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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青青芳草
“我希望他是说说的而已,鬼使也是这般想。那时朱雀心情的确不大好,想来,被自己的徒弟破坏了自己的计划,是足够让他不爽快的。可那还是你们夏伯伯离开临安没多久的事情了,他不过听到一点点消息,后来一再失败的消息定是不断传回,如今连张弓长也被擒,我料想,朱雀纵然先前是说说的,现在的心情就愈发难讲了。那时是觉得黑竹会远强大于君黎,所以才派鬼使保护他,可如今——败的是黑竹,他或许已经后悔这个决定。我便在等鬼使或许什么时候便要接到密令,要他回京城待命了。”
顿了一下,他又道,“你们恐还不知,鬼使俞瑞昔年也曾是黑竹会的龙头老大,在张弓长和凌厉之前,他担当了二十多年这个位置,也算是江湖中人人皆知的名字。如今纵使张弓长失陷,有俞瑞在,黑竹会之力理应不减,而俞瑞昔年在徽州驻过,那个地方,他甚至还可集结起更多的力量。”
“那为什么不在这里就制住了他,别让他回京城去了?”无意道。“就算他武功厉害,我们联合夏伯伯,定没问题的!”
“你会如此做么?”单疾泉看着他。“他才刚刚救了你们君黎哥的性命,你们这便要动手了?就算和夏庄主一起制住了他——这不就是朱雀天大的借口,是我们青龙教先动的手?朱雀现在还只能动用江湖力量,也即黑竹会;待到有了理由,他手里大把大内的人,派谁杀上青龙谷,我看都顺理成章,那时不是更难办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岂不是只能等着了?”
“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尽速赶回去再说。”单疾泉道。“回了那边,若有风吹草动,也更易听得到风声,所以我方才也与夏庄主说了,恐已不能在此久留,明日便要动身上路。万一此事成真,我总须留在谷中,协助教主。”
“爹的意思是,我们也要一起回去,是吗?”刺刺望着他。
“你们还不愿走?”
“倒……倒也不是不愿走,”单无意先道。“只是——君黎哥是为了我们伤成那样,到现在都没醒,我们——我们就这么走了?而且,刺刺伤那么重,她也赶不了路啊。”
“我没关系的。”刺刺低着头道。“只是……只是要让我在走之前去见见君黎哥,他醒没醒都好,我只是不能这么不看他就走了……”
“刺刺!”无意完全不解她的不领情。
单疾泉反而沉默了一会儿。“刺刺,你老实跟爹说,你真那么喜欢和那道士在一起?”
刺刺也是默然不语,良久,方瞪起一双倔强的眼,抬头道:“我以前写过好几次信给爹,我都说明白了。我……我不想说了。”
“我今日逼你与我一起回去,你想必要恨我?”
“我怎会恨爹。——青龙教有事,我……本也该回去的。”
“等事情完了,再私自跑出来?”
刺刺眼神微动,转头看别处。“我……我不知道。”她抿一抿唇。“其实我那日看着鬼使伯伯和爹给他疗伤的时候,心里就一直在想,只要他活着,只要他好起来,我愿意什么都听爹的,哪怕再不与他一起。如今他没事,我……理应兑现这般承诺的。”
她转回头来。“我只要……只要走之前看他一看,这样就好了。爹总不会连这个都不允?”
单疾泉久久地看着她,半晌。“我从没不允你去看他,只是觉得你伤势仍重,不便太多走动。”顿了一顿。“你也不必这么心急,待爹走了之后,你要怎么看他,都没人管你了。”
“什么?”刺刺有些未敢听懂的茫然。
单疾泉已自襟里摸出一封信来。“等他醒了,你交给他。”
刺刺惊讶。“爹,你是让我……”
“你就留在这里吧。”单疾泉语声平静。“他信里不是说要送你回来么?我相信他一次,这封回信,你交给他。”
刺刺接在手里。“爹真的肯让我留下了?你不生我气了?”
“无意说得没错,你受伤,也走不了,不如在这里照看他一阵吧,也省得人家说我们单家的人冷血无情。”
“可是青龙教里……”
“不必挂心青龙教——你挂心也没用。有你爹在,何时轮到过你什么事。”
“你早就这般决定了的?”刺刺声音有些颤。“这封信,你——你早已写好了?你怎么……你怎么先前却装作那般样子来吓我、骗我,害我以为……”
她说不下去,忽然便扎进单疾泉怀里,又哭又笑道:“我最喜欢爹了!”
“我只说让你留他身边一段时日,你就立刻变得这般,有没有姑娘家的样子?”单疾泉无可奈何。“若不是看在他肯为了你不要性命的份上,我……可没这般好说话。”
“爹最好了!”刺刺抹着泪道。“我早知道爹什么都明白的。”
一边无意看得也有些欢欣鼓舞,可心里却又有些为难,道:“爹,那我呢?说来,有爹在,我也是派不上用场的咯?”
“你,就要问你自己了。”单疾泉转头道。“我也正好还有件事情告诉你——也是鬼使告诉我的,我料想你迟早也会知道。”
“告诉我的?”无意不无紧张。
“爹知道你是出来找娄千杉的,现在便告诉你,不必找了。她人如今在大内,在朱雀身边,而且很受宠,听说很快就是黑竹会新的金牌杀手。若朱雀真起心对付青龙教,她想必会在前锋。”
一句话里似乎信息太多,单无意听得头脑嗡嗡乱响,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反是刺刺先道:“金牌杀手?黑竹会金牌杀手要经过金牌之仪、去淮阳金牌之墙刻名字的,还要张弓长在场,如今张弓长人都回不去,她怎么做得成金牌杀手?”
“有俞瑞在——我料想张弓长若回不去,朱雀也不会费心来捞他了。朱雀虽然按规矩不能越俎代庖黑竹会里的事,但黑竹会的头是谁,他还是可以强予的——俞瑞在黑竹会余威仍在,由他顶缺、进行之后的金牌之仪,想必也没人敢说个不字吧?”
单疾泉说着,抬眼再看无意。“你如今是要留在这里呢,还是跟我回去?”
单无意有无数问题要问,可一切问题都顿时语塞,只是那么犹豫了一下,就道:“那,我跟爹回去好了!”
他不相信娄千杉会忘了与自己的约定,更不相信她会在见了自己面之后,还要与自己为敌,做什么黑竹会的前锋。若真的有无数疑问,他也要当面问问她。
“你们……就丢下我一个人啦?”刺刺反而弱声道。“要是鬼使伯伯都走了,昨日那人再来寻麻烦,要怎么办?”
“我自会与夏庄主说好,回头接君黎去他府上暂住一阵。毕竟他们一路同来的,君黎给他出过力,如今也算不得麻烦了他。你夏伯伯武功高强,如今身份又不寻常,宵小之辈,还没胆子进他府里找麻烦。其余的——你让君黎看我的信便知。”
刺刺点头,不无恍惚地应着。饭毕,单疾泉起身。“我还有事去寻夏庄主,无意,你先照顾你妹妹休息,明日便上路了,你也早点歇。”
单无意点头答应。
刺刺重上了药,躺下了。那一封信放在枕下,她心里只是激动无已。
我明日就要去看你。她心里说。只盼你那时能醒了,能知道爹已经相信了我,也相信了你,不会再来为难了。我不信这样你还要赶我离开吗?
“刺刺,我也去睡了,不舒服就叫我。”无意说了一声,便待要走。
她还没嗯出一声,门忽然被一推而开。正待出去的无意一愣,已见闯进来的是沈凤鸣。
沈凤鸣见到他,也是一愣。“无意公子。”他稍稍压抑焦急之色。“刺刺在吧?”
“你来干什么?”无意见他这般就闯入刺刺房里,大是郁怒。
“我在,沈大哥,什么事?”刺刺在床里听见,已经答道。
沈凤鸣顾不得什么,便往里走了一步,道:“君黎醒了,非要见你,怎么说都没用。你若还好,能否跟我来一下?我已叫人备车了。”
刺刺轻轻噫了一声,便待支起身来,无意又被他这般无视,怒道:“快滚出去!谁准你进来的!”
“二哥,他说君黎哥要见我,你不要这样。”刺刺已经勉力坐起。无意不得已,只能弃了沈凤鸣回去扶她。“你别信他,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无意忿忿。
“可我想去看看。”刺刺便要下床。
“不行!”无意愈发不肯。“旁人都能信,就他不行!几天不见影,忽然来了就想叫你出去——当我们傻子吗?若真要去,那好啊,待我知会了爹和夏伯伯,由他们派人跟着。否则,我们都不是他对手,回头离了夏府,还不是任他摆布了!”
刺刺似乎也踌躇了下,向沈凤鸣看了眼,那目光里有些许过意不去。她是信任他的,却没法逼无意也信任——她也知道以无意的立场,那些提防都是为了她好。 一八一 青青芳草 二
“那要不,告诉爹一声好了。”刺刺轻声道。
“不行。”沈凤鸣道。“你爹在夏庄主那里——这事不能让夏庄主知晓。”
“为什么?”这下连刺刺都有些不解起来。
“……君黎受伤的事情,还没告诉他们。”沈凤鸣没法解释若夏铮夫妇得知君黎这样的重伤,会是何等惊惶着急。
“哼,露出马脚了吧。”单无意手向他一指道。“连我爹和夏伯伯那里都不敢说,还敢说自己不是骗人的!刺刺,你现在晓得他的真面目了吧!”
“谁有空来骗你——要不是那道士那样子……”沈凤鸣焦急无已,心念一动,忽地上前一伸手,抓住了他腰侧刀柄,向外便抽。
无意以为他要动手,一惊伸手来挡,可哪里及得上沈凤鸣动作之快,刀已出鞘,却见他反将那刀斜过来,锋刃架向他自己颈边。
“你不放心,拿刀架着我走——总行了吧?”他瞪着单无意。
单无意一时也未料到,呆了一下,神色才回复了狠恶之态,“好啊,你说的!”也便不客气,抬手去握剑柄,偏又怕他有什么花样,犹豫了一下,才慢慢试伸手握住了。
沈凤鸣哼了一声。“该提防的人不提防,不该提防的却费这劲。”
说着才转向一边的单刺刺。“小姑娘,你好走么?”
刺刺捂着肚子站起来。“我还好。你快带我去吧。”
单无意这回变得骑虎难下,只能这般押了他出去了。
马车走得轻轻悄悄,车里的刺刺那颗心却在上上下下跳着。他醒了。可一贯那般含蓄内敛的他,怎会这么死活要见自己,连沈凤鸣都压不住?她想着,觉得有些好笑起来。
而其中比好笑更多的,却是种怪怪的心头欢喜,这让她下意识按着肚上伤口时,都忘了痛了。她的心思像是已经飞得很远,想着待他好起来,要与他一起,走许许多多地方,看许许多多山水,说许许多多笑话。
到了地方,单无意见俞瑞在屋里,也不好意思再拿刀逼着沈凤鸣,用力将他推开了,回身去扶刺刺。沈凤鸣最先走进,俞瑞已闻,回头道:“你怎么回事,他方才不是退了烧了,让你看了一忽儿怎么又烧起来了?”
“又发烧了?”沈凤鸣连忙上前。君黎一张脸血色全无,那双微微睁开的眼睛,反倒烧得布满血丝。
“她……人呢?”他看见沈凤鸣,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俞瑞才看见单无意扶了刺刺进门来。“你去寻这女娃儿了?”他口气才好些,起身道,“女娃儿,你过来。”
这般凝峻的气氛一时让刺刺未敢发声,不无紧张地走近。一路那么欢快的想象在看到君黎的这一刻戛然而止了。她以为这么久了,自己退了烧,他也退了烧,自己好起来了,他也该好起来了。可却在见到他时,才省悟过来他的伤势比自己重那么多。不要说痊愈,他还远远没到哪怕稍稍好那么一点的地步。
两天,他瘦了何止一点点,那像是随时要油尽灯枯的模样,又怎么是个会好起来的样子。可视线及到了刺刺,他眼睛里还是放出光亮来。俞瑞忙往他肩上轻按。“别乱动。女娃儿见到了,现在放心了吧?”
君黎安定下来,可一双眼睛还是没肯闭上,一直这样看着刺刺。沈凤鸣早就搬来个藤椅,道:“小姑娘,你先坐下歇会儿。”
“他怎么……怎么还是这样。”刺刺着急地道,“鬼使伯伯,他……他什么时候会好起来?”
“原本已经好起来了。”俞瑞也像是有些无奈。“他体内撕伤严重,好不容易补救了,却仍脆弱无比,那身体这几日是一动也不能让他动的,只能躺着。今日烧退了,我料他稍许有好转,明后日也该醒了,谁晓得他醒得比我预料得还早——这未必是好事。他体力尚不足,人醒着,所耗更大,而且身体终究也不自觉会稍许有些动弹,尤其是若有什么情绪之激,愈发如此——现在又发起烧来,必是他体内又有伤口破裂了,但如今人血气不足,不能封闭穴道阻止他行动,更不敢怎么用力按住他——倒是比他昏睡时还更危险了。”
他说着,看了沈凤鸣一眼。沈凤鸣面上也显无奈,道:“我又没办法。他刚醒的时候还好好的,忽然不知怎么就激动了,死活要问我刺刺的情形。我说刺刺没事,他却又不信,非要见她的面,我看他再下去简直就要自己爬了出来,不得已答应他将刺刺找来的。”
“这小姑娘好好的,那时候你不是就知道?”俞瑞便不无怪责地看着君黎,“她那时就已脱离了危险,你那会儿却还醒着吧?”
“是啊,君黎哥。”刺刺也看着他。“我……我比你的伤好得多了,你自己都不顾好,还来担心我有什么事——我有爹,有哥哥在,要你担心!”
却见君黎似乎在动,她吓了一跳,忙道:“别动啊!”俞瑞已道:“动动手足还不妨事。”果然已见君黎左臂伸出被子来,露出干净的手腕。
“我见……什么都没有。”他哑着声音解释。
她心里忽然大动。每一次他这样重伤,只要她在左近,都会在他腕上套上一个草环。那是她的祈祷,是她给他的护身符,以至于他不知不觉竟习惯了每从魂飞魄散的生死之门回到这人间,腕上都有那道青色——可这次她忘了。
或者说,她没顾得上,也没这个机会。她把他交给别人——交给俞瑞了。可他竟由此以为她有了什么不测,以至于什么人的话都不信了。
“你这个……呆子!”她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却难以抑制,那一滴泪还是这么滑过了鼻翼。她忙伸手抹去,装作娇嗔:“我明天就给你做一个还不成么。”
“不用了。”他看着她哑哑地笑。“你人都在这里,我还要那个干什么。”
他毕竟发着烧,说几句话就累得不行,可脸色反而像是好起来,以至于俞瑞都啧啧了两声。“到底是小女娃儿厉害,我‘鬼使’自叹不如,自叹不如。”
“不是的,君黎哥这一次——全靠鬼使伯伯。”刺刺努力着站起来,要向他轻轻一拜,可腹上疼痛,怎么都弯不下身去,被无意扶住了,道:“你小心点,刺刺。”
“嘿嘿,卓燕这个女儿倒是乖巧。”俞瑞捋须而笑。
正说着,外面忽然传来通通通好几人上楼的脚步声,在这夜晚的客栈显得尤其明显。一阵略带犹疑的交头接耳声之后,门被不无急促地一敲。
“是谁?”沈凤鸣问道。
外面的人认出他声音来。“沈公子么?我是陆兴,夏大人派我来的。”
沈凤鸣暗暗吃了一惊。莫非夏铮知道了?可也没办法,只得给他开了门。
陆兴果然带了好几个人,一见单无意等人都在,也不无惊讶,进来道:“这位前辈,沈公子,单公子,单姑娘,我是奉夏大人之命,要接君黎道长去夏府的。大人方才刚刚得知道长受了伤,十分着急,遣我们连夜来了,说务必要接他过去。”
“这个……”沈凤鸣反犯了踌躇。头一日俞瑞、单疾泉和单无意将受伤的君黎和刺刺推回梅州城的时候,恰被他撞见了。他大致问知了情况后,当下就拉住了单疾泉,要他务必不要将此事告知夏铮——可今日,莫非他还是说了么?
“接去夏府?我看最好不要。”俞瑞已道,“这小子身体里有暗伤复发,如今不宜移动,就在此吧。”
“可是……”陆兴面上犯难。“夏大人很担心,说外面未必安全,也未必舒适,要我们务必接道长过去的……”
“出了事谁负责?”俞瑞哼道,“你倒自己看看他这样子,你敢动他么?”
陆兴才上前一些。君黎眼皮微抬,已经看见他。“陆大侠。”他显得有些可怜。“我如今——恐真的移不了。烦请……烦请回去告诉夏大人,就说……君黎谢他挂念,只是暂且不便过去,请他只管放心,俞前辈和凤鸣在此,我不日自会好转的。”
陆兴见他果然伤得重,也没了计较,想了一想,道:“不管怎么说,夏大人交待了,务必保证君黎道长的安全。既然道长留在此地,我派个人回去禀报夏大人一声,我们余下的人,便在此随时候遣就是。”
君黎想说什么,可眼睛酸痛而闭,气力已不足了。他心里何尝体会不到夏铮得知自己受伤那般心情,他也完全明白他为什么却又不亲身前来。他有那么一些欣慰,更多的仍是苦涩。
耳边已听刺刺道:“陆大侠,我一会儿也要回去的,若你担心,我跟夏伯伯解释好了。”
“那——有劳单姑娘。”陆兴道。“我们暂且守在外头。”
君黎才听刺刺声音又到了身边,轻轻道:“君黎哥,我今日先回去了,你好好睡着别动。我明日再来看你。”
无意也道:“是啊君黎哥,你好好养伤。只可惜——爹和我明日就要回去了,恐怕我已没机会再来,不过刺刺还会留着陪你,你便放心。待伤好了,你们一起来青龙谷,我们再见面!”
君黎听得他明日要走,费了劲睁眼要说话,刺刺却道:“先不要说了,有什么话都等你好起来再说。我知道你舍不得我哥哥的,不过他和爹一起走,不会有事的。”
“你呢?”君黎眼睛动着,说得辛苦。“你爹怎肯丢下你?”
刺刺才想起自己出来得急,单疾泉给他的那一封信放在了枕下,没有带来。这一下反怕他若知晓了要挂念了,也便未提,只笑道:“我是因为受伤了,所以爹叫我在这里养伤呢。他也说了要我照顾你的,你放心好啦,我这回不是私下里跟他抗着的。”
君黎忽又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回答她的话,看着她,只能不语。 一八二 青青芳草 三
回程的马车,沈凤鸣还是坚持要相送。单无意握着腰间刀柄,可此时却再没了立场拔出来放到他颈上了。
“你方才说,你和你爹明日也要走了?”沈凤鸣却看着他问道。
“是又怎样。”
刺刺却捕捉到那个“也”字。“沈大哥也要走?”她惊讶。
沈凤鸣有些沉默,隔了一会儿,道:“俞前辈说了,若他明日能退了烧,后面不再反复了,三日之后,或可少许移动,但也消小心。我猜想夏庄主定是坚持要安置他到府里的,刺刺,那时这道士,只能有劳你多多照顾了。”
刺刺听这言语显然是默认了自己适才猜测,不免有些意外。“你也这么急吗,不等君黎哥好点?”在她看来,沈凤鸣该是不会丢下君黎不顾的才对。
“我——先前也犹豫了好久,不过此际既然夏庄主已经出了面,定能护得他周全,加上你也在,我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了。”他像是心情仍然有些忐忑,转开了目光。
刺刺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隐隐约约地,觉得他要走必有什么缘故。
回到夏府,她依约去找夏铮说起陆兴等人留守在客栈之事,要他放心君黎伤势。再去见了单疾泉,向他说起沈凤鸣也要离开之事。单疾泉也是轻轻哦了一声。
“这么说,俞瑞应该接到朱雀要他回去的密令了。”他若有所思。
“鬼使伯伯?”刺刺有些不解,“可沈大哥……”一停,“沈大哥的口气,确实像知道鬼使伯伯也很快要不在这里了,爹的意思——他是要跟鬼使伯伯一起走?”
“看来是如此了。”单疾泉道。“倒也不算意外。沈凤鸣对于黑竹会,一直有种执着,可惜没逢上好时候,被张弓长那般排挤出来,这次又与朱雀反目,可以说他在黑竹会已经前路尽墨。如今忽然出现了一个身份特殊的俞瑞——他嗅觉灵敏,应该已经发现投靠俞瑞大概是他翻盘的唯一机会,又如何肯放过?这两日一直与俞瑞走得这么近,除开因为君黎的伤,当然也更是为了自己了。”
“原来如此。”刺刺喃喃道,“可——爹不是说过,黑竹会的事情,终究是朱雀在背后推动的吗,哪怕鬼使伯伯真成了黑竹会的首领,可沈大哥已经与朱雀翻了脸,再跟谁走得近也没用了吧。”
“这就要看鬼使想不想替他兜着了,于他来说,这也未尝不是一赌。”单疾泉道,“朱雀起用俞瑞,是因为只有这么一个选择——他也会权衡利弊,为了与沈凤鸣这点不快而坏了与俞瑞的关系岂非不划算?所以只要俞瑞肯罩了他,朱雀一时半会儿,想必动他不得。暂时看来,俞瑞既不声响,由得了他跟自己同行,想来也是有心培养自己的心腹,似娄千杉之流在他眼里多半是张弓长的手足,反不是他要的。沈凤鸣若能趁此机会在黑竹会重新立足,或许有机会再证明了自己价值,讨好了朱雀,做回他的金牌也不是没有可能。”
“‘证明了自己价值’?”刺刺心微微一沉。“那会不会这次……”
单疾泉猜到他心中所想。“你也不必担心,该来的总是要来,是不是沈凤鸣,于青龙教却没什么差别。倒不如更担心担心你的君黎哥——朱雀这般待他,我总想着,不是没有所图的,必是希望他感念于此,将来仍能为他效力。这一次待他伤愈你们回程时,你最好想办法让他先来一趟青龙谷,不要由他回去临安,至少多拖延一些时间。否则我担心他再入朱雀之手,以他的性格,恐再难不为朱雀所用了。”
“朱雀——有那般器重君黎哥?”刺刺有些不解,“多少人想投靠他——君黎哥都与他反目了,哪有那些人听话好用啊。”
“或许旁人再怎么样也比不上他亲自教过的弟子吧。”单疾泉道,“何况,朱雀看中的人,从不管听话不听话的——过于自信的人总是有这个毛病,越是听话的,他有时反而越没兴趣。”
两人说着,边上单无意却始终不发一言。他心里是在反反复复地思量着,沈凤鸣若回去了,对娄千杉又是什么样的影响?若他威胁到她的安全,他又要如何帮她?可反过来想,自己却又实不希望娄千杉真的成了所谓金牌杀手,真的来与青龙教为敌。脑中繁繁纷纷,乱成一团。
刺刺在次日告别父兄,再去看君黎,已是将近中午了。
俞瑞和沈凤鸣人已然不在,只有夏铮更加派了许多人手将这客栈团团守起来,君黎的房间里也有人专门照料着,不时擦脸、喂水,无微不至。
刺刺原也听说夏铮很是上心,却没料变成这样阵势,很有些惊讶。进了房间,君黎这会儿正闭目躺着,由得那几缕阳光斜斜铺在被子上。
屋里的人见她身后的陆兴打了个手势,就很识趣地放下手巾退了。她上前,那手往君黎额上轻轻一放。
烧已经退了。他为这轻轻一触睁开眼睛来,原来也早是醒了。
“你来了啊。”他像是没有意外,温温淡淡地笑了笑。
刺刺高兴起来。“今天好多了。”她回以一笑,“看看这是什么?”
眼前一花,她手上已经拿了个青色的草镯。“我给你戴起来。”
“你——又出城去了?”
“嗯,夏伯伯派人陪我去的,他已经下令在这附近搜捕那个谢峰德了,我料想谢峰德不敢再露头的,你不用担心。”
“是么。”君黎稍稍安心。“你爹他们走了?”
“嗯。”刺刺给他戴好,便在床边坐了下来,手上又变戏法般捏了一封信。“其实昨日你昏迷未醒时,我爹来看过你,还留了信。你现在精神还好么,我念给你听听?”
君黎听闻单疾泉有信给自己,还是生出些紧张,口中却也只得道:“好。”
刺刺便拆了信口,清一清嗓子,展开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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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
天都匆匆一见,今已三月有余,其实挂念。此番岭南之行,原期一晤,惜机缘未巧,终难一叙,深以为憾。
刺刺生性自在,不喜束缚,尝有书信予我,欲随你游历四方。我深以为忧,恐她年少知浅,轻信不防,难敌江湖之暗;更恐你不胜其扰,烦恼尴尬却莫可明言。此来欲携兄妹二人同返徽州,故以淡漠疏远之态盼你知难自退,岂料反借敌以机,致你重伤如此,我于此愧悔难当,料笑梦得知,也必要重重埋怨。
我虽素未信你寡义,却更未信世上至亲之外,犹有忠义爱悌更甚父子兄弟,今亲见你以身相替保我一双子女平安,反不知心内该侥幸抑或痛惜,唯觉震惊更甚当日雨中霹雳。于情于义,我断不该无一言相谢,就此径去,然今淮南时局或变,我已难多作等待,思虑再三,唯有变更初衷,暂留刺刺于此,转呈此书,以稍却我疚;亦唯有劝你多加保重,待痊愈之后,随她同至徽州青龙谷相与盘桓,我与笑梦定当虚席以待,当面相谢。
我知君心清澈似镜,此间最末一句,原不足道,但为爱女故,也未敢不提:我有三子,唯此一女,自来宠之溺之,爱逾珍宝。今忍心独留她于此,惟是信这世上父母兄弟之外,仍有全心相护之人,只盼你照看相护之际,亦知以礼相守,则我心中宁定,再无可虑。
单疾泉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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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刺念到这里,声音变缓,拿信的双手也放了下来,抬眼,目光正与君黎相对,他看着她,犹自沉默未语。
“那个,后面还有。”刺刺少有地表现出局促,取出随后一页来,却“咦”了一声道:“这是给我的。”
她还是念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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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及:刺刺,此事我随后当告夏大人知晓。君黎今已伤沉体弱,但稍有好转,务必移至夏府,以求照拂周全。以鬼使所言,未有三月,未可轻言痊愈,切记。
再及:纵至夏府,谢峰德等人仍不可不防,亦未知将来你二人上路之后,会否与他仍有遭遇。他那机簧,我已交予夏大人,此物毒辣,但若用来对付毒辣之人,未始不佳,你可小心学用,以补武技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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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到这里就没有了。刺刺念无可念,只能再垂下了手来,君黎却已经抬手。“给我看看。”
“我都念完了,你别多费神看了。”刺刺道。“我爹……我爹也真是的。从没见他用这么样认真的口气说过话、写过信,我都快要不认识他了。”
君黎的手却还是抬着,轻声道:“给我看看吧。”
刺刺没办法,只能将信交给他。君黎将信举过了头顶,细细又看了遍。
他忽然轻轻发出笑来。“果然是这个笔迹……果然是你爹……”
“你笑些什么?”刺刺不解。
“我想起——想起件有趣的往事了。”君黎微笑。 一八三 道家之学
“有趣的往事?”刺刺坐在椅子里,身体倾着,像是很感兴趣地等他说来。君黎却也休息了一下,才开口道:“大概十六七年前,我借住在顾家,就是……你外公家里。那时候……你娘才十五,还未出嫁,有许许多多人家上门提亲。”
他说着,表情像是泄露了心里一些儿对那段时光的怀念。“我那时并不懂什么提亲不提亲,也记不清来过些谁,只觉得有那许多人喜欢我这个姐姐,也是件不错的事。但她一直对谁都不太有兴趣,令得你外公不得不婉拒了好多人,到最后,也有点无可奈何了。
“后来有一日,你外公总算说服了她,选中了一户人家,与对方长辈约定了第二日午间商量嫁娶事宜。家里上下都很高兴,我也一样——可偏就是那日一早,我听说外面来了个不速之客,据言是顾家的仇人,整个顾宅的人都如临大敌堵在前门,我被他们留在后院里,人影都见不到。听人说,那仇人和你外公还动了手,可我现在也不记得胜负了,只记得后来罢了手,他与你外公一番密谈,致你外公心情十分不好,即便他走了之后,那一顿午宴也便此撤去,说是没有心思了。
“大家都又疑惑又紧张,我也一下午不高兴,在院子里随处转悠,无意中却捡到了一件东西——你猜是什么?”
他少有地与刺刺打谜,刺刺却哪里猜得出来,皱着眉想了一想,还是道:“是什么啊——?”
君黎笑着摇了摇手里的信。“就是一张纸——一张已被撕得残破了的纸。那纸上的笔迹——和今日这信是一样的。”
“我爹的笔迹?”刺刺惊讶道,“……啊,你,你该不会是说,那个去挑衅外公的‘仇人’,是我爹?”
君黎笑起来。“我那时当然是不知道的,只是听边上人说起那‘仇人’一早来下战书,被你外公撕了随手扔了,想是被风吹跑了落在这里的,这一下大家都好奇心起,捡了拼起来看他写了什么挑衅的话——你要不要再猜猜看那上面……”
“不要不要,我才不要猜,你快说啊!”刺刺急道。“我爹写些什么?”
“那原来根本不是什么战书。”君黎看着她道。“那上面只列了不少值钱东西,我们猜了好久,才有人看着那纸的样式,省悟过来,那其实是一份彩礼单。他那日——原是来提亲的。”
刺刺张口结舌,莫能言语,良久,方面带薄嗔,道:“我爹来跟我娘提亲,这不是最自然不过,有什么好笑的?”
“原是没什么好笑——后来没过些日子,我就离开顾家了,这么多年都未知那个胆大妄为竟至与你外公都大打出手的提亲者到底是谁,也根本料不到是这一个人,最后竟与你娘成了亲;如今事隔那么多年忽然得以将那些往事串联起来,那感觉……那感觉就算不是好笑,也真的奇妙得很。”
“无聊!”刺刺却重重哼了一声,将那信从他手中夺了,道:“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不就是那天我爹扯了你的信嘛,你就耿耿于怀,非要说他当年也被撕过什么礼单,这样才高兴是吧?你瞧瞧你那个幸灾乐祸的样子啊!我早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小器鬼!”
她虽然这般说着,嘴角却也忍不住弯了些浅笑。君黎笑的时候太少——或者说,真正开心高兴的时候太少,她终究还是乐于见他如此的。
“是啊,我是个小器鬼……”君黎反而喃喃地道,“我……我原确是有些不忿你爹,可他这封信,我真的没想到。”
单疾泉这信的意思很明白——虽则字里行间的意思仍是隐着那一层“休要想打刺刺半分主意”,可——反正他本也未敢作此想。单疾泉已经让步了。那信里的道歉或道谢若还算是他应得,那么那几分信任与尊重,便超过了他的预计。他本没有刺刺所说的那样小器心思,可又知道,自己说起这件“有趣的往事”,也的确不过是出于对这一封信的不知所措。
“刺刺,我现今反觉得有些羞愧,怕我……未必当得起你爹这封信的,”他笑意渐敛。“因为……因为纵然我那时再是有心护你,却还是令你受伤、受痛了,况我现在躺在这里,连动都不得一动,我真不知自己这样,又要怎样照顾你周全?”
“谁又要你照顾了呢!”刺刺身体挺起。“临安城里不就说过了,你是算命的,我是学武的——你就给我算命赚钱,别让我挨了饿受了冻、回不去了徽州就好,谁又要你动手、要你打架了?那些事情……那些事情该是我的啊!”
她说得大义凛然,言语间心中却回闪起那日情景,不知为何眼圈就热了一热,有些情绪,又好像要压不住。她是个女孩子不错,可或许每个女孩子都有自己心底的自负——她的自负,在于一直相信自己能轻巧地照顾好身边的人,无论那是谁——最少最少,也能好好照顾了自己,而不致连累他人。从谢峰德那小屋里跑了出来的时候,她真的以为自己又一次证明了自己——她才不需要谁帮忙、谁照顾的——可事实证明,她与这江湖相比,还是天真得太多了。
她从没对他说自己的后怕与自责,可那手已经下意识紧紧攥成拳头了,似要发抖。
“替我把信收起来好么?”君黎却已经扯开话题了。“就放在我那箱子里吧。”
忽然一怔,才道:“我的箱子——还在不在?”
“那天被烧坏了。”刺刺才回过神,“不过里面有些东西还好,沈大哥后来都拿回来了,现在都放在夏伯伯府上呢。”停了一停。“你现在身上还疼不疼?”
“不动就没那么疼了。”
“你还是先静养几日,三日之后,我们移去夏伯伯那里——那时候,要什么就有什么了。”
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给他把信折好,重新放回了纸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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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倏然极短,夏铮派了人,郑而重之地将君黎移到了府里,将最好的地方腾了出来给他。
众人只道他重义,大概也只有君黎自己知道他为什么如此厚待。可他从未见过他及陈容容一面——他知道,他们不会来的。
他们定也是将他这次祸当作是先前见面招致的大劫——他们,纵然再是想念,也不敢再挑衅命运与神意,也就只能每日听陆兴与刺刺说起他渐渐好转的情形,聊作安慰。
有时想想,在这遥远的梅州之地的大宅里终究也算有长子陪伴,竟也是种苦涩的幸福;而反过来对于君黎,这又何尝不是种无奈的满足。
好在他还有刺刺。
此刻留在身边的无论是谁,或者都可以照顾他伤势渐愈,可刺刺却偏不是那个“无论是谁”——她连他心情的不好,都不会容许。
所以每到他沉闷下来,要渐渐想起些什么心事的时候,她便来扰他,要他陪着说些笑话,说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说更多些“有趣的往事”。他偶尔呵斥她的无聊烦人,可刺刺大概也是看准了他多半温吞吞推拒不得,就连那些呵斥,也笑嘻嘻不来当真。
他也不知自己是不是真的当真。有时静夜回想,每日里竟已被她磨得那些往日的沉郁都没时间去想,那些悲观的恐惧竟都像来不及一一细辨,以至于这样临睡时的回想竟然也来不及泛起什么内容,不过片刻,往往就寐去了。
时日渐长,刺刺再是花样百出,也会有没什么笑话可讲的时候。君黎想来也乐得清静,就叫刺刺将他那背箱里还残剩下的经书拿那么一册出来,趁着这样难得的空隙,自己翻阅温习。可伤势还是沉重,有时他体力稍许不支要闭目躺着,刺刺便也像那日读信一般,将那书读给他听。
“道经真是难懂啊。”刺刺常常读得坑坑洼洼,一知半解,却也不以为苦,反以为乐;君黎倒是受益的。原本背着那么大一箱子书的时候没有好好读,现在被火烧得没剩几本了,反而好学起来了。
便有一日,刺刺一早神秘兮兮地揣着两册子书又来了君黎房间,见他坐起已经自在阅看,凑近了过去道:“又在看啦?”
君黎抬目看到她手里的册子。“那是什么?”
刺刺才在他床边坐下,笑吟吟道:“昨日里从你这里回去,夏伯母拉了我好是聊了会儿天。她听我说你这几日在看那些书,就很是恍然大悟的样子,给了我这两册东西,说送给你,要你学。”
“夏夫人啊……?”君黎轻声道。“嗯,她的道学造诣很高,想必我这一点道行,比她差得远了。”
他将那两册书拿过来,只见一个封面一色,没有标字,另一个封皮上却写着“八卦剑”三个字。 一八四 道家之学 二
他“咦”了一声。“这莫非是她独创的那八卦剑法的剑谱?”
刺刺点点头。“嗯,我原也奇她怎么把这个给你,不过夏伯母说她从小学道的,可巧你也是修道的,也算是有缘,这八卦剑反正也是她自创,没什么门派禁忌,你懂得道学之理,学起来应该不难,就给你看看了。——不过剑谱不急,你现在身体没好,看了也暂时习不了,另一本才要紧。”
君黎将另一本册子翻开,那里面原来是些杂学合订,只听刺刺已道:“夏伯母说了,你伤得重,身体太虚弱,现在也只能喝些性子温和的药、静静养着,谁都不敢轻易给你疗伤,可道家心法是柔劲,又擅与百家心法相合,你若能熟知,依照自己身体情况量力自行运功,应该对伤愈大有助益的。我昨晚上看了看,倒也想起——那时我们过江你被张庭打伤,也曾用过类似方法自己疗治内伤,对不对?”
君黎一路翻下去看着。这一册想必是陈容容修道以来与武学相合的心得之汇,连同自己曾悟出过的五行步、借水疗伤之法、体行八卦等运力法门,也都有类似记载,比之自己那时算是偶然所得,她记得却详细、有序得多,更有许多自己尚未得要领的一些内功、招式或身法之悟,只此草草一翻,就知极为珍贵。
刺刺见他将书阖上了却不说话,知他或有顾忌,便道:“你不要想太多嘛,夏伯母和夏伯伯他们是忙着,没得空来看你,可他们一直很是关心你呢,夏伯母肯把这两册书给你,看来是很看重和你同样修道的缘分,你也别推辞啦,她的一番心意嘛,若你能早些好起来,也是好事。嘻,换作给我看,我还看不懂呢。”
君黎原是举棋不定,听刺刺这般说,终是点了点头,将两册书郑重拿在手中。
“替我谢谢夏夫人。”他声音不无轻哑。
刺刺嗯了一声。
他还运不了劲,这两册书,也便只能先看看,或者叫刺刺念着了。便是这样时而温书学习着,时而又言谈微笑着,也便过了一个月——竟好像是师父过世以来,最快活的一个月了。
所谓快活说白了也就是源自于一种不孤独——那在禁城之中有朱雀、秋葵、依依、程平那么许多人陪伴的日子,好像都从没消去过他心内的孤独,可这种感觉竟然在这里这般轻易地被她融去了。他知道不该纵容自己这样的改变——这样沉溺于一时轻快而不设防的自己,恐要无法招架命中可能仍在何处窥伺的横生之劫。他也真的不知道,写下自己命运的上苍,真的能容得下自己这么肆意地受着她——和自己至亲父母——这样的亲近照顾吗?
所以他在那一日,开口问刺刺,何时启程。
一个月——距离单疾泉信里所言的至少三月,还差得很远,大部分时间还是不得不卧床静养,但偶也可以自己小心走动了。
刺刺闻言,脸色微微变化。“你还走不了远路,现在就想启程,太早了些。”
“已经一个多月了。”君黎道。“我记得你爹走时,就说过淮南形势或有变,鬼使和沈凤鸣那时也一并离去了,我其实一直很担心黑竹会和青龙教会……”
“这哪是你担心的事情——你担心,有用吗?”刺刺反唇相讥。“是啊,是过了一个月了,可是你看看,半点风声都没有——有我爹在,出不了事。”
君黎无言以对。她说的每句话都对:自己担心,也是无用;一个月过去,淮南的确也没传来什么动静;单疾泉老练至极,鲜少有他摆不平的事情。
“还是你担心……秋姐姐呢?”刺刺坐在他身边,侧过头又轻轻地道。
“我……”君黎犹豫了一下。“嗯,是也担心她。我虽总相信她不会有事,可却也觉得我离开得太久了——何况……还有你平哥哥,人也还在禁城。”
刺刺沉默了一会儿。“无论有什么样的缘故,现在说这个都为时过早,你现在啊,还是先顾自己吧,别人就别去想了。”
君黎还想说什么,刺刺忽然一瞪眼。
“我都叫你别去想了!你认识的人千千万,什么都要管,管得过来吗?你以为青龙教我不想着、秋姐姐我不担心、我大哥我不挂念的吗?可是我知道我一时半会儿也没可能顾得了那么多,我只能顾着你,只够顾着你,所以我——就只顾着你了!你现在连我都不如呢,我伤都好了,你呢?你走路都辛苦。能不能别总把别人当三岁小孩,以为谁离了你都不行——以为你是谁啊?自己才像三岁小孩呢!还给别人担心,我看他们给你担的心大概都多得多了,你只消自己好起来,便是对他们好了,懂不懂啊?”
君黎未料她忽然这样一连串发作,被抢白得话也说不出一句来。刺刺也是一时激动了,话说完便已有些讪讪不好意思。两个人反而半晌无语。
也不知就这样沉默了多久,刺刺才囔囔道:“怎么不说话?”
君黎像缓过神来,讷讷然应了一声“哦”。
刺刺“嘻”地一声笑出来,拉了他袖子道:“你要是觉得总是在屋里闷,我多陪你在附近走走,好不好?”
君黎不敢看她,只低着头,又是讷讷应了一声,“哦。”
他没法反驳。想要早些启程的企图,便就这样败退了,他只能收心,好好留在这里。
刺刺依言陪他在夏府走了走,谈及夏铮这几日去了邻镇察看情况,不在府里。到了午后,君黎照例小睡了一会儿,只是待到醒来,却没见了刺刺的人影。
从来这小姑娘都是一早便来,到天晚了才肯走,就算他睡着了,她也喜欢在屋里陪着,有时也打个盹,有时便只是默然等着他醒来——他起初不喜如此,可刺刺的粘人哪里是他能赶得走的,到最后也已经无计可施了——这还是头一次,醒来,却没见她。
不知她是否也是有意——有意在上午那一番话后,留自己一人独思片刻?这于他倒是难得的清净,他便又躺了会儿,回想着她那时的言语。事实上他也知道现在还不是上路的时候——以自己的身体与精神,也是无法应对太多情况的。他只是仍然放不下那许多事,可或许的确如刺刺所说,他只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草草地这么想了一想,却总是无法集中精神。他像是已习惯了一旦要认真想些什么,偏就是要被人打断的。那个打断的人,今日却不知去哪了。
不会是因为上午的事情不高兴?他起身下床,探头去看窗外。白花花的日光正照在侧面庭院里,半个人影都没有。他怏怏坐回床上,忽然听到外面脚步走近,心中一喜,站起道:“刺刺?”
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这哪是刺刺的步声。可喊都喊了,外面人脚步一停,他只好去开门。
“我以为是刺刺……”他对着门外路过的陆兴解释。
“单姑娘今天不在?”陆兴也有些好奇。“这倒奇了。”
“陆大侠也没看见她出去?”
陆兴摇摇头。“我刚过来。要不我去给你问问。”
君黎才刚摆手要说不用了,抬头就瞥见从前面廊里走过来刺刺那个轻巧的影子。她一眼瞧见了君黎与陆兴说着话,脚下加快了些掠到了近前,吁着气道:“你都起来啦!”
“单姑娘来了——君黎道长没见着你,正着急得什么似。”陆兴露出暧昧的面色,添油加醋地道。
“嗯,我来跟他说吧。”单刺刺只是冲陆兴一笑。
她一身劲装,左手拿着好不容易找回的爱剑,额上还淌着没擦净的汗。君黎不由皱了眉。“你做什么去了?”
单刺刺偷眼瞥见陆兴已经走远了,不无娇憨地往他脸前一凑。“你猜。”
君黎上下打量她,她表情显得很是欢欣。“这么高兴,总不会是打架了。”他不甚肯定地道,“还是跟谁比武赢了?”
“再猜啊。”刺刺笑道,“你不是算命的,什么都知道的吗?”
“我……我哪知道你去干什么了。”他缓下劲,避开她,回到屋里坐了。
“我跟夏伯母学剑啦!”刺刺才告诉他。见他抬头似感惊讶,她不无得意。“回来跟你说,我去换身衣服。”
她欢跃跃地去了,君黎却有些疑惑。陈容容的剑法——不就是八卦剑了么?那日将剑谱给了我,怎么回头却又在教刺刺?
他将那记着八卦剑谱的册子寻到,随手翻开看着。
前些日子他已稍许读过此谱。陈容容的八卦剑法,就是按照八个卦位命名,分为基础八诀,每一诀中,又各有精巧变化,总为六十四式。他虽觉其中大有妙处,读来心痒,可心里总想着凌厉当初说过,要自己将旁的剑法口诀都忘了,才好学他那极锐之剑,如今——八卦剑的口诀心法,必与自己身上凌厉那杀人的剑法相去甚远,一个是快而锋锐的,一个是柔而温厚的,其理念宗旨,必亦是背道而驰——八卦剑虽妙,自己是否也是不得修炼?
他也就暂且放下了,思及何时再遇上凌厉,要请教他一下此事。但刺刺——这柔而温厚的剑法又适合刺刺这么跳脱明快的性格吗?他总隐隐然觉得不像那么回事,可转念一想,当初跟凌厉学剑时,他也说过那剑法不适合自己这样的性格的,可自己如今身手,该也对得起凌厉之授,并无受阻太多。
再说,那个跳脱明快的刺刺,其实也是足够温柔的吧。 一八五 道家之学 三
他正想着,她已经回来了。天气热得很,她洗了脸,换了一身素色长裙,果然像是温柔可人。刺刺不知他在想什么,不以为意地走近来,又往他身边一坐,笑嘻嘻道:“原本想晚点再让你知道的——我昨日刚开始跟夏伯母学剑,今天学得兴起,回来晚了些——有没有担心我?”
君黎转开头。“没有。”
“没有啊?”刺刺像是有些失望。“那是陆大侠骗人咯?”
“怎么突然想到去学剑法了?”君黎只能不接话。
“唔,是夏伯母叫我去的呢。”刺刺道,“她昨日问我,上回给的东西你看得怎样了,我就说你都看了,可是——你人还不怎么能动。她像是有些忧心,说怕你到时练起来不明白,问我愿不愿意学了,回头可以和你互相印证。”
她停了一下,忽又想到什么似的一笑。“我原觉得不至于,要是你那时候有什么不明白,再去问她不就好了,可是转念一想,她愿意教我,多学点也好,回头我们走了,你就可以问我啦。”
她说着,眉间又轻轻一动,抬头道:“可是别的那些太难了,我不懂道学,根本习不来,也就只有这剑法,前两天在你书上读了些卦理,总算可以一学——你到时候可不许比我还快了!”
君黎笑道:“我自然不会比你快的。”
刺刺咬唇道,“那,我能不能跟你商量商量,往后每日午后跟你告两个时辰的假,跟夏伯母学剑去,你看好不好?”
“你只管去啊,我只怕你不学。”
刺刺欢喜道:“好啊——等你再好点了,我们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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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已是仲夏五月。陈容容那一本道学杂记,君黎已经翻得烂熟了。
夏日本是万物生长最旺之时,而道家又尤其讲究天人之合,陈容容在记载中提到借自然阴阳之力补身体内外之伤,譬若白天阳气盛时与入夜阴力涨时,其实各适宜不同的伤势恢复。君黎体内伤痛本已积累复杂,他试将若虚意以陈容容所言的方式运起,此彼交替而行,竟果然对身体的恢复有事半功倍之效。
也难怪说道家之学最擅与各派心法相合——与朱雀的明镜诀相合,也是丝丝入扣,并无滞碍,就连那八卦剑法,也是道家之学与夏家剑发法相合而来。确切来说,道家之学并非武学,不过是种行事之法,也自然不会与别的武学有所相害。懂得这些法则,无论做什么,都是进展非凡。
君黎已觉身体是真的好了许多,刺刺就欲待拖他同去学剑,可他偏是借口早已落后她许多,不欲拖了她后腿而不肯前去。刺刺其实不悦,去寻陈容容告状,陈容容反笑道:“他不来是最好,让他自练,回头你们倒比比看,叫他自惭形秽去。”
可君黎原本是连自练都不打算练的——在问过了凌厉之前。只是既然已经违拗了刺刺的意思没去同学,听她说仗了陈容容的意思,回头要“考校”自己,这一层是不好再推了,只好答应了她自己定“奋起直追”。
他也只能摒弃了那些心法口诀,先习招式。纵然重新拿起剑也不过是近几日的事情,可其实自己躺在床上那段日子心里已将这些招式过了不知多少遍了,拿起剑来也不过是将意付诸形,既不须遵守什么心法口诀,自然毫无难度。可八卦剑却偏不是靠招式取胜的剑法,不依口诀,徒具其形,纵然招式纯熟也是全无意义。他便有些举棋不定,这一日下午趁刺刺又不在,他独自坐在屋里,再翻了一遍剑谱。
要不然,冒一冒险?他心道。暂时忘却凌厉那一整套剑招与口诀,将心力投入进这八卦剑里。待到能将八卦剑运用自如,再将那些记回来。
他尚不知这样可行不可行——毕竟一切东西一旦记住学会了,便都是自己的,真的能说忘就忘,说记就记么?——可若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他闭目略作冥想,拾剑起身到了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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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安城的五月也正是一样的热。正是端午,武林坊的这间小屋,今日却愈发热闹着——除了端午之故,还别有另一个因由。
——五月初五,正是凌五五的生辰。
可惜,凌厉今年仍是还没回来。好在母亲是在了,五五也还是高兴的。每年此时他还能喝到那么一小口酒,这也是他期待这日子的缘由之一。
正是中午,一家子人围着正要开饭,偏巧不巧,有人敲门。
“想是隔壁的。”苏扶风道,“我去看看。”
“扶风。”瞿安已经将她叫住,“我去开。”
苏扶风稍许有点惊讶。瞿安一贯不喜见人,若非必要,甚至连楼下都很少来,今日之举,出乎意料。
可她同时也知道瞿安于听人之声、辨人之意的敏锐,大大超过旁人可及之距,被他这般一说,她也忽意识到,来者或许不善。
她心里机泠泠地一冷。其实就在一个多月前,有一个她根本未想到的人,已经来过。
那还是三月末旬里的一天,天却也已经热起来了。门开着,她在前面忙着,根本未意识到此人的来临。也是因为来人刻意控制了自己声息,直到他“扶风”两个字叫出口,她才如受重亟,那手中一切物事,怆然落地。
她没回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因为那个声音——她大概至死也不会忘。苏扶风至死都不会忘的人大概也没几个,不是至爱,就是至恨。
这个当然不会是至爱,而只能称作至恨了。鬼使俞瑞——就是她的不速之客。
昔年的苏扶风在黑竹会,曾与当时身为黑竹会“大哥”的俞瑞,有过极大的过节,她最终无法再担当金牌杀手而离开黑竹,也是因那段她不愿回想之事而起,以至于她现在连当时黑竹会所在地的徽州都不愿意再去,连“徽州”或是“黑竹会”这几个字都不那么想听到。她与许多人一样,以为俞瑞会就此死在狱中一了百了,却怎想到他竟还有命,更有胆来找自己。
——虽然她苏扶风当年打俞瑞不过,可俞瑞在朱雀山庄,却是败了给凌厉的。他莫非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还敢来寻自己麻烦?
她定一定神,恨意顿起,一个咬唇回头,怀中暗器已出。纵然经过了近二十年,俞瑞却永远只会是她心里的仇人。
可这一回头,她还是暗暗一惊。面前的俞瑞须发已白,年过了七十,愈显苍老。身手倒还是一样的灵巧,或许也是知道她必会以暗器招呼自己,他袍袖一拂,已将她的铁菱角尽数收去。
苏扶风退了一步。“你……”她说不出话来。凌厉不在,她对俞瑞的恐惧,比起当年并不稍减。
“你不必紧张,我是来找瞿安的。”俞瑞却显得极为淡定。
苏扶风面色还是变得苍白。虽然她不愿与俞瑞相对,却也知瞿安同样不会想面见俞瑞;而更尤其是,俞瑞来此,还不知与朱雀有没有关系?
但瞿安人已经在院口现了身。“扶风,你回去,我来与他说。”他当日说的这句话,口气正如今日,像是深知苏扶风对俞瑞之惧。
苏扶风松了一口气,撤去了屋里,心里对于瞿安此举不能不说至为感激。
她不知那日瞿安与俞瑞谈了些什么,待到回头问起,瞿安也只说:“他请我帮一个忙,但我未答应他。”
一个多月过去,俞瑞未再出现,她也渐渐放下心来,可今日瞿安一站起,她心又轻轻一抖,意识到了什么。
她只能拉着五五道:“你和奶奶先去楼上,等你爷爷回来了再吃饭。”
可五五也只是好奇地在楼梯上探头探脑。苏扶风终究有些放心不下,还是往门口行去——若今日真是俞瑞去而复返,决计不是什么好事。若他得朱雀授意,有心为难瞿安,那自己一家恐怕在这临安必无立身之所。
她亦曾旁敲侧击地提醒过瞿安是否应该自行先避,防得朱雀有甚动作,可瞿安的态度,似乎始终认为朱雀决计不会——或是不敢——前来为难。但若不是朱雀的命令,俞瑞又岂敢来此一再骚扰?
想着已经看见门外来人,这目光一碰,她却稍有意外。
“是你?”她些微皱了皱眉。“何时回来临安的?”
门外的人已经与瞿安说了几句,见了她,欠身致礼。今日来的竟不是俞瑞,而是沈凤鸣。
“其实早回来了,一直没敢来叨扰,这回奉命行事——实属无奈。”他解释道。
苏扶风情绪稍平。“爹,若是沈公子的话,请他进来说话吧。”
“这个不必了,怎好意思。”沈凤鸣道,“我说完就走了。”
“那倒不用见外的。”瞿安道,“扶风开了口,你进来就是。”
沈凤鸣只好走进,口中苦笑道:“可瞿前辈回头还是让我交不了差,我——我就算进来也是无用。”
五五已探头望见沈凤鸣,一喜道:“是你啊!”也便不顾拦阻地跑下来,瞿安顺便就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五五。“他晓得你今天生日,来送礼物给你。” 一八六 散若烟华
所谓“礼物”也只是随手带了几个粽子来聊过端午,沈凤鸣原不知五五生辰,听他此说,微微一怔。五五一看已嚷道:“才送我几个粽子就打发了?爷爷,他比起你差远了!”
沈凤鸣已经笑道:“我怎么能跟你爷爷比?”
“怎么这么久不来?”五五道。“我前两月听说你跟道士出城去了——他也回来了吧?”
“他——暂时还没听到回来的消息。”沈凤鸣道。“我自己回来的。”
“哦,他又跑远去了。”五五像是很会意的样子。
沈凤鸣也就点点头。“他一贯喜欢在外面游荡着,待到想你了,自然会回来看你。”
说话间与苏扶风目光对了一对,后者却当然知道事实显非那么简单,只是既然五五在场,便不说那些了。
“五五,去把那几个粽子煮了。”瞿安已道。
“我去啊?”五五有些不甘,可却也从未敢违拗自己爷爷的话,只能答应着去了。
待他去了外面,苏扶风才及道:“君黎怎么没回来——他没事吧?”
“他——若说没事却也不是没事,他受了不轻的伤,所以没敢让他乱跑,人应该还在梅州,让夏庄主,还有刺刺小姑娘看着了。”沈凤鸣将那时一些来龙去脉捡要紧的说了。
苏扶风方点了点头。“现在无恙就好。那时刺刺和无意来我这里拿他的东西,我……唉,若不是要照顾五五,我倒想陪着他们去的,终是不那么放心。”
“这么说,你们早就回来了。”一边瞿安道,“你和鬼使——上次他来的时候,你也已一起回来了,是么?”
沈凤鸣点点头。“俞前辈今日本也想亲自前来的,不过他说,凌夫人可能不愿见他,所以还是让我来了——呃,我不知二位昔年有什么样过节,不过他也让我带句话,说——当年的事情,的确是他的错,只望夫人原谅。”
苏扶风哼了一声,并不接话,瞿安却也微微冷笑,道:“若是为道歉之故,那倒也无不可,否则——其实你们都不必来。上一次我已经与他说得清楚,他所提之事,断无可能;再要多说,倒显多余。”
“我虽然知道瞿前辈心思必无可更改,可俞前辈要我前来,我也不得不来,若瞿前辈坚决不肯答应,倒该成了我办事不力了。呃,至少也想个办法让我交差吧?”沈凤鸣话语里倒有了些无赖。
“这事情也并非非我不可,既然你在,鬼使为何又不用你?”
沈凤鸣就摸了摸鼻子道:“我岂敢与瞿前辈相比,他知道前辈对那一带更为熟悉,何况也想依赖前辈的手艺,所以……”
眼见五五已经往屋里走了回来,他停了口,瞿安却笑起来。“你要交差,那也好。——五五,我今日送你的东西,你拿一件出来。”
五五还没落座,只好又应了一声,去楼上拿了。
沈凤鸣不无狐疑,却见五五少顷取了一件机簧筒一般的东西下来,恍然心道,这不就是那时五五给过自己的构造精巧的烟花筒么?此物外表又稍为有异,大概是瞿安新做的,又送了许多给五五,作他生辰礼物。
“所谓手艺——我如今也只不过做些小孩子玩的烟花,鬼使太抬举了。”瞿安只将那一支烟花交给沈凤鸣。“劳烦沈公子回去告知,瞿安离开江湖久矣,昔年的许多事情不过如这烟花,炫灿之后,自然散落,如今要记都已经记不太清了,叫他不如依靠眼前的新人,或许胜算更大。”
沈凤鸣无奈,只得接了,道:“瞿前辈不肯答应,我自然不好强逼,也只能依原话带回了。”他说着站起,道:“已经打搅,不好多耽,我这便还是先告退吧。”
瞿安未再留他,由他去了。
“爷爷,他——来找你到底什么事啊?”五五还是好奇地道。
“有人喜欢稀奇古怪的烟花,听说你爷爷会做,所以——就找来了。”瞿安微笑着,抬头看了看苏扶风。
“爹,我担心……”苏扶风还是忍不住开口。
瞿安只摇摇头。苏扶风不明白,他这摇头,究竟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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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花从沈凤鸣手里,到了俞瑞手中,而此刻,正被朱雀捏在手心。
他唯有冷笑。瞿安或许早看定了自己不可能亲去找他——而其他人,也决计不会敢逼他。这一支烟花,大概是他送来的最好讽刺。
“他不肯就算了吧。”他总算冷清清对俞瑞说出一句来,“那你就让沈凤鸣去吧。”
俞瑞却踌躇了一下。“沈凤鸣——我担心他尚不够对付得了他们。”
“要不要我也去呢?”朱雀怀里的人发出娇媚之声。俞瑞来此第一日,就已知这个叫娄千杉的新人目下得罪不得。若论辈分资历,她在黑竹会比自己不知要低了多少,可偏偏朱雀此刻宠她——宠得尽人皆知,以至于这府里和大内原先都知道该候着看秋葵或者依依的脸色的,如今却也像是都要看着娄千杉的脸色了。
“你要去么?”朱雀转头道。“这恐不是什么好差使,你——要不要好好想想?”
娄千杉从他怀里起身。“这许久以来得朱大人照拂甚多,千杉一直苦于没机会替大人出力,如今——倒是个机会。”
朱雀呵呵笑起来。“你既有此心,那好,俞瑞,你回头与她好好说说。”
俞瑞看了娄千杉一眼,点头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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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只有娄千杉自己知道,何谓“宠”。
君黎离去,朱雀一怒之下下令将秋葵软禁了,不得离开房间一步,就连吃的穿的,也是派人递进去,再不与她同席,连话也不再说,显然是疏远了。
秋葵也只在起初为君黎求过情,可朱雀一意孤行还是派了张弓长去了,她知此事已无可更改,也便沉默不再言语。她本性也不喜多与朱雀打交道,这样的冷落,于她却也未必不是好事,除了那丝悬而不决的挂念,没有旁的心事。
依依与秋葵一贯交好,大约是在朱雀面前替她说过几句话,倒反招了他的不满,自此也很少叫她进府了。娄千杉看在眼里,其实暗暗心喜,更加着意去逢迎讨好朱雀。她知道他此际心中必略有空虚,但自己若就此趁虚而入,未免太过显目,恰好知晓张庭也一直有心送些美女到朱雀身边,她倒与张庭一拍即合,借着自己在府中便利,几次都收了下来,寻着合适的机会送到朱雀面前。
但她自是不会让张庭得逞、让这些女子真有机会留在朱雀府里的,也不过是取悦朱雀的一夕半夕欢娱,到他倦了就将这些女子送走。此举倒算符合朱雀心意,朱雀心情似乎好起来一些,待她的态度也稍有了些变化。
那一日她照例为朱雀准备了侍寝女子,可朱雀回来之后,却叫人将女子带走,点名叫娄千杉进屋见他。她有些慌。她还没进过朱雀那间房;她也不知朱雀会否要对自己做什么。她的伤可还没有大好呢。
朱雀却只叫她陪了大半夜的酒。她在那晚上才听他说起了俞瑞——不止俞瑞。这晚上他说了三件事,每一件事都足以叫她的心沉入谷底。
第一件事,他说起,次日是秋葵的生辰。
他方说起,娄千杉的心就落了一落。她原以为——至少希望——朱雀已经完全不将秋葵放在心上,却未料到他仍记得秋葵的生辰。——那生辰甚至不是真的生辰,而不过是出于当日君黎的虚拟,可朱雀竟还是记得这般清楚。
“我见她倒还愿意与你说几句话。”朱雀语气有些低沉,“明日你去陪一陪她,不要让她有什么不快。”
娄千杉嘴唇轻轻颤着。到头来,他也不过是让自己去陪一陪秋葵,“不要让她有什么不快”——自己这般努力,又到底算是什么?
可不管怎么说,他这两日心情好转总也是事实,他终究不是对我这段日子的安排无动于衷。娄千杉心里这般想着聊作安慰,咬唇露出巧笑答应了下来。
可惜朱雀很快说起了第二件事。
“前两日依依在的时候,我让她去问过秋葵。”朱雀酒意不浅,言语中仍在提起秋葵的生辰,“我让她问问,她要什么样的生辰贺礼——只要我办得到,我总会给她的。呵,可我早该想到,这是作茧自缚。”
“师姐她——要了什么特别的东西吗?”娄千杉给他斟着酒。“再怎么样,也鲜少有朱大人拿不到的东西啊。”
“她只要我放过君黎。”朱雀冷嘲着。“想来,若君黎回不来,她是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叫出一声‘爹’来了。”
娄千杉抿了抿唇,强笑道:“怎会,师姐怎会不知朱大人待她的好……”
“你可知道‘俞瑞’这个人?”朱雀忽打断她。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起俞瑞。
娄千杉一怔。“我——听说过他,他曾是黑竹会之首,不过那已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
朱雀哂笑。“你没听说他其实是我的人?”
“这个……”娄千杉欲言又止。她当然知道俞瑞曾是朱雀鬼使,却不知这一段是不是朱雀愿意提起的过去。 一八七 散若烟华 二
“这个……好端端地说着师姐的,朱大人怎么忽然说起俞瑞来了?”娄千杉娇笑起来。
“因为——如今黑竹会一团糟,在我看来,也没有比请他重新出来更好的办法了。”朱雀眼神不无稍许的散漫。
娄千杉握着酒壶的手又是一沉,心里隐隐觉得不妙,抑着心头之疑,道:“那张弓长呢?”
“张弓长——怎么,于你来说,张弓长该也不是个好选择吧?最多我还是让俞瑞把金牌杀手的位子留给他,反正沈凤鸣走了,这位置本来就无人。于他来说,做一个杀手也差不多了。”朱雀冷笑道,“却只怕他连这个位置都不要的。”
可娄千杉却显然想的不是这一层。她用力握住了酒壶才没晃动起来——原来朱雀从未考虑过把任何位置留给自己?金牌之位都没想过,遑论黑竹会之首!沈凤鸣之后——他竟宁愿将根本行将就木的什么俞瑞找出来,也没想过自己?他今日特意与自己这番对话,莫非目的就是告诉自己这个事实,要自己死了心么?
她终究是发作不得,也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咬着牙还是努力笑道:“朱大人还是没说,这事情和师姐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就是——我让俞瑞先去找君黎了。”朱雀才淡淡地道。“那件事情不了,我看这里人人心神不宁,哼,什么事都做不成。却只可惜——我原希望借夏铮之事给太子一个教训,现在倒弄巧成了拙。我料想若说君黎不是出于我的授意而去,也没人会信。”
娄千杉抬眼,去看他这淡淡口气的同时,眉宇间的表情。他没在看她,不过是顾自随口说着而已。可那一句“心神不宁”,他说的又究竟是秋葵,还是他自己呢?她心忽然第三次沉了一沉,一瞬间意识到,他这两日心情好起来,原来——大概——根本不是因为自己给他找了什么美人为伴,而不过是——而不过是他终于派了人出去接应他始终放在心上的那个徒弟君黎!无论君黎如何忤逆他、陷他于何种境地,他对于他的关心,到头来仍是超过了不满的。
回想起自己来的那日朱雀那一句决绝的“只要你对我的人有半分不利之心,我也不是不能让你回到昨日那般”,她忽然明白,在朱雀心里,有些人是他在意的,那便无论做什么,他都不会舍弃那种在意;而有些人是他不在意的,那他便只计算价值,若有可用之价值,他才可能将目光投过来那么一星半点。可惜的是,秋葵和君黎都是前者,而只有自己,是后者。
所以自己无论做什么都是无法令他在意、令他真正放在心上的吧?他在与人分享着所得的时候,也是不会将她计算在内的吧?如今——他或许觉得自己的价值已经即将用尽了?
心真的冷了,完全冷到透了。就算是今日叫了自己陪酒,也并不是他对自己有什么重视,而不过是种对秋葵或是君黎或是依依的替代——因为他们不在。怎么我还是有所期待呢?明明告诉了自己他们只会利用我,只会看中一个有价值的我,怎么我还是因为这样早已知的事实而失落呢?
——我在这世间,是真的不配拥有什么“在意”与“关心”的吧。她脸上浮出一线痛苦至极的惨笑,将酒壶往自己杯里倾倒,然后举杯,一饮而尽。
朱雀才抬目眯眼看着她的表情与动作。“你有什么不满?”他意味深长地道。
娄千杉放下杯子,面色已经转为笑容可掬。“没有,我怎会有什么不满。”她笑道,“正好,我也有消息要告诉朱大人——原本担心有些麻烦的,但若有俞瑞在,想来会好处理一些了。”
“哦?什么消息?”朱雀露出了久违的感兴趣的神色。
娄千杉原本是不打算说这个消息的——至少不是现在,她还打算观察一阵。最近谢峰德和葛川都离开京城,太子身边空下来了一些,她也觉出一些机会,是以对于究竟站在谁那边仍有举棋不定,觉得该将一些筹码在手中拿一拿再说,可如今看来,若现在不说,万一俞瑞带了君黎回来了,秋葵与朱雀的关系必也会改善,那时自己怕在朱雀这里愈发没有立足之地了。
她便开口。“我听说最近‘幻生界’又有两个重要人物来了临安,不知朱大人可知晓了么?”
朱雀眼神略略一变。“幻生界的人?”
娄千杉注意到那眼神,咯咯一笑。“看来大人还不知道——好像是摩失的师兄和师侄。据我所知,摩失那个师兄,蛊术非常厉害,比摩失大有过之,该算是幻生界的得意门生了,我们这边却没有能对付得了他的人,如果朱大人要考虑对他下手,看来要从长计议。”
朱雀看了她一眼。“我没说过要对他下手。”
“那是千杉多事了……”娄千杉低眉斟着酒。可她自然不是感觉不出来方才那一瞬间,朱雀身上并没隐藏的杀气,想了一想,鼓足了勇气,仍是开口接着道:“……可太子身边异人不断聚集,朱大人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恕千杉直言,不论大人是怎么想,可现在因为君黎公子的缘故,太子那边怕是真正视大人为敌了。虽说朱大人武功盖世,可这些人——也都是潜在的危险,不可不防,大人不想先下手为强吗?”
朱雀却只是喝着酒。“不必你教我,娄千杉。”
娄千杉不知他究竟有何计划,未敢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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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原本也有些举棋不定——对于该用什么方式来处理眼前的“困境”。
君黎的离开看似仅仅是与他的个人恩怨,实际上留给他的可不仅仅是一个不好的心情而已。诚如娄千杉所言,君黎不顾后果地追夏铮而去,便将朱雀置于一个难以自圆其说的境地。不同于葛川等人堂而皇之以“护送”夏铮为名而去,他必须要为君黎的这种“与护送之人为敌”的举动作出解释。
好在太子等人也怕自己所谋败露,不敢太张扬地告状,而不过制造些压力来旁敲侧击,逼他表明立场。朱雀虽不惧谁,但也实不打算与太子真正撕破了脸,而原本有心拉拢自己的恭王见此情形也闷声不响,似乎是观望之态,也即是说,没人能替自己明着反击了。
不能反击,便不反击——反正每日事务千千万,这事情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的,只要用一件更大的事情来转移旁人的注意力便好。在那种时候将俞瑞放出来,并提及要对付青龙教,就是朱雀用来转移旁人注意力的选择。
青龙教这个江湖派别的存在,原不会在大内引得注意——除了在太上皇那里。所以朱雀故伎重施,并不需要自己开口,却借太上皇赵构之口将此事提了出来。他本就与赵构走得近,那些陈年往事只消稍微多说几句,便足以令贪生怕死的赵构感到威胁,也因此转而去寻当今天子,以江湖门派作乱为由,希望他能伸手管一管。前几年南方各地的造反才刚刚平定,如今青龙教在徽州,那是肘腋之地了,赵眘说不慌也不是不慌,一回头,此事又问到了朱雀头上。
只是,朱雀纯为转移视线,倒不见得是真心想对青龙教如何,当下里也只是回应说派人去调查下详情再行决定,免得小题大做,自乱阵脚。俞瑞的去向,官面上便是说去青龙教打探情况了。他倒是希望如此一来,禁城里有了新的议题,自不会总是关心君黎那件事情了。他的举棋不定,在于待俞瑞回来之后,究竟要不要将对付青龙教那件事情付诸实施——这多半也取决于太子一伙是否步步紧逼。眼看太子这两日看起来也似略微消停了一下,可若照今日娄千杉的话看来,那只是他又网罗了强援,暗中或许反而更有新的动作。
若是这样——他朱雀岂是坐以待毙之徒?对于一个没犯着自己的夏铮他都没肯放过,何况可能羽翼一丰便要将自己连根拔走的太子。
急信召回俞瑞——并不是为了青龙教,而是为了那两个不该在这时到来的强援:关默与关代语。他虽未对娄千杉明说,可娄千杉自然知道该进一步为他打听那两个人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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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刺和君黎不知,头一个月从青龙教始终没传来任何消息,自然是因为朱雀如今要对付的,并不是青龙教。
单疾泉回到徽州没几日,就觉得自己好像上了朱雀一个当——如今回头想来,无论如何,通过俞瑞之口把所谓的要对付青龙教的消息传到自己耳朵里,终究有点刻意了。
但话说回来,朱雀也不可能确切地料到俞瑞能在梅州遇见自己,这个风声来得究竟有点奇怪。虚实未知,他既然回来了,也不敢再轻离青龙谷——甚或青龙教上下也由此草木皆兵了好一段时日。他倒始有猜测朱雀有些别的什么行动,为防青龙教多管闲事,才放出这样风声来?
刺刺的来信很勤,没几日就会来报个平安,看来那一头是无事的;而临安夏家庄的来信也不少,看来也是一直没什么事。除了这两边,他还真没什么非要“多管闲事”的地方了,也便只有静观其变。 一八八 散若烟华 三
夏铮平安到达梅州的消息,于此刻的朱雀来说,已经说不出是败或是胜了,不过对于太子等人来说,自然是败无疑。
俞瑞回来得竟是最早,随后几天才传来葛川回来的消息,但谢峰德与张弓长仍然并无音讯。已经不知多久没与朱雀当面说过话的秋葵也多少得知了些讯息,还是按捺不住,叫人转告朱雀,想与他见面谈谈。
朱雀当然知道她无非是关心君黎的情况,可却也无可奈何。依照俞瑞的说法,君黎伤得很重,命是差堪保住,三个月之内想必回不来——这个事实是否要就此告诉秋葵、如何告诉秋葵,他还没有想好,也只能先佯装不理。既知张弓长被擒,如今也只能先安排俞瑞接手黑竹会的事情,待到稍许告一段落,他还要借俞瑞之手,去对付关默二人。
他对关默二人尤其上心,除了防着太子之外,自然也有宿怨关非故的关系。他心中暂时拟定的计划,是解决了关默,擒住关代语,届时自然不怕关非故不露面了。但对于关默的所谓高超蛊术,他心中还不算有底。摩失当日无声无息暗算了君黎以至于自己都束手无策,这个教训他也并没有忘;关默——说来是比摩失更难对付许多的人物。
娄千杉和秋葵都不过是稍许知道幻生界的事,却不算与之有过正面交锋,是以他在与俞瑞说起此事时,也不无些慎重,提醒他务必要摸清对手底细。却不料俞瑞闻言,却沉吟了许久。
“怎么,你想到什么了?”朱雀看了他一眼。
“只是想起一个人。”俞瑞欲言又止。
“话说清楚。”朱雀有些不耐。
俞瑞看了他一眼。“瞿安。”他吐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忍不住还是偷偷看了看朱雀的表情,见他面色并无大变,才接着道,“若我记得不错,他好像与幻生界的人见过、动过手。”
话也只说到这里,没再说下去。瞿安人在临安城里,就连他俞瑞都知道,他料想朱雀不可能不知的。
朱雀却只是冷笑了声。“我只叫你小心谨慎,你找谁来完成这件事,都与我不相干。”
言下之意,那是默许了。
这自然也便是俞瑞头一次来寻瞿安的缘由了。只可惜他不知沈凤鸣便曾与关默交过手,否则原不必舍近求远。
在他担当黑竹会“大哥”的那十数年中,瞿安是他麾下头一个金牌杀手,也是他唯一曾将绝学相授、真正钟爱的弟子。瞿安人本聪明,除了功夫进展极快,也有两个旁人所不具的天赋,其一是对杀气的知觉之敏锐,自来无人堪比;其二是他制作复杂精巧的机械之物常常不费吹灰之力。如今黑竹会所留的那些或大或小的机簧制物,几乎都是出于他的设计。
也正是由此,俞瑞觉得唯有瞿安能对付得了无声无息的“幻生蛊”,因为幻生蛊下蛊时声息之轻,若无异于常人的敏锐知觉,决计无法避免着道。可他也料想得到瞿安不肯轻易答应,是以也曾退了一步,若他不愿亲自出面,是否愿意帮忙制作一些器具用以对付蛊道。在那日问来,瞿安的答案是可以——可以做出这样吸附蛊虫的器具,只是——他却不愿意费这个力气去做。
“你们要打打杀杀,今天对付这个,明天对付那个,那就罢了,不必牵扯我。”他是这样回答的。
“你们”二个字,他当然看穿了俞瑞背后的朱雀。昔年在朱雀山庄,他就从未为朱雀做过任何一件杀人利器,如今自然更不会。
那一次走时,俞瑞只叫他再多考虑考虑,回复朱雀时也并未将话说死。可朱雀却等不了这么久,若不是娄千杉这里偶尔能得到些消息,知道那二人来临安之后并无异动,他早已等得不耐。进了五月,他再不愿拖延,将迟迟未动的俞瑞叫来,逼他立刻设法解决了关默。
“半个月之内不解决此事,你就不必留在这位置上了。”朱雀的威胁之意很明显,俞瑞也知道,他要将自己重新投入牢狱,也不会太难。
他倒也不是存心想拖延,但瞿安不肯给他面子,他对于对付关默,就没有十足的把握。若只是瞿安倒也罢了,他借昔年情分加以劝解,或许还有些用;可苏扶风亦在那里,他知道她必不会容许瞿安反为自己所用。相较自己与瞿安已经断裂了二十年的所谓师徒情谊,苏扶风却是他如今的家人了。
也是在无意中,他方知沈凤鸣与瞿安一家人也算有过往来。朱雀既怒,他干脆便将沈凤鸣推了出去,要他再去寻瞿安。于沈凤鸣来说这未始不是个苦差,可既然原是自己想借俞瑞重回黑竹会,便也猜得着他只会将这些交不了差的事情交给自己——若推拒了,那怕是真的便没了机会,这一层,他与俞瑞心照不宣。
俞瑞也知他此去要说服瞿安恐怕很难,“但你却非让他答应不可。”他只道,“因为他若不去,回过头来,要去做这件事的人,就是你了。”
沈凤鸣犹豫了一下。若让他去对付关默——其实也未始没有胜算。可此刻却不是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最好还是让俞瑞觉得,一切都是由他来安排的才最合适。
脸上的这丝犹豫表情没逃过俞瑞的眼睛。“你害怕了?”他开口道。
沈凤鸣知他会错了意。“没有——我先去寻瞿安就是。”
“如果用软的实在央求不来,也不是不可以考虑用强。”俞瑞忽道。“他们一家若对你不防,你拿住那个小的,料瞿安也不能不答应。”
沈凤鸣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俞前辈的意思是无论如何要瞿安就范?”
“我是为你好。”俞瑞轻轻捋着须,说得轻巧,“我已告诉了朱雀你现在正为我所用。你若不逼瞿安如此,回头朱雀定要对付关默,那便是你的事了。”
沈凤鸣没再多说,只是点一点头,出门去了。要拿住五五逼瞿安就范?他没想过这种事情。他也是头一次知道,原来俞瑞并非自己原本以为的那种人。
——他与张弓长,大概也没差?为了达到目的便不择手段——大概也真的只有这样才能做成大事吧?
他心中苦笑着,带着些不宁定,终是敲了武林坊那扇门。那般波动着的情绪,敏锐如瞿安,自然不会感觉不到的。也因此虽然知道来的并非俞瑞,他还是拦了苏扶风,自己来应了门。不过,沈凤鸣究竟不算有敌意,是以苏扶风提出让他进来,他还是允了。
一切终如所料。如今,对付关默的任务,终究还是落在了自己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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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不算真正回了黑竹,只不过在傍晚已接了俞瑞的通知,于是一个人寂寂地坐在临安城的居所之中,默然回想。事到临头想想,比起偷袭五五来要挟瞿安,对付关默与关代语这伯侄两个其实也并不能令他更开心一点。关默也就罢了,关代语——却和五五一样,不过是个孩子。这伯侄两个从来无片刻分开,可任务之中,却要他杀关默,捉关代语。要当关代语的面杀了关默——何其残忍?而最终还不是一样要拿住一个小孩,去要挟他的爷爷吗?
可现在却已没有选择了。他站起来,在这已经黑沉的天色里准备点灯。先不想那么多了吧——自己能不能杀了关默还是未知呢。上一次不过是出其不意,其实以关默极短时间之内连下十余人蛊毒的手法,若那连下十几道蛊都对着自己一人而来——纵然知道防备破解之道,也未必跟得上那手法了。
欲待去拨灯芯的手就又停住了,他心里开始默诵那些蛊术的要旨,欲待寻找取胜之机来。忽然外面遥遥传来“嗵”的一响,那个方向的天空一亮,他下意识抬头去看。
大开着的南窗对着的,该正是那个禁城的方向吧?一支冷色的烟火正从高空散落,化成无数瞬间即逝的流苏,良久,天空终于还是归于黑暗了。
他忽然若有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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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个给孩子做的烟火,可烟火却握在一个有了白发的人手中。
即使是到了这个年纪,很多时候,他仍然不肯停止追求一些旁人或许早就放弃了的东西——那些,或许也真的只能炫灿一时,却会迅速凋零的东西。
遣走了俞瑞的朱雀今日很寂寥,连娄千杉也暂时跟着俞瑞去了,身边没有了人,只有那一支极尽嘲讽的烟花。
他是不会默默吞咽这样的嘲讽的。既然送来了,他便会放出来——算是一种慨然的接受。只是,当那烟花窜入高空,他忽然也真的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这一生会不会错了?会不会从一开始,有好多事,就不应该追求、不应该去做?
是不是正是因为那样一个自己,才终于落得这般寂寥?他可以占有很多人,可又真正拥有过谁吗?那些他可以拥有的,不是都被他轻轻易易地葬送了吗?而如今他真正放在心上的那些人,却又有几个愿意留在自己身边?
烟硝散尽,他站起身来,踽踽转身,往另一边厢房而去,身后的院里,遗下了那一支裂败的焰火空壳。 一八九 散若烟华 四
独居屋内的秋葵也意外于今日入夜的这支烟花。她也忍不住推窗看着那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的繁华,依稀觉得,这个方向,是朱雀的院落。
大概是也隐隐约约觉出了那散落烟烬里的寂寥之意,她心有所感,竟也这么呆呆站着。忽然外面传来人声。她些微地一惊。自从朱雀软禁自己于此,除了依依和娄千杉,几乎没有旁人会来了。而就算是这两人,都已经好久没来过了。
可还没细听那人声说的是什么,她已经望见窗外的院里,走过来的竟是朱雀。他像是也没料到她会站在窗口,脚步一停,已与她目光相对。
上一次见到他,已不知是几时了。虽然心里对朱雀终是有着龃龉,可这一相望,她竟是不自觉开口,喃喃叫出一声:“爹。”
这一声叫出,她未料自己鼻子竟有些发酸,连忙抑住。朱雀也停了步,对她微微一笑。
“女儿,今晚出来陪爹走走。”他轻声道。
不须多有解释的言语。秋葵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裙,绕去了院子里。
算来,她足有两个多月没出过这个院子了,就连距离上次要人带话想找朱雀谈谈,都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从来没来见她,她只好辗转自己打听着君黎的消息,可旁人似乎也不那么清楚,况且,没有朱雀的命令,谁又敢多说半分?
如今朱雀终于来了。她不知自己心里的紧张究竟是因为见了他,还是因为君黎。太久了,那种担忧甚至都已麻木了。
良久,朱雀方道:“今日是端午了。”
秋葵嗯了一声,“天是热了。”
“你们方来的时候,还是冬天。”
“嗯。”
“这些日子过得还好?”
“嗯。”
朱雀站住了。“不要只会说‘嗯’。你不是想找我谈谈?”
秋葵也站住。“是,可是我想——爹应该什么都明白。若爹愿意告诉我,终会告诉我的。”
朱雀轻轻叹了口气。“你啊,你就是连这种事情,都不愿意开口求人示弱的。要是我不明白呢?”
秋葵闭口不言。在她看来,那时鼓足勇气要求与朱雀一谈,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若我告诉你,君黎回不来了,你还是这个样子么?”朱雀看着她。
秋葵面色微微一白。“不会的,我不相信。”
“那么久了。他到现在都没回来,我也一直没来见你,你该想想是为什么的。”朱雀道,“没有什么可不相信的。人都有一死,我那时便已说,他这条命,挡不住几个。”
“人都有一死”——这句话令秋葵心内如受重击,击得那般痛,以至于张着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像是堵住了,堵到眼眶,变成眼泪一粒粒不受己控地摔落下来。她不曾想过君黎会回不来——不敢想,也不愿想。尤其是当她一直那般笃信他那一句“我定回来”,这种他迟迟未归的事实,就愈发接近一种残酷的猜测。如今朱雀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在证实这种猜测吗?
朱雀仍在淡淡地道:“你如今,是否愈发恨我?”
秋葵伸手捂着胸口,根本无法说出一个字来。那心里全是一片一片的黑暗,想着竟此生此世再难见到那个人,所有的一切都是惘了,又哪还有余力去恨。
朱雀见她如此,心中暗叹。“我只道他离开你两月,你再有什么样热望也该淡一些了……可他若没死却偏不回来,与他身死而无法回来,这二者又有什么差别么?”
秋葵才觉出不对,勉强抬起头来,“他到底……”
“你哭都哭了,现在告诉你他没死,是不是觉得有些亏了?”朱雀微微笑起来。
秋葵一愕,一时心头混沌一片,朱雀虽在笑,她又如何笑得出来,低头要抹泪,朱雀抬手,搂她入怀。
她又一愕。这是个父亲的怀抱么?她从不曾真正信任朱雀,可此刻被他这一搂,不知为何,原本想要收起的泪,却竟又松了劲一般要流下。
“到底是怎样?”她忍不住哭道。“你……你这样寻我开心,很有趣是么?”她想要发怒,却竟都无法说得连贯。
“那你是宁愿我方才是欺骗了你,还是宁愿那是真话?”
“我……”秋葵答不出来。比起接受君黎的噩耗,自己被欺骗那么一下,似乎也就微不足道了。“可若他真的没事,你又为什么到现在才肯告诉我?”
“这你就要问他——为什么迟迟不归了。”朱雀道。“若早两个月便告诉了你,你现在已经眼巴巴地等了两个月,那是什么心情?”
“也比现在好。”
“你现在自然是这么说,到你再等两月,看看还是不是这样。”
秋葵怔怔然未语。再等两月?过去的两月已经够忧心忡忡,就算得知他平安无事,若再有两月,怕自己又要百般猜测,那时——她也真的不知自己会是什么心情。
“我得到的关于他的消息也不多。”朱雀方缓缓道,“俞瑞回来的时候,只说他人还在梅州,恐怕不会很快回来。如今——也过了许久了,唯一肯定的是,这段日子还没有什么坏消息传来,但至于他什么时候会回来,那恐怕只能由他自己高兴。”
秋葵才收了泪,道:“他定是怕你不能善罢甘休,所以才不敢轻易回来……”
停了一停,她抬头道:“你……你也消气了吧?若他回来,不会再……与他为难的吧?”
“这就要看他了。”朱雀道。“他上次口口声声说,回来要带你走——哼,若他如今还敢存此想,那也不必怪我与他为难。”
秋葵垂首,似在沉默。
“怎么,你也想跟了他走?”朱雀冷笑。
见秋葵仍然不语,他哼了一声。“可以。女儿要离开父亲,不过是一种可能。他想带你走,要么是娶了你去,否则——他凭什么?”
“可我……”秋葵想说,可我本就不是你女儿,我本就是被迫留在这里的,我本就不想留下,但这话又怎么敢说出来?
可这沉默更大的原因,是她又怎么敢说,自己心里对于朱雀这样一句话,没有些暗暗的、明知不该有的期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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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黑竹会回来的娄千杉很快不无敏锐地发现朱雀与秋葵的关系有了改善。朱雀不再需要她来陪伴,她便再次觉出了一些失落。
在旁人眼里自己似乎正在朱雀这里受宠——那是朱雀为让她在太子那里也获得信任的一种方式。太子只有在知道她能取信于朱雀,能从朱雀这里真正得到一些情报的情况下,才可能用同样的消息来回报她。否则——关默的事情,她又怎么打听得到。
果然向朱雀要求帮沈凤鸣一起执行此次任务是对的。她心中暗道。否则,万一被沈凤鸣成功了,他翻了身,自己更没有什么可倚仗的了。
不过,大概也就只有沈凤鸣和自己一样,对朱雀来说只是一种利用价值的存在了。这样看来,他们还有那么点同病相怜的意味。
娄千杉的到访有点令人猝不及防。自她重伤被那乘马车送入了内城,沈凤鸣还没见过她一次。倒是也听说了她始终留在朱雀府上,好像渐渐也受宠起来。他也只能慨叹她终于还是选择了这条趟着世间浑水的路,不肯看透了脱身。但想着若她干脆一直留在朱雀身边,至少,应该没什么危险。
怎料这一次的任务,她竟也来了。
“找你还真难啊。”他听见娄千杉语声的时候,正坐在后巷小酒馆里,独自饮酒。
他抬头看见她,怔了一下。
天气有些热,娄千杉那一身公子哥儿装束其实也不那么穿得住,显得她脸色略微泛红。除此之外,她的身形,还与几个月前一样消瘦。
“你怎么……”沈凤鸣微微疑惑。“有事找我?”
“当然是找你,不然呢?”娄千杉站在数尺之外,很保持了些距离。“鬼使没跟你说?”
沈凤鸣才省悟些什么。“是你也要参这次任务?”
“哎哟,看来我好像不太受欢迎。”娄千杉笑着,人并不走近一些。
沈凤鸣才摇一摇头。“没有。好久不见你了,身体看来已好了?”
“没什么大碍了。”娄千杉眼睛动了动。“那个,当时……”
“先坐吧。”沈凤鸣道。
娄千杉哦了一声,总算走近坐下,“当时……也没来得及……没来得及谢你。”
沈凤鸣见她竟然会跟自己道谢,才笑起来。“谢什么。你只要不在背后说我坏话,让我到处遭人恨就很够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嘛。”娄千杉笑道。“往日的都是误会,如今——我们却在一条船上了,这次——无论如何也失败不得。”
沈凤鸣眼珠转了转。“可我听说你在朱雀跟前不错,怎么弃了那样的好日子,却又要出来打打杀杀?”
“你真觉得朱雀可信?”娄千杉托腮,“若他可信,你该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境地吧?”
沈凤鸣不置可否。他只是看着娄千杉那只托着腮的手。他还记得那日那个重伤的她,那只手瘦到浅蓝色静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可如今这手娇嫩莹白,在他看来,至少,这几个月不曾受过什么苦。
但也许,这对娄千杉来说,还远远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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