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3分节
二〇 黯然神伤
他想自己一定是故意的,所以躲过了一切动荡,一切不安,一切震惊与悲恸,一切恐惧与绝望,在不知多久以后睁开眼睛,已经躺在一个柔软而舒适的室内。
耳畔嗡嗡在响,分不清是来自外面,还是自己脑中;明明是白天,却有一股晚间特有的烛油味道传了进来,让这房间的气息也显得有些浊重。
床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少女,他一时差点没认出她是刺刺,因为她和以前不同。她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就连头上的发带,都是洁白。
他动了一下。刺刺,你在。他轻轻地说着,显得有点吃力。
刺刺吃了一惊,抬头看他。他才注意到她两只红红的眼睛。见到他醒来,她似乎呆了一刹那,但在下一刹那,再也无法忍住,扑到他身上放声大哭起来。
舅舅,你醒了……你总算是醒了!
君黎有点不知所措,这多半也是因为刚刚醒来的自己终究还是有些迟钝。他伸出手,想安慰她,刺刺却只是不住地哭,哭到头都抬不起来,哭得他胸口的薄被都湿了一片。
……怎么了,刺刺,谁欺负你?君黎用尽可能轻快的口气去问她。
舅舅……刺刺哭着道,外公……外公他……没有了……
君黎那勉强露出的轻快之色凝固,头脑里忽然一阵剧痛,只觉天地似在旋转。伸出来的手原本是想轻搂刺刺的肩膀,但此刻却下意识地一坠,狠狠捏住了她手臂。
你说什么?
他其实已经不需要再问一遍。刺刺穿了一身孝服,哭得双目红肿。他知道自己只是不愿回想,或者不愿相信,因为,脑中的确还印着那样一幕,义父就那样倒在青龙谷的草地上的一幕。他总希望那是自己在不清醒之中的梦境,或者心存侥幸至少情形不是最坏的那种——可是现在,他醒来了,一切现实重新压到。本来应该死的自己还活着,而本来不该死的义父,却不在了。
师父的言语,又被忆起来,回响起来,萦绕不断起来。
“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
“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
“我没见过如你这般凶险的命盘,命中尽是大劫,件件都足以令你这条性命戛然而止,或者就是令你身边亲眷惨遭不幸。”
这一句话在耳边反反复复,加剧着他头脑里的嗡嗡作响。他只觉心里痛到无法跳动,开口想说什么,却哑透了。对,一定是因为我。便是因为我。我这个原该远离一切俗世亲情的人,认什么义父,又为什么要回来?君黎,除了害人,你还会些什么?
刺刺没去挣被他抓痛的手臂。在她心里,君黎应该什么都不知道,从一开始落入马斯手里,他的知觉恐怕就已经失去了。可是君黎便是在此刻回想起了一切。那时候,在自己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是沈凤鸣先出的手——沈凤鸣并不是为了救自己,只是不想被凌厉寻了麻烦,面对马斯的妄为,至少想证明自己也有过阻拦他的举动。他的突袭并没顾及君黎,但显然激怒了马斯,于是后者腾手与沈凤鸣相搏之前,顺手便一把将君黎的头按到石上。
那原是脑浆迸裂之祸,但或许是因为背箱碍了一碍,这一摔并没摔到十足。当然这原也足以致命了——至少自己应该是流了很多很多的血——当众人立刻将马斯团团围住时,离自己最近的义父便慌乱地、拼命地用手按住自己创口,稳住自己身体。可惜,沈凤鸣只是做个样子,所以马斯很快脱出身来,瞥见欲救君黎的顾世忠,竟恶向胆边生,便这样斜刺里向他出手。他的动作该有多快?顾世忠整个人便此被击出,待马斯再将自己拖起,义父的声音已在数丈之外。
他回想着,就茫茫然松开刺刺的手臂,茫茫然从床上撑起来,走下来。眼神像是还没有活过来一般空洞,脚步像是还没有醒过来一般踉跄。
舅舅,你,你别起来……刺刺有点担心。你伤那么重,还是……
眼看着他已经到了门口,她只好上来拉他。你别出去啊!
却不料这从来温文的小舅舅看也没看她,反而手一甩,顺手将她向后一推。算不上用力,但,坚决得几乎僵硬。他看到自己的背箱和乌剑都立在门边,也像是顺手便拿了起来,打开门向外便走。
舅舅!刺刺追上去。
君黎恍如未闻,跌跌撞撞地穿过庭院。在庭院里能清楚听到前面传来的哭声,嗅到香烛浓重的浊味。君黎仰面看天,却连天都是白色的,整个空气都像是惨白惨白的唁。
他知道自己必须作出一个决定:他必须离开,现在,马上就走,连一丁点儿停留都不能再有。那一次次的犹豫、心软与……仿佛是好心,最终却是害人的,是比所有的无情更害人的。这就是你的命吧,君黎。他对自己说。只要你在,就有人要因你而不幸,所以,你只能立刻离开,没有第二种选择。你不该得到任何人的亲近,永远都不要有此奢望。
前厅已经成了灵堂。君黎从庭院掀开帘子,两个家丁吃了一惊,喊道,君黎少爷!
灵堂里满满当当的都是人,顾笑梦、顾如飞一边哭着,一边向前来吊唁的客人回礼。但君黎忽然出现,两个人都怔了一下。
堂里也便出现了一阵窃窃私语之声,认得的便在向不认得的介绍这是顾世忠的义子。他头上有伤,那白纱紧紧缠了好几圈,在旁人眼里,这该也是他在戴孝吧。只是他道髻松乱,面白如纸,那样子委实也有些惨然。
君黎。滕莹忙过来道。怎么出来了——快回去躺着,这里我们应付得来。
却已经有几个认得的过来,不无同情地向他行礼,道,人死不能复生,顾少爷务请保重身体,节哀顺变。
君黎呆呆瞪着这些人看了许久,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却一句话也没说,连半个礼都没还,反抬抬手将人推开,便向门外走。
满堂人都诧异地看着他,暗想顾世忠这义子莫非是受不了打击,一时失心疯了。就连顾笑梦也愣了下,忙站起身来,喊道,君黎,你去哪!
君黎停了一停,却没回头,只道,我要走了。
什……什么?你说什么?顾笑梦诧异莫名。他是怀抱乌剑,背负竹箱,一副要走的样子,可是他后颈留给自己的惨白之色,就像预示着他下一刻就会血尽而枯。这般重伤的他,要走哪里去?
舅舅,你怎么了?刺刺追过去道。
我不是你舅舅。君黎冷冷地道。我跟你们顾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堂中一静,随即是一片哗然,顾如飞已经先忍不住跳起身来,喝道,顾君黎,你说什么!
我说,我跟你们顾家,一点关系都没有。君黎平平静静地重复了一遍。顾公子是听不懂吗?
你……我爷爷他怎么待你,你有没有良心?他怎么死的,你知不知道!哼,我们原本过的好好的,便是为了你这个所谓的义子,他才送了性命!他现在躺在这里,你头都不磕一个,香都不上半炷,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了?
如飞!滕莹皱眉低声喝止他。
君黎低低冷笑了声,道,你爷爷,与我何干?便即迈步。顾如飞益怒,上前便要抓他,横地里却被刺刺闪出张臂一拦,疾言道,表哥,你不知道舅舅有伤?
嘿,舅舅,舅舅——他都说了不是你舅舅了。是啊,他又不姓顾,他说走就走,跟我们家半点关系都没有——我看他是傍到更好的靠山了吧?他有了那乌剑——多威风!却只怕凌前辈见了他这不义不孝的样子,也要后悔把剑交在这种人手里!
顾笑梦犹自不信般地看着君黎,上前两步,语声喑哑道,君黎,姐姐不信你是那样的人,你若有什么缘故,便跟姐姐说,就算真要走,也晚些我们从长计议……
如飞说得很对。君黎的声音只是冷冰冰的。我没生在顾家,没长在顾家,顾家与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谁生谁死,我也不在乎。这个地方,我便一刻也不想多留,你就当我没来过,不认识我,也别再自称是我姐姐,我可消受不起。
你听听这可是人话!顾如飞怒道。爷爷真是看走了眼,怎会让这么一个人进了我们顾家的门!他说着,似乎仍然意犹未尽,又跟了一句道,你要走便走,顾家往后也不会认你这般子孙,你这种叔叔,我呸!
若不是碍于刺刺还挡着,他大约真要上去啐他一口。不过君黎只是充耳不闻,早已走出远了。堂中众人只是各各哀叹,便有人道,顾老爷子命苦,大儿子年轻有为,却不幸死得早;如今这义子,虽说是个道士,便先前见了,也彬彬达礼,还以为是个君子样人物,结果老爷子一死,这嘴脸便换得这般快!老天也真算是瞎了眼了。
刺刺也知君黎已走得远了,放下手臂来,与顾笑梦对望着,只见她眼里俱是不敢相信。她心中也是一痛,忽然忆起方才君黎在自己臂上那重重的一抓,咬唇喃喃道了句,我便是不信。忽回头便追了出去。
表妹!顾如飞喊之未及,自己不好离开,也只得怒气冲冲地回转来。
君黎出了门便走得飞快,奈何血气似乎不足,便方才说那几句话,似乎将他整个人都掏空了一般。刺刺追出来,他才刚刚拐过街角,被她轻易地一把拉住袖子,喊道,舅舅!
他便没了力,只能仍旧用方才那种冷冷的口气回应道,说了不要叫我舅舅。
舅舅,我便是不信。刺刺完全未理会他的话,语气中带了哭腔。我认识的舅舅,可不是这样的人,不是的!
君黎似已没了气多说,只将袖子一抽,无力道,离我远点。
舅舅……
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君黎忽然如被激怒,似有满腔怒火要发作,似有满腔不甘要倾诉,将一张苍白的脸蓦地转过来对她吼着,如同变成了凶神恶煞,将五官都挤得狰狞。
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不是你舅舅,我不姓顾,我跟顾家,跟你们,都一点关系也没有,够—清—楚—了—吗!
他咬牙切齿地想留给她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但也许有些事情真的是天生装也装不像,当这样回身与她相望,他竟几乎要无法与她四目相对。他不知道,若她听出那最后一字一顿的口气其实不过是他要掩饰声音的发颤,她会如何?
但刺刺终于只是定定看着他,不再说话了。就如同离岸前最后一道船索也已解开,他知道,她的沉默,代表着他终于无法回头了。那水波一定会将他推得越来越远,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拉回。
他害怕无法压住心内潮涌,匆匆转身便走。刺刺便在这街角看他的背影远去,如同那一日他在那偏僻的小酒馆门口看着她。
只是,她虽然不再说话,不再挽留他,却并没有错过,在方才一刹的对视中,他那双忽然变红的眼睛。 二一 一命一诺
他并没有哭。或者,他绝不承认自己哭了。他要快快离开——离开这座城,离开这个有太多人认得自己的地方。他便跑起来,好像那剧痛的伤并不在自己身上,直到,出了城,确信已经离开顾宅很远很远很远,他才慢下来,才意识到喉间金属般的粗粝呼吸之声。
他的咽喉被马斯那一只手几乎捏断,呼吸本就不畅,又兼跑了这许多路,几乎要喘不过气。他忙就近扶了一堆麦垛,勉力调整呼吸,可是这一静下来,他只觉悲从中来,那抑住的眼泪就要这样漫出来。
他抑了又抑,却还是抑不住了,竟就靠着麦垛坐下身,如决堤般放声大哭起来。哭的是什么?是义父的死还是自己的无用,是命运的不公还是这选择的残忍——他也都分不清,只是将一切苦痛难受都搅混在一起,哭这一场天下无双的悲凉。
哭到气力都用尽了,他才抬手去抹脸。如此便好了吧。无亲无故,再也没有人会被我所害了吧。想着时,忽觉腕上好像有个什么陌生的东西擦到了脸上,掀袖一看,竟是个青色草环。
他呆了一下。怎会有草环?小时候那个视作护身符的枯草环,也都坏了丢弃十几年了,何时有了一个新鲜的戴在自己手上?
正有些发愣,冷不丁一个声音自后道,那个是刺刺做的。
他吓了一跳,听出是凌厉。因怕脸上仍哭得花,他便不敢转头,只听凌厉嗤地冷笑了一声,道,装什么,你死活要抱着这把剑出来,也该知道我定会来找你。
君黎定了定神,握紧手中乌剑,咬了唇翻身便叩头道,凌大侠!
凌厉稍稍偏身避开,道,干什么,我不过来找你把剑拿回去,叩头便不必了,东西交出来就行。
他说着,伸出手来。
但君黎没动。他头也没抬地这么叩着,这让凌厉一皱眉,道,怎么,你还不愿意?
不是——只是,君黎要恳求凌大侠,教我剑法!
哈,凭什么?凌厉似乎是不可置信地斜睨着君黎。一个见风使舵、忘恩负义之徒,凭什么敢求我教他剑法?
君黎咬牙道,凭你那日把乌剑给了我。
我倒真有点后悔。你不若现在交出来,也省得我动手来拿。
若凌大侠不答允教我剑法,我不会起来,不会将剑见还。君黎硬着声音道。
凌厉不豫道,那你便是逼我自己来取。
他说着,手已向下,伸至君黎肩膀处,只消一用力,料不怕他不吃痛侧身松手。
但君黎却倏地向后一退,已然拔剑出鞘。乌金色的剑光一闪,剑身已架在自己颈上。
你不肯答应,我便去死。他昂然说道。
凌厉眉间皱得愈深。想不到你还会这种无赖手段。那好啊,你想死便死就是。凌厉反而收手抱臂,便似要看看他想怎样去死。
君黎心中便是一冷,目光低垂,去看剑身。好啊。他冷笑。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的冷笑。他原本也没下过这般决心,可是此刻被凌厉一语相逼,忽然觉得就自己这般命,其实还不如死了为好?如果活着徒然给人招厄,死了岂不是一了百了?
他冷笑着便将剑刃往颈上抹去。凌厉初时只当他做戏,未料他真的双目一闭,脸上那似怕非怕,似舍非舍的表情竟完全不似作伪。眼见森森剑刃真要切入他肌肤,他只得伸手将君黎握剑的手一捏,阻他行动。
这一下他才觉出君黎原是用上了力,轻易竟阻不住,忙又将他手腕一扭,君黎手中剑才斜了,但他竟硬是握在手里,未肯便松,以至剑刃在肩上狠狠一划,撕出道血口来。
凌厉才看清这年轻人脸上未干的泪痕,心里微觉有异。你——便这么想跟我学剑,竟要寻死?为什么?他问。
君黎便如又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回来,定了一定神,才道,我自有我的理由,只是——不能告诉你。
连理由都说不出口,学武何为。凌厉拂袖不悦。
君黎咬一咬牙,道,我要杀了马斯,这理由够了么!但你偏袒黑竹会,我若说了,你便不会肯教我。
凌厉微微动容,见他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坚毅认真,竟没法加以嘲弄。马斯在黑竹会以心狠手辣著称,这天下想杀他的人怕不有个成百上千,但结果马斯活得得意,想动他的人却往往死得很惨——这事实,君黎便算不知,也该猜得出来。
他如今心中也大概知晓君黎忽然六亲不认必有原因,便道,我先劝你一句,最好是放弃了对付马斯的念头,先不说他本身已经不好对付,他背后尚有个黑竹会,想杀他,可不是单单对付他一个人那么简单。
那又怎样。君黎一字字地道。若不能杀他,我君黎枉受亲恩,枉活于世,倒也不如死了干净。
凌厉看了他半晌,轻叹一口,道,江湖中的所谓仇杀,到最后多半发现无稽,冤冤相报之后,反羡不得往昔抽身事外的时光。你原属道家之人,竟然也看不明白。
我明白。君黎低低地道。但正因明白,所以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知道自己这条命,应该做些什么。
凌厉只是无奈,道,你把剑收了,先跟我走了再说。
君黎喜道,凌大侠答应了教我学剑?
这个——我还不肯定。我也不过准备在南边逗留两三个月,就算要教你,恐怕也没多少时间。但你伤不轻,我在附近有个住所,可以先让你落个脚。
君黎点点头,便要站起,谁料身体一动,只觉四肢一阵发虚,头脑晕眩,非但半点起身的力气都没有,竟还往后摔去。这一下摔得仰面朝天,他只觉身体力气完全散尽一般,分毫动弹不得,不由骇道,凌大侠,我……我起不来……
凌厉回身见他面色真是十分惨弱,不免也生出担心,俯身去察他头上伤势。方触到他额边,只觉手下滚烫,吃一惊道,你何时发起烧了?却见君黎看着自己,嘴唇动着,就一眨眼功夫,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了。
他转念心道,这年轻道士武功根基不深,似这般一通闹腾,旧伤新痛,恐怕身体早就虚脱透支。也便只好将他背起,先到附近农家,劳人腾一处让他休息。 二二 技不如人
农妇好心,喂君黎喝水。水一沾唇,君黎才觉出身体里似乎完全干涸了,一口气喝了好几碗才歇下。力气恢复了些,他才喑哑出声道,凌大侠,我……
凌厉抬手止住他,道,你昏睡四日粒米未进,如今这样也不奇怪。先省点力气,等吃了饭你再说话。
君黎哦了一声。自己昏睡了有四日?料想那四日中,众人因自己义父之死已经足够悲痛难过,还要为自己担惊受怕,到头来却换来自己无情之别,这一次自己姐姐、嫂子,还有刺刺他们,都该是伤透了心了吧。便只想想他们如今心情,也都要吃不下饭。
可是毕竟长痛不如短痛。若这次自己还不快刀斩乱麻地抽身而退,等出了事再走,便来不及了吧。
他这么想着,心情已经没有起初那么紧绷,就算不是努力去压着也足够平静了。隔一忽儿,农妇果然又送来饭菜。凌厉向她道了谢,便向君黎道,若还想活命,便吃点下去。
君黎是饿极,当然还是起身吃了。初时头烧得沉沉的,待到吃完,反觉身上轻了。
我看你便是乏力虚脱。凌厉也拉了木凳坐下。你再休息会儿,好点了我们便走。
君黎默默点头,隔了一会儿,抬手道,凌大侠先前说这个草环是刺刺给我的,是怎么回事?
你小时候手上不是有个草环护身符么?
君黎惊道,你怎知道?
不是我知道,是程左使说的。我倒不晓得以前还有这段故事,那时见你性命垂危,刺刺便去编了这草环,只愿这东西也能成了你这次的护身符,保你无恙才好。
君黎想到刺刺最后那伤心的眼神,鼻中隐隐一酸,忙扯开道,今天好像没看见程左使。
青龙谷里也正一团麻烦,他们都回去了。凌厉道。
他停了一下,看君黎道,马斯在青龙教妄为,等青龙教主回来,自会去寻他麻烦,你其实只需袖手。
他寻不寻麻烦是他的事,但我是决意要寻麻烦去的。隔一晌,道,看得出来,马斯他们还是忌惮你的,你那日为什么却由他在青龙谷妄为,还将沈凤鸣放了?
你以为我一个人真能控制得住那日青龙教局面么?凌厉叹道。我追进谷去的时候,霍右使他们已经退避到谷中偏僻之处了,两方伤亡的人都并不少。这一次是马斯领人,他和沈凤鸣不同。沈凤鸣非到必要,未见会杀人,但马斯生性嗜杀,往往不以任务为要,而以一己之屠戮之欲为要。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马斯肯退走,也算是运气——他不知我此来是否有其他原因,多少担心对他争那金牌杀手的位置有所影响。其实他们若一拥而上,我未见能轻易取胜。当时我要帮霍右使一起给青龙教众人疗伤,所以便未立刻跟了出来;放了沈凤鸣,也是因为要让沈凤鸣看着马斯——他和马斯面和心不和,多少能牵制他一些。不过他们走了之后,我又想起他们二人如今要争金牌之位,马斯对沈凤鸣的敌意恐怕也到了顶。而且这次的任务,沈凤鸣虽然被我所俘,但名义上来说,他任务已经完成无误;而马斯虽然将青龙教逼到绝境,可是任务却算不上完成。这样一想,就会觉得以马斯的性格若不做出些什么事情来找麻烦,恐怕不肯轻易收手,所以我便又追出来——若要怪便只怪我,还是来得晚了,否则顾爷他……不至于因此丧命。
怎好怪你。君黎低低地道。根本只是因为我……
你倒也不必这么说,马斯那日之举,并不见得是针对你,只不过他杀人性起,非要寻个人来发泄情绪。
君黎似乎不知该怎样跟他解释,只好默然不语。
眼看天色要暗,凌厉便叫君黎起来,向农家道了谢,也留了些碎银。君黎看他走得快,只好努力跟上。
我那住所要走半个时辰光景,若不快些,恐怕天色更暗。凌厉转回来道。所以我最近几年就算来徽州也是住在城里,倒很少回去。
那若不是被我拖累,你今年也不会回去了?君黎道。
若不是你姐姐担心你情况会有反复不让我走,我原大概径直去临安了。凌厉道。她倒好,自己丈夫去了临安情形未知,她反更担心你。
君黎只觉有些惭愧,便道,我便跟着凌大侠的行程就是。你去哪里,我去哪里。若要去临安,我也便跟去。
我还没说一定会教你学剑,你先不必说得那么肯定。凌厉说着看了君黎一眼,道,你学过顾家剑,是么?
君黎点头。
那很麻烦。凌厉道。顾家剑的心法口诀,跟我的剑法差得很远。
他又道,顾家剑是武学正宗,传承十余代,心法口诀都是规规矩矩的,剑术有攻有守,章法完备;但你若要跟我学,那就完全不同。我原是杀手出身,出剑唯一的目的只是杀人,所谓的剑法精进,不过是要更快地杀人——一招一式,都是在杀人中摸索而来,便在十几年前得到朋友相助,才记录下来。你要是想学习武学正宗,便还是习练顾家剑——
但我是要杀人。君黎已经打断他。我说了,我是为了杀人。
你杀过人没有?
我……没。君黎垂头。
你这双手还很干净,习这剑法,并不合适。为马斯一人走一条不适合自己的路,招式一出,若对方未死,便是你死,这种剑法,你确定要学?
但我见凌大侠也可以不伤人分毫而制敌,未见得非要夺人性命。
那花了我多少年,你又知道么?凌厉看了看腕上红绫。我五岁开始杀人,现今已是三十余年,才想出了这办法,将武器改换,方能收放自如些。在初时几年,若无神兵利器傍身,早死了不知多少回。
但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君黎道。我知道顾家剑法是武学正宗,但正因如此,短时内难有所成。我并不想做什么武林高手,以往也从没上心学过武,现今只想凭自己力量,杀了马斯为义父报仇。听凌大侠所说,我更觉跟你学剑是唯一一途。
你若真要学,将你顾家剑那套都忘了。凌厉道。招式无妨,心法口诀却一句都不要依。你做得到么?
君黎点点头。我就当从来都没学过。
你现在取了乌剑,袭我试试。凌厉道。
啊?
看你这剑能不能近得了我身。
君黎哦了一声,却将乌剑放下,道,这剑太利,我拿我的木剑,一样的。
凌厉失笑,你还真以为你动得到我?
或许是动不到,但我记得小时候有人跟我说过,正因为什么都不会,才不应该轻易动用利器,否则不是害人便是害己。
随你了。凌厉说着向后闪开丈许,道,那便来吧。
君黎点一点头,木剑挽个剑花,向凌厉胸口点到。
凌厉轻易一拧身避开,道,还不错。双手却袖着,并不还手。君黎不忿他如此轻视,脚下上前,便第二招跟上。
但凌厉步法岂是他可比。想来也是,便那日在鸿福楼他让君黎看到瞠目结舌的身形,如今若真让君黎沾到一星半点儿,那倒怪了。
君黎每剑都如刺空,不觉连连上前。凌厉却并非一味而退,有时向侧滑开,君黎也意识到虽是自己在攻,却似乎仍落入了对手的节奏,但竟不知为何,没法脱身。
他不多时已有些气喘,偶尔也看到凌厉露出一两处破绽来,不知是真的还是故意,但被凌厉拖得久了,体力不支,那破绽稍瞬即逝,也没有成功袭得的机会。凌厉不喊停,他也不愿便停手认输,咬了牙仍是不断变招。
凌厉见他额头有汗,半转身一让他招式,抬左手轻轻一捻他木剑,剑身忽顿,便此停滞。
好了,歇会儿吧。他说着松开剑身。君黎努力平复气息,回想方才也有数十招,可是真的连他衣角都没沾到一点,而凌厉却气定神闲,恍似毫不费力。
那个是谁给你的?凌厉注意到了他木剑上的剑穗,随口问道。
呃,夏庄主。君黎道。
凌厉哦了一声,道,我想也是。又道,你出了点汗,身体还行么?
没事,出点汗——烧还退些。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打不到我么?
我——动作及不上凌大侠的快。
是不是很难受?明明看到我的破绽,却来不及击破。
君黎只好点点头。
我们先往前走,等你气息平了,再来一次。换成我攻,你避。
君黎默默点头,便在心里先思索着怎样才能避开凌厉之击。
但又行了大半柱香功夫,凌厉却没再提这事了。天色几近全黑时,君黎见是到了一处镇上。这镇看来荒凉,零星有一两个屋子,还留着些灯火。
就在前面了。凌厉道。倒是糟糕,这里这么多年没来,恐怕要打扫才行,可惜天黑了。
我有火折子,还有蜡烛。君黎道。我来打扫,毕竟——我也没什么可感谢凌大侠的,有什么我能做的就吩咐我好了。
说着已到了门口,那门竟也没锁没栓,凌厉一推便开了。这房子虽然不大,但也有天井、小小厅堂和厨房、楼上内室。进了室内君黎只闻得一股厚厚的灰尘味扑了下来,忙捂住口鼻,将箱子卸下寻火折子,一摸之下,才吃了一惊。
凌厉觉出他神情有异,道,怎么了?
这几天没注意整理背箱,好像被水浸过了。
那也没关系。凌厉便将厅门开大。一弯极细极细的上弦月透出些若有若无的光来。
我们随意扫扫,就住一两日。他说道。这点光亮你还看得清么?
君黎点点头。可以。
你目力算是不错。
因为——师父说,算命的是特特要练目力的。耳力亦是。
哦,那正好。凌厉一笑。你先出来,我看看是不是真如你所说。
君黎立刻后悔了,道,当然不能与凌大侠相比。
可是凌厉已在天井中等着。他只好跟出去。 二三 非师非徒
方才说了,这次轮到你躲闪相避。你便什么别的都不用做,别挡也别还手,只照你看到的听到的躲避就是。
君黎应了一声。凌厉的兵刃当然是他腕上红绫,虽然他一凝力,绫便成剑,但显然比普通刀剑更诡异莫测了些。若是白天,看得还能更清楚,现在却是黑天,只靠那时隐时现的一点月光,自己会否败得很难看?
他把心一横,想,我本来在他面前也是要败的,也只有尽力了。
凌厉见他已全神贯注,也便不客气,笔直的绫尖便刺来,与君黎先前袭向他的第一招殊无二致。君黎心中一凛,也学他方才的样子,一让避开。
但凌厉随即变招,剑身一横,斫向他胸口。君黎看得分明,疾退两步,却不料那红绫似乎比先前长长了些,两步便退得不够,被绫尖刮到了臂上。固然,一碰到他身上,那力量便化作柔劲,但他终究不免生出些“你这般人物怎可如此赖皮”的想法来,抬头看了凌厉一眼。
凌厉当然不会在意他的分心,重新聚劲成刃,反手袭他右肩。君黎固然也想模仿适才凌厉避让自己时那般轻松,可是这一式来得迅猛,他不得不纵身倒翻开去,较之凌厉的举重若轻,倒有点小题大做的样子。
才不过三招,他已经开始出汗了。比起以剑袭人,原来躲闪却更费力。凌厉的剑势愈来愈快,他几乎是耳目并用才辨清来路,左挪右移,步步后退,却时不时仍被那绫尖在肩上、臂上、腿上、颈上抽中一两下。到得后来,他几乎没有力气再躲,只好借了厅前两根柱子。这时倒也不觉得自己赖皮了。
脚下忽然一绊,他昏头昏脑地便要摔倒。凌厉大约发了恻隐之心,绫缎将他身体又是一缠。他借力一扶柱子才站稳,喘着粗气,凌厉已将兵刃一收,道,行了,干活去吧。
凌大侠,请问……君黎忐忑道。你到底会教我剑法吗?
我若不教你,你就不扫屋子了是么?凌厉反问。
呃,不是,只是——我如今身手,不知是否很叫你失望?
凌厉笑了笑,道,我二十岁的时候,已经是闻名天下的金牌杀手,但是那年我碰到一个人,在他手底下,我连十招都没走过,比你今日远狼狈许多。我那时候也在想,他是不是对我很失望?我是不是一辈子都无法企及他那样本领?但很奇怪,他并未因为我与他技艺悬殊就低看我,甚至在后来对我多有指点——也只是三年之后,他便当我是个人物,愿意给我面子,收手放弃一件于他来说很重要的事。
他说着,看了看君黎,道,我到后来,才慢慢明白,他虽然那时毫不留情地将我击败,但他看的不是我的败,不是我不会什么,而是我有些什么天赋,我会的是什么。胜败在我与他之间根本无关紧要,甚至他本来对我就胜之不武,就如我今日对你。但至少我也并非为了看你会如何狼狈,而是看你有没有可能——也成为一个在三年后能让我刮目相看的人物。
君黎讷讷道,你说了这么多,意思是我可以了?
我只是看你有没有几件东西。凌厉道。耳聪,目明,自然是先要的;手快,步紧,也必不能少;再有便是气匀、力足。这六件事,你只有其中一半。
君黎半张着嘴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跟我当年差不多。凌厉又加了一句。我当年是个杀手,也是被逼得一定要眼疾手快。你如今,看得清,听得见,手上不算慢,但差的是步法、气息和爆发之力。换言之,“心有余而力不足”,头脑比身体快,意到招式却未必能到。也算可以教教,毕竟那三者都是后天可习,总比头脑迟钝的练起来容易。
君黎心中一喜,道,凌大侠肯教我就好,君黎一定努力练习,决不懈怠!
你懈怠不懈怠,我都不管,反正我便先跟你说——你明日开始,先练“气”和“力”。要练气,附近有条河,你自己去河里泅水,若两天气息没长进,便也别来寻我了;练力就更简单,你便平举着重物,哪怕举着乌剑也行,便在这里从日出站到日落不要动。要先练哪一个,你便自己选吧。
那,“步法”呢?
隔两天我要回临安,你若一起跟去,路上有的是机会。
君黎忙俯身拜谢,凌厉倒也坦然受了,却见君黎又不起来,不由道,你这次又想怎样?
君黎多谢凌大侠厚爱,只是……方才一直没敢说,我还想请凌大侠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要我答应你两个条件?凌厉怀疑自己听错。
听来或许有点无礼,但……你非答应不可。君黎道。
哼,说来听听。
第一个条件,我跟凌大侠学剑,但我不叫你师父,你也别把我当徒弟,我们之间没有师徒之名,可以么?
这倒正合我意,我原也不想被人说我收了徒弟。
君黎松了口气,道,那就好,我还担心你非要我喊你师父的话……
你义父都不要,哪里会要什么师父。凌厉不无讥刺。
君黎也不辩解,便道,第二个条件,我——我要杀马斯的事情,你谁也别告诉,别让我姐姐……别让顾家人知道,总之,别跟他们提还见过我就是了!
你也不想我跟顾家人说点好话?
我要你说好话干什么,要说好话,我还这么跑出来干什么!君黎一下似乎有些急,又好像要发泄什么情绪,但话才出口,又深知其实不该对凌厉说这些,缄了口,半晌,道,总之——便希望凌大侠肯答应。
可以啊,你要杀马斯之前,最好也别告诉我,我也就当不知道。
君黎看着他,不甚确定他的意思。
我的原则在于,这种事别发生在我面前。马斯的杀孽太多,若有一天他死了,也没什么好奇怪,但若你让我知道了,我也没法不管了。
君黎像是第一次发现这凌大侠也有点少年人般的可爱,不过笑却也笑不出来,只又叩头谢他。
说完了?那也该轮到我提个条件了?凌厉道。
凌大侠请说。
我只想你知道,君黎,用自己的性命要挟别人,是这世上我最不齿的事情之一。今日你以自尽为要挟逼我动手救你,但这种事别再做第二次。我料想你的许多做法应该有些难言之隐,但性命便只是你自己的,用来要挟旁人,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懂。
君黎心含羞愧,顿首道,是,君黎知道。
这之后两人稍作收拾,便各自休息了。君黎虽然身上有伤,不过想到凌厉答应会教自己剑法,仍不免兴奋非常,难以入眠。隔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件事——自己的箱子怎么会湿——便到顾家前,不小心将沙盘磕坏时,里面东西也都是好好的;而——那日关老大夫给程平的几服药,当时没细想便装在箱子里,现在摸起来也是干的,反而下面的东西都浸湿过似的。这只能是在顾家那一日弄湿的。可那一天竹箱几乎都放在房间里,又怎会如此?
还有程平,他连药都未及拿,他又怎样了呢?
他不敢细想,闭目逼自己慢慢睡去。
隔日,天高气爽。君黎烧退了,一大早起来仔细看了背箱里的东西。最糟的便是那些书了,浸湿过,但隔了这几日,卷着边半干不干,有些字迹都模糊起来。
他叹口气一样样拿出来抚平,忽然想起凌厉要自己练力,便发奇想,两手各平抬了六七本书,作架子一样站到太阳底下。
凌厉果然也并不管他,看见他站着,也由他去。君黎起初还行,过了一会儿,便觉手臂有些酸,却又不好偷懒,撑持半晌,见凌厉走过,道,凌大侠,我能换几本书来晒么?
凌厉看了他一眼,进屋将他的竹箱拿出来,将里面的书取了两本,随手在他两臂上各加了一本。君黎手上一沉,几乎便要放弃,只听凌厉道,我说了不管你,你想怎样就怎样,就是别问我。问我一次,我便加你一本书而已。
君黎只好不说话了。想起昨天他说“从日出站到日落不要动”,抬眼看天,从未觉得白天有这般漫长。
到了第二日又重复一番,君黎反而不觉得有多累了。不过日落了手臂放下,还是酸到几乎无法动弹,就连举箸吃饭都有点辛苦。
看你这两天精神还好。凌厉道。明天便要启程去临安,你该没什么事?
君黎点点头。
到了临安,我恐怕更没那么多功夫看着你,倒是可以给你找个住处,让你自练自习。
凌大侠在这么多地方都有住处。君黎笑道。
凌厉只淡淡道,我有家眷在临安,对那里还算熟悉。
君黎微微一怔,心里止不住升起种不知是不是该称羡慕的感觉来。原想着凌厉该是洒脱江湖的剑侠,却其实这世上大多数人并不是孑然一身的——他看似无拘无束,其实也有家眷在遥,而大概只有他君黎,才是注定孤独的吧。
他心情便又沉起来,快快地挖了几口饭吃完,抹嘴站起道,我再去练一会儿。
君黎。凌厉叫住他。你先休息一会儿,晚点我跟你说说步法。
君黎便只好又坐下了。 二四 初访京城
步法。
步法是什么?君黎其实并不是太明白。不过自己步法欠缺,他却也有所感觉。明明可以避开,却避不开;明明手已能到了,身体却还没到。凌厉说要教自己步法,他也算期待已久。
就比如现在。凌厉站在天井里,与君黎相距大约十步,声音隐隐传来。假设你现在要走来我这里,你有许多种走法,其实未必哪一种是好或不好,只是取决于你所处的情境。步法要学的,是你得在这么多可行的走法中,迅速决断一种适合情境的——并且你要能做得到。你大多数时候反应很快,决断于你来说不算难,只是若你想的方式虽好,却是自己做不到的,便也算不得适合情境。
他停了一下,又道,明日去临安,我们途中会走一些山道,你可以借地形练习——在心里想好一处你要到达的目的地,不需要太远,然后花点时间决定你要如何走到那边,接下来便是尝试。步法的练习,在一开始可以很慢,你想得久些或走得慢些都没关系,但你渐渐积累些心得,便会熟能生巧。除此之外,我明日会将剑谱给你——你先不要看剑法招式,其中记录有一些步法的心得,你却可以先学起来。记得,君黎,没学好步法,不要急着习剑。
他见君黎点头答应,便道,现在假设你是要向我右肋袭击,你估好脚步,走来试试。
君黎便依言而试。看似很简单的事情,加上又走得极慢,原以为必无意外,却不料到了近前,总似有些不顺意,或者就是步量短了半尺,或者就是左右未曾估好,再或者就是没给自己留下足够灵活的避让后路——他才省悟原来先前袭向凌厉那许多招里,便步法就有这么多的破绽,而自己是因为在那转瞬即逝的时间里根本来不及细想,便用旁的碎步一带而过,事实上,在凌厉这般高手眼里,无不是反击之机。
其实你们道学之中,也有很多可借鉴之处。凌厉道。比如有许多人是以八卦方位而踩步法,算是个借先辈之学,避自身经验不足的办法,你也可以试试。步法本无一定,你自己有所悟就好。
君黎若有所感,呆呆站着思索半晌。
他像是很激动,在天井里来回尝试到半夜。到后来,右手平抬着十来本书,左手却拿着本讲卦阵的书借那月光参看,脚下更在走来走去,就像一切新手一样好学。到了四更,他才不情不愿地去睡了——若不是想着明日要赶远路,若不是自己好歹也带着伤病,大概真要通宵达旦了。
所以第二日被凌厉叫了才醒,也是不奇怪。他不大好意思地连忙爬起,收拾东西就准备出发,只见凌厉将乌剑向他一抬,道,临走之前,再做一件事。
什么?君黎接过来。
到天井里,去写几个字。
君黎有点不明所以,便拿了乌剑,道,写什么?
随意,就写“我叫君黎”也可以。凌厉道。这剑锋利,你只消能凝力运到剑尖,不用担心地上太硬。
君黎便去写,果然那切金断玉的剑尖,普通青石地面哪在话下,就算不运力也似乎都书写无碍。只是不知是否因为手臂酸疼,他此刻握着剑的手竟然有些抖,越是想要控制住,就越难以稳下。
他的字便变得歪歪斜斜,加之石头亦有纹路,有时力所不逮,字便被拉得变形,写了许久,结果却难看得很。直到写完,他才发现手臂比昨日更酸,只得道,凌大侠,我——今日不知为何,就写不好。
这不奇怪。凌厉看他一眼道。你这两日练了臂力,所以手上力量与往日已经不同,待到要聚力、凝力、运力的时候,便会拿捏不稳,如你方才那般发抖发颤。我叫你写字,就是要你明白,“力”之习练,先是要有力,然后还要会用力。这两者不能脱节太远,所以你若练力,每日也须留出三分时间来学会运力,初时这样写字算是比较便当的办法了。待到你力量已足,运力之技便会愈发重要。能掌握这一点,举重若轻或是以小拨大,都不是难事。
也就是说,可以像凌大侠这般,以布匹绫罗为刃了?
凌厉笑笑道,你真练到极处,借什么是什么,“飞花摘叶,皆可伤人”,又何必拘泥于兵刃。
君黎愈发神往,不过低头看见地上那“我叫君黎”四个字,只觉得有些难堪,暗地里咬一咬牙心道,待我下次回来,无论如何,一定会写四个好看的字在这边上。
他一路上也就愈发努力,除了没空去泅水,别的倒是一件也不愿落下,就算到了晚上,也还是仔仔细细地看凌厉的那本剑谱。虽然还没习练其中招式,不过却见其中图案有的用笔秀气,有的却又雄豪,似乎并非同一人所绘,若再看那些注释,更是好几种笔迹混杂,不由暗暗称奇,想起他说过是十几年前得朋友相助才记录下来,便忍不住开口去问道,凌大侠说以前遇到过高人指点,是不是这剑谱中也有他的笔迹?他是什么样人物呢?
若你说的是那个曾败我于十招之内的高人——他便是青龙教主拓跋孤了。凌厉道。你纵然没见过他面,关于他的传说,应该也听了不少。
便是青龙教主?君黎若有所悟。难怪你对于青龙教的事情也是关心,想来跟他交情匪浅。那便现在,你与他相比,又是如何?
凌厉笑。在他面前,我可从不敢自称高手。
不会的吧!我看凌公子的剑法已经快到了极处,再有什么更厉害的,我是想象不出。
只能说,若给我个机会暗算他,我还有些把握。凌厉仍笑道。单论武功招式,是不好比,但论到内力修为——我这点修为,其实也是自他青龙教偷来的,有什么好班门弄斧。
偷来的——作何解释?
我如今的内功底子,其实是青龙心法——这是他们拓跋家的内功心法,原本并不传外人,我当年也是巧合,无意中习了内里几篇,但后来知道是他家的,也不敢多练,有许多精妙之处,我其实是未曾习到的。若真要算起来,我能达到的青龙心法境界只是第四层至第五层之间,他却已臻最高的第七层
他这么厉害么……难怪我看大家对于他去临安一事,都不像是太担心。
倒也不是不担心,只是其实我也听到些消息了。凌厉道。夏庄主说是要行刑那天,我估计他是去了法场,但结果那日真正被行刑的并不是夏庄主,他也便没有露面。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那我姐夫有没有消息呢?
你莫忘了我在临安有亲眷,他们都替我看着的。你姐夫你便更不必担心了,他一颗心上能有九个窍,一张口更能吐十朵莲,便入了鬼门关都能活着回来。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心里对这未能谋面的姐夫,更增了些好奇。
行路也不过三天,已属逶迤。君黎第一次来临安,进了南门,只觉这地方简直繁华得不可思议。
便如做梦一般。他说道。从淮北到淮南,到处都是荒凉凉的,偶有一两个热闹的地方,也都带着一种随时便要散去的紧张,徽州亦不例外,怎么临安城会有一种那么“真”的繁华,好像亘古以来就这么热闹,永远都不会散去一样。
愈是“真”,也就愈是“假”。凌厉笑笑道。临安大地主多,其中牵扯利益关系太复杂,谁都不敢轻易在这里得罪人,所以你看上去大家都很和气,但若到金兵来时,也一样是哭天抢地,屁滚尿流的。这原也不奇。
运河河道附近正是市井最繁华的所在。沿着河道不远便有一处街坊,称作武林坊。凌厉领了君黎到此,便道,前面那第二间屋子,你可暂住一段时日。我却要回家一趟,难说何时来看你,你便——
我晓得,凌大侠说了不会管我,我自己想怎样便怎样。
凌厉笑笑,将乌剑交了给他,道,只希望我下回来的时候,你写的字已经好看了些。
君黎重又将剑接在怀里,深深一躬,道,君黎定不负凌大侠厚爱。
他没料到这是间比前几天那小镇上更大得多的住所,虽然天井小了些,但楼上楼下数了数却有六个房间,想来是以往大户人家所有,只是不知为何没人居住。
这里倒是干净些,看来有人来打扫过,但一个个房间空空,反显得凄凉,也就只有秋阳大好地从窗口透入,才让人舒爽些。他将随身之物都放下,推窗而看。
此处离河道不远,要泅水习气,倒是便当,只是好像一贯人多,做什么都不得静。在这闹市之中,他倒忽然有点想把幡举了出去走走,兜点生意。
想着正好在房间里见到一面镜子,他便顺便照了照。这一下他微微怔了怔。
因为头上的伤,他一连几天也没有梳道髻,便今天早上才狠狠心把包扎都拆了,忽然在镜中看到这样的自己,竟然不习惯。这几天也坚持穿着一身白色孝服,于是,连那剩下唯一可标识自己“道士”身份的装束“道袍”都已经没有——难怪路过集市人家招揽客人,都喊自己一声“公子”,那时还奇怪莫非临安不流行喊“道长”,却原来是自己忘记了。
他见面前是个妆台似的所在,便随手开了抽屉,果然便见到有梳子。便像是要提醒自己些什么,他咬牙硬是把道髻又梳了起来。这是他的身份——他无可变更、唯一可存在于世的身份,不是富家的公子,甚至不能是穷家的小子,而只能是无家的道士。
便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样子总算又熟悉起来,他才算找到一些归属感。否则,以入世之形,做出世之事,只能让自己更感离索无限吧。 二五 浅浅心丝
他才开始对这个地方有点好奇——这间房,是女子的房,妆台抽屉里东西不多,但也件件精细,不染纤尘。若说女子闺房只是这大宅的其中一个房间而已,前些日子住的那小楼,房间虽然逼仄些,家具还没这里的全,可是依稀也见箱笼里有锦被宛然,细细想来,却该是女子一人居所。怎么这些地方好像都没了人许久,都腾了成了凌厉的临时落脚之处?“凌公子”,他年轻时,该不会是个风流少年吧?
他原是对凌厉心怀尊敬,所以从没试去读他面相,此刻好奇心一起,却只觉后悔,暗想下次见到他,要仔仔细细看看他命里犯过多少桃花。但却又一转念,想到自己关心这些终究也是无稽,反而心情又跌下去。这**日以来,无论心里泛起什么想法,三个转念之内必会联系到自己那惨不忍睹的命断之上,然后将好不容易平复些的心情又搅得一塌糊涂,他也委实要忍不了自己这样自怨自艾了。这一下心里又是一堵,他狠狠将抽屉一推,转身便出了门。
运河上果然很忙,装着诸种货物的大船小船都准备着在码头上下,沿河又都是洗衣妇、洗菜妇、汲水妇……君黎一路向北走了数远,人才少些。他也不管不顾,一个猛子便扎到水里。
秋日的水其实已经很凉。但凌厉说过,要练便要沉到水底去。君黎于是便拼命地往下划。哪怕只当做清醒头脑、平复情绪也好吧。
浸在水里还真的有效。便只呆了一会儿,君黎就觉心情平静下来。也许是因为在水中只能如此——若不心境澄明,脑中清明,说不定就不小心淹死了。
但沉得久了,他还是会胡思乱想起来,想起自己小时候,那个在水里救过自己一命的草环。如今刺刺编的草环还戴在自己腕上。几天了,那青色已露出枯色,料想再过些日子恐怕手上也便戴不住。毕竟只是草,终究要死去的。
他想着,只觉憋闷,就浮上去,呼吸了几口,再沉下来。
不知不觉在临安城逗留一月有余,凌厉只在起初四五天时来了一次,却只是再与他练了练对袭与闪避。君黎虽然还是明显的下风,但心里有数了许多,凌厉也颇是赞许他的进境。但剑法——却好像仍没到该学的时候。
他于是每日就只能继续苦苦练习。偶尔不得已,还是要去人多的地方摆摊算个命维持生计,于是还是会听到些本来不想去打听的消息。
就比如,夏庄主。
听说,夏庄主已经回到庄里了。这是旁边字画摊头的老板说的。君黎也是才刚知道夏家庄离自己住的地方居然很近,而且临安城似乎没人不知道夏家庄主夏铮,和夏家大少爷夏琝的。也都知道大半个月前夏铮忽然被皇帝召去,放出要杀头的消息。
但现在似乎搞清楚那时候是个误会。字画老板道。你说说,这皇帝的喜怒真是一日三转,也不知听了谁的煽动,一生气便要将人拉去砍头,派来的人还将庄子里闹得大乱,害得我们几个附近的,一连几天都不敢上街做生意。到后来真要砍头了,我便去看,却说那时弄错了,所以要砍那个进谗言的倒霉鬼。然后隔两天夏庄主人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排人,推了一整车的金银财物,说是皇上给压惊——这真是……该说是好命还是什么的。
他说着,便又仔细打量了下君黎,道,你算命准么?倒看看我有没有这样好命发财?
君黎淡淡笑了道,便这样发财机会,放你面前你也不会要的。担惊受怕,不小心还掉脑袋,哪是寻常人过的日子。
你倒看得透。书画老板笑着,便轻拍了拍藏在案下的一个盒子,道,喏,我跟你说,我这有幅画,是我兄弟前两天受夏家大少爷之托画的,听说他许诺若能让他满意,便要给二百两银子——你给我算算,看看这银子我能不能拿到?
画的什么这么值钱?君黎好奇笑道。让我瞧瞧画,我便知你能不能拿到。
那可不行。这老板笑笑摇摇手,忽然似乎看见远处什么人,忙一招呼君黎道,快看快看,刚说着,那不便是夏公子了!
君黎顺着他目光过去,只见不远处一家玉器店正走出个二十多岁的公子哥儿,身材修长,面色白净,长相斯文,器宇不凡。又兼穿着精细,身携宝剑,腰悬玉佩,背着双手,俨然世家子弟,身后还跟两个随从,一个小心捧了个盒儿,想是刚在店里买了什么好东西。
夏家大少爷,该就是那天逃到青龙谷求救的夏琝了。君黎心道。他好像也已看不出有伤,满面春风的,想来的确是没事了。
夏琝随即果然折来了这书画摊头,犹疑地看了看,似乎因为没见熟人,不甚肯定。那老板已经迎上去道,夏公子好,是来取画的吧?
夏琝方欣然道,对对对,那幅画好了吧?
好了好了。那老板连忙便从下面将那锦盒取出。夏琝便道,打开我瞧瞧。
书画老板连忙便将盒盖打开,小心取了那画卷,交夏琝拿了一边,两个慢慢打开。君黎侧头瞧着,只见先出来的是一幅透着些飘扬之意的裙摆,想见这画上的应是个女子,不由向那夏琝看了一眼。再卷上去,现出女子一只静垂身侧的右手,然后渐渐是婀娜腰肢,素衣乌发,看来是个少女。并不重的墨色就绘得鲜活,这画师技艺确称得上精湛,而这少女虽没见脸,也已让人觉出是个丽人。再上去些是左肘衣袖,想来她当时正屈了手臂,以手掩口。还未见手,已见那皓腕便从宽口的袖间裸露出一小截。君黎看到这里心忽然一跳——她腕上竟有个镯子——但这又哪里又算什么镯子,分明是一个若隐若现的草环。
说是若隐若现,只是这画师想显示那衣袖似垂非垂之感,其实在草环上用了极少量的青色,它反成了这画中唯一鲜明有色之物,以至草茎草叶都有种纤毫毕露的真实感。这画中的女子竟然也戴了这样一只草环?君黎下意识以手摸腕。自己腕上那个草环,已经枯了,只是他始终也没舍得脱下扔掉。但便在此刻,画卷已经全开,他看到那画中人的全貌,心中禁不住狠狠一颤。
那张透满灵气的脸,那双便如有生的眼睛,那没一丝虚假的专注表情,不是刺刺又是谁!
好啊,好啊,画得真像!夏琝已经赞道。真是神笔,才见一眼,就能画得这般!他说着,便令身后一人见了赏。那老板千恩万谢,便将画又卷起给他装好。夏琝似很郑重,将那锦盒拿了转给身后伙计,回身间才见边上道士正看着自己,心头便有些不悦,瞪了他一眼。君黎不想多事,转开了目光去。
却不防夏琝忽然好像又见了什么,走近一把将他身后木剑掣出,竖起看那剑穗,道,喂,道士,你这个哪里来的?
君黎心里也便生出不悦来,但细想这剑穗正是他们夏家之物,他有此反应也不算奇怪,也只道,是有人送的。
有人送的?夏琝似乎不满他不似他人恭敬,便道,谁送的?
若记得不错,应该是令尊大人吧。君黎也不满他傲慢,原不想说什么,却还是说了。
我爹?哈,怎么可能。夏琝道。我爹最烦你们这些道士和尚,你扯谎给谁听?
他说着,竟一把将那剑穗扯下,道,谁晓得你是从哪里偷来,我今日没空教训你,便算你运气,别让我再见到你在这地方出现,否则——
君黎已经一怒站起道,还给我!
这是我们夏家之物,你待如何?
他说着,那身后两名随从已经虎视眈眈。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知道“理”字怎么写么?君黎仍然争道。
便此一争,周围已经围了些人,大多是想看看有谁敢在夏家庄地头上对夏大少爷不敬。夏琝见人多,更是面带挑衅之色。君黎见那剑穗鲜红地就荡在他手里,心头一气,伸手便去夺,周围人都噫了一声,就连夏琝都没料到真有人敢来跟自己动手。
还是字画老板先大声喊苦,便去抱拦君黎,暗道,不就是个剑穗,你跟夏公子争什么!
谁料君黎脚下轻轻滑动,轻易就避开他这拦腰一抱,一转到了夏琝身侧,右手一抬,已抓住那剑穗。夏琝未料这道士身手竟快,不及拔剑,忙用另一只手去捏他腕,谁料君黎也抬另一只手,去捏夏琝手腕,一样是想逼他撒手。
这一下胜负还未见分晓,倒是君黎袖子垂下,腕上那只枯镯露了出来。夏琝微微一呆,手腕已被君黎拿住。两个随从忙忙自左右袭去君黎腰上,要逼他撤手,君黎抬足踢开一个,身体急向旁一扭一移避开另一个,却还是牢牢抓着夏琝,在他手腕上都捏出道青白色来。便此时只听人群中一个人轻哼道,出息了么,在此打架。
这语声熟稔,君黎一怔。人群里走出来的竟是那日在白霜坟前见过的青龙左先锋单疾泉,那一句“出息了么”,也不知他是在说自己还是说夏琝。
但他一时也冷静了些,还是先收了手。夏琝忙忙向单疾泉道,单前辈!还不是因为这道士他竟有这个——
那个是他的。单疾泉已经打断他。还他。
夏琝似乎很听单疾泉的,虽不情愿,也只能恨恨将那剑穗向君黎一摔,随即向单疾泉道,单前辈认得他?他怎会有这个?他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
单疾泉向君黎看了一眼,道,没关系。他跟谁家都没关系。
君黎只听这后一句,就知单疾泉一定已听说自己那日离开顾家之事,心里一酸,想这单先锋一定也认为我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果然单疾泉没再多看他一眼,更没再跟他说话,只将夏琝肩一搭,道,我们走。
两人便渐行渐远。夏琝早不将君黎放在心上,依稀听他道,单前辈,我瞧刺刺这几天都不开心,特特给她买了件礼物,你看看她可会喜欢?
便见他自随从手上盒里拿出了一只玉镯子来。单疾泉回应的声音隐隐约约的,似乎是说,你自去问她便好,你们年轻人之事,问我作甚?
夏琝便欢喜地将那镯子收了,后面又说什么,却已经听不清了。
君黎呆站了一会儿,才低头去拾剑穗,只见一端已被扯破了,无法再系在木剑上。他叹息着拿在手心,腕上忽然一痒,本来就枯黄的草环在方才的争执中已断,竟掉落下来。他也想拾起来,但那草叶整个都脆了,几乎一下就碎成了末末,捡都无法捡起。
他只觉心里又像有什么碎了一般,徒然将一堆粉末聚在一起。那书画老板不知他在干什么,一时也不敢与他说话,隔一会儿方道,算你走运了,真与他打起来,你可别想好过。不过啊,我还是劝你,这几天别在这露面了。
君黎才转头谢过他好意之劝,又道,老板,我想问问——他方才那幅画里的女孩子,到这里来过吗?
我没见着,该是来过,那日在摊上是我兄弟。那老板道。听说那姑娘是与夏公子一起来,原本夏公子有心给她画像,但姑娘好像兴趣不大,在这摊上也就待了那么一小会儿,只是夏公子坚持,还是要我朋友凭着印象再画了。
她竟也来临安了。君黎低头想着。也许是来找她爹的。
依我看,那姑娘该是夏公子的心上人。老板仍接着道。你瞧瞧,就这一幅画,他就舍得那么多银子!只消别得罪夏公子啊,我看发财还是有望。
君黎却只嗯了一声。他还在想那只草环——那只刺刺腕上的,青青的草环。是啊,那幅画里,都是寻常墨色,就连她的唇色也只点了浅灰,为什么偏要将这草环的颜色细染出来,让他发现?若能见到那画师,他真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将它勾勒得如此出色,以至于只一眼,他整颗心都忽然乱了。
这是种无法解释的心乱。那种隐隐约约地、与她联系在一起的感觉,竟然如同被什么东西在心里拂扫,让他坐立不安。他不懂。他是真的不懂。
他收拾了东西,匆匆回家。那坐立不安却并不因时间而退,反更萦绕不去,让他难以招架。他只好奔出家门,飞跑到河边,喘了口气,跳进水里,一直沉下去。
只有这满是秋凉的水能让他冷静。
只有这水。 二六 技艺初试
凌厉是在两天后的傍晚再出现的。君黎还没在家,他便等了会儿,看那后院的地上,已被君黎肆意用剑写满了“我叫君黎”。
上一次来,好像还没有。这一次他像是一口气写了无数遍,到后来没了地方写,就在字与字的夹缝里,密密写些小字。但——他细看之下,竟发现这横横竖竖的一满地,并非全是原先的四个字。
那些小字,写的是“我叫君离”。
“离”,一字之差,这总似满怀心事的道士,究竟在想些什么?
看得出来他驭力已经轻熟了不少,这些字不再显得艰涩难看,剑痕更深,入石整齐。也正因此,凌厉能从他的笔迹里读出真实的心境。那是种很奇怪的心境,似乎总是起笔于热切,却又终笔于冷却,就像对一件事情满怀着希望,但到最后,却不得不变成冰冷的绝望。
君黎到了天色全黑才回来,吃了一惊,道,我不知道凌大侠今日要来——今天去山上练步法了。
你很勤奋。凌厉算是夸奖。
我不敢不勤奋,我怕自己资质太差,若每次凌大侠来考我都没什么进步,岂不是很丢脸。
那练得有什么心得么?
有啊,有很多。君黎笑道。你来试试就知道了。
现在竟不怕我试了么?
有什么关系,我败给你也是天经地义,反正也只拿你做个度量。
说得这么轻巧,那行,明日好好度量下你的本事。凌厉笑。
他其实见到君黎,就知道他已经与以前不同。虽然仍是那张温和内敛的脸,但双目中的神采已经变亮了许多,举手投足间也没了虚浮。
次日两人寻一处林中习练,凌厉才愈发吃惊——君黎还没习剑法,但身体上的协调已接近了完美——那身随意转在他体力最足时,几乎没什么毛病可挑,步法的选择与驭力的尺度,都可称恰到好处。
很可惜,他还是一下都没能沾得到凌厉。说是天经地义,不过停手之后他终究还是露出了点沮丧。
知道为什么打不到我么?凌厉特意问了一句与头一次一样的话。
君黎还记得上一次自己的回答是,“因为我动作及不上凌大侠的快”,而凌厉的则带点幸灾乐祸地加了一句,“明明看到破绽,却来不及击破,是不是很难受?”但今天,情形似乎已经不太一样。
我只是——临敌技巧不足而已。君黎不甘道。至少——这一次你让出来的破绽,我都没错过,只不过你早有后招避走,我手法却生疏。
凌厉就笑了,道,嗯,想来是时候教你剑法了。
真的么!君黎兴奋起来。
先别急,我们还有半场。
君黎知道是要自己闪避,把木剑向边上一扔,道,来啊。
小心点,这可不比方才轻松。
闪避没有出剑轻松,这点君黎早就领教过——毕竟自己出剑,自己掌控节奏,对方亦不会还手,精神上便没那么紧张;待到凌厉出手时,那才真要全神贯注了,眼,耳,身,心,无一得半寸之闲。
但练过了气和步,他已不是太慌,前三招已过,他气息未变,轻易避了过去,比头次不知好了多少。尤其是,因为担心凌厉又来一次忽然将红绫伸长一两寸的伎俩,他每每多退让了几分,还显出游刃来。但凌厉行招都是愈来愈加快,君黎究竟还不熟练,五十多招后,被他疾雨般剑势一逼,免不了开始被绫缎这里那里地点到身上。
凌厉便此仍不停手,似乎是为了逼他到极处,又一次红绫起处,点去他眉心。君黎侧身,故伎重施,绕到一棵树后。但那绫究竟是可塑之物,转了个弯就这样缠过来,他吓一跳,顺着树身继续转,可是红绫一弹回位,恰恰便要往他眉心一触。
他憋了劲拼力向后一仰,硬生生躲开,但平衡却失了,踉跄退一步,左肩还是被点了下。后招已至,只听凌厉皱眉道,你步法白练了是么?
君黎顿悟自己紧张之下,竟然又习惯性地只顾着身体闪避,忘了脚下。眼见已要不及,他咬了牙行一险途,趁着凌厉绫缎未收,倏然从他身侧擦到他身后。凌厉一转身,道,胆子好大。却见君黎露出一笑道,不敢对着你,只敢往你身后逃。说着又滑开几步,避他来招。
别自以为聪明,不是对谁都能这么做的。凌厉道。你不知道对手底细,轻易别行这样险招,人家身上若有暗器毒物,什么时候招呼你都没准。
停了一下,又道,你以为我用这刁钻兵器对付你是耍伎俩,但这早算最最光明的手段了。躲避时似方才多留些裕余当然是不错,但真与人交手,劝你再多加几分才够。
君黎肃然一正道,受教了。凌厉见他特意站好,自己便没法再出招,无奈收了兵刃道,你要偷懒,今日也就算了。
我没偷懒。君黎抗声。他虽不如上次气喘吁吁,但在这凉秋里汗落如雨,显然体力也已耗得很多。
歇会儿吧。凌厉指指树边。
君黎依言在树下坐了。凌厉便道,剑谱里的招式,你看过了么?
看了。
自己偷偷练过么?
……没,你没说让练,我不敢。
凌厉便笑起来。年纪轻轻竟如此死脑筋。
因为我看了之后,便觉得——只靠我自己,恐怕练不来。
哦?
那剑法太厉害。我的意思是——太简,太快,太狠,一出手都是要害,我只是看着,都手心出汗。顾家剑里都是繁复变化,前后相承,我倒可以一脉径直自练下去,可你这个里面,是全无关联,每一招都独零零的,什么变招都像不需要——我就算想练,都根本不知道怎么练起。
凌厉叹了口气道,倒不是不需要变招,只是——这剑谱原本并不是用来让人学的,而是有人把我的一些动作画下来了,让我自己看而已。我也从没想过将这些教给旁人。若真要说,这本册子根本不该称作“剑法”,个个都是杀人的招式。
他看了君黎一眼,又道,所以我要你先练眼,练步,练气。有了那些,其中大部分动作就不会很难。杀人只能这般简、快和狠,若能做到,便可省去久战的麻烦,又要那些繁复的招式作甚。我二十岁以前未曾好好习练过内功,想着倘若陷入久战,一定有输无赢;所以便创了一些招式,尤其有一个凶招,在动手前,要将全身的气力聚集起来,甚至要让内息数倍于平时的运转,力求一招致命,这之后我变成怎样虚弱都没关系了。这当然不是武学正道,却给我赢了叫人畏惧的名声。他们只说我剑可怕,其实没人知道我若用那一式杀人,每一次都恨不能睡个三天三夜才恢复过来。
难怪你说,若一剑出去对方没死,自己就要死了。君黎道。
当然,这只是其中最凶险的一种做法而已。凌厉道。我那时做的是暗杀的事情,所以会有那种先机;如果寻常对敌,便很冒险。你要杀马斯,又想怎样动手?是要与他光明正大地决斗一场,还是——暗杀?
我——若说我想与他正面决斗,你会否笑我不自量力?
会。
可是我要让他知道是我杀的他!君黎恨恨道。我要让他看得见自己是死在谁手里!
若是如此,你要学的东西就要更多些。凌厉道。习练剑法不比你前些日子练的基本功,你也感觉到了,单凭你自己是没法做得到,必须寻个对手。
他说着沉吟了下。我反正也在临安,每日来与你对习一两个时辰便是。
真的么?君黎喜道。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说了,最多也就再一两个月,我就又要回去北方,若这一两个月你没达到我想看到的进境,劝你也便放弃了找马斯的念头。
我才不放弃——
你知道马斯在哪里?你知道黑竹会在哪里?你能找得见他?
君黎语塞。他竟然没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黑竹会原本总舵在淮阳,他倒晓得,但如今迁到了南边,反没线索了。
那你——你定知道,便告诉我啊。他没办法地道。
我已经说过了,若你在我走之前能让我看得到足够的进境,我会告诉你。
怎样才是你认为足够?
攻,你能逼到我还手——不限你多少招,只要你还有余力;守,百招之内,别让我沾到一次——我不会特特用奇招逼你,只还是与今日一样。——做到这两件事,我让你去找马斯。
君黎咬唇。如今自己是攻他百招便已到顶,半片衣角都沾不到;而守自五十招往后,便抵不住他剑疾,后面来招只有越来越快。与他所说的进境,看来差得还远。
但他随即眼神一扬,昂然道,好啊,那你别要反悔。
我反悔的话,现在就不会来教你。凌厉说着,将地上木剑随意向他踢起,道,接了,仔细听好剑诀。
君黎持剑在手,应声站起。
便这一定要复仇的心思,和向凌厉学剑时的专注,能令他暂时忘却前日那断损的剑穗与脆裂的草环带来的莫名低落。凌厉不在时,他或是继续负重、泅水、习字、练步——做那些他觉出仍有欠缺之练习,或是仔仔细细看那剑谱中的要诀,然后独自习练,追寻那一剑惊雷的感觉。他更在林中找到个矮矮的树桩,用乌剑稍稍加工,便当它是马斯的替身,将剑招在它身上实践。到晚上躺在床上,就仔细思索日间所得,思索这剑招怎样能逼得凌厉自救,又要怎样躲闪他的一百击。
便在两个月前,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如此苦练武功,没想过自己也会对一个人恨得如此之切,想要杀之而后快。假如——是说假如——自己真能杀了马斯,那之后又该怎样,是立刻懈怠了,仍旧做自己的算命道士去,还是会继续这般习武,他还真不知道。
但至少,那种渐渐能自己把握住些什么的感觉还是比以前好得多。若再遇到麻烦,想必不会再像以往一样,只是个弱者了吧。 二七 稚子美眷
凌厉每天早上来两个时辰,中午光景便回去。不过这日早晨君黎到了习剑的树林,却见到个十来岁的男孩子,脸孔圆圆的,眼睛又大,手里还拿着支竹剑,十足显得稚气未脱。
男孩子看到他,便先道,你是君黎道士了吧?声音也还未变,稚嫩得很。
我是啊。君黎好奇。你认得我?
我爹今日有事去了,他说叫我跟你练剑。
君黎吃惊道,你是凌小公子?你一个人来的?
爹刚刚已走了,说中午再来。那男孩子道,你练不练嘛。
君黎见他身量才勉强到自己胸口,自己真与他对剑,岂不是成了以大欺小。但转念他若是凌厉的儿子,或许剑法早就比自己好了不知多少,当下笑道,好啊,那要辛苦小公子了。
什么小公子,我叫五五。那男孩子道。
五五?君黎心道。凌五五?——是小名吧?五月初五生的?便鞠一躬,道,那请五五赐教。
五五的竹剑就一竖,年纪虽小,也算是懂得回礼。君黎当然要让他先出招,凝然不动,直到确定他当胸刺来的一剑不是小孩子随便玩玩,才动了剑回应。
几招之下,他确定五五的剑法跟自己大概是差不多的,甚至还不如自己,心里也就放松了下来。他每日与凌厉对习,处处落下风,就算凌厉是给自己喂招,感觉终究也没像今天这样轻松,不觉心情愉悦起来;转念却想到这才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自己不知道在高兴个什么劲。
五五剑法勉强相当,气力却当然要远远不及,脸上神色认真,就没他这般轻快了。但君黎也不好对小孩子下什么重手,虽然难得地占了上风,却只能一直这样战下去,时间久了也有些走神。到了一百六七十招开外,五五忽然行个险,剑尖垂落,仗着人小身低,忽然便往他脚背刺去。寻常人是刺不到旁人脚背,真要刺还得弯腰,他一个小孩子却是占尽利处。君黎不虞,步法一动,便向后退。不料五五后招不停,一剑剑都向他脚背刺来。君黎原是木剑轻易可袭他肩臂,想一想也便不占这个便宜,探身下去架他竹剑,却不料五五似乎早有所料,竹剑忽一个上翻,反刺向他胸口。
这变招来得快,君黎反应却也快,木剑跟上,已经后发先至,恰恰将那竹剑一挡——只可惜他上来得急,力道大了,将五五一剑推开,那一个小人儿向后便倒,哟的一声就坐到了地上。
这一下想来是有点痛,君黎顿时生了“胜之不武”的感觉,忙上前扶他道,没事吧?五五将他一推,只道,不算,再来!便又站起。君黎心下有些好笑,心想小孩子究竟也是不肯认输的。不晓得凌厉每日早上跟我练完剑,是不是回去下午还要跟这个孩子练着?
五五果然又来了,这次换了狠劲,那剑敲、打、砍、击,倒似成了刀。他一怔。这可不是见过的剑招里的吧?那竹剑正切在他右臂边上,逼他用木剑侧过来一挡,五五却又变了招,人忽然滴溜溜一转,竟也是不错的步法,便就转到了他身后——与那日他擦到凌厉身后的区别,只在于一个是直线,一个是弧线而已。
眼见竹剑也跟着转过去,他心料这步法想必正让五五得意,便也让他一招算了,却不防背心一痛,剑尖已入肉。他不由抽了口气,才想起他那竹剑不比自己木剑松软,尖上是削得锋利。五五已经叫了一声,撤剑后退道,你怎都不躲。
君黎折手去摸,已摸到有血流了出来,苦笑道,各输一招,我们算打平。
五五便有些彷徨无计的样子,似乎想要道个歉,却又有些不好开口,末了,就垂了剑,说,不打了。又道,爹说你比我厉害,我就没多想。又停了一会儿,看君黎似乎没什么事,便再道,他平日里教我都懒得,竟有空教你。
他说着小孩子脾性上来,一屁股坐下不悦的样子。君黎便去陪他坐着,道,他不陪你练剑吗?
他都才回来一个月,大半年不在家的。五五不满道。他教了你多久啦?
呃,也是一个多月……君黎实话实说。
五五啊了一声,看他道,那你比我学得快啊。
顿一顿,又叹气道,其实爹根本不想让我学武,要不是我娘总说多少要学点防身,他教也不教我。
他……君黎想说他的剑法的确不适合小孩子,却转了念,没说出口,反笑笑道,你爹这么厉害,谁还敢欺负你们。
这可没准儿啊。一声女子轻语忽然从身后传到,似乎就在自己所倚的树后。君黎大吃了一惊,不意竟有人到了这么极近,自己全无察觉。他不及站起,下意识一手撑地一手用力一拉五五,便向前窜出丈余距离,才回身欲起。
这一下算得上反应极快,那女子刚刚从树后现身。但五五一个弹起,欢快叫了一声,娘!君黎一愕,手上一松,由他跑去。
女子看来年纪与凌厉差不多,妆容轻淡,娴雅淑静,是个极为清美的妇人。君黎忙趋前行礼道,见过凌夫人。
女子牵了五五,淡淡道,君黎道长——是么?
是,晚生君黎。
那凌夫人就掠了掠头发,微微一笑道,真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分寸,伤到了道长。
她这一句话虽然听来是抱歉,但话里语间,总好像是说他连一个小孩子都未曾比得过,五五占了上风之下,“不懂分寸”,才伤了人。君黎当然不会觉不出来,却只笑笑回道,一点小伤,没关系。
凌夫人的目光就在他脸上转了几转。她原是对君黎十分没有好感的——凌厉今年不过在江南小住这么几个月,却还要每日出来教一个外人剑法,她当然不会高兴,言语间便故意想给君黎些难堪。谁料这道士并不在意,她一怔之下,便觉得有些无趣。
不耽误道长练剑。凌夫人于是道。我先带这孩子走了。
君黎还没说话,五五先喊道,不是啊娘,是爹叫我来和他练剑的……
凌夫人若有似无地轻轻哼了一声,道,所以你听他的话,不听我的了?
这个……五五呆了一下,没答上话来。凌夫人已经转向君黎道,小孩子便是贪玩,才不肯走。这便不叨扰了。
君黎只得点头道,夫人言重,还请慢走。
被凌夫人忽然将五五拉走,君黎心里倒有点空落落的。虽然和五五对习算不得什么挑战,但自己临敌经验本就很少,有这样一个对手,总比对着那木桩强多了。现在却又没了,只好拖了木剑,一个人回到林里。
那凌夫人——他在心里想——应该也是名高手无疑。不过,她适才举手投足间,言语嫣笑间,唯是淡淡风姿,若非她出现时那悄无声息的身法,自己恐怕根本猜不出她武功深浅。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凌厉姗姗来迟,见状只是一怔,道,你一个人?
君黎便与他说了适才之事。凌厉听了,似乎微微叹了口气,道,她竟然会来。但转眼却又似殊不以为意,红绫一展道,那也好,五五回去了,我再陪你练会儿。
君黎不好多问,就依言施招。不久已过了正午,两人罢了手,凌厉临去,道,这几日我恐怕都有些事,明日我也让五五过来。
呃,但是,凌大侠,我觉得尊夫人似乎……似乎不太高兴。君黎犹豫半晌,还是说出口来。
凌厉便一笑道,她不高兴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那我便要过意不去。其实我央凌大侠教我剑法这件事,本来就有些……有些强人所难,现在又加上五五,惹到凌夫人也愈发不高兴,凌大侠其实不必因为我而……
我自己的事,自己还会处理,便不用君黎道长来操这个心了。凌厉语气平淡,却特意将“君黎道长”四个字说得明白,随即又道,你当日如此坚决,我不教你剑法,你便要去死,如今怎么,却要对不起自己当初那一意孤行了么?
君黎也的确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不语。
凌厉看他表情勉强,转而一笑道,你心事未免太重。世上事情本没有两全的,终究免不了要作些选择。事事都要担心,患得患失,那便什么都做不了了,明白么?
君黎才点点头,道,明白了。
第二日,五五果然又来了。君黎也不问他太多,便始与他习练,又直练到中午,两人已累得又靠树坐倒。
五五喝了水,这次仔仔细细把周围看了一圈,确定自己娘亲没在,才悄悄凑近君黎道,我告诉你啊道士,昨天,我爹和我娘还为了你的事吵了一架。 二八 醍醐灌顶
君黎轻轻啊了一声,道,他们说些什么?
我想娘是怪爹昨天没跟她说一声,就把我领来这里了吧。五五嘻嘻笑道。
君黎皱眉。你娘也是担心你——怎么他们吵架,你还很高兴似的。
就是吵吵架么,有什么打紧。五五很是见怪不怪的表情。
……那你今天来,你娘晓得吧?
那当然晓得了,还说今日中午她来接我。但是你看我这么大,难道还自己回不了家?她定是又找个理由,好早点将我拎回去。
可是现在也已经中午了。君黎道。
五五嘴一噘道,是啊,所以我奇怪啊,我都饿了,怎么她还没来。
君黎笑道,我去拿些干粮给你。便起身走去自己背箱,正拿了吃的,已看到一个淡红色的身影在不远处现出身来,正是凌夫人。五五便喜道,不用啦,我娘来了!
君黎放下干粮,只见五五已经扑去撒娇。凌夫人略含些宠溺地摸了摸他头,见君黎过来,便开门见山道,君黎道长,今日来有些话与你说。
她说着便叫五五在原地稍待,示意君黎到一边。
君黎依言跟着她走到边上。凌夫人沉默了数久,习惯性地掠一掠鬓发,回身道,其实——今日我是替凌厉来向你道个歉的。
君黎心道,昨日她与凌厉吵架,结果今天五五还是来了,定是她没吵得过凌厉,想来便径直要来劝我自己放弃了学剑之事。想着便回道,是否凌大侠很忙,所以不能再教我了?
却不料凌夫人摇摇头,道,他若真的不能教你,倒也不须道歉的,本来他也没答应非教你到何时不可的,对么?
君黎想想亦是,便有些不解,道,那么是为什么?
因为有件他答应你的事,却没能做到。凌夫人叹了口气道。其实也怪我,打从一开始知道他在教人学武,我便一直追问关于你的事情。
她停顿了一下,道,这也不奇,他连五五都没好好教过,我总也想知道你是什么样人,为什么会想跟他学武,他又为什么愿意教你。不过一直以来,他都未肯对我透露半字,直到昨日——想来是我逼他太甚,他才将关于你的事情告诉了我,我才知是他原答应过你,不与任何人讲的。
君黎便想起的确曾要求凌厉答应过自己两个条件,其中第二个——便是别要告诉任何人自己要杀马斯,甚至别说起还见过自己。只是他当时心里只是怕会让顾家人知道,至于旁人,尤其是凌夫人,本该不打紧。
他便深躬一礼,道,夫人言重了,这件事情,其实凌大侠知道和夫人知道,也是一样的,我原也只是不想让某些……某些可能有些关联的人知晓。凌大侠如此重诺,君黎感激不尽,怎好累得夫人还特特为此来道歉。
凌夫人却摇摇头,道,不一样。他一人知道和我也知道,决计不一样。
这话怎么说?
因为你说的那“某些有关联的人”——你那义姐姐笑梦,却是我昔年最要好、最心疼的小妹子。若说给了我听,我指不定就要告诉了笑梦了。
君黎吃了一惊,道,凌夫人和顾家……
我和顾家倒没什么特别交情,只是和笑梦妹子要好而已。凌夫人说着一笑。不过你放心,既然是凌厉原本答应你的,我现在也只能替他一起先守着你的秘密。
多……多谢凌夫人。君黎心里仍是忐忑。哪曾想凌厉跟顾家的关系,还有这一层。
只听凌夫人又道,你的事情,我如今都已知道,既然你是笑梦的义弟,我也不得不再与你多说几句。
除了不必劝我不要报仇之外——凌夫人请说。
凌夫人便微微叹气。你果然心内固执,我尚未言语,你便主意已定。
这倒不是固不固执,但血债血偿,天经地义。
那么可否将时间推迟?凌夫人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现在去不过送死,但十年二十年之后,也许便容易。
我——君黎迟疑。我未想过何时,但总在今年;十年二十年,那是决计等不到的。只要让我知道他人在何处,我便会忍不住要去寻他麻烦。
但听说你至今也没能逼得凌厉一招还手。凌夫人毫不客气地道。你凭什么去对付马斯?
可我相信自己每日皆有所进。君黎坚持道。马斯仗恃的不过是鬼魅般身形步法,还有瞬时手上巨力——但我只要眼力足够,苦练步法,闪避他那手上绝招,等待他的破绽——杀他并非完全不可能!
凌夫人冷笑道,我听说你眼力确好,身法也有小成,但高手对敌,仅靠这些却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始终跟随他人步法,受他人牵制,便是立于无胜之地;你等待别人露出破绽,根本更是将自己置于被动之局。就凭你这点肤浅之解,莫说马斯,便普通好手,你也难敌。
夫人说我是肤浅之解,那何谓不肤浅,还请夫人明示。
凌夫人轻轻哼了一声,道,你可知交手时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掌握战局,我们称之为“慑场”。你与人自第一式交手开始,争的就是这慑住战局的地位。一旦慑了场,对手再要取胜,除非他确有千古奇招,否则根本没有可能。我听凌厉说来,便是在他只管闪避,任由你攻之时,你也全无慑场之心。战局轻易落入他掌握,只要他有心不露出破绽,你要逼他还手,便是再过百招千招,都没这个机会。他说不限你多少招,根本是因为你百招之内没逼得他还手,往后更无可能!
君黎听得呆立,过一晌,方道,但我原与凌大侠武功相去甚远,争不到慑场之机不奇怪吧。
要真的掌握战局自然不容易,但是至少也要争一争,不要让对手轻易地得到机会——你面对凌厉的时候,心里应该只想着眼前这一招要如何行动,只想着下一式要怎样才能欺到他,却想来从没仔细想过整个战局的优劣吧?如果你将每一战局的取胜都仅看作招式相争,看作寻找破绽,那只能说你还太天真了。不知你可看过旁人比武,有时可以翻翻滚滚上千招不分胜负,但忽然一招毫厘之差,便急转直下,败如山倒,再难扳回赢面——这便是因为之前上千招,只是两个人始终在争那慑场之机,而忽然一人占住此利,胜负便分。
但……凌大侠从来没有教过我那些……我……
想来是他觉得还没到时候,我倒越俎代庖了。凌夫人笑笑。有些人天生便气势慑人,倒是一教就会;可是道长看来……恕我直言,在气势凌人上,应该并没什么特别之处,所以他应该是想你再多习一段时日,才开始与你说。
她停了一下,又道,不过既然我已说了,那么倒干脆与你说个明白吧——你与凌厉交手一直是下风,没时间去考虑什么掌握战局,也属正常;但反过来——便算是你跟五五交手,占了上风时,你又如何?若你仍然觉得很累,便证明你的上风仅仅是招式上的上风罢了,在局面上,却仍然与他处于相同地位,并不比他一个小孩子高明。三五式便能取胜的事情,也许你要三五十式。
君黎咬唇,心里知道凌夫人说得不错。这是不是足以证明,凌厉在闪避自己剑招时,根本还轻松得很?自己闪避他时,明明动作完全一样,也不比他更快或更慢,却总是事倍功半,却原来这其中的差距,是在于这个“场”究竟归了谁。他有道家渊源,对这阵势相克之说最有所感,凌夫人所言不啻于醍醐灌顶,但灌顶之下,他只如身入冰窖。
原来与马斯所差,根本不止是身形、招式、力气这样表面上的事情而已!
凌夫人又道,慑场之事往大里说,原与人本身气场有关,有的人甚至不必动手,一吹胡子一瞪眼,旁人就败了。这个,你性格温和,反比不上那些个趾高气扬之辈——不过也有神气内敛的高手,什么都不做便是静着,也无人敢近,比那些张扬之气又不知高明过多少。但这绝非短时可成,所以我才让你将报仇之计推后。
君黎便沉默了半晌,道,我明白。凌夫人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但——我不愿推后。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要在凌大侠这次离开之前,达到他要求我的进境,让他将马斯的所在告诉我。夫人说我性格温和——承您赞誉,但我恐怕也没有温和到等过十年的地步。莫说十年,便是一年,便是半年,便是现在在这里苦练,我已经觉得是放过他太久了,还不晓得这一段时光,他又要多杀多少人!
凌夫人还欲说什么,张口,却又缄口,似乎已经知道不可能改变他的心意。只见君黎深深一礼,道,多谢夫人今日指教,君黎茅塞顿开,获益匪浅。她只好又微微叹气,随即转身道,你还打算偷听多久?还不出来!便看见五五自树后探了头,委屈道,我饿得很了,娘却只顾跟人说话。原来你今天来却不是为了接我的——爹不管我,现在娘也不管我了,都只对外人好啊。
凌夫人哼了一声道,好的不学,撒娇耍赖倒是学了不少。
她虽然说着,却也知道该回去了,便向君黎看了眼,语气里带了些无可奈何,道,道长心意已决,我也便不多劝。不过凌厉留在临安的日子,应该也只剩一个月了,希望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君黎低头不动,凌夫人领着五五,已飘然远去。
这一日凌厉没有来。这一日下午,君黎也没有运一次剑。他在想。他在想自己到底要怎样,才能够在这一个月里,让凌厉说出马斯的所在。原本以为离他的要求已经越来越近,但今日听凌夫人一番言语,却忽然又觉得遥远得完全没可能触摸。也许凌厉根本就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做得到,才完全不跟自己说这一切吧?
到了晚上,他才勉强举起剑,在这夜幕之中,在这为厉厉寒风刮去了颜色的星光之下,举剑挥舞。他像是想发泄无尽的情绪,将剑舞得肆意而又漫无章法。而到了半夜,他忽然像是绝望,竟就这样张开双臂,在这无人的林间,在被剑风激得片片飞舞的枯叶间,仰天长啸。
又有谁能够听见这样的啸喊?天地虽阔,他却依然只是孤身一人。 二九 暗青破局
夜露已是深重,君黎没回家,在林间一直躺到天白。也许是身心俱疲,他迷迷糊糊地睡去,落叶拂到脸上,都是不觉。到睁开眼睛醒来,他忽然发现身边有个人在看着自己。
五五?他忙坐起来。你已经来了?
嗯,来了,我娘也来啦。五五道。她在那边。
君黎吃了惊,顺他手指去看,果然见到凌夫人站在不远处,那背影一如既往地透着种淡然的静。你们——来了多久了?他忙爬起来,整理皱乱的衣衫,便要过去。
喂,道士。五五一把拉住他。昨天听到你们说,你要杀一个人报仇,是不是?
呃,是。君黎道。
那就难怪了。五五松了手。我就说,若不是心里有什么缘故,哪会像你这样玩命地练武——那我进境比不上你快,也没什么奇怪的啦。
我先去见过你娘。君黎说着便向凌夫人那边走去。凌夫人听到脚步,已经转回身来,一笑,道,你醒了。
对不起凌夫人,我——实在失态。
看来你昨日心情很不好。凌夫人道。现在可好一些没有?
我……没什么事。君黎道。倒是夫人,怎么今日一早会来?
凌厉恐怕今天也来不了。但既然你非要练武不可,那就只能我来了。
夫人的意思是……
怎么,你怕我及不上他?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原万万想不到夫人会愿意这样……
我只是也不愿见你送死,但你如非去不可,我只能寄望你活下来的机会能大一些。何况,自打凌厉答应教你剑法那日开始,我们一家子怎么也都已被你拖下了水了,与其回家斗不过他,我看倒不如来教教你。若改天你能让他吃一惊,也算我一点小小胜利。
君黎却知这凌夫人看似言语淡然,心内其实极善,这一番话已让他鼻中一酸,几乎要落泪。他想到昨夜心内的绝望,忽然又觉得,在这世上相遇之人,明明都待自己极好,师父,义父,姐姐,还有凌厉,以至于凌夫人和五五——也是一样。他是委实没有理由绝望的,他难道不该觉得幸福才是?
那——谢过凌夫人。他还是克制了心内的激动,也还以平平静静的感谢。
就不用多礼了,时间也不多。凌夫人淡淡地道。五五,你过来。
五五依言而来。凌夫人扶着他肩,向君黎道,喏,我这个儿子算是借给了你,原本若不是你有仇要报,我是没道理让他来帮你进境,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未必便没有所得。你听好,要习“慑场”,比较容易的办法,是先从比你弱的对手开始。但这种事情我也无法用言语说清,只能靠你自己慢慢领悟——昨日不过是与你说个道理,你何时找到感觉,也是勉强不了。
君黎点头道,我明白。
招式上,我便不多说,免得乱了凌厉的原本路数。凌夫人又道。反正他的招式尽够高明了。
她说着,矮身向五五道,我交待过你的事情,都记得么?
五五点头道,记得。
凌夫人便温柔一笑,道,他的武功比你高那么一些,这样的对手也是难得,你若能从中寻些突破之处,得益也不会浅。
五五便嘟嘴道,你们从来便是哄我。
凌夫人失笑,却又站起,道,都是木剑竹剑而已,你们两人都不必手下留情。尤其是你——君黎道长,要记得,手下留情这种事,是要在掌握战局之后才可以做的,那时候你胜券在握,就只管随心所欲——而在此之前,劝你还是不要自以为是。好了,便让我瞧瞧你们谁先有所领会吧。
风吹过,便有无数枯叶落下。似乎没有什么东西会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同时拥有柔软和轻脆两种感觉,被两人的脚步踩得叱诧作响。五五竹剑在地上一划一掀,似乎是种调皮,便带起无数散叶向君黎飘去,而他小小的身形也随着这一片如雨落叶挟剑而出。
凌夫人含笑看着爱子。五五虽然一心也想习武,但事实上却很少真对练剑兴致这么高。凌厉每年至少也有半年不在家,而自己也交替着一年留在江南陪五五,再一年就随凌厉一起去北边,倒有大部分时间,五五是交给他常留临安的爷爷奶奶看护。今年先前她陪着凌厉在外,回来南边时恰好赶上顾世忠的寿辰,原该夫妇两人同去,只是徽州这个地方,于她很有些不太好的回忆,凌厉不想见她为往事情绪低落,看她勉强,就干脆让她独自先回了临安。没料在徽州这一趟却遇上顾世忠出事,还遇上这一个非要跟他学剑的道士。自知道这些事情后,她这两天总在心里思忖,若君黎重伤跑出、又以死相迫时自己在凌厉身侧,会如何决断?想来想去,觉得大概自己也只会作出同样选择。那么凌厉每天教这道士剑法,自己也没什么话好说了。
只是,真的也只有一个月了。先前大半年既然在外陪他,接下来就要留在临安,陪五五和二老。虽然便将五五再交给二老看护也无不可,可是她毕竟是个母亲,孩子尚不算成年,她究竟还是不能弃他不顾。
有时她会想,早知如此,当年就不给你生孩子,无论你去哪里,我都可一直陪你。可是和凌厉之间,好像从初识开始,就在分分合合。他对自己的情意,好像真的是因为分分合合才存在的,若真的一直在一起,也许反而荡然无存了。
她心中微微泛起丝苦笑。这固然只是她一种悲观的猜测,可是这至少证明成亲已经十多年,他——仍然没让自己觉得安全。
回过神来,君黎和五五的交手已逾五十招。君黎未再特意让步之下,五五倒好像常被激出了些绝境逢生的巧处,让君黎发现原来先前那些特意留手果然并不需留——五五似乎总有办法顶过去。也正因此,君黎的上风仍然只占在招式上,并没什么立即制胜的办法。
不过,五五很快已气喘吁吁。他眼见不敌,忽地身体又一矮。君黎只道他要像头次一样又刺自己脚背,忙先向后退,谁料五五忽一仰身,竟有什么东西从他胸前衣襟里飞射而出。君黎吃了一惊急闪,那忽然射到的竟是暗器,密密麻麻而来,他心里一冷,暗想这样铺天盖地而来,怎么可能避过?但身体总还是不由自主地扭动相躲,在那缝隙中求一线生机。
臂上忽一阵轻痛,他知道终究闪不了全部,不过这“暗器”好像并没太大威力,细看却竟多是沙粒,少许夹杂些石子,打到身上,也便落了。五五咧嘴一笑,道,算你输了吧。君黎却一怒,道,你怎可用暗器!
有规定不能用暗器么?凌夫人在一边道。便算规定了——你知道旁人便不会用暗器对付你?
君黎一呆。他心里只想着怎样领会凌夫人所说的“慑场”之法,却不料非但没所领悟,反而还因为忽遭暗算,败下阵来。却听凌夫人又缓缓道,可惜了,你终究没能跳出原有圈子,控住此局,否则便算他忽行怪招,你也不至于便狼狈落败。
但这暗器——应是机簧所发吧?距离既近,纵然再是占据上风,又怎能避得开?
凌夫人便款款上前,道,要不要我避一次给你看看。
你若心里知道他要发此暗器,就会有备,避起来自然容易些。
凌夫人便婉然一笑,道,五五,你把器筒给他。
五五应声,从衣襟里取出暗器机簧来交给君黎。凌夫人道,这器筒里面有四层沙石暗青,便只是按一按机括,就出一层。适才五五已经用掉一次,还有三次机会。左右你也不信五五不与我串通好,那便交在你手里,我们先斗个数十招,我也不知你何时要施暗器,你且试试看我会否如你这般狼狈。
她说着,仔细教了君黎怎样使用,又道,我不擅剑法,就空手与你过招罢了。
君黎知道她必非托大,便不推辞,将暗器藏好,木剑一兜行礼,就向她袭去。
他初时心里仍然不忿,想你固然不知道我何时会发暗器,却至少知道我有暗器;我方才却完全料不到五五会用这种手段。但交手数招,凌夫人却并没似他预料般特特与他保持距离以备后避,反而因为空手,与自己相距甚至比方才自己与五五仍近。
便只这数招,他忽然似有所感——与凌厉交手时,便也是这么一上手就有种压迫感,他原本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此刻他却忽然明白——三招一绝,这竟然已是她的局。他怎样也无法追忆轻巧的一交手间她是借了什么东风,就已慑住了场,但在随之而来的十数招里,他已经感觉得出她开始相让——“手下留情这种事,是要在掌握战局之后才可以做的,那时候你胜券在握,就只管随心所欲”——你真的已经胜券在握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