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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不速之客 七
“你觉得少了点什么?”关老大夫神情不无疑惑。“我自不可能面面俱到,细节之上,自不完善,有一些也是听关默伯侄二人转述后,又与当年我大哥心中所书串联而得,或有遗漏,若单先锋能思以补全,自然最好。”
“不敢,我只是听了之后有种错过什么的感觉,尤其是在听到令兄忽然愤而离去时,觉得他走得轻率了一点,似有隐情。不过,事过几十年,有些事也难以回溯,不过恰好对于关神医提及的那神秘门派的三个分支,我略有所知,所以——或能求个印证。”
“单先锋知道那三个门派?”关老大夫有些吃惊。“我问了方愈,他也说并不知道——关默也说他们门派所在极秘,该是没人晓得的。”
“寻常自然是不晓,但——”单疾泉说着转头向拓跋孤和程方愈等人。“教主想必还记得昔年曾出现过的朱雀柳使白霜?白霜死后,我将她葬在距离这青龙谷不远之处——关老大夫若不清楚,程左使和夫人却该记得吧?”
程方愈点头道:“记得,怎么说?”
“柳使白霜,就出身于适才关神医所提的偏门僻派之一——‘泠音门’。说偏僻是的确偏僻的,因为我也是查了些籍本,才见到泠音门连同另外两支的名字,否则今日听说,也要大感新鲜了。关于三支有不少说法,其中之一是说,三支是数百年前魔教的三个流派。若此言属实,那么三支自有其‘圈子’,也便不奇怪了。适才关神医提到了那名叫杜若云的泠音门人,若按年纪推算,她应该就是白霜的上一辈师长。据我所知,白霜离开泠音门时,门中只有她师父一个人,倘若那人就是杜若云——那么她该是终身未曾婚嫁的,无论是令兄也好,所谓叶之昙也好,最终看来都没能与她成亲。”
“呃——也说不定她后来便离开了泠音门了,那留下的未必是她。若当真孤独至老,也着实有些……有些让人想不通,更有些可惜了。”
“是有些可惜——可惜白霜的师父当年来找我打听白霜的死因,我恰恰离开,没能见她一面,所以对于她的年纪,并不是很有把握,否则也可作些推测。不过杜若云是否独身终老倒也不是我们最关心的事情,我只是也有些不解,倘若他们三支之会每十年要举行一次,那么令兄身为幻生界的人,尤其是后来渐渐成为派中支柱;那叶之昙是阑珊派大弟子,三支之翘楚;杜若云又曾技惊四座,该也是泠音门的出众之人——他们三个纵然再是平日不相往来,十年后也必会重见的,于令兄来说,应该绝不存在所谓不肯面对故人之事——连杜若云和叶之昙都能面对,为何对自己家人,偏连个信也不捎?”
“单先锋这番推测的含义是……?”关老大夫有些不解。
“所以我还是觉得,他或许是在离去之时,对你们隐瞒了一些事——那事情才是杜姑娘后来不愿见他,也不愿见叶之昙,最后独自终老的原因;亦是令兄难以面对故乡,因此再不愿见到故人的缘由。猜测故去之人的往事虽不甚好,但我方才听关神医说故事,心里却有了个很可怕的联想。”
“单先锋,你便不必再卖关子,有什么就说。”程方愈先忍不住道。
“我想先问问关神医,令兄最后一次离开你们之时,是否是冬天?”
“不错——你怎知道?”关老大夫惊讶。“他们三支之会是盛夏,半年后大哥回来,的确是冬天。”
“……我只是猜想,白霜该是在遍地生霜的时节出生的。她若能活到今日,年纪也该有四十九了。按她的说法,她是被她师父捡来的孤儿,且不论她师父究竟是不是杜若云,可若关神医的故事真是发生在五十年前的,或许她其实是杜若云亲生的女儿也说不定。”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他们是不在意什么白霜是捡来的还是亲生的,可单疾泉这句话的意思,明明白白是在指关翘最后一次离开之前,对杜若云做了一些什么。
“我……我想想……”关老大夫似乎努力在回想那一日从杜家匆匆跑出来的兄长的表情。适才那一句“怒火中烧,摔门而出”似乎不足以涵盖当日的全部,也无怪乎单疾泉觉得其中少了一点什么。倘若真如单疾泉所说,关翘表情里的不可置信与其说是不可置信杜若云背着他与旁人暗中书信往来,不如说是不可置信自己在急怒之下,对她用了强。
他已经不是半年前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关翘。若燃烧着那样熊熊的妒火,他有什么做不出来?
待到冷静下来,大错已成,他再要回过头去求见杜若云,却被她拒于门外了。如果杜若云是寻常女儿家,或许经此事后,也便从了他,嫁了他了。只可惜她是杜若云。她若不喜欢你,终究还是不喜欢,宁愿去死,也不会肯嫁他——或者说,经此一事,或许原本还有那么一点可能嫁他,如今却愈发没有了。
杜家长辈当时却自然不知道此事,否则岂能放过了他。这自然也是因为杜若云并没有说——她没对任何人说,不知是否源于究竟念了与关翘那么多年青梅竹马的情分,念了是自己“背叛”了他。可不知她在关翘后来苦苦哀求时最后说了什么样绝情的话,竟至于让关翘心灰意冷——那心灰意冷却是真的,是装不出来的。或许他也了解杜若云的性格,他知道,自己永难再赢得她的原谅了。
不知十年之后他是否真的与杜若云,与叶之昙重见了?那个始终不知情的叶之昙,不知当年是否因为突然收到了要绝情断义的信,才特地前来寻找,可失了身的杜若云,自然再不可能见他了,除了绝情断义,还能怎样呢?她对于叶之昙也许是真的倾心;他对于她也是。可好强如杜若云,又怎会肯见他、肯对他说出真相呢?
关老大夫仔细想了记忆中那些来龙去脉,竟生慨叹。难道原来如此?难道原来竟至如此?
单疾泉也已低头不语,这一切真相对他也不重要,他唯一在意的,是为白霜寻到她真正的身世而已。他那个高傲的故友,若不是没有可借慰藉的双亲,或许性情也不至于孤僻到那般,或许最终也不至于那样烈烈而殒。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道:“我要说的说完了,教主的决定,我不反对。”
这样的往事固然令关老大夫深感震惊,可最终拓跋孤同意了关默和关代语进青龙谷,于他来说,也算松了一口气。唯一心情变得不好的反倒是单疾泉,及至回家见了顾笑梦,也与她说起此事。
“我宁愿这不是真的。”他末了道,“我如今倒也希望教主能收留关默与关代语,因为那样的话,关非故或许有一日会来。那时——我便能仔细问问他,究竟真相是不是这样。我倒不关心别的,只不过若是这样,我要问问他究竟晓不晓得自己还有个女儿,又晓不晓得他的女儿,也已经故去十六年了。”
顾笑梦与白霜算不得熟悉,不过当年白霜之死留给单疾泉是何等的震动与打击,她还记忆犹新,自然知道此事于他的要紧,当下也是温柔劝慰,待他情绪好了些,方道:“可关翘在幻生界起初不是与家里有通信吗?关神医他们后来若真的要寻他,按着那寄信的地方去找,不就是了?”
“据他说,也去找过,只是幻生界每隔一段时日就会搬离原本的所在,后来就不知去了哪里了。待明日关默伯侄两个进来,有机会也该去好好问问他们。”
顾笑梦忽然像想到什么,道:“你方才说的那事情是五十年前,而那三支是十年一会,是不是意味着……意味着……今年三支又将聚首?如果聚首是在夏天,那不就是现在?关默这两个人现在出现,会不会与此有关?”
单疾泉点点头。“是,我适才也想到了。不过所谓的五十年,或许并非确数,如今这三支,阑珊派我不知,泠音门却可说人才凋零了,究竟是否还有这一会,也并不肯定,你先不必想太多,还是等我见了关家的人,听听他们话语间有没有什么线索再说。”
他说着,沉沉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说,‘三支’的事情,究竟也离我们甚远,纵然是为白霜,可她毕竟也去了这么多年了,更迫在眼前的事情怕是青龙谷这回或许真有麻烦。教主和霍右使、方愈他们,已经在商量着怎样应对黑竹会可能来扰,这一次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顾笑梦于此反而一笑。“无意早先都吵了好久了,结果黑竹会却没来,如今若真来了,他才高兴。”
单疾泉皱眉。“你也希望黑竹会来?你也希望会有一战?”
“倒也说不出是希望,只是记得——你说过,这一战是迟早,区别只在‘迟’或‘早’,现在既然俞瑞回来了,他可不是张弓长。”
单疾泉低头想了一会儿。“嗯,你早点休息,我去外面再看看。”
可事实上单疾泉没有去外面看。顾笑梦先睡了之后,他不过是去了书房,给君黎写了一封信——那一封,他们并没有收到的信。
; 二〇一 不速之客 八
话分两头。
对于沈凤鸣安排自己对付关代语,娄千杉起初并不那么甘心。在她看来,关代语这样的小孩子,根本用不着对付。
沈凤鸣却只是希望能不当着关代语的面对关默如何——暗杀也好,明杀也罢,他都不想关代语看见。可惜这伯侄两个不比旁人,从来秤不离砣,自然关代语也便不是耍个什么花招、用个三言两语,就能骗走的。对此,他只能考虑让娄千杉动用幻术。
“而且,我若真的与关默动手,你最好离远些,否则,难说会不会受了蛊毒之害。”他加了一句,“带了关代语,便在这里等我就好。”
“你就有把握对付关默?”娄千杉并没有什么信任之感。“我多少也知道一点幻生界的事情,为什么不让我去?”
“我与关默交过手。你呢?你连他面都没见过吧。”沈凤鸣道。
娄千杉才惊讶,“你跟他交过手?怎么会?”
“等得手了再与你解释吧。”沈凤鸣只说。
两人却也没急着动手,依照娄千杉打听清楚的所在寻到伯侄二人在临安城的居处,暗中跟踪了好几天,大致了解了两人作息与可能分开的时间,这日终于觉得万事俱备,大概,只差一个好的机会了。
娄千杉作了娇俏少女的打扮,等着黄昏的到来。有那么几个傍晚,关默是会差关代语去买些东西回来的。毕竟他说话不便,有些事只得让关代语代劳了。
临安繁华,无论买什么也走不了多远,可就算只是离开不几步的事情,对于娄千杉来说却已经足够了。
今日便是个这样的黄昏了。见关代语出现,沈凤鸣对她使了个眼色,娄千杉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向关代语行去。
关代语今日是去药铺子里抓药。只见他对药倒是十分了解,很快抓完,正一转身,娄千杉早就站在他身后,堪堪将他去路挡了。
“哎呀,小弟弟,你懂得好多。”她轻软软地已经欺上前去,“姐姐头好疼,你看看,我要抓些什么药好?”
她眉目间已经露出惑色来,要令关代语无从拒绝。偏那边药店掌柜的一见有标致的姑娘家来抓药,甚为热情,已道:“姑娘头疼的话,我看就……”
话未说完,娄千杉头一抬,那眼神里的厉色令那掌柜的瞬间一茫,一时竟连自己在说什么、要说什么都记不得了。娄千杉已经转回头,将手轻轻往关代语肩上搭去,眼看已要搭到,可便是方才那一停顿,触手却一异——关代语的手不知何时伸了上来掩在肩头,那指缝中闪闪的不知何物。娄千杉目光瞥见一惊,哪里还敢将掌落实了,忙一抬手,关代语已笑道:“你总算出现了——等你好久了!”
他竟是极为矫捷,话语刚落,人已向后窜去。娄千杉心中已凛——关代语此语的意思,显然他们早知此计么?难道说——他早有防备,是自己二人反中了计?
当下不及多想,身形掠动,便向外追去。关代语一个翻身出了门,可究竟也比不上娄千杉的迅速,娄千杉手又伸来,要在他没入人流、引起注意之前,将他捉到自己手中。
冷不防一个人影已经沉甸甸地插了进来。她一个急停,心里暗道一声糟了。这一次难道真的反着了道?挡在了自己与关代语中间的,不是关默又是谁!
“对小孩子下手——哼,报上名来!”关默开口,语声是关代语。显然,他们还不认得娄千杉,可对她适才搭讪的决非善意,似已肯定。
沈凤鸣人在暗处,原是眼看着娄千杉与关代语进了药铺子的。他只待她成功将关代语捉到了手,便要返去对付关默,却哪料关默不知从何处已先行现身。明明刚才两人是悄悄看着关代语一路来到此地的,却原来关默黄雀在后?可听他这样问话,显然并不知自己在侧——否则,他该是认得自己的。
怎么办?这种情形下,自己还未动手已失了先机,既然不希望关代语看见,只能暂且放弃此次行动了——可若自己遁走,娄千杉便要落在对方手里;若去救娄千杉——那连自己也暴露了,不要说先机,连后手大概都没了。
“你不说?”关默已然冷笑,口唇动着,“好啊,那便让你吃点苦头,看你挺到什么时候!”
娄千杉知他要动手,心法已运,“青丝舞”将起未起。沈凤鸣并未露面,她料想他也是不想暴露自己所在——眼下尚不知这关默究竟有多厉害,不过若沈凤鸣能在暗中找到机会,给这关默致命一击,自己顶一会儿总不成问题。
可心里却忽又一凉。不对啊,他要我带走关代语,还不就是因为不想当着这小孩子的面杀人?如今关代语人在此处,沈凤鸣又打算怎样权衡利弊?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股红雾已扑面而来。娄千杉不敢托大,青丝舞作一阵旋风,将那红雾吹散开去。可暗处的沈凤鸣的心蓦地轻了一轻——他看见关默的动作,便知那红雾不过掩人耳目,而紧随其后的蛊毒才是要害。
这一手法在幻生界之中称为“阳关三叠”,红雾之后是青蛊,青蛊入体,犹有催蛊之令。虽这蛊虫不过几个时辰便会自然死去,可蛊之可怕在于施蛊之人的心意——若这关默着意折磨娄千杉,几个时辰还不足以将她折磨死了?
他见娄千杉着意去防,可究竟不了解三叠之性,便要着道,忍不得身形已现,一个纵身,衣袖已经往那蛊虫前进之处一挥。
“关默,你也算是前辈了,你侄子又没怎样,竟好意思对一个女人下毒手!”
娄千杉愣了一下,退了两步,会过意来,额头顿汗。那一边关默与关代语面色却一起变了。“怎么是你……?”关默口唇动着,关代语的口唇也动着,气势好似一下子弱了下去。
“怎么不是我?”沈凤鸣气势便涨。“哼,看来你们早得到消息了?既然如此也不用废话了,这里人多不便,关默,我们寻一处解决!”
关默看着他,表情却阴晴不定。“怎么?”沈凤鸣挑衅,“你不敢?”
关默犹豫不决的神情突然一顿。“告辞。”又是这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关代语甚至没跟上他的口形就已被他拉走,幸好两个字还比较简单,便不说沈凤鸣也看懂了。
“怎么,做缩头乌龟么?”沈凤鸣追上两步,“便跑也没用,我仍是要找你的!”
关默却走得头也没回。
狠话固然好说,可沈凤鸣却知道现在追上去大概也讨不了什么好。至少,非以出其不意的暗杀,他也不敢说胜算。
娄千杉惊魂方定,走上前来。“怎么他见了你就逃?”她实在不无好奇,“上次你们交手,他败给你了?”
“你先看看自己有事没有。”沈凤鸣回过头来,“明知他蛊毒厉害,还想与他动手么?你那点道行,连用出来的机会都没有。”
娄千杉固然未能防得了蛊毒,不过身为三支中人,自己是否着了道还能判别,当下摇头道:“没事,方才他那手法——也亏得你能认出来。”
“哼,如今倒怪了——他怎么会知道我们要对他不利,还设了圈套,专等人上钩?莫非——是不是你跟摩失说过此事?你跟摩失一直交换消息,总也要告诉他些什么内情,才好取信于他的吧?”
“天可怜见,这件任务我自己要参,怎会反自己去告诉摩失?”娄千杉喊起冤来。“我还差一点被蛊毒所伤,这痛的可是我!”
沈凤鸣冷笑看她。“难说。谁知道关默是不是演出戏,只因他知道定还有旁人在,要引了人出来。回头他要不要用蛊虫折磨你,还不是由他?他只要不催令,那蛊毒几个时辰便自愈了。”
“倒好笑,我若真说了,自然也连你的名字一起告诉了他们,还用得着这么麻烦让他引出来?对我自己有什么好处么?”
沈凤鸣不过是胡乱猜测,其实也知多半并非她告的密,当下只是皱了眉。“那我便想不出来了。知道此事的人,只有朱雀、俞瑞,你与我,还有谁?”
; 二〇二 不速之客 九
娄千杉似乎也静下来想了想。“你方才说到摩失——除非——难道是——他因为时不时会与我见面,所以我若这段时日都不在宫里,他定也会发觉,也许便有所怀疑。尤其是我之前好久都没离开朱雀府了,忽然离开,难保他不推测我们有所行动。我也的确先前跟他打听过关默的事情……”
沈凤鸣也沉吟一下。“这么说来,摩失这人还真的不可小觑。我料想他是要关默将计就计,捉住行刺他的人,回头用蛊毒折磨得招供出黑竹会、招供出朱雀来。朱雀派人暗杀太子的人——这可不是小罪,他纵然摆的平皇上,替罪羊总还是要有的,说不定俞瑞、你我,就给这样除去了。”
“可如今却怪怪的了,关默他们见了是你,却竟逃了——连动手都不动一动。到底怎么回事?”
“只能说他们是不愿意与我为敌了。”沈凤鸣笑笑道。
“那我们的计划怎么办?总也不能回去告诉俞瑞,说没下得成手,就这么算了?”
“算自然不能这么算了,否则,你跟我何时能在黑竹会重新立足?”
娄千杉看着他。“你果然是想借这次机会重回黑竹。”
“你不也是想借此机会愈发取信朱雀。”
娄千杉沉默不语。沈凤鸣说得当然没错,可她心里想的,是更以后。
如果此次任务成功,两人的目的或许都可达到,可是金牌的位置只有一个,而俞瑞也已这般老了——在他之后,黑竹会第一人——也只能有一个。她是无论如何都想将这位置拿到手的,却也知道,沈凤鸣大概也有着同样想法。
所谓“盟友”,也不过是在落魄时分互相利用而已。
“我们还是继续追击。”沈凤鸣道。“既然已经给他们知道了,那便干脆光明正大地来,我就不信我要杀他,他都不与我动手?你便无论何时,记得将关代语带走就是。”
“又要我对付小孩子。”
“你不要小看了关代语——他也是幻生界的人,对蛊虫毒物药理应该都懂得很多,若不小心,也是能让你着道的。”
娄千杉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两人却没料到关默真的宁逃都不动手——他们逃得奇快,不过一日,已经躲离了临安。沈凤鸣等自然只好追。他发现两人往徽州方向逃去的时候,其实心里有过一些不好的预感。可是打破头也想不出来幻生界和青龙教能有什么关系,他也便将那样的预感抹去了。
大出意外的是,两人最后真的躲入了青龙谷。这一下沈凤鸣才有三分恍然了。——该不会这也是摩失给他们出的主意?该不会他看出朱雀前段时日声称要对青龙教动手不过虚张声势,如今干脆就推一把?
换过来想朱雀,他志在必得要杀的人,倘若躲进了青龙谷他就放过不杀了,面子往哪里搁去?太子那里既然知道了他要对关默伯侄动手,如今恐怕反过来杠着他,无论如何要看他如何杀了。
完了,完了,我们这回怕是成了旁人的棋子。他心里骂着。无论这件任务最终是不是真要成了火拼,是自己二人一时错失机会没能杀了关默——是自己二人败了。仅凭个人之力要进青龙谷杀人——他自问还做不到。
将消息传回临安之后,沈凤鸣与娄千杉坐在徽州郊外的小小酒馆里,心情低郁不安。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朱雀得到这样消息后会是如何暴怒。杀不得也就罢了,可怎么却竟弄出这样一个结果来?虽然其中是有太子、摩失的人算计,分明是因朱雀操之过急未曾思虑周全之故,可恐怕这笔账他不肯认的。
连同瞿安拒绝他的账,大概也要算在自己头上。
他与娄千杉交替地饮着酒。反正已杀不到人,也一时未敢回去,现在真是不上不下的了。喝至半酣,娄千杉忽然抬头,一双带了些迷蒙的眼睛看着他。
“喂,我问你。”她开口。
“嗯?你说。”沈凤鸣犹自在喝着。
“假如……假如这次朱雀一怒之下要杀了我们,你打算怎么办?”
沈凤鸣没有便答。他打算怎么办?他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朱雀本来就想杀了自己了,不过是山高路远,懒得亲自来动手。如今多一项要杀自己的理由,好像……也竟都习惯了一般。
“不知道啊,你打算怎么办?”
娄千杉挪了挪身体,靠过来了一些。“我们躲起来,好不好?”
“躲起来?”沈凤鸣侧目看她。“躲去哪?”
“去哪都好。”娄千杉不知是真醉了,还是装醉,慢慢将头靠到他的肩上。“反正留下来也活不成,我们远走高飞,再也不回来这是非之地,你说好么?”
沈凤鸣呆了一下。“你喝多了吧?我那时怎么跟你说你都不肯离开所谓‘是非之地’,现在倒开始说要远走高飞了?”
“因为……现在……是我与你啊……”娄千杉的身体软软的,像是已将重量完全依赖了他的肩膀。
沈凤鸣眼睛动着。他不是傻子,当然不是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娄千杉不是第一次借着酒劲有意倚靠住他,上一次还是在淮北的百福楼。那美色的诱惑是她惯用的伎俩,可上次的教训难道忘了,她总不会还想来第二次?
他在心里苦笑。正是因为有了上一次,所以他知道,今日的她,与上次不一样。
所以,他也必须与上次不一样。倘若她是虚情假意,他也便回以虚情假意便罢。可有些情意若是变了,他的虚情假意却是抬不起的。
“娄姑娘。”他再一次用上了这个称呼。“现在说这个还为时过早,毕竟朱雀是什么态度,还没有风声传来。不管怎么说,也总没有任务做一半就逃跑的道理。倘若真的现在走了,那可是真的万劫不复了。”
他答得一如他坐得那般正,娄千杉就知道有些事情终究是不该指望的。她也忽然坐正起来,娇然而笑。“自然了。朱雀要杀也是先杀你,他应不会杀我的,你都不急着跑,我急什么?”
沈凤鸣便知道她明白了,也一笑。“是,大不了我还是在外面飘着不回去——只要朱雀不自己出来要我的命,旁人——我看也难将我怎样。”
“他自然不会亲自来的了,你以为你是谁?”
娄千杉言语间,还是轻轻笑着。在她看来,朱雀当然不会为这种事情而来——可沈凤鸣的表情还是稍许凝了一凝。
“可也不是完全没有这个可能,毕竟,若与青龙教为敌,要对付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拓跋孤……”
他喃喃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并不知道数里外青龙谷中的单疾泉,也同样存了此念。
除了朱雀,他又怕过谁?
他不想让单刺刺知道此事,正如这一晚的君黎也决不想让刺刺知道。他甚至不得不用出那样全力的潮涌之力逼得宋公子住口,又用他明知刺刺最厌恶的神气逼她回屋。他只能独自去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宋公子的故事也已经说得差不多——除了未必知道那么多细节,却至少勾勒出了来龙去脉。
“这么说,沈凤鸣又回去为黑竹会做事了……”君黎喃喃着,“所以,你们是接到消息,要集结至徽州了?黑竹会是当真要为了那么两个人,与青龙教大动干戈了?”
“我又不是作此决定的人,你问我也没用啊。”宋公子喟然。“我都说了,我只是听到消息,过去看看,打听些事情——我是不参此次行动的。”
“什么意思?命令既下,你们参不参行动,难道还能自己说了算?人人都似你这般过去只是‘看看’,‘打听打听’,事情还能成?”
宋公子咳了一声。“旁人是不行,但我……稍许有点特别。嗯,道长,我该说的都跟你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这些小地方就别揪着不放了——我现在能走了吧?”
君黎看他一眼。“怕是越发不能了。”
“你别说话不算话!”
“我没说过这话,只说看你说得如何。”君黎答得不紧不慢。“现在既然是这个情形,那恐怕更要请你一同去徽州,若是有点什么事,也要麻烦你解答解答、担待担待。”
宋公子一气反笑。“好啊,你不怕我接近你那小姑娘,尽管叫我一同上路啊!”
“你敢与她说句话试试。”君黎又待发作。宋公子连忙摇手道:“哎哟道长,息怒息怒,我不敢我不敢——我当着道长的面,一定不敢。”
这话说得倒也惫懒,显然宋公子是隔了讲一个故事的工夫,又觉得君黎并不会来真的。君黎知他借语寻衅,也嗤之不理,只道:“那么你先前的确是听说我们要去徽州,才对我们有所怀疑的了?”
“这个我倒要让道长先回答——你那个弩,到底是哪里得来?这该是黑竹会的器件,怎会落在你手里?”
君黎眼珠转一转。“你说呢?你见到我们背着那个弩,又见我们要去徽州,也该晓得我们也是赶去会合的黑竹会中人才对吧?怎么就这般认为我们并非这弩的原主?”
“黑竹会哪有你这一号人?”宋公子白了他一眼。
“黑竹会中人四散各地,你又能都认得?”
“我自然都认得了。”
“大言不惭。便算我给你看此信物,你也一样认为么?”君黎说话处,已将那一枚玉扣展示予他。
宋公子面色微微变化。“沈凤鸣的玉扣……?”
君黎原想充一充身份,未料他竟能认出这玉扣是沈凤鸣的,也吃了一惊。若说此扣与旁人的有甚不同,其实也只有带在身边久了,对那玉上纹路极为熟悉,才能一目辨出而已,这宋公子怎么也能认得出来?莫非他亦是沈凤鸣这一边之人?可若是如此,他怎么却一直是直呼沈凤鸣的全名,在先前说起沈凤鸣时,语气似乎也对他并无偏向?
“你与沈凤鸣很熟?”君黎试探。
; 二〇三 不速之客 十
宋公子却摇摇头。“只见过一面而已。他人不是好端端在徽州——玉扣怎么在你手里?”
君黎一笑。“他也非必要人死了才能将玉扣交给别人——正如那弩也非见得是要我杀了黑竹会的人才拿得到。若照你这么说,我罪过岂不是大了?”他说着,又将早先在仙霞岭口上夺自几名杀手的铁戒指取出来对他晃了晃。
宋公子目光越发转疑。“你的意思是说你没杀我们黑竹的人?也不是要阻挠我们的了?恕我直问了,道长,你究竟是什么身份?与黑竹会、沈凤鸣等人有什么关联?为什么要在意这次事情、以至要逼我与你同行?”
这问题反而问得君黎答不出来了。“你究竟是什么身份”——是啊,我是什么身份呢?与黑竹会或青龙教恐怕都谈不上是朋友或是敌人,若要说唯一在意的理由,还不就是因为刺刺吗?可她的身份——他自然是不会说出来的。
“我是青龙教的朋友。”他只能这样解释。“原不想碍黑竹会什么事,可既然你们要对付青龙教,我自然也不得不加以插手了。”
“原来终究是对手啊……”宋公子像是有些遗憾,一转念,“可那小姑娘呢?也跟了你去徽州?”
“她……没错。”
“小姑娘却是无辜。”宋公子不无鄙夷地道,“你什么都不告诉她,以为这样就能骗得她一直跟着你了?”
“宋公子,我再说一遍,此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若真是私事便罢,可是欺诱少女,我就偏要管了。”
“‘欺诱少女’?呵,宋公子,你以为我君黎是什么样人,又以为她是什么样人?此事本不需要对你解释,但你纠缠不清,就给我听明白:我们可不是在什么龙虎山道场萍水相逢来的——我晓得她的来历出身,她也晓得我的身份名姓,没有什么‘欺’可言,更没有‘诱’。我与她相识一年,同过悲喜、共过患难,你呢?你不过今日才识得了我们——我还没说你有什么目的搭讪于她,你凭什么先来说我是‘欺诱’?”
宋公子被他一番抢白,一时没了话,隔一晌才哝哝:“道士拉了小姑娘,还有理了。”
——他那时远远缀着,自然分不清那二人究竟是谁在拉着谁。在棚子里遇见刺刺的时候,就算不为了那一把弩,他还是会坐过去的——只因他也觉这便是个让人愿意亲近的小姑娘。试探君黎未果之后,他也始终相信刺刺对于所谓弩的由来、所谓身边的道士的一切定都毫不知情,也由是在对君黎的身份怀疑之外,多少生出了些为她的担心。
以他拿手的追踪蹑迹的本事,本不会被君黎发觉——若不是见君黎竟然把睡着的小姑娘抱进了屋子一时紧张他或有不轨之图,差一点要现身阻止,大概他本可以不漏出丝毫气息,以一种更占主动的方式出现、逼问自己想要的答案。
无论怎么说,这道士却没有对小姑娘如何。他也有些迷惘。若他真的不是欺诱,他又图的这小姑娘什么呢?
算了,管闲事——尤其是旁人的“私事”——也不是他此来的目的。他知道君黎也许隐瞒了许多事情,可他更知道自己也没有和盘托出。
他不是来“帮”黑竹会的。——他是来挑衅他们的才对。可回过头来,他也不希望黑竹会为任何人所挑战。
任何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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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很深了。君黎站起来,“这几日要委屈公子,与我共居一室。希望你不会起了私自离去之心,只因就算你逃了,我们在徽州还有的是机会见面,那时可就未必这么好场面了。——是了,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我的名字不大中听。”宋公子显得有些悻悻。“我单名一个‘客’字,想是爹娘起我两个哥哥名字的时候已经绞尽了脑汁,轮到我就成了‘送客’了。”
“宋客?”君黎笑。“你有两个哥哥?”
“嗯,原本是有两个,我出生前就夭了一个。后面还有个弟弟,不过不论是谁,名都比我好听些。”
“有父母兄弟,怎么会入黑竹?”
宋客喟然一笑。“就不兴一家人都是黑竹会的?”
君黎一驻足。“你们一家都在黑竹会?这可少见得很——你的武功是传自父亲?我在沈凤鸣那边,没听过姓宋的人,你们往日里是跟马斯一伙的?”
宋客轻轻一嗤。“马斯?他配让我‘跟’?”
君黎皱眉不解,却也不再说话。今日已经问得够多,纵然还有一些疑问,却也只待来日慢慢辨清。
明日没有船。若要快点赶去徽州,也并非没有别的办法,可——那便要给刺刺一个改变行程的理由。他要怎样对她解释?
冷静下来想想,纵然自己与刺刺快快赶去,怕对此事也并没有什么助益的。他已经答应了她明日休息,陪她练剑。他不能够又将这好不容易允诺的一天这样抹去。他知道她期待了多久。
然而拖延或隐瞒又能有多久呢?徽州说远也已不远,最多四五天,刺刺终究会知道的。他眉头深锁起来。正如自己那个未能决断的决断,那从未对她坦白的命运——你说你没有欺诱她,可分明一直在给她虚假的期待。
宋客见他沉默,也沉默了。有些事情他也实在看不透,所以君黎要逼他一路同行,他也干脆不反对了。他注视君黎的背影。他觉得,有些答案,或许要用自己的眼睛慢慢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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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白得很早,可刺刺醒得更早。她收拾停当,独自坐在屋里,不敢去寻君黎,怕他仍在昨夜那未明的情绪里。
不过日头升起时,君黎已经来敲门,那见了她的表情讷讷的,像是不好意思。
“我昨晚是不是太凶了?”他进门带着些歉意。“你没生气?”
刺刺笑出来。“看我像生气?”
“走吧,我请你去吃好的。”君黎见她笑,便伸了手给她,“反正今日不走,我们有许多时间。”
刺刺瞧见他伸出来的手反迟疑了一下,还是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君黎携了她出门,才道:“对了,那宋公子也在,还要叫他一起。”
刺刺听到这话又一愣,欲待抽回手来,一用力,却偏偏没抽得出来。“你怎么……你不怕被他看见了多生胡言乱语么?”她跺着脚不肯走,脸红了起来。
“他早胡言乱语过了——昨日我们那一路早给他鬼鬼祟祟见了。”君黎回过头来。“那么喜欢看,干脆让他看个够。”
刺刺心里说不出是一沉还是一浮,手上也像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了。“他看见了?那昨晚上你脸色那个样子,是因为……”
“是啊,他还敢来问我。不过我后来想想,被人看见了也未始不好,否则,或许我们才真叫鬼鬼祟祟。”
“可……”刺刺嘟哝道。“可也不用故意这样啊……”
“我没故意这样,有他没他,我都这样。”君黎说得坚决,拉了她便下了楼去。
话虽如此,可谁又觉不到君黎潜心里那一丝儿示威之意。倘若真的三个人走在一起,他是个道士,旁人自然要将宋客与刺刺这一双少年男女视作一途而将他排除在外,他恐受不了那般境遇。
这是种往日绝不曾有、也不屑有的心思与行径。他觉得,这或许是自己在愈来愈远离那个往日的自己,在愈来愈接近另一个自己。
宋客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到了下午,两人依约去练剑,他觉得不便随行,便欲独自回去。
君黎偏叫住了他。“你想走?”言语里隐隐然有威胁。
“我是好心不想偷看你们剑法。”宋客有些不平。
“没关系的啊。”刺刺已道,“一个人回去多无聊,你在正好帮我们习练习练,君黎哥说你的功夫很不一般呢。”
“呵,不敢。”宋客不料君黎对她这般说自己,倒也不无点高兴。“既然单姑娘开口,我勉为其难帮帮你们了。”
几日不练,君黎陪刺刺将剑招重拾了,方始合练。宋客既然受邀留下了,原也想趁机看看看君黎的剑法究竟是什么路数,可见他与刺刺习练之间,并不是昨日与自己交手时那一路招式,不免意外。偶见两人停下讲解,他竖耳细听,听其中大多是五行八卦用语,心道这道士竟还真像那么回事。
道家“天人合一”、“阴阳相辅”、“相生相克”那些理,他自然也听过,这回再去看两人这剑法,就稍许看出了几分门道来,暗想这剑法的章法气度,还真与道家之法有几分相合,其精妙比起昨晚君黎与自己交手时所用,却又另有一番天地。
刺刺练至自如自活,便往边上一瞥,道:“宋公子,你来与我们对手么?”
宋客早有些心痒,一跃而至:“却之不恭。”
“不过啊,我们这剑法是两人同使的,宋公子不要说我们以多欺少?”
宋客拔出那看似断刃的奇剑来,只道:“请指教。”
君黎与刺刺两剑同时指着他,他只听君黎不无蓄意地说了一句:“刀剑无眼。”
是好意提醒,却也是有意嘲弄。
他就有些不忿,也不答话,抢手先上。
; 二〇四 心有灵犀
他还不愿向刺刺动手,剑光飞快只闪向君黎,料他用这么闲适的道家剑法没可能来得及格挡,定要被逼得以昨夜那般剑法快手而回。却不料君黎步子一错,向边上一让,根本不接。他欲待乘快追击,斜刺里另一道剑光切了进来,看似无意地向他肩窝一点。
握剑而来的当然是刺刺。宋客只得招式稍变,随手去挡刺刺的剑招,可这剑看来“闲适”,到了近前,忽然一刁,剑行偏锋,似是刺刺手腕一抖,原是去向肩窝的招式,往下刺向宋客左肋。
他才发现这到了眼前的剑招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缓慢,每一寸前进都含着极多变化,倒恍然一笑,放低了几寸自己的兵刃,照样还是一拦。可那一边方才让了开去的君黎身形早绕到了刺刺的另一侧,手里剑后发先至,竟如影随形地接着刺刺的招式向他肩窝插到。
宋客不敢轻忽,剑身一竖。那两剑几乎同时到了,好在肋下与肩窝所差不远,他这一竖该能以一挡二了。却又料不得君黎也一般无二地在将触未触时手腕一变,那剑尖向上一挑,往他喉口而去。
宋客剑是半截之长,这一下哪里还能够得到,口中“喂”了一声,向后便躲。君黎看了他一眼,口中道:“‘坤’卦之第一式,‘乾’卦之第一式——最中规中矩不过。这你就退了,有点狼狈啊。”
“我晓得你什么乾啊坤啊的?我又不是道士!”宋客并不算落败,只是憋了一肚子气,挺剑又要向他而来。
君黎还是闪身而躲,并不接招。宋客鄙夷起来。“只会退,让小姑娘冲前面,做缩头乌龟么?”
君黎反笑。“你动手找我,就已经错了——两个人虽少,也算个小小剑阵了,我却根本不是阵中关键。我躲闪是因为我能动,真正阵之核心却是不能的。”
宋客闻言手上略停。他从来都单枪匹马为战,也没想过什么阵法之说——反正遇到的也是乌合之众居多,哪里有这样神叨叨架势。他当下哼一声道:“那也是你让小姑娘做什么‘阵之核心’——若真对敌,旁人可不似我,见了小姑娘定要先下手,她岂不是遭殃。”
“就是因为怕有这样情形——所以找你来试炼试炼。”君黎道,“你不用怕伤到她——你也未见得伤得了。再来?”
宋客看了刺刺:“那好啊,单姑娘,你当心了。”
他剑尖提起,没敢用出十分的快,只用了六分,料想也足够了——便向刺刺一削而去。刺刺果然没有躲——脚步没有移动半分,可手中长剑——那位置——宋客一愕。她怎么不挡?怎么还是出剑刺向自己的肩窝?
他还没来得及犹豫是不是该收招,君黎暗红色的剑光已从斜刺里袭到,与他断刃一撞。招式似带巧劲,那一撞之力倒不是太实,剑刃沿着宋客的兵器却一滑,压着他似乎又想变招,却被宋客硬生生抬剑一顶,顶得他“逐血”斜偏上去,两人都未能轻易得手。
可刺刺先出的剑招却并无因两人交手有任何变化,已这样轻易到了宋客肩窝。宋客不得不缩身而避,那抬着君黎的力量就弱了,被他得了力变招,手腕又一旋往下悬至左肋,与前次刺刺的位置毫无二致——原来这次是他用了那一式“坤”卦之第一式。
宋客原还留着手,这下不敢再留了,气息运转如飞,似水般清亮的刃倒立起来“叮”一声逼退君黎这一剑时,内里已裹挟了气劲,而刺刺肩窝一剑被他缩身避开一个转腕又到了他臂弯,她眼睛还未一霎的工夫却又听“叮”一声,这一袭也被宋客挡开。那快也真真正正是值得称道的快,他接着反手来攻,一剑袭向刺刺面门,三个变化不过电光石火之间,断刃之速似连目力都追赶不上,以八卦剑的剑意,那是更不可能追上的了。
可刺刺看来并不惊慌,也根本像不顾面门这一袭,剑尖向上一翻,竟然送出一式毫不相干的“震之第五”,偏偏以慢击快。那是她瞧见宋客三剑走快,胸前稍有缺口,正是这一式可追。宋客哪料她竟至不顾自身之危而胆大妄为至此,原笃定这转瞬即逝之缺不会有险,这一下手中断刃去势已迅,竟收手不及。
忽然眼前一花,却是君黎挽了个剑花在两人之间。招行变幻,此是巽卦中几式连用,原是他为了护住刺刺,可却也不无反守为攻之意。宋客快是快了,可也正因此锐意进取有余而沉稳退御不足,觉出不妙欲待沉肘已是不及。“巽”意为风,那几式真是如风般无形却偏避不开,宋客手腕手背瞬时都是一痛,已为那风行般剑气所伤,崩开几道细口来。他不由“呃”地轻呼了一声,而最坏的还不止于此——“震”意为雷,刺刺那不偏不倚的一剑看似平平,真正到了胸口却已如惊雷,那才是真正的杀招。
宋客百慌之中吸了口气,含胸收腹,堪堪才未遭那透胸之痛;可也全赖刺刺没多往前送招。她因目光亦为剑花所迷,究竟对面的不是真正的敌人,担心这一剑真的出去不知了轻重,是以留了三分未曾将手臂全然伸展。
腕上一紧,君黎收了剑花的同时左手也握了她一把。他自然看得清楚,晓得这一剑真足以要宋客重伤的。刀剑是无眼,可人总还有眼的,先前言语不过口舌之快,岂能真伤了他。
宋客才有了余裕退后尺许避开,下意识按了按胸口,有些后怕。纵然只是手上得了一些轻伤,他却已知这次的确是落了败。若说前次从君黎下手而他只避不接招很是让自己无从用力,那么这次从刺刺下手却时时为君黎所阻挠,就愈发让自己力不从心了。他心中不无些上了当的感觉,依稀觉得君黎要他去袭击刺刺根本就是个诡计。
难道那剑法真有这般难对付?无论怎么回想,这两人的招式都并无特别,自己怎么就有种处处受制的感觉?他一向自诩武功不弱,定一定神下来,便盯着君黎要说什么。一边刺刺见他手上流血,已先道:“我去拿伤药。”
她收了剑便往边上去寻,宋客心里不忿,也顾不得对她有礼,只向君黎道:“你昨日用的似乎并非这剑法?”
君黎点点头。“今日剑法生疏,下手未有轻重,宋公子包涵。”
这话倒也不无诚意,宋客无计,一时回不出口,见一边刺刺寻到了药粉过来,他不觉显出些不屑,“这点伤要什么药!”
“反正有备,就用着吧。”刺刺并未在意,“不然,我们哪好意思……”
宋客忽对上她目光,才有些后悔自己口气,讪讪道:“多谢了。”接了药过来随意洒了些。
伤口是细小剑痕,虽不严重,可痛觉终不可免,敷了药便觉麻麻的,总似没那般灵巧了。他一抬头见两人都看着自己,不觉道:“你们自去练习就是,还看着我干什么?”
刺刺笑道:“天热,我们也歇会儿。”
虽然两次交锋总不出二十招,可于三人来说,似乎都很有些所得。刺刺与君黎在边上坐了,细细说着适才交手中一些要节,宋客独自坐了一边,又细回想了下,转头道:“这剑法是你们道家的?”
君黎闻言抬头。“是一位懂得道学的前辈自创的,叫八卦剑。”
“八卦剑……我倒听说过临安夏家庄庄主夫人自创的剑法叫八卦剑,可是似乎比不上夏家剑的名气。若这剑法有这般厉害,倒不该这般默默无闻的。”
“你听过这剑法啊?”刺刺笑道,“就是夏夫人教给我们的!”
宋客却微微皱眉。“夏夫人教你们的?……奇怪,你们和夏家庄是什么关系?和……”
他想着夏家庄与青龙教却是亲戚,想起君黎曾说与青龙教是朋友,如今看来似乎关系还不寻常,待要问究竟是什么样关系,陡一抬眼却见君黎一双眼睛盯着自己,心中一凛缄口。回想他似有些事不欲单刺刺知晓,若提到青龙教,却难免会涉及到了。
他回以眼色,意思是,纵然现在我不问,私下里却定要问你的。刺刺已答道:“夏夫人是看君黎哥也是道学渊源,所以就教了我们了。她很少在外走动,当然江湖上就不怎么见这剑法啊,可这剑法却还是厉害得很,尤其若两人同使,更可威力相生。”
“话是这么说……只是方才君黎道长说你们是新学,那我倒有疑问了。再是高明的剑法,若要两人同使,必要有极好的默契才行,可若是新学,这一层又如何做得到?就如适才,我未见你们互相言语,为何道长会知道你要出哪一招,你会知道他要出哪一招?——我那两剑毕竟是刺向你的,你怎么竟就放心全然不挡?”; 二〇五 心有灵犀 二 三折完
“她既然是这阵中核心,无论是谁要动她,我必不会坐视不理,此是这剑阵最首要的一条。”一边君黎答道。
“是啊,君黎哥早先与我说了,若我不挡,他也必会挡的。”刺刺道,“其实嘛,剑法虽新,可君黎哥学道这么多年,有许多东西已是随心,我反应不及的,他却能比我快些,这一些事情,就交给了他了。我对道学是新知,目下只顾着自己的心念就容易得多了。君黎哥也是想着这一层,才以我为阵中之主,他为阵中之变。我不必知道他要出哪一招,我知道了也未必顾得过来,就只出自己要出的招式——其他决定全在于他。唯一要的,只是我完全信任他就好了。”
“这样么,我只道你们心有灵犀到这般地步——这么说,君黎道长,你是待见她出了招,才决定自己如何对应,并非事先就已有默契?”
“目下是如此。”君黎笑了笑。“心有灵犀……这世上有没有真正的心有灵犀,也未可知,因为原本就没有谁对谁的心靠猜就能完全知晓、不出半分错的,纵然猜对了一次,或许也不过偶然,在对敌之中,岂敢儿戏?”
他停了一停,向刺刺看了一眼。“不过……也或许时日久了,我愈发了解她的心思,能有你所说的那种默契也未可知。只是这样未免反而束缚了她的手脚。若她总想着顾忌我的反应,岂非难以出奇制胜了。”
宋客笑起来。“真正的‘心有灵犀’,那是要连那出奇制胜都灵犀得到的吧。”
“那也未免太为难了君黎哥。”刺刺歪过头来笑道,“我若要出奇招,我悄悄与他说一声不就好了?我倒盼着有一天我能对这剑法、对其中的道诣也有他那般烂熟于胸,我也能做那个接应他的人,做那个‘阵中之变’,那样,不是更好吗?”
宋客心中竟是微微一震,抬眼去看此际君黎的表情。君黎闻言也是笑着,却并不说话。他说不出来此际这种在他们之中的感觉——究竟面前这两人是因为这剑法而互相生出了一种脉脉之意来,还是因为那种脉脉之意,才能用得了这样的剑法。他不能想象两人之间若有半分的不信任,或是有半分的疏意不周,适才还能这样轻易地取胜。不过那么几招,自己败得彻底,可其实真正招招都险的却是他们——那样的“心有灵犀”——该不是自己会错了意——那应已不仅仅是将对方当作了心之所钟,而是真正了解、相信对方也必如此待己,才做得到的吧?那又是种什么样更难能的“默契”呢?旁人想来都要后怕的那般险招,在那个笑得这般灿的小姑娘看来,大概,只是如履平地吧?
可他此际却不知不觉对单刺刺升起了种愈发的爱怜——我如今已经不想否认或怀疑你们之间的情意,可你是否也没想过,若那个道士不在你身边,又会如何?他不肯卸下那一身出家人的装扮,他——就是不可能一直陪着你的吧?那时候,一切都不完整,你一个人,谁又来护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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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多出来的一日终于还是过完了。日暮星启,两人将吃了晚饭就又困倦起来的刺刺送了回屋,掩门出来,君黎原只道宋客必然要细问自己与青龙教、与夏家庄的关联,可却见他沉默不语,也自奇怪。
“明日的船是在午时吧?”宋客只道。
“是啊。”
宋客哂笑。“单姑娘对你来说,至少比青龙教要紧吧?”
“这两者有什么好比?”君黎已经觉得这问题的怪异。
“因为——你似乎为了青龙教很着急,可为了她,却又宁愿在此耽留一日。”
君黎微一沉默。“凡事有个先来后到。我先与她说了多留一日,后知晓青龙教的事的。”
“先来后到么……”宋客喃喃道,“是啊,先来后到……要是给我先遇见了她,哪里还会有你这个道士的份!”
“宋公子,你这话……”
“我告诉你,我不管你们在玩什么把戏,有什么样苦衷隐情,你都休要负了她,否则,哼,我寻机会杀你还是绰绰有余!”
君黎还未说什么,宋客一闪身,几步先回了房去了。
他也不知,自己这一句话,又算个什么没来由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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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终于来了。虽然隔了一日,人却也不多,加上君黎等三个,船上总共也不到十人,想来真正频繁往来的客商自然有自己的船,着急的自然会先走,而似他们这样的远道过路客究竟不多。
这日总算不是大太阳,舟行水上,稍许凉快。刺刺不喜欢闷在船舱,君黎便陪她到外面来坐。已不是往日多有顾忌的样子,谈笑之间,那样的互相欢喜偶尔也流露出来,叫旁人看见了,不免多有目光的投射。
便总有好事人与宋客一样,于此深感不平,有人知道宋客是与他们一同来的,便要向他打听。
宋客站在舱口,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能向刺刺一望。刺刺未料旁人在说自己,见他目光,便远远对他一笑。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她只消这么一笑,他觉得,什么样的心都要被融化了,什么样不好的言语都不忍心说出口来。他只能推诿着说一句:“你自去问那道士啊。”
好事人就真的来与君黎打岔,问他是哪里的道士。君黎心情原是不坏,有人问自然也便答了,只道:“游方道士,四海为家,算命为生,没个确切所在。”旁人见他这样温善的样子,便又有些不好意思问了,也讪讪寻了借口问些命理,最后反成了又算起命来,而刺刺也便在一边微笑看着。
更多的时候,他们就只是那么并排坐着看风景了。那手是否还是悄悄握着,宋客却看不见了。他只回想起那日在山间路上见到他们并辔而行,那样不合时宜的两个人,二十七八岁的道士与不过十七八的少女,他原觉得,怎样都不可能真正走在一起的。他在心里为刺刺叹息,叹息她太过天真,恐终有一日要为现实所误,可难道是我太过世俗狭隘了?
他不知是该善意期待有一日这两人终于能够在尘世结缘,还是该逼迫自己接受这样不清不楚的相伴就已是最终的结局。也许男女相伴真的可以不必入了世俗姻缘?这样——可以永远吗?
他望着水波流动。他自己也不过是个少年,虽然有家长兄弟却也未曾真正有过安定的生活,而总在四处流浪。自己又可曾想过明日、将来、永远?那种自己都无法触摸的虚无,难道此刻要为这一个女孩子去设想吗?凭自己,也最多设想到这一段路途的终点为止,又比那个道士好了多少呢?
行船也不过一日半,路途也不过再有三日。到了徽州,所有的一切旖旎风光,是不是就要烟消云散?他不相信此刻的君黎,那个明明隐瞒了许多事情的君黎,心里没有在为此而不安。可现在的自己,竟也开始觉得,用自己一个人的不安换她哪怕只是短短几日的安宁快乐,大概,是完全值得的。
他像是依稀有些明白了——明白他们也只是在此时此刻选择了陪伴,而将来的一切,大概也只不过是交给了时光流转的一种必然。也许他们有将来,也许没有。可若连“此时此刻”都没有,那么,连那个“也许”,也不会有了。
他却不想再这样不自觉为那个道士继续开脱下去,摇摇头回身,独自转进船舱。
【三折完】
; 二〇六 盛夏之邀
傍晚落过了一场清爽的雨,禁城之内,朱雀府邸,安静而冷清。
门外忽然有环佩之声。两个府卫抬头去看,只见一名妙龄女子正由一名宫女模样的人引着过来,身后还跟了名护送。
女子身着一身淡水蓝色长裙,在这样的夏日显得尤其雅致,让人看着也觉舒服。她显是与这里也已很熟,到了门口,对两个府卫笑笑,算是见礼。
两个守卫露出了惊讶来。“依依姑娘,好久没见你来了!”
“朱大人令我今日接姑娘来的。”那引路的宫女道。
府卫让开了路,容依依三人走进。宫女回首笑道:“看来,依依姑娘那么久没来,大家都想念得紧。朱大人必也是真想姑娘了,定要我今日将姑娘请过来。”
依依微笑不语。可两人到前院里,却得知朱雀方才又已出去了。
“朱大人这些日子好像很忙,常常不在府中。”府丁是这般说的。
“大人总是很忙的,不过既然请姑娘来了,想必很快就回来。”那宫女宽语道,“我不便进去,姑娘自去里边等朱大人?”
依依点点头。“多有劳驾。”
既然到了府里,随身护卫随后也便退走了。依依独自往里面行来,到自己房间坐了一坐。
可怎么还是这么安静?朱雀虽然不在,可——这府里常有的琴音,怎么也并无听见?那两个往日里总在一起的好姐妹,不会也不在吧?
她想着便抬头问边上婢女:“秋葵和千杉在房里吧?”
“秋姑娘——倒该在的,娄姑娘却离府好些日子了。”婢女答着。
“千杉不在了?”依依有些不解,却也没多问,起身往秋葵房里准备寻了她再说。
可秋葵房里也并没有人。依依转了一圈,也没寻到,直至偶往府中后园一望,才吃了一惊。
记忆里,她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光景。那雨后一束透云的光亮打在池水之上,荷叶张了满满一池,满得像要跃了出来,似有若无的影儿随风一动,整个池子就带着种夏日特有的忽明忽暗,加上那引颈高夭的傲荷,交错间常常让人分辨不出眼里在动的究竟是赏荷的人还是荷叶本身。
“秋葵?”她轻轻喊了一声。花叶交错间才有什么人一动,从池子对面站了起来,像是一株荷花忽然高出水面。依依才确定她果然在这里,面色一喜,绕着水池向她行去。
也许是太久没来了,她从没注意着怎么这池子会开出这么大一片荷花来——去夏好像是没有的。有人说,是朱雀后来着人设法移种在此的。如今花盛开了,他却偏好像很忙,不知是否忙得根本顾不得流连花丛了?
“依依?你怎来了?”对面的身形动着,先已到了近前。
“嗯,朱大人派人叫我来的。”依依笑道,“否则,我哪里敢来。你这些日子还好么?”
“我还好,只是……千杉还是出去了。”秋葵轻轻叹了一口。
“我听人说了。她去哪里了?”依依显得有点担心,“她伤势还没全好吧?”
“身体倒是还好。她回黑竹,接了件任务出去了——我那时劝她别去,她却只说,反正她也没什么好怕的了,让我别管她。”
秋葵说着,停了一停,拉了她要坐下说话。
“虽说千杉也没走了多长日子,不过……我一个人在此,还是有些寂寞。你来就好了,只盼爹这回能一直留你在此。”
“我也就是担心你呢。”依依随她坐了,“这么久也不知你们的消息,也不敢打听。不过,朱大人既然喊我来了,料想他也不生你的气了吧?你们该和好了吧?”
“算是吧……”秋葵的表情仍然有些不定,像是心里仍然有些什么东西悬而未决。
依依自然是懂的。她稍稍沉默了一下,提起那个她也知最好不要提的话题。
“君黎道长他……还没有回来?”虽说不该提,可不问也是不行的。
秋葵并不言语,只垂下眼睛,点点头。
依依没有再多说关于此事的任何言语。她相信君黎必不是言出不践之人,可以此安慰秋葵又能对此刻的事实有任何改变吗?原有那么一丝丝猜想或许是君黎回来了才让朱雀心情好转,与秋葵和好如初,也连带着不再嫌弃冷落了自己而重新召见了,可原来——并非如此。
“听说朱大人最近很忙?”她转换了话题,“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似乎也与黑竹会有关系。”秋葵也便接了这个话题,“和千杉这次去刺杀的什么人有关。自从黑竹会头目换了人之后,爹便常常和这人一起商议些什么,我见他有时心情也不甚好,或许也是碰到些什么麻烦,可他——不愿对我说。”
她说着,抬目却见依依表情有些茫然,心中一失笑。依依对这些事情从来只知然而不知所以然的,与她说黑竹会头目易人,她也未必有什么感觉,也就更不必对她说易成了谁了。当下只道:“不过既然他叫你来了,想必一会儿定会回来的,到时候你就问问他好了。”
“我可不敢问。”依依笑着,话音才刚落,却听外面有人在喊着“秋姑娘”,想也是一时找不见了人。
“我去看看。”秋葵说着起身到了后园口上,声音略提,“什么事?”
一个府卫忙忙趋上前来:“秋姑娘,外面摩失大人说有要事求见。”
“摩失?”秋葵皱眉,“我爹又不在,你让他改日再来。”
“摩失大人说,不是要见朱大人,是要见秋姑娘有事。”那府卫道,“我们也觉得略有不妥,只是他……只是他说是有急事,我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理法,只好来请示姑娘。”
“寻我?”秋葵眼神微微一动,似乎是一踌躇。“那好,我便去见见他,看他有什么话说。你叫他在前厅等着。”
那府卫得令去了,依依已走上前来,“是太子那边的摩失大人?”
秋葵回头:“嗯。”
“还是小心谨慎为好。感觉太子那边对朱大人一直不怀好意,要不要还是等到朱大人回来再说?”
秋葵摇摇头。“既然是找我的,我去就是。我本就感觉这些日子我爹和人一直在商议的事情多少也与太子那一头有关,如今若能从摩失那里晓得一二,也算是个机会。放心好了,我会防着他的——此是朱雀府,谅他不敢乱来。”
依依只得点头,让她去了。
摩失仅仅站在门口,竟是谢绝了进入前厅之邀。自从上一次被朱雀“请”来给君黎拔除幻生蛊之毒,他还是第一次再踏入此地。
秋葵只得到了门前见他。“摩失前辈,有何贵干?”她自没有忘记上一次他的狡猾,未敢掉以轻心,隔了门离开丈余便已说话。
摩失一见了她,便露出一笑。“秋葵姑娘太客气了,叫一声师兄也就是了,怎么敢称前辈。”
秋葵皱眉。“你所谓的急事呢?”
“倒的确有点急——是有一帖相邀。”他说着,伸手入襟,摸出一封函件来。
“邀我?”秋葵未敢便接。摩失知她心意,道:“秋师妹不必多心。师妹也该知道的,我们三支中人,五年一小会,十年一大会,今年又到大会的时候了。‘泠音门’据我所知,也没有他人,该以师妹为首了,这一次的会,你可不能不去。”
“‘三支’之会的邀请?”秋葵略有意外,随即却哼了一声,“我师父早说过,这会根本不必再去,只因你们幻生界仗着自己声势壮大,早就自以为三支之首,仗着一点毒功,在江湖上为非作歹的也不在少。她耻于与你们为伍,若她在世,也必不会去的,我更没打算与你们打什么交道。”
她不喜拐弯抹角,这番话说得半分面子不留,纵然摩失算是喜怒不形于色,却也有些面上抹不开,打了个哈哈道:“秋师妹话语犀利,师兄甘拜下风,只是——三支之会,少了哪一支也都不好。这回‘阑珊派’的人也会来,若独独少了‘泠音门’,恐怕……于三支的传承大大不利。”
“这会近几次都是你们‘幻生界’发起,你们自吹自唱便罢了,还想要别人捧场?”秋葵冷笑,“若只是此事——我没兴趣,摩失大人请回吧。”她言下既不再称他为前辈,亦不称他为师兄,转身便待走。
“难道秋师妹不想借此机会,寻找泠音门失传的琴谱?”身后摩失也冷笑,“据我所知,秋师妹应该正在为此烦恼吧?”
秋葵脚步顿停。“谁告诉你我在寻琴谱?”她一回身,脱口便问。
她或许原本并没有那么沉不住气,可——她只记得,这件事自己应该是告诉过君黎。难道他见过君黎?难道他有君黎的消息?
若再想一想,她当然就知道君黎纵然与他相遇,又怎可能把此事说给他听。然而此刻一时激动,竟就这样问了出来。
“呵呵,秋师妹,我不是说么,‘阑珊派’的人也会来——娄师妹我已与她见过了,将请函也给了她了。此事倒是她提起的呢。她对秋师妹的事情,看来倒也很上心。”
摩失这话不过半真半假——此事的确是娄千杉告诉他的,只是却当然是在之前交换消息时所说,而此刻娄千杉人早不在京中了,他哪里可能与她再见面。
秋葵心中恍然一悟。是啊,娄千杉也是知道的,还有朱雀,也是知道的。自己其实与他们都有提起,可怎么方才一瞬,脑中想起的,就偏只有一个君黎呢?
“千杉也要去?”她的语气,像是已经有了些不同。
“自然了。”
“可我……”秋葵停顿了下。“如你所见,我离不了此地的。”
“怎么会呢?秋师妹与朱大人好生说说,他总会答应的。”
摩失见她表情犹豫,伸手将那请函送至她面前。“此会的详情,函中都有明言,师妹先拿回去看看。虽然还有些时日,但地方却不近,若要参会,也早点出发为好。如若秋师妹真对师门之事有心,相信必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秋葵伸手欲接那信封,空气中忽然一股冽冽的气氛杀到,好似什么力量凭空而至,径直从两人将近未近的两手间卷过。
“爹……?”秋葵心里轻轻一提。不过是一眨眼,那信已经捏在另一个人手里。
——在这日暮时分归来的朱雀的手里。
; 二〇七 盛夏之邀 二
摩失只觉手中一空,一抬头,秋葵身边已赫然站着朱雀,那一双眼睛带着森森冷意,全不遮掩地注视自己。
他忙堆起一笑。“朱大人,别误会,我只是来给秋姑娘送个信。——信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朱雀没说话,也没有拦他,由他告退出了门,才往一旁的秋葵看了眼。秋葵像是刚刚松了口气的样子,可遇见朱雀的目光,还是微微一慌。
从他的表情看来,他今天心情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爹,我……”她试图解释,可朱雀已经转身向里走,一边只将手中捏得皱起的信封凭空展了,取出信来看。秋葵只得亦步亦趋地跟进。此事看来是瞒不过他了,如此,让他自己看这请函,或许比与他说还省却些麻烦,她也就干脆不说话了。
从门口到前厅几步路,堪堪将信看了,朱雀才站住,回头看她。
“他要你去参加这‘三支’大会?”
秋葵听见他这不屑的口气,就知道多半希望渺茫,垂首道:“是。”
见朱雀随即进了前厅落座,她忙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不无些讨好地向朱雀递去。往日里她几乎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大多数时候她都在自己屋里不出,若朱雀不来看她,多半也便不见面了。今日在门口撞个正着固然不能说是自己有什么错,但她已动了离开的心思,究竟心怀忐忑。
朱雀接了茶,面色才好些,将那信还是一捏,扔在手边几上。“七月初一,算起来,还有那么半月光景。”他举茶却不饮,似在计算。
秋葵拿捏不准他的心意,忽地一抬头,却见依依已闻讯而来,到了厅里见朱雀果然在此,上前盈盈一拜道:“依依见过朱大人。”
朱雀眉间一舒,“你到了。”放了茶随手指指身边让她来坐。究竟是好久没来了,依依竟显得有些受宠若惊,直到真的坐了他身边,才轻轻道:“我还以为大人再不打算召依依到府上侍奉了。”
朱雀笑起来。“我才多久没叫你来,怎么,便要不甘了?”
“依依不敢。”依依慌忙道。“依依只是怕朱大人还在生气……”
“哼,休要提起那时的事。”朱雀顺手一抬臂将她搂了,向秋葵道:“我怎么说的来着?你们口口声声给他担心、为他说话,如今——有三个多月了吧?人呢?”
秋葵和依依都知道他说的是君黎。她们固然可以不提君黎,可朱雀却偏偏要在现在撕开这道口子来。
这话题只令秋葵心情顿沉,不欲多言,一咬唇站起道:“既然有依依陪爹了,我先告退了。爹回头有暇,我们再说那封信的事情。”
“站住。”朱雀不待她迈步,“我没让你走。”
秋葵听他口气严厉,反而不肯示弱,脚步虽然停了一停,人却未肯转回。
朱雀见她如此,只是笑道:“好啊,你爹每日忙得这般,回来却还要看你脸色不成?”言语间见她仍未有所动,他面色转冷,将手边那信一抓。秋葵待有所觉却已晚了,回身但见那纸张在朱雀手中瞬时已成齑末。
“爹,你……”她自己还没读过此信,只听他说了“七月初一”,旁的细节却都还不知,这便毁去了,如何不急?
朱雀并不理会,只搂了依依站起,“我们走!”
“爹!”秋葵见他要走,忙忙追过去。“我方才……不是要与爹赌气的意思。那件事……”
可朱雀并不回头,已和依依向后走出了。
依依方一来就见他们二人又似不和,不敢多言。待到走出几步,才轻轻道:“朱大人,秋姑娘她是这样脾气,您……别要生气了。”
朱雀搂着她的手放了下来,半转过身:“你又想给她求情?”
“我……我只是怕大人为此心情不好……”依依低着头,小心翼翼。“依依懂得的,若朱大人心中与秋姑娘还有龃龉,就算依依陪着大人,大人也高兴不起来的。”
“依依!”朱雀一把抬了她下巴,“你这话什么意思?莫非我叫你来,你还有什么不满了?”
依依吓了一跳,眼睛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上一次就差不多是这样的光景,因着她给秋葵说了两句情,朱雀大怒之下,捏了她下颌轻易地将她推倒在地而弃之不顾,转头便叫人送她离府了。事隔许久,难道又是如此?
幸好这次朱雀的手还是放了下来。“不过你既如此有心——那好,你去把她叫进来,我也正好有事与你们一起说了。”
他口气变得平静,不似反话。依依点点头,忙忙去了。
朱雀看看左右,挥手将人都斥退了,转身往自己屋里走去。他不喜自己屋边有人,而心情不好时,甚至希望那第二道门往里都没有人才好。谁让他耳目太灵,听着那些多余的呼吸也增心烦。
少顷,依依已带着秋葵来了,见这附近一路都已没了守卫,自是明白他的情绪,就怀了些不安。
朱雀已在屋里点了灯,自坐在榻上,见两人进来,只淡淡道:“过来吧。”
“爹,”秋葵走近,为要显得友善些,便先开口,“我听……我听依依说,你有事要与我们一起说?”
朱雀微微一抬头,说出那句让两人都大吃一惊的话来:
“不错。我今日已决定,要离开临安一趟,明日便出发。”
“什么?”秋葵脱口。自她来到此地,别说离开临安,就是这禁城,都很少见朱雀走出过。如今怎会忽然说要离开临安一趟?他在外面半句未提,莫非是特意遣走旁人、叫二人来此,要说此事的么?
她还没来得及问他是什么事、要离开多久,朱雀下一句话已接上。
“我要你与我同去。”
秋葵的口方张了一半便结住了,愣了一下,确定他说的是自己而非依依。
“我……?爹要离开临安一趟——要我同行?”
“怎么,你还不愿走了?到底是禁城里舒服是么?”朱雀冷哼。“还是你仍指望着君黎回来找你?”
“不是,我……”秋葵这回只认真道,“到底出什么事了?爹很少离开京城的,有什么事别人办不妥,要爹亲自前去?”
“你去了就知道。”
“可我……”她想问为什么我也要去。寻常想来,朱雀真有什么要事要办,岂会特地将自己带上?
朱雀似早已看穿她心思。“你想留下?”他冷笑。“你以为我不知道——若我一走,你恐怕便立刻也要走吧?我既不在,这里又岂有人敢拦你?到我回来,又岂能寻得着你!”
“没……我没那个意思……”秋葵只得申辩,“我……”
“不必多说。你那点心思,我会不知?待会儿让依依帮你整备整备,明日随我一起出发!”
秋葵没了办法。朱雀的话也的确说中了她方才一瞬间的小心思——“机会来了”,这是她的第一反应,无论那时想的是去找君黎,还是为了三支之会。
朱雀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和那些不留情面的言语让她烦,让她恨。她已经努力表现得什么都不萦于心,可在朱雀看来,或许根本可笑。她有时真的想拍案告诉他,她不是他的女儿,她不需要他这样关心。可那个弥天大谎已经撒下这么这么久了,他们——还能够与这谎言划清界限吗?如今的朱雀要握在手心的究竟是自己的女儿,还是那个真真实实的秋葵,她也不知道。她总怀疑他该是早知真相了的,可又不敢相信若他真的知道,又为何要费多余的心思来照管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女子?
她勉强调整面色,故意笑道:“原来爹今日派人将依依叫回来,就是来帮我整备的——那可委屈了她了。而且,好不容易来了府上,爹却明日就要走了,她又要独零零的,多不好受。”
“帮你整备不过是顺便。”朱雀笑了笑。“明日既然要走,我自是叫她来陪我的了。”
“若……若得大人不弃,依依也可以同行的……”依依小声道。
朱雀笑意微敛。“不必了,此行不无危险,你留在这里吧。若事情顺利,十天也便回来了。”
“若此行凶险——秋姑娘大人都要带去,缘何依依却……”
“我尚有保护女儿的心,旁人却未必有暇顾了。”朱雀道。“你去没什么好处。”
秋葵心中一震。是了,他仍是认为我是他女儿的。若非如此,他岂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这话对依依却疏了些。她低了头,应了是,不再多言。
“而且,我要你留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更要紧的事?”依依又抬头。
“我离开京城的事,暂且你不要对任何人提,包括这府中的人也先勿要提起,反正我近日原也忙碌,料想起初两三日,应不会有人想到我是离了京城。但若我太久不露面,两三日之后,自然会引起猜疑,那时就要靠你了——你在这里,若有人来问,你便只强说我在,能将这消息多隐藏一日,也是你的本事。”
; 二〇八 不期而遇
依依只听得惊疑不定。“朱大人此次是秘密离京了?这般隐密……是为瞒着太子?”
朱雀点点头。“你懂得就好。”
“那就是说,要办的事,是与太子作对了?可若到时候被他们知道了,去皇上那里告一状——私自离京怕不是小事,那时怎么办?”
“皇上那里我今日已打点好了,与他提了一句近日有江湖上的事要处理,没说何时,只说若出去,很快便也回来了。往日里我也偶尔离京,这倒没什么,若无特别缘故,他也不会与太子去提。”
依依稍稍松下一口气,秋葵忍不住还是道:“为什么不说个明白呢?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与太子如今已闹腾到要离开京城方能解决的地步了?是不是与千杉这次刺杀的人有关?——是不是她出了什么事了?”
“不,此次并非正面与太子作对,而只是他若知道了,或许会对我此事有所阻挠。”朱雀说着,沉默了一下,才终于叹了一声。“你一定要知道,那好,我可以告诉你,此去便是徽州、青龙谷。若不是有可能对上拓跋孤,我自不会亲去的。”
依依倒抽了口凉气。“要对付那个拓跋孤?”
她不认识别人,可拓跋孤这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的。那一日朱雀在西湖游船遭遇拓跋孤之后回来的脸色,她仍然记得。他虽没有对她说起详情,可却也在后来提及过,放眼江湖,在武学之上他唯一忌惮的,也便是这一个人。
秋葵也暗暗心惊。去年黑竹会攻入青龙谷一事,她亦半涉其中,知晓一二,可那是拓跋孤不在青龙谷的情形下。既然朱雀对此人如此忌惮,此际为何偏又要去招惹他——她百思不得其解。
只听朱雀道:“我只说有可能对上他——却也未必的。依依,我一会儿会写一道密令给你,待到觉得我离京之事要瞒不住之时,你将那密令去交给张庭,其后就没你的事了——在此等我便可。”
依依面上不无忧色,虽然点头应了,仍是道:“是否是要张庭大人带人来接应呢?想必这次事情非同小可吧?”
“只是以防万一。若能不动用朝廷的力量便解决了,自是最好,否则太子的人或许要借机闹事,又是另一桩麻烦。”
“为何忽然要与青龙教为敌了?”秋葵追问,“你还没有说,和千杉这次的任务有没有关系?”
朱雀笑了笑。“你知这次要她去杀的人是谁?”
“我……我不知。”秋葵有些紧张,“是谁?”
“关默。”朱雀道,“关非故的长子。”
“关非故!”秋葵轻轻喊了声,“那不是……”
“不错。我想借关默之死激关非故出现来见我,只是关默投靠了太子,我不便在太子眼皮底下亲自动手,才让俞瑞安排黑竹会去办此事。你问我与娄千杉的任务有无关系——哼,那便是她办事不力,叫她杀关默,她没得了手,反让人逃进了青龙谷。既然与青龙教扯上了,我若不出面,此事恐怕要僵持下去,没完没了,等到太子他们反应过来就晚了。如今只能欺他们还未得到消息先下手为强——好在不是在临安城里,太子回头便难搜我证据、难告我的状,我尽快将此事结束回来,他便不能将我怎样。”
“可爹如果真要见关非故——三支之会在即,即使不用这办法也可以见到的啊!”秋葵道,“只消等到七月初一,何须去与青龙教火拼?”
“太晚了。我已与俞瑞说定此事,他也已通知了黑竹会上下作好一切准备。何况,秋葵,你觉得我去青龙谷问拓跋孤要人,比起我径直去你们三支大会上挑衅关非故,哪一个更有胜算?”
秋葵一怔。“这……”
“拓跋孤虽然厉害,却也算老对手了,我多少知道他的底细;关非故——哼,我是要布下我的场子等他来的,如何能轻易入了他的场!不过‘三支之会’唯一的好处,便是我知道他人会出现在中原——也便会更快听说此事、更快出现在我面前!”
秋葵无话。朱雀说着这些话时眼中放出来的光,是她知道自己无法遏制的。
对于朱雀要与人鹬蚌相争,她本应觉得高兴,可心里那丝泛上来的激动细细觉来却已不是‘高兴’,反像是不自觉地有些隐忧——似乎若他有了什么不测,自己心里也会觉得少了些什么。
若能与他同去,也许竟是件好事。她已经受够了被抛下、独自猜测与担心。除开那个至今都还未回来的道士,她不知道,朱雀是不是也在成为她心里抹不掉的一个存在——那个,会令她有些挂心的存在。
“……那我回去收拾东西了。”她只能轻轻地道。
“依依,你去帮帮她。”朱雀见她要退,下巴微抬。
“不用了。”秋葵只道,“依依陪着爹就好了,我还不至于自己不会收拾。”
朱雀微微一笑。“倒不知你这么说是照顾依依,还是照顾爹?”
秋葵并无表情,稍一敛衽,回身退走了。只留下依依,面上竟不自觉有些羞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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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瑞派来徽州传口信的人隔天已先到了。得知“援军”很快将至的沈凤鸣和娄千杉,心情初时松了一松,而后却反而愈发忐忑。
“朱大人有没有说什么?”沈凤鸣问那个送信的少年。
少年不是别人,正是沈凤鸣一贯信任的阿角。派他送信来,足见俞瑞对会中之人的相互关系摸得十分清楚了。
“我没见到朱大人啊。”阿角道,“都是大哥跟我说的,叫我先来通知你们在此别轻举妄动,他随后就到,大约明后日。”
“有没有说朱大人自己会否前来?”
阿角摇头。“没提起。”随即才一愣。“朱大人自己?这……这应不太可能吧。大哥前些日子就开始调集人手,会中大部分人都收到消息,聚集起来了,比去年那一次人还多,大哥自己也来,应是应付得来了。”
“是么。”沈凤鸣心里一口气仍是没松落,与边上的娄千杉一对视。“好吧,我们先等他到了再说。”
“我早说了朱大人不会来的——你还在担心呢?”娄千杉说着站起来。
“你去哪?”沈凤鸣看她要出门。“别乱走,若被青龙教的人发现我们还在附近,定要猜到我们在等后援了。”
“呵,你这小兄弟长途跋涉的过来,说了这么多话,你连水都不给人喝一口,我可看不下去。”娄千杉说着,往阿角那里媚媚抛了个眼色,“你沈大哥不招待你,姐姐招待你,等着。”
娄千杉的年纪其实与阿角差不多,可阿角自然没似她这般涉世,被她眼色一带,面上腾地就红了起来。沈凤鸣瞥见她那目光,一皱眉:“你干什么?”
“啊哟哟,你在慌什么?”娄千杉瞟了他一眼,身形轻旋,往他身边一凑,巧笑道:“开个玩笑嘛。放心好啦,我怎么会对你的兄弟下手呢?”
沈凤鸣只好将她一推,“想去哪里赶紧去!”他显了三分不耐,却也有七分无奈,“别在这里纠缠废话。”
娄千杉嘻嘻笑了一声,旋身出了屋门。
阿角心才落下来一些,不无些讪讪道:“沈大哥,‘千杉公子’怎么是这样的……”
“你少跟她正面打交道就是了。”沈凤鸣道,“有什么事跟我说就好。”
话音方落,屋门却又一开,娄千杉一闪而进,面色却已凝重。“好险。你猜我见着谁了。”她将门一掩,看着沈凤鸣压低了声音。
沈凤鸣面色也一凝。“谁?”
娄千杉侧目瞥见边上的窗,寻思一下,闪身过去小心翼翼开了一线,努嘴示意沈凤鸣来看。这内窗是对着这客栈里的,沈凤鸣人一过去,隔着走廊与楼梯,便斜斜看见了下面的大堂。
他目光这样一瞥,便也吃了一惊。
可是心中随即是一轻。——他回来了。那个道士,他终于是安然无恙地和刺刺一起回来了。只是——这个时候与他们相遇,还真不巧得很。
娄千杉站在窗子另一侧,斜目看见沈凤鸣深皱起来的眉,低低道:“看起来像是刚到徽州,还没落了脚——倒希他只是路过,不会在此长驻,否则明后日——不知会否碍事?”
沈凤鸣犹豫了一下。娄千杉不认得刺刺,不知她是要去青龙谷的——君黎送她回来,也真难说明后日走了没有。倘若交锋起时他人偏在谷中,必不会置身事外——那恐怕就真是“碍事”了。
他眼珠转了几转,想着是否该干脆现身,以久别重逢故友相见之态,去编个理由支得二人暂时离开此地才好。念头刚起,忽见掌柜边上一个黑色人影提了壶酒,转身便往两人那桌过来,毫不见外地一坐——看那样子,竟是两人的同伴。
——这人又是谁?沈凤鸣眉头蹙得愈深。此人穿着一身黑衣,背向着自己这边,看不见面貌,可忽然一见,他无端觉得有些熟悉,已经多出几分在意来,好似顿时想到什么要紧的事情,却偏又说不出是什么。
“喂,我在问你哪。”娄千杉虚提了一提声音。“怎么办?”
; 二一〇 不宣之任
【对不起大家,很久没更新,实在……很多事,一言难尽,有时候真的没法好好写东西,这3500字都写了快一礼拜了……不过说过不会半途而废的,还是会更新。谢谢等待。】
宋客显得有些愁眉苦脸,“道长千万息怒,我自不会对单姑娘如何的,只是——我也实不想随两位去青龙谷这种地方,也就只好……咳咳,只好行此下策了。”
他说着,向旁边一时也有些出乎意料的沈凤鸣瞥了一眼,道,“要不你们各退一步吧?在我看来,关默既然在青龙谷,青龙教的人原也不可能毫无防备,拦住他们未见得有用,何况你就算真拦得他们一时,难道后几日还能把他们关起来不成?回头大哥来了,你也未必保得住他们。”
沈凤鸣咬唇。他已知宋客说得其实有理。
“宋客,我数到三,你不放人,休怪我不客气。”君黎并没在意他说什么,人已上前了一步。
“这样吧。”沈凤鸣手一抬挡了他,“道士,我今日便不拦你们。你答应不追究宋二公子,让他跟我回去,我们就放了刺刺。”这番话,赫然已经与宋客站在一边了。
君黎咬一咬牙,撤下剑。“好,你放人过来。”
“道长,说话要算话啊?”宋客似乎有些不放心,“否则,我可打不过你。”
君黎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宋客犹未敢松手,只道:“那你在那里别动,我退二十步,再放单姑娘过来。”
他也是看准了君黎没有办法,便已带着刺刺向后而退。沈凤鸣也随着他往后退去。他远远望着君黎的眼睛,可此际的君黎并没有余裕看他。他始终在看着那一只放在刺刺咽上的手。
单刺刺连反抗都没反抗一下。在她看来,宋客应不至于真的伤己,可即便如此她也从君黎的脸色上看得出那丝浮起的愤戾。倘若自己挣扎呼喊起来,万一真不慎受了伤,怕他和宋客更没可能善了了。她却还不愿见到那般景象。
二十步退尽,宋客才低低道:“单姑娘,后会有期了。”那手一松,君黎身法极快,转瞬已然掩至。然而宋客又是何等身法,自然早已退得更远。
君黎犹豫一下,终究停了步,只将刺刺一接:“你不要紧吧?”
刺刺摇头。君黎心轻轻一落,随即又提起。平日里的刺刺可不是这样的,若遇这样的事情,必会挣扎反抗,哪肯这么轻易束手、到现在吭都不吭一声?这么一想便又慌了,扶了她肩细看道:“真的没事?”
刺刺抬眼看他。“没事。”
君黎才一把拉了她,“跟我去追。”
“君黎哥!”刺刺却反手抓他,“算了,宋公子他没恶意的,我们还是快点回青龙谷要紧。”
“他还没恶意?”君黎只见宋客和沈凤鸣一耽搁便已去得远了,不由有气,“还给他说话——我白担心你了是不是?”
“我……我当然知道你担心啦……”刺刺见他生气,带了些娇怯还是拽着他,“他不是怕你么,不敢伤我的……我没事——就算了嘛。”
君黎听得无可奈何,“他当然不敢伤你。不过就算不对你如何,真把你带回城里去了,后面的事也是说不准。”
“他只是为了自己脱身嘛,说起来,也的确是我们逼他去青龙谷在先……”
“又是我不对了?”君黎话虽这般说,语气却也只能缓了下来,“我还不是为了你们能少个劲敌?现在倒好。”
“你不要太担心了。”刺刺低声道,“我们先回去把这事告诉我爹,我爹一定有办法应对的。”
君黎没办法,也只能点点头,重新负了行囊,与她往前走去。他心里自然明白,方才的事情其实要怪自己好胜,非要与沈凤鸣单打独斗,以至疏忽了顾着刺刺。可归根到底,这样的托大也源于自己心里对宋客多多少少的信任不防。连他都潜心里觉得宋客应不会做出不好的事情来,刺刺自然更不会有戒心,而她为他说的那几句话,其实也并没错。
所以那点愤怒其实是在不满宋客辜负了自己二人的信任,可换过头来想,他又怎么是个可信任的人?黑竹会的立场、不无保留的相交——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简直天经地义。他边走边想着,觉得有点可笑,自顾自摇了摇头。刺刺瞧见反有些不解,追问道:“你又在想什么?”
君黎看了她一眼。“我只是在想,若换了我是他,说不定也会那么做的。唉,‘立场’一事,多好的交情都抵不过。”
刺刺知他心里那层怒意已淡,也便不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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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说得很对,却也只说了一半。
交情固然没抵过立场,可作此选择的人,心情也定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沈凤鸣和宋客都在此列。宋客得以脱身固然算是个胜利,只是,两个人心里却似有点失落。若不是互相还有几分戒心冲淡了这样感觉,怕是要愈发心情烦闷了。
起初是匆匆忙忙走着,还担心君黎会否追来,隔一会儿见并无动静,宋客才放下心,向沈凤鸣看了一眼,先自想到一事,伸手摸出个药瓶。
“我针上有些弱毒,你自己敷着。”他也不多言,将那药瓶递出去。
沈凤鸣一愣,抬手才见适才被他暗针擦破之处凝血似有些变色,却也只在他提起后,才觉稍有异痛。
既然宋客递药示好,他也便伸手去接,冷不防头顶风声抖落,一只纤纤之手先他自宋客掌中将那药瓶抹过。沈凤鸣知晓娄千杉在侧,宋客却是一惊,待到见这人影落地,才怔了一怔。
这还真是个千娇百媚的人儿,似乎未施脂粉,可眉目偏偏像隐约带着抹撩人的轻红,肌肤因娇嫩而显得新鲜通透,一袭黑色劲装在身却也不损女儿家美态,仿佛那样的齐整也似轻薄成了纱般婉约。
——此际心情还不错的大概也就只剩娄千杉了。她手中拈着那药瓶儿,一双眼睛却在宋客脸上流连着,开口故意娇滴滴道:“鸣哥哥,我怎么不知道咱们黑竹会里还有这么俊俏的人儿?你都不给我引见引见!”
沈凤鸣已经皱眉。娄千杉少许加用了“阴阳易位”中的心法,那眉眼的媚色是足以令人心旌动摇的。他也不愿宋客在此失态,只能咳了一声道:“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先回去。”
宋客心神不无动荡,好在定力尚可,口气倒还淡定。“这位该是‘千杉公子’了?嗯,不过如今也不好再称公子,我还是称呼声‘娄姑娘’好了。”
娄千杉面色稍有变化。“你认得我?”
宋客失笑。“黑竹会里,没有我不认得的人。更何况黑竹会除了娄姑娘,哪有第二个女子?”
娄千杉魅色稍敛,将他细细打量了半晌,道:“你的口气——你在黑竹会很久了?我怎么没听说过你?”
宋客不置可否,望了沈凤鸣一眼道:“你们在何处落脚?”
“就在方才你们耽留过的客栈里。”沈凤鸣道,“跟我来吧。”
娄千杉见两人往前走了,才跟去沈凤鸣一侧,低低道:“他到底是不是你这边的人?”
语声虽低,宋客自然听得见,嘴角已经露了丝浅笑。沈凤鸣瞥得,也冷笑着道:“我沈凤鸣何德何能,敢令得动宋二公子。”
娄千杉心中疑惑。她在黑竹会四年多,也不算短了,知晓黑竹会里不过就是马斯与沈凤鸣两派,而会中旁人,不傍着一边定是不行的。倘还有落单的人物,沈凤鸣也就罢了,马斯却定要派人去拉拢过来,若是不从,恐要毒手相待。她当时便是为了省却麻烦,投去了马斯一边。这宋客的身手看来不弱,若在马斯这边,她定不会不识,原以为是沈凤鸣那头的,可若也不是——他是什么来头?
沈凤鸣已将手伸了出来:“那解药可以给我了吧?”
娄千杉心念微动,目光流转,眼梢扫了扫宋客,手上已拔开瓶塞,反将沈凤鸣手抬了,昵声道:“让我瞧瞧。”
沈凤鸣见她样子就猜知她有意在宋客面前如此,欲待抽手,已觉她抓得加意得紧,那暗暗投过来的眼神便是要他此际休要与自己作对的意思。他有些莫名,更有些好笑,见娄千杉将那药轻轻倒了一些出来,细细揉在他伤口上,倒也舒服,干脆也便不挣了。
宋客当然不会看不出她与沈凤鸣是故作亲密之态,可究竟他也年轻面嫩,娄千杉这般妖娆的样子,与见着刺刺与君黎拉着手却又不同。他当下便岔开话道:“娄姑娘,适才倒不知你在侧——否则我们三个人,原是不必怕他们的了。”
娄千杉听出他似有些不爽快,算是目的达到,不无娇嗔地回过头道:“我可不敢出现——我还真不知宋家哥哥你是帮着谁的呢!”
说着目光又回至了沈凤鸣的手,娇声道:“鸣哥哥,还疼不疼了?”
沈凤鸣瞪了她一眼,“差不多行了!”算是语带双关。
娄千杉轻轻一笑,才将瓶口塞了,轻巧踅至宋客身边一粘,道:“喏,这个还给你。”
宋客伸手去接,与她眉眼相触间只觉她整张脸都似在散出些诡异来,不觉皱眉想避。“千杉公子”是个女人的事情不过是最近才在黑竹会之中传开的,可是她的这些手段宋客倒还未知,如今一见,已觉极不舒服,偏生好像逃脱不掉。他从来自诩冷静过人,功夫也算有成,可究竟“阑珊派”武学性属偏门,他未有所防,自也没什么对付的办法。
娄千杉正自心中得意,冷不防后面沈凤鸣的手将她一拉而过。“要不要我提醒你,这个人你得罪不得!”
宋客总算脑中一清,醒过神来,娄千杉已被沈凤鸣拉去一边。只听她道:“你又不肯与我说他的来头,我自去诱他说咯,这也怪我?”
“我已说了这里说话不便,回了客栈再说!此是青龙谷的附近,你不要任意妄为!”
“左右又没有别人,跟我说说都不行?”娄千杉有些不满,“跟你在这里这么多天你都爱搭不理,好不容易来个俊俏哥儿,你还不让我……”
沈凤鸣不得已已经向宋客又看了眼,道:“抱歉,我与她说几句。”便将絮絮不停的娄千杉往边上拉了数步,低声道,“你真想知道他是谁?你原该清楚,黑竹会里能置身于往日我与马斯两派之争以外的人,除了掌管整个黑竹会的大哥,除了刻字见证的钱老,剩下的还有谁?你在这黑竹会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为的是什么?你想爬上黑竹会老大的位置,为的是知道什么——你都忘记了?”
娄千杉面色忽然一变,所有虚假表情都似瞬间失去。“是他?”她声音都发了颤,“难道掌管那本册子的人——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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