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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重之如山
沈凤鸣一愣。
“现在才不见她,晚了吧。”他隔了半晌,有点悻悻道。
“不晚。”君黎轻轻道,“何时都不晚。”他说着抬头看沈凤鸣,“我知你一直关心她,按你自己的道理来说,你定是喜欢她,才一直为她那样费心。这样说可对?”
沈凤鸣未想被他反问——虽然君黎本意大概并非以此来压住他的话头。他呆了一呆,随即冷哼,“是,是又怎样?我不似你,什么事都不肯承认。只可惜在她眼里我到现在都不过是个恶棍——就因为有你在!你倒是时时装出一个君子样,可她偏偏就喜欢你这样的人!”
君黎沉默,像是无话可接。
“你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主意?”沈凤鸣看着他,“你们在朱雀府,一个屋檐之下,又相处了那么久,你仍然像当初那般决绝,不肯为了她动一点还俗之念?”
“我……真的没想过。”君黎低低道。
沈凤鸣不无苦笑,也不无嘲讽,“看来湘夫人在你心里当真轻得很,轻得你一点儿都不在乎!”
“不对。”君黎抬头,“恰恰相反,秋葵在我心里很重——有时候是——是太重了。”
“这话怎么说?”
君黎像是叹息了一声。“如你定要逼我说个明白——那好,我可以这样说:作为朋友,她在我心里的份量,没人比得上。她是我独自一人行走这江湖之后交到的第一个共过患难的友人,无论何时,我都不会将她从我心里抹去。可——我却也不得不承认,其实我有时会害怕这样的重,觉得……面对着她,……真的有点累。”
他停顿一下,见沈凤鸣仍在看着自己,咬一咬牙又道:“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觉得对她总多有亏欠,但那也已是后来了。在我明白她那一段树枝的意义之前,我其实已隐约有些那样的感觉,那是……那是出于对她这个人的稍许了解。大概她与我的脾气有那么些相似,我深知无法与这样一个人真正相处,因为若要真实交心,那必是针锋相对的,可又觉得和这样一个特殊的朋友,若虚假相对,便也辜负了这份情谊,于是反变得不知如何是好,以至……以至越来越有些怕,有些无言以对。也许这样一个人原不该是用来朝夕相处的,若引为相距千里的知交,那情谊恐更不易磨折,而若强要那般面对,那当那些那么真的本性都暴露无遗时,便要开始相害了。
“……你问我怎么便不肯为她还俗——你该很明白吧,我从来都是那么一个——那么一个陷于自己命运的沉重苦闷之人,自己一个人都已经沉到快要走不动了,你要我怎么往这命运里再压上一个那么沉重的她,让自己更喘息不得?”
“你的意思是,你觉得湘夫人对你来说,负累多过欢喜?”沈凤鸣像是把这些言语消化了很久,开口说的话,像是对他残忍的抽丝剥茧。
“……我不想这么说。”君黎表情有些涩。“因我……我除了真的不能做她那一个俗世之中的归宿之外,没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自然,以你的眼光来看,可以认为我是在找借口,甚至是在说胡话。我以往也从未真正想过这些事,什么情思欢喜,也是毫无所觉的,只是我……只是我最近心里忽然很乱,大概是被谢峰德所伤,着了些心魔,不经意间便想了许许多多从没想过的事情——非止关于秋葵而已。你曾说我喜欢背负些沉重之事,自己要过得苦,可我又不是救世神祗、盖世英雄——一个寻常人,深心里又怎可能不贪图着轻松、不追逐着快意?这世上哪有人真愿意背着那么沉重的负担而偏不要过得快乐的?我……我也恨自己这样无可救药的胆怯,可我还是因那样的命断什么都不敢放下,一点都不敢!既然如此,在这已经确然的不敢之中,就稍许让我贪恋些偶尔的轻快,躲避些不想要的束缚总可以了吧——这样说,够明白了吗?”
他说得面色有些发白,似乎也知道自己不应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今日被沈凤鸣疗伤之下,心魔忽像飘散,他反像是又变得无所适从,那些在深心被打开的时日里积累下的种种自我被一再提及,想忘却忘不得,要掩饰却偏又不想掩饰,若不对人说出来,他就觉得自己无法变回自己了一般。
沈凤鸣也是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他,更从未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他也知若非君黎深信自己,也决计不会对自己吐露这般心思——吐露那些足以撕碎他往日里温雅君子一般形貌的真实。固然起初他又有了些想驳斥他的**,可到头来,他只是愕了一会儿,才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膝。
“放心好了,我不会告诉湘夫人的。”他笑着,像种安慰。
“我——我不是针对秋葵,只是……只是说我自己。”君黎缓了缓神道。“无论如何,我不想……不想那样让她难受。终究是我不好,可我也真的不知还能怎样了。”
“可是道士,你啊……你就没想过,或许你是寻一个人来与你分担那些所谓沉累,未见得是再往自己心上压一道重负呢?”
“我只知我还不忍心将我这样的命运交给谁一起承担——何况还是那个做朋友就已经让我有些畏惧的湘夫人。”君黎笑了一笑,努力将口气变得轻快一些。
“说到底,你便还是不中意她这个人。”沈凤鸣喟然。“行了,往后不问你湘夫人的事儿了还不成么?”他说着笑起来,“只是——那如今我可以认为,我若对湘夫人下手,也不算对不起朋友了?”
“你——”君黎不无紧张地看着他。“你别对她乱来,否则,我还是要插手的。”
“啧啧,算了,当初的事情都没释过,还不能强来,要弄她到手太麻烦了。”沈凤鸣摇摇头。“罢了吧,她也只是长得合我的眼些,至于旁的嘛……怕是我也与你一样,觉得有些头疼。”
“你也变得口是心非起来了。”君黎笑笑,“其实——我想她对你应该早没那么痛恨,只是没肯承认。我不信你那时为她所做的那些,她会一无所觉。”
沈凤鸣咳了一声。“似她那样眼高于顶的,我还真没指望有什么事能让她放在眼里的。”
默然了一会儿,这个话题似是落下了些。君黎却借着这样的默然,在心里轻叹。他说了很多真话,前所未有的多,可他仍然知道还有一些他没有说。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无论他说不说,他已经再次摆明了自己的立场——与其说是告诉沈凤鸣,不如说是告诉自己。
——他已经认认真真地提醒了自己,你是要独自一人承受一切的,而不会有人陪伴。你用了那么多那么多言语来解释着为什么你不能在自己的生命里带上秋葵,那么,你也一样不会带上别人吧——尽管你在那样推心置腹的一番话里,一个关于“别人”的字眼也没有提。
他亏欠着秋葵,因为那一段他无可回馈的树枝;可他难道不是也一样亏欠着另一个人,因为那一句再不可逆的“不要叫我舅舅”?——虽然亏欠的缘由不同,可那或许本是同样的重量。只是这同样份量的两个人在他心里却竟是不一样的存在。他不敢去细想自己是何时偷换了概念,把那轻与重,变成了她们的性情,以至于一个,愈发沉得不敢负起,一个,却轻盈到能让他忽生微笑。纵然从不想将任何人用来比较,可——那种感觉却无法欺骗,他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大概,正是那种自己一个人永难企及的轻快。
但又怎样——永难企及,永远只能这样看着而已。他说过了,他不敢。不敢负起沉重的那一个,更不会敢连累轻快的这一个。那一切惑术之后不小心遗漏出来的深心,就让它随着心性的复原而这样埋藏回去吧。他该比那之前更坚定地明白,他是要一个人的。
外面隐约传来无意的声音,料想还是对什么事情颇为不满,对刺刺都生着气。君黎才回神,皱了皱眉。“对了,你跟无意方才是怎么了?”
“无意啊?”沈凤鸣听见这名字,也显得有些无奈。“照我猜,他大概是被人教唆了。”停了一下。“被娄千杉。”
“他跟娄千杉的事,你也知?”君黎稍有吃惊,“看他似乎完全信任娄千杉,我正想着……该怎么对他说才好。”
“原来你也知。”沈凤鸣喟然一笑,“但不必了,你现在暂且别对他说娄千杉的坏话了吧。”
“为什么?”
“反正他那个样子,也听不进去的。若现在对他说,他必定愈发相信是我在这里与你说了什么,要你去游说他的,那不是越发恨我了?”
君黎虽觉有理,可也有些犹豫。“总不能让他一直蒙在鼓里。”
“有什么打紧?他一个男人,又不会吃了亏。”
君黎只得道:“好吧,我往后找合适的机会告诉他。只是——你就暂且避着他一些吧。料想他终也会明白真相的。”
“我么——”沈凤鸣叹起来。“避着他么……是啊,我如今要避着的人真的够多,他还算不上什么了。想着朱雀若都一心想置我的死命,不知那个临安,我还回不回得去。” 一七一 荒屋之居
“那,要不然,你先留在梅州,我回去了,看看情形再说?”
“你?你自己都要小心点的好。这事情,我们从长计议吧。”
“可我总要回去的,秋葵还在那,不能丢了她不管。”
“也没那么快要走吧?反正也出来了那么久,不差这几日。——昨日我去过梅州城了,出来寻你之前,夏庄主说起若见了你,还是想劝你去梅州住上些日子。我想——他总想你能与他们尽可能多相伴几日才好。”
“再多又能多几日。”君黎摇头。“就算秋葵那里还不急,我总也想早些送刺刺他们两个回徽州去,否则怕她爹又要派人出来找了。”
“可你现如今伤了,好歹也要休养一段日子。”
君黎踌躇着,沈凤鸣又道:“何况,如今梅州是个什么形势,还不甚清楚。谢峰德过了这两日,也差不多恢复了元气,不知会否再闹事;还有葛川或许也还没走;还不说这里又有什么新情况——虽然到了地头,可这个地方,到底不比夏家庄,总也要肯定你爹在这里能立稳脚跟,不至于再受到什么威胁,才能放心离去吧?”
“那倒是。”君黎才道。“只是——我那日已与他们道了别,不便再去城里了。”
他心里想的是,这途中与这双父母相见而积下的那些孽若已因自己这次濒死之祸而得平息,那又岂能再次相见,再招新的祸来。
沈凤鸣多少明白他的想法,往他肩上一拍。“你放心先养伤,那些事情,我先去摸摸清楚。毕竟你爹现在身份,我多少也能沾到点光,在这梅州城里,办事还是便利的。你要愿意去城里自然是好,要真不愿意,在此等我消息便是了。”
君黎点一点头。“多谢。”
沈凤鸣起身,望了望那个被掀掉的屋顶。“趁着天好,我看把这屋子的顶补一补,否则隔两日下雨了,你还怎么住?”
“你想得倒周全。”君黎笑道。
“呵,就算你风餐露宿惯了,那里还有个小女孩子呢。”
君黎只是紧呡着嘴唇,未发一言。
见沈凤鸣出来,无意的说话声才突然一停,目光毫不遮掩狠狠地向他瞪着,就像是想将他看到羞愧无地。
可沈凤鸣似乎也不觉得有什么好羞愧的,只见刺刺先迎过来,道:“沈大哥,君黎哥他伤还好吗?”
“没事了,只是要休息些日子。劝他去城里他似乎也不愿去,可你们寻的这屋子也实在寒碜。”沈凤鸣说着,才向无意看了一眼,“小子,我看你跟我一道把这屋顶铺一铺吧?”
无意有些无言以对,想拒绝了他,却觉屋顶好像是该铺的;可若是要答应他,便如要与仇人共事,这如何能受得了?
他咬唇道:“不要假惺惺的——这种事也用不着你,我一个人也能做。但我还有账要找你算,你便想这么抹过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有什么账要跟我算。”沈凤鸣抱臂道,“倒说来听听啊,她都说了我些什么话了,我还真有点好奇。”
无意一张脸瞬时涨得通红,怒道:“你也知道是她!好啊,你承认了——你明明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还敢问我!”
他盛怒之下,握手成拳,便又向沈凤鸣打来。沈凤鸣也伸出右掌,将他拳头一抓,单无意已经吃痛,恨道:“恃强凌弱——说的就是你!”
沈凤鸣将他手一放。“无意公子,这里还有两个人看着的,你叫他们评评理,我恃强凌弱了?”
“你……”单无意一怒回手去按刀。那刀是他随身了许多年的刀——自他开始跟父亲习学单家家传刀法以来,便很少离身了。那刀法也是他最擅长、最顺手的武学,只是用得不多,这还是君黎第一次看他如此。
“无意!”他便忍不住在屋里喊了他一声。虽然知道他应不是沈凤鸣的对手,他总也觉得这样不妥。可无意便如未闻,刀已拔,这架势,总让君黎想起当初秋葵也是那般不听劝,一意孤行地要杀了沈凤鸣。
“无意!”他的声音提高了些。沈凤鸣被秋葵重伤的疤痕还在脸上,可能一辈子都不会退去了,他可不愿他在无意手上又有了什么万一。
可无意还是不听,那刀招已发,赫然有声,直劈沈凤鸣前胸而来。君黎无可奈何,已经起身欲出,忽见刺刺身形已动,手臂一张,已拦在沈凤鸣身前。
他吃了一惊,无意也是大惊之下,顿时收招,吓道:“刺刺,你别突然出来啊!”
“哥,你们该是有什么误会,先不要动手了,说说清楚好么?刚才你们说的那些,我都没听明白!”
君黎早已钻出了屋子,将刺刺自战阵中一拉而出。“无意,我的话你都不听么?”他语气也重了些。
无意显得有些气急,那些言语——不是他不想说清,而是他要怎样说清?羞于提到娄千杉的自己,羞于提到与娄千杉关系的自己,羞于提到娄千杉所说的那些话的自己——又要怎样把那些话重复出来?
他面色再一次憋得通红。“好啊,你们都帮着他,都不信我,那也不必管我了!枉我……枉我这么将你们当自己人呢!”
他一气,将刀一坠,回身便跑。君黎待去追,刺刺反将他一拉。
“我去追他。”
她不待他反对,远远追着无意而去。
沈凤鸣已经笑道:“还真是小孩子脾气。”
“我不是叫你避着他,你还招惹他干什么?”君黎忍不住回头,带了几分火气。
沈凤鸣一怔。“我……好吧,我不过是看这小子挺有趣的——算算,我给你把人找回来。”他有些悻悻。
“你去干什么,不是愈发挑衅了他。我去。”
君黎究竟还是拾了剑追去了,倒让沈凤鸣觉得有些没劲,呆了一会儿,也只能自个儿去捡了些草料,准备给他们铺这屋顶。
无意究竟不是真要走,见刺刺和君黎都先后追了来,倒变得讪讪的,僵了一会儿,也只得乖乖跟着回来。沈凤鸣已经开始铺了些,见三人走近,便下了地,道:“我先走了,改日再来。”
无意别着头并不说话,反是刺刺道:“你是要去梅州城里吗?”
“是啊。”
“那——先等一等,帮我送一封信。”
“送一封信?”
刺刺嗯了一声。“反正你不是还没铺完屋顶么?”
“是,但我……”沈凤鸣瞥了瞥单无意,没说下去,改口道,“什么信?你不会是要现在写吧?”
刺刺嘻嘻笑了笑。“不是我写,是君黎哥写。”
“我?”君黎一怔。“我没信要写。”
刺刺将他手臂一拉。“你帮我写一个,给我爹。”
“给你爹?”君黎唬了一跳。“我写给你爹?”
“嗯,我和哥哥出来以后,还没顾得上给我爹消息呢,可我若告诉他我现在跑到梅州这地方了,他定要大怒,还是你来说——就说我们好好的,跟你在一块儿呢。”
“你又要害我——上回你自己那般写,也就罢了,这回还让我来写,我若是你爹,定将你们跑出来之事迁怒于我了。”
“你晓得就好呀。”刺刺笑起来。“反正他又骂不到你,打不到你,就当帮我和无意的忙,省得以后回去了,我们要被他打骂。”
一旁无意似乎都有些听不下去,忍不住道,“刺刺,你别老是欺负君黎哥了,上回你那封信爹看了就不高兴,但也是大哥的确出了事,你们跑去临安也就罢了,现在再这么闹,真弄得君黎哥把我们拐走了来挑衅他似的。”
刺刺笑容一敛,回头道:“你懂什么!”
无意一怔。“什么?”
刺刺不再解释,只道:“我偏要君黎哥写。”便去将他背箱搬到面前,寻了纸和笔墨出来,“怎么写我都想好了,总之,我说一句,君黎哥写一句就是了。”
君黎有些无奈。“刺刺,这样不妥。这一封信过去,你娘也会见着。我原先说过,不想再提醒了她我的事情,免她想起了伤心,你就……”
“可我偏要她知道,偏要她记着!”刺刺眼睛忽然一潮。“我就是……我就是要他们知道,君黎哥从没真的离了我们,从没弃了我们不管,一直……一直还与我们在一起,还……还会寄信给他们,就是……是我们自己人!”
君黎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沈凤鸣便忍不住,道:“道士,写就写吧,又能把你怎样。快点!我最受不了小姑娘哭了。”
君黎只得把纸笔接过来。“好吧,你说,我写。”
他心里其实对刺刺的这个理由,也带了三分怀疑,因为上一次刺刺说过,那般扯上他,只会让她父亲看了之后觉得她实在太不懂事;那么现在这一封信除了激怒他之外大概更无别的用处,哪里还会有半分会让他们觉得自己还牵挂顾家?
只是反正这本也不是他所希望。他只需要保证,刺刺让自己写的言语之中,不会有什么不够克制的言语流露出来就够了。
刺刺的口述果然也很是平淡,正如她先前所说,不过是叙述了君黎与他们二人在一起的事实,并提及不久的将来就会回江南去的,没有提及半句往事,没有用过半个亲昵的称谓,殊无特别。既是事实,君黎也便这般依言写了。
趁着这写信的当儿无意倒是抢着爬上了屋顶去铺那茅草——这是怕沈凤鸣万一又先上去了,自己帮也不是,不帮也不是。沈凤鸣也便装作未见,只在门口候着。
末了,才见刺刺欢天喜地地将那信折了出来,道:“好啦,沈大哥,劳烦你了,去了城里,帮我寻个信封,写上我爹的名址寄去。”
“我知道了。”沈凤鸣看了看她,只见她眼角还留着先前将哭未哭的红涩涩痕迹,摇了摇头,往屋里面探了探,“道士,我走了。”
君黎像是没听见,只是发着呆,始终没有答话。
他也有些不安——他真的不知,自己这一封信到了刺刺的父亲手里,到了她母亲顾笑梦手里,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呢? 一七二 荒屋之居 二
却说沈凤鸣带着那信去了梅州城里,径往夏铮府上来借个信封,听闻夏铮今日有客到访,正在书房谈话,也未在意。这两天若这府里没客人,反奇怪了。
他往那信封写上了名址,携了便要去驿站,方穿至前面,见门外又有客来,一目之下,识是本地通判。夏铮已经听得通报,不得不自书房先转了出来。
书房里那客人也一同跟了出来,沈凤鸣抬目一见,呆了一下。这——不会是我眼花吧?他看了看手里墨迹还没干的书封。
单疾泉——他怎会来得这么快?若他在此,这封信,还要寄了干什么?
夏铮一瞬眼已看见他,笑道:“正好,沈公子来了——劳驾公子,陪单先锋先聊聊,容我少时便回。”
沈凤鸣见单疾泉果然已经看着自己,只得上前行礼。细想来,单疾泉若一心寻无意两人来的,当然也能在临安问到消息。这样前脚后脚地都赶来了梅州,也是不奇怪了。
单疾泉还礼微笑:“见到沈公子实是好事。上次也是见了沈公子,便寻到了刺刺,这回——不知公子有没有什么好消息?”
他果然是立刻问起了。沈凤鸣听这一句,便知单疾泉多半已对他们的下落心中有数——夏铮见过了刺刺,知他们必在左近,想必已告诉了单疾泉。
反正也没什么好隐瞒,他便一笑。“当然有了。令公子和千金都安好,正有封信要给前辈报平安,哪知这么巧,单前辈人已经来了。”
“有信?”单疾泉见他递过,便接来展开,方一眼,眉头已经拢了拢,似乎也未料到这一封信会是君黎所写,一言不发地看完,才抬眼看沈凤鸣,“他人现在在哪?”
“呃……他受了点伤,和令公子千金在城外暂时休息。”
“伤了?”
“是——就是因为伤了,怕要养几日才能送他们两人回去,为怕前辈担心,所以先写了此信。”
单疾泉冷笑了一声,将那信微微抬起,忽两手一分,竟已撕为两半。沈凤鸣吃了一惊,道:“前辈你……”
“我今日还不便离城,你去告诉他,”单疾泉语声少有地冷峻,“看在往日一些渊源,过去的事情我不追究,只待这里一些事情处理完,我自会带无意和刺刺走,叫他最好自行离开,若到时还让我见到他面,休要怪我不客气。”
沈凤鸣一贯对单疾泉甚有好感,听他忽然说出这样生硬言语,实在有些不解:“这话怎么说?君黎又没做错什么,前辈缘何要对他‘不客气’?”
单疾泉只是闭口不语,似乎不愿多作解释。
“若是因为他与顾家的事情,我只道那时在天都峰,已算都揭过了,难道前辈还是耿耿于怀?还是……”
他停顿了一下。“还是前辈担心他保护不了刺刺和无意?”
单疾泉面上的冷意转回不无虚情的惯笑。“沈公子多心了。只是刺刺和无意是我单家的人,不想劳他一个外人费心。”
“你以为他想‘费心’?”沈凤鸣不平起来,“这我倒是要替他说句话了,前辈应该知道这次是令千金一心要寻他,才来了这偏远之地,他好心想着要送他们回去,倒成了不是了?”
“若公子不便带话也无妨,我自会去找他们的。”单疾泉不愿多言,换了话题。“听闻这一路行来,沈公子出了不少力,夏庄主对公子是赞誉有加,不知你接下来是准备留在此间,还是折返江南?”
沈凤鸣被他打落了话头,想替君黎多申辩几句都变得没了机会,不无郁然道:“我等君黎!他走时我便走。”
单疾泉轻轻哦了一声,“你与他一同上路么?这倒也好……”
“怎么,单前辈有什么事情要吩咐?”
“倒没什么,只是一问。其实我此来也是拓跋教主的意思,说夏庄主初来此地,总有些关系要疏通,有些难题要处理,让我看看能否帮上些忙。我原想沈公子若能留下一段时日,倒多有赖借之处的。”
“不敢。只是……原来前辈此来是贵教主之命,不是专来寻无意和刺刺的?”
单疾泉哂笑了笑。“是,却也不是。他们两个那日自谷中溜走,我正自想找,恰当晚便从临安传来夏家庄变故的消息。教主听闻后极为震惊,便将我叫去商议,我也没空顾及了他们,只是——正好因了想找他们,我才向教主提了,由我到临安看看夏家庄端倪。”
沈凤鸣沉吟不语。想他自与夏家解除姻亲,关系早就尴尬了,若不是为了这两个头疼的儿女,大概对夏家庄避之唯恐不及,哪还会主动请缨,更要千里迢迢追到梅州来帮夏铮的忙——若说真有那么点心意,也大概是觉得悔婚之事,多少对不起人家吧?
他便只道:“夏家庄里情形可还好?”
“看来还平静。”单疾泉道,“我也与夏庄主说了,其实——他不必太紧张。”
“夏小公子毕竟年轻,怎样都有些让人担心。”
“其实不必。”单疾泉道,“在我看来,最危险的时间已然过去了。”
“单前辈的意思是?”
“我在临安稍作了些逗留,看了看那里的情形——按理说,若真的有人要暗中搞垮了夏家庄,那必定庄主一走,便跟着找理由将夏家庄做了——君超再怎么样,也是顶不住的。可是并没有。给我的感觉是——大家都在等着。”
他看了沈凤鸣一眼。“都在等着看——夏庄主是不是能平安到梅州上任。若他在途中受袭身亡,此刻夏家庄必已不保;但若他安然抵达梅州,那么纵然是太子一派,也必有所顾忌,不会有胆轻易去动夏家庄。
“这只说明一件事:他们都担心,夏庄主还是有可能回来寻他们算账的。我也看了他的任命之状。如今他官至三品,纵然在京城也是不小了,而更重要的是他的官职——并不是此地的知州、通判,而是监察御史。何谓御史?那便是随时可以直接向皇上汇报的人。虽然诏命他驻于梅州,可真到必要时,他就算回去,也不算抗命。何况,人驻在梅州,但监察管辖之处,非止梅州一地,这广东闽西、两省交界之地,尽要卖他面子。我虽不知当时是谁在背后搞鬼、怎样令这皇帝下了这道昏聩之旨将他逐离了京城,可至少从圣旨的本意来说,仍然是出于对夏庄主的器重。如今庄主平安上任,在我看来,只消度过这起初一段时日,清除宵小,确保安全,无异于宣告那些人阴谋之败。我听说你们一路来得十分辛苦,或许他们也是太自信于一路安排的暗杀,根本没想过若给他平安抵达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吧?”
沈凤鸣犹豫了一下。“我原先见庄主十分愁苦,可照单前辈这么说……情形还不算很糟了?”
“自然比留在京城要糟糕得多,我只是就是论事,自那一道诏命所书,试图看出其中的机会。这一段日子估计周围几地官员都会先后来访,夏庄主自来待人宽厚有多,可心计却少,这恐也是教主要我来的原因——我方才也正自对他说,这几日我会留在此间,替他大概摸清了此间利害,那之后便大致可放心了。”
停了一停。“刺刺他们既然无事,我便也待了了这边之事,再带他们回去吧。但若能劳驾公子通知君黎离开之后,先行带他们来这城里相见,更不胜感激。”
沈凤鸣犹豫一下,“我——我亦不是不能为前辈带话,但……我只是想说……他们未必肯这样离开君黎,你逼得君黎离开,或许是适得其反的。”
单疾泉面色还是沉了下来。“沈公子的意思是,我这个爹对于他们来说,还比不上一个只有那么几面之缘的道士?”
“我不是那个意思,但——单前辈,我若说这封信其实根本不是君黎要写的——其实是刺刺要他写的——是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君黎一个字一个字照着写下来的——你作何感想?”
单疾泉眼睛微微一眯。“刺刺让他写的?用意何在?”
“以单前辈对刺刺的了解若都看不出来,我自然更看不出,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一个说,一个写的时候,我就在不远——没有必要欺骗前辈。那个道士在他们心中之要紧与前辈自不可相提并论,前辈如此吩咐,他们当然只能听话,可——刺刺姑娘有心与他暂时为伴,强行带走,她心结不解,我怕将来这离家出走的戏份,还会重演。”
“那么沈公子有何高见呢?”
“若要我说,就依他们一次,让君黎送他们两人平平安安回到徽州——前辈若不放心,哪怕同行也无不可,但却至少让他们这般好不容易相见能久些,有个稍稍完整的告别,或许令千金那一腔热情有了归宿,也便收了心了。”
“荒唐!如今这样还不够,还想一路去到徽州!”单疾泉忍不住拂袖。 一七三 荒屋之居 三
“左右也是要这么一路回去的,差别不过在于这道士有没有同行。先前前辈对这道士也颇有照拂,怎么如今却态度大转,这般敌视?君黎的为人,单前辈理应了解才是,他对刺刺与无意,唯有爱护关心,必不会有半分伤害之意的。”沈凤鸣这般说着。
单疾泉盯着他看了一晌,道:“看来你与君黎自那一回天都峰同仇敌忾以来,交情甚笃,如今不厌其烦,定要为他说话?”
“我……”沈凤鸣忽然也觉得自己有些多事。“那这样吧,一切就照前辈的意思,我只负责传话,如果令公子和千金愿意跟着我来梅州城,我便带他们回来;若不愿意,我也强逼不了,也只能请前辈届时自行前去了。”
单疾泉也不再多言,只道:“劳驾公子,多有感谢。”
这番谈话稍许有些不欢而散,只见单疾泉往前面径去寻夏铮了,沈凤鸣也只得转身出来。想着单疾泉一贯不糊涂,若说是不信任“外人”吧,可缘何又信任我?——他不可能忘了无意恨我的事,怎么还是宁愿让我把人给他带来?
他在路上放缓步子踱着,依依稀稀地觉得,他对君黎的那种敌意,或许并不是所谓“不信任”,反更像种——像种没来由的不顺眼——该不会是在担心这道士……要将刺刺抢走了吧?
他想得自己都一愣。是了,定是如此。刺刺对君黎那般关心,那种不同寻常的感觉自己都有,单疾泉这般敏锐,怎能不觉,作为父亲,无论如何,也要防患于未然、剪草除根了。先不说君黎是个道士,徒然对他投些感情,不过石沉大海——就算不是,他的年纪比刺刺大过太多,论辈分还是长辈,单疾泉当然不喜。他却当然也耻于提及是自己女儿要跟着他跑的,只将责任推到君黎头上,要他离开。若真是君黎缠着刺刺,倒也罢了,可事实偏偏不是呢——这才是最让单疾泉头痛的地方吧。
他想着,竟然笑了笑。似单疾泉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老狐狸,竟也会有些失态以至于做出撕信之举来,足见“女儿”实是世上最叫人理智不得的人了。单疾泉自己从不循规蹈矩,养出的女儿也是天性跳脱,不知他还能收伏得了么?
也不知为什么,这样想来倒觉有趣好玩,却不似当初看秋葵对君黎生了情意时觉得她可怜。念及秋葵,他笑意顿收,有些不愿多想,脚步下意识变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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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没料他今日还回来,正难得地打着午后的盹,听得声音,睁眼睁得有些不大情愿。沈凤鸣一钻而进屋,没见刺刺和无意,道:“就你在?”
“一个出去找草药了,一个在后面捣药汁。”君黎漫不经心地坐起。“有事?”
“你还真享着福了,两个小家伙给你忙着。那几天舅舅没白当啊?”沈凤鸣取笑。
君黎也笑。“他们精神好着呢——我也有点担心无意一个人跑出去会不会有危险,可他们两个——要做什么,我是根本拦不住,也不能跟着无意去了,又丢下了刺刺,只能想着——反正谢峰德也好,葛川也好,都不认得他们的,就算运气不好遇上了,也不会想到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凤鸣在他边上就地坐下。“他们不在也好。我来——是告诉你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君黎正色。“什么消息?”
“两个小家伙的爹已经来了。就在梅州。”沈凤鸣看着他。
君黎愣了一下。“这么快?”心里反一轻,喃喃,“……这该是好消息啊,你跟他说了他们两个在这里没有?”
“信给他看了。”沈凤鸣说着,抬手伸入衣襟。“坏消息——是这样的。”
君黎见他取出已被撕为两半的纸笺,略有吃惊。“他……”
“他撕了。还让我跟你说,趁早离开,别让他过两天来的时候还看到你,否则,必对你不客气。”
“他这么说?”君黎的表情有些迷茫。
“嗯,你怎么想?”沈凤鸣道,“有没有觉得——莫名惹了一身腥?”
君黎呆了一会儿,才露出苦苦一笑:“还真将他惹怒了,可我原想着……”
他将那两片纸接过来,怔怔看了半晌,“……原想着我那笑梦姐姐愿意嫁的人,总该是讲理的。我又不是非要自己送他们回去不可,能把人交他带走本该更是放心。可如今——面都没见着就说这般话,未免有些……”
他摇了摇头,抬目:“他人怎没来?”
“他说暂时有些事忙,不便出城,让我将他们兄妹两个送去梅州,他隔日自然带他们回去了。”
君黎还是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这里距梅州又不在远,他若真关心他们兄妹安危,何至于这么几步路都不愿走?”
“或许——他还是对你多有误会,觉得跟你照面不合适吧。”
“不想跟我照面,找你带句话就把我打发走?”君黎倒似被惹起了脾气来,“那你也转告他一声,我偏不走,纵然要将人交给他,总也是当面,我倒想见他一见,看看他又能将我如何!”
沈凤鸣笑起来。“道士又被惹急了。——老实说,他往日里不是如此,这回恐怕真的是担心刺刺对你……”
外面传来“咦”的一声,刺刺正绕到了门边,探头道,“沈大哥,你怎回来了?你们在说我什么?”
忽然看到君黎手上拿着那损了的信,她面色一变,走了进来。“怎么回事?”
沈凤鸣看了君黎一眼,还未决定要不要立刻对刺刺说,君黎已道,“你爹来了,在梅州。”
“什么,他……他到了?”
“你这回是真害了道士了。”沈凤鸣道,“说什么你爹又打不着他,又骂不到他,写这样的信,结果这回人近在咫尺,我看道士要倒霉。”
“我爹真生气了?”刺刺语气有些压不住的颤,可却反似是种兴奋,令得沈凤鸣怀疑地一皱眉。“小姑娘,莫非你……”
刺刺脸上少见地微微一红,忙忙打断:“我怎么啦?”一停顿,“不用怕我爹,有我在,他能把君黎哥怎样!”
“莫非你是故意的?”沈凤鸣追问,“你故意要挑拨得你爹生气,才好显得他在乎你是吧?”
“不是——你别乱说!”刺刺有些窘迫。
“那是为什么?你既然这么不怕你爹,前面却又说什么怕你爹打骂你们?”
“我……”刺刺轻轻地咬着唇,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忽然抬眼,见君黎也一言不发看着自己,只道他必是与沈凤鸣一样想法,不由有些委屈起来,忍不住对着他道:“我正是怕我爹不喜欢你、讨厌你,才要这样写信给他的!”
她知道君黎定会不解,低着头,也坐下来,将那两半的信拿过,铺在地面,囔囔地接着解释。“我……我好早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吗,爹答应等二哥满了十八岁,就让他出外游历,我说我也要去,他就不答应。可是自从认识了你,那天,听你说了很多外面的事,我是真的很羡慕,就暗暗想着,怎样能让你以后带上我一起在外走走。那时想着,你是我舅舅,爹没道理不同意的。——可根本还没来得及与他说,你就弃下我们跑了。大家都说你根本是个不值信任的人,我那时也不知该相信谁,可连你人都找不到,更没法提起了。
“后来在淮阳又遇到了你,你那般在意我和哥哥的安危,我就知道你不会是个坏人的,就想着,等事情了了,我还是要跟你走——去哪里都好。可我知道你已经不是我舅舅了,我爹他——他若知道,一定不会答应的。我要是把那些担心说出来,你定要赶我回家了,所以我……我只说不想嫁给夏家公子,我知道你心软,只要我求你,你一定会答应带我走的。
“那时我留的那封……那封你也耿耿于怀了好久的信,我知道向叔叔、许叔叔一定会带给爹看的。我不怕他责怪我,我说我偏要跟着你一起,不是我想激怒他,也不是我想让你背了黑锅,而是……而是那就是我要告诉我爹的事实。你离开外公家的时候,爹没跟你打过照面,不知道其中是非,但凡有人提到你,都不说好话,时间久了,就算你不是坏人,我爹也会觉得你是坏人的——可你明明不是啊。我当然要让他知道你是好人,我要用一切机会把你说出来,让他们也想着你,不要忘了你。爹一贯很相信我——若他真有怀疑,他只要问问向叔叔、许叔叔,他们就一定会把你怎样帮我们的事情告诉他。他定会知道我没信错你,那些说你坏话的人才误会了你!
“其实——这次出来之前和之后我也都写了信给我爹,都提到我是来找你的,尤其是后来知道你已经离开了京城,我还有点高兴,告诉爹说,等我找到了你,就还是跟你去四处玩玩,暂时不回去了。所以他早就知道我可能会跟你在一块儿,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因为看到今天这封信才发怒的。想叫你写信给他只是因为我觉得……我觉得我已经说了很多了,不能总是我一个人说嘛,你也要表个态才是——我知道你定不肯写太多,可至少你也承诺了要照顾我和二哥呀。我一直想,只要爹不断看到你的名字,看到我那些好话,看到你那些承诺,多多少少也会不知不觉信任你,因为若他不信任你,他就是不信任我啊。” 一七四 荒屋之居 四
她说到这里,抬眼看了看沈凤鸣,又看回到君黎脸上。君黎的面色有点苍白,没曾看着她,只是也看着她手底下压着的两半残纸。
“你觉得他信了么?”他的声音清冷得有点不稳。
“当然!”刺刺肯定地道,“我最晓得我爹了,他就算再生气也不会糊涂,他越是这样发作,越是表示他其实已经相信了。他生气的是没法反驳我,可不是针对你的!”
“你赢了你爹,所以高兴?”君黎的声音还是有些冷,视线终于抬了一些起来。
“我……”刺刺摇头,“你还是不明白。我爹现在没道理拦着我跟你一起啦,谁让他一开始没管得了我,现在就更管不得了!他若还是强要说些什么啊,我就可以与他对质啦。”
她说着,像是怕君黎下一句话跟上,忙忙又垂下视线。“可我,我以前没跟你说过这个心思,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会说我的。你从来都比我爹还要啰嗦,还把我当小孩子。最最要紧的是,我也有点怕——我怕万一说了,你却告诉我都是我一个人在胡闹,你根本不想带我上路的,那我……我就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说到后来,口气带了点糯糯的娇媚,是往日里君黎从来都要心软难拒的那种。可今日的君黎眉心远远未舒,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就是一个人在胡闹啊。”
“啊?”刺刺有点不敢相信他真的这样回答,想要伤心,却觉他声音不像严厉;想要撒娇,却又觉他语气不是玩笑,倏然抬头看他,他却面无表情,淡然得甚至有点虚伪。
刺刺不知这淡然之下被他按捺在心里的真的是对她的不满,还是别的心思。她只知这一句话是真的叫自己心里难过了——因为往日里她认识的君黎,就算真的有些不高兴,也必不会这样径直拂掉她一个小女孩的面子的。她说了这么多想要与他一同游历这江湖的热烈之愿,他若笑笑不说话也就罢了,可怎么今日竟这样当面说她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胡闹?
她勉强咬唇道:“我知道啦,我自作主张,是我不好——可我说的也都是实话,我是……我是真的相信你,想叫别人不要误会你,想跟你一起在外面走走,也想让你高兴一点——你就那么不想带着我吗?”
“我没怪你。”君黎答非所问。
刺刺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法再说下去,因为他的答非所问,或许已经是种默认。
沈凤鸣已觉气氛不好,忍不住咳了一声,打圆场道:“小姑娘要真那么喜欢在外边玩,应该找我带啊。你君黎哥忙得很,回头还有的是事儿要做,我倒是……”
“我不要你带,你太凶了。”刺刺头也没转,只嘟了嘟嘴打断他。
“我太凶了?”沈凤鸣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你都不嫌凶,嫌我凶?唔,道士,所谓‘道貌岸然’,你装得果然到家——小姑娘果然只识外表,你骗了几个了?”
君黎才勉强笑了笑。“是,我是‘道貌岸然’。但若要把刺刺交给你,我也不敢。”
“听见没有,刺刺,他承认自己是伪君子了。”沈凤鸣指着君黎笑道。“他这样的人指望不得,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千万别一心扑在了他身上!”
刺刺却没笑,一点都笑不起来,心里反反复复地想着的,是他那一句“我没怪你”——那一句等同了默认不想带着她的真正的虚伪之语。
君黎已吸了口气,神色变成平日的温然。“刺刺,不管怎么说,我都已经写了那信,答应了送你们去徽州了,除非是亲手将你们交到你爹手上,否则,我必也不会在那之前离开,你且放心,我可不想——可不想辜负你那般信任,到头来让你跟你爹‘对质’时,落了下风。”
他微微笑着,可刺刺却垂着头。“我只想你至少把伤养好。”她语声已经极为低落,便如再下去便低得看不见了。“你要是……要是往后真的不肯带我和二哥上路,我……总也只能回家去了。”
君黎有些不忍见她如此,可他却也只能硬起心肠,默认她的最后一次试探。他的世界里,从来只有自己一人。他们的往来,只是偶然的相逢同行,可终究是要离去,不会占据而成为他命运的一部分的——他无法也不敢想象那样与旁人要认真交织的人生,所以才要让离别早些成为确定。
远处传来沙沙的踩草声,想是无意正走近回来了。刺刺才忙用力吸一吸鼻子,提了神把信往君黎那里一推道:“你收起来吧,这事情先别告诉二哥了,反正爹暂时还不来。”
她说完,忙忙地往屋外一钻去迎无意,沈凤鸣望着她背影已经叹了一口,道:“我早上说什么来着?”
君黎没有回答,沈凤鸣便有不忿。“都到了这个份上了,道士,你不会还要跟我说她对你没意思吧?你装聋作哑也没用,一样还是要伤人的心!”
说着已听见刺刺在外面道:“二哥,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快来帮我!”远远只见她把无意往屋后推去了,想是不想他又和沈凤鸣打了照面。沈凤鸣也会了意,站起道:“你自己看着办,我先回去了。”转身便要走。
“凤鸣!”君黎才哑哑然叫住他。
“怎么?”沈凤鸣回头,被遮挡住的光线里只见君黎脸色苍白得像是薄纸,整个人甚至有种在瑟瑟发抖之感。他心头一紧,忙上前道:“莫是伤势又发作了?”
“刺刺她……她还小,她什么都不懂得,她一定不会有那种意思的,对么?”君黎像是失了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一双眼睛,只是无望地看着他。
沈凤鸣一怔。君黎不知是在想些什么,自己方才说的那些,他像是一句也没听见。可那无望的眼神——明明白白地透露了他的心虚。
既不是伤势发作,他心里便放下些。“你问我,我怎么知道。”他带了些愠,“问你自己!”
“我不知道。”君黎眼神游移开去,四散着像是不知该往哪里放,正如那颗心也不知该如何放了。“我很怕……”到最后,也只是虚无缥缈地汇成了这样三个忽闪不定的字。
这三个字让沈凤鸣忽然若有所觉。“你不会是……”他也像是镇定了一下心神,才问道:“比‘那时候’还怕?”
君黎目光转回来,看着他,点点头。
他知道他说的“那时候”——那是在头一次知道这世上有一个女子对自己倾心的时候。他也曾害怕过,无措过,可那时候的心还是澄明的。
可今日呢?今日的心不是应该更加澄明吗——在看透一切之后,在分明下定了决心之后。怎么无端端会因那小姑娘一席半通不通的解释而深感恐惧?
沈凤鸣也像是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半晌。“道士……”他喃喃地道,“你……你真的动心了?”
“我没有……”君黎无力地说着,无力得自己也不相信,抱膝而坐的样子,如同世上最无助的剪影。“我只是希望……她也没有。”
可沈凤鸣没有给他这个答案。他知道君黎已欺骗不了自己,所以要叫住自己,让自己这个最好的朋友来欺骗。可是他不愿意这样纵容他的自欺。
“我没办法帮你。”他也说得有些艰涩,因为他多少理解君黎心中的痛苦。可毕竟他自己却不是这样的人,不上前大骂他怯懦虚伪已经不错了,怎么可能再说出违心之语来。
他还是弃下他一个人,走了。君黎坐着。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自作多情了——因为刺刺可没提到半句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可刺刺说话时那掩饰不住的高兴明媚,和因自己那一句冷淡的话语而忽然一瞬间整个晦暗下去的感觉,挥之不去——就算,他甚至几乎没怎么抬头看她。
他原已经能够不着痕迹地隐藏自己对她的心思浮动,一如他一直游刃有余地化解着另一个女子对自己的相思。可原来那是因为那一切心情的异动都是得不到回应的——都不过是石沉大海,聊作寄托的。而若竟然有应,却原来是这样激荡难平!
他怕这样忽如其来的回声。他也知自己失措之下装作冷淡的样子定怯懦得丑陋无比,可他——不是早就知道自己那令人痛恨的胆怯了吗?
但那堵住喉头的一口热血又是什么呢?昨天夜里那一口想呕却都不敢呕出的浊血正是一直被自己强压下去的心中激荡,如今又这样甜腥甜腥地升到喉口。他好想一吐为快,可是吐出来便会好了吗?
不知为何,他心里此时想起的却是去年与凌厉分别时他说过的那句话。
“你以为刻意不与旁人亲近,便不会遭受失去的痛苦吗?”
他曾觉得可笑,因为若不曾亲近相与,也便不算得到,遑论失去。却原来——那感觉如同指缝渗沙,依稀觉得得到了些什么,却又确实从未得到;忽忽手中已空,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抓住任何东西,终究还是怅然若失。 一七五 坡上之变
他望向门外,那个阴沉下来的下午。我要那些答案干什么呢?刺刺对我究竟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心意,这又重要吗?难道我还是不死心——难道我还想着若她也有那么一丝同样的心思,我便要违抗这命运,要与这上天赌一赌吗?
他自嘲摇头,在心里说着不可能,可却无可救药地想到一件事。
——他想看一眼刺刺的命运。就算不为了自己,他也忽然那般想知道,这个小姑娘的前路,又会是什么样。
可——他从不知道刺刺的生辰。刚刚变得这般疏远,又要如何不着痕迹地去问她?他忧虑着,喉口的浊血愈翻愈烈,将他整颗心都压得难过起来。未愈的内伤还在侵蚀他的身体,自背后至胸前那被葛川掌力伤到之处又剧烈地疼痛起来。可头脑却清醒着,电般想起另外一个可能。他定一定神,也咬一咬牙,虽然知道此举卑鄙,还是提声喊出了口。
他喊的是:“无意!”
——她的孪生哥哥。
无意正被刺刺堵在屋后看捣出的药汁,可采药是个累差事,他还想着略作休息,忽听君黎喊他,心中倒是一喜,道:“君黎哥叫我,我进屋去啦!”
刺刺知道沈凤鸣大概已经走了,也不拦着了他,一起跟了过来,见君黎脸色苍白,口唇微动了动,终究还是未吐半语。
“君黎哥找我?”无意还没发现不妥,兴冲冲地进屋。
君黎脸上带着往日的笑意,道:“嗯,我早上不是说,要帮你算一算心上人的下落么?后来你却出去了。刚听见你回来,我想着……现在正好无事……”
无意喜道:“你要帮我算啦?那好啊,我以为你早就忘了呢。”
君黎转向刺刺笑道:“我帮无意算算——呃,你要一起听吗?”
“不用了。”刺刺垂着头说完,转身便又走了。
君黎也料得到她会转身走的,可就算不当着她的面,毕竟是要欺骗无意,心头只是猛跳着,紧张得去拿纸笔的手都有些不稳。自来师父都说,不要仗着自己懂了些推算,就偷看他人运命前途,他一直谨记在心,也由是深知自己在做的是件甚至可称无耻之事。可此刻却竟如着了魔般,一张脸这么自然地微笑着,已经要无意把八字说出来。
无意咦了一声。“要我的八字吗,不是千杉的?”
“我先看看你姻缘。”君黎扯着谎。
无意笑起来,道:“好啊。——她的八字,我还不知道呢。”
他据实以告,君黎一一记下,只是听到时辰的时候犹豫了下:“卯时将尽?”
“嗯。”无意紧张道,“有什么不妥?”
“没有。”君黎摇摇头,口中看似随意问了句:“你是卯时末了,那刺刺不会被挤去辰时了吧?”
“哦,那是啊,她就比我晚了一刻,就是辰时了。”无意笑道。
君黎也陪着笑。“好,我看看。”
可那提笔的手终于抖得越来越厉害,抖得连无意都觉出些不对来,小心道:“君黎哥,你没事吧?”抬眼才终于觉得他脸色惨淡,慌道:“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内伤不舒服?”
君黎咬紧牙关摇摇头,可就连这摇头也有些晕眩。他仔仔细细地排起了刺刺的八字——是刺刺的,不是无意的,反正无意也看不明白。
无意见他盯着面前那一些自己看不懂的记录与符号,久久地发着愣——他有些不祥的预感,便道:“怎么样君黎哥,莫非……我姻缘很不好么?”
君黎却没有理睬他。他已经没有这个余力。无意看见他擦了一擦眼睛,像是看不清楚般。他愈发有点慌,“君黎哥,你是不是累了——若不舒服就别看了,休息一下再说。”
才听见君黎喃喃地说了一句,“我看不清……”
“看不清?”无意忙道:“那是真的累了,快休息吧……”
可君黎还在喃喃,如同失了心般不断重复着那一句话。
“我看不清……”
他忽然闭上眼睛,那一口浊血再也忍抑不住,从咽喉满溢而出,扑在纸上,也扑在他胸口衣衫。无意大惊失色,吶道:“君黎哥!”便去扶他。他果然已经摇摇欲倒,身体软下来,靠入无意臂中。
“君黎哥,看不清就不要勉强看了,我不看也不要紧的啊!”无意拼命安慰他,差点要哭了出来,忙喊道:“刺刺,你快来啊!”
君黎睁着双目,直到刺刺闻声而至,那四目相对的刹那,他忽然才苦笑起来。
“我怎么忘了……”他喃喃地道。“我怎么忘了……”
在终于闭上眼睛之前,他只对她说了这一句话。
——我怎么忘了,师父明明说得那么清楚,那个你最关心的人,是算不得,看不清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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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了无意,他只道真是自己将君黎逼至伤势复发而晕倒,自责不已,寝食不思,守在边上,动也不敢动。
刺刺也守着,却有点精神恍惚。她自有自己的直觉,可又有些不明白。
君黎伤势还算稳定,不稳定的只是情绪。他在昏昏沉沉中一直挣扎着想醒——这源于他依稀知道自己在梦里对于时间的感觉总是错误,而刺刺的父亲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了。他可不希望自己是这么难堪地面对。他不想睡去的。
这种不安的辗转反侧让刺刺无法看下去。她伸出手来,在无意反应过来之前,已拂中君黎数处穴道。
“刺刺?”无意抬头,不明所以。
“让他睡得安稳一些吧。”刺刺只是轻轻叹着。“他心里记挂的事情……太多了。”
他总算熟睡了,他们却又一夜未眠。刺刺在天刚放亮的时候,提了无意采药的竹篓出了门。
药其实尽够了,她只是还没消化了昨日的不高兴,不想闷在那间小小的草屋。今日天色青青,还不太热,风很是舒服,她往坡顶方向肆意走着,走了一会儿,见那太阳露出了一小半来,心情就已轻快了一大半。
不管怎么说,被人嫌弃了,终归是不愉快的;可缓过劲来想,自己这个君黎哥,又不是第一次用这种伎俩了。上回自己目送他离去,难过得大哭特哭,可现在一想他那时的表现其实漏洞百出;这回——她若要烦闷,也该烦闷怎样再去戳穿他话里那拙劣演技才是。
她一边轻轻哼了一声,一边挑一些草拔了往竹篓里放——不是草药,只是草而已。装到半满,她提了到一处平坦些的地方坐下,算计着这一回要结一个什么样的手环。
待我回去,你也应该醒了吧?见我不在,不知你可会有些担心么?她在心里想着,莫名也有些窃窃的期待,令自己发笑。
做了半个环,余光才忽然瞥到边上矮树丛里有些异色,她吓了一跳——那该是个人吧?离自己那么近,怎么自己竟无所觉——她慌忙一跳而起,退后道:“是谁?”
树丛后果然出来个四五十岁的男子,一身白色衣裳松松垮垮,原是睡觉时的里衬,竟无披了外衣,显得他有些低琐,也就只有一张脸上皱皱的笑还算和蔼,稍许卸掉刺刺的害怕。
可她还是觉得此人有些怪异,只好朝他礼节性地笑一笑,便待离开。男子却已笑道:“小姑娘莫怕,伯伯没恶意的。”
刺刺听他这一句话,反愈发觉出他不怀好意。她自来惹人喜欢,一路遇到搭讪的情形也不在少了,可总是善意居多,还真鲜少遇到这般情形,不无紧张道:“伯伯,我有事,先走了。”携了那竹篓便退。
可那男子身法好快,倏忽已经拦住她去路,仍然露着和蔼的笑,只道:“姑娘莫慌呀,伯伯是看你一个人,想你是不是有甚心事——说出来伯伯看看能不能帮你?”
刺刺见他身法,心中已凛,知道遇了会家子,反手暗握腰间剑柄,面上还是笑道:“不用了,我哥哥还在等我,先告辞了。”见那人抬了手臂还待来拦,她剑已拔出少许,口中道:“前辈,你再不让路,休怪我不……”
话音未落,她忽觉浑身都是一紧,动作已如被绳索紧缚般受制,那拔剑的手不自觉地停住了,根本无法再移动半分。面前的男子双目看着她,便如透过了她的眼睛看入了她的心,将她一切行动都轻易控制。
他还是笑着,笑着上前,手臂贴上了已经僵硬的刺刺的腰肢,将她身体一抱而起。
“想不到在这样地方,竟有这么讨人欢喜的小姑娘。”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睛里的垂涎已不再掩饰。“不要怕,不要怕,伯伯最喜欢你这样的丫头了……”
刺刺的左手还用力握着剑柄,可目光如被吸住,不得不这样看着他,“放……放了我。”她说得无力,连心力都像在失去,要这样屈从于他。身体一轻,他抱着她快步往山坡下走去。她不知他是谁,不知他要带自己去哪里,不知他要做什么。太阳已完全跳出了山头,在头顶一晃一晃,晃得花眼,晃得她好晕。手不知何时松开的,竹篓里的碎草渐渐漏出,撒了一地。 一七六 坡上之变 二
君黎在日头初升时醒过,身边的人,只是无意。见他醒来,单无意高兴万分,简直要手舞足蹈,上前嘘寒问暖,唯恐漏了他的半点吩咐。
可他偏有点失落,只随意应了两句,闭目又昏睡过去。可惜再次醒来,身边的人,还是无意。
这时已是日上三竿了,他这次总算是真醒了,忽然坐起,才道:“刺刺呢?”
——逐雪意所到之境,完全没有她的气息。
“刺刺啊,一早就出去采草药了,换我陪君黎哥。”无意道。“今天精神还好吗?别要多用神了,我去拿药来。”
君黎看着他的背影,想起昨日,头还是有点疼。环顾四周,那欲待窥视刺刺命运铺下的纸还在,可所有的字迹,都被那一口忽然涌出口腔的血濛得糊里糊涂。
无意端来汤药给他,他也不拒绝,接了过来,自己苦苦喝下。放下手来,才觉得腕上有点痒,抬右手去摸,只摸到左袖子里尽是碎叶。
他忙掀开袖子。那还新鲜着的青青草环竟是不知何时断裂了,没了袖子遮挡,就此落了下来。无意见着,笑了一笑道:“她还说这次学得好了,可我看还不如以前的,还说什么护身符呢!”
君黎抬手拾起,却只能拾起几条互相松松缠绕着的草茎了。“大概是我睡着时没注意,压坏了吧。”他试图解释着。
“谁说的,我这个今儿早上也坏了。”无意掀开袖子给他瞧。“我可没睡觉!”
无意腕上的想是断裂发现得还算及时,被他自己勉勉强强补救了,还挂得住手腕。可被这一掀袖子,却偏偏也没救地断落下来,化成了没有形状的几缕草叶。
君黎心里无端端地一凉。触目是残败的护身草镯,和蒙上了血色的命运之画。那种极度强烈的预感再次笼罩上来,如同当日预感到夏铮的难。
他一骨碌爬起来。“无意,带我去找刺刺。”
无意疑惑,“刺刺该快回来了啊。”
“我担心她。”君黎喉咙有点沙哑。
无意见他认真,不敢多言,只得惴惴不安地答应了。
如果还有什么能令君黎的心稍稍平静一些,那也就是他一贯相信刺刺能很好地照顾自己了。可再是相信她,在山坡之上见到那半个未完成的草环时,他还能保持什么样的冷静?
草环被遗弃在一片青草丛中,若不细看还真的错过了。他拾起来。它是新编织的,新得那么嫩,就如汁水都能随时被掐出,恰如少女那娇嫩的肤。可怎么才一半,就被弃下了?他心中狂跳,举目四顾——已看见了不远处的竹篓。无意也已经发现,上前两步,将竹篓抄起。
“是我的……”他的脸上也已掩饰不住焦急之色。“刺刺她……她人到哪去了!”
他说着便往山上跑。“我们分头找找吧,我去山上。”他喊着。
君黎早一把将他拉过。“别乱走了,你道我为什么要你一起出来的?”他斥道,“跟着我别走远!”
这般仔细一看,竹篓附近的草地上原来早已覆了层无根的碎草叶;顺着往前,更是零零散散,洒了一路。
若刺刺是被人制住了,可以想象得到那竹篓倾斜,一路洒下草来的情状,而后,竹篓脱身而落——君黎想着已经回身,目光望向另一边。
——那么,她该是去往那个方向了。可春日的鲜草真的太过生机勃勃,分明有人踩过的草地上,竟连脚印都已被生长之势快速顶去,完全消失不见,举目而望,也看不见半个旁人,只有风吹过那沿坡而生的矮小树丛,发出暧昧的哗啦啦声。
他压抑着心里的忧急如焚,沿着自己判断的方向疾步而行,转过山坡,到了背阳一面——目中忽然如被什么刺痛,他已觉出端倪——在那刷刷而动的一色青草之上,竟有隐隐约约的红!
这点点的红不是娇艳的鲜血又是什么?他咬唇忍住心头的慌,俯身伸指拈了一拈。血还有三分流动,显然距离它们被滴下,还没有太久。
无意费了劲才追得上他,遥遥却已经看见他面色又变得昨日那般苍白,实恐他又似昨日那般忽然倒下,赶上道:“君黎哥……”才来得及吐了这三个字,忽也看见那点点鲜血,吸了口冷气,脸色也惨白起来。
君黎却又站起,一握剑,“跟我来。”
无意慌忙跟上。走几步路,又见点点鲜血——这时断时续的血迹蜿蜿蜒蜒着,直到远远能看到坡下矮树丛后,有又一间小小的草屋。
那草屋从外表看比他们暂住的这间更破烂。这些屋子都是往年打仗时后方运输之人给自己建的临时避雨居所,如今兵祸早消,青草翠树仍在,偶尔有这一两间没倒的屋子,便成了过路人暂栖之地。
“刺刺定在那里!”无意激动起来,强自压了声音喊了句,便猫着腰上前。
君黎这次没拦他,也跟在无意身后往前蹑去。距离那小屋已不到百步之距,忽然却见屋门一开。君黎惊了一惊,一手抓了无意后领将他往地上一按要伏下身,可这动作在见到跑出来的人时,却停住了。
无意也觉被他忽然一抓,然后那手却松去了。他已经看见跑出来的人,喜得大声喊道:“刺刺!”
那跑出来的窈然少女,不是刺刺又是谁!
刺刺发笄已落,头发披散着,那一张面孔闻声转来,分明紧张慌怕未消,见是他们,那表情一时竟变得忧喜交具,脚步顿停。无意又惊又喜,正要上前,忽见那屋里又冲出来一个人,一身白色不整的里衣,显得亵气十足,可一只手却按着自己颈后,面上不无气急败坏,怒道:“小贱人,你休想跑!”
刺刺原或足以跑得更远些,如今却又担心君黎和无意,这般一转身,与那人不自觉目光隐约相触,只觉心神又要有些幻惑不清,正欲说什么,忽然一个身形横生而出,倏然往自己身前一挡,那幻惑之力顿消,她惊了一下,已看清正是君黎。
她忙道:“君黎哥,这人厉害,我们快走!”
君黎却脚步已住,分明没有要走的意思。却也奇怪,那追出来的怪人见到他,脚步竟也停了。
“小子,是你!”刺刺听见他说话的口气,不无带着些忌惮。
君黎声音沉下。“谢峰德,你还敢在这里露头,看来那日容你脱逃,是太过留情了?”他长剑已拔,先显了要战之姿。
那剑是刺刺没见过的猩红之色,伴随着他身体一瞬间散发出来的冷意,让原本她开口要说的话都尽数被她自己吞下。无意也不自觉闪到君黎身后,不无紧张地注意着两个人的对峙眈眈。
这四五十岁的男子正是那日退却的谢峰德。他那天与君黎战至内力枯竭而退,虽功底深厚,不日内力已复,但想那天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亦记得君黎几乎不受他“阴阳易位”半分影响,如今若要再战,对方三人,自己恐怕愈发讨不了好。他可不知君黎其实暗受了其害,更不知他此刻重伤在身,见他沉着而立,切齿道:“小子又坏我好事,给我等着!”仍是一手捂了自己后颈,几跃已逝。
君黎见他当真忌惮而退,心内一口气松了,那持剑的手也便垂了下来,身体摇晃着,一口压抑已久的紧张甜腥再次涌出口腔。刺刺和无意忙一边一个将他一扶,齐声慌道:“君黎哥!”
“我不要紧。”君黎站稳身形,转头看刺刺。“你没事吧?”
“没事呀。”刺刺那头从他肩旁探出,见他还好,竟然嘻嘻笑起来,“君黎哥,你方才好威风啊,啥时候变得这么威风的?”
她竟好像已经忘了昨日的龃龉,说得轻快高兴,以至君黎反而一阵语塞,抽回手来,要将剑还入鞘中。无意已经不无后怕地道:“你还说,要不是君黎哥坚持要出来找你,你落在那人手里怎么办才好!一看他样子就知道他不怀好意!”
“谁说,我已经逃出来了呀。”刺刺还是笑着,“我哪有那么容易被人欺负了。”
却见君黎忽然抬起手——那手掌上,竟殷殷都是血迹。他自己看着也吃了一惊,倏然转头去看刺刺——因为那手,正是她方才扶着的。
刺刺没及反应过来,已被他一把捏起了手来,袖子垂落,露出莹白的小臂——这莹白之上,此刻却分明斜斜淌了好几道血口,宛似美玉流赤,便算只是这么一看,都要不由痛惜。
“你……怎弄成这样?”君黎既惊且怜,忙将她另一只手也抬起来看,果然腕上一样都有数道口子。饶是伤口不深,可却显是新伤远未愈合,鲜血还在汩汩渗出。
“是他弄的?”君黎口气已沉。
“不是啦。”刺刺被他发现,只得讪讪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割破了——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回去让二哥给我上点药就好啦。”
“我先给你包扎下。”一边无意也是心痛,早已抢先撕下自己袖子来,拭了她血迹,将她伤口缠起。“你怎这么不小心,自己都会割伤了?”他已忍不住问。
刺刺才嘟着嘴道:“别提了,爹送我的那支剑,都掉在他那里了。” 一七七 坡上之变 三
她才将来龙去脉说来。原来谢峰德横抱了她径向这草屋而来的时候,她神智逐渐迷糊,连那先前握着剑柄的手,也不知不觉垂落了。可那剑已被她反手拔出一半,半悬在腰间,手臂这般一垂落,行走晃动间被半出鞘的锋刃割出了好几道伤口来,那青草间的滴滴鲜血,便是由此而来了。
她觉出痛意,反而渐渐清醒。这一下她才彻底明白自己处境,可知道此人武功高出自己甚多,被他这样抱着,她也不敢便挣扎呼救,倏然已被他掳进了小屋。她听见这人浊重而不均的呼吸,愈发害怕,面上装作昏沉,心里只是焦急万分,想着要怎样方可逃脱。
可这谢峰德却也奇怪,虽然呼吸急促,好似迫不及待,可将刺刺放下,却偏又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搓着手掌,不知在想什么。她眯缝眼偷偷看他,忽见他呼哧着气便凑来,吓得便要翻身而躲,却听谢峰德凑近叫道:“小姑娘,快醒醒!”
她不知他是何意思,可这么近的距离,她料想自己装晕也多半装不成,只得假装迷迷糊糊醒来。谢峰德一见她睁眼,面上就露出喜色来,伸手便要撕扯她的衣服。刺刺一慌,佯装又要晕去,口中只假意道:“伯伯,我要喝水。”
谢峰德还真的去给她倒水喝,可刺刺自然是不敢真喝了他给的水的,假意咳嗽着,都吐了出来。
刺刺说到这里时,有些局促,道:“我心里慌,说喝水也只是想拖延时间,后来又见角落里有副棋子,就说跟他下棋——总之啊,我都快要把屋里有的东西都让他拿了个遍了。”
“这老色鬼,还真的听你的话?”无意嫌恶道。
“反正他若不想拿,我就装作不高兴要晕倒。他似乎很怕我晕过去——可拿是都拿了,也只是到面前放着,随意玩了会儿,他还是想对我动手,亏得我找到机会,骗他去地上捡东西,趁他低头用发笄对他后颈穴道扎了一下,就跑出来了。那一下应该不轻,我就只怕他又使出妖法来,让我跑不掉就糟了,否则,我还没那么轻易饶过了他!”
“是啊,别让我再见着他!”无意也嚷着,“否则,定拧了他的脖子!”
刺刺听君黎不语,却偷眼瞧了瞧他,见他目光有些游移,不觉道:“君黎哥,你在想什么?”
君黎回过头来,见无意已经给她包扎好,便顺手将她袖子覆下。“我在想——你们两个今日回去之后,谁也不准再单独出来!”他口气不无严厉,“往后再见到这个人,谁都不准擅自动手——知道了么!”
“又耍威风啊?”刺刺瞪他一眼。
君黎无奈。“好了,先回去。”
“那个人——你认识吗?”刺刺神色转为认真,“他那个妖术好厉害,被他瞧一眼,我就觉得头晕眼花,动都不能动。可他怎么却好像怕你?”
“你不知道道士专破妖法的吗?”无意已经笑道,“他一见君黎哥,就吓得逃跑了!”
刺刺却还是那般专注地看着君黎,以至于他原本想跟着无意的说法笑笑过去,也是不行,只得道:“他叫谢峰德,前些日子曾与黑竹会人一起在途中拦截过夏大人。他那功夫不是妖术,是需深厚内功才可这般收放自如的惑术,擅长控制人心神,若不小心极易着道。”
刺刺若有所思,眼神往无意那里瞟了瞟,又移了开去。君黎已见,知她或许想起了自己对她形容过的娄千杉,也不由自主地看了无意一眼,默然不语。
沈凤鸣还不曾告诉他,娄千杉便曾受过这见色起意的谢峰德之害,否则君黎当可猜得出来,这谢峰德大约一贯喜好十几岁的少女,刺刺被他盯上也决计不是偶然;也必会知道,以他手段的残忍,断不会轻易放过三人。
不过他至少也看得出,发笄的那一下远没有刺刺所说的那般“不轻”。她终究下不了多重的手,而谢峰德心法护体,看他方才的样子,大概也不过一时疼痛,若不是忌惮自己,刺刺能不能顺利逃脱,还真是未知。
他这颗心还在起起落落的,不敢完全放下,一阵阵后怕涌上,想着自己怎么竟让她落了单。可纵然不落单,如今自己重伤之身,若真对敌这样高手,那是没有胜算的——别说谢峰德了,就算是武功差了一截的葛川现在出现,自己都未见得能将他击退。他此刻真心希望刺刺的父亲能快点出现才好,否则——
他犹豫着是否该改变主意,和他们一起避去梅州城。
刺刺失了父亲给的剑,又失了母亲给的发笄,回到小屋,还是郁郁不乐起来——昨日的不高兴倒是都抛却了。她挨到君黎身边,小心翼翼道:“君黎哥,你这把剑——哪里来的?借我玩玩好么?”
“还要玩!”无意难得摆起哥哥的架势,“手伸出来,给你上药了!”
君黎也笑笑道:“你先上了药,我再借你。”
“君黎哥,你别要纵着她。”无意道,“她从来剑不离身,这回看上你的剑了,借了说不定就不还了。”
“是啊是啊。”刺刺不悦道,“怎不说我回头还要跟君黎哥借头上的笄呢!披头散发的,都难看死了。”
“你要把自己弄成个道姑呀?”无意笑道,“一支发笄嘛,哥哥回头给你一支。”
刺刺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你给‘心上人’买了一支的。先给我用用吧。”
无意没办法地道:“是啊,我就是说的那个。不过,你可别再弄丢了。”
君黎听两人言来语往轻快,心头才方放松一点,忽然神境之中又觉有什物闯入,他霍然立起,一支闯入的破空之锐已穿过偏窗,暴射向无意的额头。
无意两手都在给刺刺上药,猝而不及防,忽然那尖锐之物骤停,已被君黎三指捏在手中,赫然正是刺刺适才掷出去的发笄。
兄妹两个惊了阵冷汗出来,才及站起,茅屋已然着了火,竟是带火之箭已经根根射到,再不及一一去拦。三人忙往屋外避去,君黎心中已骇:这发笄表示着谢峰德去而复返,他莫非已发现我其实有伤在身?这也就罢了,那张弓长不是被擒了么,怎么又有火箭袭来?
屋外已闻谢峰德的声音哈哈大笑。“小妮子原来跟两个男人躲在这里——道士,今日我们不比心力,且看看你能躲得过我这劲弩么!”
君黎才见他手中举着一件奇异的机簧。刺刺已经“呀”了一声,道:“那东西,我在他屋子里见了的!原来却是弩!”
刺刺当时没识出来,原也不能怪她,因为那“弩”实在太不像弩了,只见一件形状怪异的铁器,还连着两根不知什么用的绳子。如今看来,他是当时退去,可心中极不甘心,回屋拿了这机簧弩,便追迹而来。
这弩——君黎看一眼,心里就是一惊——他认得出来,这该是黑竹会用作暗杀的机簧之一,也即是说,原本根本不是手持之物,该是架在隐秘之处,暗中袭击的,也因此才有长长的绳子——这么大的机簧,劲力可想而知,或许正是那日的奇屋夜袭本要用到却最终因为混战没用得成,被这谢峰德什么时候拆了下来,收为己用;而那火箭大约也是张弓长被擒之后遗下的,内里精钢之铸也不在少,在这劲弩上安了,虽然他没有张弓长那般练过的准星,但这弩的速度却足以将之弥补,威力有过之而无不及。
连张弓长的弓箭对付起来都有些吃力的自己,对付这无眼的劲弩——若它没射准便罢,若真射中了,恐难逃活命。
可刺刺不知是不明此兵之残忍,还是觉得此事因己而起,甚或是认为君黎定非其敌,竟一抢君黎手上的逐血剑,欲待上前。
觉出君黎没松了手,刺刺一个回头急道:“君黎哥!”时已不待,她来不及多争执,忙回转头,人已上前:“前辈,你不要伤人,我们有话好……”
可这孤零零连件兵刃都没有的少女显得何等单薄,君黎哪容她多站这险地,伸臂一把抱过推给无意道:“你们两个去屋后面!”
偏连无意都不肯退,拔刀道:“怕他什么?我们一起上!”
森森箭尖已经朝着三人,谢峰德阴恻恻道:“一起上?好啊,倒看看是你们先近了我身,还是这弩箭先穿透了你们!”
被这样机簧指着,再是什么人都会害怕。无意也知他说得不假,脚步一停站着未敢便动,只道:“好卑鄙!”
君黎与张弓长斗过,知道唯一之途便是尽速靠近对方,毁了他这件兵器。可如今自己的身体,怕是提不起那般快的身法了。若谢峰德仅仅是恨那日几近落败之辱,倒还可舍自己一人性命,免累无辜之人;可如今深知若自己束手就缚,刺刺就要落入他手,反倒不能行这一途了。
天空忽然变得阴郁,像是几日来的好天气终究也有走到尽头之时。太过温暖的春日倏然消退,仿佛预示着一场变化的来临。
“我们与他,没得斗。”君黎终于极低极低地说着一句实话。“不要逞能,一会儿听我发令,一起退去屋后,借掩护尽速逃跑——身形压低些,那弩箭或许未必会射中。”
对面谢峰德已经看着刺刺道:“小姑娘,再给你次机会,你若肯过来,我自不会伤你。陪伯伯玩得开心了,我说不定连他们的命都饶了,你看怎么样?”
君黎只怕刺刺真会轻信他这般谎话,便待替她先开口,刺刺却已道:“你想得美!我大不了和他们一起死了,谁要陪你玩啊!”
谢峰德面色一变:“不识好歹!”机簧已动,只听君黎暴喝一声:“走!”三人各运轻功,向屋后疾奔。 一七八 坡上之变 四
谢峰德似乎也早料到他们会往屋后躲,第一拨几支箭矢落空,他擎着那机簧弩身形一跃,近了小屋。
君黎心念微动,心道若能得他靠近的机会,我或可拦他一拦。当下一个急停拔剑,借着小屋火光,躲在屋后阴影。
曳屋许许,无意和刺刺全力在跑,一时都未发觉他并没跟上。谢峰德视线受阻,身形也已越过小屋,那劲弩又抬了起来,冷不防斜刺里剑刃已到,他大惊欲转向,却已不及,那剑透着凛冽寒气,已然削上他手中机簧。
君黎这一剑并不为伤他,只为破弩。只要没有这实力悬殊的恶兵在,他料想自己三人还不是全无机会。谢峰德未防间小指已为剑气折断,痛得嚎叫一声——可那剑与劲弩剧力相撞,君黎惟感手掌一阵震痛——弩器坚硬逾铁,竟分毫未损!
他心凉凉地一落——这一击失败,自己恐怕便只有死路一条。
电光石火般地一念之间,弩身究竟还是被撞得向上抬起,那数支箭夺夺射向空中,这般近地听着,真正地心惊肉跳;一弹而回的逐血剑压得君黎胸口又一阵钝痛。谢峰德受创之下,双目登时变得血红,将劲器一错便交于左手,说是不比心力,但大怒之下,“阴阳易位”心法已出,犹如惊涛向君黎整个压至,令他顿如在巨大的漩涡之中漂流,虽心智完整,可整个人都如要被那幻觉扯碎,手中的剑哪里还抬得起来?
无意和刺刺听到谢峰德嚎叫之声,不约而同回身,狺狺火光中只见谢峰德面目狰狞,左手持弩,那机簧向前已往君黎胸口一贴——若弩箭此刻发出,恐怕君黎身体都要被射出个大窟窿来,岂能还有命在!
“住手!住手!别动!我在这里啊!”刺刺惧极大喊。她的确想过大不了一起死了——她不惧和他们一起死了——可却又怎么面对得了要看着君黎这样惨死在眼前。她什么都顾不得,大张开手臂,像是害怕谢峰德看不到她一般挥动着奔跑过去。“我在这里,你放了他,我跟你走啊!”
“你们别过来!无意!”君黎像是知道此刻劝刺刺已经没有用了,他也只能寄希望于无意——毕竟,无意是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落到这样的人手里的。
无意果然一把拉住了刺刺。“君黎哥……”他望着他,声音发颤,像是也真的不知道怎么办。
“哦?小姑娘改变主意了么?”谢峰德狞笑着。“可惜太晚了,我也改变主意了!”
“不要!”刺刺喊得绝望,只以为他必要牵动机簧,致君黎的死命,人已如脱兔般挣开无意,飞扑过来——可谢峰德偏偏没有。他手中的劲弩抬起,竟就这样转向了刺刺。
轮到君黎大骇。刺刺也一骇停步,可机簧已响了。此际的距离不满二十丈,对一把劲弩来说,太近太近了。那些什么或许射不准的侥幸期待,不过是就先前那般还算有些距离的情形而言,而如今箭矢既出,刺刺岂能得幸!
亮晶晶的精钢箭头,竟然就这样向自己而来——这么短的时间,刺刺失措之下,连一步都没有办法迈开,唯一可以做的,或许就是闭目待死。可眼睛没有闭上。她看见随着箭矢同来的还有一个人——这是更令她骇怕却又来不及骇怕的——一切都那么快,她说不清君黎是后发先至,还是在谢峰德举弩换了方向时,就已经先动了——应该是后者吧,否则一个人的速度,怎么可能快得过离弦的弩箭!
箭到了,人也到了。这是什么样有力的劲弩,竟至于这样穿透了他的身躯而那余劲未消。强大的冲力将君黎的身体撞在她胸口上,撞得她向后跌倒,连同那自他身体透穿而出的箭尖,也钉入了她的腹腔。
她痛彻心肺,不是为了这支刺入了自己身体的箭,是为了这一刻的他。她痛得一个字都无法说出来,那两手唯有紧紧地抱着他,却真的不知道这样抱着他,又能挽回一分一毫吗。
无意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脚步要动,抬目已见那弩又对准了自己。可此刻他哪里还有什么顾忌害怕——他哪里还能有什么顾忌害怕,怒喝一声,不要性命地向前冲去。
就算明知或许是冲不到谢峰德面前的,他也无法控制自己。他不敢想象方才发生了什么——如果那可怖的一击是真的,他无法一个人苟且偷生。一切对自己如此无用的悔恨都是更无用的,他宁愿这样与他们一起去死。
可或许,这世上真的是有奇迹的。这片天终于已承不住了云的重量,那空中遥遥传来一声翻滚的霹雳,天色忽然变得昏黑昏黑,那死亡的箭矢从何而来愈发辨不清、听不着,可他却看见一条金色闪了一闪,在大雨扑下这片大地之前,精准地卡住了那机簧的扳头。
他认得这条金色——这条太熟悉的金色。他还看不见人,可他已经喊出声来,那声里带着哭腔。
“爹,是你么!?”他哭道:“你怎么才来,你怎么现在才来!”
——昔日的单疾泉有过一件很知名的兵刃,叫作金丝锯。那是他还叫卓燕的时候喜欢把玩的一件奇兵,似鞭非鞭,软韧与锋利皆具,可柔可刚。只是回来青龙教之后,他专心于自己的单家刀法,就很少将年轻时这些稀奇古怪之物示人了。
可今日见到这般危急之境,除了金丝锯,又有什么可制那劲弩?
谢峰德强弩忽然卡住,一时还未反应过来,夭矫的金色一个巧劲,已将那弩自他手中夺下。他未辩其貌,犹待去抓,手掌被锯齿刮到少许,才知晓不好,连忙撤劲,一抬头,劲弩已在敌手。
谢峰德大意之下,顿失强倚,但他究竟老辣,便在同时,惑术已生。不管来的人是谁,只要制住其神智,那强弩在对方手中也是无用。
可就是这一转身正面相对心法要施,劈头盖脸过来的竟是巨大的雨幕。那雨来得那么突然,如被风从极高极远之处狠狠卷至,扑得他一头一脸一身,水雾腾起,起火的屋子被浇得嗤嗤冒着烟云,他根本看不清了对面的人,料想对面的人也不会看到他的形之惑。
这心法此刻竟无从用出!谢峰德心中大馁,双掌一并,劈出一招“十指聚八荒”,可小指剧痛,也知多半伤敌不得,只求先行脱身再说。
这一劈也是不容小觑。雨雾朦朦中的单疾泉用手中弩器相拦,才将这一击化去,可谢峰德身法奇快,早在大雨中逃得远了。
单疾泉无暇顾他,连忙两个起落掠至刺刺身前。那一支箭令她和君黎无法分开,滂沱大雨刷刷地冲着两人身下的血,却连那血都分不出是谁的。她动弹不得地抱着怀里动弹不得的君黎,见到父亲的面,才失声大哭出来道:“爹,怎么办!怎么办啊!”
君黎还醒着。那样的剧痛让他没有办法晕去,可他已经清楚地觉得,自己再也掌控不住自己的命运了。他的魂魄又要这样离己而去了,唯有刺刺喊的那一声“爹”,才让他垂死的意识轻轻一凛。
她的父亲总算来了。他不知不觉中想象过好多次不卑不亢地质疑他的场景;他要与他好好谈一谈的;还说过要看看他到底能将自己怎样。可怎么自己此刻是这么一个肠穿肚烂的惨状,捏都捏不出一个人形!
他自嘲地抬目,去看那个雨幕里看也看不清的人影,觉得这影子不知为何有些熟悉,一时脑中空空的,变得茫然起来。人影已经矮下身来,他觉出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君黎……”他这般熟稔地叫了自己一声,那声音里也不无难以置信的颤抖。
他忽然看清楚他的脸,轻轻“啊”了一声。怎么是他?原来——刺刺的父亲是他?心里忽然一轻,大口大口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觉得自己好可笑。早知是他——我还暗地里赌个什么气呢?
可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与他的对话,留下的,只是那么一个含了不知多少复杂心绪的“啊”字。
“爹,你救救他啊!”刺刺仍然在泣。“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
“刺刺,你的伤不轻,先不要动了,防得愈发失血。”单疾泉强抑忧急。
他说着,叫了无意,要试看能否分开二人。刺刺果然也失血已多,又淋了这样大雨,显出些昏沉之态,可那双手却抱紧了君黎,只喃喃道:“你若不救他,也便不要救我。”
“非是爹不肯救他,只是他——他伤得……。”单疾泉“太重了”三个字还是没忍心讲,无可奈何,“我自然不是丢下他不管,可现在这样,一个都救不了!”
刺刺才肯放松了些手臂。那箭尖在她身体里扎得不深,可尖上倒钩,要这样分开也不易,试图一动,已经痛入肺腑。
“好了,你先别动。”单疾泉忙要无意按住她身体,以金丝锯断开两人之间的箭身,才将二人分了,欲待与无意分别将两人先抬回大火方熄的草屋,沉沉雨雾里忽然飘过来一个浑无所根的苍劲声音。
“看来我错过了场好戏啊。”
无意凛然起身四顾。这人身法好快,一句话功夫,人已到了近前,只见这是个七十来岁的老者,身形矮小,但发须皆长,显得不无古怪。
单疾泉听那声音也已起身。虽已阔别多年,但他还认得那声音——也当然认得这个人。
——“‘鬼使’?”他看定这个身形。 一七九 坡上之变 五
朱雀山庄昔年排行第二的鬼使俞瑞,自与朱雀一起被投入牢狱之后,再无消息。朱雀倒是自一年多前被放出来,自此在大内坐大,可俞瑞一丝动静也无,单疾泉一度猜测他是年事过高,在狱中已然过世了。
可他如今怎么在此?对于已转投青龙教的自己来说,他又是敌是友?单疾泉心念电转,面上已露出一笑,道:“可喜可贺,神君终于肯放鬼使出来了?”
只一句话,鬼使俞瑞脸上的表情忽然已变,直直盯着单疾泉,就如昔日被他一语道破真相时一般。“嘿,不愧是星使,没什么瞒得过你。”
单疾泉的猜测其实简单——在他看来,俞瑞既然没死,只要人得自由,以他的性格,不可能这么久听不到动静;若说坐牢久了转了性,可那一句“看来我错过了场好戏”足以证明并非如此。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在此之前,他一直都还在牢里未出。
可是以朱雀在大内的地位,要放个俞瑞出来,易如反掌,他却偏偏不放,想来另有缘故。如今——不知因为什么缘由让他在这梅州出现,很难叫人不想到与夏铮南下、君黎追行有关。
他心里便有了下一个猜测,心中未知是福是祸,还是问出口来。
“鬼使此来,该不会是为了这个叫君黎的小子吧?”
他说着,向地上重伤的君黎一指。俞瑞面色又变,倏然抢到君黎身前。“他就是君黎?”他仔细看了,似才发现他一身血污的是道袍,那歪斜散落的是道簪,不由分说去探他鼻息。
单疾泉见他此举,便知道自己并未猜错了,心里一时有些惊讶叹息——看俞瑞的表情,朱雀派他来,想必不是为夺君黎的性命;恰恰相反,他也许是怕君黎会丢了性命。这个自来没将旁人性命放在心上的朱雀神君,对这个徒弟却真不可谓不好了。
他在梅州见过牢里的张弓长。朱雀虽然交代过张弓长不能伤君黎性命,却大概知道张弓长未必会放在心上的。派人来杀夏铮,却又担心君黎因此遭祸,可他却也决计不肯拉下面子召人回去,更不肯为此亲身前来的。也只能想到有这个昔日麾下之使论武功高强还算可用,不得已派他保护君黎安全。只是——他或许迟疑得太久,俞瑞这一次,怎么看都来晚了。
俞瑞看君黎情状,果然一怒伸掌将他腹前的箭尾一击而断,骂道:“便只会派我做些烂事,人死了,到头来又怪在我头上!”
单疾泉眉宇轻动。当初朱雀临时派了俞瑞去追赶白霜,到头来反害得白霜身死——看来俞瑞指的便是那件事了。那事自然不能全怪俞瑞,朱雀心里有数,可看来——他对此不无芥蒂,迟迟不肯将俞瑞放出来,说不定与此有关。
他不动声色。“鬼使的意思——你也没有办法救这个道士了?”
“哼,没办法?”俞瑞冷笑。“没办法我也要变出办法来——‘鬼使’二字,可不是说说而已,就算真变了鬼,我都要给你勾回来!”
一边的刺刺大多数没听懂,但这一句是听懂了的,忍不住道:“鬼使伯伯,你能救他吗?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救他活来!”
俞瑞看了她一眼。“这是你女儿?”见单疾泉点头,不由发一声叹。“竟一转眼这么多年,你连女儿都这么大了。”
听俞瑞说君黎或许有救,刺刺的心才松落一点,被无意扶起,靠在他肩头,便沉沉而寐。在烧得只剩形架的小屋聊胜于无地避了避雨,俞瑞和单疾泉各运内力外法,将君黎和单刺刺体内箭矢逼出。箭尖在刺刺身体里,费劲不小,幸好屋后仍有些止血之药还未被烧及,无意忙左忙右,半刻都不敢停。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云开见日也不过是一忽儿的工夫。刺刺很快便醒了,君黎的情形却糟糕得多。他半死不活也不知第几回了,但这般利刃贯体的重创,还是第一次,在她醒来时,俞瑞似乎还在施救。
她斜躺着,视线被单疾泉有意挡住,看不见了君黎裸露出来的创口,只能远远看见他半个黯淡的影子。有时见影子动一动,她的心就要提一提;有时又见他久久不动了,她却也憋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这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焦火与雨泞交织的味道,带着那浓浓的血腥,真不知这种感觉,该怎么用言语形容。
无意也已帮不上太多忙,只陪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可他也不敢看,只是坐着,总是不知不觉就想象起君黎痊愈之后的情境,仿佛只有依靠那样的期待才能捱得过此刻的害怕,却又总是在下一刻发现那一切说不定真的永远只是想象了,眼睛也熬不住变得湿透。
单疾泉始终没移开过目光,一直看着俞瑞的手。当年白霜死于俞瑞那一支透体而过的判官笔,他知道俞瑞失手之后也有些烦恼悔恨,想要救却终于没挽回得了她的性命。他所不知的是这件事其后也纠缠着他,直到他身陷牢狱,也在不断思索当初若是如此这般或是那般,是不是就能救活了她。他是“鬼使”,却也判不得生死,如今要救这被弩箭同样透体而过的君黎,所靠的正是他在牢里反反复复思索这么多年的那些心得——若可以救了面前这小道士的命,或许也算解开自己的那个心结。
日光渐移,已经往西偏去了。忽然才听见俞瑞骂了一声什么,单疾泉一凝眉:“怎样?”
俞瑞已经回过头来。“我说了,就算真变了鬼,也给你勾回来的!”
单疾泉上前去看君黎。他总算像是睡着的样子,可呼吸像有些不平稳,眉间仍有些痛楚的蹙起。
“鬼使出马,他——该是没有性命之忧了吧?”他虽然恭维着,问得仍有几分不确定。
“哼,至少不会因今日之伤而死。但这小子身带旧伤,照我看,有些是积累已久的了,偏又没曾消停养好了——若一直这般下去,‘鬼使’是保不住他了,只能让他去寻‘神仙’了。”
单疾泉知他虽如此说,但君黎今日这条命该是暂时保住,便道:“叫他好好养伤便是。刺刺也有点发烧,我看还是早点带他们回梅州城。鬼使也一起去吧?防得有什么反复,我恐应付不来。”
俞瑞往年里与单疾泉并不算和睦,听他言语中示了些弱,倒也心中受用,哼道:“我自然要去,他若有三长两短,我岂不白费事。只是那弩箭凶恶,我虽弥补他脏腑之损,那金铁之气却还在他体内未消,移动之时,要小心再小心,你们最好去寻个车来推他,省得再有新的损伤。你那宝贝女儿也是一样,女娃儿还更娇嫩些。”
又费了些事,一行人终是到了梅州。城里确实好些,至少不必受日晒雨淋,要再抓药取物也方便许多。单疾泉见已要天晚,将君黎留了给俞瑞安置在客栈里,硬将无意和刺刺拖回了夏府。
刺刺没有对单疾泉的这种安排再哭闹。只要君黎能平安无事,什么旁的也都不那么重要了。她原也想过若与父亲见面必要撒娇,怪他怎么将人家的信撕了,若真的“一言不合”,还要“对质”一番,似往日这般,论论君黎的好。可那些如今都好遥远,也好渺小。她不再提起半分,因为她知道,就算逼自己和君黎分开了,父亲心里却定是明白的——她相信他不会对一切视而不见的。
她发了两日的烧,烧在第三日才退了。单疾泉好像还在忙些什么,两天来陪伴她的,也只是哥哥单无意而已。
整整两日没曾见了君黎的面,她终是想知道他如今到底怎样了,想得有时这般怔怔坐着,就差点要流下泪来。直到这日傍晚,单疾泉才进了屋来,要陪她一起吃饭。
“他还没醒。”单疾泉在吃饭时,方忽然提及。“不过鬼使说,最多明后日,应该会醒了。”
“爹去看他了?”单刺刺惊讶。
单疾泉点点头。“我下午顺路去看了看。他——也发了烧,前日昨日烧得厉害,今日退下点了。”
竟只是这一句话,忽莫名令刺刺哭起来,哭得不能自已。两日来只字不提的那般委屈憋闷,终究还是流了出来。她强自擦去眼泪,可心里那般百感交集,又怎样掩饰得住。
就连无意都鼻子一酸,忍不住道:“爹,刺刺想去看君黎哥——我也想去,您就……”
单疾泉只顾自道:“鬼使还带给我一个消息。”
单无意见他不接茬,也没办法,只得道:“什么消息?”
“他离开临安的时候,葛川的人已经回京了,黑竹会头一轮伏击失败的消息,也已经传到。朱雀看上去心情很不好。”
“他这般卑鄙,还要沿途暗杀夏伯伯,败了才是活该。”
“问题就在于,他是朱雀,他若这里败了,必会在别的地方寻点胜利。”
“爹的意思是?”
“鬼使说,朱雀那日将他放出来,起初不是以君黎的理由——想来他也不会好意思说自己把一个本不想放的人放出来,为的只是那个已经反目的徒弟。他只说,他有计划在夏天之前,攻打青龙教,寻他出来商议商议。”
“什么?”无意和刺刺才一起清醒了。“他……他是说说的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