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26分节

二五七 楚之云梦 六

    单疾泉阻之未及,只见关非故等皆以目光向自己这边投射而来,只得站起拱手道:“小子胡言乱语,沈公子、三支诸位、各路英雄,还请谅过。”

    单无意已急了,“我要他们谅过什么?现在是他们被骗了,他们还……”

    “单家公子,”一个声音忽然飘浮而至,同时轻轻往前走出了一步的,还有一个窈然身形。娄千杉掠在了三支叩拜的人群之前,巧笑嫣然,“适才沈公子圣血激起洞庭回响,这里人人亲眼目睹,不知单公子是有什么误会,定不肯相信呢?若然公子觉得此事不过偶然,那——要不要再来一次以确证?”

    “千杉……”单无意竟然语塞。这个这么久以来未曾对自己说过只言片语的娄千杉,忽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自己开口,他又怎能不语塞。

    “你怎么……你怎么为他说话?”他像是不能相信,喃喃而语。“是不是……是不是他又迫你?是不是他迫你如此!?”

    娄千杉冷笑了声。“单公子多虑了。云梦教的事情,本无云梦教自己不知,反是公子一个外人懂得的道理。‘圣血’之事,云梦教中自有判别。如今三支已尊沈公子为首,单公子也不必多有怀疑,还请入座观礼就是。”

    单无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半是因为她竟不信自己所说,一半是因为不信自己的人偏是她。他实想此际就飞身上前,撕破了沈凤鸣那温雅而虚伪的外形,却也知道不要说沈凤鸣了,这么许多三支之人,又岂能允自己近了他身。

    娄千杉款款一礼,便自回身。众人自也不再理睬单无意,要看三支这叩拜之礼。也只有刺刺轻轻拉了他一下,回头向单疾泉、君黎轻声道:“我们先不管?”

    君黎未答。单无意暴露在人群之中的时候,他也一样被看见了——被那个此刻高高在上的云梦新主。他并不知沈凤鸣其实从未忽略过他的存在,只是这一刻他才不得不将目光转来,与他那样一对视。这对视那么轻,轻得就像他那个若有似无的微笑。他还是和之前一样,没有露出一分一毫如何行事的暗示。

    除了,那微笑在与他对视的一刹那,像带了那么一抹转瞬即逝的苦。

    ——还不能告诉他。仍然只能希望他如前夜所闻的叶笛之声一样,“不要妄动”,因为,那植于心脉的蛊毒还未解除,他的性命——由是这整个云梦教的一切前途——还掌握在关非故的手中。

    所以沈凤鸣很快转开了,将那微笑投向如今已是他麾下的三支众人。秋葵和谢峰德没有向他叩拜。他们自不肯这样屈膝的,可背后站立的三支众人有意无意地趋前,却也将他们逼迫至了人群之中。他们,也不得不各带了些不满地在那百多三支弟子间,稍稍作了欠身。

    若“圣血”是真,身为云梦三支传人的他们,纵然再有天大的缘由,也抵不过那一条祖训。

    行礼完毕,关非故面上带着种不无兴奋的红,转身道:“各位——多谢各位今日见证三支重归云梦之典——至此,世上再无幻生界,也无泠音门、阑珊派,有的只是云梦教,以及其下幻生、泠音、阑珊三支。三支自此同气连枝,不分彼此,都仰教主之命行事!”

    幻生界众人齐声叫好,关非故便道:“教主既立,按照教规,我等一切均要听命于教主——后面的话,便要请教主来说了。”

    “等一下!”秋葵终于还是按捺不住,打断了他。

    她向关非故稍一点头便算示过,随即道:“适才行礼,是为云梦‘圣血’之古训,不得不为——但是——关前辈,‘圣血’固然要紧,可要云梦诸弟子都承认他这教主,恐怕还不够吧?”

    “秋姑娘的意思是……?”

    秋葵轻轻一咳,“今日之事先前未曾听闻——纵然我于此会之安排全然信赖关前辈,还是有些出乎意料,恐怕在场三支各位也有许多心中有惑。晚辈认为,再有什么样的话要说、有什么样的议题要继续,也消在解除了疑惑、确认这教主名符其实之后,才可继续。对于——对于我们这位新任教主,我只问二句,其一,云梦教既是江湖一教派——以今日江湖各派的规矩,身为一教之主,最为首要的自然是精通教中武学,堪为教中率领,对是不对?”

    三支之内无人应声。幻生界的人不敢随意相应,谢峰德与娄千杉却知晓沈凤鸣其实身具云梦之学,是以泯然不语。

    “对!”却是武陵侯风庆恺接她的话,他身周众人也便跟着点头。

    秋葵并不在意,只瞟了沈凤鸣一眼,哼道:“其二,一教之主,自然也要其品行出众、声名清白。对是不对?”

    “言之成理。”风庆恺又道。

    秋葵冷冷一笑。“关前辈,恕我直言,这位所谓新任教主大人——此二条,有哪一条他是做到了?”

    关非故不知秋葵与沈凤鸣素有过节,原只怕谢峰德或有刁难,却不料出言相质的会是这素来寡淡的泠音门女子。她形貌冷傲,这般立于人前向这刚刚展示了“圣血”的新教主质问,自有种难言的凛然之仪。众人不意教内竟有插曲,屏息凝神,待看沈凤鸣或关非故如何相与。

    正犹豫如何应对,却见一直倚于座间不愿多言的沈凤鸣站了起来,一笑道:“秋姑娘——当有此问。姑娘不喜沈凤鸣往日‘声名’,盖因黑竹会原非名门正派,入不得姑娘法眼。可——若依姑娘之见,云梦教与之相比又如何?正邪之说,莫说以武林之大,就算是在座诸位各自心中,只怕也各有衡量。沈凤鸣不奢求尽孚人望,只是——自来无论是在黑竹也好,不在黑竹也罢,在下纵然无功,也自问从未做过什么不合江湖规矩之事。所谓在一位,谋一事,也便是了,秋姑娘身为泠音一支之掌,也该明白这个道理。还是——姑娘另有高见,另有缘由,认定沈凤鸣品行‘低劣’、声名‘狼藉’?”

    秋葵瞪了眼睛看他。沈凤鸣必是看定了她不可能将那些令她或是令娄千杉蒙羞之事道出,才这般肆无忌惮。她虽然心中忿怒,却也只能强压火气,冷冷道:“恬不知耻之人,做过什么样的亏心事,自己心里清楚!我今日亦不屑在此与你争辩,莫若我们先手底分个高下如何?你若能以我们云梦教、三支之中任意一支的武学胜过了我,我便认你这教主,否则,你连我所说的第一条都做不到——与你争论什么品行声名,徒然浪费时间!”

    关非故咳一声,“武学切磋,原在……”

    他欲待说武学之切磋原是在后晌,可沈凤鸣竟未给他说下去的机会。“好啊。”他声音不高,可他此际身份,言行决意却非关非故所能左右。关非故微微一怔,竟一时阻拦不得。

    他自不可能在此时用强逼迫于沈凤鸣,只得尴尬一笑道:“既然教主是此意,那便午前先比试一场,也是无妨。”

    人群沸扬起来。适才“圣血”一事耸人听闻,众人焰焰热情哪里肯退,此刻见沈凤鸣欣然接受挑战,自更兴致高涨。

    关非故与关盛对视一眼,令撤开场地,将中心空出。

    秋葵素知沈凤鸣身手虽好,可也不过是“杂学”,此际见他这么轻易就肯接受了挑战,反一犹豫:“我说的是只限一源三支之学,你——”

    “不止限定三支之学——既然是与秋姑娘较量,就限定‘泠音’一支之学便是。”沈凤鸣微笑道。

    秋葵见他自大,心中不知是惊是怒。那时在禁城,得见沈凤鸣调查摩失来历时写来的那一封关于一源三支的书信,内中所言详尽,莫非他真的对三支之事、三支武学有知?若他真的是云梦教的传人,原该如此,可那时在鸿福楼顶,他分明对自己束手无策。

    她心中一转念。或许这一切本就是个局,幻生界也不过是发现他知晓了三支之秘,才顺水推舟、将错就错地闹出这一场三支合并之戏来,借一外人之力,只为了云梦教重出江湖能名正言顺。其实,秋葵在禁城之中,朱雀启发指点之下,魔音早非昔日单纯稀薄之力。这个沈凤鸣,不要说泠音门、三支的武学了,就算他用自己的武学,她也并无丝毫惧怕。用朱雀的话来说,她此际魔音所具功力,“终也多少有了点一门之主的样子”——以此“七方”残存的十四弦奏出繁复之曲,所蕴魔音诸幻,她不信以沈凤鸣之力能抵敌得住。

    她想着,面色转为鄙夷。“不必装模作样了。你手边并无乐器,如何用得了泠音之学?我就算胜了,免不了又要被人说胜之不武。”

    “谢姑娘思虑周全,凤鸣确是无琴,幸在场豪杰众多,总有哪位愿意相借。”沈凤鸣的笑里还是带上了一点点在她面前抑制不了的戏谑之意,“在湘夫人面前,若不以‘魔音’回应,岂不是太失礼了。”

    ;

二五八 七方与鸣

    君黎听他说出那轻佻浮浪的“湘夫人”三个字来,游移不安的心思反而忽然一定,就像一瞬间知道原本的那个沈凤鸣并未失去,紧绷的面色竟不自觉松了一松。秋葵却有些局促,怒道:“废话少说,要借琴便快借!”

    沈凤鸣抬头望向四周众人,“不知有哪一位正好身携乐琴,肯暂借在下一用?”

    众人面面相觑。当席数百人,左顾右盼间,好像还真没有用琴者。也就只有那武陵侯风庆恺适才提到自己亦通音律,可他似乎有心偏帮着秋葵,不知是因为真的并未带着琴器出行,还是不愿相借秋葵之敌,只是不语。

    沈凤鸣并不急,见无人应答,稍稍转头,曼声好似在向那林间再道:“真的没有哪位肯相借吗?”

    众人随着他目视的方向,才去注意那一处被树丛与山石掩映的背阴之处。这一看之下,众人都吃了一惊——因为,没人知道这个女子是何时站在那里的。她像是来了很久了,娴淡已极,半分匆忙之态也无;可她又像是刚来,因为那里离人群绝不在远,若是她一直在,又岂能无人看见?

    沈凤鸣微笑起来。“这位夫人看来是愿意相借了。”

    秋葵面色已变。她并没有与她照过面——可她知道,这女子身上负着的,是自己进内城之前,不得不留在临安城中的“七方”琴匣!

    人群之中的刺刺也轻轻“啊”了一声,“那不是苏姨?”

    苏扶风穿着一身淡红的衣衫,那淡色衬得她极宜,像是任何其他颜色都不能将她那样如画的眉目与轻闲的表情描摹出来。沈凤鸣开口相邀,她便负着琴匣走上前去。有人认出她是昨夜方至岛上的黑衣女子,互相窃窃私语,关代语自也认得,口唇一动,却又咬住,偷眼相觑。

    “你……你是……”秋葵讶极。

    苏扶风缓步走入,先对她微微一笑。“秋姑娘,今日我先擅作主张了。”

    她的语调沉稳,似有种平复心绪的力量,以至于秋葵竟难以多加质问,只将一双眼看着她,等她说下去。

    苏扶风已放下琴匣。“沈公子今日无琴,这一具二十五弦原是泠音门之物,也便是云梦教之物——沈公子既为云梦教主,原也算不得相借。”一停,“为切磋之故,秋姑娘暂且由他一用?”

    秋葵冷冷哼了一声,“就怕他驾驭不得。”

    苏扶风一笑敛衽:“二位小心。”便即飘然而退。

    沈凤鸣也向她一躬相谢,俯身打开琴匣。

    琴是不是好琴虽未必人人识得,可二十五弦必是大琴,也足以瞩目了。一时间场间数百目光尽皆落在那琴身,注意苏扶风的人倒少了。只是,她既已在众目睽睽之下露面,终也没那么容易再隐去身形。单疾泉稍一环视,还是令向琉昱去将她请来同席。

    “苏姨!”无意一待她过来就抢先道,“为什么,为什么把琴借给那个人?”

    “凌夫人,今日凤鸣之事,是有什么内情?”君黎也是顾不上什么礼节,“你是不是知道?”

    苏扶风坐下,并不回答,表情却有些凝重,只道:“他这一场比武可算性命攸关。”抬目看一眼单疾泉,不理会君黎的追问,“先看看情形,我再说与你们吧。”

    她未肯即时便说,原是因沈凤鸣的相求,可其实如今说与不说,他与秋葵之比武如箭在弦上,都已是不得不发了。

    战中之人似乎还远没有观战之人那般紧张,只听前面沈凤鸣抱琴犹笑道:“秋姑娘,此琴二十五弦,于你来说太大了些,就让给我占个便宜吧。”说话间手势一指,意示请秋葵就座。

    那里已经有人准备了琴凳与琴台。若要全力于琴音之上,坐着自然比站着更易全神贯注,是以秋葵并不推拒,便自坐了,将琴放稳,先行凝息调适。

    沈凤鸣转向众人,道:“泠音之‘音’,纵在云梦教之中,亦称为‘魔’,是为‘魔音’,诸位闻名识意,亦可猜知此番比试非同寻常。云梦教内,倘深谙云梦武学之源的,或可无碍,但诸位——非是沈凤鸣看轻——此音自耳入,直达于心,纵是天籁也恐非诸位之心所能载承,为不致误伤,还请先以棉物阻听为好。”

    他一停顿,忽笑道,“若自认高人者,沈凤鸣也不敢强求。”

    席间大多数人互相看看,果然也不敢掉以轻心,寻布撕襟,准备随时将耳堵起。单疾泉也令无意、刺刺等都照样塞了,及至看到君黎,对他目视征询,却见他摇了摇头。

    他虽并不觉得沈凤鸣有什么理由会败给秋葵或伤害于她,可若苏扶风说他此战“性命攸关”,他又怎能阻塞自己视听,错过任何一丝细节。

    见众人不少已以手就耳,沈凤鸣也知再多说什么,席间也少人得听闻,便抱琴向众人一礼,往自己的位置坐下。

    在此后的许多武林记载之中,这一场足以震动天下的较量却往往被描写得如同一幕哑剧,可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

    直到沈凤鸣拨响琴弦之前,秋葵仍对他较量之意心存疑虑,可今日这个宽袖携琴的他,竟好像真的有几分像是识音之人——那是她以往从未想过的。她不敢掉以轻心,匀息之间,一霎不霎地只注视着他,到他落座、放琴下来,她才将目光移至他脸上。

    沈凤鸣对她一笑:“湘夫人,难得到此湘水之上,莫若——还是请你自《湘君》为始,如何?”

    秋葵冷讽道:“何敢与教主争先——自是教主先请!”

    沈凤鸣知道多争无益,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伸手拨弦。

    那弦响了。琴音令秋葵心头微微一拎,放于琴上的手也待动,可一迟疑,却又一停。

    ——琴音纯粹,尚无注入魔音。

    那本是她的琴,她原未想过那琴还会在旁人手中发出声响,尤其是一个——她极为厌恶的人。可若单以琴音论,面前这个人,似乎还不算辱没了“七方”。她甚至有些惊讶。——这似乎正是《湘君》的调子。这一曲,他也会吗?

    再多听几节,曲调却又与《湘君》颇多不同。曲是古风,与《湘君》击节停顿都很相似,可偏在那些最为要紧之处,又与之背道而驰。她按捺不住,起手欲待拨琴纠正于他,可伸指及弦,又觉得那些背道而驰之处,似乎也恰到好处,并不损了这曲的完整——反像是这同一曲的另一面。

    她竟听得愣怔。

    沈凤鸣将弦拨得很轻,轻到琴音有些絮絮,繁琐却也不失平稳。唯一在这意境之中不合时宜的大概只有左手拨弄间偶尔的瑕疵——那是被左掌的包扎擦出的杂音。不觉十数节已逝,沈凤鸣才瞥了她一眼。“你还不动手?”

    秋葵像是醒悟过来,忙振袖抚弦。这是阙与阙之间的微停,在这样的节间趁虚而进,最易不过。沈凤鸣留给她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弦动,琤琤数声,她的琴音轻易介入。

    可——恰恰是因为这样绝妙的节断,她这个识音之人,断不肯就此对沈凤鸣之音加以破坏的。颠覆这一段她本心仪的古曲吗?她不愿。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顺着他留好的那些空隙,这样一路弹奏下去。

    不知不觉淌出指尖的——只有那一曲《湘君》。

    是的,好像——好像只有《湘君》,才能与他那一首曲子天衣无缝地相应。秋葵知道沈凤鸣本意便在于此,她不得已却也不想这样以琴声与他相和,一口贝齿轻轻一咬,弦一颤,抢先将魔音浮入其中。

    远处的君黎听得,眉间微微一动。——他终究是要迫她先出手。

    沈凤鸣似乎并无所觉般,琴音里一丝一毫回应也无,仍是絮絮琐琐,和缓而行。二十五弦虽广,琴音却还不如十四弦的高亢,秋葵的琴音一起,他的就被盖过,反像是成了陪衬。

    断断续续试探的魔音,在目下多是内功精深之人的耳中,好像也并不能消磨双琴合奏的婵媛意境。君黎与单疾泉对视了一眼,又去看苏扶风——只有在看到苏扶风的时候,两人才觉出了一丝紧张。

    那是因为——苏扶风的眉头少有地拧紧着,双目注视中心的二人,像是从这心旷神怡的琴曲之中,望见了狂风暴雨的前奏。

    却忽听琴音一变,像是自转调上有了层层回声——那是秋葵将转音借十四弦相叠,渲染开来,一时间蕴含其中的魔音也随之变深了几分,在众人耳道里迂回着,开始击打着头鼓。些微不舒适的感觉隐约随至。

    可这不舒适也没来得及蔓延,忽又受力消弭。沈凤鸣的琴声也变得嗡嗡有声,虽有回声却低沉好多。

    ——他终于也出手了,可动用的魔音,却不过将秋葵的消解。

    那两人便就这样此起彼消地将《湘君》奏至了后半阙。秋葵虽还未出全力,可也从未想过会有人能这么精准地将魔音之效消解而去。沈凤鸣像是对她琴音的每分每毫都料到了,甚至那首曲子——都像是为消解《湘君》而存在。

    她不自觉抬头看他——唯独这次,她目光里的惊异多过了厌恶。如果一切都是真的——如果面前这个人真的是云梦教的传人,为什么之前那么多次相遇,他都会为自己琴音所退?

    日色渐移,灼目的光亮渐渐升到高处,直射于沈凤鸣脸上。他奏琴的样子让秋葵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她不知道自己若是先认识了这样一个他而不是在彼时先为他那般轻辱,对他的态度,会否有些不同。

    沈凤鸣听出她略有分心,琴音有些游离,抬目也看了她一眼。四目相对,他如往日一样,对她报以微微一笑。这在秋葵看来轻薄的表情令她一咬唇,像是明白如今这样相谐的奏琴也不过是假象。那一丝心中的摇晃还是落到了实处,她表情一狞,忽而以手将弦重重一按。

    行云流水般的曲子忽然整个消失,沈凤鸣也是一错弦。《湘君》既止,他琴音稍有转变,又渐渐凌驾于山水之上。

    “湘夫人,怎么了?”他的口气,像是两人真的不过是在和琴。

    秋葵不答,素手忽重重在弦上扫拂数下。琴身回响,发出振振之声,高亢的音色与全然不循常态之节奏将适才悱恻之意一霎时就毁坏殆尽。

    她没有说话。她不需要说话,沈凤鸣已经知道,她必不会愿意与自己一直相安无事地相和下去的。

    ;

二六〇 七方与鸣 三

    关非故、关盛等其实对两人这番比试已有不耐,可沈凤鸣这段琴音起时,就连他们亦不自觉生出种欲闻之心来。适才的或舒缓或激烈,都似不过的是人之心境,可这一曲——却像超脱了凡人之心念。天地广阔,而天地之外,更有天地——琴音之中,像是有无穷无尽的可能,要将山河天地的一切喜怒哀乐都纳入其中,再澎湃而出。

    秋葵几乎没有犹豫,便已将琴放下,重新抚弦。《神梦》之奇,在于似乎极简亦可为,而极繁亦可为。五弦是一味,十四弦是一味,二十五弦是一番光景,而到五十弦,又是另一番光景。

    苏扶风看着此际秋葵的表情,一直凝重的面色终于稍稍有了变化。她知道,现在,才是沈凤鸣昨夜所说计划的开始。

    她不得不佩服沈凤鸣耐得住性子——因为就连她,先前都已心生焦灼,暗道他为何迟迟未有动静。可或许沈凤鸣才是那个真正了解秋葵的人。他知道什么时候才是掌控她行动的最好时机。

    这一次沈凤鸣竟未再行容让,忽而右手一颤,一股巨力散出——曲中是雷电之景,那魔音洒入空气之中,叫人耳中一阵失音,听力竟如受电击般一时失去所感,好不难受。几名仗恃内功过人的门派首席,亦是面色一变,下意识将耳掩住。

    秋葵脸色急变。那琴弦要颤动得多快,才能令那样巨大的声响瞬间化为无声之力?她一咬唇,欲待同样回敬于他,可沈凤鸣手下曲调忽然一变,暴风雷雨都似刹那天霁,琴声婉柔,便如一瞬回到清泉溪流之地,而她手中的那一抹闪电,竟就只能这样握而不发。

    她自然可以将此击发出——可她已经认过输了,以至于她竟一时无法肯定他们究竟是在生死相搏,或是切磋技艺,还是——不为胜负,只为一起拼起这一曲之宏大?

    闪电的巨力被她在手中握碎。琴弦震颤,她试着将他蜿蜒溪流变得湍急。沈凤鸣没有抬头看她,可手下也快了些,像是那溪流已不是缓缓淌着,而是不得不急急奔着。秋葵不敢露出一丝得色,只细数其中音节。八节。十六节。六十四节。愈来愈多。愈来愈快。她忽地右手四指一滑——琴音急转直下,那被握碎的闪电之力,化作直下的瀑流,轰鸣而落——这是她的还击!

    可这一下击出,她觉得整个世界蓦然一孤——她的魔音洒了出去,可怎么他的琴音却消失了?就只是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一定是停了手,以至于《神梦》忽然变得如此单薄无力——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神梦”,就像忽然被抽走了一支的筷箸,像忽然不见了倒影的铜镜,剩下的那一半,竟变得毫无存在的意义。

    那一瞬有多短?她不知道。因为等到她一怔而抬头,看到的沈凤鸣分明仍在弹奏,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竟生出了怀疑——怀疑那一瞬的孤独也是错觉。现在这一息,瀑布如从未断绝过一般已落,激流四溅,散入虚无。

    旁人自然更听不出琴音有过那一刹之断。若说有什么特别,那也只有就在近旁的君黎看到沈凤鸣的眉头随着方才飞瀑之落皱了一皱,像是遭到了什么痛楚。

    他暗暗咬唇。那一击,应是击中了沈凤鸣,可《神梦》还在继续,不是他一个局外之人可以左右。琴音之中,山谷之下,瀑布惊起百鸟,纷杂啁啾之声在两人四十弦的跃颤之下,竟也栩栩然如临其境。忽见沈凤鸣食指勾动,那弦又是“琤”地一弹,一缕尖锐的清鸣直上云霄。

    这一声清鸣震得人心里都是一阵锐痛,真正如先前所说,魔音自耳直入胸腔。这是他对秋葵再次发出的一击。秋葵并未犹豫,逆着他魔音袭来的方向“琤琤”两声,毫不稍逊的飒然声响利刃一般回击而去。

    是的,是两声。这听来不过“琤琤”两响的回鸣,却蕴藏了秋葵所有欲诉未诉之意——是对他沉沉累下的怒恨不满,甚或可能还带着今日认败的不甘——便如两道音之尖刀,旋向沈凤鸣的身前。

    自耳入心吗?沈凤鸣在这一瞬间忽然露出一笑——那手离琴而起,这一次,像是要让秋葵看确了魔音之断。秋葵大惊,“你……”

    她不明白。她是循着他声音袭来的方向逆势而去,是自保却也是反击,其势极凶。以沈凤鸣适才对魔音的掌控看来,他并不至于化解不了,缘何又要绝音不挡,生生受创?——难道他真的不将我放在眼中至此,到现在还要来羞辱于我?

    沈凤鸣的手重新落下来——与上次一样,一切音色之断落也不过一刹那。可这次一同落于琴上的,还有一声轻唔,几滴溅血。

    琴声未绝,可人群变色。听不懂或看不懂魔音对决之胜负的众人,却到底是看得懂呛血的。已有人站起,料想秋葵这“琤琤”两声,已致了沈凤鸣内伤。

    “凤鸣?……”近旁的君黎也吃了一惊,可还未迈出半步,忽见秋葵似口唇在动,不知在说些什么。这旋风般不断席卷于整个会场的魔音之中,大概反唯有身处中心的他们二人互相之间还能听见言语对话了。

    “我——不要你让我!”琴台之侧的秋葵双目瞪视沈凤鸣。“你再有意如此,我便当场取你性命!”

    沈凤鸣望了望她轻轻扫动琴弦的手,“取我性命?”一停,“晚了。”

    秋葵未及回应,手背忽然一痛——不错,是手背。怎么琴弦竟——她犹未及反应,手背又第二次一痛。

    好快!十四弦竟已在沈凤鸣吐出四个字之际先后断去双弦,比之初次对敌朱雀时被断弦之突然也不遑多让。魔音之力随之反噬而来,秋葵强压却也压之不住,喉口一腥,她用力咬牙,面色已苍青。

    他们比试这许久,一直是来来回回,从和琴试探到惊涛骇浪,从繁简相消到神梦共鸣——纵然是要分胜负,却也始终未见仓皇急促,可一切竟在此刻分晓得如此突然——所有这些,难道都不过是他有所保留的游戏?

    琴声终于是断了。手背上,为绷弦所伤的细痕良久才依稀浮现出两道血色,秋葵竟不知该惊该怖或是该怒。她并不知晓三支武学克制破解之法是沈凤鸣自幼所思,今日他手中有此二十五弦琴,加之本对《神梦》了然于胸,在此曲中破她魔音,看似繁难,其实易如反掌。

    “秋姑娘,我今日不能示败,希望你明白。”沈凤鸣只低低说了句,便站起身来。

    这话也算不上是解释了——他知道这样胜了秋葵,在她看来不啻于戏弄,恐怕惟能对他更恨而已,可又岂有时间多解释。况且,一切的的确确都是他一个人的谋划——也包括了利用她——又有什么可解释?

    若真只为胜负故,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早点结束这场相较——可彼时,幻生蛊尚未解除;若是为知音故,他更希望能与她将这《神梦》合奏至完结——可此时,魔音蚀心已令他念力大损。秋葵大概永不会知道他适才所行之险——将幻生蛊悄悄自心脉引出,以“神梦”之音引来她的回应。在所有那些回应之中,他将可藉于消除蛊虫之力的音色让入身中——这一切,他做得不动声色却又如履薄冰。若不是那两下受击太重以至呛出那口血来,他或许还不必用断弦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之胜,可适才情形之下——除非断去她弦,又哪有第二种方式能令这在场数百人信服?

    站在人前时,沈凤鸣已将唇角的血擦去。琴台之上,两粒浮于溅血的微小白色虫尸也早被他悄无声息地抹落,没有人看得出适才弦断之前,他也曾经历过蛊虫剥离的剧痛。只听关非故呵呵笑道:“佩服,佩服!教主,秋姑娘,‘泠音’一门之绝技,实令人叹为观止,却也——高深莫测!”

    众人皆在附和,方取下耳中棉布的也交头接耳起来。沈凤鸣并不谦虚,拱拱手便算接下了这般赞扬,只有秋葵仍然背着身子,并未转过脸来。

    “秋葵,你怎样?”君黎见沈凤鸣走开,近前些问她。她沉默不语的样子实是让他有点担心,秋葵却仍是没有回应,只这么坐在琴边,一动也不动。

    “君黎哥,这样……就算他胜了?”单无意上前,忿忿不平。回头又看到娄千杉面色惨白的样子,他心中一惜,转头向台上喊道:“沈凤鸣,你怎么便这般厚颜无耻!明明是你败了,姑娘都已经收手,你却趁机伤她!”

    李文仲闻言,一拍大腿向武陵侯道:“是啊风爷,——我就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适才——分明是沈公子先受了伤,怎么一转眼间,却是秋姑娘的弦断了,莫非真如这位小兄弟所说……”

    话虽是对风庆恺说的,却也无异于质问沈凤鸣。台上关盛哈哈一笑道:“这位英雄的意思——是对适才比试有所怀疑?”一顿,“看来兄台确实未曾弄得清适才发生了什么!”

    李文仲方才确是堵了耳朵,并不清楚魔音的来去缘由,被他这样一说,倒有些面红,急道:“但我方才看得清清楚楚——他二人起初不分胜负,然后是沈公子先负了伤。秋姑娘善良心软,见沈公子负伤,自然停手,却不料沈公子却未领情,反而借机将秋姑娘琴弦断去了——小兄弟,你站得近,你说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却是问回了单无意。无意一点头,便要应是,忽一转身见这满场豪杰的目光竟都落在自己身上,他毕竟也不能确定真相为何,不由得心头一紧张,“我……”

    “不必说了。”始终沉默的秋葵忽然站起,语声冷冷却压过了场中私语纷纷。她回转头来,看了看单无意一眼,“多谢好意,不过——今日是我技不如人。”

    她抱起琴来,再不看谁一眼,走去自己原本的位置坐了下来。

    场中静了下来,就连沈凤鸣一时间也愣了愣。他从未想过秋葵肯轻易罢休——甚至会在一场争执之中为自己说话,忍不住走近,揖道:“谢过秋姑娘首肯了。”

    “谢?”秋葵冷冷道,“我今日败给你,但你我之怨远未了结。纵然你今日成了云梦之主,我亦必在日后讨回我的公道。”

    沈凤鸣一笑,“自是恭候。”便转回头来,向李文仲道:“这位兄台还有异议没有?”

    ;

二六一 阴阳易位

    李文仲不语,风庆恺咳了一声,起身慢悠悠道:“文仲也是想大家都心服才好,并非有意与沈教主为难。按说贵教比武,我等外人本也不识贵派武学,焉能看得明白?倒是……风某原未想到沈教主亦是深谙琴艺,将来——若得教主不弃,风某也愿闻听此中教诲一二。”

    “好说好说。”沈凤鸣笑道,“云梦‘泠音’一支本就少有学徒,若风先生对此学有兴趣,秋姑娘当是极愿相授的。”

    风庆恺见他两句话将此事推给秋葵,却也不怒,向秋葵也拱了拱手,坐下了。

    沈凤鸣见他已无话说,便向关非故道:“‘泠音’已无异议了,却不知‘幻生’与‘阑珊’二支怎么说?”

    “教主说笑。”关非故道,“教主原是老朽请来的,‘幻生’一支岂会对教主有所质疑?”

    “那——‘阑珊’呢?”沈凤鸣的目光落向谢峰德:“谢前辈——好像一直对我有所不满,要不要趁此机会,我们也见见分晓?”

    他此际居高临下,面上并无笑意,口气竟是挑衅,全不似刚露面时谦谦公子之态。众人面面相觑,都不作声。

    谢峰德心中惊疑不定,面上嘿嘿笑道:“不敢不敢。教主是‘圣血’传人,老夫自然信服。”

    “哦?”沈凤鸣冷冷道,“那你适才为何又不下跪?”

    谢峰德面色一变,沈凤鸣续道:“你不跪,我自然当你心怀质疑。秋姑娘适才也是未跪,她已与我比试了‘泠音’之学,眼下——该轮到谢前辈你了吧?”

    谢峰德被他逼不过,双手一甩,道:“既然教主如此说,那老夫却之不恭!”一跃而上台道:“教主要如何比法?”

    沈凤鸣微微一笑,却不回答,瞥见娄千杉在台侧,道:“娄姑娘,也请你过来此处吧。”

    “千杉,别去!”单无意将她一扯,可却不知娄千杉用了什么样的手法,他只觉手中一空,她衣袖滑走,人已在几丈开外。形体之惑原是阑珊派所长,她这样的身形轻错,在不明就里的单无意面前,再容易不过。

    “千杉……!”单无意亦不知该当如何是好,只得跟了去。

    谁都看得出来沈凤鸣是逼谢峰德不得不与之交手,可这其中又有些什么样的缘由呢?毕竟他刚刚与秋葵相较一场,纵然是胜,必也颇有消耗,甚至还曾受伤呛血。若谢峰德已露出归附之意,他何必定要有此一战?

    念及至此,君黎已道:“凤鸣,适才一战耗时甚久,我看——不若休息一会儿,干脆到下午再行比试?”

    沈凤鸣看了看他,却摇摇头,“道士,你也来这边吧。”他指指单无意,“你不是——跟这位单公子一起的吗?”

    君黎有些莫名,可依照往日的习惯,听他称了自己“道士”二字,这句话该是认真,并非什么插科打诨之意。他只得走去,余光瞥见关非故似含沉吟的面色,像是知道些什么。

    只是眼下却没有机会多问。沈凤鸣见他走过,便道:“谢前辈问我如何比法——这‘阑珊’一支武学,是形与神之交汇,自然要以身体动作为形——是为招式;目光心意为神——是为内力。二者少一不可,只怕不能似方才比琴那般坐着了。”

    言下之意,便是要真刀真枪交手了。没弄得懂魔音的众人见有货真价实的打斗可看,又兴奋起来。

    “可是——沈公子,方才你们比‘魔音’,你让大家伙儿都别听,说是魔音伤人。如今比这什么‘形’,可别说大家伙儿都不能看?”江一信远远道。

    “那倒不必担心。”沈凤鸣笑道,“诸位坐于台下,并非正面与凤鸣或谢前辈出招相对。旧朝有诗说,‘横看成岭侧成峰’,便是说‘形’之一物,其实是极为精确,错乱不得的,稍稍偏开,所见形即不同,效用便减,不似魔音传向四面八方,闻者皆受其力。”

    “那便好,那便好。”江一信笑道,“否则——我们到这三支之会上,岂不是都白来了!”

    闲话说完,众息已屏,只留下这台上二人的杀意,渐渐漫入整个会场之中。这是适才沈凤鸣与秋葵对阵之中完全看不到的杀意——像是真正的仇敌对决而非同门切磋,像是要一决生死而非演练较量。

    “师兄,当真由他杀了谢峰德?”杨敬靠近了关盛悄言低声,可却被运起“逐雪”意细辨的君黎听得清清楚楚。

    关盛眉头一皱,似乎是怪他言语莽撞,目光四下细看了看,方低低道:“只要不影响原本计划,谢峰德死了岂非更好。”

    “可他当真能杀得了他?”杨敬道,“万一要是……”

    “我爹自有准备。”关盛又一皱眉,显然是种不耐。杨敬忙忙点头,当下不再言语。

    君黎不动声色地望着台上。曾几何时在天都峰上,自己也曾这样在一旁看过他与旁人在比武场之中,以较量高下为名要性命相拼。那时觉得一切凶险已极,可现在回想,或许甚至比不上今时今日之万一,因为那时——他知道一切是为了什么,可今日——他不知幻生界究竟所谋为何,而那究竟是关非故一个人的计划,还是沈凤鸣与他的共谋?

    山风忽起,他隐隐约约听得后面有些嘈杂窃语之声,却也无暇后看。台上,两人已开始交手。借着山风,沈凤鸣今日披落的长发已经盈然飞起,一散入风中,就像失却了原本的形状,色泽变得有些忽明忽暗。

    ——所谓“阴阳易位”,心法与招式皆是以“阴”与“阳”相伴而生,互为消长又彼此转换,“青丝之舞”也不例外。这是“阴阳易位”六大篇中的第一篇,大概正是这阑珊派之学最为具象的一篇心法了。阴柔之表与阳刚之核,在光影相生间若隐若现,便造就了此刻的诡谲之态。

    谢峰德闪开半步,双臂半抬,周身真力稍稍用出,轻微的“嘭”的一声,以末篇“万般皆散”的破解之法,退消了沈凤鸣青丝舞之中的凝气为针。他不愿落了被动,衣袖一甩,抢出一式“若火诀”。

    “若火”属阳,是第二篇“赤袖之舞”中一式。骄阳之下的空气蓬蓬然似是一热,劲力虽是扑向沈凤鸣面上,却连近前些的众人都下意识避了一避,好像热浪是向着自己而来一般。细看,竟真有一团橙赤如焰之物,扑向沈凤鸣的身前。

    沈凤鸣宽袖抬起——他今日的宽衣大袖,好像并没有阻碍他几分行动,反让他的动作带了几分往日没有的肃然。宽袖垂落于前,堪堪将那火焰一挡。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异的“哦”声,因为以衣挡火,好像,不啻于自寻难堪。待那衣袖燃着,任他此际何等沉着,亦要落下笑柄。

    可他们不是沈凤鸣。他们不知或是无法判断——那“火”并非真实的火。以内力催发的这一团热劲赤焰,要具形便多少要牺牲其力。逆风之中,“青丝舞”尚未散去,袍袖被那团热力击得一阵乱摆,可其柔软却已足以化解隔空之煞。

    一招用尽,沈凤鸣甩袖沉肘,那袖面极大,挟劲风之势向谢峰德反压而去。这却是第三篇“墨云之舞”中的心法了。众人只觉眼前一幻,那白色的衣袖好似幻成流云无数,只让人目难暇接。

    谢峰德却似并不放在心上,冷哼一声,也不再用那耗神颇多的“万般皆散”,双掌一合,将同是“墨云之舞”中的急烈一式“十指聚八荒”迎了上去。只见那锋利气劲如同闪电切入流云,大风虽未逆转,可却似被这一道闪电劈断,流云忽散,竟尔化为乌有。

    至此,两人始终未曾真正掌臂相交,可借这流云与荒电,疏离之感骤减而紧迫之感骤升——倏忽然,拳脚之间,已是近身。

    谢峰德内力沉猛,见沈凤鸣到了三尺之内,左手半掌半爪,向他推出。还是“若火诀”,还是那般热焰,可这一次不见火光之幻,反是不可小觑,沈凤鸣右掌凝了心法,向他迎去。

    却不料谢峰德身形忽快,众人眼未及霎间,他人不知如何已在沈凤鸣身后,那一掌便向他背心按去。

    这该是障目之法——源自极快身法的“金蝉脱壳”,娄千杉看得明白,忍不住脱口轻轻喊出一声:“小心!”人群中也已经跟出一声不约而同的惊呼——那一掌堪堪触到沈凤鸣的后背,他的身形却也同样地一幻,人已掠出数尺,可“嗤”一声响还是传来——白色长衣的背后,还是被热力灼薄去了一层。

    娄千杉呼吸几乎已屏。单无意偷眼瞧她,她显然满心皆在这台上的对决,像是一点也没有在意跟随在边上的自己。他目光落到她的手。她因为紧张而抬起的手,适才,按到了她的腰间,那像是——像是藏了什么兵刃的地方。

    她——怎么像要帮沈凤鸣?那样子,就好像一直准备着要上去拼命——不是与那个伤害羞辱过她的沈凤鸣,却是与那个应有师徒之义的谢峰德。

    他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怎样都想不明白。见沈凤鸣应是无恙,娄千杉似乎松了口气,可搭着腰间兵刃的手并没移开,唇仍紧咬着,双目盯着二人不放。

    ;

二六二 阴阳易位 二

    君黎此际也在盯着场内。他盯着的却是地上谢峰德的影。两人一先一后用出“金蝉脱壳”这样的幻术来,一为偷袭出其不意,一为脱险不得不为,那身法虽然看来奇特,可这一招说穿了,也便是在极短的时间里脱离开原本的位置,在原处留下一个极其短暂的幻影,让人在一瞬间难以确定自己真正的所在。——可既是幻影便不会在此日光下留下影子,以此便可判断对方真正意图。先前谢峰德人在大片山影之下,看不出他的影子究竟在何处,是以沈凤鸣发觉便慢了半分。如今两人位置对换,沈凤鸣人在阴影之下,该是占了地利了,后面的交手,想必谢峰德难以再故伎重施。

    却不料沈凤鸣一招落了下风,像是有些恼怒,脚步不停,左手一握抬起,便向谢峰德近前而来——那先前被匕首割破了掌心的左手,在适才魔音的艰难较量中自然不可能愈合,如今他稍一使力,“若火诀”之热力已将缠裹的绢布烧灼飞散,那伤口之血滴涌——“凝冰诀”——血化飞刃,尖利而至。

    谢峰德自然也知道山影之妙,有意不破此式,脚步一换避开,转了半边,两人位置又换了回去。他一见重占地利,再不多移,见利刃一般的鲜血仍如暗针飞至,才施施然运起“万般皆散”,将那鲜血轻易溅开。

    君黎暗道可惜之余,却也不免奇怪自己一个外行人都看出阑珊派这幻术与光影的关系,沈凤鸣不会不知,怎会一时恼怒就弃了阴影之利?况且,鲜血究竟稀贵,纵然能大增“凝冰诀”之效,牺牲血气终究也伤元神。

    幸而沈凤鸣很快收了手,好像他突然用出“凝冰诀”也不过是为了占据眼下这个位置——这个在君黎和谢峰德看来都大大不利的位置。君黎实在不解,忍不住转向娄千杉道:“娄姑娘,凤鸣他此举何意?”他想,既亦为“阴阳易位”的传人,娄千杉应该不会不明白自己在问些什么。

    娄千杉秀眉紧蹙,微微摇头,显然,也带了同样的疑问。“不该啊……”她喃喃道,“他为什么……?”

    可惜,现在的沈凤鸣,只能留回给他们一个背影了。背上的轻微衣灼此际看来,像是这袭衣衫上一缕掩饰不住的瑕疵——一如他脸上的那道伤痕。

    太阳果然已经渐渐接近正空——午时已近了,便是站在沈凤鸣身后的君黎等人也觉得烈日晃目,想来沈凤鸣愈发如此。忽然却见他双臂抬起。一股略带温煦的劲意拂过,身周茶案突传来一种异响——像是瓷器隐裂之声。坐在靠前的武陵侯等人均各一惊,只见案上茶盏果然有少许已隐隐现出裂纹,回望台上,沈凤鸣面色凝重,双臂展而未收,想来此事竟是他以心法之运所致。

    君黎心中惊异。这般距离,他自忖若是自己,“明镜诀”之内力大概也将将可及,沈凤鸣此举——是“阴阳易位”中的心法吗?他忽然以内力全力施为——是要立决胜负?

    谢峰德见他手法,面色稍变,随即哈哈笑道:“不错,不错,便以此见见高下!”也将双臂一抬。心法运起,周围杯盏受力更大,“喀喀”之声不绝于耳,像是随时要崩裂四溅。

    沈凤鸣望着他,相恃之间,虽不敢松劲,却也力求开口说话语调能得平稳,“‘阴阳易位’心法其名的来历,谢前辈可知晓?”他语气不得不压得沉起来。

    “这个自然知道。”谢峰德道,“是源自昔日一篇‘楚辞’,那两句是——‘阴阳易位,时不当兮’。云梦先祖感慨生不逢时,避世躲于大泽之畔,悟出此心法,便以其中一句命名。”

    “错了。”沈凤鸣冷冷道,“这两句之前还有这样一段:‘鸾鸟凤凰,日以远兮。燕雀乌鹊,巢堂坛兮。露申辛夷,死林薄兮。腥臊并御,芳不得薄兮。’谢峰德,先祖不是慨叹生不逢时,他是慨叹腥臊之辈混进了他的云梦泽、他的云梦神教,希望清理门户,才借楚地之辞赋创写了此心法。你现在可明白了?”

    沈凤鸣这几句话,似乎是暗指谢峰德是“腥臊之辈”,如今要效仿先祖,以“阴阳易位”之法来清理门户。众人不知内情,见切磋比武忽然好像变成要取人性命,不由都提起心眼来,而如今两人均以内力依托那杯盏互相牵引,实看不出谁优谁劣,愈发叫人紧张,各各时不时瞥一眼自己面前的几案。

    可稍远些的地方适才已起的嘈杂却丝毫未退,像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在交头接耳些什么事情。忽然便有几沓纸从后面纷乱传了过来,武陵侯等人虽专注于二人对决,却也不得不分神去看看这不知从何而来、早在后面传得沸沸扬扬的纸上都写了些什么值人议论纷纷之事。

    君黎只听一人小声道:“这些事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这谢峰德也当真是无耻下作之辈。”

    另一人道:“这种事情,除非对质了。可这些也不知哪里传来的,这人敢写却不敢出现,我看也未必是什么好人。”

    君黎心念一动,边上单无意倒是取了一叠来看。台上谢峰德正自冷笑道:“老夫敬教主三分,不敢想教主原来已先容不下老夫——教主要‘清理门户’,总要有理有据,若谢峰德真有对不起云梦神教之处,教主大可先说个明白,如今上来就借比武之名如此做法,天下英雄看着,也怪不得老夫不客气!”

    沈凤鸣并不打话,双掌一展,那相峙之中的杯盏忽地一轻——无数道细细的水柱激上半空——“凝冰”,还是这一诀,水柱在空中溅开,向对手扑去。

    可这水箭飞溅并非他一人之力,谢峰德显然也在其中注入真力,两相作用之下,水花愈发四散,向两人纷乱而至。这般隔空驭物——再加上凝冰诀之耗,要用出“万般皆散”已是不可能。这一下沈凤鸣与谢峰德身上都免不得被凝为尖冰之水追至,衣衫相继斑裂。

    不多的血迹在沈凤鸣的白衣上尤为醒目些,可他并未顾得上。此刻仍悬浮于空气中的细小水珠像是随时都要蒸发,可它们犹自在折射着最后的、令人眩目的美丽。只有单无意忽然退了一步。君黎若有所觉,转头看他,只见他面色苍白,手中的纸被杂乱捏作一起,见君黎转来,那颤着的唇喃喃地将那几个字吐得清晰起来。

    “我不信……我……我不信……千杉……我不信……”

    他不知为何叫了娄千杉的名字,可娄千杉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她仍然保持着方才的姿势,带着那样的紧张与仇恨看着那场比武。空中炫目的光亮正在消逝,那是已不堪多力的水珠们。可取而代之的却是又无数道水柱——似是台上两人之力相抗之中亦有相合,稍远一些的案上的杯中,水亦被激起。

    “无意,怎么了?”君黎微一犹豫,“这上面写了什么?”

    却是“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两股巨力相撞,凝冰诀所造就之形似乎也不足以承载沈凤鸣与谢峰德这一交手之中的仇恨,力尽之后,那场中只余下一道彩虹——像是一道裂隙,自日光下反射出怪异之彩。沈凤鸣退了两步,“咳。”他又呛了一口血。他们在昔日交手过,纵然他对阑珊派心法再是了解,纵然他这些日子再是心有领悟,他在内力修为上,终是比不上谢峰德。

    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受伤,双臂虽然未收,身子却微微弓起,要缓和那受创之痛。“咳。”再一口。胸襟之上,也尽是点点红色。

    谢峰德嘿嘿冷笑,“教主当真不愿罢手?老夫虽不愿与教主为敌,可——各位,教主今日不分青红皂白,一心对老夫下杀手,老夫总也不能坐以待毙——”

    他说着话,那双臂愈发高举未收。彩虹消逝了,空气中再没有了水,可那凝聚着的形神之力并未退去,反而汹涌无匹。“墨云之舞”,纵然在这叫人睁不开眼睛的正午日光之下,阑珊之力也如乌黑的暴云一般将这个比武之场笼罩得黑沉。墨云也意味着雷电将至,沈凤鸣在呛血喘息,可谢峰德,他已在聚集如雷电般之巨力。

    君黎看出不妙,一时也顾不上无意,握剑便要上前,就像去年在天都峰上,他才不管旁人的规矩,只是——不想见他枉送性命。可方一动,沈凤鸣却猛一回头推出一掌:“别来送死!”

    这一掌隔空推来力量竟不小。君黎吃了一惊,拔剑出鞘,往那来势一挥,剑气四塞,才总算消去了其中气劲。他未料沈凤鸣竟至如此,只忧心若强要上前更分他心思,一时竟是束手。

    身边的娄千杉也同时轻轻“啊”了一声,像是也被这同样的一掌推回。君黎看了她一眼——方才那一瞬,她竟也与自己一样,准备要跃上台去?

    沈凤鸣收掌回来,才及平定喘息,也开始聚集他的“雷电”之力,只是那凝气的色泽显得有些暗淡,已不比了谢峰德的锋芒。娄千杉上前不得,忍不住倾身嘶喊道:“你不要用这一式了!你,你用‘万般皆散’,或许还可以消抵得过去!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可沈凤鸣没有理睬她。两人的聚力都已渐趋极致,倏忽刹那,谢峰德之力已先发——那是以硬打硬的内力之释,“墨云之舞”中的“千钧倾一发”,绝不是任何柔软的衣袖、任何巧妙的腾挪可以闪躲的。

    他脸上露出一丝狞笑。他的内力已发出,沈凤鸣的聚力却仍未完成,他是来不及与他相抗的了。而,谢峰德甚至在这全力一击之后,犹有余裕,“十指聚八荒”,以锐击钝的拿手一式,也追击而来。

    他有什么理由不胜呢?即使沈凤鸣现在反悔想要用“万般皆散”来消解,也已晚了。不是败于千钧巨力,就是创于十指锋锐——原不想在此杀他,毕竟比起关非故,他倒还宁愿坐在这个教主之位的是沈凤鸣——可,是他定要挑衅自己在先,不是吗?

    他已经要笑出声来——为自己的胜利提早庆祝。雷电般力量已滚滚而至沈凤鸣身体,可沈凤鸣的聚力好像才刚刚完成。这双打开得太晚的手臂,或许只能来得及迎接死亡的一击。

    可偏是在这一刹那谢峰德看到沈凤鸣的表情。他迎着光,那流血的唇角和费力的苦痛虽然让他的脸显出种狰狞的苍白,可那决不是一个失败者的表情。他忽然一瞬心中一空,因为——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交手那日,沈凤鸣在必败之地的那一声鸣唱——那他从未曾逆料过的、击退了他致命一击的鸣唱。

    他忽然才想起问问自己:为什么他会宁愿立于烈阳正面?可一切疑问也只能戛然而止了——因为他已看到了沈凤鸣释出之力所具之形。恐惧如同万马齐踏,奔入他的身心。

    那竟不是“千钧倾一发”。那是他未曾见过的一种“形”,可他一见到,就认出了那是什么。

    ;

二六三 水月镜花

    谢峰德在这一电光石火之间,才忽记起昔年,阑珊派的大师兄叶之昙在教几个师弟妹最后一篇“万般皆散”的时候,曾表达过的疑问。叶之昙说——“万般皆散”,如果只是“散”,那便是散去幻术的形与神,以此来破解幻术,可为什么一切皆散之后,又多少会带有一些反噬之力?这反噬之力总似与这一篇原本的心意不符,不知其中是少了什么,还是多出了什么。

    可自阑珊派几代传来,这已是最末篇的最末了,叶之昙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作罢。

    钻研“阴阳易位”武学从不是谢峰德最为在意之事,这样的一番疑问也便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印象。数十年后与这真正的云梦后人相遇时,他早已将叶之昙那番话忘却了,否则,他也不该到此时此刻才省起——沈凤鸣可以破解他幻术的方法,或许根本在他所知之外。那个阑珊一支始终解答不了的疑问,或许——答案原在“一源”之中。

    反噬。直到此刻,谢峰德才明白什么是反噬。形之惑的本质终究是形,而一切形都要借助光影映入人的双眼,达至人的心灵——甚至连这雷电般的“千钧倾一发”也不例外。而只要是光影,便终究要为一件东西所阻。

    ——镜子。

    站在沈凤鸣身后的君黎,也到此际才意识到沈凤鸣借那些升腾的水雾与强烈的日光幻出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形”。他忽想到了“明镜诀”这个名字——那同样在最后一意中以反噬之力吞没对手的心法,是否在某种意义上,与这“阴阳易位”亦有了些相通之处?

    正是镜子。那以幻术造就的巨大镜面承载住了一切强大的巨力——它其实根本不必承载,因为一切光影都为镜面逆流而去,连同那烈得像是要烧去一切的艳阳。沈凤鸣虽然已没有足够强大的内息来运起与谢峰德相当的“千钧倾一发”,却幸好他还背过这一篇——这虽属“阴阳易位”武学之中,却因性属禁法而从未真正流入过三支的最末一篇——“虚无之镜”。

    娄千杉那握紧了腰间软剑剑柄的手才终于松去了。幻镜之后变得有些昏暗,她才明白沈凤鸣一开始便叫自己几人站到这一侧的缘故。被强大的内力反噬与灼热的阳光炙烤的滋味不知如何?纵然谢峰德这样的死法也无法弥补她那些永难痊愈的伤,她还是流出泪来,想要就在这里嚎啕大哭一场。

    就连对双方都恨之入骨的无意也为这样一幕而震惊,一时竟忘了手中这一叠以另一种方式震惊了他的字句。他原本是不信这些话的——无论如何也不信。可娄千杉的样子,却忽然让他觉得——或许这竟是真的。

    那是一整沓谢峰德各种劣迹的陈述。字写得不是很好看,像是此人并不那么会写字,却也硬是抄了好几份。往日的,今日的种种,他原本不必理会,因为他本也知道谢峰德是怎样一个恶劣之人,可是他却在其中看到了娄千杉的名字。

    谢峰德对娄千杉所做之事,竟也这样被清清楚楚记录了下来,单无意只觉得脑中一时间空空如也,像是什么也没有了。良久良久,他才慢慢回想起与她的那屈指可数的几次交集,她说的那些话。若有这样悲惨的过往,若受过这样暴虐的遭遇,他不怪她隐瞒,因为哪个女孩子又能坦然对人述说这样的自己?可他——还是抑制不住浑身的颤抖,那——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的感觉。

    他不敢回头看。那许许多多的人,他们手中那许许多多的抄本——每一份里面都有她的名字。无论这样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他都不能忍受那许多——其实并未存在的目光。台上对决尚未结束,群豪们还没有余裕将抄本中提及的谢峰德的徒弟娄千杉与哪一个人影联系起来,可无意还是在颤抖。呼吸在变得急促,好像是羞愤,好像是心痛,却不知道是为了谁。

    他们是不是也看见了呢?——爹,刺刺,苏姨,甚至向叔叔——他们是不是都看见了呢?他们是不是也会相信,千杉真的是那么不清白的女孩子呢?他们会不会永远看不起她,永远不愿意相信,千杉其实真的——真的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的呢?

    他捏着手中的纸。若不是挡回了烈日光亮的幻镜令自己所站之地一暗,令他吃了一惊,他或许仍然陷在那样纷乱的自语与猜想中难以自拔。他抬目,对决的结果是令他惊心的。他虽然恨沈凤鸣至深,可若自己藉以恨他的一切并不是真相——至少不是全部的真相——那恨真的还应该存在吗?

    他竟是茫然,茫茫然站着。幻镜在渐渐散去,日光在渐渐恢复明亮。谢峰德死了吗?那幻镜挡回了他全力击出的力量,连同最后那一下“十指聚八荒”。谢峰德是没有防备的,他应该必死无疑。

    光影恢复原状时,被用幻术掩藏起来的杯中水汽,才是真正地开始蒸发、散落。可那——可那尘埃落定之前的地面,那台上——怎么像是多了一个人?沈凤鸣适才吼着让谁都“别来送死”,可是——这个人是怎么上去的?那样的墨云翻滚之地,他上去了,焉能还有命在?

    人群渐渐看清了那个多出来的人影,“噫”声又响了一片。这人影不是别人,正是方才露过面,说过话的老尼。

    只见她嘴角溢血,像是也受伤不轻,可人站着,应不致是大恙。谢峰德面如金纸,显然伤重已难站立,颓颓然欲倒,虽逃得一条性命,可惊惧交织,竟难以言语。

    “你——是阑珊派之人?”沈凤鸣也对这不速之客大为意外。他为抢在此际的天时地利用“虚无之镜”对付谢峰德,带伤与他相斗许久,其实也已有些不支,如今周身之气方散,忽再遇强敌,竟一时没有力气绷起。他震惊于这被幻镜折回的墨云之舞巨力竟破于一个陌生老尼之手,而她用的竟正是那唯一的可能——“万般皆散”。

    老尼虽然受伤,还是对沈凤鸣合了一什,声音和缓:“贫尼离开师门已久,不敢再妄称‘阑珊派’弟子,不过……三支今日合而为一,贫尼还是尊称公子一声教主,恳请教主手下留情,能将谢师弟交给贫尼带走。”

    沈凤鸣暗自戒备,道:“他是你师弟?——师太既说自己不敢再称阑珊派弟子,他如何还能是你师弟?师太又可知他做过些什么样的事,便要就此将他带走?”

    老尼沉默了一下。“贫尼原是为一件阑珊派往事来寻谢师弟作个了结,教主说的那些,贫尼原不知晓,也是适才席间有传——方才听闻。”

    “席间所传?”沈凤鸣才狐疑地将目光投向老尼所谓的席间——那里,字迹艰涩的抄文还在被交相传阅。

    “给我看看。”他意识到所传多半不是小事,见距离自己最近之处也只有单无意手中有那些东西,上前两步便伸出手来。单无意哪里肯交给他,反退了一下,将手移远。

    “这——不是教主的意思?”老尼似乎有些意外,“上面写的,无非是谢师弟多年来的一些劣行——贫尼原以为是教主……”

    “我?”沈凤鸣回转头来,冷笑了声,“我倒是想。看来,也有其他人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

    他话音未落,目光在这一转间忽然瞥到娄千杉。是她吗?最最恨谢峰德的人,该是她了吧。可她从这三支之会一开始就在这里未曾离开过,应该没有机会做什么事。何况——她并不知自己今日的计划,单单放些传言出来,也要不了谢峰德的命。

    “沈教主,敢问,这位谢前辈——这些事情究竟是真是假?”江一信听两人既说到此事,便扬了手中两张纸问起,“待我念念,唔,三十一年前在六安,杀害人称‘淮上一盏灯’的丁蒙大侠一家十五口,掳走其小女儿丁晴并行奸污,致其自尽;二十八年前在河西,掳走当地沙蝎帮帮主独女乌莫,后行奸杀并弃于荒野,乌莫姑娘尸体为秃鹰野狼分食,情状惨不忍睹;二十三年前在巴中,杀害杨家村全村平民三十余人,只为掳走村中两名幼女,两女下落不明,恐后亦遭毒手;十八年前在——”

    “先不必念了。”沈凤鸣打断了他,“今日我与谢峰德,乃是有门派内之原委需要了结,至于这些事情——纵然江兄现在相问,可事情久远,难寻其迹,不敢凭空判定真假,自当调查清楚之后方可回答。”

    “这个……嘿嘿,也对,那二三十年前之事,沈教主自然是不知的,不过……这里却还写有一件近年之事,教主或许不知,但……这事情却与谢前辈一位年轻女弟子有关。”

    他话音半落,目光已寻到娄千杉的背影,“阑珊派的这位姑娘——该就是这里提到的……娄千杉姑娘了吧?这纸上说,五年前,娄姑娘也曾……咳,也曾受他欺辱,不知是不是真的?若确曾受害,恐怕那另几件也是确有其事,沈教主要清理门户,我等自然觉得公允。”

    娄千杉身体已经在微微发颤。她听着那些细数,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名字或许也在其中。她感激沈凤鸣在江一信念到自己之前就阻止了他,可江一信终究没肯放过,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与自己辨明那样的事情的真假——只为了他们所谓的正义与公允。

    ;

二六四 水月镜花 二

    会场中一时静了,那许多落在她背影上的目光,将她的身形切割得愈发清瘦与渺小。有人嘲笑,有人叹息。不肯回过头来的她,或许已经用这个背影回答了那样的疑问。

    “无稽之谈,统统都是无稽之谈!”无意将娄千杉身形一挡,“人家随便写几句,你们就都信了?我问你们,若这些事情是真的,那受害者都已死了,旁人又怎知是谁下的手?想想也知道不过是杜撰!”

    “公子说得有理,”江一信接话,“可正因这般事情空穴来风,这许多为他所害的人之中,也唯有娄姑娘还能作个证了。若事情根本是子虚乌有,娄姑娘大可当着大家的面戳穿谎话,岂不是好?”

    无意怒极,“你们到底想知道些什么?你们这些人在大庭广众之下问一个女孩子这样的事,你们知不知道什么叫无耻?你们……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江一信还待说什么,沈凤鸣已道:“不若这样,谢峰德我先交给师太。”他言语间是对着那老尼,“只是,师太既称我一声教主,那么在此三支之会终了之前,还须留在此地;要与他解决什么阑珊派的旧事,回头也须与我也说个明白。至于江兄所说之事——江兄不会真认为旁人说些什么都可作数吧?你这般着急,莫非——造出这些传闻来,你也有份?”

    “误会误会。”江一信一时似乎也有些尴尬,搓了搓鼻子,“江某只是好管闲事,这边大家伙儿必也都想知道个真相,加上——教主原也视这位谢前辈为教中败类要行清理门户,既然请了我们大家伙儿来,总不兴碰到了事情便不许我等探究?终须有个说法吧!”

    沈凤鸣听他如此说,微一沉吟。“好,今日午后,我给各位个说法。师太意下如何?”

    老尼点点头:“悉凭教主。贫尼也确有许多关于谢师弟和阑珊派的事情,稍后要向教主交代。”

    江一信才只好罢了。关盛忙忙派人将谢峰德抬至一旁,抬眼看关非故眼色。关非故也悄看沈凤鸣,只见他似在微微皱眉。

    ——传言自然不是娄千杉所散,也多半与江一信无关。从江一信所念那些恶事中得到的唯一猜测,竟是摩失。他记得很清楚,那一日瞿安曾告诉自己,摩失在二十多年前乃是大漠沙蝎帮帮主之子。若那个叫乌莫的女子真有其人,算来该是他的姊妹,而摩失也是其后才投入了幻生界——依此看来,他与谢峰德走得这么近,竟是为了向他复仇?

    他目光扫了扫会场之中——没有摩失的踪迹。从方才起,他便不在此地了。散下这些扰人视听之传闻却又置身事外吗?等待了二十八年的复仇,难道只是如此而已?

    若不是为了那个立于台前浑身发颤的娄千杉,他断断要立刻寻出摩失来,仔仔细细地问个清楚,可却也不愿娄千杉成了江湖闲人们审判谢峰德的牺牲,将那一段于她残忍无比的往事于这南北群豪、武林史家面前就此揭开。若是如此,纵然今日杀谢峰德于当地,也非但未能解了她心中之结,反将她愈发推向那般深渊。

    “各位,午时了,下午再继续吧,届时——还有更要紧的事情需要宣布。”他说了一句,黯黯然离开了中心的武台。

    关盛忙上前跟上一句,“是是,各位,还请稍作休息。三支之会晚上为诸位备了薄酒,午间还请诸位自便了!”

    幻生界众人簇拥沈凤鸣而去,人**头接耳了一会儿,也只能三三两两散开,只余娄千杉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了。她如被这个世界撕尽了衣衫,孤零零站在这里。还有一些目光和指点在她身上流连,而她竟然只能这样接受。她还能往哪里走,与谁相遇,和谁对望,听谁言说?那些不可逆的过往,被人交相谈论的过往,都是真的啊!

    “千杉,我……我不会相信的……”单无意口齿笨拙地安慰着她,一边将手中的纸抓得粉碎。可那有什么用。他身后那已走疏了的场中,飞舞着的一张张不正密密记载了她压在心底的痛,而那痛竟被这正午的阳光剥得血腥而透亮。

    “千杉,你……你不要难过,我……若叫我找到这编出这等中伤之语的人来,我定将他碎尸万……”

    “是真的。”目光空洞洞的娄千杉,语气冷清而落寞,竟突然说出这样三个字。

    单无意的声音忽然顿住,怔怔望着她。

    离她不远的秋葵,和另一边的君黎,也望着她,同样带着种不知是震惊还是恍悟的神情。不经意的目光相遇中,往日所有那些关于娄千杉的异见都像是变得很渺小。原来他们都错了。那出乎了往日的他们的所有意料的现实,回想起来却又像个早就该看透的唯一的答案。“此身已污,此生已泯,此心已惘,唯有长恨。”那一句悲切之词是谎言却也不是谎言,扎得人心血淋漓。

    “你其实也早知道是真的吧。”娄千杉望着无意的眼睛里竟而露出一丝笑意,可那笑意只令人窒息,“我以前说的那些事情,都是骗你的。现在你知道真相了,就——不要再纠缠我了吧。”

    单无意无法说话。他甚至无法呼吸。他原该与往日一样,跳起来拔出刀去找谢峰德来拼命才对,可此刻的娄千杉让他害怕。她绝望的样子让他不敢离去。

    “我……”他试着开口。他想表达些什么,可竟然不知该如何表达此刻的自己。是的,他恨。他当然恨谢峰德,与当初恨沈凤鸣一样,可是竟然也有些不一样,因为——那时候以为只要自己不在意她的过去,只要为她杀了沈凤鸣,就能解开她的心结,可此刻他忽然明白,就算杀死了那些置她于此的恶人或许也永远无济于事。

    “我……心里好痛……”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说这样一句话。那似乎是他无意识之中,在对她直陈着自己,“千杉,我……我好难过,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觉得……我无论做什么,怎么做,都已经……都已经……来不及了。我只恨认识你太晚,在你遇到那样的事情之后,才遇见你,可我……可我只想你知道,我还是……为了你,做什么都可以,只消你说句话……”

    “你为何偏要夹缠不清!”娄千杉却骤然提高了声音,“单家少爷,你是不是以为我娄千杉没人要了,得你垂青,便定要感恩戴德?”

    无意愣愣看着她,“我,我没那么想过。”他的话语显得有些苍白,一如他的面色。他不知道还可以说什么。原来,那连自己也感动了的安慰,却一点都不曾感动她。

    秋葵已经忍不住,“千杉,别再多说了。师姐知道你不好受,反正这三支之会本是不来也罢,不如我们离开此地,我陪你回临安去!”

    “那我也一起走!”无意忙道,“我不放心千杉。”

    娄千杉却冷笑了声,“谁说我要走?我为何要走?”她看着秋葵,“师姐,你是不是也认为——是我做错了什么?你也和他们一样,看不起我,是不是?”

    “你怎会那么想?”秋葵惊讶。“那些——全不是你的错,我又岂会……”

    “既然我没错,为什么要躲?”

    秋葵竟是答不出来。恰一名幻生界弟子匆匆跑来,行礼只说内洞为三支备了午筵,关非故正等两人入席,娄千杉笑了一声,“正要前去。”转身便行。

    “千杉,你真要去?”秋葵急道,“可……可方才沈凤鸣说下午要向人回应你师父之事,他定会问起,那时你……你怎么办?”

    “他吗?……”娄千杉的脚步竟是稍稍一却,脸上随即漾起微微一笑。“他不会的。”

    秋葵见她执意,无奈只得随去。无意也待跟上,却被那弟子一拦,“这是三支中人之午筵,公子恐怕不便同去。”

    “无意。”君黎上前了两步,“你留在此,我陪她们过去。”

    那弟子见君黎上前,面上露出难色,欲言又止,似是知晓君黎曾与关非故有所对话,不敢轻言阻拦。

    无意道:“君黎哥,千杉她……”

    “听我话,先去你爹那里。”君黎向单疾泉那边望望,“我回来了就去寻你们。”

    无意没有办法,“那,那好,那你帮我照看着千杉,我……我真怕她会想不开……”

    君黎摇摇头,“放心。”

    见人都走了,无意只能往单疾泉处过来。几人都已看过了那关于谢峰德劣行之数,知道无意心中必郁,原本似在讨论些什么,也便停了口。

    “君黎哥怎么不回来啊?”刺刺道。

    “他陪她们过去了。”无意垂头丧气,“说一会儿再来。”

    刺刺哦了一声,有心振奋他道:“哥,你来得正好。苏姨正和我们说着——她昨晚见过沈大哥,原来这却是那个叫关非故的对他下了蛊,迫他……”

    无意却显然心不在焉,方坐了一下,却又立起。

    “我还是跟去看看……”

    “无意!”单疾泉沉了面色,“你坐下!”

    无意面上已先急红了,咬了唇,勉勉强强地坐了。只听苏扶风笑道:“无意心里关心娄姑娘,对旁人的事可是一点也不放在心上了。”

    “苏姨你也……你也觉得我不对?”无意抬头看她,“苏姨也觉得我该不管她、不理她吗?”

    “你和那位娄姑娘的事情,苏姨不太知道。”苏扶风道,“不过既然你这么问了——无意,别怪苏姨说实话,在我看来,倒不是你理不理他,反是她不想理你多些呢?”

    “她……她不会不想理我的……”无意怔忡道,“她只是……只是……这样的事情于她……太可怜了,她心绪自然不好,若是换作苏姨你,难道你就能……”

    无意话说一半,也意识到自己这样作比不妥,不无不安地住了口,一顿,咬牙道:“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和千杉一起,无非是怕名声不好,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能抛下她,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我就……辜负她!”

    苏扶风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单疾泉心中明白——若说无意是痴情到一叶障目、一意孤行,那么当年的苏扶风苦守凌厉该是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与凌厉最终虽说也成了亲,却也是靠的些阴差阳错的运命安排,又哪里有那么多恰到好处的运命安排来给无意?再说,凌厉的为人总还算值得相信——可娄千杉呢?如浮花流水般的女子,真的等来了又如何?

    ;

二六五 水月镜花 三

    午时已过了大半,君黎仍未回来。无意耐着性子接了向琉昱递来的干粮清水等物,听刺刺说完沈凤鸣与三支之会的事情,郁郁不乐道:“既然沈凤鸣毒解了,他还在那里干什么,为何还不走,还要为他们所用?我看——什么中蛊不中蛊,或许他本意便是如此!”

    刺刺知道他仍对沈凤鸣心怀芥蒂,展颜道:“哥,话不是这么说,沈大哥现在成了众目所瞩,也不是说脱身就脱身。”

    “我倒是在担心,无论他遂不遂了关非故的愿,幻生界都不太可能放过他。”苏扶风蹙眉道,“不交出这教主之位,他固然难以轻离;若交出之后,以他的身份与对云梦三支所知,恐更不见容于关非故。幻生界人多势众,离开这君山小岛的水路也大都在他们控制之下,到时候就算不是当场撕破颜面,也有的是机会下暗手。沈凤鸣要想全身而退,不容易。”

    正说话间,忽见得秋葵匆忙跑来,到了近前,只见她面带焦急,“千杉来过吗?”

    无意吃一惊,“千杉不是和你们一起去午筵了?”

    “初始是在一起的,只是……我们方才吃完了饭,一个疏忽,她人就不见了。”

    “她不会是……”无意急得站起,“我去找她!”

    “君黎已去找了。”秋葵忙道,“我也是怕她一时想不开,让君黎去后边靠水之地看看,我过来看看她会否来寻了你们。”

    “哥,你先不要急。”刺刺也拉住无意,“我想娄姑娘不会那么轻易便动轻生的念头的,这岛上那么大,既然君黎哥已经去找了,你再去找,怕是要错过,不如我们等等。”

    “就是因为这岛上那么大……”无意愈急,“君黎哥一个人怎么找得过来?若换作是你——换作是君黎哥不见了,你便肯坐在这里等吗?”

    忽远远只见君黎也已过了来,秋葵忙道:“君黎来了!”

    无意迎上,见他孤身一人,便知他并无寻到娄千杉踪迹。果然君黎走近,摇头向秋葵道:“她不在水边。我问了那一片守岸之人,都说未见她去过。”

    “那她该是去林中了……”秋葵喃喃道,“或许,她还是想……还是想一个人静静……”

    “君黎哥,不是说……不是说你会看好她的吗!”无意忍不住道,“怎么就让她不见了?”

    “是我不好。”君黎道,“你们且在此稍等,我再去别处找找。”转身走了。

    单疾泉方道:“秋姑娘,怎么回事?你们午筵上是否说了什么,令得娄姑娘……”

    秋葵像是有些羞愧,微微垂开了目光,“这件事其实……其实怪我。午筵本没出什么事,是我后来定要拉着君黎去与沈凤鸣对质一件旧事。因为……因为事情与千杉有关,想要避开她,所以——她什么时候走的,君黎也没瞧见。”

    “与娄姑娘有关的旧事。”单疾泉道,“想来——仍是与今日所传的事有关了?”

    秋葵知道在他面前也说不得谎,只得道:“是。这个沈凤鸣绝非正人君子,昔日他对千杉,也——”停顿了一下,压低声音,“也有过不轨之举。”

    苏扶风吃了一惊,“此话当真?”

    “我也听闻过这般说法。”单疾泉却淡定得多,“那还是早先刺刺告诉我的,说是娄姑娘一封‘遗书’中提及。不过——娄姑娘那时并未真的寻死,此事也未必是真,想来,姑娘也是心中存疑想借今日向沈公子问个明白吧?”

    “我……”秋葵咬牙,“我不是要向沈凤鸣问个明白,我是要对质此事,让君黎别再听他一面之词。那事……那事我亲眼所见,岂会有假?”

    “你说……你说你亲眼所见?”无意颤声道。

    秋葵点点头,便将那一夜在陈州百福楼所见道来。

    无意只听得愤怒填膺,“不错,正是如此,千杉亦是如此与我说的!既然姑娘你亲眼所见——此事她不曾骗我,不曾骗我!”

    “秋姑娘没觉得其中有什么不对?”单疾泉却不动声色。

    “有什么不对?”

    “依姑娘的说法,那日你赶到百福楼,为时已晚,娄姑娘已受辱于沈凤鸣。可若依照今日所知,娄姑娘彼时已非完璧——”

    “那又如何?”秋葵脸上不无发烫,气愤愤打断,“那谢峰德的确**不如,可又如何证明沈凤鸣便不是?”

    “秋姑娘是没明白单先锋的意思。”苏扶风柔声道,“他是想问——姑娘藉以判断娄姑娘之受辱,在于床铺之上的落血,可如今看来,那血迹或许——并不足以证明沈凤鸣对她做过什么?”

    秋葵愕了一愕。她此前心中先入为主,自然未想那许多,一怔之下,道:“可她衣衫全无,双目流泪,难道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我自不是为沈凤鸣辩解。”单疾泉道,“只是此事若是他们各执一词,姑娘也不好如此肯定吧?”

    秋葵双目竟忽然红了。“你们究竟要怎样才相信?那……那孩子总是真的吧!”

    单疾泉心中一异。“什么孩子?”一旁无意也忽瞪直双目,直勾勾看着她。

    秋葵咬住唇,“千杉她……有过一个孩子,只是……后来被谢峰德打成重伤,孩子在肚里才两月,就没有了。”

    “是……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无意忽握住桌沿,“她……她……还受过重伤?”

    “是正月快过完的时候,那天她离开内城,我们本以为……”

    她却未注意单无意面色已苍白如纸,“千杉……”他喃喃重复着。那许多许多从未想过的害怕涌来,让他无法再多听进一个字,不待秋葵说完,已失魂一般推席站起,向那水边林中跑去。

    “哥……?”刺刺心中奇怪,待要拉他,却被单疾泉一拦。“你们在这里等君黎。”他匆匆说完,跟上无意而去。

    他是无意唯一透露过与娄千杉那一夜的人。也就只有他能猜到无意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

    无意已经失心一般跑至林间。短暂的空白过去,他四处望着,胡乱走着,想要找到他的千杉。单疾泉估量着这片林子与那午筵的山洞之距,料想娄千杉倘若不在山洞另一面的水边,那么沿这片林子离去的可能倒是很大,是以并不加以阻拦,只远远缀上。

    他也不知道,现在还有什么能拦得住无意吗?如果——如果那个孩子真的与无意有关,他与娄千杉之间——是不是真的还能如自己一直以来所料,化解得那般轻易?

    无意脚步虽乱却快,穿梭林间,奔跑呼喊。这里地势稍有起伏,未几已过了一个坡,到了一处山麓。人影虽稀,但无意跑过之时,单疾泉还是注意到一些不寻常。

    是了。娄千杉若真是沿着这个方向走的,定也是往这人少之处而行,偏偏无意追得急又喊得急,她想必并不愿与无意相见,怕露出痕迹不敢快走,所以匆忙之下,定要想个办法避过他才对。

    无意在明处,娄千杉有意避他,自然容易,可她却料不到单疾泉也在左近。单疾泉稍稍放缓步子,已看见了她——她果然独自立在一处树后,有意掩住自己身形,静待无意离去。

    他犹豫了一下。要让无意就这样错过她前行吗?可有些事,终究还是逃避不得的吧?他俯身拾起脚边一枚小小石块,向着娄千杉所在附近轻轻一掷。无意闻声回头。树影再盛,也挡不住那猝不及防露出来的一缕儿薄纱。无意一个箭步冲上去。“千杉,是你吗?”

    娄千杉避不过,不得已,现出身来。

    她的眉宇透着冰冷,像是要把所有的嫌恶都写在脸上,要让这个纠缠不休的少年知难而退。许许多多刻薄的言语也已经到了舌尖,只待单无意稍稍再走近那么一点,稍稍再露出那么一丝涎脸之色,她便要将他羞辱无地。

    可她没有能够。单无意这一个箭步,冲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义无反顾,以至于娄千杉惊讶地发现,这一刻,自己的气势竟输予了他。他似一团烈焰,什么都不顾地将她裹入怀里,“千杉,千杉。”他喊得无法停下,那一双抱紧她的臂膀,也无法松开。

    “是不是我的?”他紧搂住她,像无法把话说完整,“那孩子,是不是我的?”

    娄千杉万万料不到他此际会问出这件事情来,惊诧之下,竟一时未语。他们的孩子——她也说不出来那个逝去的孩子是不是还能令她心头一痛,她只知那原是她决意永不让他得知的秘密。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有过他……”单无意喃喃说着,抑制不住地抖索着亲吻着她的发心,她的后颈,“是我对不起你,都是我的错,你定恨透了我,所以才不愿告诉我,才一直不理睬我,是不是?”

    娄千杉还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可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千杉,我都知道……”单无意吸了口气,忽然将声音一放,“你跟我去青龙谷,我娶你为妻,我说什么都要娶你!”

    这句话反令娄千杉心意一坚。她暗暗吸了口气,握拳将他一推。“单公子,你还是走吧。”终于开了口,语气冷冷然又似毫不在意。

    “走?你现在还叫我走?”单无意一急,“我不走。你跟我去见我爹,我好好跟他说,他必会同意我们——”

    冷不防林中一个声音传来,“呵呵,原来娄师妹在这儿与别的男子私会?我说怎么——久候不来!”

    娄千杉面色微微一变,那与单无意纠缠着的双手越发一撤,将他狠狠一甩,“还不快走!”

    匿于树后的单疾泉看得清楚,那现身而出的男子正是今日三支会上的主持之人、幻生界之主关非故的次子关盛。听他话里的意思,娄千杉应是与他约好在附近会面,却不料她被无意缠上,一时没及脱身。他二人明明在适才午筵同处一席,却在席散后约在僻静之地相会,想来定不寻常。

    ;

二三七 水月镜花 五

    “自然有分别。”单疾泉道,“若不是单家的,我自是不管;可若是单家的骨血,这般枉死,我岂能不为他讨回公……”

    “你为何定要苦苦相逼!”娄千杉忽然动容,“你青龙谷单家何等地位,何必偏要装作在乎一个本不曾来到世上的孩子?是,孩子是无意的,可我已说了,我不会与你们单家有任何瓜葛,自然也永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与令公子之事,你若真不放心,怎不干脆取了我性命!”

    “我不是此意。”单疾泉听她终于肯承认此事,心中反不知是快是沉,“娄姑娘,无意他——年少无知,累你受苦,也是我之过。姑娘今日坚拒他情意,也强求不得。这样吧,单某应允姑娘,将来何时有需要援手之处,只消力所能及又不与我本意相违,我可相助姑娘一次,如何?”

    娄千杉知道单疾泉非轻易允诺之人,如今他虽然只说“一次”,却也是出于谨慎本性,想来此言非虚。可她终是冷淡道:“小女子命薄福浅,这又如何担当得起,还是罢了吧。单先锋若真如此想,只希勿要将此事告诉令公子,免他再作纠缠——单先锋是明白人,定知道这样才是最好吧。”

    “先不必急着拒绝,如不想求助于我,姑娘自可不来。可将来之事,谁也说不准。”

    娄千杉才道:“那好。”可那语气便如那削下的肩,那垂下的头,低落低落的。

    -----

    回到会场之中,单疾泉只瞧见无意垂首坐在一角,那模样与娄千杉最后的那个姿势也几是一般无二,像是什么人都不想再见,什么话都不想再说。

    秋葵见他回来,“千杉呢?”她有些惊讶。

    单疾泉指指后首山洞:“已经回去了。娄姑娘说‘我还有许多事情没做完,不会寻死’,我看,你们也不必担心她了。”

    秋葵轻轻“哦”了一声,看了看一旁的无意,只见他神色木然,并无反应。忽忆起那时娄千杉信中凄凉,口口声声要终此污浊之生,而今竟有些恍惚,不知哪一句才是她的真心话。

    单疾泉也看了眼一旁的君黎。秋葵如此问法,显然,方才林中,君黎应该已见到自己在侧。目光一对,君黎果然迎上,“单先锋,能否借一步说话。”

    他便与君黎走到一边,君黎已道:“单先锋发现什么了吗?”

    单疾泉一皱眉,“你指的是?”

    “关盛与娄千杉私下里在谋些什么?”君黎道。“我先前沿着水边寻娄姑娘,没见着她,倒见到关盛出来,模样有些鬼祟,才一路跟了过去,恰见到了他在窥探无意和娄姑娘。看样子,娄姑娘是在那里等的关盛。那般避人耳目,而且关盛甚至要对无意下杀手,我猜想他们——所谋不是小事。”

    “你觉得他们是有所谋?”单疾泉饶有兴致道,“不是因为——无意纠缠娄千杉令关盛心生嫉愤?”

    “娄千杉与关盛——他们才见了几面,不太可能真有什么私情。我一路与娄千杉同来,她与关盛,青龙谷之后,这次君山之前,并未有机会见过。”

    “既然他们没机会相见,又何以能够有所共谋?”

    “这个……我想该是在来此之后才有的。只要有能有所得益,一拍即合完成件什么事情倒非不可能。”君黎道,“初来此地时,我与秋葵在洞中见了关非故一面,那时关非故是着关盛带娄千杉在洞外等候的,他们是否借此机会说过什么,我并不知,可那日夜里,娄千杉还不告而别了一段辰光——虽然时辰不久,可我们那天原在幻生界监视之下,并无多大的地方可活动,我和秋葵两个人一时半会儿都没找见她,现在想来——也很可能在关盛那里。”

    “看来你早已怀疑了她。”单疾泉呵呵一笑,便将适才关盛将一个小匣子给予娄千杉的细节告知于他,末了,道:“我于他们所谋其实不感兴趣,此事与我、与你,大概都没有关系,只不过……若你关心沈凤鸣的安危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凌夫人可将沈凤鸣的计划告诉你了?”

    君黎点点头:“方才已听说了。”

    “那你便该明白,关非故要的结果,是沈凤鸣交出教主之位——这之后呢?沈凤鸣留着自然是个威胁。关盛要借旁人之手做的事,多半与此有关。”

    “你说……他想要娄千杉去替他……除了凤鸣?”君黎不解,“可不是说凤鸣已经中了幻生蛊,他们并不知他今日要设法自解,若教主之位到手,他们催动蛊虫发作,岂不就能达到目的,何必多次一举?”

    “关非故的心思,只好问他自己。”单疾泉笑了笑道。“或许他们对这个魔教传人太过忌惮,纵然有了幻生蛊,亦不能心安;又或许他们觉得以幻生蛊的发作之快,沈凤鸣立时便有异常太过引人瞩目了,而三支之会之后,沈凤鸣与他们分道扬镳,再有不测,他们自然便能置身事外。”

    “若是如此……娄千杉原便是黑竹会的杀手,又何须他们再另给她什么物事来作暗算?倘是为了置身事外,那便更不该插手她下手的手段才对。”

    “此事也不过是猜测,我只是提醒你一句。倘若这猜测不错,那么那匣子里的东西只怕要比幻生蛊,或是比一个杀手原本能企及的方式更可怖,而更也许——是江湖中人都不知道的东西。你若得遇沈凤鸣,不妨叫他提防。”

    “好,先多谢单先锋了。”君黎拱手为礼,心中却还是将信将疑。让娄千杉对沈凤鸣下手——今日之前他或许会对这般推断深信不疑,可适才在那比武台旁,沈凤鸣遇险时娄千杉那般着急,却也不像是装的——她若真对沈凤鸣的生死有那般关心,又如何会全不犹豫地答应关盛这样的要求?

    -----

    午时已过,人群很快在原本的地方又聚集起来。换过了新茶,端上了新点,这是后半晌的三支之会了。

    下午原本是三支内的切磋较量,不过既然沈凤鸣午前就已与泠音、阑珊二支交过了手,算是展示了云梦教的武学,后晌便是看群豪是否对这般功夫有习学的兴趣了。

    这里群豪多有门派师承,要他们另投他门,自是不太可能,可若不必反出本门便能白白多学一门功夫,哪有拒绝的道理?是以对下午的安排,众人还是颇有期待。只是在此之前,沈凤鸣午前答应的事情却须先兑现——关于谢峰德的那个“交待”。

    短短的一个时辰,岛上的轻风已经稍许吹散了众人的热度——对那被吹得散去的一纸丑事的兴趣再是浓厚热烈,在各自的密密议论之下也已缓缓蒸发,就连最喜站出来说些什么的江一信,也不似上午那般咄咄逼人了。

    可答应了的,终是要回应。沈凤鸣还是露了面。他没有换衣衫——那被热力灼焦少许的痕迹,仍然留在了他的背后。

    只有手上的包扎是换了。他略略抬起这只手,指向一边。

    “净慧师太。”他称呼的是身侧那老尼,“午间我与师太多有相谈,谢峰德是‘阑珊’一支的人,师太此来原也与谢峰德脱不了干系,此事,还是由师太向众位说个清楚吧。”

    净慧上前,向他合了一什,稍稍转身,又向众人为礼,目光有意无意地,捉住了人群中原本并不算醒目的江一信,虽神色蔼然,可江一信还是为之一慑——毕竟,这番“交待”是出于他午前的一通质疑。

    才见净慧目光垂下,缓缓道:“蒙各位垂听,贫尼便来说说这段往事。其实贫尼离开阑珊、遁入空门已有三十余年,原该看破俗事,但每思及师门旧事,心头仍是难以割舍,此次前来,也是为了与谢师弟了却一些师门恩怨。”

    她停顿了一下。“谢师弟初入师门,已是近五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师弟年岁尚小,在我辈之中排行第五,其上有三位师哥,和贫尼这一位师姐。初始一段都是大师哥常代师父授业,但后来师哥忽然离开,贫尼原排行第二,只得忝为同辈之长,代行首席弟子之职。幸而三师弟、四师弟都已入门多年,学有所成,亦已自行收徒,是以打交道最多的竟是五师弟谢峰德。

    “大师哥仍在时,有一次曾对我说,‘峰德对于学艺,似乎算不得很上心,总是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想谢师弟年岁小,玩心重些,亦是不奇,再说阑珊派原不求每一名弟子皆能出类拔萃,似大师哥那般佼佼于同侪,他眼界自然是高的,是以我亦未曾往心里去。师哥走后又过几年,谢师弟也可算颇得真传,而阑珊又有新弟子入门,我忙于照管新人,也便一时顾不上了他。

    “那年又逢三支之会,可惜师父忽染疟疾,无法前去。我因不放心师父身体,留下照顾他,也未曾前往,那一次便由三师弟带领众弟子与会,谁料此会竟成我阑珊派由盛而衰之转折——在归来途中经过一处山崖时,三师弟的马突然受惊,竟连累好几位师弟妹坠落深谷,连四师弟都因那次意外葬身山崖之下。

    “三师弟虽侥幸逃生,却深深自责,欲要向师父请罪引咎,可师父病重,我怎敢将此事告知于他,一直不许他提起,师父问起四师弟的去向,我们便含糊说他回家乡去了。可惜,这又怎么瞒得过师父。起初大师哥离开,留下书信给师父,被我先看见了,我也曾瞒了他半月,这回他自然也猜到些什么。一日趁我不在,师父便派人将谢师弟叫来,要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和三师弟知晓此事后赶去,却已晚了一步,谢师弟将实情告诉了师父,师父伤心过度,病情自是加重了,不日便溘然而逝。

    “当时我虽是首席弟子,但因是女流,师父并不认为我合适继任阑珊派掌门,他原意是将此任交予三师弟,此事在派中也早公开。可师父故去后,三师弟难以自谅,以心境大不合适为由,坚不肯受此位。此事悬而未决了一段时日,我仍是以首席弟子身份与往常一样教导众弟子,三师弟始终未曾回心转意,我不得不开始考虑谢师弟。毕竟按序下来,便是谢师弟了。

    “三师弟并未反对此事,只是谢师弟获登掌门之后,他便不辞而别,也像大师哥一样不见了踪影。门中一下子失去了师父、三师弟、四师弟三位重要人物,在晚辈弟子中的动荡可想而知。谢师弟毕竟年轻,留不住那许多人,就连我也没办法阻止阑珊众多弟子离去。”

    ;

二三八 水月镜花 六

    原来阑珊派的没落是自那时而起。众人都心中暗道。若不是这番变故,壮大至今恐怕也未见得会比不上幻生界,想来那谢峰德——自那时起便并不受什么拥戴的。

    “门派凋零,倒非谢师弟一人之过。”净慧像是猜得了众人心中所想,“以三支的僻遁,阑珊派原也不过二三十人,那番变化之后,只余下了不满十人。派中忽失强倚,分崩离析也怪不得那些师弟妹、师侄,只因就连我,也免不了萌生离去之意。”

    她叹了口气。“大师哥离去时,我就想过离开阑珊,只是作为二弟子,又怎可轻言离去;可后来那次变故,我心中去意更甚,待到谢师弟稳定了派中情况,我也便未再多留——我自己亦是惭愧至极,又岂能责怪他人?阑珊派凋零至此,或许亦有我的罪过。”

    江一信忍不住咳了一声,“师太说得极是,不过——这些是贵派的家事了,谢峰德如何做上掌门的,在下倒也……并不在意……”言下之意,净慧这番话与原本众人关心之事,并无关系。

    净慧微微倾身:“若只是如此,自是不足为道,不要说是诸位,就算是我自己,过了这么久也未必还放在心上了。阑珊派的衰落,我并非不知,但既已离去,舍断的原就该舍断,岂能纠缠不清?可前些日子,贫尼的小庵却来了位客人——一位数十年未见的客人,便是当年不告而别的三师弟。这原是重逢大喜,可他所言,却又叫人大悲。原来当年他始终觉得那次惊马落崖之事事有蹊跷,后来实在受此事困扰已极,离开阑珊派,却是去调查此事的,一查之下……”

    “一查之下,当年之事与谢峰德有关?”江一信便开口打断。

    “不错……”

    “我便知道是这样了,不然师太你特地来找他了结什么旧事。”江一信露出一副果不其然的表情。

    净慧这次并未回应,稍稍沉默,方道:“那匹落崖的马,原本一直与三师弟颇有默契,那日天气晴好,行路时亦无什么意外,原是不该受惊。其实三师弟——早就起了疑心,那日我们去崖下寻回了诸位师弟妹的遗骸,三师弟也细细查看了马尸,甚至验看了它是否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并无所获,这才是令他最为不解的。回去之后,他日日闭门思过,其实也是欲想明白其中的蹊跷——他知道,如果此事真的是有人从中刻意而为,那么此人要对付的原本是他。倘若他死了,得益最大的该是四师弟——继任掌门之位的便会是四师弟了。可若真是四师弟所为,他便不该毫无提防地反而因此自受其害。他起初未曾怀疑谢师弟,却反而——怀疑了我。这也是他这次前来,才向我吐露的。

    “我那次没有随众前往,可正因为此,他反认为是我有意安排,回来之后我又有意不让他将此事告知师父,他更觉我心中有鬼。那时他坚不肯受掌门之位,其实亦是为了试探我,可我根本从未有过他念,自也试探不出什么来。到谢师弟继任,他自觉或许误会了我,也不愿明言,便悄悄离开了师门。师门已然人才凋零,我知晓,他走时,该是心灰意冷的。”

    众人此时却有了兴趣,李文仲便道:“那他后来怎样知晓此事与谢峰德有关?”

    “他遇到了一个幻生界的人。”净慧师太道,“那已是数十年后,他原也不愿再回想起旧事了,只是三支原本同源,他在异乡忽偶然逢着一个同为三支的弟子,自然倍加注目。那人是幻生界一个后生弟子,不知为何落单在外,那日百无聊赖在田边驱使一只豢养的小小飞蛊去叮咬一头正在歇力的耕牛。那牛被飞虫扰得好生难受,摇身晃尾却也躲避不得,可此情此境却让三师弟豁有所悟——只因他忽然想到,或许当日的惊马,其实是因受到了蛊虫的烦扰。”

    “蛊虫是幻生界的——与谢峰德又有什么关系?”

    净慧微微抬目,看了看问话的江一信,“谢师弟虽然是阑珊派的人,可那时他有一个未婚妻——一名幻生界的女弟子,那日也与我们同行。”

    人群中一阵哗然。谢峰德如今形容猥琐,加上还有那许多叫人直难启齿之罪行,虽知他数十年前正当少年之时有个未婚妻再寻常不过,众人仍不免产生些荒谬之感。

    净慧似有所觉,垂目道:“三支之间为求融洽,偶也有师门长辈作主,互相定下婚约的。那次师父虽然因病未曾赴会,但谢师弟与那名女弟子的婚约是几年前就商定了的,两人亦并无意见。”

    “那师太的意思——那次是谢峰德的未婚妻子替他下的手?”

    净慧却摇了摇头,“不是。那一次惊马时,谢师弟的未婚妻子亦受到牵连,坠崖身亡。或许此事——也出乎了谢师弟的意料,他后来变成那般,应也是自他未婚妻子身故而始。”

    众人才听出这其中的意思来——却原来净慧是要解释谢峰德做出那些令人发指的不堪行径的缘由。如此说法,想来已算是承认了那些事了。

    一旁沈凤鸣见净慧目光垂下,表情似是有些难过,起身道:“师太那位三师弟见到当日情景,虽然悟得当年的真相,但到底还是猜测,须要谢峰德亲口承认,方可作数。师太受他所托,这才前来赴此三支之会,适才午间,已将与谢峰德将这些往事做了印证。诸位可知——谢峰德还承认了另一件事。除了崖上惊马是他用从未婚妻子那里学来的一点蛊术操弄飞蛊所致,他的师父病重而逝亦是出于他有意的言语所激。如此——欺师灭祖、残害同门,云梦教自容不下他;而他为人好色残忍,草菅人命,纵离了云梦教,江湖亦容不下他。是以凤鸣只有想了一个折衷的办法——‘幻生’一支在这洞庭扎根日久,于这湖间设有一处水牢,坚固难破,今日我既为云梦之主,便请囚谢峰德于此,有劳‘幻生’诸位看守,有生之年不得放出,如此也算给了诸位受他之害、为他所为义愤的一个交待,诸位以为如何?”

    边上关非故微微颔首,显然此事午间已然谈妥。

    “为何关他起来?为何不杀了他?”后首角上忽然有人颤声道。单无意久未言语,忽然站起,众人都向他看去,识得是先前在台前与娄千杉相近的少年,对他这番话语自也心照。

    净慧合什道:“公子,上天有好生之德。谢师弟犯下弥天大罪,可……他毕竟是我同门师弟,他变成今日这般,亦是师门不幸,是以我已恳求教主,饶他一命。那洞庭水牢阴冷潮湿,在其中过一辈子,原也极惨了,相信他定会静思己过,但求在终去之前能得心中安宁。”

    单无意双目发红,不知是怒是悲。他站起来时便已后悔了——他原想永不再因娄千杉的事情言语半句,却还是不受己控地开了口。幸好沈凤鸣已接话道:“无意公子,我知道你心中不平,不过——既是师太相求,这个面子我不好不给,毕竟——我力邀师太重返云梦,她唯有此一条件。倒也正好知会诸位,三支之中的‘阑珊’一支,自今日起尊净慧师太为首。师太已经答应重回云梦教中,倘诸位有对阑珊之学感兴趣的,尽可请师太指教。”

    席间的众人气氛才热烈了些,像是适才的所谓“交待”实是太过压抑,到此刻提到学艺之说,才松快了些。关盛趁机道:“如今‘幻生’以家父关非故为长,‘阑珊’以净慧师太为长,‘泠音’以秋葵姑娘为长——诸位有感兴趣的,请各自报名!”说话间,早就把无意冷落在一旁。

    已有人起身一抱拳道:“在下胡东,打山西来的,对‘幻生’一支的功夫颇感兴趣,恳请关老前辈、关大侠多多教导!”

    关盛笑点头道:“请胡大侠过来此间。”

    又有人次第站起,提了自己兴趣。幻生界原本人多势众,不少江湖散人未见得真是对幻生界操虫弄蛊的本事有多大兴趣,只是预见云梦教必有一番势力,便寻这其中最为人多势众的‘幻生’一支攀附投靠。‘阑珊’亦得了不少追随者,多是厌恶毒虫之辈,对这幻惑之术倒颇有兴趣。唯有泠音,似是曲高和寡之故,鲜有人提及。

    才见武陵侯风庆恺缓缓起身,向着秋葵行一礼,道:“秋姑娘不嫌弃,便暂且收下风某这个弟子如何?风某倒未必敢说能学得姑娘‘魔音’神技之一成,只是若能就琴艺琴技有所得益,也是好的。”

    秋葵自不拒绝,起身敛衽道:“不敢,愿与风大侠多有切磋。”

    武陵侯是此间大家,他既开了口,湘水一带还未表态的众小门派也便忙不迭要向秋葵示好,一时泠音门的“门徒”倒有后来居上之势。沈凤鸣只在一边看着,并不言语,这一番择师不多时便已罢歇,留下一些孤高之士,或是如衡山等不便窥探他派之学的门派,关盛等自也不强求。

    前面众派说得热闹,刺刺只得去将无意拉了坐下,悄瞥一眼边上君黎,却见他并没在听,顾自低头伸手在面前案几上比画,不知在思索什么。

    “君黎哥,你在想什么?”她好奇凑过去。

    君黎才抬头看她,“是在想……我刚才沿着岸边走过一圈,这里的人是分几天,先后搭乘幻生界准备的小船过来的。现在沿岸边一共只有十余条小船,全部都是幻生界的。只有一个例外,就是武陵侯风庆恺——他有一只船,他的人,是搭自己的大船来的,想来也会乘自己的船走。”

    刺刺若有所悟,“你是担心散会了不好离去?”

    “幻生界不会特地为难我们,我担心的是凤鸣。”君黎道,“依他之性,一会儿他绝不会将这教主之位就此交给关非故,可是这小岛离开的水路若都在幻生界控制之下,纵然他解去了毒蛊的威胁,也很难全身而退,我在想,若有什么办法能让武陵侯肯帮他离开,那就好了。”

    “武陵侯啊?”刺刺道,“他——却不像肯轻易帮忙的人,再说幻生界的人多,也算是这地头的人了,武陵侯又怎会得罪于他。”

    君黎抬目,去看一直听着二人说话的单疾泉:“单先锋,你可有什么主意?”

    “我?”单疾泉眉头却轻蹙,“我出来之前,教主一再叮嘱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青龙教都最好作壁上观,沈凤鸣和关非故争此教主之位纵然斗个你死我活,我都不想插手。”

    君黎不料他会说这般话,微微一怔,又一转念,“单先锋这么说,那该是有主意的意思了?那好办,不须单先锋插手,你告诉我怎么做,我自会去救凤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