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20分节

一九〇 两仪相生

    天气已变得越来越闷热。

    夏铮不知是否为防不能相见之尴尬,两个多月来都极为忙碌,东奔西跑,时常不在梅州,倒很是在附近招安了几批山贼,到了近六月,终于听说是要消停一阵了。

    君黎了解这种尴尬。早先听陆兴说起谢峰德、葛川已望风而逃,应是离了这一带,况且自己伤势也渐渐痊可,便提出还是搬出夏府居住。如此,也就省了道别之虞,免得走时夏铮和陈容容再不来见面,愈发显得奇怪。

    刺刺不知他为何在此事上尤其坚决,只能由他。她却不便也一起搬出来,依了陈容容,仍然住在夏府。纵然照旧不时要去看他,可相陪的时间自然少了。君黎得了多些的闲,偶在城里逛逛,为回程准备些东西。

    三个月的时间真的好长,尤其是这最后一个月,长得他伸长了脖子,都还像够不到底。这个时限像是种心照不宣的约定,他甚至不敢在此之前多提及想走,可道家疗伤之效极快,他早已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不妥,也便默默地将行装整理起来,想着,或许该是说服刺刺的时候了。

    刺刺也像是隐隐知道他多半是等不到三个月尽的,便愈发勤奋,在陈容容指点之下,要在走之前,将卦剑习得熟练。

    剑招不难,运用之法却繁复。单是每诀之内的种变化,就各有不同,而每一诀又与对应不同卦位的剑法有或相生或相克或相补之效,真到用时,那诸种组合变化,她还称不上得心应手。须知这剑法的厉害之处,并不在本身单独的招式有多么巧妙、多么胜人一筹,而是招式互相变化结合之后,效用会成倍而增,大大超过简单相加,这一层可比别家剑法高明多了。

    究竟时日尚短,刺刺有时心有不逮,难以将前后招使得行云流水,便折损了其中意境,不免感到沮丧。不过,陈容容已对她的进境赞不绝口。“六十四式变化多端,似那招招相叠,就连我也不能至随心所欲之境。这般短的时间,加上你原没有道学根底,如今所会,已是极为难得了。后面得进境怕也是不能一蹴而就,须得多加实练,你回头倒可以与君黎多作切磋。”

    得陈容容这样评价,这日刺刺收了剑,便径来客栈寻君黎。

    君黎倒很闲适地又在客栈门外摆自己的算命摊,不过也并没有生意,坐着无事,见刺刺过来,往边上挪了挪,腾一个位置给她。

    “满头大汗的就来了?”他将手巾递去。

    刺刺也不客气,坐下便接过来擦脸。“是啊,怕不然就晚了。”她表情像是有些高兴,又像是带点沮丧。“练了一下午——可那难处是真难,怎么都没法用得顺当。问夏伯母,她却说,一个人自练大概也就到这个程了,要我找你较量,说这样才会再上一层。”说着向君黎一瞥,“今日可有闲了?”

    “夏夫人要你与我较量?”君黎有些怀疑。

    “是啊。”刺刺瞧见他表情。“每次都找借口推脱——这回可不成了!”

    “我倒不是推脱你,只是现在住在客栈,也没地方与你动刀动剑的。”

    “那你来夏府么。”刺刺央他道,“我们叫夏伯母指教下,今日正好夏伯伯也回来了,等到练完,我们在府里吃了晚饭,你再回来,好不好?”

    君黎看着她,像是在想如何拒绝她才不致令她不快,一时未语。

    “到底好不好嘛。”刺刺不悦起来。

    “我想到个地方。”君黎才开口道,“我带你去。”

    “哦——那也好。”刺刺应了一声,跟着他站起来,“什么地方?”

    “你来了就知道。”君黎偏不答,将随身东西收拾了,回客栈放下,单抽出了木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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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首的河滩边上,时近日暮,人影已渺,留出片不小的空地。那还未沉落的夕阳在水面一晃一晃,幻化出巨大的红色亮块。

    刺刺双目一眯,以手遮眼。“这地方倒不错——你这些日子在这里练剑?”

    君黎一笑。“没像你那么勤,我只是喜欢待在水边,所以偶来这里走走。”

    “你啊,口口声声比我晚学了,还不好好练习,难怪不敢跟我较量呢。”刺刺鼻尖对他一皱。

    君黎愈发发笑起来,“是啊,我是晚学后进,不敢贸然较量,想劳烦先学前辈让我见识见识这剑法的精妙之处——夏夫人说你已是一个人自练的登峰造极之境,想来厉害得很了?”

    “以为我不晓得,你是怕了,先探探我的底。”刺刺虽然这般说着,却也不推脱,仰起脸道:“好啊,那你看着。看完了,可不准再偷懒。”

    君黎点头,退至一边。

    卦剑法的六十四式,早已清清楚楚印在他脑中了,也因此刺刺的剑势一起,他就已知她是真的下过一番苦功的,以至那剑法的每招每式精微艰深处,她都使得毫厘不差,堪比陈容容剑谱上所绘的那图样一般精确。剑势腾挪,她轻盈身形真如飞凤夭雀,将剑法的稳与准、柔与韧尽皆自剑尖传递而出,君黎心中也是暗自称赞。

    六十四式并不算多,片刻,刺刺便已使完一遍。“好了。”她抹着汗,显然对自己今日表现也颇为满意,“看好了?有何指教?”

    “很不错啊,不过——夏夫人应该不只教了你这些?”君黎却笑得不动声色,“如今不过是将六十四式一一展示,可真正难的该是应着心法口诀指引的招式的串联与变化,那些你就不让我瞧了?”

    “我正是说那些难,要再多加练习呢……”刺刺说着,忽见他这般置身事外地站着,不觉有些不忿,向他一瞪,“你就只看着不下场?要都这么动口说说谁不会!”

    “我还不是觉得你使得好,想再多看些么。”君黎半恭维半带了些激她之意,“你的意思——总不会你也只会动口说说?”

    “谁说啊——我只是不算掌握得炉火纯青,可也……可也**不离十了!”刺刺咬了唇。“好啊,就让你见识一下好了。”

    她剑垂下,闭目微微静了片刻。适才的六十四式,是按着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个卦位,每卦式,按顺序使了下来。可真正用招时,哪可能这样一一排列;何况招式变换转瞬即过,就算记得了卦的法门,可互补相生必是要求两式之间没有任何阻滞生涩,似她对卦象未有那般熟悉,倘靠着死记,六十四式之间两千余种变化,哪有那么信手拈来。

    自习尚且不行,倘若有对手呢?陈容容也说过,没有谁能允许自己的对手轻易将剑法用得畅通无阻,有时迫不得已,甚至只能选择对自己有所克陷的招式迎敌。便算是写下此谱的她,也只是临敌多了之后,留下了几个不易受对手击断的相衔和相补技巧供多加习练,可那委实只是这千种变化的小小一隅而已。话说回来,在一场对敌之中若真能用出那么几个精妙的相衔或相补,就已极是不易、堪称高手了。

    君黎一双眼睛未曾离开过刺刺阖上的双目。只见她忽睁开双眼,将长剑扬起——还是自乾卦的第一式开始,可紧接着的却是艮卦中的一式——两式相生,威力大是有增。

    这原是刺刺习得已熟的相衔之一,不过,连续几个变招,要一式式相生下去,到得后来,她终免不得心生迟疑。到第七个变招,她似是犹豫,那剑明显缓了缓,变招之机转瞬即过,明明可成杀招的一剑,也因此变得稀松平常。

    刺刺不是藏拙的人,不会因君黎在侧,便掩饰这样的失误。她心中明白,方才是离卦之第三式,随之应是巽卦或震卦中某式以相生,可一则连续多次反应以哪一卦相接,实在不是常人能办得到的,二则选择多了却也未必是好事,按适才的剑路可选择的变式足有十六种,有时反要让人慢了一慢。

    她转头朝君黎看了眼,他背光的脸上表情一时未能看清,依稀好像在微微蹙眉。刺刺咬了咬牙,轻轻道:“我再来一次。”重又将离卦第三式使出。

    这一回倒是对了,可个变招之后,又不免招招紧张,哪里还有余力去想君黎在旁看着。这次正行到一式乾卦第五,她后招生涩未决,已觉时机将逝,心中一馁,正待又收剑了结,冷不防耳侧声音道:“是这里?”她微微一惊,君黎不知何时进了她的剑阵,身形轻迅得她竟感觉不到,只有那木剑从她身后斜斜指出,正是艮卦中的一式,补足她此式之缺。

    她不无讶异,欲待说话,君黎已道:“接着来。”她振剑轻起,将他的艮卦第三式重新用出,还未来得及想后招,君黎木剑那离卦中一式已出,道:“在这里。”

    这感觉只令刺刺大异,恍似忽陷梦境,那所有对后招的苦苦日思夜索竟被轻易化解。可两招犹自不能让她笃信,她一式式接相用出,已不去想相生相补,随意选择招式挥剑来去要试他,可君黎偏好似真的不用想,那相补一式必定如影随形,比她自己追随自己的招式都像还更快些。她一时直不是惊讶,而是骇异,忽地收剑停招,回身道:“你……”

一九一 两仪相生 二

    她努力定一定神。“你怎么能接得那么快?”

    君黎也收剑,微微笑道,“你要是像我一样学了二十多年的道,也是这么快的。”

    刺刺一横目:“骗人!你早就把这剑法学好了——学得比我都好,你……你还不说,还要我练给你看——你怎么这样狡猾了!”

    “我不是……”君黎被她眼神看得慌,“我其实于此剑法,也一直有些不明之处的,不是……不是我有意隐瞒什么……”

    “剑招相生都难不了你,还有什么不明之处啊?”刺刺显然觉得他不过随口安慰自己而已。

    君黎只得道:“就比如说,你有没有想过,卦剑本是宁静和缓、以柔克刚的剑法,可相生相补却要求变招极迅,这样一来,整个剑法的本意岂不是失去了?为了追求那样的招招相叠,却没了本应有的道家真意,岂不还是得不偿失?将相生相衔练得再好,又是正途么?”

    刺刺听得眉心一蹙。“是哦,我还没想过这个。”又一舒展,“不要紧,我回头去问问夏伯母好了。”

    “……倒不用了。”君黎有些讷讷。“我原是不明白的,但方才看你练剑——忽然有点明白了。”

    刺刺疑惑。“你怎这么吞吞吐吐的,一次都不把话说完——想明白什么啦?”

    “我……我的意思是……呃,我只是猜测,夏夫人要你来寻我的本意,大概不是要你与我较量的,只是要你与我……”

    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个说法:“一个人没法同时用出两招来相生相补,又不能一直那么快地变招,可两个人不就可以相生相补了?原本一人要用两招,那般赶得没了意境,两个人岂不是就解决了?”

    刺刺才轻轻“啊”了一声:“你是说……两个人分别用出一式,以为相生?”她眼珠微微动了动,唇角已经高兴得弯起,“君黎哥,你好聪明啊!”

    “我只是回想起夏夫人那时把剑谱给我,却又叫你去学,猜想着——也许这剑法本意如此,她也存了此念的。”

    “……可是,夏伯母怎么都不明说呢?害我自己练了那么久。”刺刺囔囔地不无抱怨。

    “或许也是想让我们慢慢悟到。”

    刺刺凝凝然又想了半晌,忽地又一笑,“不过啊,两人同用——可现在你学得比我好了,不会嫌我拖累了你?若我难以接应你的招式,那什么相生之效,不是就没有了?”

    “不必你来接应我,我接应你不就好了?”君黎只正色道,“若真的遇上对手,以你用招的精准,该是先手对敌,就不必顾忌太多,我总会以相生之式与你相应的。”

    “哎哟,你当真了啊!”刺刺听他这般回答,鼻尖反而一皱,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嘲笑,“我说我比不上你,我说说而已,你还真以为我是那个意思啊?”

    君黎愣了一下。他哪晓得小姑娘一句话里都藏了心思,自是不懂取巧了安慰人的。“我……我也不是那个意思……”他愈发不知怎么自圆其说。

    “哼,又装傻,我是再也不信你的了!”刺刺却不无赌气地拿起剑来,“来啊,跟我打一场,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厉害!”

    君黎摇头,“我不与你打,我从来就打不过你,还拿了木剑,怎么动手?”

    刺刺看着那木剑一时语塞。“……你就是不肯遂我的心意——你定早都算计好了会惹怒我,故意带了木剑出来的?”说话间忽回想起他方才木剑的招招相应,越发觉得他从一开始就狡猾可气,面上竟不由自主地发起红来。

    “……不想与你说了。”她忽没来由丢下一句,甩手回身就走。

    “刺刺!”君黎已见她面色古怪,只怕她真气走了,下意识手向她腕上一抓,将她一个人儿抓了回来。

    “干什么?”刺刺不虞他的这一抓,猛然回头,表情还气鼓鼓的,可目光这样一对,她心反却莫名地跳了一跳。

    “那……”君黎原还想再解释两句,却也忽直视到她被那光芒照得这般明亮的脸,言辞变得一钝,什么话都哑住了。

    那光芒是他身后正散发着最后火焰的落阳。他沉默的注视令这一刹那变得极静,静得连他们的呼吸都一瞬间像要停止。他只看到这片天空和她的面孔都红得像在流火,那整个城池——除她以外的整个世界——都好像变成了一片灰蓝的虚无。

    他这样握着她的腕,第一次知道她的脉搏也会跳得这么快,可不知为何,他心里竟没感到半丝往日的惶恐,反而涌出股难以描摹的欢喜。一股热望从他心底里胡乱狂奔出来,仿佛一瞬就要吞噬浸透他这颗沉冷已久的心。

    可是多么不合时宜——在这样的时候,脑中竟偏偏清晰浮起了几行字。他一时还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只是记得那黑沉沉的笔迹,那压着他,让他无法释放自己内心的笔迹。是了,是单疾泉那一封信。那一句话。

    “只盼你照看相护之际,亦知以礼相守”。这一句话平平无奇的话语,像是股冰冷冷的气氛霎时扑灭了所有那些热切。眼前像是暗了一暗,一切都模糊下去了,就连这傍晚阵阵的微风也都像化作了那沉甸甸的“以礼相守”四个字,一阵一阵向他扑来。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太阳都沉落了,将这最火热的白天毫不犹豫地交给了那个墨沉沉的夜,一如他的心也同样重新落入沉寂。他甚至一刹那就想不起自己适才一瞬间那些纷纷乱乱的念头究竟是要干什么,可无论是要干什么,都已不复存在——也不该存在的。

    就连握住她手腕的手,也是该放开的。他松开五指,那腕上青白的指印旋即消退而去,才露出那一只青色的、她从不曾褪下的草镯。

    刺刺也缓过神来,揉着自己其实并不疼痛的手腕,转开了眼睛。

    她不再吵闹,他也不再解释。往回走的路上,两人都未再说一句话,像是都不知道要怎样遗忘那个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什么都没有解决的短短片刻。君黎默默然将她送回了夏府,一个人默默然回了客栈,也没吃什么晚饭,只回房将单疾泉那一封信翻了出来,坐下,重新细细读着。

    他读了三遍,读到无法再读,整颗心都在发颤。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而竟要依靠这一封信?若没有这一封信,今日的一切,又是如何?

    他将信紧紧捏在手心,可竟连责骂自己的力气都没有。他不知道是否该感到绝望,因为他几乎清楚地知道若继续如此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三月相伴,积重难返。是自己还是无法自控地贪恋了她给予的轻快与欢喜而忘了保持距离——那时自欺欺人一切不过三个月,却忘了她是那样一团挥也挥不开的热火,足以融化一切最最寒冷的冰霜,他根本抵敌不住啊!

    “可你是要孤独一个人的——不能够害她,不能够害这世上的任何人。”他一遍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一句话,看着镜子里,那个头顶道髻、正襟危坐的自己,到最后却只觉这人竟面目可憎到无以复加。刺刺,如今是不是已经晚了?我是不是已经定要害你伤心?若我是你,也定要恨面前之人怎会软弱至此,竟宁舍你而择那一根道笄相伴终身——可我也希望亘于你我之间的仅仅是这一根道笄而已啊!弃这一根道笄又有何难?纵与天下人为敌亦有何难?可我却究竟敌不过造化、撼不动上苍,就连要反抗,都不知从何抗起!

    他想得无法再想,忽狠狠将头上的道笄拔下,向那镜中摔去。他不知还能怎样,真的不知还能怎样。为了这凡心妄念而误人终身,甚至要人陪自己横遭劫难吗?那不知埋伏在何处的命中之劫,怕不会放过胆敢那样快乐的自己——和那胆敢让自己快乐着的她!他真希望自己只是个无名无名小卒,小得根本入不了造物的眼,却不知自己究竟在哪一世得罪了神祗,潜心如此,仍未被这冷冷上苍遗忘!

    回到夏府的刺刺今晚也有些沉默,这种异于往常的样子自然没逃过陈容容的眼睛,只是夏铮难得今日回来一同晚饭,她也不便说起,直到晚间才往刺刺房里来看她。

    “今日怎么回事,君黎惹了你了?”她方进屋便笑问着,“怎么一顿饭上,提也不提他了。”

    刺刺才有点恍悟,“哦,不是,我心里想着那剑法,忘记与你们说了。”她虽然解释着,可嘴唇仍不免有些轻微的嘟起。

    陈容容笑道:“还想着剑法——这么说今日有心得了?”

    “唔……”刺刺看了看她。“君黎哥说,那剑法是要两人同使——是这样吗?”

    陈容容坐下。“看来你们已知道了。”

    “真是这样……”刺刺说着,可表情却并不兴奋,反有些惆怅。

一九二 两仪相生 三

    “怎么,你不高兴?”陈容容道,“君黎他……是不是练得不好?”

    刺刺摇头。“哪里啊,他比我厉害得多了。他……我无论用哪一式,他都能将相生一式用出来,比我自己想的都快。”

    陈容容一笑。“那不是很好吗?君黎和你,你们两个孩子,都是心念良纯的,有好多时候,所悟也很相似,能做到这个,不算太出我意料。其实这剑法本也并非定要两人同使——非是我自夸,纵然不讲究那招式相生,一人规规矩矩地将六十四式领会了,也不是弱手了;真要相生相应,其实可遇而不可求,像你夏伯伯虽然与我算是心意相通,可他每日都忙,要让他再来练我这卦剑,却也有些强他所难了;我原也将这剑法教了君方,盼他若有所得,我与他母子也算连心,若能齐用,当有所悟,只可惜他天分不够,也只是能将六十四式一一记住而已,再艰深一步,就稍有些为难了。所以啊,就是我自己,都还没找到这样一个人呢。”

    她停顿了一下。大约是因为提到夏琝,刺刺稍许有些不安,未曾接话。

    “那时——刺刺,我提些往事,盼你不要介意,”陈容容还是道,“——那时,君方认识了你,与我们闹着要提亲娶你,我见你也是一点就透的小姑娘,心里倒是高兴的,想过待你过了门,也要将这剑法教你,说不定君方因了你的缘故,反有所进,这剑法能在你们身上有合用之效,也是一桩美事。可后来发生那许多事——你们终还是有缘无分,我心里也是遗憾。这一次起心教你剑法,起初与君黎那头倒没什么特别的关系,对他不过是为道学的缘分;对你,却算是还个当初的愿。但如今……嗯,如今虽然君黎他……他自是不可能似君方那般……可你们相处久了,也是知心,这剑法能得你们二人同使,也算……也算能全我一个心愿。”

    “我……我一直都未及多谢夏伯母这般厚爱。”刺刺有点赧颜。若早知陈容容是因夏琝之故要教自己剑法的,或许那时就推拒了——那么爽快欢欣地答应下来,她知道,只是因为君黎而已。就算未知这剑法本是两人共使,她却也早就隐隐约约在心里有过有朝一日与他同舞之念。那是在这世上,她唯一有过此念的人。

    可此刻心里却真的说不上是欢还是怅。那欢是她直觉着他心意的欢,那怅却也是她读到了他心意的怅。她直到此刻反反复复恍恍惚惚想着的,都是他今日在她腕上的那忽然紧紧的一握,和最后轻轻那一松。只是这两个动作,却胜过无数言语,像是把这世上所有的欢和怅,都说得尽了。

    她忽然有点怕,像是觉得他这一松手,就又要远远离去。“他自是不可能似君方那般”——她当然知道的,可她并不在意。纵然他去天涯海角,她觉得自己都是可以跟了去的,怕的却是他去的不是天涯海角,而是他自己的那个旁人永远进不去的世界。

    怎么我又让他独自一人离去了?她忽然想起当日由得他自街角消失之后的万般悔恨,霍地站起。面前的陈容容反倒怔了一下。“怎么了,刺刺?”

    “我……我再去看看君黎哥。”她咬唇道,“我想起……想起句话要对他讲。”

    陈容容也站起来。“什么要紧事?这么晚——要不我派人替你传个话?”

    刺刺摇摇头。“我去去就回来的。夏伯母,真……真不好意思,我……”

    “你去。”陈容容婉然一笑,语气带着种洞悉一切的温柔。“不过天黑了,我派陆兴陪你过去,晚些也能送你回来。”

    刺刺知道她好意,没再拒绝,点了点头。

    深色的天空,星辰点点,却看不见月。刺刺走得很急,总觉得晚一刻到君黎身边,就要多一分失去他的危险。到了客栈,陆兴道,“我就在楼下等姑娘。”刺刺谢了他,上楼沿着走廊寻到了君黎房间。

    灯火已灭。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并无声息。

    她心中有些馁意,转念咬牙鼓了鼓气,还是又敲了敲,轻声道:“君黎哥,你睡着了?”

    侧耳倾听,似乎,有些声息;又似乎没有,听不真切。

    她伸手往门上一推,意外地发现门竟是没有闩的。自半开的门缝里淌出屋内一股不期而至的酒腥。她忙将门推大,借着外面的光亮看得见君黎斜仰在榻上,动也不动。

    “君黎哥!”她忙忙跑到桌边拨灯芯。灯火一亮,床上的君黎才像觉到些什么,伸袖遮眼,茫茫要坐起。

    可头一抬,却晕晕地沉下去了。他勉强看清了四周,确信这是晚上,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刺刺提灯过来。

    “……刺刺……”他不知该说什么。

    她已经在他额头摸了一把,弄清他不是发了烧才这般昏沉。“你喝酒了?”她的表情比他还要难以置信。

    “你来干什么?”君黎有些难堪,可头脑昏沉沉的,竟然无可躲藏。他的确喝酒了。反正又不是没喝过,既然心情如此愁苦不堪,又为什么不能喝酒?可他没想过要让她看到这样的景象。适才她的敲门和轻喊,他都还以为不过又是自己半梦半醒中的想象。

    “我来……”刺刺提着灯的手轻轻摇晃着。“我来看看你……果然……还好我来了。”

    “我没事,你回去。”君黎转开脸去,显得有些倦。“我睡一觉就好了。”

    “我知你心情不好。”刺刺却说得直白,斜身坐在他床边。“我放心不下你,我……我若不能让你高兴起来,我也睡不着的。”

    “我都说了没事了!”君黎暴躁起来,半撑起身体。“你一个小姑娘,夜半三更闯到我房里来,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还不走!”

    刺刺一下沉默了。君黎未敢看她的眼睛,只松了劲又躺下去,待她识趣自退。直到过了许久,他都几乎忍不住要侧目去看她,才见她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提着灯走开去了。

    他松了口气,只道她便此离去,却不料刺刺将灯放回了桌上,转身又走了回来,往他床尾一坐,竟开始脱他的鞋。

    这一下他是真的唬了一跳,一缩腿已弹坐起来。“你干什么!”他不无惊惶,“不要碰我!”

    刺刺垂下手。“你要我走,可你至少也照顾好自己?喝了酒,鞋也不脱,袜也不脱,就这么睡了,你不难受啊?说你没事——我才不信呢!”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君黎似困兽般无助而无措,只能另寻借口打发,“我只是随便躺躺,回头自己会脱鞋,会睡,可以了?”

    刺刺终究还是被他冷语戳得不无难过,低了头,空茫茫望着床榻。“我知道你不高兴,我来……原就想跟你说句话……”她停顿不语了一会儿,方又似下定了决心般开口:“我就想跟你说——‘君黎哥,不管遇了多少伤处难处,我这三个月与你一起的快乐,也比我留在青龙谷不曾出来找你要多得多;就算……就算我们终究是要回去的——哪怕明日就要见不到你——这个陪了你三个月的单刺刺,也远远比那个没有来陪你的单刺刺要开心得多。’——我不知你一直在想些什么,若与我有关,我只想你……想你安心就好了。……你听懂了吗?”

    这句话只叫君黎心头一阵慌乱,勉强瞪了一双眼睛看她。“你听懂了吗”——可他又怎知自己听到这一番话时心中之震,不是自己会错了她的意?

    “我也是在想……我们差不多该回去了。”他明知这般避重就轻委实生硬,可一时之间,却偏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却见刺刺闻听他这反应表情一拧,整个面色都像变了。

    “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想什么!”她像是忍无可忍,瞥见他身后枕头,忽伸手就抄起来向他身上乱打,“我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你还装什么啊!你敢说你苦闷不是因为我,难过不是因为我,喝酒不是因为我?你敢说不是试试看啊!”

    几句话说得激动,到末了却只听鼻音渐重,她挥打了好几下,却不知是气愤难当还是羞赧难抑,终于忍不住将那枕头往自己脸上一捂,呜呜哭了起来。

一九三 沉夜明灯

    君黎始料未及,惊讶迷茫惶惑统统随着酒意涌入他晕沉沉的头脑里,一颗心早已被她搅得乱了。他像不认识刺刺一般地呆着,不敢想象这一个小小姑娘竟在方才开口说出了这样的话;可恍然他又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因他又何尝不知刺刺本就是这样一个什么都敢说的人呢?

    “刺刺……”他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个抱着枕头哭到不敢露脸的她,再是坚硬设防的心也要一瞬间溃碎了。“你听懂了吗”——刺刺,我怎么不懂。我如今怎么不懂,你只想叫我知道,纵然你也明知与我终只能止步于此,却从不后悔在这段时日这样陪伴了我——我怎么会不懂,因为我自己也是一样,也只觉这一生最值得珍念的时光,莫过于与你相伴。可是……

    ——所有的美好之后,总是这么跟着一个“可是”的。但他却恨极了这个可是,恨不能永远不要去想那些可是。

    “刺刺,是我不好,你……你别哭了。”他抬起手来,却不敢往她肩上放。

    这样无力的言语又有什么用。刺刺闷在枕头里,呜呜地哭着。“我就是不懂……”她犹自断断续续、不清不楚地说着,“好端端的,你总去……总去难过些什么啊?我都……我都没怕,你……你在怕什么啊?”

    君黎心内又是一痛。是啊,你想的一切到那些快乐为止,我却……我却不得不想得更远更多。可我如今又怎敢说自己那样是对的,是为你好——若真是为你好,怎么竟又令得你难过,令得你在我面前,流下泪来?

    她哭得愈凶,上气不接下气。君黎手才刚试着拉那枕头,就被她觉到了忙忙用力挣了开去,依旧紧紧压在自己脸上。

    “刺刺,不要哭了,要闷坏了。”君黎是真的没了办法,“我不难过,不难过了可以么,我们好好说话,好不好?”

    他用了浑身解数哄她,可他那“浑身解数”,却也平平无奇到可怜。刺刺闷了自己只是拼命摇头,哪里理会他这般听来都不似真心的言语。

    “你……你是要逼我啊?”他既急且气,“你要我……你要我怎样?我不想你哭,不想又让你哭,我……我……”

    他说到无话可说,忽地张了双臂将面前的小女孩子连人带那枕头狠狠一搂。他不愿承认自己其实早有过不知多少次那样将她紧紧搂住的冲动,可却从来未敢,一次都不曾真的这样做过——而今日她哭至如此,他不知除了这样抱她,又还有什么能让她平静,也让自己解脱?

    “解脱”——终于将她抱在怀里,是一种解脱吗?是一种再无可挽回的选择吗?抱住她的一瞬,他连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那感觉几乎不是任何温柔情思,而竟充满着失措慌乱。可就算失措慌乱,甚至还夹杂着那么一丝二丝的悔怕,他也已不能再重新将她推开,假装这一切并未发生过了。

    怀里的人儿自然更是浑身一颤,那哭声陡地一弱,真的停住了。

    他不知说什么好,或者什么都不说才最好。他只知道自己又败了,甚至比任何一次都更无可救药。那些最最坚硬的决心原来在她面前都完全不堪一击,每一次想要远离她却不过是让两个人愈缚愈紧。那命运莫非真的已经逃不脱了,否则,又是谁在这冥冥之中,偏在他背后施以了这样用力一推?

    刺刺身体终于柔软下来,一双目光才肯爬出枕头之外,怯怯地要看他,可却又不敢抬头看他,只能带着些余泣缩在他怀里。

    “你怎么敢抱我……”她在平静下来以后,才轻轻地,难以置信地说着,“你这……你这胆小鬼,何时也敢抱我了……”

    “……你就只当我今日真的喝得醉了,”君黎喃喃说着,声音透露了他此刻的六神无主和精神恍惚,“我也当我自己是喝得醉了,不然,我怎么敢,我怎么敢……!”

    可再是六神无主,那一双手却并没有放开了她。刺刺安静了少顷,忽地也将双臂一伸,反手往他腰上一把搂住。

    “就算你不敢,我也敢的。”她带着些狠恶恶的报复之态。

    直到许久许久以后,君黎也未能忘却这一刻心里的感觉,可他却在许久许久之后,都始终没能找到任何字句来形容。那似乎是掺杂了他所知的所有味道——那般美好,偏又那般苦涩;那般快乐,偏又那般无奈。那所有的感觉似乎都揉在一起了,变成一种无法言喻的钻心之触——那是她的名字,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利刺一般深深扎入他心里,与他那一切悲喜命断相伴,不死不休。

    刺刺抱了他,听君黎不应声,心中又微微忐忑。“你又生气了?”她低语。

    “没有。”君黎苦笑。

    “那你现在心情还是不好么?”刺刺讷讷追问。

    “……好了。”这倒是句实话。无论这样的收场是不是他真的想要的结果,可那郁郁却真的消退无形了,就算再要他难过惆怅起来,都好像难过惆怅不起来了。

    “那……”刺刺才嘟囔道,“为了叫你高兴点,却把我害得大哭,你要怎么赔我?”

    “赔你?”君黎不无头大,“总……总不会要我也哭一场给你看看?”

    “谁要看你哭!”刺刺从他怀里一坐而起。“哼,我要你答应我两个条件。”

    “这么快条件都想好了?”君黎后知后觉地露出几分无可奈何。“你不会是蓄谋已久了?”

    “总之是你不好,就该答应我的。”刺刺闷声,“再说,我又不是要提什么无理的条件,头一个是——你以后再也不准对我那么凶,不准没来由的就骂我吼我——这个条件总算合理?”

    君黎想起自己果然是没来由对她那样厉声喝斥,也觉惭愧无已,点头道:“好。”

    刺刺吸了吸鼻子,露出一笑。“嗯,第二个条件是——你要答应我,以后不准没事就一个人东想西想的。明明没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可你忽然就自己不高兴了——我看着你这样,我都不开心。”

    “这个……”君黎犹豫了一下。要自己不吼她还可以,可要逼这个一贯想得很多的自己不去想那么多——还真的没那么容易。

    “答应不出来了?”刺刺嘟着嘴看他,“所以我今天的话是白讲了,哭也是白哭了?”

    “不是的,刺刺,其实是……”他第一次尝试着开口,要向她剖白一些自己的内心,可话到嘴边,却变得不知从何说起。

    刺刺见他为难,“那我问你,若明天我们就要死了,你可还会有那些所谓的忧思焦虑?”

    “胡讲些什么!”君黎皱眉,“别说这般不吉利的话好么?”

    “我只问你会不会还那么多顾虑呀!”刺刺道,“我爹常跟我说,他就一直是那种想得很多的人,一直都有好多好多顾虑——所以很多时候也并不愉快。可是他说,他最后也并不比那些想得少的人能多避去些什么灾劫、多得到些好处,因为那些总是想着的,未必发生了;就算发生了,也未必和想象的一样,好多时候事先想好的对策都没有用,反倒是见招拆招,倒也没哪件事解决不了。我们一路过来遇了这么多想也想没想到的危险,到现在不也是好好的吗?”

    她见君黎还是不语,脸上露出一些无奈,手往他手背上轻轻一覆。“应不出就算啦,不要反又被我弄得不开心了。”她笑了笑,“反正你今日好了就好——往后若再像今日这样啊,我也总会有办法的。”

    君黎看着她。她这番言语反倒显得他像个小孩子,而她是十足的大人,来哄他、迁就他、照顾他。刺刺已经站起来。“你早点休息,陆大侠还在下面等我,我要快点走了。”

    “刺刺。”君黎反手,将她柔软而温暖的手握住。“我……我不是不肯答应你,但……”他停顿一下,“你……给我些时间好么?让我想想清楚。我知道一切责任在我,我却也不想再反反复复了。”

    刺刺面上腾出几丝轻红,或许是源于那只被他握住的手,或许是源于他话语里的那种郑重。他要去想的,绝不仅仅是她的那一个条件的答应与否?他需要花时间想的,该是关乎他与她的将来——他与她的一切?

    她知道他是怎样一个拙于表达的人——至少在这件事情之上,在她面前,从来如此,可也因此,他若说出什么来,才足够认真——所以,他如此说,她已经足够感动。“我知道你还没有想好,定要些时间的。”她低着头,不无羞怯,却也一样郑重,“我只要你知道,我从来是将这些与你一起的日子,当作上苍给予我的恩赐——每多一日,便是多一日的快乐。所以你……你什么都不必顾忌,只作你最想作的决定就好了。”

    他点点头。那一只手从他手心里滑脱出去了。她走了,可一室里的半明半暗都像淌满了她的温柔。

    他独自坐在床边,心才开始跳得快了些,像是种滞后太久的回应。不知到天明回想,适才的一切是不是恍如一梦,仍然无法改变自己往日的决定?

    他吹熄了灯,慢慢地脱了鞋袜和外衣,躺到床上。那枕头还湿着,尽是她的泪。刺刺,若似你说的,真能确定地知道我们只能活到明日,那倒好了。我那些忧闷迷惘,不过是不知未来的劫难要从何而生,向谁而生。我连至亲父母的面都不敢见,又要怎么如你所说的那般,“什么都不必顾忌”?

    心头终究仍是乱麻一片,可被这屋里残留的温柔包裹着,却已不是适才独自饮酒时的心情了。他知道,她是出现在他黑漆漆的命运里那样一盏无可替代的明灯——若没有这盏灯,他相信自己会一直孤独沉在这黑暗里直到此生终结——可唯独,他又如何知道若追随这光明而去,终会将自己引向何方?这片看不到边的黑暗,最终又要将那光明置于何地?

一九四 不速之客

    天与往常一样的亮了。

    君黎与往日差不多时间起了身,酒劲好像完全消退了。原以为这一夜大概要辗转反侧,可实际上沾枕没多久就睡着了——睡得比平日还更沉些。

    我还真能睡得着。他莫名地嘲笑着自己。昨日那一切还历历在心,并不曾忘却,可却也并不似自己以为的,会沉重了今日的心情。他掀开窗,一样是个热天,那蝉一早就在噪着,可那一丝云也没有的天却并不让他厌恶,干净一色反好像叫人心情愉悦。

    他方洗了脸,刺刺便已来了——除了今日来得早了些,所有的一切,与往常并无不同。

    “你起来啦?”她高兴道,“今天有什么打算?”

    君黎知道她必有后话,笑而反问:“你有什么打算?”

    刺刺见他并无异色,便过来嗳嗳地道:“当然是要你好好教我剑法啊——如今知道你也这么在行了,我也就用不着事事问夏伯母了。”

    停顿一下,“我终归也有点不好意思那么麻烦她嘛……”言下之意,麻烦君黎那却似乎是天经地义的。

    “教你不敢当。”君黎只笑,“不过倒是应该多加合练,以求愈加领悟的。”

    刺刺一喜,瞥见他剑在一边,一伸手便拿过,与自己的一起抱在胸前,只催促道:“那快走啊。”

    “现在不行。”

    “啊——为什么?”

    “那个河边,也就只有太阳落山,人才少点,现在一大清早,正是人多的时候——你要是不怕人家当你卖艺的,我倒可以陪你去。”

    “那……那怎么办,你又……你又不肯回夏府去。”

    君黎沉默了一下。

    “刺刺,我们……也差不多该动身了?我如今伤早就好了,耽在这里也是没个止境,不如早点往回走,一路上或许还多些地方能相与切磋。”

    刺刺轻轻哦了一声,道:“那也好,你就算不提,我其实今日——也想来问问你了。”

    君黎见她这次并没露出阻拦的意思,微微一笑道:“那你看什么时候为好?料想你也要收拾准备下?”

    “总也要与夏伯伯他们说一声,我们明日一早动身?”

    君黎点点头。“你说了算。”

    “几时这么听我的了……”刺刺口中嘟哝着,嘴角却是一笑。“那既然是在这梅州最后一日,我们再好好兜兜这城里,往后可不知什么时候再有机会来了。”

    君黎才刚说了她说了算,自也推脱不得,只能一起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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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纵然留了一日的余裕,夏铮夫妇听说两人要走,仍是觉得突然。三个月都避而不见,可君黎在梅州与不在梅州,于他们来说,终究还是有些差别。

    “看来——如今知道君黎剑法有成,倒不用夏伯母多教了。”陈容容勉强还带着笑,向刺刺说着,口气已不无怅然。

    “夏伯母,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我们也实在叨扰得太久了,君黎哥又挂心好多事情,若再不走啊,我看他都要急死了。放心好了,我一定与他好好练这剑法,定不叫夏伯母失望的!”

    顿了一顿。“可惜君黎哥还是不肯来,只叫我带话,说请你们大家都多多保重。我也实在说不动他。”

    “不打紧。”陈容容只是不无怜爱地拉着她的手。“刺刺,你是女孩子,比君黎乖巧机灵得多了,往后一路上,你……你多多照顾他,好么?”

    刺刺虽觉她说来口气奇怪,仍是应声道,“当然啦——原本也是为了照顾他才留在此地的嘛。哦,对了。”

    刺刺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取了两个草环出来。“君黎哥说叫我送这两个东西给夏伯伯和伯母,这……这个……我知道有点怪怪的,可他不知为何,又偏是坚持。嗳,我知道他小时候身上有过草环做护身符,所以后来做过一些给他,他或许也想借此表示谢意,可……可其实也有点小孩子气,只盼你们不要见笑、见怪才好。他还说——草环枯去之前,我们就应已回到江南了,到那时候,再给夏伯伯、伯母来信。”

    陈容容目光触到那草环,人就轻轻颤了一颤。二十几年前那个小小婴孩颈上的草环是她亲手套上去的,如今见到此物,又怎么不心中生疼、生苦。

    一旁夏铮见她眼眶倏然已红了,怕她便要落泪,忙替她接了,道:“那劳烦你替我们多谢君黎道长。若那边事情了了,有暇……有暇还来这梅州看看。”

    刺刺点头应了,笑道:“也说不定夏伯伯很快就调回京里了,那就皆大欢喜了。”

    道别已毕,再无可留下的理由,唯余行色匆匆——再是不近人情,也是这么不近人情地走了。可两人都没料到,正因这未满三月便离去,令他们恰恰错过了一封在第三日一早就递到的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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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铮在这日一早接到了这封写给君黎的信,落款是单疾泉。这是他写给君黎的第二封信。与第一封信不同,这封信的内容很简单,不过一句话:

    “青龙谷有变,暂不要带刺刺回来,亦勿使知晓此事。且等我消息。”

    他写给了君黎而没有写给刺刺,自然是因为他知道刺刺必不会听——她若得知青龙教有变,定是愈发要回来了。可两人提早启了程,此事从一开始,便已在他的控制之外。

    夏铮见这信来得急,犹豫再三还是拆阅了,一读之下,心中也是焦灼,却也已无可奈何,只能遣了些人出去打听青龙教究竟出了什么样的事。可惜,山高路远,他知道,若自己的人打听得回来,恐怕君黎他们两人也早已到了。

    他注视置于桌上的那青青草环。你说,一切枯去之前,你们就要抵达江南了——却不知先去的是临安还是徽州?如今倒希望是先去临安的——这样,还不至于被卷入青龙谷那情况不明的新的争端之中。只可惜照常想来,你们自然会先去徽州——你理应是想将刺刺送回了徽州,再独自回去临安见朱雀的?

    夏铮猜得没错,这的确是君黎的计划。换作往日,刺刺自是决计不肯再放他自去面对朱雀,可念及当时单疾泉临走时曾说回程时务必要让他先来一趟青龙谷,她料想自己父亲总有办法阻止他,是以也未加以反对。最坏的打算,也不过就是到那时再要求与他同行临安。

    徽州乃在临安的西南,属了江南东路,与临安城方向稍有偏差,是以君黎自那小县城清流之后,就转而一路往北而行,倒不同于来时了。刺刺知他心急,自是选最快的路径。她是第一次来这一带,沿路小镇都全然不识,便也只是跟着他。

    这日总算是已穿过了福建,算来赶了也有七天的路了。一路的辛苦君黎心知肚明——纵然是骑了马,但行来皆是陆路不说,甚至六七成都是山路,加上天气炎热,自己从来走惯山水,也就罢了,刺刺受的累却大概不比寻常。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在一处茶棚休息时,君黎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好在接下来我们可以坐一阵子船,路也会好走点,大概三四天,就能到徽州了。”

    “我反正不认得路,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了。”刺刺不以为意地笑道,“想来——爹要你送我回去,也不是没道理,我一个人,大概要多绕许久呢。”

    君黎便解释道,“南边山多,始终不甚太平,所以不得不快点赶路。这里一带该好些了,今日可以早点去前面镇上落脚,好好休息,我去问问明日几时有船,我们走水路略微绕一绕也没什么,倒也不必着急了。”

    刺刺见他笑得温然,心里不自觉地也是欢欣,偏装作不满:“总想着赶路,那你什么时候跟我练剑法呢?”她眨了下眼,“还骗我说,一路有机会与我习剑的,根本又是一次都没有嘛。”

    “我见你那么累,每天一歇下都像立时要睡着了。”君黎只得道。

    “你叫醒我不就好了?与你练剑怎么会嫌累。”

    “呃,你若真想——今日我们落了脚,就找一处。”

    “好啊。”刺刺雀跃,“那我们要不要早点上路,早点到镇上,也就可以早点休整、多点时间了。”

    “现在日头正毒。”君黎道,“再稍等一刻,待你凉下来些。”

    刺刺向外面看。茶棚里正坐满了人,凉茶简直有些供不应求。真正是盛夏了,那日光看一眼就觉炫目,适才进来的时候自己也的确是真正热到了不行,喝了好几碗茶,才稍许去掉了些暑意。她也只得点头道:“嗯,那再稍坐一会儿。”

    君黎见她仍是冒着汗,可那块汗巾却已被擦得没了凉意,便起身道:“给我,我寻店家去搓洗下。”

    他便将她手里的巾拿了去,到后首借水。后面原来有口井,井水凉爽,透着无比惬意,倒有不少人轮番来打了洗手洗脸,他也忍不住自己先洗了个脸,才又提了一些上来,绞了汗巾,往棚子里走回。

    却见自己原本坐的地方已坐了个陌生人,正与刺刺搭话。他远远见得这人二十二三岁样子,穿了整一身黑衣,在这大夏天里看起来愈发闷热,可容貌倒是清俊,旁人见了大概也只觉他长得顺眼,便不觉得他这般穿着惹人讨厌了。

    君黎偏心头涌起阵怪怪的警觉,看刺刺似是还未发现自己回来,倒与此人聊得开心,莫名起了恶作剧的念头,走上前去将那浸凉的汗巾在刺刺颈边一触。

一九五 不速之客 二

    刺刺猝不及防,“呀”的轻呼了一声,转头才见他回来,“君黎哥。”她像是高兴,将那手巾拿去,道:“这水好冰啊。”

    君黎向那黑衣人瞥了一眼,脸上只是笑道:“后面有井,那水舒服得很。”

    黑衣人也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相触,君黎才见他一双眸子黑亮黑亮的,心里暗暗纳罕了下。

    黑衣人已经笑向刺刺道:“姑娘方才说的同伴——原来是位道长啊?”口气带着种夸张的惊讶,就衬出些挖苦嘲笑之意来。话音落了,他才像悟起什么似地往旁边挪了一挪,道:“不好意思道长,这里人太多了,我也没处可坐,倒抢了你的位子了。”

    让却也不是真让,不过往旁边挪了约等于无的几寸。君黎没动声色,自己在另一边坐了,听那黑衣人偏生口没遮拦地又接着追问:“怎么姑娘这般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会与一位道长单独上路呢?”

    他已觉黑衣人是有意将话说得刺耳,又看了他几眼,刺刺已经先道:“道士又怎样啊?君黎哥他走过许多地方,我正是喜欢和他游山玩水呢。——君黎哥,这一位是宋公子,可巧,他也是要去徽州,路过这里的。”

    “宋公子啊……?”君黎看着他,不冷不热地打了声招呼,“贫道君黎,有礼。”

    宋公子一笑,那笑起来倒还不算惹人厌的,只是一开了口,言语总有些不中听。“君黎道长,幸会幸会——呃,我适才那话没别的意思,就是……一时意料之外。方才听姑娘说和同伴一起要去徽州,我还以为……哎呀!”

    他忽叫了一声“哎呀”,只见他看着手里一只端着的茶碗。那碗从底上裂了条缝,将他吓了一跳,幸得只是道缝,他忙将茶喝了,放了碗,喊了声:“小二,这碗坏了,来换个!”

    小二远远的应了,显是很忙,一时半会儿大概也顾不过来。宋公子才回过话题来,却也好像记不得自己说到哪里了,咳了一声道,“那个,我正在想,既然都是去徽州,不如大家一起结个伴,二位意下如何呢?”

    刺刺瞥瞥君黎表情,见他嘴角挂了些冷笑之意,就猜他多半心里不喜,当下道:“宋公子,这倒要不好意思了,我们途中还有些事,要绕些路,若要同行,倒怕耽误公子了。”

    这宋公子倒也不是全然不识时务,听出她言下之意,面上露出遗憾之色来,“这样么……哦,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是一个人上路无聊得很,可若两位不便,我回头再去问问别人好了。”

    刺刺点点头:“实在抱歉。呃,宋公子也是刚来,想必还要坐一会儿,我们已歇得挺久了,这会儿该启程了——若是有缘,徽州或许还能再见。”说着向君黎放个眼色,便站了起来。

    君黎听她拒绝了这宋公子同行早已心意平了,倒没料她这么快便提出要走,一怔也站起。“是啊宋公子,我们恐怕要先行一步了。”语气里也不能不说没点幸灾乐祸。

    “不敢耽留二位。”宋公子只是客气道:“二位慢走,希望后会有期。”

    如是匆匆离了茶棚上马,稍许走出一段路,刺刺才靠了过来,伸手往君黎缰上轻轻一拉,两马都慢了下来。

    “你怎么还不说话。”刺刺看起来像憋了笑,“还在不高兴呢?”

    “我没啊——我在想那个宋公子,他可能有些来历——你与他聊了些什么?”君黎显然是在回想什么,面色并不轻快。

    “都没说了两句。”刺刺看着他,故意地道,“你都这个脸色了,我哪敢多说。”

    君黎一怔。“你以为我是……”

    他才失了笑,“我就算是不高兴,也是因为担心你。这宋公子的功夫似乎不一般,可你却半点不防,就不想想他打的什么主意?”

    刺刺头一歪。“我觉得他没恶意啊——你怎知道他有功夫?又没动手。”

    “怎么没有。”君黎道,“他那个茶碗,可不是无缘无故地裂了的。”

    刺刺才一惊正色,“你们莫非……莫非暗里较了什么劲了?”

    “是他先以内力试探我的。”君黎道,“他初时稍许移了一移位置,多半便是为了劲力散出,不致叫你知觉,所以你大约不知,但我坐在他对面,那内力隔空而至,却感觉得一清二楚。”

    “他偷偷用内力试你?——怎可如此!那你可有受伤?”

    君黎摇头。“他应该留了手。想来定是起初就见我们两个带了剑,知我们是习武之人,想看我反应以知深浅,那些言语也是来激我而已。但我也只装作不知,他或许也是没料到,后来不得不加了力,劲意过来就有些肃杀之气,是要逼我作出回应了。”

    “所以然后你就回应了,然后就……那碗就……?”

    君黎笑起来。“不是。朱雀教我的内功心法里,有两诀‘若虚’与‘若实’,擅将劲力虚实相化。不管这宋公子杀气多厉,我也只是接下来消化,还是装作不知,不曾反击。不过这也只是表象了,我如此做,其实也多少暴露了自己,他不可能不懂的,只是后来像是有所顾忌,或许是怕再下去必会被你发现了,也没有再加意相逼,茶碗之裂,是他自己故意为之,算作告诉我结束这般相较。”

    “这样么……嗳,总之你没事就好。不过,他又为什么要来试你呢?”

    “我也想知道——正觉得他还不算太咄咄逼人,可以聊几句了,你却又站起来走了。”君黎有意瞥了她一下。

    “你怪我啊?”刺刺嘟嘴道,“我是见你不高兴,我还以为……我……我是想着好不容易你心情好了那么多天,若在这里因为一个路人不开心了,可不值当,所以就……”

    她一抬头,“谁叫你脸色老那么沉沉的,谁晓得你在想什么啊!”

    “唔,又是我不好。”君黎无奈地笑着,“其实现在想来,或许他也真是为你不平,觉得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就跟我一个道士上路了——不然,怎么就只针对了我,对你却好得很。”

    这话说来带笑,可声音却也低了些,似乎他也明白,无论这宋公子是否真有此意,如今也的确是因了自己才让刺刺一个小姑娘时时被人指指点点着。

    刺刺闻着这话,头一侧,却将手又伸了过来。“你又在胡想什么啊?人家随便说两句,你心思又被带去哪了?”

    那手这次是来拉他的手的,可一时有些远,未能够得着。君黎犹豫了下,还是伸出手去将她半悬着的手接了。

    她便将他握了,两马不自觉近了,缓缓慢慢地齐头并行。“那日不是都说得好好的了,等到你有了决定,就一切都好。旁人懂得什么,说长道短的,哪知我们的心思呢。”她徐徐地道。

    君黎知她说得没错,心里叹了一口。他这几日并非没有去想那个自己该作的决定,只是,他这离开了俗世二十多年的出家人,一旦仔仔细细要开始想着,就开始寻不着头绪——他们,是从何时、从哪里开始,变得如此的?将来,那最好的与最坏的可能,又是什么?他甚至问自己,缘何要如此,又缘何偏是她。所有那些冲动的瞬间之外,他仍然要感到迷惘。而又只有当她将手伸来,他觉得自己是应该这样接着的。

    因为他明白,若不接着这一只手,她定是不愉快的,自己也定是不愉快的,每次这样的不愉快到最后,还不是都屈从了内心才罢休。可这又算什么样的暗示或明示吗?现在这一路是没有旁人在,若有人在呢?两人是不是便不会如此?那么这般避人耳目,又隐射了他们一些什么样的内心?

    她那日说她不在意最后的结果——多一日在一起,就是多一日的恩赐。可是在他想来,若真有相伴的心,又哪有人真的不在意的呢?就似我自己种种犹疑困惑,还不正是因为害怕无法相伴到最后,否则,我也与你过一日算一日又有什么不可?

    他不敢怀疑她对自己的真意,只相信她也终究说了谎。她那日的哭,除了痛骂他的胆怯,其实也带了对未来的害怕的?

    ——我最后的决定若真的是离开你,你真能如你所说的那般淡定?可我若选择与你相伴,便要将一切真相告知于你——那时你可会愈发害怕?若我们两人最终相伴是要一起惶惶不可终日,这是否本身都已是一个巨大的劫难?

    刺刺听他不答话,偷眼看他。他看着前方,目光在动着,昭示着那一个始终无法决定的内心。

    末了,他忽然转过头来,她脸上就一红,慌忙转回去。

    “刺刺,我问你。”君黎看着她道,“那一日我受了伤,若我……若我就这样死了,你会怎样?”

    “君黎哥……”刺刺未料他忽然问这个,愣了一下。

    “你会怎样?”

    刺刺回想了一下。“……我那时候只想着要你活着,若你活着,什么我都愿意的,没去想若你死了……”

    “我只说如果。”君黎打断她。“如果我死了?”

    刺刺想了一想。“你是为了救我死的,我就跟着你去咯。”她咬着唇。

    “……那若我不是为了救你呢?是因为别的缘故死了,你会怎样?”

一九六 不速之客 三

    刺刺呆了一会儿。“我不知道。我没遇到那样的情形,我怎么也想不出来你会那样地……那样地死了。我不相信有那样的事。”

    “你就……你就假设你来了梅州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死了呢?”君黎声音高起来。

    “我为什么要假设啊!”刺刺也气急起来。“你明明好端端地活着,我为什么要假设你死了?那要是那一日你来寻我我已被谢峰德杀了,你又会怎样?”

    “我……”君黎话语一塞。那一日找到她之前,所有的心力都是忧怕恐惧,没有半分余裕去作任何假设——也没有半分勇气来假设。就算到今日回想,他也仍然没有这个勇气。那些后怕想想就够了,怎么竟还能想象这世上已没有了她?若要他回答,他也无法说出若她真的死了自己会如何,推己及人,他又要怎么让她回答?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可却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答案似乎是亘在他决定与不决定之间那最后的一道深沟。不知这上苍会如何对待他们,不知会将那罪责降临在他的头上,抑或是她。没有这个答案,他真的下不定那个决心,真的无法在此刻就义无反顾地将任何承诺说出口来。

    就连那被她牵着的手都摇摇摆摆地,好像要脱出来,可刺刺觉到,偏又一用力,将他捉住了。

    那手轻轻晃着,终于没有坠下。

    马行树荫,一段路稍微凉爽些,气氛沉了一沉。

    “那我……不问你这个了。”君黎用力打起精神来,“你还没说,宋公子跟你说了些什么?”话题又转回到了一开始。

    “你还在耿耿于怀啊——他就是看到我们带着的那个大弩,才过来说话的。”刺刺答着,朝君黎背后努了努嘴——弩是那日单疾泉信中曾要刺刺加以利用的,她也的确在梅州研究了好些时日,不过东西实沉,也只能让君黎背了上路,方才休息之时,便放在桌上。这东西外形奇特,原看不出是种机簧兵器,一路便也没人在意,偏那宋公子不知是找理由搭讪还是真的好奇,就问了起来。

    君黎却是微微一皱眉。“那你怎么答他的?”

    “我一时也不知道该不该说,便让他猜啊,他猜了两下,竟给他猜中了。”

    “然后呢?”

    “然后——他就赞叹了下,问我是不是还有同伴,问我们是要去哪里,才刚说完,你就回来了。”

    “他要去徽州,是他先说起的,还是你说了,他才说起?”

    “他自己说的。”刺刺道,“不然,我也没打算说呢。”

    见君黎沉吟,她好奇道:“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在想不知道他会不会跟黑竹会有什么瓜葛。他穿了那样一身黑衣服,我头一眼见他,就有点联想,只不过我看他的眉眼神态,与黑竹会中人却又不是太像;可若他认得这弩,便又难讲了。这弩原应是黑竹会的东西。”

    “他也是后来才猜出来的,你不要多心了。再说,就算他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跟沈大哥不也很好吗,黑竹会的人又不是第一次遇见了。”

    君黎点点头。“嗯,先不管他了,反正我们明日就行水路,十有**也不会再遇上他了。”一停。“不过说起沈凤鸣——沈凤鸣的身手,那时在黑竹会已经数一数二了,这宋公子的身手也是不差,若真是黑竹会的,早该出类拔萃了。”

    “咦,依你看,他厉害还是你厉害?”刺刺很感兴趣地道。

    “这个……我只觉他内劲收放自如,绝非庸手,若方才真的再斗下去,我恐怕也没那么轻松了,但最后到底谁胜谁败,现在却说不出来。”

    “夸他等于自夸,君黎哥也不谦虚了啊?”刺刺笑道。“朱雀还真的教了你好多。”

    “是啊,要不然,谢峰德怎么会忌惮了我,以至要用出弩来。”君黎喟然道,“不过若真是朱雀的话……似谢峰德那样的人,也不过只是蝼蚁鼠辈。可惜,那心法,我也只学得了一半,往后……”

    他叹了口气,心料往后怕是也没机会学完了。难得自己也有对武学感兴趣的时候,可那“明镜诀”之学,却大概是要遗憾了。

    一路说着走着,真的到了镇上,早已没有先前以为的那般早了。两人落了脚,各自整理一番,肚子又先饿了,只得先在客栈吃了晚饭。君黎便叫刺刺先待一会儿,去寻有什么地方空旷可藉练剑,可待到寻着了回来,却见刺刺伏在那桌上,像是睡着了。

    他忆起她其实吃饭的时候就有些倦态,知道她是真的累了。纵然今日下午还算悠闲,可前几天的疲累恐怕还没消除,加之那样热的天,体力耗得也已极大,说是非要与自己习剑不可——可过去那几日,哪一天不是一到宿处就睡了?今天让她在这里等这一会儿,她果然也一样支持不住。

    大概她也是要阻止自己的疲倦,所以才不肯回房去,非要在这里等。如今他当然不可能真去叫醒她,只能将她抱了,送她上楼休息。

    关了门出来,天还没全黑。他倒没那么困倦,想起还没打听明日的船,便待去问问,转过廊角,忽地像是觉到什么,他脚步一停。

    好像——适才就有这样怪怪的感觉。不会是有人跟着我?他细细去辨,那感觉却又没有了。他心中有些不安,往回走去刺刺房间,推了门进去又仔细看她。刺刺是真的睡着了,并没什么异样。他坐在边上看了她好一会儿,已觉是自己多心,起身还是出了门。

    打听下来,那搭客的船次日竟是没有,要到后日中午,才能出行。君黎初时有些着急,想着是否有别的办法,不过转念一想,本来走信江水路也是为了轻松些,刺刺每日累成这样,干脆在这里多歇一天又如何。这般想着便作了罢,慢慢回了客栈再到刺刺房里看了看,确定没什么事,也便往自己屋里来了。

    路过半昏黑的转角,那为人蹑迹的感觉偏又浮了上来。他站定,萦绕不去的那感觉也随之静止。

    ——这一下看来决非错觉了。他已转过身来。

    “别躲了,宋公子。有话就出来说。”

    毕竟是在途中曾有内力相较,这股气息是谁,他还认得出来。廊边顶上果然翻下来一个影子,那身黑色几乎要完全融在这夜色里,若不是他随即揭下面布露出脸来,简直如在这昏暗之中隐踪了一般。

    “君黎道长别误会。”这宋公子露了脸便笑道,“在下只是有点好奇,所以跟了过来看看……没别的意思。”

    君黎却皱了下眉头。“去外面说。”

    宋公子作出会意的样子,翻身先下了楼,轻巧去了外面。君黎跟出,先道:“你一路跟着我们?”

    宋公子咳了一声。“呃,道长千万恕罪,我在茶棚子里瞧见两位,心里有些假想未曾肯定,想证实一下……”他说着暧昧笑了笑道:“我想着这附近是道家胜地龙虎山,姑娘由道士带路游览,本没什么大奇怪,可姑娘说二位要一路去到徽州,我倒惊讶了,有点怕这孤男寡女……咳,却实未曾想见两位真是携手同行,亲密无间,这可真是……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他说得全不留情面,君黎心中自然澜了一澜,可若要反驳否认,竟然也无从驳起,怕只会显得愈发遮掩局促。

    心里的波动也远不止因自己与刺刺携手之事被他见了,也为他深觉惊讶若此人一路跟随,自己怎会全无所觉。难道他的身手武功,还真的高出自己?

    一转念,他忽有些恍然——对方若是黑竹会的杀手,先不说身手如何,隐迹跟踪的本事自是大过常人了。念及至此,他露出个冷笑,只道:“此是私事,与宋公子并不相干,我毋须对你解释。还是说你们黑竹会中人,除了动手行事时鬼鬼祟祟,还竟好探他人私事为乐?”

    不料这宋公子闻言,竟也收敛了原先的轻浮之色,还以冷语道:“原来道长早知我的来意——那也不必拐弯抹角,宋某要请你在这镇子上留步了!”

    这话反叫君黎有些听不懂,可宋公子话音方落,杀气已涌,双手一展,人向后退,点点弱光来势却劲疾,正是一片银钉已洒到君黎身前。

    君黎幸得昔时有与苏扶风练习过躲避暗器之身法,眼中看得清楚,脚下循意而走,身形变动,已然避开。他却也不敢怠慢,转身间拔剑出鞘,只因这宋公子的功夫恐不纯是招式,其中带的杀意也是凛凛逼人,绝非普通杀手。

    ——总不会他接了令来杀我?若是如此,又有什么必要先与我废话?以他的隐迹本领,偷袭我岂不是更好?

一九七 不速之客 四

    剑一挥,已见对面的宋公子也握了一件兵器在手。那也是与“逐血”同样狭细的一截利刃,可似刀非刀,似剑非剑,本应是剑尖的一端是斜斜的一断,长亦大约只有寻常长剑的一半,如同一柄剑被截断了一般,看起来反显得刃有些宽。这般奇怪的一把“剑”,那一段剑身却是一泓清水般流动着的亮,显非凡兵。

    那宋公子也在打量君黎手中的长剑,似乎也看得出这剑不同寻常。几目扫过,他双眼一抬,唇角微微一掀,倏忽人已动,那身形之快加上那一身黑衣,竟如目力要追之不上,恍然根本看不清他到了何处,那霹雳一剑已从君黎身侧袭到。

    可这般的快于见识过凌厉手段的君黎来说,却也不算稀奇了——他以快回快,逐血剑一带,将这一袭挡开,脚步随即一动,竟也于转瞬之间绕去了这宋公子身后,要回击他的挑衅。

    宋公子人未回身,那剑向后径直一坠,竟是凭着直觉挡了他的招式。——若说是“直觉”,却也未见得全是,若没有那极为敏锐的感知之力,谁又敢在这样时候用起“直觉”来?

    君黎见他如此,暗忖自己若靠逐雪意大概也会是同样应对,心里倒起了些惺惺相惜之意来,可也着实不敢多有留手——苏扶风教训过,还未完全占据场上形势,那是绝不可手下留情的。他借着这一两剑相交着力将他剑刃向下一压。宋公子是反手在身后挡的招式,自然费劲,不料君黎这便用强力不再借巧使快招,这一下倒被压得一时扳不回局面。可他劲力也着实不凡,那剑直直垂着只是纹丝不动,毫不露半分怯色。

    “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为何要与我为难?”君黎趁着略占上风,问出口来。

    那宋公子还是嘴角掀起个冷笑,相持中忽然面色一变,喝道:“看招!”

    君黎一惊,只见他左手闲中一动,暗藏了细小尖刃的五指已向自己袭来。可既有这“看招”二字提醒,君黎又岂能着道。他向后一退避开,那右手相持的劲力也便消去,宋公子一个转身,退后丈许,怪剑仍然在手,与君黎相对。

    这一下其实胜负未分,可君黎只觉对方举动实在费解,见他犹待动手,将剑一抬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宋公子哼了一声。“你自己要做什么,自己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拦你,你不知道?”

    君黎变得一头雾水,心念飞速转着。这宋公子是在听自己提到他是黑竹会的人之后就忽然变了脸色,显然,他定是觉得自己要做什么对黑竹会不利的事情。思来想去,也只能是因为他见了自己带着那个弩,就觉得自己或许是在与黑竹会有了交恶之后夺来,猜想自己既是黑竹会之敌,之后也许还会对黑竹会有所阻挠?

    他思及他早先说的那一句“我在茶棚子里瞧见两位,心里有些假想未曾肯定,想证实一下”——或许最初并非是关于自己和刺刺的关系,而是不能断定自己究竟是否与黑竹会近期的什么事情有关。一路跟随当然也不是为了打探什么私事了,可只是远远缀着自然也是看不出来,到了镇上,只好现身相问,原是假借所谓暧昧私事想要自己吐露些此行目的,可自己却先说了“黑竹会”这个名字出来,由是反真让他误解了。

    这些事串起来想,倒忽然让他有了些不好的预感。“你的意思是……你们黑竹会——难道——这些日子——正要做些什么?”他侧目。

    宋公子闻言本欲冷嘲,可见他表情也实不似作伪,不由微微一愕,心里也生出了丝隐约的不祥。“你……你不知?”

    “我倒愿闻其详。”

    宋公子愣了一会儿,那神情显是他脑中也飞快在转着些什么,末了忽然好像想通,他面色一变,抬手往自己头上一拍。“完了,我都在想些什么。”倏忽那手里剑已收,他脸上赔笑,匆忙道:“君黎道长,今日之事都是我一人之恶作剧,你只当我没来过。”

    这变脸是当真比翻书还快,可君黎这当儿哪又肯放他离去,见他纵身要走,忙抢先一个起落拦住他下一起势,手往他肩上一搭。“别走,把话说明白!”

    宋公子沉肩卸劲,返身而退,君黎偏贴身而去,那所谓贴身其实用的倒不是自己的身,而是自己的冷峻杀意。宋公子似已觉那股气息如影随形就这样掩过来,着实难受,一个急停转身道:“你待怎样!”

    “你这般一路挑衅到现在,随便一句‘当我没来过’就想走?”君黎只道,“你自己想想可有理?”

    “我……”那宋公子似是无奈。“我急事赶路!”

    “今日已没船了,明日也没船,你想赶也赶不了!”

    宋公子才没话可说,君黎已道:“我与黑竹会也算有渊源,若真有什么事,可能告诉我一二?”

    宋公子看了他一眼,不说话。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是承认了。”君黎话一说完,忽然心中一凛,想起些什么来。“莫非是在徽州?——是你知道我们要去徽州,才生了误解,对不对?”

    “你猜都猜着了,还非要我说?”宋公子显得有些气馁

    君黎这一下当真着急起来,一把抓了他手臂道:“你们要在徽州做什么,仔仔细细跟我说清楚!”

    宋公子被他扯得紧,挖苦道:“哎哟,原来道士不但喜欢拉扯小姑娘,还喜欢拉扯男人——黑天暗地的,抓得我这么紧要做什么?”

    君黎却不吃这一套,只顾道:“快说!”

    宋公子瞥了他一眼。“黑竹会的事情,我哪能随便乱说。你以为都跟你似的,不守规矩?”

    这话明着给自己开脱,却当然是暗讽君黎身为道人,却与姑娘家不清不楚了。君黎自不是听不出来,却竟反冷笑。“你现在晓得跟我讲规矩了——你不分青红皂白对我出手的时候可想了规矩了?若不是你送上门来,这事情我本来也不知道——如今还能怪我?”

    宋公子多少理亏,无话了一会儿道:“那行,你先放手,我们去客栈里坐下说。”

    君黎犹自有些不信,担心这一放手又未见得轻易捉得住他,宋公子已经瞪了他一眼。“怎么,还怕我跑?不是说没船么?”

    君黎才松了手,见他真往客栈去了,也便跟着前去。

    客栈已经打烊,留了小门进出,宋公子一钻而入,觑见角落里有个守夜的小二,便喊他上酒菜。这小二早已不无惺忪,只是见他一身黑衣不似好惹,没办法也只能去给他弄些菜来。菜也只能是冷的,幸好天气热,宋公子也不太在意,拿来便吃了。

    君黎没这心思,见他吃得欢,还是道:“你方才说了会告诉我……”

    “君黎道长,你是吃饱了,我却没吃饭——也为我想想好么?”

    君黎无奈。“若你是想拖延时间,以伺逃跑,还是死了心。”他威胁,“若不说出来,我必不会容你离开。”

    “你道我真怕你?我方才是饿着,身上没力,否则的话……哼哼。”

    君黎不想作口舌之争,只在一边看着他。这宋公子虽然吃得无所顾忌,可被君黎这样故意盯着,终究还是不痛快了,无可奈何将碗筷一推。

    “黑竹会上徽州能有什么好事,不就是找青龙教的麻烦!”他说出口来。

    “果然是……”君黎其实心中有料,下意识喃喃。“他究竟还是动手了……”

    宋公子看着他的目光有点奇怪。“你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君黎看他一眼。“哼,你倒说得没错,如今被我知道了此事,我是真要拦你一拦了。”

    “你拦我?拦我有什么用。”宋公子嗤笑。“我又不会参与此事。”

    “你不参与——你赶去那里干什么?你先前拦我干什么?”

    “我有我的任务,你不懂的。“宋公子只一言以概。

    “你们黑竹会的行事,我大概也知道些——休想就这样糊弄了我。我已说了,此事细节不说个清楚,你休想离开。”

    宋公子正欲发作,忽然眉心一皱,转头去看——君黎也同时转头。那木梯上正走下来一个白衣少女,却不是刺刺是谁?

    “君黎哥,我方才……睡着了?”她大约仍有未醒,一时没在意边上的黑影是谁。“你还在这里啊?”

    话刚说完,她却看见了那宋公子,一头困意顿时一消。“咦,怎么是……”

    宋公子早便拱手一笑道:“姑娘来了。可是真巧,我也走这条路过来,这便——又碰上你的‘君黎哥’了。”

    “刺刺,你先回去睡。”君黎面色却肃着,起身过去,将她来路有意无意地一挡,低着声音,“我送你上去——宋公子到得晚了,正有些饿着,我就陪他吃会儿聊会儿,也要去睡了。”

    “可是你们……”刺刺有些不甘,又有些担忧,也低低道:“他没再要与你较量?”

    君黎摇头。

    刺刺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咬唇。“不要,我不放心你。我在这陪你。”她说着,便待绕过君黎,先去那桌旁。

    “刺刺!”君黎一把将她拉了。“你听我的话么?”

一九八 不速之客 五

    这番说话虽然刻意压低,可他也知多半瞒不过宋公子耳朵的。果然身后宋公子已经笑道:“哎哟,君黎道长,你怕些什么?看来你有好多事瞒着姑娘啊?”

    可便是这一句话方出口,宋公子忽觉心头一泠,一股重压之气毫无先兆地向自己涌到——整个气氛都似变了,仿佛自己这句说者无心的话真的将君黎激怒,令得他一瞬间毫不收敛地将杀意亮了出来。宋公子面色微微一白,那笑竟一时间也维持不得,右手在桌沿紧握着才勉强稳住了自己心神,可这心神——也第一次对面前这个道人生出了畏惧。

    他先前在茶棚试探君黎的内功心法,见他对那般逼压神色如常,也知他必非寻常,可却也因此料定他不是张扬的性格,否则绝不会明知受了挑衅仍不反击;及至方才与他动手,他见他那剑也带些邪气,已经略感意外,而又见他出剑之快不亚于做惯了杀手的自己,愈发惊讶,可君黎不过几招便不愿硬拼,他心里仍是当他只求息事宁人之性,就算后来一再威胁逼问,不过口舌之硬,他又哪曾放在眼里?

    哪料得到眼前这一语反会令他起了杀机,而那扑面逼来的杀意比之自己当时去试探他时更不知烈了几倍——怎么这看起来温温弱弱的道士,竟然也会这般不加收敛,以至于自己一瞬间若不凝神运起全力,几乎要难以招架!

    这一股狂潮过后,宋公子才缓下些劲来,与君黎对峙间却见那一面的刺刺似乎对这样的杀意并无所觉。他心中惊讶。若这道士真个是将杀意尽数倾至自己而全无半分散向那少女,他对真力的驾驭,是不是的确要高过自己?

    这所知令他心里忽感沮丧——就算是自负如自己也知道这一瞬之压自己毫无疑问是输了,唯一可聊作慰藉的是因为这一瞬之压他知道了一件事——他知道他们正在说的事情,君黎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对面那个女孩儿知道的。

    这也许是个把柄——前提是,这道士还能容自己有机会反过来威胁他。

    那一边刺刺就算被君黎有意挡住了杀意交锋,却也看见了他面色忽然变沉了。

    她最有些怕这样的他——她有时候也拿捏不住自己是不是真的无论什么情形都说服得了他——至少现在这种脸色,她觉得自己也许最好还是听他的,回去睡觉去。

    幸好君黎听宋公子没再敢说话,面色还是缓了下来。“你听我的话么?”他对刺刺重复了一遍,声音却温柔了许多。

    “……嗯。”刺刺轻轻道,“那……你……你也早点休息。我先去睡了。”

    “对了,明日没有船。”君黎想起此事,加了一句,“所以——你晚点起来也没事,我明日再来寻你,我们去习剑。”

    刺刺点点头,转身上去了。

    君黎才回过身来。宋公子的面色还没有全然恢复过来,见他走回,一时神色有些惊疑不定。

    君黎哼了一声,扫了扫他面前的酒菜。“你不吃了?”

    “……怕了你了。”宋公子没计较地闪烁着眼神。“我说完你能放我走了吧?”

    “那要看你说得怎么样了。”君黎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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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就连这宋公子,大概也未必了解这次黑竹会忽然再次欺上青龙谷,其背后的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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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龙谷在一段时日的草木皆兵之后,松弛下来一些,可没过多久,单疾泉却听说一个消息。

    他听说,左使程方愈家里,来了两个客人。

    说是客人,可确切说是亲戚;更确切说,是程方愈老丈人关老大夫的侄子与侄孙,一个叫关默,一个叫关代语。

    他并不认得这两个人,也尚没听说过江湖上有关默这号人物,可听说此事,他还是感到了一丝可疑。

    若非程方愈这层关系,关老大夫并不算江湖中人,他的亲戚寻常想来应也不是。普通人家,哪里会喜欢与青龙教打上交道?偏偏这两人却来了。单疾泉已听说这两人似乎是惹了什么麻烦,为人追杀,避到徽州找关老大夫,可老大夫治得了伤却也挡不了灾,没奈何求助于程方愈,请他容两人进青龙谷暂避。

    程方愈受了丈人之托,可青龙谷毕竟还是拓跋孤说了算,只能回来向拓跋孤请示。拓跋孤自然要问些详情,程方愈却也只知个大概,无奈,最后只得叫关老大夫自来谷中细说。

    单疾泉便是在此时被知会也要一同去听听,才得知了此事。他与关老大夫倒也相熟,对于他想带进谷的人,原并没有太大异议——唯一让他觉得蹊跷的是从未听关老大夫提起过有这样的亲戚。果然落座之后,拓跋孤第一句话也问起他何来兄弟侄子。

    “老朽正为解释此事而来。”关老大夫便答道,“我昔年的确有个兄长,可他少时离家,其实已失去消息数十年,我当年和父亲曾多次寻他,并无结果,我并不知他是否还在人世,所以也从未提过。”

    “你若几十年没见你哥哥,怎知如今来的真是他的后人?”

    “……我们关家是四十几年前从北面迁来这徽州的,还有个哥哥的事,只在老家大概还有人知道,在这徽州却是没人晓得了。此次前来的是我哥哥的长子关默,和他次子的孩子关代语,亦是他的长孙。他们对我这大哥的事情言之凿凿,神情里并没半点犹豫,想来也只有是我大哥告诉他们的,他们才会如此肯定。据他们所说,其实大哥人是走了,暗里对关家的情形一直甚为关心,我们几次去寻他、后来不得已迁到了徽州这些事情,他都十分清楚,甚至也能说出我父母故去的时间。”

    “如果有人想接近你,花点心思,调查清楚这些往事,并不是太难。”拓跋孤言语间泼了盆冷水,“否则,他若真这般关心,怎么几十年不曾联络,明知父母故去,也不来相见?”

    “当年大哥离家也是事出有因,我想他亦是怕见到故人会引了伤心往事,如今既然有后嗣来了,老朽唯有欣喜若狂,难道却要拒于门外?若真如教主所说他们另有目的——老朽一把年纪了,接近我有什么好处?”

    拓跋孤哼了一声。“接近你是没什么好处,但接近青龙教却是另一回事了。”

    关老大夫沉默了一下。“我相信他们的身份,自然也不止因此,还因为——我那侄子给我看了一件信物。那件信物,我记得是当年大哥离开之前还随身带着,说是要赠予他的未婚妻,将来留给子孙的。他的长子给我看这个,我又有什么理由不信?”

    拓跋孤微微沉吟。“你这个哥哥,如今是什么身份?”

    “这个……”关老大夫这一下沉默得久了点,“他昔年离开家,投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门派,如今——是这一派的掌门人。”

    “呵,他都是掌门人了,难道庇护不了自己的子孙,还要靠我青龙教?”

    “话不是这么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关默说了,他已传信回了家里,料想不日即有人来接应,可现在却暂时要避一避,等接应之人到了,他们自然离去。”

    拓跋孤不置可否,目光转向单疾泉,似要等他的说法。

    单疾泉会意,便向老大夫道:“关神医的心思我明白,不过——方才的话里,有一些语焉不详之处,最好是不要隐瞒,否则,有些事我们也无从判断。”

    “你指的是……?”

    “那我便不客气问了。令兄昔年是因为什么原因离家出走?他后来加入的是什么门派?如今关默和关代语二人因为什么缘故为人追杀?追杀他们的是什么人?”

    关老大夫露出些无可奈何的笑。“单先锋是愈发不留情面了,非要将我关家昔年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挖出来。”

    “我无意逼迫神医,若觉得不便说,也便不说,只是我多少认为知道得多些,我们判断他两人来意便更明白些。”

    关大夫看了看拓跋孤。“往事说来话长,只不知教主有没有时间听老朽慢慢说来呢?”

    拓跋孤往椅背中一靠。“你但说便是。”

    关老大夫见连同女儿女婿的目光都已看着自己,只得一叹道:“好,那我便说了。——老朽这个大哥比我长了两岁,少年时名叫关翘,一表人才,又聪明能悟。关家世代从医,父亲是对他寄予厚望的。那时我们住的地方气候恶劣,所以人户也不多,隔家有个年纪与大哥相仿的少女,姓杜名若云,与他自小青梅竹马玩到大,又懂音律、善琴歌,大哥心里是对她极为欢喜,亦表达过爱慕之意,说时候差不多了便要娶她为妻。

    “那杜若云与大哥固然要好,可大哥提出婚嫁之事,她却摇头不应。大哥知道杜若云也没认得什么旁的男子,便追问她何故,才问出原来她的家里,其实有些特殊。

    “这杜若云不是寻常人家女儿,他们一家乃是一个偏门僻派的门徒,那门派在江湖中殊无名气,人丁也不旺,名叫‘泠音门’,在外是无名,可似乎自有一个圈子,而若要婚配嫁娶,自是以圈子中人为佳,我们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外人。

    ;

一九九 不速之客 六

    “大哥得知此事后便极为着急,当即便回来与我们说,要设法投入那个‘圈子’里去。他也不顾我们反对,就去找杜若云的父母商议此事了。对方感念于他的痴情,答应想想办法,只是大哥那一年已经十八岁,对音律所知一直甚少,这般年纪若投入泠音门中,怕是难以有成,恰好他学有些医术,所以杜若云的父亲便提到,正好他们‘圈子’中十年一次的聚会在即,到时可将他举荐到另一个门派‘幻生界’去,那里所学或许与医家关系还稍大些。只要他成了圈子中人,与杜若云的婚事应该也便不会有什么阻碍了。

    “家里人听了‘幻生界’这名字,便觉不好,父亲只要他好好学医,不要心有旁骛,一再保证杜若云那边会再想办法。可他却是铁了心,无论如何也说不动,最后还是跟着杜家一行人走了,我们没办法,只能嘱咐他到了什么聚会之地,给我们来个信。

    “大哥倒也真的来了信,据说那会上是高手云集,原来那神秘的门派共有三支,是为‘泠音门’、‘幻生界’还有‘阑珊派’。十年一见,几派的后辈都已崭露头角,就连杜若云,原来手底下会的也不只是琴,武功也是出众,大哥当时见了,就觉有些自卑起来;而这批后辈中又以阑珊派大弟子,名叫叶之昙的,最为佼佼。这叶之昙比大哥长了有七八岁的样子,大哥便暗下决心,在七八年后,能超过这众派所仰。

    “他这日便被推荐给了幻生界,收作了门徒,可万万没料到傍晚休会他信步而走时,却撞见叶之昙与杜若云在后山相谈。两人自然也不至于有什么逾矩之举,可天色已晚,孤男寡女这般私会——他是将杜若云看作了自己未婚妻子的,如何容得?无奈他知叶之昙武功高强,未敢便出声,只躲着直到见两人确实道别了各自归去方休。

    “次日聚会之间,杜若云受邀弹奏琴曲。那琴曲技惊四座,其实极妙,可大哥心有芥蒂,怎么听怎么只觉得那琴曲似乎便是专奏给叶之昙的,常偷眼去看叶之昙,见他面带微笑,愈发愤恨。当日散席他便忍不住去找了杜若云,要她不要与叶之昙往来,可杜若云不以为然,只说叶之昙是己辈翘楚,多多请教原是应该。大哥生气与她争执了几句,杜若云也并非逆来顺受的性子,说了一句‘等你武功比他高了时再来教训我’,便自回去了。

    “大哥赌气,那后几日都没与杜若云相见,只留在他们幻生界的住所。这之后散会,他没有回家,跟着幻生界的人走了,留了一封信给杜若云,说半年之后再回家来见她——他要在半年之内让她看见自己定有所不同。

    “不知杜若云有没有当一回事,可大哥却当一回事了。他偶写信给家里,也写信给杜若云,不过杜若云回得很少,他有时不放心,便托我们打听下杜若云有没有与旁的男子要好,但杜若云每日都在家习琴,我们这里也没什么旁人来,便也回信告诉他实情。大哥心里放心,练武很勤,半年多一些,他便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没告诉杜若云,便去找她,却哪知杜若云忽然见他,竟是面色有些惊慌。大哥觉得不对,夺了杜若云正拿在手里的信,只见那信赫然是叶之昙寄来。原来这半年之中她与叶之昙始终有书信往来,内里已是互寄情思之语。念及她给自己的回信既少且短,原来是在与叶之昙暧昧不清,大哥自然怒火中烧,当即摔门而出。

    “杜若云并未追出来。大哥径直回到家里,告诉我们他立刻便要回幻生界去,再也不要回来这里。我们大惊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便将这些事情说了。我与父母亲苦劝半晌,他总算平静下来一些,说再去找杜若云说个明白,可到了杜家,那边却说不愿见他了。

    “此事我也始终觉得杜若云做得不妥,可她对大哥或许本就并无男女之爱,也勉强不得,只能罢了。大哥几次去求都说不见,他心灰意冷,说在此触景生情,独自匆匆回了幻生界去了。我们以为他不过去一段时日平复心情,哪料他一去,便再无讯息。

    “他走后大概一月,来了个陌生人寻杜若云——我听说那便是大哥言语中提到的叶之昙。可奇怪的是,那杜若云也拒绝见叶之昙的面。叶之昙在我们那小村落里留了半个月想见她,都被她所拒,最后无奈也只能走了。最叫我们想不通的是,他离开后没多久,杜家整个搬走,杜若云一家人,我自此再无见过一面。

    “那叶之昙像是不死心,后来还回来过,可是见人搬走,也是无计可施。我见他表情也怅然若失,便着实不懂得那杜若云究竟在想些什么了。

    “我因为久未得到大哥的消息,见到叶之昙,便去问他是否还记得关翘这么个人。叶之昙只说他不认得,我料想大哥那时去时不过是新人,他是阑珊派首席大弟子,自然不会记得的,但为求确切,还是向他描述了大哥是如此这般一个身份,如此这般一个形貌,问他可有印象,后来又可有见过。这样一问,他倒是说有这样一个人,据他说此人在幻生界窜得很快,可他记得他名字不叫关翘,而叫‘关非故’。

    “‘关非故’——这便是他自那场变故之后,始终用着的名字了。他或许是想将这一切故人、一切事情都忘了,所以给自己起了‘非故’这个名字。我那侄子自也根本不知他曾叫‘关翘’。如今看来,他自然还是娶了妻生了子,并无因为杜若云便一蹶不振,可或许在他看来,那些事情早已不重要,而更重要的定是日夜勤习武功以求上进,否则,以他十八岁方始习武,怎能后来却成为‘幻生界’之主人?”

    关老大夫说到这里,总算停了一停,抬目只见拓跋孤的眼神似乎始终没离开过,这般一抬目,便看在了他眼睛里。程方愈夫妇都听得专注,见他停口,程夫人关秀先道:“我都不知还有这样的往事——那如今他该是有意与爹重逢了?不然也不会让他的后人来寻爹。”

    “这次看来倒不是他的意思——只是他对二人提过我,而他们二人也的确在这附近遇到了麻烦,便来寻我帮忙——此事我实望教主能成全。”

    拓跋孤目光一转,却瞥见单疾泉低头似在沉思,道:“单先锋认为有什么不妥?”

    单疾泉抬头,“呃——我的确有些疑问,不过还需理清一下思路,倒请关神医先说说他们如今是为何受人追杀、受什么人追杀前来?既然他们偏门僻派并不插足中原武林,怎又会惹得了武林人士追杀?”

    “他们原是不插足中原武林,不过幻生界这么多年来,似乎声势渐壮,多少引起了注意,惹了一些人的地盘。我侄儿、侄孙是受他们一位已离开幻生界数年的师弟之邀,前去京城,可似乎有人知道了他们身份,便要与他们为难,雇的杀手,正是如今声望正隆的黑竹会。”

    拓跋孤听到黑竹会三个字,表情似乎微微一变,单疾泉已经先道:“哦?意思是说——他们是从京城被一路追杀过来的了?”

    “正是如此。我知青龙教原就与黑竹会有隙,而他们二人也受害于黑竹——去年顾爷为黑竹会人所杀,我至今犹痛心疾首,可死者已矣,没什么好追叹,却盼这侄子侄孙,不至于要再重蹈覆辙!”

    单疾泉微微皱了皱眉头。关老大夫这番话提到了顾世忠,其实有些激拓跋孤的意思了。以他对拓跋孤的了解,拓跋孤虽然对顾世忠想重回青龙教之心一直视而不见,可去年老爷子死于青龙谷一事多少令他有些始料未及,亦不得不说有三分追悔。那时他人不在青龙谷,致教中和顾家有此损伤,后来听说黑竹会要在眼皮底下起金牌杀手之会,他曾想就此领人攻上山去,将这一伙人一网打尽。也只有单疾泉那时力劝他不要,说倘若引了朱雀的火头来,青龙教怕是无以安稳。后来黑竹会尽数迁去了临安,真正受了大内之庇,拓跋孤纵然想动手,也伸不到那么远了,为此也不是没有责怪过单疾泉;可单疾泉的本意就是不希望有此交锋之祸,只要打不起来,被拓跋孤责怪又如何?

    前月听俞瑞说起朱雀或有此心,他心中再次紧张,拓跋孤听闻此事却反大感正中下怀,言下之意,他若不来找自己,自己倒要找他,若敢送上门来,来几个便要送几个尸体回去。这一层意思关老大夫不知,自己却是清楚的,如今关老大夫说了这么几句话出来,虽非有意,其实句句戳中拓跋孤痛处:他或许还正愁着怎么朱雀还不将黑竹会派过来,如果收留这两个人真能引来黑竹会,于拓跋孤来说,大概正是一举两得。

    拓跋孤果然像心中有决,已经再转头过来,道:“你的思路可理清了?于此事还有什么要问的?”

    单疾泉清一清嗓子,道:“此事的决定,自然在教主,我也知教主的决定实难变更——自然,我也不想做见死不救之人,拒绝将关神医的亲眷庇入青龙谷,但说我好奇也罢,想得多也罢,关神医适才说的往事,我却总觉得似乎其中少了点什么,想多问几句题外之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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