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2分节
一〇 往事扑朔 二
所以外公不能来谷中看我们,只能我们时不时出来看看他了。刺刺接着道。以前发生了什么事,爹和娘都不肯细说,我也是听旁人说,说过了世的大舅舅,原本是青龙教右先锋,他过世之后,外公只好重新出了山,也担当过一阵这位置,但没多久便被教主不念旧情地赶了出来。程叔叔也去求过好几次情,要教主允许外公重新回去,但……如今也过了十多年了,教主仍然一点松口的意思都没有,外公看来也死了心,就专心打理顾家在徽州的地业,反倒挺有声色。
君黎算算时间,自己当年来到顾家时,想必正是他们一家刚刚离了青龙谷。想了想便道,这样也不错啊,又不是非得要在青龙教打打杀杀才好。
话是不错,不过……舅舅你不知道吧,顾家其实世代都为青龙教效力,与左先锋单家从来都并称“青龙双骄”,若突然自此再不得与青龙教打交道,外公总不免会觉得自己愧对了顾家——只是我又不晓得到底是什么样缘故,也就实在说不出这事到底是谁的不对了。
我爹倒是一直给顾家喊冤。程平道。但是……教主的决定,也不好说。其实我倒觉得这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你想,十几年了,教主都没指派新的青龙右先锋,若他真的决心不再让顾家重回青龙教,何须如此。
那还不是因为有我爹在吗!刺刺嘟嘴道。教主现在什么事儿都寻着爹去,还用得着右先锋?我娘常说,这哪里还是让爹独当一面,当了三四面都有了。
君黎见她忽然抱怨起来的样子,鼻梁上娇嫩的肌肤都微微皱起,竟不觉她是生气,看着便露出微笑来。刺刺转眼见到,鼻尖更是一皱,道,有什么好笑?
只是看着你便觉可爱。君黎端出长辈的架势,很自然地将溢美之词说出口来。
刺刺仿佛一呆,随即也转为微笑,道,那你现在心情总该好一些了吧?
君黎只是笑道,我本就没事,你太当真了。
三人不再继续方才的话题,转为让君黎多说些游历见闻。程平、刺刺自五六岁来了之后便没离开过徽州,儿时记忆也已不那么深,听他说起外面的世界,还是饶有兴致。
爹答应了二哥,等他到了十八岁,便让他独自外出游历。刺刺道。我也想去,娘倒也是松了口的,反是爹不答应。
她这回倒是说了“二哥”。君黎心道。这是欺我反正也不明其中蹊跷。
他也不知怎的就心生一种戏弄她一下的念头,故作不解道,怎么是二哥外出游历,那大哥呢?
刺刺脸色变也没变,道,大哥嘛,当然是留下来继承家学、娶妻生子咯。
她说完这句话,才看了程平一眼,道,平哥哥肯定也是吧?
程平已经是满脸尴尬了,道,是,我家里就我一个,爹才不肯放我出去。
刺刺笑了起来,道,我大哥可是一贯很羡慕我二哥的。
君黎却没答话。这小姑娘。他心道。若非姐姐早告知我其中关系,我一定觉不出她话里有机关。瞧她样子是天真无邪,但原来心思机变灵巧,这不动声色的本事,也未见真的如先前以为的那般“可爱”,至少,可远没看起来那么易碎。
三人说着话,谁也没意识到下午已倏忽过去。日影益偏,刺刺总算想起了什么来,忽地道,都这么久了,怎么爹还没来。
我们出去看看。君黎说着站起来。
流水席此时已差不多撤完,顾笑梦正对着空下来的院子擦了擦汗,瞧见刺刺等人过来,微微皱眉上前道,你爹还没来,倒有点奇怪。
是啊。左近的滕莹道。都这会儿了,一会儿我们就要去鸿福楼了,他莫非想径直去鸿福楼与我们会合?
不可能,说好了下午他们就过来,这还有贺礼都没搬来,怎么去鸿福楼!
君黎问了刺刺,才知晚筵是准备在附近的鸿福楼,宴请的都是顾家亲友,与中午的流水席又有不同。
顾世忠已经过来,便在君黎肩上一拍,道,走罢,我们先过去,你姐夫不来便不来,反正他也从未将我放在眼里过。
爹!顾笑梦便撒娇似地喊了一句。他哪次敢不来了?我刚已经差人回去看了,你们先去鸿福楼也罢,我在这等他一等。
不必着忙,鸿福楼我已经派人照应着了。一旁的左使程方愈道。我们先走,还有些时间,老爷子晚些来也没事。
那也好。顾笑梦应了,便差了几名与鸿福楼呼应的家丁,派了先去安置,又让人服侍了顾世忠去书房稍作休息。倒也过了没多久,忽然只听门口有人喊道,来了来了!我看那跑的是无意少爷!
君黎也跟到门口去看——刺刺的双胞胎哥哥无意,他倒想看一看。再者,他更想看看自己姐夫到底是什么样人。
但不知为何,来的只有无意一人。顾笑梦见他面色有异,心里也就一沉,待到了近前,无意喘了口气,便道,娘,出了点事,爹今日恐是来不了了。
顾笑梦面色便是一白,拉住他道,怎么回事?你爹还好吧?
无意摇摇手。爹没事,只是教主急事将他叫去,他们如今应该都已经启程前往临安府了。因这事耽搁了下,不过给外公的东西都没差,马车在后头,也快到了。
什么事要这么突然去临安?顾笑梦不解。教主又不是不知道今天你外公办寿,他偏又这时候将你爹叫走!
一旁滕莹便道,进来再说吧,无意也跑得累了,慢慢说。
一众人进了门。君黎初看这无意,只见他宽肩细腰,竟是出落得一副好身段;此时再一细看,又见他五官削挺,虽不比程平的俊美,却也有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只见刺刺也已上了前去。君黎又是一怔。这果然是双胞兄妹两个——虽容貌不尽相似,但那种几乎要透肤而出的鲜活饱满之力却并无偏差,此刻站在一起,这感觉愈发明显。无意目光转过,见到君黎,停留一下,似乎觉出这道士有些不同,但并不认识,也便转开,向顾笑梦又道,外公在么,我先与他说一声。
我一会儿去与他说罢。到底怎么样急事?去临安又是做什么?顾笑梦道。
无意道,便是临安夏家庄的庄主,是教主的亲戚不是么?他前日里忽然被拿下了牢,据说不多日便要处决,教主刚听得此事,恰程左使又不在,所以他便只叫了爹,说要立刻去趟临安把人弄出来。
君黎听到“夏家庄”三个字,忽地心有所忆,早便竖起耳朵。不过无意说得简单,来龙去脉却不是那么清楚。只听顾笑梦道,去牢里劫人——这种事岂是闹着玩的,你爹当年可不是没跟京城的人打过交道,活着回来便是侥幸了,这一次去不是自投罗网?
这一回教主自己也去了。这事情也确实十万火急,所以爹也推延不得。
那夏庄主出事的消息哪里传来的?刺刺在一边问了一句。
是夏家大公子夏琝。无意道。若非是他,教主还真不会听——夏公子一路躲了官兵追捕,好不容易逃到了青龙谷求教主帮忙,如今人还留在谷中治伤。
奇怪了,夏庄主不是在临安做着官,颇得重用的么?刺刺疑惑地看了眼顾笑梦。
我也是这样问爹。无意道。不过爹说,伴君如伴虎,夏家庄这一天也是迟早,既然夏公子这么说,这消息想来不假——爹说他和教主赶去,也未必来得及,不过有教主亲去,终归不会有什么危险,叫我还是过来,还有就是——叫娘莫要生气,总之事情完了他便回来。
唉,我如今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担心还来不及!顾笑梦说着也是无奈。好了,不早了,就快些去鸿福楼了吧。
君黎听在耳里,满脑子都想着“夏家庄”,所以另一个本来想问顾笑梦的问题,也便一闪即过了。原本,他也想问问她,与青龙左先锋单疾泉可熟,那日遇见他,明明他说会来,为什么一直不见踪影?
若他花点时间细细思索,答案原不难猜到:迟迟未至的单疾泉,正是自己姐夫。但或许也是单疾泉与顾笑梦的年纪差得太远,君黎不谙俗事,根本想不到这种可能。
他见顾笑梦去请顾世忠,便小心翼翼地去问刺刺道,夏家庄——是什么地方?
刺刺咦了一声,道,舅舅去过这么多地方,怎会不知道临安夏家?
说来也怪,我好像真的没去过临安。君黎道。
他心里忽地流过一个很奇特,也很重要的念头。自己去过什么地方,还不是看师父要去什么地方?他不带自己去临安,自己当然就没去过。但是为什么便偏偏不带自己去?
他还记得师父说过,自己的家乡在何处,父母是何人,是他万万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那么——是否会与临安有关?
刺刺见他突然沉默,奇道,怎么了?
哦,没什么,只是——刚刚说到夏家庄,你们说的庄主名叫……?
庄主夏铮,他是我们教主的亲戚,好像是舅舅吧。无意插言道。只是,刺刺,这位道长是……
刺刺便笑道,这位道长——倒是我们的舅舅呢。
单无意便吃了一惊,不解道,舅舅?我们哪里来舅舅?
刺刺便仔细介绍了这舅舅来历,单无意方不敢怠慢,腾手向君黎行礼。
君黎踌躇了一下,又问道,你说的那位夏庄主,他——他眼睛是不是不太方便?
眼睛?单无意皱眉。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哦,那我大约是……弄错了人。君黎心一沉,不知是松快还是失落。 一一 酒楼之变
鸿福楼上,高朋满座。
在座的有顾家常有往来的客商,更有些江湖人士,多是顾世忠往日的一些好友,青龙右先锋旧部就占了三四桌。酒楼整个楼上都被包了下来,楼梯、廊口,都站了顾家家卫。
君黎默默上楼。十几年过去,顾家的排场比当年更大。痛失爱子后又痛失青龙教信任的老人,想必是拼着全力,方得了如今这般徽州小小天下。
顾世忠将他安排在自己身侧,随后才是顾如飞和滕莹。另一边则是顾笑梦、单无意、单刺刺和弟弟单一衡。小弟一飞倒坐在滕莹的另一边。
君黎虽然并不愿坐在这么受人瞩目的位置,但也知推托无用,反更增谈资,便只能故作坦然。凡上午曾到顾家拜寿的都大概知道这道士是顾世忠义子,不过席间还是起了一片窃窃私语之声。原该受此待遇的顾如飞当然心中不忿,碍于顾世忠的颜面,作声不得。
待到客套罢了,众人落座,顾世忠举杯便先谢了到场诸人。一众人等起身相和,顾如飞觅机抢话道,如飞祝爷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人如松柏永青,岁比山河久长!
他此举其实略略不合规矩,不过他是顾世忠爱孙,而在座一些江湖人物对此又不甚在意,所以他话音一落,众人也便轰然说好,干下一杯去。
顾世忠也觉高兴,听众人不住口夸赞他这孙儿聪明孝敬,便又举了杯,笑道,全靠各位朋友包涵栽培,如飞,还不快敬大家一杯!
顾如飞满面含笑,便向众人团团为礼,将那杯中又满上了一饮而尽。
既然席间热闹起来,顾笑梦也便带了单家一众晚辈站起,向外公祝寿。末了,才是君黎。他站起来,低低道,义父,孩儿以茶代酒……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顾如飞便已道,哎呀叔叔,给爷爷祝寿岂能无酒,来来,我给你满上!说着便将他面前原也有酒的酒杯倒得越发满满当当。
小少爷,我道家规矩所限,实在……
什么道家规矩,你看那边二位道爷,不也喝得好好的!
君黎抬头去看,不远处那桌的两名上午便见得的长须道人,果然也正喝得起劲,有一人脸上已是通红。
但我……君黎还待解释。
顾如飞却面色一变,道,爷爷的面子你都不给?一转头便向顾世忠道,爷爷,今日您大寿,可是他……
顾世忠已经呵呵笑道,不打紧。便伸手将君黎肩膀一搂,向众人道,诸位,我还没向大家好好介绍,这是君黎,乃是我十几年前收的义子,不过这些年都不在我们徽州。他今日特特回来给老夫拜寿,诸位也认识认识,往后还要请各位多多担待。
众人便道,顾爷太客气了。话题便转而恭维君黎,倒将顾如飞气得面色愈发难看。他咬唇半晌,哼地一声,站起便走。
如飞?滕莹忙站起要拉他。
我便是去解个手!顾如飞咬牙说着,几步已走到楼梯口。
君黎自然不会觉不出他对自己的敌意,抬了抬眼,对面的刺刺正看着自己。他心中微微一动。刺刺——她虽然没说话,但看那眼神,显然,她明白他与顾如飞如今尴尬的处境。
他便对她微笑笑。刺刺点了下头,他便知道,她有心安慰他,叫他莫要放在心上。他心里一下子也舒展开来。
酒过三巡,顾如飞却还没回来。顾世忠皱了眉,君黎也觉得蹊跷,低低向顾世忠道,小少爷不至于一直不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情?
顾笑梦已道,我让无意去寻寻看。单无意依言起身。便不多功夫,君黎估着他下了楼梯也没几步,却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一声低呼。
这声音一出即逝,在这嘈扰喧哗的环境里几不可闻,但君黎确信自己是听见了的。他霍地站起,道,义父,那是——
顾世忠也站起,显然也已听见,向左右使了眼色,数名身着劲装的家丁便拔刀向那楼梯掩去。
还未见人,南边廊上忽然传来一个阴惨惨的声音道,顾爷,莫要多问,在此吃好喝好,便没有什么事会发生。
在这吵嚷之中,这声音明明不高,却好似有种穿透之力,在座都听得清清楚楚。
席间顿时骚动起来,便有人摸了兵刃问,什么人?
站在廊口的护卫如临大敌,但廊间空旷,哪里有半个人影?顾世忠沉声道,哪一位朋友,未知有何指教,怎么不现身说话?
那声音便哼了一声,道,顾爷大寿,原不该煞了风景,只是顾爷席间有几位紧要人物,奉上头命令,要看得紧些,若不闹事也便罢了……
已有脾气爆的喊道,藏头缩尾的鼠辈,有胆报上名来!
南廊连着楼梯,那木楼梯却是悬空的。君黎细看了下,这人不在廊上,也不可能在下面,多半是隐在了高处。料想刚才无意从楼梯走下去是遭了暗算,先前的顾如飞想来亦是同样。只听顾笑梦在边上低低道,他应是藏在楼顶。刺刺,你从北边绕上去看看。
刺刺应了便要走。君黎一吃惊,伸手便将刺刺一拉,转头道,姐,你怎么让刺刺去……
顾笑梦便向他摇摇头,那意思似乎是叫他放心。刺刺正要往后行去,只听那人声音又道,此地方圆二里都已是我的人,诸位也不必心存侥幸想逃走——我只再说一遍,不相干的人便只在此好吃好喝,莫管闲事,我包你全身而退。
已有人便抢到廊口去看,果见下面黑压压一片黑衣人。顾世忠听得来报,心中暗惊。徽州历来都是青龙教的地头,在青龙教眼皮底下,谁能明目张胆地布下这么多人?刺刺也是吃了惊。若下面都布了人,自己想绕过去恐怕立时要被发现了。
但君黎却心中一沉。依下午所知,青龙教主刚刚离了徽州。这事情若说巧也太巧,莫不是出于谁的算计?听这人口气,他“上头”志不在这边几桌人——似乎只是要拦住众人不要离开这酒楼——他们的目标又是谁?
只听顾世忠沉声道,哼,有老夫在此,你那大话,说得早了些!
这人却似完全不怕,只道,是么?顾爷敢不敢试一运真气,看看有什么妨碍没有?
顾世忠口上未言,暗中运一口气,但觉腹中忽然有股隐痛,四肢竟绵软无力,心下不由大惊。他年轻时本是脾气暴躁,近年才有所收敛,当此情形知晓是中了毒,顿时沉不住气,骂道,鼠辈!奸贼!竟用这下三滥的手段!
那人泯然不语。席间众人也都面色变化,显然都已发现中招,就连顾笑梦都轻轻锁了眉,按了腹上道,似乎不能运劲。
君黎当然也暗中运了口内息,倒是运转无碍。思量间抬眼看到刺刺,听她凑过来低低说了声,你没饮酒。
她停顿了下,忽然嘴角一弯。
我也没有。 一二 檐上之斗
毒是下在了酒里。顾世忠并非没有防备,酒菜都由顾家信得过的人督办,甚至有人先行尝过,究竟又是哪里出了问题?
幸好这毒一时看不出致命,若不运劲倒没什么妨碍,一运力则痛楚逐步加剧。但在座江湖中人,哪个肯就此任人宰割,自是不断运功,反而令得自己腹痛难当,再难站立,少时便个个伏在桌上,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有。顾世忠也是闷哼一声,坐下身来,低低道,不想今日竟折在宵小手里。
外公。刺刺依过去,低声道。你还是引他说些话。他想来就在这上面,我寻准了他位置,便自下偷袭他,逼他将解药交出来。
家仆护卫也发现了人在楼顶,并未饮酒的互相使一眼色,自南廊向屋顶跃上。但稍许兵刃相交之声后,便听“砰”“啪”之声连起,竟是好几个人已被抛了下来。一边顾笑梦已经皱起了眉,道,刺刺,这人是个高手,你这样太冒险了。
刺刺却似乎因此已辨得那人方位,便道,我知道他在哪啦,娘,你们别说话了,省些气力。她说着抽了顾笑梦的佩剑,转回来指指下面第三桌,向君黎道,平哥哥多半也没喝酒,待我上去,你便喊他动手。
刺刺……边上的顾笑梦还待说什么,心中一急却愈发气弱。
不如,让我来。君黎道。剑给我,你和程公子后面接应。
刺刺惊讶地看着他。你会武?
君黎向上看看。这种偷袭,还能做到。
刺刺面上便又露出笑容来:那更好了。
说时迟那时快,她人已骤然弹起——那轻盈之态便如一只小巧的雨燕——君黎从来没想过年轻轻的刺刺竟有这么高明的轻身功夫,恍似毫不费力地便已越过了房梁。她没把剑给他。她手里的剑在那一瞬间,带着她一身的冲力,破开了屋顶。有碎瓦簌簌而落之声,有屋顶那人轻微一哦之声。君黎不及细想,只能大喊了一声,程平!随手抽出不知谁的短剑,已跟着刺刺向上跃去。
但便在他跃起之际,他清楚地看到,刺刺已经落了下来,便就这样,与他错身而过——就是这短短一瞬,他们的位置已经互换,她坠落下去,他偏偏在空中,没有半点办法,随她而下沉的目光,只看见她嘴角飘起的数点血珠。
他只觉自己这颗心一瞬间像是提到了咽喉,恐惧得快要炸开。人浮起,他一个挺身,落到屋顶。程平呢?他并没有起来。面对屋顶上那神秘人物的,只有他孤身一人。
只见这人年纪不大,一身深灰长衣,侧肋隐隐有些血迹,想是已为刺刺所伤。但刺刺又怎样了?君黎咬了牙。若不能解决此人,便不能去救刺刺。他脑中的念头也只来得及有这么一个,身形一闪,短剑欺上。
那人冷冷一笑,道,真有意思。
他是空手,却并不避君黎手中兵刃,看准来势有恃无恐地以指力一拂,便将短剑荡开了寸许,随即伸掌向他推来。君黎凝目冷静将剑尖一横,向他掌心刺到。
灰衣人啧啧了一声,忽然变招,双掌向君黎左右两侧同时击到。君黎疾退,堪堪要到屋檐,忙拿住步子,灰衣人并指如戟便向他胸口袭到。
君黎短剑上摆便去削他手指。但灰衣人却竟露出一笑。他手已停住,不再上前,可是那股指风却未止住,凉意瞬间渗入了君黎整个胸腔。
他只觉得要咳嗽,却又咳嗽不出来。短剑招式已老,而此刻这灰衣人甚至不用出招,他只要再上前一步,就能将自己逼下楼去。
但灰衣人面色忽然一变,身形回转,竟是让了开去。君黎已看见在灰衣人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白衣人——那个,说是要再缀自己一日的白衣人。
你来了!君黎甚至顾不得什么惊讶或客气了。有你在就好了。他毫不掩饰这信任。
白衣女子却是哼了一声,冷言道,真是没用。星光暗淡,她手中的琴弦,完全看不见,但君黎知道,方才必是她替自己解了围。
灰衣人似乎觉出她是个劲敌,口中呼哨连声。君黎暗道不好,只见楼下人头已动,整个鸿福楼已被团团围住。
我劝你们还是乖乖下去。灰衣人道。便是与我争了一时胜负,也没好处。
那便先争一争吧。白衣女子冷冷地道。
她出手也是极快,几根细丝已迅速向灰衣人缠去。但灰衣人身法迅捷,君黎只见他脚步连错,轻快避了开去。他趁他后心空虚,便以短剑袭上。灰衣人半侧过脸,左袖一拂,君黎只觉他袖间似藏兵刃,已将自己短剑荡了开去。
但灰衣人终究有了肋下的伤口拖累,动作已慢,便此一半转,琴弦已将他缠住;他虽慌不乱,顺势而为,便依着女子的动作,与她同进同退,令那琴弦竟伤之不得,甚至有的还松脱下来。
君黎看出他这伎俩,心道我短剑若封住他进退之路,他便不得不入白衣姑娘之毂。依此试了几下,果然渐渐摸到了门道,只是灰衣人武艺实高,闪避腾挪,竟也数十招不露败象。
白衣女子战得不耐,忽然将那弦一收,道,你且绊他两招!灰衣人不知她有何计较,但没了她丝弦纠缠,手脚大开,袖中光亮一闪,一柄短刃已经握在手里,便向白衣女子刺去。君黎忙短剑袭他后心,只攻他必救,百忙之中还侧头看了女子一眼,只见她左手四指将五弦撑起,弦尾却缠在自己足上,竟是形成了一幅斜琴。这“琴”单有弦却无枕,不免难以成曲,但白衣女子仍是右手将弦一拨。君黎将将与回过头来的灰衣人交换了两招半,忽闻一股异样声响窜入耳际,脑中竟是一晕,仿佛血气都冲上了头顶,眼前一阵麻黑,那剩下半招便是使不出来。
他心中暗暗叫苦,谁料灰衣人看起来比他还苦得多,闻她弦音,忽然如受大创,面色苍白起来,手上微颤,招式也已不稳。君黎已猜到白衣女子多半用上了“魔音”的功夫,那音虽不成调,但似乎并不影响魔音之效。她表情凝重,双目只是盯着灰衣人肋下伤口。只见灰衣人肋下渗出的血愈来愈多,几次欲上前袭她琴弦,却因君黎在后,被他稍有动作就分心难成。只听他忽地低吼一声,那肋下似乎伤口迸裂,逼得他伸手一按,另一手却向空中一抬道,停手!便不怕我杀了那两人?
白衣女子冷冷道,与我何干。君黎知道他说的是顾如飞和单无意,忙道了声且慢。
怎么,你以为他回过头来会放过你?白衣女子乐声稍停,瞪了他一眼。
但是……小心!
他才说了“但是”两个字,星光下一阵忽然的心悸涌出,灰衣人趁着魔音的停顿,左袖一动,暗器发出。倒幸得他喊得及时,白衣女子抽身一避,数点寒星堪堪从她额前擦过,将她五条细弦打去了两条。
她心中后怕,怒叱之下,琴弦飞起,已缠向那人脖颈。灰衣人手中短刃一挡,明白今日多半不得善了,便咬牙厉声道,点火!
君黎悚然一惊。楼下已传来接二连三的酒缸碎裂之声,一股浓重的酒味飘了上来。有人将火把往酒里一丢,便听扑的一声,有火苗窜起的声音。
灰衣人冷哼一声,道,我原叫你们乖乖留在酒楼,便也无事,偏偏你们要强出头,这也……也休要怪我。他说到后来,究竟是伤口痛楚难当,语声终是不平稳了。
白衣女子未料还有烧楼一举,一时间也竟没了主意。自己固然是可以全身而退,甚至带走这道士也不难,但楼下那许多人——究竟也不能见他们就此统统死于非命。
我们先下去救火!君黎便待觅法下楼,那灰衣人心中愤恨君黎适才的偷扰,忽然脚步一滑,倏然到了君黎身侧,抬肩将他狠狠一撞。这股力气极大,君黎竟被撞得踉跄开数步,立足不稳;白衣女子琴弦去缠灰衣人的手,却已慢了一步,只见他袖间一点寒光已经跟出,直飞向君黎面门。
君黎不得不再避,但原已失重,这一闪,身体再无法保持平衡——身侧是空空的黑夜,他人已在屋檐之外。 一三 红绫忽现
白衣女子大惊之下,要以琴弦再去缠君黎,无奈手中弦是伤人之物,就算能将他拉住,恐怕也是遍体鳞伤。这一收一放加一犹豫,君黎已经向下坠去。她面色变得苍白,失声喊道,顾君黎!
便那楼下动也不能动的众人听上面这一番剧斗,下面又烧起火来,都是忧心如焚——忽然听这凄惶的一喊,君黎身影自廊边坠下,顾世忠、顾笑梦几个清醒的都变了颜色。顾世忠要用力站起,腹中却更是剧痛不已,还未支起,已知不及。
忽见廊外一匹窄窄的红绫自屋顶极快地垂下,随后下面传来君黎一声轻吁。众人还不确定君黎是否得救,只听上面传来一个清朗朗的男子声音笑道,顾爷,我来得晚了,还望恕罪。顾世忠怔了一下,脸上随即露出喜色来,拼了力大声道,凌公子来了,老夫这颗心也便放下了!
君黎原已在勉强调整落地之势。他被逼坠下,半空中借不到力,只道必要受了重伤,却忽然被软绸提住,随即身体一轻,又一弹起,待到再下落,已是轻松。
耳听得“凌公子”与顾世忠对话,他知来了救星。既然自己已到楼下,也顾不得其它,便冲进楼中扑火。火幸还不是太大,但楼下黑衣人见他冲进,便也再冲了进来,与他厮杀在一起。
君黎不多时已被烟火熏得双目泪流,幸好那“凌公子”也很快到了楼底。依稀中只见他一身月白色衣衫,倏忽来去,那身形,竟好似有一种“片叶不沾身”的洒脱,那般烟熏火燎之势竟好像都未能沾到他半点衣角。便这人往自己身边一阵风似地一卷,君黎只觉身遭一空,浑身衣衫向外一蓬,毛发也是一竖。
身周那十数人竟已全数倒地。
君黎委实是矫舌难下。“凌公子”浑似足不点地,又欺去另外一边;而自己站在原地转头看都几乎要赶不上他飘动之迅。他手中握着一段火红色的长绫——但并不比方才卷起自己,此刻这长绫被他贯注了内劲,竟挺得笔直,正如利剑。
衣带为剑,这该是怎么样的境界?君黎正自看得心驰神往,不防一泼冷水忽兜头浇在身上,将他一凉。
救火。那“凌公子”自重围中回过头来,左手丢下个大瓢,对他说了两个字。君黎才始知是他用水泼了自己,回过神来,忙忙地去扑那火焰。身后便只不断听到剩下的黑衣人传来的“哎唷”“哇啊”之声,料想在这男子“剑”下,这些人委实不堪一击。
好不容易将火扑了,楼上已是咳嗽声不断。君黎急急冲了上去。众人看来仍是动弹不得,多是趴在桌上,面色痛楚,倒并无性命之忧。只有刺刺俯卧在地,脸却朝向另外一边,看不见表情。
君黎心头一慌,脱口道,刺刺!
受伤的少女似乎听得见他声音,闻言轻轻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君黎如同又回到了方才她坠下的那一瞬间,那错身而过以至要失去些什么的恐惧如此真实。他跑到她身前,轻轻抱过她,心里止不住害怕会看到灰衣人留下的重伤——他原本,宁愿那个受伤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但她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给他,便就这样任性地冲上去了。
还好,身体翻转来时,没有太明显的血迹或伤痕。他稍稍松了口气。你……你还好吧?这话问得竟似十分艰难,他说着额前已淌下汗来。
舅舅……刺刺的头垂在他臂弯之中,娇弱道,我肚子好痛……
君黎忽有所悟,转头去看桌上。刺刺位子前那杯中,隐隐有半杯酒的颜色。
你分明喝了酒……他心中一抽,几乎说不出话来。
灰衣人让众人试运气时,刺刺没有便照做,所以旁人不支时,她还抵受得住。她留着那一口气,给那用力一袭。也正是因此,她知道自己连喊程平的第二口气都不会有——才将那任务交给了君黎。
那用力一袭岂是旁人暗自运气可比。刺刺一剑得手,纵然对手没及反击,她也知自己必定只有坠下这一途。那一剑之后,她腹中剧痛,周身气力散尽,只化作几缕脱口而出的血丝;身体直直落下,再也动弹不得分毫。
此刻见到这少女虚弱的模样,君黎止不住心痛如剜,更恨不能那个痛的是自己。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他自撞开的大洞见到白衣女子仍站在屋顶,想必是那“凌公子”要她在上面看着灰衣人,便喊道,姑娘,你看下,那人身上可有解药吗?
这东西没有解药。说话的是“凌公子”,他正一步步从楼梯走上,顺手将两个看来也是只有半清醒的少年推到顾世忠身侧的空位上,正是顾如飞和单无意。
没办法,诸位只能躺到天明等药性自解了。那“凌公子”接着道。
那……但是……但他们身上都是好痛,可有什么办法能缓解一些么?君黎似乎有所不甘。若要痛到天亮,我怕……
“凌公子”闻言想了一想道,倒正好是有。
是什么办法?
上面那位姑娘似乎精擅音律。乐声素能舒缓人心,此地恰好也有琴,姑娘若能弹奏一曲,这里诸位的痛楚或可减轻。
君黎抬头看白衣女子,她却冷冷道,我为何还要相助他们。
凌公子似乎有些意外,道,这位道长不是你朋友么?
白衣女子咬唇似是想了一会儿,伸手一指君黎道,那好,顾君黎,你说,你若要我在此弹琴,我便弹几曲也无妨,否则我也便走了,明日再来寻你算那一卦。
君黎不料她竟会将此事系于自己身上,忙将刺刺小心放下,站起身施礼道,若姑娘愿意略施援手,君黎定当感激不尽。也——算我欠姑娘又一个大人情,日后若有机会,必思相报。
白衣女子哼了一声,向那“凌公子”道,这人交给你!说着便是一推,那灰衣人便向“凌公子”撞落下来。好在这“凌公子”举重若轻,偌大一个人单手便接过,细看灰衣人手腕已被女子缠了丝弦,双手缚在身后,好不痛苦。
白衣女子也不看他,便自屋顶一跃而下,至奏乐之处取一七弦琴略加调试,坐下道,琴音疗伤恐没各位想得那般舒服,若有听不习惯之处,切记万勿用力相抗,否则反受内伤,休来寻我。便坐下着手去抚。
琴声起,初时舒缓,君黎听在耳中只觉十分受用,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些。众人想来也是同样感觉,不过除了偷瞧这女子,更在看这“凌公子”,猜他来历。
若看他年纪,三十太少,四十似又太多。今夜本是无月,他一身月白色旧衫与这夜晚融得极洽,唯有右腕上缠着的一段火红色绫缎,显得有些跳目,但放在一起,再加上他相貌清俊,长发素束,只令整个人如从画里走出,淡处淡,浓处浓,鸿福楼的大红灯笼都似失了颜色。
这样一个人,又武功高绝,决计不可能是江湖无名之辈。座中不少其实已经想起一个人来,只是身体并无力气,是以也只互相交换眼色。
似是因为琴音,顾世忠已缓过一些劲,声音略透些无可奈何,道,凌公子,老夫今日又欠了你一份人情,这倒叫我如何是好。
凌公子却缓缓道,顾爷高兴得早了,这事情恐还有得好查。
顾世忠便去看那被擒住的灰衣人。凌公子知他心意,将那人往前推了推道,这个人,顾爷可知是谁?
顾世忠便道,顾家自认这些年未曾得罪过谁,便是做生意,也是一路打点下来,断然没什么不合规矩之事。此人为何要与我过不去,老夫实是想不起来。
你自然想不起来。凌公子哂笑抱臂。顾爷,黑竹会第四十八任金牌杀手的位子今年要落定,会里争得最厉害的两个人,你道是谁?
顾世忠一惊。莫非他是黑竹双杀“喑喑马嘶,凄凄凤鸣”中的哪一个?
是沈凤鸣。他是杀手,连同楼下的那数十个人,统统是黑竹会受人雇来的,你当然不识。这个人要价很不低,能请得起他的,不是常人。顾爷看来非但得罪了人,得罪的还是个大人物。
灰衣人始终默不出声,听到这里,闷哼了一声。
似乎不是这样。君黎忍不住,在一边道。
不是怎样?凌公子斜目看他。
这个人原本不是来杀人的,也并非冲着我义父一个人来,只不过想将我们困在这里。他先前说,“奉上头的命令,要看住几个紧要人物”,我想来想去,这件事也是另有图谋,他是怕有人去碍了他们另一件事罢!
当真如此?凌公子已转头去看沈凤鸣,后者面上却露出幸灾乐祸之色。
你便算是现在杀了我,我的目的也已达到。他泯然无惧。
是青龙教!边上顾如飞忽然哑嘶道。我方才听到他们说的……什么要留住这里一干与青龙教有关系之人,另外一伙人今夜要将青龙教……一网打尽! 一四 乌剑凌厉
那“凌公子”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变化。在徽州地头上想动青龙教——就凭你们?他看着沈凤鸣。青龙教主只不过没将黑竹会放在眼里罢了,否则岂有你们在淮河以南的一足之地!
沈凤鸣却仍然冷笑,道,青龙教不过一介江湖教派。如今金兵势大,江北都是不保,一个青龙教主,有何本事大言不惭一统淮南诸路?
我倒不知,原来黑竹会在淮阳久了,竟开始替金人说话了?那凌公子口气似乎越发不豫——你的意思,这次你们背后有了金人,要将青龙教从徽州起走?
随你怎样猜——总之这次青龙教怕是已保不住了。
那凌公子脸色铁青,冷冷道,张弓长是否也来了?
沈凤鸣一怔,并不回答。
你是不是还没认出我是谁?凌公子捏了他衣领将他轻易一推。我倒不知,自我离了黑竹,这会竟被他搞得乌烟瘴气。一个杀手不好好去接杀人之令,却竟受雇做这般绊人手脚的下三滥之事——哼,就做了也便罢,但那“任务之外,绝不杀人”这八个字好像也忘了吧?动手烧楼——这种事谁教你们的?——竟还受金人之令,在淮阳时我没接过金人一单生意,你们倒好,迁离了淮阳还不够丢脸,到了大宋地界,竟做的是金人走狗。不叫我遇见便罢了,竟到我面前丢人现眼么!
君黎在一边见这凌公子竟然发怒,也是意料之外,只见沈凤鸣听到后来身体簌簌发抖,脸色也愈发苍白,心中奇道,这凌公子究竟是什么样人?听他口气,他也曾是那黑竹会中之人么?这沈凤鸣想必认出了他来,所以害怕。
凌厉!他是凌厉!终于有人叫道。“谁人不识凌厉剑,乌色一现天下寒”,便是他,不会错!
纵然满堂人皆无力,但“凌厉”二字,还是令整个席间笼了又一阵低低语声,与那琴声嗡嗡地会在一处,竟不舒服起来。
君黎再看那凌公子。“凌厉”——他听过这个名字。淮阳黑竹会总舵的金牌之墙上,第四十五任金牌杀手,便刻的是这两字。他作为杀手成名甚早,一柄乌剑叫人闻风丧胆。后来退出黑竹会,与青龙教有过短暂相交,但朱雀山庄一战后,他又重回黑竹,凭借之前的声望,将分崩离析之会再度重振,以至于青龙教主对他都有了极重的忌惮之心。他似乎并不想与青龙教为敌,便二度离开黑竹,这一下是十几年未有音讯,以致江湖中关于他的传说都淡了。如今他乌剑未出就尽退敌手,是不是意味着比之昔年,还更上了一层?
沈凤鸣咬了唇,已低低道,我……我原不知你便是……但黑竹会……好罢,黑竹会固然已不似昔年,但也没有你说的那般不堪!你若懂规矩,便不会逼问我内中详情,但我也便跟你说,此事非是为了金人,而恰恰是为了宋廷——我……我能说的便是这么多!
宋廷早做了金人侄子,又好得到哪里去?凌厉冷冷道。我只问你,张弓长来了没有。
沈凤鸣额头起了丝丝冷汗,却是咬唇,不发一言。
你不肯说话?
你若要杀我,便杀罢。沈凤鸣昂然道。
凌厉看了他半晌,随后却松开手来,回身道,顾公子,你们在此照看一下,我去青龙谷瞧个究竟。
君黎不甚确定他这“顾公子”三个字是说自己还是顾如飞,不过瞥见顾如飞还未能起得了身,只得接了这称谓,道,前辈放心。只是——若此事真与朝廷有关,青龙教眼下恐是有很大麻烦,凌前辈务必要当心。
凌厉哼了一声道,我不过去看看。有青龙教主在场,此事也轮不上我插手。
但青龙教主不在谷中。君黎便将夏琝到来一事告知于他。
凌厉面色又变,显然此事也出乎他所料。若夏琝所言是真,那么朝廷因为夏家庄迁怒于青龙教主而致要围剿青龙谷,也不无可能;若夏琝所言是假——也足见有人要以此引青龙教主离开,其中阴谋,更是难测。当此情形,倒的确难办了。奈何这里所有人都躺了倒,能动的不过一个自己,一个青年道士,还有一个似乎只听这道士言语的孤僻女子。无论如何,也只能自己前去那龙潭虎穴看看。
这人我一并带走,省得他回头给你们惹麻烦。凌厉说着拉起沈凤鸣。至于你这里——你拿着这个,记着,可不要随意给了旁人。
君黎见他将背上所缚之物解下递了过来,也便接了,触手才敢确定是剑。先前凌厉以绫为刃,功力已足够惊人,想来这冷兵于他倒是可有可无了。但在不远的顾笑梦却是倒抽了口冷气,道,凌大哥,你做什么?
凌厉回过头来。顾笑梦又低低道,“乌剑”在你手里没人敢打主意,你现在给了他,不是害他?这满堂这么多人,你怎知没人会——
我话放在这里。凌厉朗声道。今日我将这剑借给顾公子,谁敢动他,就是与我凌厉过不去——顾公子,你守在这里,若有敌来犯,便将我方才那句话说与他听。
天下闻之胆寒的乌剑竟就这样握在自己手里,君黎不觉也手心出汗。不过他知凌厉此举是要在人不在此时亦能慑敌,也并不推辞,便谢过道,改日相见,君黎一定奉还。
凌厉未语,人已离去。
白衣女子的琴音还在继续。君黎身上没什么伤病,倒不觉什么,便去一一再看过众人,确定都是差不多的情形,更特地去看了程平,才听他苦笑说其实也喝了一杯。
刺刺竟是料错了。君黎心想。今日若不是有那白衣女子,恐怕自己一人早就撑不到凌厉来援。
他寻了几张空椅在顾笑梦身边拼了,把刺刺抱过来,让她卧在上面。刺刺似乎倦得已经睡去,抱着时,只觉她动也不动,身体柔软得如同无骨;幸好有平静和缓的呼吸,让他心安些,确信她没有大碍。
末了,忽然顾笑梦轻轻拉了下他衣角。
他便靠过去。姐姐,怎么样?他问道。
那白衣姑娘你怎么认识的?顾笑梦问他。
君黎便将那日雨天茶棚之事细细说了。顾笑梦只微微点头,道,我十年前也见过她。
君黎啊了一声,想起了那日在白霜墓前那番对话来。
只听顾笑梦又道,十年前她弹的曲子便已不错,如今她的魔音,也已有几分功力了,但我担心时间久了,她会耗神太巨。
君黎心中一凛。姐姐也知道魔音?
我是听你姐夫说的,魔音之术,应该是她泠音门的独门绝技了。顾笑梦道。她起初便叫我们不要运力相抗,否则反会受伤——只有魔音才会这般。这段曲中之音,是宁神、疗伤的,不似方才你们在上面与那沈凤鸣相斗那般惊心,可是她年轻轻一个姑娘家,内功修为未见真能跟得上。你去告诉她,若累了,便休息就好,不必这样费神。今日之事,也要多谢了她,晚些请她也到家中做客吧。
君黎点点头,见顾笑梦说着,又是愁眉深锁,心知她在担心青龙教,更在担心自己丈夫与青龙教主是否也遭人算计。
先别担心了,姐姐。君黎道。凌前辈已经去了青龙谷,他武功绝高,我看谁也不会是他的对手;至于姐夫那边,他既与青龙教主在一起,也不必担心太多。
但愿如此。顾笑梦叹了口气,随即转脸看他。不过君黎,你真不记得凌大哥了?当年他来我们顾家,你应该正好在才是——他与我们倒该算是平辈的,你适才叫他前辈,叫得他老了,他可未见高兴。
我见过他?君黎道。我倒没什么印象了。
或许你没留意——不过你总该记得与他同来的夏庄主?夏庄主还与你聊了一会子天。
君黎心中猛然一跳。点头道,夏庄主,我记得!
顾笑梦又悠悠叹了口气,道,只但愿他这次平安无事。否则教主一怒之下,必会在临安弄出事情来。那时……
君黎心一提。那个夏庄主就是这次出事的夏庄主?他追问。
是啊。
君黎心便惶惶然好像一散,再也静不下来。
一曲终了,他去白衣女子那边,请她稍歇。白衣女子并不推辞,这一下室内便又静了下来。
我姐姐说了,如今她也只是四肢无力,所以起不来,痛楚倒是消下去了,想来大家都差不多,所以你不用太费神,药性总也要到天亮才能过。君黎道。
你打算怎么谢我?白衣女子转头,斜睨着他。你不是说,算欠我一个大人情,必思相报?
这个,只要姑娘开口,我能做得到的,必不推辞。
他答得认真,白衣女子只好嗯了一声,道,便先记着,待我想到了再说。
那个……姑娘,得你帮了这么多次忙,还不知怎样称呼你。君黎道。姑娘可方便告知姓名?
怎么,先是问八字,现又问姓名。白衣女子道。知晓了我名字,你又要算些什么出来?
无事不算命。姑娘不说要算,我不会特特去看。
白衣女子似乎对于他总是将调侃这般当真感到无奈了。我名叫“秋葵”。她转开脸去道。
秋葵?君黎疑惑。便是那秋天的秋,葵花的葵?
是啊。秋葵微微一哂。其实你若要我八字,还真的是没有,因为我是师父捡来的,她不晓得我的生辰。这名也是她起的,想来她也是看见了什么,就起什么样名字。我白师姐也是这般。
她说着转头又向他一看。不似你,有个像模像样的姓名。
我?君黎苦笑。“顾”又不是我本姓,“君黎”更不是我本名,只是师父起的道号。原本,这两个字是“君离”,该是取自那一句“与君生别离”,因为……我生就是流浪孤独之命,师父说我自小便与父母分离,这一世无论认识什么样的人,也不久便要分离,才会好过,所以那个“离”字,才算是我的宿命吧。不过,因为我要跟了师父给人算命,如果用这么不吉利的名字,恐怕生意就要不好,所以就权改作黎民之黎了。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秋葵低吟道。
你知道这两句?君黎看她。
记不得在哪里听到过了,也许是师父有唱过罢。
是了,听你说过,令师也是个孤独寂寞之人。
秋葵嗯了一声,没再言语。
沉默的午夜,便这样坐着,虽有万千心事各怀,但那种惺惺相惜的孤独之感,却再一次清晰起来,共鸣起来。只是,像是更加明白地知道了很快要各奔东西的事实,这样的静静并肩而坐并没有舒解任何一个人的孤独,而竟然好像更放大了两个人的落寞,如同这咫尺之间,其实已是无法逾越的距离。
寒凉的夜,才让人觉出这真的是秋天了。天蒙蒙亮时,天空竟然飘起细雨。仿佛只隔一夜,酷暑就这样消去,浓秋就要到来了。
没有任何人来。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一五 寒毒冰瘴
药性奇特,反倒是功夫弱的人先能动弹,起了身,看着天边的光亮阴晴不定。似乎有些亮云,但凉风与潮意并未尽逝。许多人从未有过这种经历,不过好歹天明了,命还在,这样的寿筵,恐是要刻骨铭心了。
顾如飞勉勉强强爬起来,也没心情再和君黎争短长,便一同帮了招呼客人离去。楼下被火烧过的地方还是一片狼藉,一个人影都不见,被凌厉击倒的数十名黑衣人,也早不知何时偷偷撤走了。
待青龙教一行人陆续都起了身,顾笑梦便道,爹,我们要尽快赶回谷中看看究竟发生何事,这便先告辞,这里的事情,要劳烦爹打点一下了。又一转头道,君黎,你便帮着爹一起。
君黎原本心挂夏琝,有心跟她一起去青龙谷,闻言却也不好说什么。忽听那边程方愈呼道,平儿,怎么了?抬头去看,只见程平面色灰白,牙关紧咬,似是有极大的痛苦,却仍是摇摇头道,不妨事,走吧。
难道他药性未除?君黎疑惑,又见他眉间寒气凝聚,心中一凛。
程方愈已将程平按了坐下,道,他体寒发作,你们先走,我稍后就来。
顾笑梦皱眉道,你还是要尽快回去。派个人送他去家里休息下,君黎他们都在,应该能照顾他了。
程方愈想了想便点头道,好。
顾笑梦说的“家里”,并不是顾家,而是指的程家在这徽州的老宅。老宅离此不远,但不比顾家的气派,只不过住着程方愈的一双老父母和两个仆妇。隔壁则是亲家关老大夫家里。来此的目的很明白——关老大夫是此间名医,程平是他外孙,身上的寒疾,他多少是知晓的。
那么,我也要走了。秋葵待青龙教一行人走尽,开口道。
君黎一愣。姐姐要我招待你休息下,你先别忙走吧。
不必了吧,如今你们都有许多事情要忙,我也要忙自己的事去了。
呃,但我今日还欠你一卦。
便欠着,我改主意,今日不想算了。
你还是决定要去临安么?
秋葵未答,只是道,有缘再见。
姑娘。顾世忠上前道。多谢姑娘昨晚援手,姑娘若有要事,我们也不好强留,只是日后在徽州地头上若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只管来找老夫便是。
秋葵只是点一点头,并不答话,便已迈步走出。
顾世忠皱了眉头,似乎也不悦她傲慢的性子。
他与滕莹、顾如飞母子等先回家去,君黎便陪了程平去了老宅。程家老人一瞧,骇道,怎么这会儿会犯寒毒?忙忙地差仆妇按“老规矩”去煎服药来,一边又着人立刻去请隔壁关老大夫。
程平似乎已经冷到说不出话来。几人将他安顿到屋里躺了,老人便急道,这一大早,怎么他会在谷外发病——他爹娘哩?
君黎心知他只当自己也是青龙谷的人,便答道,昨夜都在谷外。程左使他们因有要事,必须赶回青龙谷,便让我送程公子过来。
不应该啊。程老爷子搓了手,眉头紧皱。
呃,前辈,恕我不明其中内情,究竟程公子的症状是怎么回事?君黎问道。
他见程老爷子似有疑虑,忙道,我叫君黎——呃,顾君黎——昨日是来义父他老人家的寿筵才刚认得的程公子,对他所知不多。
程老爷子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便是顾世忠的那个义子。才道,平儿那时原是早产儿,天生体弱,从小常犯寒病。
君黎微一犹疑。记得他方才说到一句“寒毒”,并非“寒病”。不过也不好相询。恰关老大夫已经赶了来,他便退了出来,在外面转了一圈,忽然想起姐姐跟自己说过,他不是程家亲生,收养过来的时候,已经有六岁。
那么他小时候的事情,程家怎会知道?
隔了一会儿才见老大夫出来,看老人脸色,倒是还好。他放下一半的心,上前向关老大夫询问情形,见他也是面含犹豫,便低低地道,前辈,程公子的身世来历我大概知晓,所以还请不必隐瞒。
关大夫面上稍许掠过丝惊讶,随即隐去,便道,道长既然不是外人,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唉,也是造孽,平儿的母亲怀上他时,身上就中着两种毒,一为寒瘴,一为情蛊。怀胎数月,这妇人也算是尝尽了苦头,而孩子竟而未曾中途流产,也殊是不易。只可惜,他究竟不比旁的孩子健康,最后还是不得不提早出生,还继承了母亲体内寒毒。
关大夫停了一下,又道,不幸中之大幸,便是蛊虫总算没落在了他身上,只是他左手残了一个指头,多半也是被蛊虫所噬。
君黎啊了一声。老大夫摇头道,那段旧事实是回看不得,那时平儿生下来,才一个巴掌那般大,轻得什么也似,到如今还能活着,也称奇迹了。他母亲被关在青龙谷几个月,孩子便在我女儿女婿那里照看着,过了冬天,才算没了性命之忧,后来被他母亲带走了。便又过了几年,女儿忽然告诉我,机缘巧合,平儿又回来了,如今已成孤儿,她和方愈有心收养他。我这小女儿,一直未有孩子,我想了也是心酸,自然也便没有反对。后来才发现,平儿身体看似比小时候好了,其实那些病根仍在。好在我女儿也懂医,收养他下来,对平儿也算是好事。
君黎便道,晚辈对医理只识皮毛,想请教,从程公子面上看,他身上似有二种病象,一为寒,一为热,不知是否如此?若说他继承了母亲的寒毒,那热症又是什么?
他在娘胎里时为抵那寒毒,身体不自觉积聚些热性,都聚在心脉一周,是以心脉上也有些不妥。原本若是足月,倒也好了,偏他在娘胎里时日不满八月,身体便弱,加上初生时天冷,为保他性命,我们也只能用热性之药,以致这心脉所聚之热至今未曾释出。好在如今渐已调理得当,热症并不会发作,也就只有每年一次寒毒发作,会有些痛楚,但我也已有合适的方子,发作时连服数日,便可平复。
原来如此。君黎说道。那这一次……
这次倒怪,离上次发作不过两个月——没道理会有如此的变化。
会否和程公子饮酒有关?昨日他饮酒时,身边人似乎对此有所担忧,是否他这般身体,并不适宜饮酒?
倒也并非如此。为抵寒毒,又不致引发热症,给平儿的规矩,是每日必须饮酒三杯,不能少,亦不能多。现在时日久了,他便算偶尔喝多喝少一点,倒也不会有太大干系。
若是这样,那便只能是因为……因为昨天晚上中的那毒了。
关大夫面色一异。中毒?
是,昨天在义父寿筵之上,有人在酒中下毒,程公子也受了毒性。我听师父说过,世上的毒,都是同性相喜,互为牵引。如果昨晚那毒正好是阴寒之性的话,很可能激发了他原本的寒毒,以致现在发作。
这样便对了——他身体里的冰瘴寒毒是至寒,有时冬日天气寒些,我们都叫平儿要多穿些,少出门,免得受了寒气,引得发作,何况是寒性毒药相引。——但顾爷寿筵,怎会出这样的事?下毒之人可寻到了?顾爷可还好?
前辈放心,眼下应该没事了。君黎宽语道。倒是方才说的冰瘴寒毒,是什么东西?程公子的母亲怎会身中这样的毒?既然是毒,总也该有解毒之法?
关老大夫便叹了口气,道,那毒是在一个极寒、地势又高的冰川之地,因天气寒冷,冷气凝滞不流动,而形成的一种地气,类似于一些密林中之“瘴毒”,被人称为“冰瘴”。冰瘴究竟有没有根除的解药,我便不知,但却有一种暂时压制之药,只需要每年回去一次冰川,服一次药,便可保一年无事。
那地方在哪里?君黎疑惑道。每年回去服一次药,听来奇怪——这药……莫非是在谁手里?
道长所猜不错。那个地方,昔年叫做朱雀山庄。手里握有解药的人,便是那时朱雀山庄的主人,朱雀神君。
什么?君黎吃惊。朱雀山庄——我听过这名字,但原以为是在极热之地才对。
却正好相反。朱雀山庄在大江之源,冰川之上。地气之毒不比其它,只要一踏足那地方便已中毒。许多人是到朱雀山庄之后才自发现,却也为时已晚。
等一等——前辈说,去过朱雀山庄的人就会中毒,那——据我所知,青龙教那一位单左先锋,不知道前辈认得否,他原来是朱雀山庄的人,应该也中了寒毒,为什么他却无事?
关大夫苦笑摇头。单先锋老朽自然是认得的。方才的话却没有说完,这毒虽然不一定有根除的解药,世上却至少有一个人可以以内劲驱除此毒——便是青龙教主拓跋孤。单先锋身上的毒,应该是他驱走的。
既然如此,怎么不让他帮忙驱除程公子身上寒毒?
因为——平儿的生身父亲身份特殊,又与朱雀山庄有莫大关联,当年是拓跋教主的对头。
可是程公子却是无辜,我听闻他父亲也已过世多年,既然拓跋教主都容他留在青龙谷,怎么就不能替他驱除此毒呢?
冰瘴非比寻常,当年教主给单先锋驱毒,却令得他自己伤了七日,平儿是仇人之子,他当然不愿意,那时方愈试着求他,也被他拒绝了。不过拓跋教主性情古怪,有一日心情好,也曾去看过平儿一次,不知是否改变了心意,只可惜平儿不懂事,想着他之前曾拒绝,便逞强不欲受他之好,反激怒了教主。他便拂袖而去,便此再也不提这事了。
君黎叹口气道,逞一时之强,徒惹后患无数。又道,那朱雀神君想来该有解药,否则自己也中了毒,岂不是麻烦得很。
朱雀神君却又是另外一回事——拓跋教主是以青龙心法灼阳之力硬生生化解冰瘴之寒的,而朱雀神君之所以要在冰川上建他的山庄,却是因为他曾被人以寒性掌力打伤,只有在极寒之地才能活得下去。他自身体质也因为这内伤变得极寒,冰瘴对他反没有半点损伤,当然就无需解药。不过后来他被青龙教一把火破了山庄,丢了大半条命,据说一身寒伤反化解了,这之后是否还能不受冰瘴之荼,倒是未知。
君黎心道当年青龙教主与朱雀神君这一段交锋一定惨烈已极,想着也有些神往。只听关大夫又道,平儿小时候和他母亲生活在一起——他母亲原本是“太湖金针”的高徒,也算是我们医门中人,我听无意和刺刺两个孩子说起过,每到平儿发作时,母亲便以针灸之术缓解他的病症,也是一法。
那个……无意和刺刺——他们就没有过到寒毒,或是蛊毒吗?
想来是坏事都被这哥哥占了尽,那两个孩子倒是健康。
君黎叹了口气,暗道这便是命了。旁人大概也只见到程平生得俊美,那些女孩子若是知道了他自小这些病痛,还会如昨日这般围着他么? 一六 程家公子
程平喝了药,过了一会儿,寒劲才消,走出屋子,面上看来一如往常。
他向君黎先道了谢,便坚执要立刻赶回青龙谷。几个老人拦他不住,也便只能将几服药给了他,嘱他务必煎了连服三日。
两人离了程家,时已近午。先路过了顾家,程平便请君黎先回。君黎想了一下,道,你眼下这情形,我还是送你回去。你稍待我下。
他便将那个背箱背了出来。这一整日没有背箱在身上,他总觉少了什么,纵然手捧天下无双的“乌剑”,也好像没有自己那口竹箱安全。
刚刚到门口与程平会合,忽然只见一骑骏马远远奔来——闹市单骑——很是引人注目。待那马近了些,君黎才看清——马上那人眉头微蹙,牙关紧咬,一手持缰,一手抽鞭,浑身便如绷满的弓一般紧,透出种特有的刚健。
那是单无意。
程平也认出了他,正开口喊了声,马已经奔到近前。无意见到他,面露喜色,一个悬缰放慢,急促道,大哥,快上马。
谷中怎么样了?程平便问。
先别问,快上来!单无意焦急溢于言表。程平便依言翻身上马。无意马头半兜,向君黎道,舅舅,有人问起,别说见过我们。
究竟怎么回事?君黎有些不好的预感。
现在说不了太多!无意看程平已经坐稳,不待君黎答话,便一夹马腹,那马又奔起来,却是顺着他适才的方向,并非回青龙谷。
君黎只觉如一阵风从身侧刮过,衣衫才刚飘起,两人背影已是很远。但还没来得及仔细去想,只听雨点般踏踏之声也传了来,这一下,是真的有好多骑马来了。
他刚闪身到了门内,便有四骑到了顾宅门口,当先那人朝门楣上看了看,径自一提缰,要往里闯来。
君黎忙往门前一挡,道,岂有如你这般,不下马硬闯民宅的?
那马一惊,半人立而起,几乎就要踢到他鼻尖。顾宅里众人闻声也各执兵刃,现身到了门前天井。
那人眼见人并不少,勒缰哼了一声,道,奉上头命令,来搜个人。识相的,就退开些!说着,便将一纸似是公文的东西在手中一展,只见上面密密有些字,也有官印,只是他人在马上,又一放即收,看不太清。
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君黎左手边走出来个大汉,记得是顾世忠一名颇为倚重的心腹,名叫郑胆。
马上之人冷笑道,不过是个有点家财的徽商,怎么着,官府文书在此,你还能抗命不成?
君黎见他嚣张,心中不快,道,便算真有文书,也请大人先下了马再说。
大胆!那人手中马鞭就向君黎打来。君黎下意识举起凌厉给自己的剑一挡,鞭梢正击在剑面上,将那裹剑的白布都“刺”一声撕裂开来。
这人马鞭收回,凭空打个响,第二鞭又要打来,君黎正待拔剑,忽然斜里一声怒喝,一个身形抢在自己之前,将那挥来的鞭梢一抓,手上用力,便将这一势硬生生僵持住了。不是旁人,正是顾世忠。
顾世忠这一喝一拿,威风凛凛。君黎心中暗暗佩服自己义父,便向侧一退。只听义父道,老夫顾世忠,敢问官爷有何指教?他手上不松,双目炯炯看着马上那人。那人悄悄抽动马鞭,却并无稍移,知晓他手劲非常,不由有些尴尬,故作腔势一个哈哈道,顾老爷子来了自然最好,不比那些不明事理的年轻人——上头下令,要找个人,我想顾爷应不至阻拦我等?
你找人便找,往我家中来是何意思?顾世忠口气不豫,若非不想得罪官家,早将他掀下马来。
那人干笑一声,道,听闻顾爷昨日大寿,把鸿福楼都包了,想必人多,特来问问。
宴席已散,官爷现在来找,恐怕晚了。顾世忠冷冷道。
正自僵持,忽见后面几骑让开道来,有人喊了声,张大人!顾世忠和君黎都抬头去看,只见一人正大步走进。这人四十来岁,锦衣皂帽,身材中等,但手脚都是修长,君黎见他这样子,心下就是一凛,暗道这应是个高手。
这张大人在门内一停,看一眼这架势,便先笑道,误会误会,顾老爷子莫气。便伸手去抓那僵持着的马鞭,口中道,怎么在顾老爷子面前撒野,还不将鞭子收去!
马上那人当然不是不想收,只是被顾世忠这般抓住,委实也收不回来。但张大人在这鞭上只是一碰,顾世忠已感手心一热,不由自主地便一松,那鞭子便缩了回去。他已知这张大人是个劲敌,自己在徽州上下都算熟络,却并没见过有过这么一个“张大人”,心道莫非是从京城来的,当下也不动声色,道,大人言重了,既是误会,辨明了便好。
张大人挥手令几人退出外面,便又道,虽说是误会——不过还是想问问老爷子——目下我们在寻一个十八岁的少年男子,最好辨的特征,应是他左手少了一个小指,不知道老爷子可有印象?
君黎心中暗暗一惊,心道他们找的不是程平又是谁?无意定是知道了此事,特特将程平带走了。程平对自己的手疾似乎从不讳言,义父必定也知晓,不知他要如何作答。
只听顾世忠已道,未曾见过。敢问大人为何要寻此一人?
嘿嘿,这个嘛……张大人显然不欲明言,言他道,也是我们办事不力。原听说此人躲藏在青龙教,昨夜至青龙谷搜查,不想未有发现,这才想起昨日顾爷大寿,或许那少年会来了此地。
君黎心中愈惊,听他将“至青龙谷搜查”几个字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真不知青龙教如今怎样。
只听顾世忠又道,当真没有印象。
哦?那张大人下巴微抬,看着顾世忠的表情,便显得有些威吓之意。顾爷要不要再好好想想?
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嘿,意思就是,若顾爷真的没有,那便容在下搜上一搜。
岂有此理!顾世忠怒道。便算你是个官儿,顾家宅邸岂容你说搜就搜。
哼,我有公文在此——圣上有旨,无论如何也要捉到此人,若有拦阻——
那张大人没把后面的话说下去,但威胁之意已很明显。这边君黎等人已是心中震惊,暗想程平不过徽州一个小小少年,怎会令得当朝天子下旨捉拿?
但此刻也无暇细想。毕竟这张大人手里的只是公文,并非圣旨手谕,便此就要搜府,顾世忠是万万不肯答应。可是此人手底劲扎,外面又有不少援兵,真要动起手来,未见结果便好。他见郑胆等人已然兵刃出鞘件件指着那张大人,心中忽然一动,也将手中剑身一横,道,大人若要强搜,那也休怪我等不客气。
张大人便转头来看他。他面带笃定之色,原未将这道士放在眼里,原不过随意一瞥。但一瞥之下,目光竟是被粘住了——被那露出了半截的乌黑剑鞘。
他不得不将目光移到君黎脸上。君黎没有说话。他看这张大人的眼神,就知道自己已经不必说了。
这张大人将君黎看了数久,方长长叹了口气,道,乌色一现天下寒——人在青龙谷,剑在徽州城——算他高明!
他说完一转身,到门口向众骑招一招手,头也不回,一行人便尽数离去。
君黎松下一口气。狐假虎威固非他所愿,但当此情形,也唯有此一途。他原担心这张大人不买凌厉一个江湖人物的帐,见他退去,才确知凌厉那日借剑之举,委实并非他狂妄。
其实凌厉若非杀手出身,也便罢了;但究竟传说太多,常闻自他手底下常有官富家大人物死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如今这张大人见了,又如何不身上一寒。
爷爷,方才是怎么回事?顾如飞才刚从后院出来。我听人说有官兵来搜人?
如飞,你好好去忙爷爷方才交代你的那些事儿。顾世忠面色沉重道。那些官兵一时半会儿该不会再来,爷爷要出去一趟。
出去?但……顾如飞有些讶异。昨晚上的事情都还未——毒是怎么下的,都还未查明,难道现在还有更紧急的事情?
……君黎现今也在,总之,你们加紧调查此事,我不多时便回!顾世忠口气转硬,便向外走去。
义父!君黎跟到门口。义父难道是要去——青龙谷?
单看顾世忠的表情,他就知道自己并未猜错。
什么,爷爷,你要去青龙谷?顾如飞也跟上前来。去那里干什么!
照眼下情形看来,青龙教很可能处于险境。顾世忠道。教主不在谷中,恐怕官兵和黑竹会勾结,会趁虚而入,我必须要去看看。
青龙教险不险,又关我们什么事?顾如飞道。青龙教主那般对我们,早就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爷爷又何必管它生死!
住口!顾世忠怒道。如飞,我平日是怎样教你的?顾家先是青龙教的顾家,然后才是顾家自己的顾家,是徽州城的顾家!当年的事情原是我们对不起青龙教,无论如何,我不能坐视青龙教陷入险境而无所作为!
但青龙教主可未必在乎啊!顾如飞仍然争辩道。他不是自以为厉害么,又不稀罕我们。如今爷爷都久疏江湖,官兵和黑竹会,哪一个我们都惹不起,若再惹这些麻烦,这么多年辛苦创下的家业不是全毁了!
混账!顾世忠火起,抬手便“啪”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你姑姑人便在教中,还有青龙教的那些叔叔伯伯,都是你爹和你爷爷好友,你自小受他们照拂教益不多么?如今他们身入险境,你没有半点担忧么?你爹生在青龙谷,死于青龙谷,尸骨也葬在谷中,教主每年容你入谷一次去拜他,你又忘了?便不为了别人,你便不想想你死去的爹,不想想他如今会否惨遭践踏?
顾如飞捂着脸,显然心中仍是不服,声音虽低了些,还是抗道,但我是为了爷爷着想……
如飞。顾世忠语气沉下来。爷爷说过,无论何时,只希望我们顾家的子孙,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做人做事但凭一个义字,而不是一个利字。你年纪还小,又不是青龙教的人,说出那些话来,我不怪你。家里的事情,并非不要紧,我也是要你留在这里,好好查清昨晚之事,但青龙谷那边,爷爷是非去不可!
他说着,转头道,君黎,你和如飞——
我陪义父去青龙谷吧。君黎已道。
顾世忠一顿。君黎,青龙教与你可是半点关系都……
他们志不在此,家中暂时不会有事,青龙教如今才是凶险难测,不止如飞,我也一样不想见义父孤身涉险,但既然劝不动,那便只好同去。
顾世忠见他语调虽不高,但语气坚决,想了想,点头道,好,君黎与我同去。如飞,你莫忘了我交待你那些事!
老爷……一旁郑胆等人道。我们也与您同去……
你们留下,帮小少爷!顾世忠回应得不容反驳,话音一落,人已走出。
君黎默默不语地跟在他身后,直到离家很远,才开口道,义父是知此行凶险,才不让他们同去的吧?
未必是凶险,只是情况不明。顾世忠叹了口气。不过你有凌公子宝剑傍身,我倒还不太担心。
隔了一忽儿,他又道,只是君黎,你才刚回来,便要你遇到此等麻烦事——待改日查到了昨日酒筵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定将那当事之人解了来,由你处置!
义父,这算哪里话。君黎道。我……说来,我十几年未归,早是不孝已极,义父竟仍视我如子,君黎实在惭愧无地,但求能替义父稍尽绵薄,分忧解难,也缓去些心中疚意。
其实……君黎,如今你大可不必这般。顾世忠道。当年收你为子,其实也是我头脑一热。后来细想,你原是无所牵绊的方外之人,忽然套以世俗桎梏,本是难为你。如今如飞也大了,我已给他定了亲事,加上你姐夫那边,也答应他第三个儿子一飞跟我们顾家的姓,你便放宽心,义父这里,你只有暇便来看看就是,可不要有所顾忌。
君黎默不作声只点点头。若论这世上有谁对自己好,除开师父,也便就是自己义父了吧。但他想到这里,却忽然一个惊觉,停下步子来。
我会不会害了他?他忽地想。“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这句话,他并没有忘。义父算是自己至亲吗?若与他这般亲近,会招来灾厄吗?昨晚上遇到的事情,是不是本就是因为自己心血来潮来参此寿筵而起呢?
怎么?顾世忠也停步。
君黎摇头。没,没有什么。 一七 青龙谷口
郊外的小酒馆今日也关了门。两人细看,只见前面小树林中枝落草伏,的确是有大批人马来过的样子。
看来官兵真的来过。顾世忠面带忧色,加快脚步往前,不多时,已听得前面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两人忙伏低。是官兵。君黎道。和姐姐他们。
两伙人看上去交手时间已经不短。顾笑梦、程方愈等所带的青龙教诸人多不是庸手;官兵靠着人多,将一众人围住,但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见一时没什么危险,两人心中稍安,也不急上前帮忙。只听顾世忠暗叹道,有此一役,青龙教算是与朝廷交了恶,恐怕再也不能安然独霸皖南一地。
如此兴师动众,总不会真的只是——只是为了找程公子?君黎道。程公子没可能得罪过什么皇亲国戚吧?
见顾世忠默默不语,君黎又道,是不是朝廷有心打压江湖教派?想来想去,此事也像是找了个借口,忽然就来寻青龙教麻烦——但我仍是想不通,义父昨日还说,青龙教在这一带坐大,倒令此地少有江湖门派生事,反成了官府与朝廷倚仗的一处力量。那——就算朝廷要给江湖诸派来个下马威,也不该挑青龙教开刀啊!
顾世忠仍是不语。君黎心中起疑,道,义父?
顾世忠眼神却看着别处,缓缓道,君黎,你问的这些,义父也答不出来,只知,当年青龙教消灭朱雀山庄,声名鼎盛之时,教主曾有过很大的野心,不甘仅居于这徽州一地;朝堂之间也知晓他名头,临安府清河郡王张俊曾带人马来过徽州,趁着一次青龙教与其他门派相斗虚弱之机,准备有所动作。教主无暇旁顾,派你姐夫出面去拖延张俊——也算你姐夫厉害,不但单凭唇舌之利便尽消张俊疑虑,还将火引去了对头那里,结果变成青龙教借了朝中力量,平定了这皖南一带。张俊退回临安之后,你姐夫一直力劝教主不要再轻举妄动,因为他最清楚,当初他在张俊面前演的那出戏,只骗得过当时,其实经不起细思,难说什么时候这清河郡王回过神来,便知上了当,受了利用,那时恐怕就休想再这么侥幸完身而退了。教主也便听了他的,暂将势力收在淮南二路。后来因为情况有变,便张俊死后,教主也无心再行东扩,便此也安稳了十几年——若要给如今这情形找理由,除非就是张俊一党为了昔年的事情卷土重来,想清算旧账。
说起这“清河郡王张俊”,君黎虽没去过临安却也知道,昔年在高宗赵构面前论受宠,张俊可一点不输于丞相秦桧,退了将职后,得了个“清河郡王”在临安养老,委实也算是大红人了。如今天子赵昚当时仍为太子,对他倒并不待见。
这也不对吧?君黎皱眉。张俊死了那么多年,那一干受宠的朝臣几乎都已不在,况如今天子也换了人,就算还有旧党,手里哪来兵?以天子名义借口追拿程公子,就更不可能了。
顾世忠嗯了一声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口气却显得有些含糊。
君黎看着他表情,忽然想起早上在程家问起程平的事情时,一开始也遇到的是这般含糊表情,心下道,是了,他们都不知道姐姐已经将程公子身世告知过我,才不欲直言,但义父这表情——眼下我们分明是在说青龙教,说张俊,他何须含糊?难道这事情的关键之处,竟还是在程公子的身上?若是这样——义父方才说的那段往事,也并非全貌,甚至并非事实也说不定吧?
他心里想着,目光却始终看着谷口打斗,只见胜负久也难分,暗感奇怪道,谷中怎么没人出来帮忙?凌公子人也不在。看来……
便抬头道,义父,还是帮他们速战速决为好,谷中多半还另有官兵。
顾世忠也已准备出手,便点了点头,一握腰间之剑,纵身上前,双足踏风,喝的一声,便落入人群。只见他须发斑白,但一剑出击便如猛虎出山,当者胆寒。
程方愈正自为三四人纠缠,顾世忠一冲之下,有两人便径直跌了开去。程方愈先一怔,惊喜道,老爷子怎也来了!顾世忠哼了一声,扬声道,任谁敢动青龙教,也须先问过老夫!
见来了强援,对方头目一声令下,率人倏然退开丈余,仍是在众人周围围了个圈。
爹!顾笑梦也一闪身到了父亲身侧,压低声音道,您是见到无意了?
我见到他了。君黎的声音自后传来。
君黎,你怎么也……
官府的人来家里找麻烦,我们觉得青龙谷情况可能比原本想象更不妙,所以赶来看看。
顾笑梦嗯了一声,道,我们先合力解决这些人,我再与你们细说。
顾老爷子,你可确定要替青龙教出头,与我们为敌?只听对方有人提气说话。君黎抬目只见这人四十来岁年纪,手上不过一把普通朴刀,但看衣着,应是这伙人之长。
……王副尉?顾世忠口气忽异,似乎与他相识。怎么竟是你?
王副尉抬袖,抹一把颊边的血,冷笑道,上头说我对徽州熟,这事儿能不派我回来?顾爷,这事儿与您老也不相干,是否看在往日交情上,别让小弟难做?
王副尉,这话倒该我说。顾世忠道。既是你带的队,那便给老夫个面子,别让老夫为难才好!
老爷子你……王副尉面色却更为难了,苦笑道,若真是我带队也便罢了,我是跟着京里的张大人来的,他刚刚带人去城里搜查,留我在此守住谷口,你们这么大一拨人要是进去了,我恐担不起那责任。
凭你这些人,拦得住我们?顾世忠便不悦。老夫也是为你着想,若你不肯叫人退开,就别怪我动手了!
王副尉心知如今是落了下风,面色微微扭曲,隔了一会儿,方抬手下令道,各队向东退后一里,就地坐下待命!
程方愈皱了眉头道,老爷子,放他们走了,外面援兵回来,岂不是麻烦。
王副尉算是熟人,应不至于。如今还是去谷中看看要紧。顾世忠说着便要先走。
老爷子……既如此,您还是别涉险了,我们去就足够。程方愈往前一拦。
顾世忠看了他一眼——程左使的意思是说,我顾姓之人,不配进这青龙谷?
不是——我没这意思。程方愈只得道。您还不知道我的立场么?只是这事情要是反让您染了一身腥,便划不来了。既然那王副尉与老爷子有交情,眼下抽身还算不上太晚。
哼,我顾世忠是为什么来的?抽身?既然来了,又怎可能抽身!
老爷子……程方愈欲言又止,似乎心有不忍。他何尝不知顾世忠在徽州苦心经营十几年,只不过因为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而只消青龙教主招一招手让他回去,恐怕要他放下什么都行。如今青龙教陷入险境,若顾世忠此举能让教主拓跋孤有一分改变心意的可能,他又怎么肯放弃。
好了,我们走吧。程方愈低头,话语沉,却无力。
入谷不远,竟已见倒卧数人。君黎心中一提,看那装束,应该正是青龙教众。
程方愈略加检视,站起身来,表情已是黯然加凝重,道,应是他们守在谷口,未虞会遭了偷袭。我看这凶手手段残忍,这几个人都是被一把扣断了咽喉,当时便已断气。对手之中,好像有手劲非常之高手。
再走几步,只见又有几具尸体。君黎也算见过好几次死人,但这些人死得凄惨,鲜血涂地,他只觉心里悬空了似的难受,头皮亦是一阵阵发麻,双手握紧了乌剑,咬唇不语。这几具尸体之后是一长段路的鲜血滴落,或渗于发灰的土地,或凝于被踩踏过的草叶,形成了淅淅沥沥、曲曲弯弯的一行两行,想是伤者前行。
顺着血迹抬头望,却只是瑟瑟空风,渺无一人。 一八 青龙谷中
程方愈吞了口唾沫,艰难道,那有人来袭的讯号应是发了出来,这里也有过剧斗,但最终仍是被人杀了进去。我们不知是否来晚了?
不会!顾笑梦道。若——霍右使发现不敌,至少也会带大家避入谷中深处。昨晚无月,那些人不熟地形,应该一时也摸不到方向——到现在都还没人出来,我想那些人说不定还在找寻,我们快些追上,应该可以对他们来个两面夹击。
程方愈点点头,便先快步行了上去。
君黎。顾笑梦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来问他。你见到无意的时候,他找见平儿了没有?
我那时恰好与程公子一起,无意见了他,便将他带走了。
顾笑梦眼神一亮。是在你说那官府的人来顾家找麻烦之前,对吧?
嗯。他们——在找程公子。
他能逃出城去便好了。顾笑梦喃喃自语。
君黎沉默了一下,道,除了顾府之外,我看其他各街各巷也都有官兵,人也不在少,看上去——他们是在整个城里搜程公子。只是——姐姐——他们的目标——真的是程公子?在青龙谷这样杀人,也仅仅是为了找他?
顾笑梦叹了口气。没错。为了找到他,那个张大人——他甚至宁愿减少谷口留守的人数,自己带了大量人马去搜找。我原也以为他们是为了捉拿夏琝才来找青龙教麻烦,直到听他们提起要找的是左手仅有四指的少年,才明白过来。万幸他没跟我们一起回来,我便让无意悄悄先走,带平儿出城避避。
她停顿了一下,道,那张大人……他叫做张庭,先前是跟在清河郡王张俊府里做事的,手底下功夫厉害得紧。现今皇上从来不喜张俊,但不知为何,却好像对这张庭很看重,特调他到身边来做心腹侍卫,也是因此,原先受器重的夏、邵二家反受了冷落,便那夏庄主被下到牢里的主意,似乎也是他出的。这次事情就是这张庭受命主事,但看起来来的不止是他从京城和徽州二地调来的人,他们倚仗的主要力量,还有黑竹会。
便是昨晚在鸿福楼那一拨么?派黑竹会牵制你们,官兵则直接攻入青龙谷中?
不,听他们前面说话,先前进青龙谷的也是黑竹会的人。那张大人狡猾得很,怕青龙教厉害,全让黑竹会给他打头阵,自己是在后等着坐收渔利的。顾笑梦道。黑竹会是收钱办事,只是听命于人,或许也未必知道他们的真正目的。他们分了两拨人,一拨是沈凤鸣为首,到鸿福楼牵制我们的;另一拨则是进了青龙谷的。想想,鸿福楼应该不过是次要之务,就已出动了黑竹双杀中的一人沈凤鸣,想来青龙谷这边,至少也有双杀中的另一个——“喑喑马嘶”的份,甚至黑竹会首领张弓长说不定都亲身来了。虽然霍右使武功高强,青龙谷也留有不少好手,但若那些人也如沈凤鸣一般使用什么卑鄙手段,霍右使恐怕也是不得不带大家避去谷中深处,磨那些人一磨。算来凌公子过来的时间也晚了许多,只希望他对这里地形还记着,早些找到他们。有他在,黑竹会的人总还是会忌惮三分,不至于像方才我们在门口看到的那样滥杀无忌。
顾笑梦说到这里,前面又有人发现些打斗痕迹,这一次倒毙的却是几名黑衣人,想来应是黑竹会的杀手。虽然死的是敌人,但草叶带血,断刃散落,又兼脚印杂乱,景象却叫人愈发不安。
若只是要找一个人,何须做到如此地步。君黎不由道。这黑竹会人的做派,真不像是为找人而来。
我便是怕——便是怕那张大人根本没将真正目的说出来。黑竹会是什么样组织,多的是杀人不眨眼之徒——你还记不记得,如飞昨晚上曾偷听到黑竹会的人说话,说他们在说着另一伙人要将青龙教一网打尽——也许黑竹会接到任务,就是将青龙教赶尽杀绝而已!若是那样,便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会上来就下重手,下杀手了!
若张庭敢这样做,也就是说,他们不是要捉程公子,而是根本就不会顾他的生死,便是只带了尸体回去,想来都是无妨?君黎说着,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走在最前的程方愈。程平是他的养子,他却只抿紧了嘴,不发一言。
那究竟他们为什么要害大哥呢?一直跟在身边,沉默到现在的刺刺,似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出来,言语中似乎也已经顾不上避忌是用“大哥”还是“平哥哥”这般称谓。这一句话,君黎又何尝不想问,只是在谷口顾世忠那奇怪的表情,已经让他知道他们必有不能说的理由。
果然又是沉默。
顾笑梦沉默。程方愈沉默。顾世忠当然也是沉默。但也正因为此,君黎相信,他们三人,都知道原因。
我……也不知道。半晌,顾笑梦才勉强答了一句。
娘若不知道,怎么先前在谷外听他们说起要寻“左手少一指”的人的时候,一点都不觉奇怪?刺刺追问。我那时可根本没往心里去,你却立刻派二哥去通知大哥逃走!
顾笑梦便知要瞒不过她去,叹了口气,非是娘不愿告诉你,只是此事关系太大,知道了于你们绝非好事。
君黎听她说着,忽然想起自己在顾家见到程平时,在他眉间见到的那一缕被掩住的神采。那被郁结的寒毒压抑到看不出来的气息究竟是什么,他没深想,只以为是因为他面目英俊,自然而然带有的轩昂之气——可是,对了,轩昂之气。他不自觉低头细想。被抑住尚且如此,他原本的身份,难道不该是……
他心里打了个寒噤。程平,那隐而未现的,会不会是赵姓帝王之后的痕迹?自二十余年前徽钦二宗北狩、康王赵构南渡以来,赵姓皇室里乱成一锅粥,死的死,遁的遁,若说哪一个王孙公子逃命时在外面留下一支血脉来,是一点都不奇怪。怪的倒是为什么现在回想起这回事来,还要灭他这口?康王赵构本非先皇嫡系,若他称帝后心怀些忐忑,也便罢了;可如今他又把皇位让回了先皇直系子孙赵昚,当今天子是名正言顺的,又捉拿一个旁支的小孩子做什么呢?
不过,若是这个原因,那么多少可以理解为什么义父、姐姐和程左使都不愿对他们说起。这事情,原本知晓了就该是死罪了。他见刺刺犹有不满,便将她轻轻一拉,道,刺刺,先别问这个了。
刺刺一愣,君黎又道,但是姐姐,我觉得另有一件事情更紧要。
什么事情?
我想知道,程公子出生的时候,周围都有谁?
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是听关大夫说的——程公子出生之后,在青龙谷只留了几个月,后来再回来的时候,已经有六岁了。我想你们仍能辨识他身份、肯定他便是当年那个襁褓婴儿的依据,应该就是他的左手吧?如今张庭找寻他的依据,竟也是他的左手,这足以证明张庭身边有一个在程公子初生时就知晓他左手残疾的人。
顾笑梦忽然站住。她何等敏锐,便这几句话,她已觉出君黎是猜到了些什么,一双眼睛抬起来看着他,摇头道,君黎,知道得太多,真的不是好事。
君黎却神色如常,道,姐姐不消担心,我是个算命的,知道什么都不奇怪。我只想着,这么多年程公子平安无事,现在才突然被人搜找,一定是有什么知情人突然投靠过去了才对,不然实在没道理。
顾笑梦叹一口气,低头迈步,道,那让我想一想——平儿出生的时候,身边便只有他生身父母、关老大夫,还有你姐夫。就连我也都是后来才知。但他们——谁也不可能去告这种密。
方才说的那些人里面,会不会有谁对别人说起?君黎追问。
关老大夫便只告诉了程左使夫妇,你姐夫那时应该告知过教主……
那程公子的生身父母呢?
君黎话音方落,忽见程方愈转回了头来,面色却透着些白。
顾笑梦觉出些什么来,道,程大哥,你想起什么了么?那些事情我都是后来听了来的,当时细节怎样,我原是不知。
程方愈目光从她,从一边的刺刺,从顾世忠脸上都一一游过,最后才落到君黎眼里,就好像有些未敢相信。
我不肯定,但也许——还有——朱雀神君。 一九 在劫难逃
君黎心中一跳。朱雀神君?
对,平儿的爹,和朱雀神君关系密切,他也许对他说过。只是朱雀不久之后就被冠以谋反的罪名,拿入了天牢,理应没机会。
……谋反?顾笑梦咬唇道。
如今的天子已经换了一个人,谋反的罪名……也许……已不适用了。程方愈道。
若是朱雀神君……顾世忠也沉吟道。若他在牢里没死,他说不定真有本事借时势之变寻机会翻身。
君黎心头一紧,道,那拓跋教主和姐夫这次去临安岂不是便等于——自入险境!
几人都是心神陡绷,一时倒忘了注意谷中情势。忽然只听走在前面的人喊道,有人!话音方落,一声怪笑已经划空传来,尖锐刺耳——众人悚然一惊停步,非仅为这突然,也更为这笑的难听程度——尤其刺刺,差一点就要伸手去捂耳朵。她从未听见过这样尖锐如妖嚎,桀桀如鬼哭的声音,而那居然是笑。
便是同时,只见前面狭小谷口也同时涌出来一大片黑衣人,君黎脑子里首先想起来的,竟是小时候师父给自己讲过的神魔故事中“装小鬼的口袋忽然打开”那般情景,搭配上这忽高忽低的诡笑,直令人毛骨悚然。而笑声到底是这群人里的谁发出来的,还未搞得清楚。
但也便一刹那功夫,只不过是拔出兵刃戒备的时间,那笑竟然已经到了极近之处,便如那笑是在长腿跑的。一个黑影忽地拔地而起,数丈距离一蹴而就,窜入人群。程方愈辨位抬掌相击,但这人却似泥鳅一般滑溜,只一个转身轻易化解又转了出去。他心中一惊,那人细细的声音已在对君黎尖笑道,“你说是谁——自—入—险—境?”
这一句话在这人高低窜伏间声音也变得忽上忽下,若隐似现,再加上用了尖细的声音说出来,直教人一阵毛发倒竖。众人明明已经举了兵刃,背靠背站作一圈全神戒备,却不防这个身影竟真如鬼魅,便“境”字话音还未落,君黎只觉身体忽然被一股大力一带,竟然就这样横移开去,倏忽一下,快到他连头晕的时间都还没有,人已在数丈之外,而那个尖嘶的声音正在自己头顶狂笑着,一只指甲泛着青光的精瘦之手已经掐在他咽喉,令他几乎连气都要喘不过来。
几人也只是觉出一股劲风在身边一掠,大惊之下,竟没人来得及沾到这人半点衣角,君黎已到了对方手中。顾笑梦喊出一声君黎,但见此情形,也是不敢上前。
只见君黎身后那人,身量明明极短,却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以至于反高出了他一个头,表情洋洋得意。他长得极瘦,额头、太阳穴青筋根根暴出,脸颊凹陷下去,到下巴则几乎没有了。便是这样一张丑脸,却笑得桀桀有声。想到他快至如此的身手,便是顾世忠、程方愈等算是见过多世面之人,也有些发寒。
你这妖物,快放人!先上前一步的却是刺刺。她手中兵器应是从官兵手里夺来的刀,刀身狭长,弧度并不大,她便将刃尖向那人一指,对他怒目而视。
刺刺回来!顾笑梦忙伸左手将她一圈,竟未圈到。她犹记昨晚刺刺不顾中毒硬生生去袭沈凤鸣那般胡来,以至于后来所受之痛,大大超过旁人,如今这人更是个比沈凤鸣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高手,她如何还能再让自己女儿受一次伤?无奈正要迈步挡到刺刺身前,忽眼前一闪,一抹深灰色影子已闪至自己与那怪人中间。
她心中一凛。这人分明是被凌厉带走的沈凤鸣。
沈凤鸣眉头却皱着,定定看着那怪人道,马斯,你这是什么意思?
几人心中更惊,暗想原来这怪人便是“黑竹双杀”中的“喑喑马嘶”那半句。这一下双杀到了齐,君黎还落在对方手中,自己这几个人,能对付得了吗?但见两人似有争论,也便压住了心神静观。
只听马斯一声怪笑,道,怎么,反正也是要走,还不兴我玩玩?
你别要闹出事情来,凌厉的话,你也听见了。沈凤鸣道。
嘿,最好不要跟我提凌厉——原以为今天可以杀他百来个人玩玩,他一来,十个都没杀到。要我卖他面子,哼,那总要给我些彩头吧?
沈凤鸣却似鄙夷又似恨恨地道,我早知不看着你便要出事,但你动别人也就罢了,动这个,他若找起麻烦来,回头连我也跟着晦气!
老子就是特特挑的他!马斯叫道。谁叫这道士拿了他那碍眼的剑在手上,我看了愈发不爽。怎么,姓凌的回头还能杀了我不成?用一个换那么多人,他赚了!
顾笑梦等却俱已失了颜色。他们不是没见过门口那几人被一把扭断喉咙惨死的情状,而君黎如今也一样被他一只如钳子般的爪子狠狠掐住,没有立刻便死,只不过是这人还想“玩玩”而已!
从君黎这角度努力仰脸看马斯,只觉他那张脸陋到无以复加。他是还没死,但换作是谁恐怕也都不会觉得这算件好事。马斯的手劲是一点一点加重的,他如今甚至能感觉得到气管被迫到只剩一条极细的线,勉勉强强才能维系住呼吸,这滋味足称得上生不如死。他咬紧牙试图去拔手里的乌剑,但刃刚出鞘不满寸,一股千钧之力压下,将他剑柄轻易推回。他抬眼看,那怪陋的唇角正露出得意洋洋的笑。
在不足的呼吸里,他脑子很快变得昏昏沉沉,无力感加速涌出,愈来愈烈——往前,只看到沈凤鸣犹豫不决的眉头,看到顾笑梦紧咬不松的牙关,看到刺刺含泪欲滴的双目,看到……
还看到什么?他有些看不清,模模糊糊地将头垂下去。是的,咽上那只手还在收紧,但看来很快,便要结束了。
他在朦胧中,感觉自己放开了手中的剑。四肢已经失去了知觉,没有什么能握得住了——连自己的性命都握不住,何况一把剑?残存的意识开始乱窜,想着自己原来果然如此没用,但就算自己很有用,注定要死还是会死吧,命这种东西,何时能握在自己手里过?
所以,这次回来果然是错误的吧?师父不是早就说了“亲缘浅薄”么,我却还是心存侥幸。死也就死好了,只是当着这么多关心自己之人的面,不免有些难过,也有些难堪。如果有来生,但愿有机会看好了生辰八字再投胎,也省得活得这么麻烦了。
脑海里是这样密密麻麻的一通胡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或是晕了还是醒着。只是忽听马斯一声怒叫道,你敢跟我动手!随后是砰的一声,自己的头一偏,被他重重按到后面石头上,清醒了一瞬,随之而来的是剧痛。他没有办法动弹,太阳穴边上有滚烫的什么流了出来,黏糊糊流满一颊,令得昏沉的头脑愈发昏沉。颈上的压迫倒好像没有了,可是也许被迫得太久,呼吸仍然恢复不过来……
然后,惊呼声,娇叱声,怪叫声,怒吼声……他睁不开眼睛,只能听到这些。依稀中有什么人到自己身边,将自己扶起。君黎?他听到这人颤着声音喊自己。这声音苍老,应该是义父吧。他想答,却答不出来,被义父捧着头,那剧痛的地方,被他用手狠狠捂着。君黎,你……你撑一下。他听见他的哭声。真的是哭声。这种感觉,是幸福还是不幸呢?在一个关心自己的长辈怀里离开这世界,是幸还是不幸呢?如果可以,他真的想对自己的义父好好说点什么的,可是,死生之事,来得太突然,到了现在他才后悔,却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忽然,那支撑一下消失。君黎摔下去,摔到地面。耳中听到的是一声难以形容的得意怪笑,伴之以更多的惊呼。
爹!他听见顾笑梦在喊。
君黎!这应该还是义父的声音,但不知为何,就这么一刹那,就变得好远。随后自己又被一个人扯了起来,那一只恶毒的手,再次捏上了自己咽喉。
你放开他!——即使闭着眼睛,他也感觉得到这次是刺刺,还是和那天一样,就像一只投林的小燕子,带着劲疾的一股风就撞了过来,小小的身体竟然将那个还没将自己拿稳的人撞了个趔趄。马斯一声怪叫,一手拉着君黎,一手便要去抓刺刺。周围已是惊呼一片,而君黎,他空有神智,却没法睁开眼睛来,连看刺刺一眼都做不到。
陡然间,君黎感觉自己又跌了下去。那只放在自己咽喉的手再次被迫离开了,一个声音不无怒意地喊道,停手,马斯!跌到地面之前,他又被人扶住。这一次扶住自己的人是刺刺,他恍惚间嗅到她身上有股很好闻的气息,还没有来得及感到奇怪,就发现,是因为自己的听觉都在渐渐消退,而剩下的只有嗅觉……了。
所有的声音都没了,他只能嗅到空气中的潮湿。是要下雨了吗,还是……还是刺刺也在哭?
感觉忽然好像破碎了,碎成很多很多细微。他已经说不清楚。他也不知道接下来的那许久,发生了什么事。
当嗅觉都没有,他只剩下了虚无。
直到有一股温暖的力量涌入身体,他才有那么一丝力气,将那碎掉的细微细微重新聚集起来,成为知觉。他微微睁开眼睛,月白色的衣衫映入双目。是凌厉吧?想来也是,若非他来了,刺刺哪能得幸,谁又有办法制得住马斯。想来这股温暖的力量也是他在救自己,所以刺刺已经走开了,只有自己跌在草地上。只是,对面,数丈距离,似乎有另一个人,也像自己一样卧着;也和自己一样,身下淌满了鲜红鲜红。
那个卧着的是谁呢?他依稀中看不清,想开口喊,才发现自己仍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嘈杂中,他听见了顾笑梦的声音,程方愈的声音,刺刺的声音,忽大忽小地在耳边划过。但其中,怎么没有义父?那个——最早扶住自己的义父呢?
他心里有一个太可怕的念头,让他一定要用这双好不容易睁开的眼睛,找到他的义父。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用力去寻,他就发现自己的眼睛里流出泪来。是不是自己的身体比神智知晓得更早——知晓那个卧在数丈之外的,便是自己想要找的人?
义父……他……怎么了?他说话,可是他又没法说话,只剩谁也看不懂的口形,就像垂死之际,那口唇微张的鱼。
君黎不会有事吧?他听见顾笑梦哑声问着凌厉。显然,他们没人意识得到,他其实有知觉,他有话要问。
他愈发害怕,于是决定用行动表达。他要支起身来。他蜷起手,用力一撑地面——从来也没觉得这件事会这样难,可是这一撑,他身上那些细密细密汇聚起来的力气忽然消散,散得连神识都已不在。
他又摔下去。是他的整个神智摔了下去。
他撑不起来,却陷入了彻底的、深深的昏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