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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一 不宣之任 二

    “确切说是他父亲,但那本册子由他们宋家负责看守,他理应也能看到。”沈凤鸣咬唇道:“寻常来说,此事应只有张弓长知晓,我是几年前偶在淮阳总舵遇见他和他兄长,才无意中得知,原真不想告诉你,不过反正我也不是黑竹会的人了,说便说了罢——你想要看那本册子,往后求着他的时候恐怕还多得很,若得罪了他,就算哪天真给你成了黑竹会之首,看看他父兄还会帮你不会!”

    娄千杉嘴唇颤着,竟是说不出话来。她从来都只听人以极为敬畏的口吻提起过黑竹会里这样一个特殊的身份。这身份称为“执录”,是为“执笔而录”之简。她知晓这般人物的神秘与特殊必非常人可比,不要说置身什么马斯凤鸣之争以外了,甚至连黑竹会的首领张弓长似乎都也对其颇为忌惮,未敢轻言开罪。她也由是知道那本记录一切任务详情的册子对黑竹之重要,堪比那面金牌之墙。

    可其实大多数人都不知,保管这本册子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家人。想来也唯有如此,方能有所制衡,不致因哪一任首领的私心而有失。娄千杉此际忽然得知面前这个如此年轻的黑衣人宋客竟然就是与那册子有莫大关系的人物,那遥遥无期的复仇之待忽然好像近在咫尺,一时实是难抑激动,一转身便已向宋客行去。

    “娄千杉!”沈凤鸣一把抓了她,“你先别冲动……!”

    “放开!你既然告诉了我,难道还要我忍着、等着吗?”娄千杉双目一瞬已红,“你明明知道,我就为了那一个答案——若我知道了真相,我自不来与你争什么金牌、什么老大的位置——谁还来管你什么关默青龙教——你就算为了自己也该帮我,还拦着我!”

    沈凤鸣见她这般,依依稀回忆起她那时重伤之中泣诉的样子,心中一软,便松了手,反将目光也投向宋客,欲待看他会如何处理这般事情。

    宋客已经抱臂在边上等了一会儿,忽见娄千杉这般走来,面上一丝方才的媚色也无,形容还是一般未变,可看起来总似换了个人,不觉心中称奇。

    “那本册子,真的在你爹手里?”娄千杉到他面前,开口便问。

    宋客抬目去看沈凤鸣,后者半转开脸,不知是否有些心虚。

    “看来娄姑娘都知道了啊,”宋客也便不隐瞒,“是在我们宋家。姑娘对那个有兴趣?”

    “我想查一件往日的案子,你能不能帮我?”娄千杉没在意他的语气,只是追问。

    “这个……恐怕不行。”宋客拒绝得也一样果断,“娄姑娘应该晓得会里规矩的,除了黑竹会执录和首领,旁人都不能看,连我都是没见过的。”

    “你也没见过?”娄千杉像是有些失望,“可……我不要看别的,只是看一件与我有关的事情——我只要知道那一件——也不行吗?”

    宋客笑了笑。“自然了,人人都是想看与自己有关的那一件,谁也没空关心别人——可若人人都像姑娘似的来求一声就能看了,倒不如不要专寻人保管那册子了。”

    他话语说得风凉,娄千杉心头就气急,咬一咬唇才没发作。宋客又道:“也不是我不帮忙,涉及这任务之记录,可不比别的,宋家上下都是自小发过了毒誓的,让步不得。这规矩定下,也是先辈为了防止江湖中再生仇杀之事,再者也是作个姿态,表示我们黑竹会乃有节之组织,并不会涉入旁人恩怨,倘要强来,那恐是要引来麻烦的。百多年来,这规矩还未曾破过。”

    娄千杉听他振振有词,只能转身沉默不语。沈凤鸣已见她眼珠转动,知晓她定不会便此罢休。

    当下是再也无话,到了客栈与阿角会合了,才及坐下说些详情。沈凤鸣便先问起宋客缘何会与君黎、刺刺二人同来此间。

    “不过是偶然遇见他们。”宋客便答,“打听得他们也是来这里的,便一同上路了,我原不知那小姑娘是青龙教的人,还以为那道士强将她拉来,却也未必与我们是敌,今日方才得知——原来此地更是这小姑娘的地盘。”

    “可据我所知,宋公子一家该是一直居于淮阳总舵附近,怎么——会与他们从南面过来?”沈凤鸣有些好奇。

    宋客看了他一眼,并未回答,沈凤鸣又道:“况且执录一家应该从不涉入任务之中才对,以防得有失,怎么公子这次会出现在这样是非之地?”

    宋客轻轻咳了一声。“‘执录一家’——哼,没人教过你不要随意打听‘执录一家’的事情?”

    沈凤鸣反而一笑。“是,可那是怕会里人知道了执录是谁,会多生事端,如今反正也都认识了,再退一步讲,我都不是会中之人了,关心一下旧识也不行?”

    宋客凝着一双眼睛看了他半晌,方转开目光,叹了一口。

    “我没说我要涉入任务之中,我只是……来调查一些情况的。”

    沈凤鸣听他口气松动,接着他话:“调查一些情况?”

    “是,奉——家父的命令。”宋客抬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娄千杉。“你们之前应该一直都在临安?”

    “没错。”

    “好,若你们能回答我一些疑问,我倒也不在意将我此来的目的告诉你们。”

    “你且说说看?”

    “我便想知道——黑竹会今日这件任务,究竟是谁主使的?他出多少钱能买得了我们这么多人?你已不是黑竹会的人,为什么也在此?——前几个月沿路一直去到梅州附近的那件任务,又是谁主使的,出价多少?”

    沈凤鸣轻轻“咦”了一声。“你都不知道?”

    “问题就在于此——‘执录’原该是会中知道事情最多最详细的人,可如今却恰恰相反。”宋客的手放在桌上,指尖轻轻动了几动,抬目看三人。“你们可能发誓,不将我接下来的话说予任何人知道?”

    三人互相看看,娄千杉首先一扬眉眼,道:“行啊,我娄千杉若是说了出去,将来定遭千人踩、万人踏,不得好死,你看怎样?”

    这誓发得毒,却被她这般轻快说出来,恍似不以为意。沈凤鸣瞥见她嘴角微微带笑,心头一紧,心道以娄千杉受过的苦,那般毒誓,于她或许也已经算不得毒了。只听宋客已问道:“你们二位呢?”

    他只得正色,与阿角都照样起了誓,宋客方始点了点头。这发毒誓一法,在他自小长大的宋家是常见的,他当下便接着道:“我爹担任这‘执录’,也有大约三十年了,早先都没什么特别,只因大家都在淮阳,他也常去总舵之中,只要黑竹会接了生意,也不可能不知道,一一记录在案,应无甚遗漏之虞。可惜,自从北方失陷,淮阳总舵已极少使用了,会中人四散,只凭大哥、你、马斯三人,以暗号联络——那段日子的颠沛流离你也晓得,依我爹说起来,倒也是全靠着你们二人各领人手,才没真弄得全然崩离。只是于我们执录一家来说,此事却是个大麻烦——宋家世代居于陈州,可黑竹会不在淮阳了,我们如何能得知每一件任务,能保证一一记录而不遗漏?也因此我爹与张弓长有过长谈,要求他自己必须每月回来一趟淮阳总舵,将月内之事一一告知,由我爹记录在册——可如此做法其实却失了原先意义,只因此事相当于倚仗张弓长一人——倘有他做了而不肯见告的,或是说了但其实没做的,甚或他自己也忘了记了,便无人知晓,我们虽记录下来,却也心中没底。

    “不过想想那也只是权宜之计,爹的考虑,是要待到黑竹会寻到了新的落脚之处,便将执录之职正式传给我大哥,让他带着我和三弟都去到新总舵所在之处安家,如此便可与以前一样。可谁又料得到黑竹会新的落脚之处,会在临安的内城之中——一个我们根本无法去得到的地方。我爹于此很不满,认为其中必有蹊跷——至少,他认为以黑竹会的初衷来说,根本不该托庇于人,也就根本不该安身于大内。倘若张弓长真的在为什么势力所用,那么我们‘执录’也便不须存在了——倘若存在,只怕反而要成为那托庇之势力的目中阻碍了。

    “爹自是很担心,不过恐怕他自己、我大哥和我,我们三人,黑竹会中都有人见过,所以去年黑竹会那天都峰一会之后,他就派了我三弟去临安,隐藏身份投入黑竹会假作新人,这样便能大致打听到黑竹会都接过些什么样的任务,与张弓长每月所言是否一致,黑竹会又是否在与朝廷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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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二 不宣之任 三

    宋客稍稍停顿,似是一哂笑,又接着道:“三弟传回来的消息果然印证了爹的猜测——黑竹会如今的确有了靠山,这个靠山便是如今统领大内的朱雀。其实张弓长本就是昔年朱雀山庄的七使之一,而黑竹会当时大有分崩离析之相,他倚仗朱雀的力量让黑竹会重新稳定下来,原是最自然不过的选择——只可惜这却违背了本会的初衷。爹虽然担心,不过张弓长这几个月带回来的记录,倒还没有发现有什么大的遗漏,所以暂且也没想好该如何与他开口提此事。毕竟一旦倚仗了大内,要再脱身便也没那么容易了。可前月张弓长却竟没有出现,我们正自等得有些急,三弟却回来了一趟,原来他们之前接了一件大生意,去了一趟梅州,而张弓长在这件生意里受了重伤,并未回来。

    “我三弟是性情中人,虽然带着我爹的命令隐藏身份,可投入黑竹会之后,也真正将自己当成黑竹会中一员,事事尽力,加上原本武功就不错,所以梅州那件任务之前,他在会里已经算是小有声望。那一次梅州的任务他被安排为副领前去,可似乎事与愿违,任务非但没成功,还损失了正统领,连张弓长也为对方所擒。那两人既然失陷,这事情的收场便轮到我三弟,待他回到京城、处理完所有事情之后再赶回淮阳,已经过了许久,可他说此事重大,且黑竹会被迫易主,正经历重要变故,他不敢轻信任何人,只能亲自跑回来与我们说。”

    “宋大哥,你三弟……莫非就是……就是‘阿玉’?”阿角听到这里,已经若有所思,开口插言。

    宋客看他。“你也去了那次任务?”

    阿角却看了看沈凤鸣。所谓“阿玉”,刺杀夏铮一事的副统领,正是那个最后与沈凤鸣一起葬了子聿的少年——沈凤鸣不可能不记得的,怎么他却一言不发?他已经后悔自己贸贸然开口,不知沈凤鸣是否还另有打算,可话已至此,也只能答道:“嗯……我也去了。有好一段路还是跟着阿玉的。呃,我也是听人这样叫他,不晓得是哪个‘玉’字。我们统领名叫子聿,也是念‘玉’,所以那时这件任务会里还给起了个名字,叫作‘双玉之征’。”

    “‘双玉之征’……”宋客慨叹起来,“没错,三弟也是这么说的。他本就叫宋矞,这次投黑竹会,隐了自己的姓,自称‘阿矞’。‘双玉之征’,算是黑竹会继往日‘双杀之征’后的第一件大事,哪晓得最后是那样一个结果——出发仓猝,三弟事先也没来得及给我们任何消息,等到回来告诉我们,已是许久之后。按照他的说法,他去之前也是满心慷慨的,因为此事若是成了,至少证明如今的黑竹会即使没有双杀,也不是办不成事,但事实却证明黑竹会的确已经大不如昔,倚靠朱雀这个靠山带来的是福是祸,此际该很明白了,可纵然是我爹如今也不知该如何阻止,只因黑竹之首已经易人,而新上来的俞瑞,更是朱雀心腹。”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沈凤鸣。“你应该能回答我方才的问题吧?‘双玉之征’那件任务,是谁主使的?是不是正是朱雀?今日这件任务,又是谁,是不是还是他?”

    “话是没错,的确如此,但……”沈凤鸣也看着他,“‘双玉之征’的败退在我看来,也未必是因为朱雀之故。”

    “呵,看来你得了朱雀很多好处了?”宋客冷冷道。

    “要真有好处倒罢了——我不是给朱雀说话,只是那次任务的失败有太多原因,也并非……”

    “好了,我今日也不是来说这些来龙去脉的。”宋客已经打断了他。“执录家的人,在意的不过是那本册子上该记些什么、该怎么记。爹虽没将此任传给我,可我至少也知道,记录一件任务正如记录一桩买卖,丝毫错少不得,买卖要有的那些东西,这记录里也必须有。拿人钱财方能与人消灾,此不是黑竹会贪财,不过是表明任务之外,与人两不相欠——可朱雀如今已经不是与黑竹会谈买卖了——他是将手伸进黑竹了,就连黑竹会易主这么大的事情,竟也半分礼仪没经就这样定了。俞瑞成了黑竹之主,却不知有谁承认了他了?至少我们宋家事先全然不知,事过两月,他也全未在淮阳露过面——那么今日这行动,又究竟该记不该记——该如何记?如此名不正言不顺,这还能算是黑竹会的生意么?黑竹会还是那个黑竹会么?倒不如解散了统统并进大内做旁人的打手更好,我们宋家自此也便封笔,乐得清闲!”

    “看不出来宋二公子心里怀了这么大愤懑呢?”娄千杉在一旁轻轻笑道,“要我说,我是没意见——黑竹会便解散罢,归了朱大人管辖,‘执录’也便不必做了,规矩也便不必守了,宋公子别忘了将那册子给我看看就好。”

    “‘朱大人’?”宋客眯起眼睛来,语带暗示。“这叫得倒真很好听,想来娄姑娘也是久居禁城的人了吧?”

    “是又怎么样呢?”娄千杉同样眯起眼睛来。

    “不怎么样,只盼你不要忘了自己发的誓。”宋客手按桌面,面色冷冷。

    “好了,都是黑竹会的人,不必为此而争——宋二公子,你还未说你这次前来,又是为了什么?”沈凤鸣道,“照你这么说,你们对如今黑竹会的情形大是不满,那么得知此次任务也是朱雀主使,你有何打算?莫非——你要阻止此事么?”

    “我倒是想阻止——在立场说明白之前,我希望黑竹会一件任务都别再接才好。可此事却不由我说了算,也不由宋家说了算——若此刻当家还是张弓长,爹或许还考虑亲自前来谈谈,可俞瑞——爹对此人并无期待,只因昔年俞瑞担任黑竹首领时,他们便有过不快。我爹那时年轻,压不过他,终没拦住他那时就投靠了朱雀山庄,自此埋下这与朱雀扯不断的联系。如今——也不必指望俞瑞自绝后路。”

    “那你的意思……”沈凤鸣见他说得喟然,却也多少听出了弦外之音。宋家自来都在暗处,自不可能自暴身份、出面阻止这场厮杀;而若真要和俞瑞相与谈判,前来的也该是他父亲——继承执录之任的人——至少也是他大哥。可如今,来的却是他,这证明一切要以一种非光明正大的方式来解决——凭他,如何阻止这样一件箭在弦上的任务?他明知一切不由他说了算,也不打算以谈判的方式说服俞瑞,他——是要强来么?

    “可别告诉我你单枪匹马的,打算去对俞瑞下手?”沈凤鸣并不很肯定自己这种猜测,“虽然你的看法我亦多有认同,不过实话实说,如今黑竹会就是倚仗着朱雀,倘强要逆势而为,纵然是你们执录世家,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的,我是为你好——别乱来。”

    宋客反而呵呵笑起来。“对俞瑞下手?我有那么傻么?杀了俞瑞就好了么?朱雀在,他随时可以扶植更听话的人作黑竹会之首。”

    沈凤鸣心里一惊。“若要动朱雀——你更没胜算!”

    “你不必紧张。”宋客此时却反面色轻松,“左右朱雀又不会露面,我到哪里去动他?远水救不了近火,真要谋他的性命,却也来不及拦住这次青龙谷一战了。”话锋却忽然一转。“不过——若时机合适,我也不是不能行动。”

    沈凤鸣心中微微一凛。他这几句话的意思——的确是存了对抗朱雀之心?可竟然敢就此说了出来,难道真相信适才那毒誓能约束住三人,不将此事外传?当下只是不动声色,一笑故意凑上前道:“敢问宋二公子在等的时机是……?”

    宋客也还以同样的一笑,道:“那就要看‘凤鸣’兄你的立场了。”

    “我的立场?”沈凤鸣失笑,“好啊,原来宋二公子却游说到我头上来了——看来你早知我在徽州、早有预谋?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我手上自然还有几张牌,不会令你吃亏的。”宋客看着他。“比如——我知道黑竹会每年会做多少件案子、收多少钱、往来多少人;我自然也能说出自与朱雀扯上关系以来,我们少收了多少金银、又多死了多少人。这种事情倘若在会里兄弟面前公布,想必人心就要浮动,那时也不必我阻止俞瑞此次任务,他自然不会在这种情形下,强行攻打青龙谷的。”

    “你想得未免简单——你认为有什么样时机能允许你说出那一番话来?俞瑞怎可能给你可乘之机。再说,你凭空出现——谁又认识你了?谁又信你?”

    “所以我才想请凤鸣兄帮忙。”宋客笑得诡谲,“单凭我自是不行了,可若你出面——谁不认得你呢?”

    “你还真是胆大包天,一个人敢行这样险——我若不帮你呢?”沈凤鸣说着,向边上娄千杉看了眼,只见她的样子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凤鸣兄不必顾忌旁人。”宋客已经注意到他的眼神。“似娄姑娘这样的人,我是不思争取的了——凤鸣兄就不同了,你该不会拒绝我这般相邀,坚不肯站在我这一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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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三 赤红粉末

    沈凤鸣眼睛转着。他与宋客相交甚少,可听他今日这番话,其实未始没有感触——他未始没有反感过完全倚仗大内,可自己如今境地,唯是借攀俞瑞方有前景可言,纵要争取些别的,也须待到重新站稳脚跟——也即这次任务成功之后。忽然杀出来一个宋客却要阻止这一切——宋家的身份倒的确可依附,他若是早点出现,自己说不定便真的站在他那一边了,可如今——自己方始选择了俞瑞,如何可能轻易改变立场?何况宋客的父兄都未出现,单凭他一人,又能靠得住么?

    他还不想就此得罪了宋客,正自思索如何开口,边上娄千杉却忽然“啊”地喊了一声,霍地站起道:“姓宋的,是你搞的鬼!?”

    沈凤鸣一怔,抬头只见娄千杉衣袖一掀,雪白的手臂上赫然有数个清晰可见的红点,看来也并非伤破,反似被蚊虫叮咬后的痕迹一般,可便此一见风,红点竟倏然变多了,一时间一变十,数个变成了数十个,密密的竟有些可怖。

    他才忽意识到不好。宋客的手已经离开了桌面。那只从一开始就在桌面上不动声色时而轻点时而又轻按着的手,竟不知何时悄悄地沿着红漆未褪的桌缝抹洒出少许赤色粉末来。他和阿角几乎未曾在桌上倚靠,倒未着道,可娄千杉双肘却支在桌面,不知何时已被毒粉所侵。

    “这是……赤蛛粉?”沈凤鸣吃惊之下,抬头看着宋客。“你哪里来的?”

    若他记得没错,这毒粉是幻生界之物,与碧蚕蛊一样乃是较为易炼的毒药,所不同的是碧蚕蛊可用来练习毒掌,可赤蛛粉便只能作为毒物使用,因为此物触了肌肤便行扩散,不多时便可及到全身,不比碧蚕毒性易聚集,虽不致命,可触身却是奇痒,寻常人定要忍不住抓挠,一旦抓破了,怕便很难痊愈。

    眼见娄千杉便伸手去抓,沈凤鸣眼疾手快往她云门、曲池两穴一点。“先忍一下。”他说着转向宋客。“这不是你适才所用之毒——究竟哪里来的?用这般手段可不光明。解药呢?”

    宋客却动也没动,恍如未发生此事,只施施然向他道:“凤鸣兄想不想听听我手里的第二张牌?”

    沈凤鸣已经意识到了什么。“你莫非……”

    “我得知这任务的消息还算早,所以来徽州之前——我去了一趟别的地方。”宋客淡然道,“我起初只不过好奇那所谓关默伯侄是什么样人物,竟然值得黑竹会如此大动干戈,要与青龙教为敌,所以请我大哥试着查查看关于他们的事情——就从我们黑竹会的册子里。你定猜不到的,竟给我们找到了,原来这个关默竟已不是第一次被人买命,早有两次了,可都未成功,看来的确是个狠角儿。金主是谁大哥没告诉我,不过想来是熟人,每次都事先告知了人会在哪里——我便依了所记载的地方试着去寻——那地方说近也不近,花了我好些时间,可此去不枉,我非但打听到了关默的来历,还顺便……与他们交了个朋友。”

    “赤蛛粉相赠的朋友是么?”沈凤鸣已知他说的必是幻生界,当下只冷冷道,“那便是你的第二张牌?意思是——他们会来给你撑腰?”

    “他们是关默的同门,我要阻止黑竹会围杀关默,自然与他们是同盟。虽然看来人还没赶到——想必也在这两日了。”

    “你别忘了你还是黑竹会的人、执录世家的人——你说别人投靠朱雀立场不正,你自己与旁人因利益结盟,又好得到哪里去?”沈凤鸣一怒,便站起身来。

    “我宋客不是黑竹会首领,也不担执录之任,我要与谁结盟又如何?”宋客面色也一变。

    沈凤鸣心念一转,觉出他这面色的变化,似乎因为被戳到了什么痛处。

    是了,他是宋家的次子,执录的位置轮不到他,可他偏也未能似他三弟一般,真正投身黑竹会做些什么。什么他都懂得一点,却都名不正言不顺,如今他父亲与兄长不便出面的事情倒轮到他,愈发显得他没名没分,无论如何,心里大约还是有几分失落的。或许他父亲也真的只是让他来打探消息而已,可他——却偏要做出些什么来才肯罢休,哪怕不择手段亦在所不惜。

    宋客见他忽然不语,冷然道:“怎么,凤鸣兄的意思——你对站在我这一边——没兴趣?”

    “我只知我不喜欢与暗中搬弄手脚的人站在一边。”沈凤鸣道,“你真要我帮你,解了她的毒,我们再谈。”

    “解了她的毒?”宋客冷笑。“用脚趾头想想就知道,这女人怎可能不去告密?凤鸣兄,我是相信你,还有这一位阿角小弟,我看也对你惟命是从,所以没对你们下手——你可别不识好心。”

    娄千杉双手不能动,咬唇却也要阻不住涕泪被身上奇痒逼得滴落下来。沈凤鸣已知她定难受至极,冷恨道:“我见你侃侃而谈,还以为你真是心有报负,哪料也不过如此小人。哼,谢你错信,不过我此刻不想与你同道——阿角,将他拿下!”

    阿角早在一旁听得愤懑,得了沈凤鸣之令,当即拔了随身兵刃便向宋客刺去。那一边娄千杉已经痒得痛苦不堪只喊道:“你还与他打……你点了我的手……不会干脆把我点晕过去啊?我……我……我恨死你了!”

    沈凤鸣听得哭笑不得,当真想抽身先将她点晕过去,却见阿角那一近身根本没能刺中了宋客——宋客身法奇快,一个闪身已经到了娄千杉身后,抬手往她背上穴道一推。

    “你……”沈凤鸣话音刚出,只见娄千杉双目一阖,当真便此晕去。

    “这样可以了吧?”宋客一手将娄千杉身体往椅上一放。“我们话先说完如何?你听了之后还是不愿,我也不逼你,可若这便要动手,我现在便将解药毁了,你别怪我。”

    沈凤鸣已见他将一个状似解药的瓶儿拿在了手上。他犹豫了下。原是想拿下他自然能拿到解药,可若他真将之毁了,却是最糟的结果。其实,赤蛛毒和碧蚕蛊一样,纵然没有解药,也有推拿的解法,可只因这毒要侵至全身,届时免不了与娄千杉肌肤相触,他此刻还是想能避则避为好,省得麻烦。

    宋客见他表情不定,只道他或许便要妥协,暗里松了口气,脸上已经露出笑来,却不料沈凤鸣忽然抬头,目光霎时一变,那两道视线如同化作了有形之物,直射自己眼中而来。宋客猝未及躲,眼前已觉一白,头脑也是一茫,好似整个周遭都变得空洞了,身体的知觉也如变得异常。

    这是幻惑之术中的瞳术!宋客瞬时已知自己着了道——可怎么回事,关于沈凤鸣的那么多记录里,从来没有提到过他会这样的幻术啊?他固然还留有暗叫不好的神智,可身体竟然不受己控,他已觉自己在慢慢放松下来,那只握着药瓶的手都垂了下来,而恍惚间沈凤鸣的身影已欺至面前。他悚然惊慌,可神识飘散如不知身在何处,手中一空,东西已为他夺去。

    药瓶离手,他才觉出神智陡然一醒,沈凤鸣该是收了力。他欲待反击,可肩胸腰上穴道都一阵滞气,已被沈凤鸣趁着他知觉交替的刹那轻易封住,整个人摇摇晃晃地向后坐了下去,扑通一声跌在地面。

    “什么妖法!”他万料不到片刻松懈竟致如此,不甘非常,大骂出声来,恢复了神采的一双眼睛瞪着沈凤鸣,可周身能动的也就只有这一双无法造成任何威胁的眼睛而已。

    沈凤鸣已经将那夺来的瓶儿揭了,倾了一粒药丸出来小心嗅看了下,察得该是解药无误,便也只回以一瞪,转身先去给娄千杉服。那赤蛛毒隐隐约约已经爬上了她的脸颊,幸好解药一服,脸上浅浅透出的红点便迅速消退。他掀她衣袖看了看,只见臂上那密密红色也是渐弱渐散之相,便伸手将她穴道解开。

    “你扶她到她房里去休息一会儿。”他叫过阿角。

    阿角应了。

    沈凤鸣回过头。宋客已知此刻全然受制于人,白惨着面色,“你待怎样?”

    “关默的门人真的会来?”沈凤鸣只道。

    “当然会来!”宋客咬着嘴唇,“你不肯帮我,哼,那要么现在杀了我,否则,我还是不会停手的!到我们得手的时候,你不要后悔!”

    “……杀你,不至于。再说,你是执录家的人,我无论如何不敢动的。”沈凤鸣却道,“宋二公子,我明白你的苦心。我也没这个资格来劝你放弃,只能提醒你,此举危险万分,盼你这一个时辰在这里好好想想,或许可以改变主意。穴道解了之后,你要去哪里去哪里,我不拦你。”言毕转身便待离去。

    “你真不考虑么?”宋客犹自用力喊道,“若你肯帮我——若能改变如今黑竹之势,我们宋家至少可以保证你将来在黑竹会中的地位!你图的不就是此!你说我是小人,可俞瑞难道会比我好?你为他卖命,他却只不过利用你——而我,我至少不会过河拆桥,答应你的事,绝不食言!”

    这一番话不是不让人心动。倘若他们真的是在“好好谈谈”,沈凤鸣也许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可如今——他又怎知这不是宋客在处于劣境之时的一个空口承诺——一种手段?

    他没说话,只是顾自往外走去,只因他担心自己一说话,又会引来宋客更多的游说之语,徒增自己心头的摇摆。还未出屋门,却见娄千杉已转了回来,原来已很快醒转了,见了他“咦”了一声:“制住他了?”

    沈凤鸣还未来得及回答,娄千杉再往前一步踏入了屋子。“哎哟,这不是宋公子嘛!”她一眼看见跌坐于地动弹不得的宋客,大生幸灾乐祸之心。

    “我们走吧,随他去。”沈凤鸣只道。

    “等等!”娄千杉却喊道,“你晓得我方才有多难受么?把我害得那么惨——这样就算了?”

    她说着,回身向跟来的阿角道:“短剑借我!”

    “这个……”阿角有些犹豫,可娄千杉伸手一夺,已自他手中夺去。

    “你别闹过了头,我已经点了他穴道,我们毕竟不能对他怎样!”沈凤鸣不知她欲待如何,开口提醒。

    却见娄千杉到了桌边,用那短剑轻轻刮拢残留的赤蛛粉末。宋客已约略猜知她的打算,面色愈发苍白,只见她果然将粉末都以剑身平载了,人轻盈到了他面前。

    “娄姑娘,我……我方才……”

    宋客想解释什么,可紧张着急之下,竟然也变得口齿拙笨了。娄千杉已经矮身下来,对着他妩媚一笑。也便是这妩媚一笑令得宋客头皮一阵发麻,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令他嘴唇都颤起来。果然不出他所料。娄千杉左手将他衣襟向外一揭,右手探上去将短剑一斜。

    ——红色粉末尽数自他衣领倾了进去。

    宋客牙间抽了口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余苦笑。的确是自己对她下毒在先。他又有什么话可说?只是赤蛛粉的效用他也是只闻其名,未曾感同身受过,如今忽然只觉如被百虫钻肤,那奇痒从胸口一下散向四周,偏偏身不能动,恨不能眼泪都要流了出来。

    从来自视甚高的执录家二少爷宋客,还从没想过自己会陷入这般处境。

    沈凤鸣看得不无目瞪口呆。他是想不到以这种法子报复,可见娄千杉如此做,他竟然也觉无从阻止,甚至觉得——好像的确应该如此才算公平,才能完全消解今日的龃龉一般。不过娄千杉想的自然没那么多。她不过是解自己方才的屈辱难受,解那心头之恨。如今拍拍手站起身来,神情已是愉快,回头道:“鸣哥哥,我们走了!”

    沈凤鸣不无同情地看着宋客,却也只是将手中解药瓶放至桌上。

    “等你能动了,自己服药。”他这句话本平平无奇,不过在宋客听来,残忍得如同最后一根救命之草也浮然远去了。

    “你就……如此……”

    他想说你就如此见死不救,可瞥见边上娄千杉的眼神,又偏偏不肯将求饶之词完整说出口来了。

    他至少还是个带着自傲的人。

    ——自作孽,原不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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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四 别有用心

    单刺刺和君黎此时却已经走近青龙谷口了。快要申时了,可天气热得整个林子都噪着,风没有一分半丝,衣衫都像粘在了身上,说不出的闷糟难受。

    不过两人的心思却又各有不同。临到回家,刺刺心里还是不无雀跃,君黎却显得满腹心事。他倒不怕别人,所有的胆怯汇集起来,不过是怕见到自己的义姐姐顾笑梦。

    直至到了谷口,他仍然没想好该用哪一种态度面对她,到最后也只能把心一横。算了,真见面了再说吧。青龙谷也不由单家说了算,自己未必能耽留多久、与她有太多机会碰面。虽说是带了黑竹会即将前来的消息,可那青龙教主从来自负,也许觉得并无危险,根本不屑自己在此也说不定。

    刺刺看见谷口的人,已经先自跑去,那恰在谷口附近的正是单疾泉的几名下属,见了刺刺,无不面露惊喜之色。

    “单姑娘怎回来了!”

    刺刺闻言就一嗔:“怎么,不能回来啊?我才几个月不在——你们都不要我了?”

    “哦,不是,自然不是了。”众人笑道,“大家都想你得很啊!不过……”

    刺刺见他们都去看君黎,才道:“君黎哥是送我回来的——爹没跟你们说过啊?”

    几个人都摇头,一个便道:“单姑娘先进来吧——待我去通报一声这位……这位君黎道长的事情。”

    “还要通报?”刺刺深感麻烦,却也知他们职责所在,只能在谷口寻一阴凉处石头坐下。“那我也在这里等,你快点去!”

    君黎陪她在身边坐了。稍许才有点风,在这阳光总算未能直射之地,带了些小小的凉意过来。

    “若你们教主不准我进谷,刺刺,那我就只能送你到这里了。”君黎有些讷讷。“有些事,我先告诉你,你记得和你爹说。”

    “不会,你大老远把我送回来,他要是不准你进去啊——就算是教主我也不依的!”刺刺道,“你放心好了,这种事也用不着问到教主,我爹说行就行了,他们定是禀告我爹去了——爹怎会拒你于外嘛。”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还是道:“方才你那么急着走,我话都还没说完。其实这次朱雀还真未必是找你们青龙教的碴才来的——他也许真的是为了关默伯侄两人,因为……他和关默的父亲有旧仇,也找了他几十年了,现在得知仇人子孙躲在青龙教,哪肯轻易放过?当然是叫黑竹会追到底了。你和你爹说,不须跟黑竹会站在完全敌对的立场,因为他们要的是关默,不是你们,这场祸事也许不必闹得太大。”

    “这样么……”刺刺若有所思,随即还是一抬头道,“你见了我爹自己告诉他好啦,反正你也没那么急着要走吧?”

    “我自然也希望能留下来待到确定你们平安无事才好,却怕我这个外人久留也是不妥的。如果你们一切安排周全,我也帮不上什么,届时和你爹说一声,也就要去临安了。”

    “你去临安,见了朱雀,打算怎么样?”刺刺皱起眉头来。“先别提去临安了——回头我让爹想想办法,看有没有什么好主意,也许不必你涉险,就能把秋姐姐救出来。你别这么急了。”

    君黎也只能点点头。“看情形吧。”

    两人又说了少顷话,忽然似闻谷中一阵喧哗。刺刺一喜:“回来了!”一站而起。君黎也起身,可心中却忽泛起些异样的感觉:有脚步声正从谷中出来,可来的似乎不是一个两个人,那种感觉,像是来了一整队人——刺刺面子好大,迎接她需要这么大阵势?

    刚刚转至谷口,却连谷口的众人都一愕。“怎么回事?”

    ——从谷中出来的果然是一队人——一队踏着快步的弓箭手。在众人明白过来之前,至少二十支箭矢已对准了君黎。

    刺刺失了色。“许叔叔!”她已经看到队伍中为首的许山。“许叔叔,你干什么?他是君黎哥啊,你不认得他了!”

    许山苦着一张脸。“刺刺,许叔叔受令如此,不得已要得罪君黎道长了。”

    “受令如此?受谁的令啊?”刺刺目光已经瞥到那个适才去通报的。“你怎么通报的,叫你去找我爹的啊!”

    那人见她含怒,嗫嚅着未敢说话,许山已道:“刺刺,怪不得他,此事就是你爹下的令,要我将君黎道长暂且制下羁押——不过你放心,只要道长不行反抗之事,我们自然不会放箭的。”

    “怎可能啊!我爹怎可能要你们捉君黎哥!”刺刺面色都变了,“我不相信!”

    “也许是有什么误会,这个……我们回头一起去问问单先锋也不在晚,但现在我只能奉命行事——君黎道长,得罪,还请你先跟我走吧!”

    刺刺还待说什么,身后君黎的手已经往她肩上轻轻一搭。“你爹也许有什么特别的考虑。”他低低道,“没事,我跟他走。”

    “君黎哥……”刺刺知他定不会想与自己父亲冲突,自然唯有听从退让,回目看他,眼中已尽是歉意。

    “不必紧张,你许叔叔又不会害我。”君黎笑笑。

    “我这就去找我爹——我去问问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刺刺说着,回身向许山一瞪目:“你别欺负我君黎哥!”

    “我怎敢。”许山苦笑着。刺刺只向君黎道:“君黎哥,你委屈下——我很快就来找你。”

    许山见她顾自快跑而去,也是无可奈何,回过头道:“君黎道长,多谢你成全。这边请。”

    君黎泯然无畏,便跟随许山而去。

    他心里并没有刺刺那般生气,只因他认为单疾泉必不会做出无理之事来,而对于许山等人也抱持着一种信任的心态。反正他本就没打算走,如今不必这便去直面单疾泉和顾笑梦而都能有十足的理由留在这青龙谷里,他反而觉得轻松。

    可单疾泉比他想象的,似乎却要无情一点。他渐走已经渐觉得有些不妙。许山引至的目的地——是一处荒森的地牢。

    他知道,虽然自己与许山一路闲话过来,看似轻松,可身后那许多箭矢仍在对准自己的后心。他走至此处,心里还是凉了一截。

    幸好这是炎夏,地牢里还不算阴冷无救,可方踏入其中,潮湿闷热已让许山都皱起眉头来。这里似乎并没有关押什么人,可也因此疏于清扫整顿,免不了带了股馊怪的气息,在那些不见天日的角落想来也免不了蛇鼠切磋、蚊蝇盘旋。许山停了一停脚步,似乎都有些不敢回头告诉君黎这里便是要羁押他的地方,只是斥着地牢零星几个看守道:“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几个人面含愧怕之色,莫敢言语。从来也没人想起来地牢查看,他们自也不会每日整理,可夏天不同冬日,纵然不过才惫懒了几日,便已足够变成这般。

    “快去打扫了!”许山叱几人去了,便回头道:“君黎道长在此稍待一下吧。”

    这景象实在也好笑至极,何曾有要投人入地牢,却赶忙着还要给人打扫的。君黎见他们如此,那颗凉下去的心倒也化了几分自嘲,虽不说话,面上却也忍不住露了笑。

    隔了一会儿,才清扫完毕了。闷热自不可免,蚊虫也挥之不尽,不过总算还干净了,许山才请君黎进去。君黎四顾——看得见的地方,除了自己好像真的没别的“犯人”,也便干脆不客气,自己挑一间看起来宽敞些的进了。许山和几名看守锁了牢门往外走出,似在遥遥之处窃窃私语。他运起十二分的逐雪意,依稀听得许山言语。

    “他是单先锋下令暂且关押的,可你们不要以为能随意欺凌——回头若他有半分损伤,你们担不起那责!”

    君黎听他这话是向着自己的,心里稍安,想他应该确无恶意,并未曾隐瞒什么。可是光亮渐逝,他在黑暗之中,心思明澄起来,竟渐渐有些猜到了单疾泉所图。

    ——真会是这样么?他有些未敢相信这念头,却又依稀觉得,以自己所知的单疾泉,或许是真的会做出这样的事来的。

    他想起刺刺说,“很快就来找你”,心中又安定下来。无论如何,先不要胡猜,等等她的说法吧。

    他闭目,在这昏闷之中,将明镜诀在心内默诵着。地牢无人,又无别的事可做,倒也真是个温习内功的好时机了。心法前五诀他已烂熟于胸,如今默诵运起,少时体内略带寒力的真气充盈,心境愈发冷静,连那赶路积累的暑热也暂告消退。

    只是,一个周天功用尽,睁开眼睛,单刺刺并没有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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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五 别有用心 二

    只有到了傍晚时分,有人送来了一顿可称丰盛可口的晚饭,才证明他并不是被遗忘了。他也由此断定单疾泉一定早已见到刺刺了——只是刺刺的迟迟不出现,证明了她恐怕已身不由己。

    夜幕降临——对这地牢之中来说,也就是从昏暗变成了全暗。君黎并没几分睡意,却还是躺下了,闭了眼睛,有些无聊地竟然开始与绕身的蚊虫玩耍。它们自然是叮不到他身上的了——只要那当日连沥沥而下的雨滴都不得不绕行的护身气息在。可单是如此仍然不爽快,只因蚊虫嘤嘤之声,听着也是心烦,他便干脆用足了耳力,辩着一只只蚊虫的路径,放逐心意散出一一扰其飞行,以无形之气击得小飞物飘来荡去。正玩得不亦乐乎,忽然外面牢门处传来什么声响,似是有人来了。

    是刺刺么?他一睁眼,原本拿捏着的“杀气”放纵开来,早已被他搅得晕头转向的蚊虫恍若受了巨大的冲击,十余只尽数落了地。君黎人已坐起,可心也稍稍一明一沉:这不会是刺刺。若是她,应该早就能听到她叫自己了吧。

    灯笼的光亮从外面透进来,地牢渐渐亮了,为一种柔和的感觉充满。他听到脚步声。一个轻盈的身体正在走来。

    “君黎?”还有几分距离,来人轻轻开口。

    君黎微微发愣。“姐姐”和“单夫人”这两个称谓,就那一瞬间已在他心里交换了十七八次。

    ——怎么是顾笑梦来了呢?

    惊疑和犹豫,正如数月前在那个清流小县城,隐在重伤的陈容容屋外窃听夏铮与沈凤鸣几近绝望的话语时那种内心挣扎。可是某些无形之手总还是要逼着他与命运相撞的,而且不给他思考的时间、不给他第二种选择。

    “……单夫人。”他站起身,也将对她的称谓说出口来,仿佛隔在两人之间的,远远不止了那一道牢门。

    顾笑梦却好像没在意,见了他已上前道:“你还好吧?我听刺刺说了此事——我先前都不知……都不知你姐夫下了那样的命令!”

    “我……我倒没事。”君黎见她如此,也实在有些无所适从了。

    顾笑梦反而像是有些惭愧,“君黎,这么久没见你,可如今却是这样的情形——姐姐实也不知如何跟你解释才好,只因你姐夫原来与我说的好好的,说已经给你去了信,叫你们暂时别回来,并不想你们涉入此次事情之中的——可谁知今日一听说你们来了,他竟下令将你扣了,连我都没告诉一声。适才我与他闹了一场,可他……他说此事已经禀报了教主,没有改变主意的余地了。”

    “他果然告诉了青龙教主……?”君黎才喃喃道,“这么说,他真的是……”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顾笑梦。她的表情,像是不知该如何将真相说出来。

    “……他是不是因为我与朱雀的瓜葛,要留我为质?”君黎重新开口。

    顾笑梦听他此语,面色一黯,竟低头不敢看他。“你什么都明白……君黎,姐姐对不住你,我没拦得住他,也没办法救你出去。现在教主已经知道此事,青龙教人人都知道你是朱雀的徒弟,在这节骨眼儿定放你不得,纵然我有心放你走,我也……”

    “不要紧的。”君黎反而笑了一笑,“不必为我担心,我是自己要来的,原该想到会有这一层。”

    “只盼这次祸事快快消去才好,不要真到了与朱雀兵刃相见的地步。”顾笑梦仍然带着些愁色。“君黎,我知道……我知道解释亦是多余,可你姐夫……他也是为了青龙教,你别要怪他、恨他好么?他就算以你为质也是想多拿几分胜算在手里好压过朱雀,却不是针对你,定不会当真将你如何的——姐姐别的做不到,总也会保你在这里平安无事。谁若真敢动你,姐姐就不是现在这样了,不管他是谁,我也定拼了性命护着你的,你就放心。”

    君黎知道她言出肺腑,心中不无感动,却也不无无奈。也许吧。也许谁也不想害了他的。不要说顾笑梦了,单疾泉、许山,若是平日无事,定也不会与他为敌。可若真到了两军相遇、两势相交,自己在那样的对局之中也不过是一颗小小的棋子,若弃了自己可以换得一种想要的结果,谁又在意这颗棋?单疾泉那般老谋深算,将自己率先拿在手里,再理所应当不过。

    “却只怕他要失望的……”他只是轻轻地道,“他应该知道,我与朱雀的师徒关系……早便断了。捉了我……呵,聊胜于无吧。”

    顾笑梦听他语声轻慢而带着些落寞,摇了摇头道:“君黎,你别想这么多了,什么都别想,不会有事的。你在这里要些什么,但告诉姐姐就是。等这次事情过去了,等你出来,我定叫你姐夫向你赔不是!”

    见君黎仍是那般不浓不淡的表情,也不答话,她眉目转低:“姐姐也有许多话要与你说,可现在这样,什么都说不出来。君黎,你……你可知……”

    君黎等着她说“你可知”些什么,可听她声音却竟忽然发了哽,话语尽数哽住了,说不出来。他怔了一下,心中才微微一痛。她定是想说,你可知自你那日走了之后,姐姐是如何给你担心,如何想念你,可也许她也怕他始终不过是那样的冷颜相对或是漠无表情——她忍了许久,却也未敢尽吐,以至难过失态。于他来说,去夏的那次离别像是已经很远很远,而他在那个掷下圆牌的冬夜已经觉得自己与那个家是完全割断了。可是割断了那个顾家,却终究割不断那些顾家的人;不在那里,也在这里。

    自己是变得比那时心肠更硬了吗?那时离去还曾偷偷嚎啕大哭,可如今——除了心里这一点点痛,这样看着自己的义姐姐,却没有半分要流泪的冲动。大概我已经接受了命运的这种安排了吧,已经对于一切都坦然了吧——这种程度的折磨,竟也只是拂云扫尘而已。

    “单夫人,你别难过。”他只是这样说着,语气并不冷,却也不软,只是不卑不亢,像是两人也不过点头之交。“你不必说——我知道你的好意。……我都知道。”

    顾笑梦犹自没能抬起头来,他便又道:“刺刺呢?她还好吧?”

    顾笑梦听他提到刺刺,方平了平面色,抬头道:“刺刺给她爹关起来了。今日她回家来的时候,你姐夫人在教主那里,她就一路追了过去,到教主那里都大闹过了,不过,教主看在你姐夫的份上,总也不会对她如何的,比起你——她也就是关在家里罢了。”

    君黎嘴角才动了动。“嗯。”他只说了一个字。他所知道的单刺刺,倘若不为了他闹,那也就不是她了。可她果然也是没有办法改变单疾泉的主意的。

    “若可以——能不能请你转告单先锋,我想见他一见。”君黎道,“不知他会否肯来这里一趟?”

    “你要见他?可是……”顾笑梦有些犹豫,“我只怕他……”

    “只是与他说一声。他若不愿来,也就罢了。”

    顾笑梦才点点头。“好,我转告他。”

    君黎目送顾笑梦携着灯笼的背影又一点一点远去,看那光晕渐淡,地牢之中,终又成了一片黑暗。

    天色应该已经很晚了吧,无论如何,单疾泉总也不会今日来了。君黎虽是这般想,却也没再躺下,只是默默到角落坐了,不动,不语。

    他望着这黑沉沉的一切。师父啊,若你还在,你见我如今这样,会是高兴,还是不悦呢?我原没想过此生除了继承你的道学还要做些别的什么,可自离了你,就如一步步被这江湖吸入,如今沾染了江湖之乱,甚至还沾染了庙堂之腥,莫名成为别人利害之中的一个筹码——你可也都替我算到了么?你交待的道学我没太多长进,却还学了武——你定会骂我不务正业吧?可,当初那个打坐修禅沉思都闹不端正的我,如今却也可以定然地在黑暗中静坐如此——我离你所说的境界,是不是也算近了一些呢?

    他想了许多许多事,渐渐也有了寐意。虽然不过坐着,倒也并不觉得不舒。

    直到醒来,他才发觉自己确是睡着了——睡着了很久。现在又是什么时辰了?这地牢里还是黑漆漆一片,依照远处透光的程度来看——天应该还没亮。那自己又怎么会忽然醒了?

    他很快就知道自己是为什么醒了。远处依稀有人声。说是天没亮,可真的极目而视,却能借着一丁点儿天光辨出一丝儿模糊的人影。

    人影没有带灯笼,只是在黑暗中就这样走来,不知是对这里很熟,还是目力极好。君黎心念转了转。是单疾泉?这天没亮的时辰——恐怕几个看守都在睡觉,他却来了?

    他振衣而起,算是对人影的到来的一个回应。人影果然听见了他的声音,脚步稍稍实了一些,也快了一些,已到了近前。

    “我将你吵醒了吧?”果然是单疾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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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别有用心 三

    “呃,没有,我本来也没睡好。”君黎答着,“只是没料——单先锋这时辰过来。”

    单疾泉的语气有点疲乏。“嗯,近日忙,适才才及回了家去,便听笑梦说起你要见我。”言语中,好像君黎被关在此地并不是他的责任一般。

    不过稍一停顿,他又忽然一笑:“我原也是欠你个解释的。笑梦骂我,说我该是没脸见你的,叫我不如趁伸手不见五指的就来好了。我想了想,天亮之后,怕也真的不得暇,不如现在来看看你吧。”

    “单夫人她言重了。”君黎也笑了笑,“个中情由,她已对我解释过了。我没有怪单先锋的意思。”

    “你真如此看得开?”单疾泉似带几分戏谑。“那你又为何提出要见我?”

    “我只想问问,这一次青龙教的计划是怎样的。”君黎道,“据我所知,黑竹会这次几乎倾巢而出,内中不乏高手。上一次马斯领了一队人就将青龙谷闹得大乱,这一次——你们准备如何应对?”

    见单疾泉似乎踌躇了下,君黎不免苦笑:“反正我人都关在这里,单先锋还怕我说了出去不成?”

    单疾泉听得出他话里终究还是隐隐带了不满,叹了一口。“君黎,无论你心里如何想法,我都知我此举确属小人。不过我单疾泉也不是第一次做小人了,多一次也无妨的。只要能保得了青龙教这次平安无事,我何须在意用什么样手段。”

    君黎听他这般说,心头不平反似被激起:“没错,是我低估了单先锋。我原本担心你们或许还不知道黑竹会攻谷在即,可仔细想想大概真是杞人忧天——有单先锋在,哪有什么事是你料不到的?哪有什么手段是你用不得的?只是——这手段真的有用么?若朱雀这次不出现呢?”

    “他不来自然最好。却怕他真的来了。”

    “他若真来了,那便是对关默他们二人势在必得——除非你们交人,否则,用我要挟他,怕也拦不住他。”

    “你不是用来挡他索要关默二人的。”单疾泉徐徐道,“你问我此次计划,我也没什么可隐瞒——关默不是我什么人,也不是教主什么人,所以我——早就准备着要将他交出去的。这便是我的计划。”

    “什么?”君黎有点不解。“既然准备交人,你们起初为何又要留下他?这难道不是给自己招麻烦?”

    “这是你的想法,亦是我原本的想法,却不是教主的想法。”单疾泉道,“教主希望与朱雀一战,至少与黑竹会一战,所以要用关默引他来——我原也有些反对,不过后来想来,此事借一个由头发生未必不好——去年马斯作乱青龙谷时,不要说教主不在、我不在,青龙教诸多人都还去了徽州城里的寿筵——今日就不同了。真要论起来,黑竹会此际实力恐怕还不如去年,即使朱雀亲至,他的武功应该也比不上教主,单凭他们,倘无别的诡计,该不能将青龙教如何。”

    他停顿了一下,看着君黎。“我唯一忌惮的是朱雀手里还有大内的人,张庭之流倘也插手,那就麻烦了。幸好我料想以朱雀的行事,定也希望江湖事江湖了,不会在一开始就动用大内的力量,张庭定要在看着黑竹会之人露出败象的情形之下,万不得已才会出手,那么只要我在黑竹会败退、张庭还未介入之时,将关默伯侄两个交出去,当可无碍。”

    他眼神动了动。“反正——教主只是要教训黑竹会,他教训够了,自然爽快了,关默于他又有什么要紧?而黑竹会的任务只是要人,人交给他们了,张庭也便没有动手的理由,自然也可相安。算下来,青龙教是打了一场胜仗,这口气也出了,该算赚了。”

    君黎听得吐了一口浊气。“原来……比起我,还有更早就被弃定了的棋子。”他不知是该冷笑,还是该佩服。

    “话虽如此,但我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安。”单疾泉道,“我纵然这几日在谷中安排完备,却仍然担心朱雀倘若出现,借风起浪,变本加厉,得了关默都不肯罢休,那时我却缺一张底牌在手。大内的人可不比江湖人物,朱雀若真的恼羞成怒,招一招手,那便不是江湖殴斗了,我们怕是抵敌不住。于此,我始终没想到万全的办法,偏巧下午的时候,听人报说你来了。”

    他叹了一口。“我前些日子写了信给你,不过看你们这会儿回来,想必你们是走得早了,未曾收到——那时原是希望你们暂且不要回来的,可既然天意要你到此——君黎,你便是我的底牌,我无论如何没法放过这个机会。于朱雀来说,得了关默之后还要不要出那口气,应该只是一念之差的事情,你说他未必受这般要挟,我倒觉得,只要你在我手,对于他‘一念之差’的改变,已是足够了。”

    “你不怕更激怒了他?未必因为他多么在意我,他却定恨被人要挟。”

    “所以非到必要,我也不会让他知道我捉了你——真到了那时候,只要他因你之故愿意稍有那么一些妥协之意,哪怕稍有犹豫之色,君黎,我定会顺势而放了你。我只要迫得他一念之变就好,这之后怎么让他不要再动怒,就要交给你了。”

    “交给我……?你要我去劝他?”

    “否则怎么叫‘底牌’呢?我知你定比旁人更有办法对付他的。只要他这次肯离了徽州,下一次他再起心对付青龙教,那怕是也要很久以后了。”

    “你捉了我为质,反过头来,还要我想办法阻拦他?”君黎几乎有些无奈,“无怪乎人家说单先锋实在厉害,这世上怕是没有你利用不得的人吧?”

    “我只知你定也不愿见到两相残杀的。”单疾泉道,“你自然也可以去煽风点火,说被我诡计所困,说青龙教如何虐待于你——可我所知的君黎,该是不会如此的。”

    君黎竟是回答不出。明知是单疾泉的心计,可自己竟果然没有别的选择。这莫非真是常言说的“人善被人欺”?

    “这只是最坏的打算。”单疾泉知他心思,“若他根本不来,那自是皆大欢喜。我也并不想将你这样交给他的。单家欠你良多,倘有任何机会,我也希望能留你在青龙谷住上一段时日,以示感谢,但——一切只能等到这次事情结束之后再说。我不希此事有任何岔错,甚至未敢将你安排在厢房软禁,省得人人都看出我没杀你之心,到时候去要挟朱雀就未免不真。委屈你几日,我总会尽力照料你妥当,纵然是在这里,也不至于有何不适之处。”

    君黎无可奈何。单疾泉此际自然说得好听,可到底有几分是真心也就不知了。退一万步讲,他也早就想明白了,再是深的情份也终须给立场让路,何况自己与单疾泉可没什么太深的情份。

    “多谢单先锋费心。”他只能道,“我和刺刺来此的路上,也有遇到过一些黑竹会的人,她告诉你了吧?”

    “你是说——沈凤鸣和一个叫作宋客的?”单疾泉道,“她都与我提过了,不过她似乎所知也不甚详细。我原本也知道沈凤鸣和娄千杉多半在附近,但宋客此人……却未有听闻。”

    “宋客的武功很厉害。我不太懂得辨识功夫的来历,但看出手应是有名堂,或许是名家之后,除了身法极快,暗器亦有所精之外,兵刃上的功夫也不错,用的是一把看似断刃的兵器,招式半刀半剑,很有些诡异。也不知他在黑竹会中是何角色,但应很是特殊。他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会参与此次事情,不知是真是假,你们防着些为好。”

    单疾泉点点头。“多谢你告知。对了,还有一事要问你。你特地让刺刺告诉我——朱雀与关默的父亲有旧仇?”

    “没错。”

    “可知是什么样的仇?”

    君黎听他细问,便将朱雀少年时为关非故所伤一事道来。

    “……你是说,朱雀身上那数十年不曾痊愈的寒伤,是源自关非故?”单疾泉微感吃惊。

    “嗯,单先锋看来知道他那旧伤?”

    “我自然知道——他昔年始终躲在冰川不出,不就是因为身上寒伤沉重,否则朱雀山庄怎可能那么多年仅仅屈居一隅。奇怪——他少年时——他有没有说是几岁的时候?”

    “我只记得他是说——四十几年前。”

    “四十几年前……”单疾泉微微思索。“嗯,不管怎么说,这是个好消息。”

    “好消息?”

    “倘若他真的与关家有仇,至少我知道我将关默二人交出去的话——他退却的可能性又大了一些。那样——就越发不须用到你。”

    两人说着,天色稍稍亮起了一些来,君黎能看清了单疾泉脸上的表情。比起上一次重伤之际大雨之中的匆匆一瞥,他觉得此际的单疾泉看起来似更憔悴苍老些。单疾泉似也若有所觉,回头瞧了瞧依稀透入的天光,道:“不早了。我有暇再来。”

    却又一顿,回看着君黎。“也或许——在我再来之前,黑竹会就到了,那么一切分晓,也就在朝夕之间了。”

    “单先锋!”君黎见他已经要走,忙将他叫住。

    “怎么?”

    “你……你们……要小心。纵然青龙教真的能占尽上风,我……也实不想任何人再出事了。”

    单疾泉眼角带了些轻微的褶皱。“你放心就是。”

    君黎沉默。他又还能有什么不放心吗?他所关心的人,也正是他所关心的人吧。

    ;

二一七 违心之约

    宋客望着天边,天边的亮色却还不消退。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盼望天黑。这是因为,日光将尽的时分,身上穴道才能自解。一切的煎熬都是为了那一刻——他能伸手够到面前这瓶分明近在咫尺的解药。

    ——赤蛛粉的解药。

    沈凤鸣和娄千杉离开已经一刻钟——或者应该说,那么漫长的时光,竟然才一刻钟。他要捱着这样奇痒的时间,还有好多好多个一刻钟。

    仅仅一刻钟,汗已经将他整个湿透。那种钻肤之痒让他生出种从没有过的绝望来——至于此刻自己表现的是怎样一种面无人色的惨状已经不重要了,反正也没有人。只要时间能快快地过,他甚至愿意用几年的性命来交换。

    可第二个一刻钟还没走了多久,万无一望之时,门竟然动了动。

    宋客纵然是在这样情形之下,也还是不无警觉,人虽动不得,头却已倏然抬起。屋子果然轻悄悄进来一个人,宋客一见已怔,张口,却连发声都一时有些困难。

    竟是娄千杉去而复返。

    她看来是瞒过了沈凤鸣,悄悄而来,进了屋小心翼翼将门一掩,走上前时,仍然带着些幸灾乐祸的表情,可当真一目见到宋客,却也吓了一跳。他中毒已久,那毒性已蔓延至满身满脸,以至于那张适才分明清秀的面庞,此刻却红斑满布到骇人,加上那不知是汗还是泪胡乱而流,这宋二公子的情状真不可谓不惨。

    她愣了一下,却也只是一下,脸上随即还是带了笑,往桌边一倚,道:“宋家哥哥,这滋味还好受么?”

    宋客心道她多半是来羞辱自己,努力冷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哎哟,怎么这么拒人于千里之外呢?”娄千杉似是随手便将桌上的解药瓶儿拿了起来,“我可是好心想来帮你的。”

    宋客满心的希望都在那解药上,见瓶子被她拿在手里,不由自主地目光便随了过去,心里不能说没涌起阵紧张来。她要干什么?若她将这解药拿走了,那恐自己真要万劫不复了。

    他心里抖了一抖,哑着声音道:“你要干什么?”

    “我说了,我是来帮你的。”娄千杉说着,将瓶塞拔了,倒了一粒解药出来,看着他:“沈凤鸣不肯答应你的事,我帮你,你说怎样?”

    “你……?”宋客的口气还是掩饰不住少许的蔑视,似是根本不信娄千杉会站在自己一边。

    “怎么,你看不起我?”娄千杉冷笑,“还是觉得我不可信?”

    宋客轻轻哼了一声。“我是要与朱雀为敌,可你——你不会肯弃下朱雀这样的靠山。”

    “谁说我不会!”娄千杉一怒站直,“只要你答应我,事成之后让我看那本册子,莫说是朱雀,就是皇帝老子我都弃了不顾!”

    宋客咬着唇只讥笑:“原来还是为了那本册子……我早就说过了,关于那册子的事情免谈,无论你……”

    他话不过说了一半,已听到“嚓”一声微脆轻响,却是娄千杉已将手里解药两指一磨,碾成碎粉,随手又倒一粒出来,拈在指间,细长的手指一展,似是示意他看清楚。

    宋客面色一僵,话便说不下去了。

    “再说啊?再说你们什么规矩啊?”娄千杉面上带着种近似恨意的快意,“你说一句,我捏碎一颗——哼,瞧这样子这瓶里也多不过三五枚解药,你若坚不肯应,那便休要怪我不给你留活路!”

    “娄千杉,你这贱人!卑鄙无耻!”宋客原已被赤蛛粉折磨得要到了极限,强忍着与她说几句话早是愈发汗流浃背,听她如此要挟,委实忍不住,头一次开口骂得难听。

    “怎么,你下毒在我身上的时候,就不觉得自己卑鄙无耻了?”娄千杉似也被激怒,上前两步,竟一把扯了宋客衣领,几乎要将他一个虚弱已极的身体提起几分来。可稍一停顿,她脸上怒意却又消退下去,手又轻轻松开,甚至还抚了抚他的衣襟,口气放缓:“宋公子,我话已经说了——我可以帮你,只要你答应我给我看那本册子,不要说这次帮你——就是往后你有什么要求,我都可以答应。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见宋客仍没有松口的意思,一咬牙,手指一捏,第二粒解药亦应声成末。

    宋客只觉一颗心又沉了一沉,终于还是开口道:“你明知宋家上下发过毒誓,倘若……”

    解释也才说了一小半,只见娄千杉反手又倒了一粒解药出来,冷冷道:“里面还有两粒,你还想要么?”

    宋客再是不肯低头,此刻却也说不出那个“不”字来,一双眼睛闪烁着看着她。娄千杉捕捉到其中的犹豫不决,加意道:“你的毒誓不管怎么毒,也不会在眼前应验——可你若现在不答应我,我将解药都毁了——等你穴道解了,你且试试能不能忍住不抓不挠一下?只要你抓一下,我保证你此生便要与浑身的红肿脓疮为伍,我们少年英俊的宋二公子——可要三思!”

    宋客盯着她手心的解药,竟是说不出话来,唯恐她又要一捏而碎。倘若只是死倒也罢了,若是痛倒也罢了,可是那样的奇痒难当在身,难以自控的感觉已让他生不如死,若真的要一世与脓疮为伍,他此际心头之凉,远胜过这夏日之炎。

    娄千杉见他已经不语,料想他终究也有所顾忌,口气便轻软了些,道:“其实千杉真的没有恶意——我是真心想帮你的。我知道你们宋家有规矩,我也知道那册子现在不在你手里,也不归你管,可那些——只要你答应帮我,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我也想要两全其美,不想公子为此遭罪的——倘若这次事成,你纵然没法立时跟你爹开口去要拿那册子,却总也可以施些办法,助我尽快成为黑竹会之首吧?到了那时,你爹无论如何也要给我看那册子了——那可没有半分不合规矩,是不是呢?”

    她看了看手心里的解药,矮身至沉默的宋客面前,柔声道:“现在你一共有两个选择,其一是答应我,我立刻就将解药给你服下,你那些难受苦楚,即刻便全部消失,不复再来;其二是你拒绝我,我便将解药全部毁去,你这么久的煎熬等待可就是场空了,什么样的后果,你最清楚。”

    她语声说得柔,语意却冰冷,宋客心头不过又慢了一慢,娄千杉手心用力,那一枚解药又化为齑粉,连他张口那一句“等等”也赶不上。

    瓶里还有两粒,娄千杉又倾了一粒在手,听见他开口喊出那一句似有还无的“等等”,便停了手望着他。宋客看着她的眼神绝不是温柔,那是痛恨,她知道的。可这痛恨的眼神却并不让她生气。在她看来,这样的眼神才是真实的,才证明他所有的言语行动,该并非虚伪。

    “想好了么?”她将解药举到空中,如同下一个最后通牒。

    “……解药给我。”宋客终于说了四个字。这四个字说得冷淡而低沉,恍似随意,可内里却已是明明白白的妥协退让——娄千杉知道,他已选择了她给的第一条路。他也只能这样选择。

    宋客说完四个字便咬着唇,不知是因为身受之苦,还是因为心中之辱,红斑满布的脸上,唇色竟是青白的。

    娄千杉面上露出嫣嫣然的一笑,手收下来几分,故意停在他面前几寸之处。

    “想要就自己过来服下咯。”她咯咯娇笑。

    宋客身不能动,但把头往前凑那么几分还是可以的。可他已觉自己今日受辱之深,早不是平日可忍,似这般还要凑首去她手中叼起那解药,岂是可为?便这数寸之距,似乎已越过了他这份自屈的极限,他能动却也再不愿如此,眼中怨恨一瞬像是变了,变成一种决绝,竟反而转开头去。

    娄千杉见他这眼神,心中忽莫名一恻。——我何苦为难他如此?反正他已经答应了我,我为何要因这最后一步,反又推他离去?心念一动,她手往前一送,将那解药送至他口中。

    宋客微出所料,解药入口,他终究还是吞咽下去。似是一场交易尘埃落定,两个人忽然都好似虚脱了一般,一个斜倚在墙,一个半坐在台,竟然一时间相顾无言。

    等了一忽儿,赤蛛粉的毒性渐消,宋客面上红点退潮而去,那张脸被汗浸得透了,苍白无比。娄千杉怔了一会儿,抽了怀里方帕去拭他脸,却被他脸一别转,照旧用冷淡却不无命令的口吻道:“解我穴道。”

    娄千杉微微一笑,“好啊,我们现在可是自己人了,你可不能翻脸不认账。”

    她抬手触到他肩井,真力贯入,几处要穴豁然而通,方收了手还未完全平复气息,忽然宋客身形已起,如电如幻,娄千杉甚至未及眨一眨眼,喉间一紧,已被宋客一手牢牢锁住。

    “你……”她想说你出尔反尔,可话没说得出来,气息已闭。宋客此际的表情似是已怒得透了,那手用力得似真要夺她性命而去。娄千杉退了一步,身体因了桌沿的阻挡,斜斜向后倾了过去,脸一瞬间已因憋气而变得血红。

二一八 何去何从

    可宋客这一突然站起,眼前也是一阵发黑,才发现浑身的力气其实早随着适才与奇痒抗争的那一身淋漓大汗散去了,此时只留下一身酸软无俦,这样忽然身法一快竟已气喘,那手虽然紧着,却原来却在发颤,根本用不出力——或者说,根本就估量不出自己是用了多少力。连那对身体的掌控都似不随心了,他踉踉跄跄押着娄千杉向前走出两步,直到发现她面色已变,才知手下实重,勉强将劲力虚了一虚,仍将她纤细的咽喉捏在掌中。

    娄千杉喉上稍松,总算缓过气咳出一声来。她并非不防着宋客翻脸,作好了准备使出惑术,却哪料他会出手这么快,此际气息不畅,哪里还及提得起半分“阴阳易位”的功力。

    “你出尔反尔……”她终于将这句话说出来,咳着,喘息着,左手暗暗藏在身后,想着调息停当,要寻机使出凝冰诀或可脱困。

    宋客感觉着手掌中那个细弱的咽喉正翻滚得辛苦。“我出尔反尔?”他冷笑着,喉咙也变得有些沙哑,“那又如何?你使这等卑劣手段,我出尔反尔又如何!就凭你也想与我谈条件!?”

    娄千杉闻言心却沉下去,面色也沉下去。“你也骗我……你也不肯帮我!”她心中哀恸动容,声音一变,眼角竟是湿了。

    宋客一时判不得她是否作伪,一双眼睛盯着她,僵持半晌,余光瞥见那置回桌上的解药瓶,心中才稍稍一软。

    无论如何,娄千杉最后还是将解药送入自己口中了。无论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若非因了她,自己还消多受许久的罪。

    他见她只是双目泪流,终究无计,哼了一声,放下手来。“今日之事先算了。你也不必演戏。去告诉沈凤鸣,我晚些也会去这一次黑竹的结会之地,若他肯改变主意,只要是在攻谷之前,都不算晚,我等着!”

    他转身就待跃窗离去,娄千杉口气却一变:“你明知败多胜少,为何偏不要我帮忙?我真不明白——沈凤鸣又比我好在了哪里,你偏偏只信任他!”

    宋客步子微停。“他心里装着黑竹会,你却不过将黑竹会当作达到目的的手段——你说我应该找谁?”

    “你别管我什么手段什么目的,他能做到的事,我总也能做到——你别走!”娄千杉眼见他便要走,心中一急,身形上前,青丝连同眼角散下之泪都线线凝为碎刃,溅向宋客后颈。

    宋客闻声回身,不虞飞泪能伤人,随手一挡,薄薄的衣袖已被撕开了数道裂口。他暗自吃惊,左袖一坠,飞针在手,手腕一动挥出,目光忽迷,娄千杉面色正娆,迷魅之术已施。

    但飞针已到了她面前。娄千杉一仰身避开,宋客眉目就一清,已知她精擅惑术,自己此刻身心正虚,不敢硬抗,趁这空隙忙拔刃出鞘,要借出手之快迅速将面前这女子在故伎重施之前制服。

    这壁厢动手,声息已大。屋门被一撞而开,却是沈凤鸣已然闻声而至。这是怎样一幅景象:宋客断刃在空中将挥未挥,背光之下却也可见那张脸俱是冷汗,白得发青;反观娄千杉,面上却红得带紫,唇鼻间微微气喘,像是才刚刚重获呼吸。

    “都住手!”他飞身而入,欲拦宋客之刃。宋客知难敌二人,再不答话,连人带刀向后一旋,倏忽已越窗而出。

    “别走!”娄千杉嘶喊一声,急气而追,沈凤鸣却一步跨至窗前。“别追了!”他说着才见她颈上清清楚楚几道淤青的指印,微微一惊伸手,“你没事吧?”

    “滚开!”娄千杉想起适才宋客的话,对他犹恨,将他伸来的手一把打开。“不用你管!”

    “他真想要你的性命……?”沈凤鸣似乎有些未敢相信。“你私自来找他?为什么不与我说一声?”

    “我要做什么,不须告诉你。”娄千杉恶声说着,“我是为什么,你清楚得很——我跟你的目的不一样,就算只有一分希望,我都不能放过!”

    说话间,气息仍像有些不连贯,带了些咻咻之音。沈凤鸣摇了摇头:“所以就一个人要与他交涉?你真以为自己什么都办得到么?你自己想想,为了报你所谓的仇,你都将自己搭进了多少了?你爹在天有灵看着你为他如此——也定宁愿你不要报这个仇!”

    “我自选我自己的路,纵然死了也是我自己,与旁人何干,又消得你来教训?”娄千杉口气已冷,目不看他,只沉郁郁说完,转身出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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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没黑。宋客出了客栈,倒怕自己一掠而出在这街坊瞩目,匆匆拣了条小径离了城,拖了疲累的身体往郊外树林而来。

    许久不雨的林间溪水已显出枯相,却也比不上受那一场折磨的宋客此际之渴。他三两步窜至溪边,掬起便饮。掬了三掬,他已觉不爽至极,干脆跳进溪里,淌着溪流寻到一处稍有落差之地,躺倒仰面张口去接那流落之水。扑凉四溅的水将他满脸满身都浇得透湿,他反而爽快些,喝到总算不再渴燥了竟也不愿起身,只稍稍偏一偏头,在这斜阳溪流里这样躺着一动不动。

    半晌,他起伏不已的胸膛才稍许平静一些。他到此时才觉得真的累得极了。自半月前从淮阳出发,这一圈走下来,除了那一日在信江水路前被君黎迫得停了一日,他几乎没有停下来过。一番闹腾不可谓不大,可到头来,自己所谋仍然没有成功,手里那些所谓的牌,又真正是自己的吗?或许其实自己才是别人的牌也说不定。

    他心里纠缠难决。倘若阻止不了两相交锋,他当然还是希望黑竹会胜而青龙教败,可幻生界却是要以黑竹会为敌,那时又该怎么办?君黎和刺刺已经进了青龙谷——他们是站定了那一头了;沈凤鸣拒绝了自己,他和娄千杉,也必是要为朱雀、俞瑞所用了。最后在这个黄昏筋疲力尽幕天席水而卧的,也不过是自己孑然一人,那一点苦心孤诣的谋划有谁在意吗?

    他躺到暮色落了,明月初上,才从溪水里湿漉漉爬出来。夜晚的风虽然也是温的,可往湿衣湿发上一吹,竟也吹得他发凉。他拖泥带水地找了一棵大树,随便倚靠着坐了,便准备这样等待明日的天亮了。

    风刮着林梢,那沙沙声总觉得是下雨的前兆,可其实空气干燥,水意只是自己这身衣衫。他闭目想着明日。明日,自己只能孤身前往天都——那个徽州一地黑竹会惯常聚集的所在,也是这一次准备发起青龙谷之袭的据地。

    忽然数丈之外有人咳了一声。他一惊耸身——什么人?莫是那风太大,林太密,自己竟没听出半分端倪?

    “就你一个人?”树后已现出一个墨色的身形来。来人四十不到的年纪,身着的墨色带着些青,与这林间色泽差相仿佛,声音也阴恻恻的,“——沈凤鸣呢?”

    宋客见到来人,稍稍松了口气,可随即转开头去。

    “没成功。”他低低道。“他不肯来。”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没用的东西。”语气毫不加掩饰。

    宋客表情一怒,抑压了一下,方道:“你们何时到的?关掌门可也来了?”

    “来是来了,但你事情没办成,准备如何交待?”那人冷冷道。

    “掌门现在何处?”宋客道,“我自与他商量。”

    对面的人眼角瞥他。“商量?我爹对沈凤鸣势在必得,你却说他不肯来——还有什么好商量?”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只因——虽然你们要我从沈凤鸣下手,如今他不肯答应,却还有别人愿意帮忙。我便想知道,非他不可么?倘若换一个人呢?”

    黑影冷笑,似乎不愿多言,转身便待走。

    “你先别走,话说清楚!”宋客自也不愿被当了傻瓜。

    那人只道:“必要的时候,我会与你接头。你等着就是。”

    “黑竹会的人恐怕很快就到了!”宋客追声道,“我明日就要去天都峰,恐没机会再与你们碰面!”

    那人停了一停。“沈凤鸣也会去天都吧?”

    “应是会去。”

    “那便是你最后的机会。再试说服他一次,实在不行,设法约他于山脚一见,我来想办法。”

    “你来想办法?什么意思?”

    “不要多问。我再说一遍,这是你最后的机会。”那人声音仍旧阴冷,“这个你拿去,你们到山脚了,便拔开瓶塞,我自然会知道。”

    宋客看着又一个新瓶递到自己面前。他大概知晓他们这一派擅长操虫,这瓶中想必便是些什么活虫了,一旦拔开,自然会飞回主人处而去,权作传讯之用。他并不喜被人这样命令,可“最后的机会”,他知道是对自己说的。纵然有种种疑窦,可除了面前的幻生界,他也真的没有其他盟友了。

    “我何时能见到关掌门?”他仍有些不放心,“你确定你说的话,都是他的意思?”

    “他明日要入青龙谷,与青龙教主相见,无暇见你。”黑影道。

    宋客还待问些什么,对面的人却已归了树影之中。“你不必多想,我和其他人会接应你。今日先走了。”或许是听出了他的犹疑,他退却时的口气露出些缓和来。

    林中重归黑憧憧。宋客没有试图去追,退了两步,靠在树干上,身上被风吹得又一阵发凉。

    幻生界已经先到了。他心道。明日关非故要与拓跋孤相见,想必是要接关默和关代语回去的。青龙教不过是代为庇护二人,自然会将人交给他,待到黑竹会来时,岂非已经没有攻谷的必要?若是如此倒好了,不知幻生界又为何非要我说服沈凤鸣帮忙?他们是怕黑竹会仍以关默二人为目标,要转而与他们为敌吧?倘若真能搅得黑竹会内乱,自然于他们大有好处,可我若这么做了,是否又成为了置黑竹于溃散边缘的罪人呢?

    他抬头。那样的明月竟也照不透这片树林中密密的枝叶。他望见的,只是一片支离破碎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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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九 暗箭难防

    天还是亮了。这个六月暑热的早晨,君黎在青龙教的地牢,刚刚送走了单疾泉,独自又在昏沉沉的角落坐下;宋客在郊外的林中睁眼,摸出昨晚得到的那个瓶子,出了一会儿神;而沈凤鸣,他也早早醒来,在徽州城的客栈房间,推窗望了望远远的朝霞。

    黑竹会今日会到么?三个人的心里,是同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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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早知道答案的人是沈凤鸣。方过了午,阿角已经跑了进来。“到了。”他匆匆地说着这两个字。“大哥他们——到了。”

    沈凤鸣和娄千杉同时起身。“这么快?”

    “对,他们径直去天都峰了。沈大哥,我们也动身吧?”

    沈凤鸣点点头,回目看娄千杉。后者自昨日以来始终显得闷闷不乐,对上他的眼神也只是毫无表情地将目光低垂了一垂,算是默应了。

    这该算是黑竹会自去年十一月在此召开大会之后又一次重要集结了,而再一次选在同一个地方——这青龙教的俯仰可及之地——即使不是为了对付青龙教,也足够挑衅了。沈凤鸣料想不出两个时辰,天黑之前,青龙教内定须知晓,所以这攻谷之举,或许很快便要开始。

    俞瑞果然已至,同来的足有二百余人,想来会中能来的几乎全数都来了,却未见朱雀出现。沈凤鸣也不知该松一口气或是愈发紧张,只因在他看来,二百人或许也及不上朱雀一人的——倘若惹怒了拓跋孤,俞瑞不知可能镇得住场?

    俞瑞似乎计划已毕,见沈凤鸣与娄千杉到了,回头向身边一人使个眼色,便道:“我还待去那边安排下,此次计划——叫阿矞与你们细说。”沈凤鸣才见边上那少年正是实为宋家三少爷的阿矞。

    宋矞已经一脸认真的走过来,沈凤鸣只得点点头。

    “就在这里吧。”宋矞在一处平整山石铺开一张草图来,似乎是先前他与俞瑞讨论时所记下的一些要点。

    沈凤鸣早先不知他身份,也就罢了,如今知晓他是宋家的人,心中念及宋客的关联,便隔了些什么似的,只听着不说话。娄千杉宋客那头断了,忽然见了宋矞,心中又似起了些新的希望来,自然便即即离离绕了他身边,想要寻些机会示好,倒没十成去听他说些什么。偏偏宋矞却认真得很,一眼都没向她看,是十成地在仔细说自己手里的计划,她也只得装模作样地一起去看那草图。

    正专心着,忽地一只手搭了宋矞的肩膀。三人都是一觉,宋矞尤其微微一惊,回头去看,愈发重重一愣。

    “那个……”他看了看沈凤鸣和娄千杉,一贯果决的面色第一次露出些举棋不定。这个忽然搭了搭自己肩膀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极少离家的二哥宋客。宋矞自是知道自己这身份是万万泄露不得的,可更知道自己的二哥该同样清楚这一点——他怎么会来?又怎么会明知有外人在侧都不避嫌,反这样来亲近自己?

    宋客拍的是宋矞,可眼睛一抬,看的却是沈凤鸣。宋矞一愣之下,却也意识到他们二人之间该有些什么话说。果然宋客一对上沈凤鸣目光,嘴角已是一笑,道:“打扰了,可以借一步说话么,凤鸣兄?”

    “还有什么要说的?”沈凤鸣皱了皱眉头,“我的立场,昨日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何妨再说得更明白些。”宋客并无愠怒,只微笑着。“毕竟我昨日话不算完全说完,你就真连让我说完的机会都不给?”

    沈凤鸣看看四周。这山上时不时处不处地便有黑竹会人出现,宋客倒未紧张,反显得他带了些局促了。宋客见他似乎有了默许的意思,向山下指了指,道:“那里人少点,我们去那里说。”

    他说着,看了看宋矞。若突然出现的是别人,宋矞必要不悦正事被打断而开口阻拦,可此际不明自己这二哥忽然出现的意义,也不敢妄自猜测些什么,怕言多或失,只能一直沉默着了。

    “我少时便回,你们稍待。”沈凤鸣走时的眉头仍然微微蹙着,显出些对宋客的不耐。

    娄千杉在一旁冷眼看着。宋客的出现不是没让她心头一跳,可回过头来若有机会与宋矞独处了,或许更好套出话来,她也便默不作声。

    待两人走开了些,她便对宋矞露出媚媚然的一笑,道:“你便是阿矞了?我听过你名字,人家跟我说,咱们黑竹会新一辈里头,如今也便数阿矞你最为厉害,我就恨着怎么没机会见上一面——今日总算叫我见着了!”

    宋矞自然听得出其中恭维讨好之意,可想着宋客忽然出现之事,也无心细思,只随口应了一声。

    娄千杉见他心不在焉,眼珠一转。“别想啦,宋家三公子,你的身份我早就知道了。”

    宋矞才吃了一惊,回头看她。“你……”

    “不过你放心,我可不会对人去说。”娄千杉故作亲密地凑上前去。

    宋矞心头稍稍冷静,沉声道:“是我二哥告诉你的?”

    “自然了,否则还有谁?”娄千杉咯咯笑道,“我们和你二哥可是很好的朋友呢。”

    “很好的朋友?”宋矞口气转冷,目光将她扫了两扫,“宋家自来没有朋友,‘很好的朋友’,哼,这话你骗别人还可以。”

    娄千杉心道这宋家的兄弟两个竟都是这般不买账的,心念转动,也轻轻哼了一声,道:“你说我骗你——可适才你二哥当着我们的面这般来搭你的肩,他早把我们当自己人了。你说宋家没朋友——可你没有么?若我记得不错,‘双玉之征’中故去的子聿是你朋友吧?是‘很好的朋友’吧?”

    宋矞一时竟是无话,迟疑一下,方道:“但此事不同。纵然我和子聿是再好的朋友,我也不曾透露过自己身份,我二哥他……他更不可能……”

    他似也觉得没了头绪,一跺脚道:“我二哥跟你们怎么说的?他找沈凤鸣又干什么?”

    “他——”娄千杉自然多多少少猜得出宋客为何要找沈凤鸣,可此事要告诉宋矞么?自己还发过了毒誓的。但如今却又想取信于宋矞,她想了一想,道,“我也不知,要不我们跟去看看。”

    宋矞也有此意,点头道:“好。”两人循路而下,却见宋客引着沈凤鸣走得竟有些远,一目已望不到。

    “去哪儿了。”宋矞喃喃着,“申时之前便要出发了——总不会出了这山?”

    娄千杉原是未想太深,经他这一语,竟也心中一沉。宋客昨日那般心有不甘的样子又在脑中浮现,她想起他在自己颈上几乎致命的一抓。若今日沈凤鸣终究与他意见相左,他们必是不欢而散的——若真能不欢而散也就罢了,可——若一言不合又动起手来呢?

    “反正就是这一条路,我们沿下去看看。”娄千杉稍稍加快了步子。

    ----

    从这里走回山脚,并不算很远,不过沈凤鸣仍是觉得奇怪。

    “为何非要下山去说?”他带了些不满,“你有话便这里说,阿矞还等着我。”

    他其实心里仍带着对宋客的诸多不满,其中之一便是昨日对娄千杉下手那般重。可宋客今日面上一丝敌意也无的表情让他实在没法将之提起来,也便只能在口气中带了些不屑了。偏偏宋客像是准备好了他的这般态度,那面色仍然不温不淡,只笑道:“这山里到处是黑竹会的人,被他们见了回头你怎么解释?还是到山脚那边,那里有个空地,我们去那里说。”

    说话间,那山前空地已然在望。沈凤鸣见宋客如此坚持,无奈也只得跟了过去。

    “昨日说得那般凶恶,怎么,今天却又想来找我旧事重提?”他先开口揶揄起来,“看来——你那盟友不怎么可靠?”

    “恰恰相反。”宋客微微一笑,“我的盟友可靠得很,而且,我已经与他们见过面。”

    “你说——他们已到了?”沈凤鸣眯目。

    宋客笑而不答。“其实——大家都并不想这一场架打起来,他们也不想。如今看来,朱雀并没有亲身前来,这倒是个好机会了,只要你肯出面,用我昨日所说的方法,黑竹会人心稍动,这一场攻谷势必不成。你仔细想一想,如今青龙教既然有备,俞瑞本就是败多胜少——你真希望这场败多胜少的架打起来?比起让那么多兄弟送死,岂不是让他们现在就停手来得好些。”

    “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之后如何收场?”沈凤鸣道,“黑竹会的任务,有过胜利有过败退,却至少都去做了,从来没有接了之后却又半途而废的。纵然暂时罢手,待到关默他们两人离开青龙谷,对他们的追杀却仍需继续。那时候——你是帮着你所谓的盟友来对抗黑竹会呢,还是帮着黑竹会撕破与他们之盟?”

    “那是我的事,不需要你来操心。”宋客的口气稍稍变快了些。“何况我早已说过,这一次的事情根本不能被称为一件‘任务’,而不过是朱雀一手操持的闹剧,我们宋家根本连记都不屑记!”

    “在我看来,除非你有能强过朱雀的支配之力,否则暂时的退却非但换不来你想要的结果,反而将你暴露在他的视线之下——宋公子,我再说一次,我佩服你的勇气,但这一次真的不是个好机会——你不要操之过急!”

    “哼,原来沈凤鸣也不过是个胆小怕事之徒。”宋客的笑转为冷笑,又从冷笑转回展颜一笑。沈凤鸣已经见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瓶子来,眨眼间才刚觉得这瓶子有些面熟,宋客已经将瓶塞一拔。

    “倒忘了跟你说,昨日我的盟友跟我说,也想……”

    他本想说“也想见你一见”,却见沈凤鸣面色陡变。“快闭气!”他脱口而喊,却已晚了,宋客口鼻中已吸到少许异样的气息,细看之下,那瓶口竟是散出了种几近于无色的淡黄色轻烟。脑中瞬时已晕眩,只听沈凤鸣犹在喊“快扔了”,他下意识将瓶子一丢,可四肢无力,身体已摇摇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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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〇 暗箭难防 二

    沈凤鸣开口喊了两声,也吞进了半口烟气。他识得这毒烟是幻生界的蛊毒之一“幻灭之雾”,见光即扩,与那赤蛛粉可不同,却是致命的,当下不敢怠慢,暗运内力,要借自己所知之法来试先减缓毒性发作,可一口气才刚提起,不祥的脚步声已自身后传来。

    “小子,多谢你了,还真把人给我带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带着些轻侮之意,显然是对宋客说的。宋客身体倾颓于地,可神智犹存,面色惨白,艰难道:“关盛……”

    “师兄,不必与他多说。”另一个男子的声音道,“人到手了,我们通知师父与大师兄吧!”

    沈凤鸣已感觉有两人自身后一左一右欲将自己两臂制住。他尚余行动之力,脚步一错避了开去,可这一提力,血行忽速,顿时有些头重脚轻起来,方转身,那被宋客叫作关盛之人自侧而来,冷不防一掌已向他胸口轻轻一击。沈凤鸣欲待去挡,手臂却已沉沉难举,一股滞气封住了他胸前要穴,他人已落入对方掌控。

    “……关盛,你……你昨日答应我……”宋客不解这毒性,气息有些艰难起来,一双眼睛看着关盛与沈凤鸣,那其中不无对关盛的愤怒,而对沈凤鸣,却不能不说带了点儿愧疚——对于轻信了旁人而牵连到他的愧疚。但沈凤鸣心中已经雪亮。——他们就是为了自己来的。定是关默伯侄已经将自己的身份告诉了关非故,这关盛想必便是关默的兄弟、关代语的父亲。他们将计就计,利用全不知情的宋客将自己捉到手,至于要干什么——总之不会是好事。

    关盛呵呵笑起来。“你以为你瓶子里是‘火蛾’,其实不过是‘幻灭之雾’。真正的‘火蛾’在这里,你看清楚。”

    只见他果然也拔开了一个瓶子,那瓶子里轻巧巧飞出来一只灰色普普通通模样的小蛾子,向着青龙谷的方向而去。

    宋客至此也明白了——他们全然欺骗了自己,唯一的目的只是带走沈凤鸣。他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却知道关盛必是在通知此刻在谷中的关非故。他们不确定黑竹会何时会与青龙教交手,因此关非故在那一头,想必是要制约住青龙教、稍许左右事态之发展的——如今得手,想来便要撤退,要在这一场火拼发起之前,带着关默伯侄,带着沈凤鸣,就此先抽身离开了!若自己在此被毒杀,那一切来龙去脉,沈凤鸣的下落,恐怕便再也无人知晓!

    他以手抓地,却也无法直起身来。关盛瓶中蛾放走,冷然道:“虽然本应是要谢谢你的,不过——你知道的也实在是太多了。便也只能请你永远闭嘴了。杨师弟!”

    “幻灭之雾”本足以致命,可关盛似乎是怕还不够万全,便要在此刻就要他命绝,这句话一说,已有人上前来,正是那称关盛为师兄的男子,名叫杨敬的。宋客是听了昨日关盛的话,特地挑了这无人之处,哪料到最终却要葬身在此,眼前一花已知是利刃向自己咽喉而来,心中一时间不知是痛是悔,闭目只能万念俱灰。

    刀风只刮得自己脸上一痛,却听“嗖”一声响,尖刃却偏了出去。他一颗心快要跳出了腔子来,没及睁眼耳边已听到宋矞忧急而喊:“二哥!”

    他始知是宋矞用他拿手的套索将那利刃勾得偏去,却也知对手厉害,凭自己的三弟未必能取胜,不由睁目奋声喊道:“你小心——他们会下毒!”

    喊这一声,他已用尽了全力,登时气喘。杨敬见又来了旁人,更叫宋客为“二哥”,自然知道也是非料理不可的麻烦,手中利刃一挥,转向宋矞。

    这壁厢宋客身体忽然被谁轻轻托了一托,他微微一惊却也并未出声,却是娄千杉趁着关盛等目光为宋矞所引,悄悄绕来欲待将宋客先行转移。可关盛却不是顾此失彼之人,一转身已见着,眉目一拧,飞身已至。娄千杉不得已,放下宋客,旋即抽了腰间软剑相迎。

    这一迎上,娄千杉眉目间“阴阳易位”用起,关盛面色微变,身形变换减缓,被娄千杉一剑险险擦着肋边而过。他匆忙间双袖一笼已扬起阵毒尘,一时间茫茫然,两下里视线尽被挡住。

    娄千杉也忙以袖掩住口鼻,只听得关盛道:“你是阑珊派的人?”

    她未敢撤袖出声,关盛哼一声。“你便是娄千杉吧?既是你便罢了,下月之会,你也知道了吧!”

    尘雾之中飞来嗖然一纸,娄千杉不敢轻忽,不得已伸手去接。帖方入手,已觉关盛身形移动,仍欲向宋客下手。宋客人在那毒尘之中,生死未明,娄千杉软剑伸出,堪堪也同时探至宋客身前,将关盛向他抓下的一爪逼了开去。

    “休要多管闲事!”关盛微怒,“否则我连你一起杀了!”

    娄千杉犹豫了一下。关盛这份出手,又兼对幻术至少也是稍有了解的,她料想自己讨不了好;那一边的宋矞虽然身巧招巧,可杨敬似乎也是手段百出,想来他也占不到上风,今日若不服软,恐怕难逃。但若对这兄弟二人不管不问,纵然自己是全身而退了,得见那一本册子的希望不免又变得渺茫起来。

    尘雾稍散,她已发现沈凤鸣不知何时被悄无声息带走不见了踪迹,心下愈急。折了沈凤鸣、折了阿矞,自己一人回去,如何向俞瑞交待?若被朱雀追问起来,自己定要被俞瑞推成顶罪羔羊,岂还有出头之日?倒不如在此一拼,只要这兄弟二人有一人不死,因此对我稍有感念,我将来的机会定大得多了。

    念头转定,她轻轻哼了一声,绕过宋客上前了一步,堪堪作出个护住他的样子,道:“我偏要管,真有本事杀我——就来试试!”

    宋客原有些沉昏不醒,可此刻竟也这样睁开眼睛来看了看她,似乎也未敢相信娄千杉竟会作出此择。那一边宋矞与对手相持间,本是心中焦虑,忽见娄千杉给自己二哥出头,一颗心也略略放下,专心对敌。

    关盛脸上露出个残冷之笑,“找死。”他吐了两个字,倏然手已动,一片银芒洒出,那不知是活物还是死物的剧毒隔空已至。

    娄千杉知道厉害,不敢硬抗,一把拖了宋客向后跃出,避开这毒物一击。她知晓纵然不过是放毒,幻生界之蛊毒却不比旁家,必有内力之耗,这一放之后说不定便有空隙。却哪料这毒物竟真如是活的,星星点点如同萤火之虫,一击落空,就地而起,二击随后便来。

    星点之光,虽不是那叫人闻风丧胆的“幻生蛊”,可一贯擅使惑术的娄千杉也仍是被迷得目中一炫,脚步稍慢,眼见那光亮便要扑到近前,忽然身后却有劲风卷至,“腾”的一声,星光被劲风吹返,四散而落。

    “千杉!”一个人影跃至她身侧,“你没事吧?”

    她才及反应过来——适才“腾”的一声原来却是拨弦。琴弦上劲力竟大,那魔音未成曲调,却也足以将这轻软之虫吹散了。

    “秋师姐……!”她心内一松一凛。松的是来了援手,凛的却是——她怎么会来?

    关盛一愕之下,已见到秋葵,冷笑道:“好啊好啊,原来泠音门的人也到了。”

    言语间忽然一皱眉,似是想到什么,急急提声道:“杨师弟,我们先退!”另一边正听宋矞“啊”地一喊,似乎是着了道,可杨敬也“哟”了一声,不知是否受伤。

    宋矞听说他们要退,面目一狞便往前冲,口中喊道:“别想走,把解药留下!”杨敬肩头见血,也不无气急败坏,只冷笑道:“来啊,你尽管追来,跑得越快,死得越快。”想来是宋矞中了他什么喂毒之物,他说话间只是绕着圈儿过来,引了宋矞跟着他跑。

    “走!”关盛不再多话。杨敬才应了一声,他肩上轻伤,体力犹足,加快步子跟上关盛,倏然已是没影,中毒的宋矞自然追之不上。他只觉身体发飘似已不听使唤,勉强拿稳步子才没一头栽了下去,恨恨然却也只能转身奔回至宋客面前,急道:“二哥,你怎么样?”

    两个女子似乎已经匆匆交换数语,也正矮身在看着宋客,却只见娄千杉面色也带了些焦急,正开口道:“你爹他——朱大人也来了吗?”问的自然是秋葵。

    他一怔抬头,想起依稀记起听人说过朱雀是有这么一个女儿,就连宋客都勉强睁开了眼睛来,要看一眼朱雀的女儿又是什么人,可仰面向天,眼前只是模糊一片,那人影朦朦胧胧,全然看不清,他只能下意识抓了一抓宋矞的手臂。

    宋矞见他动弹,不知是喜是忧,只是低头看见他面色,一颗心却怎么都浮不起来。宋客先中了那瓶中“幻灭之雾”,后又中那如尘般浓毒,或许最后还被那萤火星光般不知名之物沾到了些,三蛊并存之下,早是气若游丝,此际脸上隐隐透着股黑气,反衬得面色愈发地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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