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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五 三支一会 五
夜渐趋宁静,满天都是星。
沈凤鸣并无睡意。他原以为自己会与前几日一样坦然,可——或许是因为关代语多少给了自己那么一点儿希望吧,他竟然有些辗转起来。
直到子时将至,关代语却并无踪影。他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对这个幻生界的小孩有什么期待——或许他一转头就将此事告诉了关非故,或许他纵然不告诉,却终究也寻不到自己所要之物。
他起身往山下看,山下也是星星点点的篝火之光,随那微风与叶动一闪一闪。他暗暗叹息。这样的夜与这样的美,不知明日之后,还能再见么?
忽有响动,他的心也随之一动。是关代语回来了么?他回身,那个小孩儿果然正带着喘息,自小径奔上来。
可他没有带着琴。沈凤鸣的心还是那么稍稍沉了一下。自然了,要不为人知地带一具琴来给自己,这本不是易事。
他待他跑到近前,忍不住确认般地问出一句:“有么?”
关代语抬头看到他,叫了一声“沈凤鸣”,似是跑得太急,一把拉了他喘了好几口,方道,“我见到一个人……”
沈凤鸣觉出些蹊跷来。“出什么事了?”他下意识看了看关代语身后的山道。那里黑而静,没有半分声息,并不似是有人追来的样子。
他心稍稍落下,便道:“你先告诉我,有还是没有?”
关代语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摇了摇头,随即申辩道,“我真的到处都去寻了,我——我寻了好多地方,实在寻不到……”
“好了,又没怪你。你慢慢说就是——见到一个人,是怎回事?”
关代语跟着他到石边坐了,方像是定了心,找到了头绪道:“我先前下去,到处找不到有人带琴,没办法,就还是去找了秋师叔。——我知道她必不肯借琴的,可是问她讨要几根琴弦总可以吧?”
他说着却一馁。“秋师叔都已经借给我了,可……可我刚走开几步,却撞见我大伯。我那时还将琴弦拿在手上,被他见了,硬是拿走了,我怎样求他也没有用。他叫我别乱跑——平日里我也是要时时跟在他身边,便不好推了,只好跟着他。——一直到后来天黑了,他叫我休息,我才得溜出来,再去找秋师叔,可秋师叔那里——我看附近有好多人守着,我不好再去了。”
沈凤鸣微一沉吟。今日君黎一扰之后,关非故派人看住他们一行,再是自然不过,关代语头次不知,第二次去大约便见了远远暗守之人,不敢再近。
他心中知晓关代语还有后话,便道:“然后呢?”
“我那时便想来找你的,可又听我大伯的人说,就在将将天黑的时候,岛上来了个人,背着一个很大的匣子。他们说那匣子很像泠音门以前装‘七方’的那个琴匣,我一听就激动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又有泠音门的人来了。”
沈凤鸣却心生犹疑。“七方?”
他知道,“七方”的琴匣,应该一直被遗留在临安武林坊凌夫人一家的住所里——连同那具其实早已破损的五十弦琴。莫说泠音门应该没有其他传人了,纵然是有,也不会得得到那琴与那琴匣的才对。
只听关代语道,“是啊,‘七方’啊,你不知道?好大一个琴匣。他们说看见那人独自一人在上岛不久的水边休息,我就跑去找,也找了好久,才见到人——原来是个女的呢。她都不点火,一个人坐在那黑乎乎的地方,我看她果然带着个好大的琴匣,就过去……就过去问她是不是有琴。”
他顿了一顿,也舔了舔嘴唇,将目光也移开了些。“可她——可她不肯给我,我只好回来、来你这里了。”他嘟哝着道。
沈凤鸣只看着他的眼睛——那游移而走的眼睛。与那神秘的人物的相遇就只有那一句简单而又吞吞吐吐的叙述,加上他方才慌慌张张跑上来的样子,很叫人有些不好的预感。
“我看不是吧?”他带着试探,“以你的手段——人家不肯借你,你不拿你那麻药针给她一下、抢了过来?”
关代语面色一红,嚷道:“那还不是因为她……”一顿,才放低声音,“她那个态度,根本不理人……不过……她好厉害,我没得手,只好跑了。”
“那她人呢?”沈凤鸣忽然警觉起来。似乎是作为回答,黑沉沉的山道间不偏不倚地传来一声冷笑。“哼。”那般轻,那般淡,可关代语却如被吓了一大跳,登时弹起。
沈凤鸣霍然而立。他万没敢相信真会有旁人躲在暗处——只因这个山头,原是有幻生界的人把守的,而甚至——除了人,更有虫蛊为哨,关代语上来固然容易,可外人要绕过它们决非易事。
一个人影已经慢慢地从星光树影下最黑暗之处浮现出来。就连沈凤鸣也未料到此人竟离他们如此之近,以至于他相信,倘若她适才真有心出手,自己和关代语恐早已难逃。作为黑竹会的杀手,他也曾借助过地势与光影将自己身形隐藏起来,可似乎都没有像她这般恰到好处,就连背上那巨大的匣子都似不曾成为她的累赘。
女子自是一身黑衣,可却也并非劲装,反有些宽大飘逸,头脸蒙了,只露出一双轻柔的眼。纵然遮掩如此,沈凤鸣还是心念一动,“……凌夫人?”
女子双目微舒,像是轻轻一笑,伸手揭去头面黑罩。白皙而优雅的面庞露出,证实了沈凤鸣的猜测。
早该想到,那琴匣本就在凌夫人苏扶风家中,而除了也曾是黑竹会金牌杀手的她,又还有哪个女子能这样轻易地绕过重重岗哨,浑无所觉地就埋伏到旁人身侧?关代语那手麻药针的伎俩,在本就擅长暗器的苏扶风面前自然也是如同儿戏了。
沈凤鸣料苏扶风应不至是敌,或许还真能帮到自己,心中暗喜,正欲开口再问,苏扶风的手却毫无先兆地一抬。他已觉有什么东西向畏首畏尾退在后边的关代语飞去,不待细想,抬手便挡,腕上“通”的一下,只觉剧痛。几乎同时,关代语已经发出轻轻的“啊”一声,应声而倒。
那暗器原来却不是一枚,而是两枚。沈凤鸣心中掠过一丝怕,手臂一抄撩住关代语下沉的身体,只见他双目紧闭,知觉已失。此际才听得有什么东西滚落在地的声音,小小石子都跌在了脚边。
他不无惊怒抬头,“凌夫人!?”
苏扶风却轻轻甩了甩袖子,施施然走上前来。“你不如先看看他手上拿了什么。”
沈凤鸣去看关代语。这孩子的手现在已经垂在了空中,手里的东西——已经落在地上了。他已经看到了地上一个小小的瓶子,与小石头一起落下的——很容易想象关代语躲在自己身后时,悄悄摸出了这个瓶子,里头不外乎是什么蛊虫之物吧。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将关代语放到石边,道:“他该不是恶意。他——他到底只是个小孩,只是……怕你。”
“怕我?他先前敢对我出手,我却看不出他怕我。”苏扶风一哂,“倒是你,你像是很怕。”
沈凤鸣无话。他原该更镇静一些的,因为苏扶风也是个十岁男孩的母亲,她不会真的对关代语下什么杀手,可自己——适才却真的有点怕关代语有什么意外,以至于对苏扶风的那点指望也几乎消失殆尽了。
苏扶风向四周看了看。“幻生界就将你关在此地?”她的口气有些轻蔑,加上轻轻的一哼,“山下防备普普,以沈公子的身手,要下这山,不会太难,何至于被禁足于此?”
沈凤鸣已经回过身,“下山不难,只是——凌夫人既然知道‘幻生界’的名字,想必也知道幻生界的手段的吧。”
苏扶风眉头才一皱,“他们给你下了蛊?”
“否则我何至于要一个小孩子冒险帮忙。”沈凤鸣的口气里仍是不自觉有些不忿,“只不知凌夫人又缘何得知此会、为何来到此间?”
苏扶风竟尔失笑。“你稍安勿躁。我既然来到此间,自不会坐视你的处境。”一顿,“就算我不在意,却还有旁人挂念着的。”
沈凤鸣微微一怔,方自冷静下来一些,低低道:“凌夫人的意思是……?”
“五五、瞿安。”苏扶风微微笑笑,“这一小一大,听说你被捉了,倒很将你放在心上,正好亦听说君黎和泠音门的姑娘也一起来了此会,愈发不安稳。可惜凌厉还未回来,总也只有我过来瞧瞧了。”
沈凤鸣不无意外,亦不无疑惑,“可——凌夫人远在临安,是听谁说的?——总不是朱雀?”
苏扶风摇摇头,“你认识宋客吧?”
“认识。”沈凤鸣未知宋客后来去向,不敢冒言,只答了两个字。
苏扶风叹了口气。“此事待你脱了困之后再细讲。说吧,你身上所中之蛊的解药,何处可得?”
“解药?”沈凤鸣一笑,“瞧来凌夫人实在不甚了解蛊毒,更不了解幻生界。我身上所中之蛊,是为‘幻生蛊’,只有下蛊之人方可解除,从无解药一说。”
“下蛊之人是谁?”
沈凤鸣看着她,“幻生界掌门人,关非故。”
苏扶风轻淡的表情一凝,变得沉重起来,“若是他……”她像是在心里来回衡量此事,“有点麻烦……”
她抬头。“但我很奇怪,沈公子,缘何关非故要如此大费周章,亲自动手,困你于此?我方才来此岛上,先见了单先锋一面,于三支和三支之会的渊源,他似是很了解的,也与我说了一些一源三支的历史,可只有关于你——他不知,只说,以眼下所见,你必是一个能在三支之会上,对三支去向施以举足轻重的影响之人,甚至是能左右关非故地位之人。是关非故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还是——你的身份有什么特殊之处?你与幻生界,与三支,是什么样的关系?”
; 二四六 三支一会 六
沈凤鸣心中一凛。果然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单疾泉么?也是难怪,幻生界大费周章地远道将自己擒走,若说没什么来由,怕也没人相信。
他只得轻轻咳了一咳,道:“不是我不愿说,只是——此事有些复杂,恐一时半会儿难以说清……”
“那你便慢慢说。”苏扶风反而在石上坐下,看了一看未醒的关代语,“你说清楚了,我才好想办法帮你。”
沈凤鸣话语一梗,感觉苏扶风这几句话,已叫他无可退避。
“单先锋说得不错。”他只得道,“我——的确与三支有很大的关系。确切来说,应该是我的祖上——在数百年前,正是三支的主人、所谓‘一源’的继承者,旁人称为‘魔教’之主。”
他停顿了一下。苏扶风在看着他,这样的言语似乎也不能让她惊讶,或许所谓“一源”或“魔教”于她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又或许她一直习惯了这么淡淡的,脸上并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
“我的这个身世是在随着夏庄主去南方的途中被关家的人知道的。凡与‘一源’有关之事,在三支中的任何一支都是要事,料想他们不可能不告知关非故。不过我在被关非故捉到手之前,多少还带了些侥幸——因为得知我来历的两个人,一个是哑巴关默,还有一个是不明就里的小孩,也就是——这一个。”他指了指关代语。
“心怀侥幸之念——这于我是个极大的毛病,”他接着道,“也是因此,我到落入幻生界手中之后,才开始对自己的处境真正担忧起来。这当真不是什么好时候,因为其时关非故已经计划了这次三支之会。他想在此会上将三支重新统为一路,纵然不能恢复数百年前的名字,至少也要让泠音门和阑珊派尊他为首、听他号令,以备于——以三支合一之势,自这湘水之地更往东西扩张其势力。而此时我若出现——以魔教后人的身份——他定无法成为三支之首。不管怎么看,三支之首也应该是我。”
“那他该杀了你。”苏扶风道,“杀了你,一了百了,他继续自己的计划,岂不是好,何必将你困在此处。”
“他是可以。”沈凤鸣道,“可是——他已经知道有我了——他原就怕自己难以服众,尤其是泠音门和阑珊派,虽然两支人丁已稀,可他不识两派武学,将来无论是内还是外,但凡有质,他都难以应答——又如何肯放弃我所知晓的所有那些一源武学,就此将我杀了?”
“这么说,他下蛊是为了逼你说出另外两支的武学?”苏扶风道,“你适才说你中的是‘幻生蛊’,据单先锋所言,此蛊及身,最多一日一夜的性命,在死之前亦是痛苦万端,神智并不清醒——你落入他手已许多时日了,性命似乎无忧,此是何故?”
“单先锋恐怕单知道幻生蛊之凶,却不知它另有一种妙用,可以不解蛊,却将蛊毒压至心脉,则蛊毒不会发作,但只要蛊主催动,受蛊之人心神便会受控。以这种办法诱使人说出原本不想说的事情,做出原不想做的举动,比起以性命要挟,大概还更管用一点,待到利用完此人,将蛊毒重新引出,幻生蛊照样发作,仍是一日一夜之限。若他们要我死,到那时亦是不迟。”
两人尚不知,昔日摩失在内城假意为君黎解除幻生蛊毒,用的便是此法,幸得秋葵识破,否则早是后患。苏扶风只打量他,疑惑道:“那意思是说,你现在心神其实受控?”
沈凤鸣笑起来,“若是别人自然如此,可惜——一源之后,总会知道些三支之人所不知的办法。幻生蛊以我之力的确解不了,可是将压至心脉的幻生蛊反推回去,我却能做到。关非故原想以此法控制我心智,可惜我将心脉之蛊引回,反成了我对他的要挟——因为那样下去,我一日一夜之内,是会死的。他恐不能这么快让我死。
“但他也不愿将蛊解除,因此与我作了个妥协,仍将蛊虫压至我心脉,却承诺不会以此来控制我心神——倘若有违,我随时可将蛊虫引出。这样,蛊毒不会发作,但他对我的要挟仍在——如凌夫人所见,此际便是这个样子了。”
苏扶风秀眉反而蹙起。“这不是办法,终究最后一步还是要他解除你的蛊毒,否则,你还是受迫于他。”
沈凤鸣往身后树上抱臂一靠,“不然凌夫人以为我在烦恼什么呢?现在我是死不得,但明日之后,就很难说了。那时候我再拿自己的性命要挟他,就未免可笑了。”
“明日要发生何事?”苏扶风道,“你还未将魔教武学之秘告知,他应没那么快对你动手的。”
沈凤鸣微叹。“关非故自与我妥协之后,于武学之事再也不提,但来洞庭之后,忽然对我提了另一个条件。他计划在三支之会上将我的身份公诸于世,他要我以一源之后的名义恢复魔教,然后,要我以一教之主的身份,再将这教主之位传予他。这样一来,他就是名正言顺的一源之首了。按照魔教的规矩,前任教主自然要将武学之秘传授给下一任教主,那时候我就推柜不得。就算我还是不肯,另外那两支碍于他教主身份,恐怕也不得不将武学教予他知,他也便未必用得着我了。比起他原本计划中仅仅是将三支合并起来的名不正言不顺,这样岂不是好用得多!”
“那你要按照他的指令行事?”苏扶风面色已重,“魔教重现——若此事成真,恐是江湖百年来的大事,关非故所谋之深至此,你真要做他的棋子?”
“我有得选择么?关非故忍我至今,就是为了明日——倘若我不能如他所愿,你想他会放过我么?”
“但你若如他所愿,他更不会留你活口!”苏扶风道,“既然如此,不若先设法离开此地。反正那蛊毒暂时不会发作,只要他找不见你人,自然也无法再催动蛊虫发作。”
沈凤鸣却冷冷一笑,“泠音门的秋葵、阑珊派的娄千杉,还有与她们同来的君黎——此际都在关非故的监视之下。我一走了之,你以为关非故会放过他们?何况,纵然没有我,三支之并也是势在必行了,将来关非故在江湖上掀起什么风浪,用的可都是我祖上的名头,我沈凤鸣还能缩首不出,装作与我无关不成?”
这一番话说得不可谓不大义凛然,就连沈凤鸣自己说完都愣了一下,却见苏扶风目中反而露出一线不无嘲弄的眼神,淡淡道:“沈公子是否以为自己一人能有多大能耐,担得起天下大责了?我却只知你受挟于人,命在顷刻,根本连自己都已担不起了。倒想问问公子,你今日不走,明日莫非有何等奇迹眷顾于你?到你一死,关非故该不放过的照样不会放过,将来在江湖掀起风浪,纵然用你魔教的名义,你一个死人又能奈他何?”
沈凤鸣被她抢白得气苦,哼了一声道:“凌夫人不必激我。沈凤鸣于此事早已想透,该如何做当不以夫人三言两语有所更改。夫人又怎知——明日没有奇迹?”
这句话好像终于引起了苏扶风一点兴趣,仿佛比起他那足以震动江湖的身世,他的这番言语更值得她正眼相看。她盯着他。
“我已经在这个地方坐了几天了。”沈凤鸣回身,望了望山下,那里是一片悠悠颤动的夜林,“幻生蛊在身上,求生之路于我似乎怎样都走不通,不过我苦思冥想了这几日,还是想到一个——可以赌一赌的办法。”他说着,转回头来。
苏扶风意识到他望着自己背上那个琴匣,犹豫一下,“你让这小孩来寻琴——是你这‘赌一赌’的一部分?”
“是很要紧的一部分。”沈凤鸣道,“我原来没敢有什么期待,反正我纵然要死,也已计划好了明日之事——哪料凌夫人你偏巧在此时携琴来到此地,让我实在无法不认为这是上天冥冥中给我的指引——在暗示我赌胜的可能。”
“我愿闻其详。”
沈凤鸣深吸了一口气。“凌夫人知道,三支武学虽然各成一脉,但出于一源,即为魔教的幻惑之学。幻生界今日之用,虽然已有极多蛊害、虫毒之术早超出原本幻术之核,是仅为‘毒’之狠辣残忍而非为‘惑’之操纵人心,可那藉以扬名的‘幻生蛊’,其根本还是幻术,正如阑珊派的‘形’与泠音门的‘声’。我自幼背诵一源武学,三学固然亦是各自诵念,并无交织,可‘一源’不同于三支之处,在于其中有通,并非孤立,我思索良久——倘若我身中之蛊在‘幻生界’这一支内无可解救,那么在另两支之中,可得有法而破?
“此事并不易,纵然是我,亦未曾听闻过先例,只有随夏庄主南下时,我曾危急之中以泠音门之‘声’,破过阑珊派的‘形’,算是我第一次发现此事并非不可行。这几日我将心中所知阑珊派与泠音门的武学一一诵过,欲求一法,思来想去,‘形’之惑以所见为幻,对于入体之蛊,恐难以破解,也便唯有‘声’之惑或可一试,也即是用‘魔音’。
“可‘幻生蛊’不是寻常惑术,纵然在昔日的魔教亦是极为厉害,破解此蛊并非那日情急退敌之举可比,若要以魔音来破,要么是以极强内力为底,要么是以极好乐器为用。所谓极好乐器,便是所奏既繁,其声亦震之物。”
“也便是‘琴’了?”苏扶风道。
“‘琴’自然是最好的选择,否则,也不会习学魔音之人,均各将琴作为首选。‘好琴’自可扬涨魔音之效,以弥补内力之不足——便似凌夫人背上这一具。”
“这么说,我果然来得凑巧——可你若要借琴音来试破幻蛊,不免发出声息,恐怕蛊毒未破,便要叫关非故发现。”
“此事自然不在今夜。”沈凤鸣道,“就算有‘七方’这样的琴,以我自身之力,本也难为。以幻破幻之事,只能由旁人施加此技于我,便如一个人纵然生具巨力亦难以将自己提至空中——我又如何能以足够的清醒将如此巨大之幻惑之力倾注至自己身上?”
“意思是你要借旁人之手?”
“只能借旁人之手。”沈凤鸣看着她,“唯今世上,也只能借那一个人之手。”
; 二四八 三支一会 八
那边关非故已然现身,招待了秋葵入座,挥手令引路而来的关默暂退。沈凤鸣已看见跟在关默身边的关代语。这小子看起来并无不寻常,只有在被斥退回身时,抬头,似有似无地向沈凤鸣的山头瞥了一眼。
这忽然的抬头多少引起了一旁君黎的注意。他也向上看了一眼。沈凤鸣没躲关代语的目光,却下意识在君黎抬头时,退了一步。
他知道他应该看不清这个在高处树丛掩映后的自己的,可还是退了一步。昨日一见,他什么都没对他说——连暗示都没曾给过这个自己最好的朋友,怕的正是他与自己这层情谊会令他不肯袖手。他怕他若看出任何一点点端倪——他若知道自己将要冒的险——会毫不犹豫地插手阻止。
他若插手,结局或许对自己有利,或许是不利——但仅仅是对他。而对君黎自己,那势必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忽只听下面娄千杉高声道:“我与师姐同来,我自然在她这里!”
却是关非故道:“秋姑娘已有君黎道长陪伴,不致是孤身一人,我稍后更有安排;娄姑娘是阑珊派门人,理应立于谢掌门一侧。”
沈凤鸣确定君黎注意力已不在此,重又上前一步,赫见谢峰德已至秋葵落座附近,眈眈看着娄千杉,口中笑嘻嘻道:“杉杉,又有许久没见了,师父当真很挂念你,你来师父这里,陪陪师父,说说往来之事,有何不好?”
娄千杉还欲说话,关非故已道:“三支之会的规矩,娄姑娘身为阑珊派门徒,须得与师门同列!”
这话说得已有几分强硬,娄千杉不得不求助地去看君黎与秋葵。秋葵道:“千杉,不若你先过去,我这边应无要事,况我们也不远,休息之时,还可再叙。”
娄千杉眼中的光弱了下去,咬唇,“好。”声音也弱得几乎有些讽刺。
倒是君黎犹豫了下,但既然秋葵已经这般说了,他这个外人,自然是没有资格反对的了。
他们不知。沈凤鸣心道。君黎、秋葵,他们都不知谢峰德曾对娄千杉做过什么样的事——否则,他们决计不会同意这般决定。让娄千杉这般站在谢峰德身后,与他独处,对她——是什么样的折磨呢?
只有他知道,可他却左右不了此刻的安排。他只能重新后退,轻轻呼了口气,镇定下自己的心神。
不会太久的。他默默道。
山道上,关默和关代语却走上来了。从会场上离开,关非故是令他们来此看住沈凤鸣了。
关代语并不抬头,也便看不出是什么样表情、什么样心情了。不过沈凤鸣此刻也无暇顾他,见到关默,便向山下指了指道:“我还有件事要与你爹谈谈,你让他在今日之会开始前,来我这里一趟。”
关默摇摇头,动起唇来,意思是,父亲很忙,一切已经事先谈妥,现在怕是无暇与他会面。
沈凤鸣没有再言语。他本想再谈谈关于除掉谢峰德的事——原本的计划,是除掉谢峰德在第一日,宣布魔教之事在第三日。可现在——怕是自己的“戏份”很快就要上演了。自己演完了,关非故还会管什么谢峰德么?
关非故另派了些弟子,分立在秋葵与谢峰德之后,说起来,是免得两支太过孤单,不过在君黎看来,倒觉更像是种威胁。不管怎么说,各派来到的时候,三支的架势,是已经搭起来了。
青龙教的单疾泉是最早来到会场的宾客之一——说是之一,便是因为他来的时候,身后拥着一群人。大概似青龙教这般在这乱世十几年都未曾衰败的教派已经很少了,加上拓跋孤名噪天下的一身武学,青龙教早已成为一些小帮派心生景仰的对象;而青龙左先锋单疾泉——是青龙教拓跋孤以外,在江湖中传言与故事最多的人。
稍大些的武学世家也对青龙教派人参与此会感到意外。几家相熟的大弟子虽不喜附随人后,却也聚在一起落座了窃窃私语,猜测不外乎——青龙教与这忽然发出请帖的神秘门派是否早就有所瓜葛?这神秘的门派如今大张旗鼓地召集群雄集会,青龙教是否要在背后撑腰?拓跋孤是不是也会出现?
单疾泉料得到这种情境,是以到了会场,并不往前,只寻了一处偏角,和向琉昱、无意、刺刺四人坐了,聊作避嫌。众人见他如此,猜忌稍去,又开始关注台上众人。
“爹,”单无意的目光也在台上,“……你瞧君黎哥在那里,我和刺刺去打个招呼去。”
单疾泉微微一笑,“急什么。回头自有你们说话的时候。”
单无意无奈,偷眼瞟了瞟上首另一边的娄千杉。若父亲同意自己过去,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与她相对,也许也只是想让她看到自己来了而已。
君黎从台上也望见了这边。他自然不会错过刺刺,可单疾泉在侧,相望也只是淡淡然一触即走,正视单疾泉时,却见他似有隐隐的颔首,不知是否是示意自己过去。他犹豫一下,俯身向秋葵:“我去单先锋那里说句话。”
秋葵点头,“嗯”了一声。
她没往那边看。她自一开始便扫到刺刺也来了。就算她不曾视刺刺为敌,那个小姑娘兵不血刃就夺走了君黎——却是再难否认的事实。自己这个失败者,大概是在潜心中回避着她、不敢直视她的。
君黎行至四人所在那偏角,向单疾泉欠身行礼。单疾泉坦然受了,道:“坐。”
“呃,单先锋,我——是过来打声招呼,但恐不好多留。”
“怎么,你怕秋姑娘和娄姑娘有什么差池?”单疾泉不无哂然地一笑,“放宽心,她们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哪消得你时时保护。”语调一转,还是道:“坐。”
君黎只得坐了,“单先锋寻君黎有事相商?”
单疾泉笑起来,“这话未免见外,上一次我与你说——若有机会来此三支之会,你我仍有一叙。如今单某人好不容易说服了教主来了,你却像并无叙旧的心思——便是坐一坐都觉多余——怎么,还在记恨被我困于青龙谷之事?”
君黎忙摇头。“没有。”
单疾泉见他仍似心思未安,面色肃起。“君黎,今日三支之会之去向,恐不是我们外人可以左右。既然你过来了,便在此作个看客就好,不必回去秋姑娘那里了。”
君黎一怔,“单先锋这话……”
单疾泉忽一笑,“我知我如此说,不免又像要限你自由,可你看看这台上,可有一个三支以外之人?秋葵或娄千杉,都是三支中人,方得在彼台就位。我消提醒你——在一切明了之前,不要将自己夹入其中、站错了地方。”
君黎迟疑,“但秋葵那里只她一人……”
“你师父叫你照顾她,但定也告诫你不要掺和三支中事,不要给他带了麻烦回去,对么?”
君黎沉默了一下。“我自有我的打算。”便起身一躬待要告辞。
“君黎哥!”一旁单刺刺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只见她向自己父亲望了一眼,又看回到君黎,面上尽是欲言又止。
这表情让君黎似有所觉,“……怎么?是……出了什么事?”他不无小心地问着刺刺,目光却移向单疾泉。
“你先坐下。”单疾泉只道。
君黎没动,只道:“还请单先锋明言。”
“我也是昨晚听说的,倒未必与三支之会有什么关联,只是——关于你师父。”单疾泉道,“黑竹与朱雀,据说,前一阵反目了。”
“什么?”君黎才惊,“怎么会,‘前一阵’——在青龙谷的时候,黑竹会分明还听命于我师父,不过十几日……”
“就是这十几日,所以我离开青龙谷时,也对此事并无所知。”单疾泉说着抬眼,环视了一眼这会场众人,“你还是不肯坐下?”
“单先锋又是听何人所言?消息可确?”君黎仍带着几分不信,“我师父现在大内颇受太子掣肘,该不会自断黑竹会这条臂膀;俞瑞刚刚重执黑竹,也要倚仗我师父,没这胆子与他为敌吧!”
“这是否出于俞瑞或你师父任何一人之本愿,我不敢肯定。不过——反目一事,在京城临安已是沸沸扬扬,凌夫人从临安过来,该不会只是为了说个谎。”
“凌夫人?你说是凌夫人告诉你的?她在此间?”
单疾泉点了点头。“此事她原是想要亲对你说,只不过——她昨日入夜方才赶至,你受人监看甚严,她不得已寻到了我,与我聊了一会儿。我原觉她不必太过担心你,不过她或许也想深了一层——此地武林人士云集,可算龙蛇混杂,焉知不会有黑竹会之人在其中?既然黑竹已是朱雀之敌,你的处境便极其微妙了——我只是作最坏的设想——黑竹会若有心对你不利,不管是杀了你也好,制住你也罢,对朱雀都是最为要害之打击。所以——你不要在这三支之会上抛头露面为宜。趁着人还未尽至,你只与我坐在此间便是。”
君黎才无话。有了那日青龙谷一役,他已再未敢否认朱雀在意自己之心。“可是——”他抬头去望台上的秋葵,“若是如此,秋葵的处境,岂非与我一样?”
“你先不必担心她。秋姑娘是三支中人,而此地是幻生界的地盘,在我看来,来此之人在未能尽明三支曲折之前,决计不敢对三支中人轻举妄动,只消三支之会之后能带她平安离开便是。”
君黎还待说话,单疾泉又道:“我与凌夫人商议过了。秋姑娘那面,她会多加照看。我现在也不知她人在何处,不过这也正是她所长。若换作你留在秋姑娘身侧,恐怕反而给她引去威胁。”
君黎默然,良久,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重又坐下。“我实未想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凌夫人可有提到黑竹与我师父反目的来龙去脉为何?”
“有。”单疾泉看了他一眼,“不过有些细节她也未曾亲见,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此事是源于宋客。”
“宋客?”君黎诧异。
“你那日说,朱雀带宋客回京城,要让他到黑竹总舵养伤。”
“不错。”
“可惜这位宋公子好像并不领情。”单疾泉道,“非但不领情,而且——还刺了朱雀一刀。”
君黎大惊,压了语调却也掩不住心中焦急,“然后?”
单疾泉目视他。君黎的焦急,是因为他担心——一半为朱雀,一半为宋客。其实他并不需要担心朱雀,因为朱雀若有什么意外,便也不会有什么“反目”的后续了;反而是宋客的性命值得担忧,因为从来不曾有人暗刺朱雀得手——即便得手,“离别意”也足以将偷袭者反毙于瞬。
可这一次似乎又别有隐情。单疾泉轻轻叹了一口,开始讲起昨日自苏扶风处听来的一切来龙去脉。
; 二五〇 暗浊之眼 二
朱雀没有言语,只是由他这情绪慢慢散去,方漠漠地换了话题。“幻生界的人那时对你动手,据言是因为要带走沈凤鸣?”
“是……。”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到这里为止,宋客都没有说谎。
“我听娄千杉说——你特地将沈凤鸣叫走的。你们谈了些什么?是否与幻生界有关?”
“没有——只是谈关于黑竹会那次前往青龙谷的安排。”
“你的意思是——你在告诉沈凤鸣这次黑竹会的安排?”
宋客咽了口唾沫。“是的。”
“你和他交情很好?”
“也谈不上,只是……认识。”
“既然如此——此次任务,似乎阿矞才是首领,为何不是阿矞对他说?你若要将安排告知沈凤鸣,势必也要告知娄千杉,又为何娄千杉当时却还在山上?”
宋客嘴角轻动。他已经开始说谎了——一旦开始,便要面对无数个这样难以自圆其说的追问,便要花无数心思将其编得圆满。而一切再是圆满,朱雀回到临安,只消找黑竹会中人稍稍一问,便会知道他这个叫宋客的其实根本不在此次任务之中,所谓传达任务安排也便更是子虚乌有;甚至,若问到俞瑞,俞瑞自然知道黑竹的宋家是何身份。那时,一切谎言都要被轻易拆穿。
他暗暗一咬牙:那便愈发不能让你安然回到临安了吧!可是此刻他却只能把这个谎说下去,哪怕——那其实是对旁人——甚至死去的阿矞——的一种污蔑。
“因为——阿矞叫我如此做的。”
汗在从额角流出来。他不想也不忍用阿矞作为自己的挡箭牌,可还是这样用了。他在其后许许多多的岁月里,都未能忘却自己今日的这一句话——未能忘却这个以报仇为名而给阿矞抹上污名的自己,是多么的可鄙。
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其中隐含的联想,定是阿矞要与娄千杉独处才将他与沈凤鸣支开。若是别人就罢了——娄千杉的为人却是朱雀所知的。他没有明言,可只有这样下作的暗示才最可信吧。
朱雀盯着他看着,像是在考虑是不是还要追问下去。在宋客后来想来,他应该还有许许多多事情未问,比如,他应该知道自己和幻生界先前便已有瓜葛。可或许是与关非故旧怨勾销,这些事情于他意义已经不大,朱雀最终只是开口:“你情形还不太好,先休息吧。”
宋客擦了擦额角的汗,谄媚地对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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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形还不太好”——这便是在君山小峰上,苏扶风向沈凤鸣提及宋客时的形容。单疾泉也是这般向君黎形容了。
“我那时,竟全然没看出来……”君黎喃喃道,“全然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肯跟我师父走,却是为了行刺于他……”
他摇摇头,“他也是忽失至亲,心神大乱了吧?否则,他又怎会做这样的事,毕竟他是黑竹会的人,没有理由反去刺杀我师父。”
“其中——在我看来,别有原因,只是凌夫人没有与我细说此节。”单疾泉道,“昨夜也是匆忙,若今日得见她,可以再行细问。”
“那么便是那日夜里,宋客出手了?”
单疾泉摇摇头,“没有。若是如此,他也到不了临安,凌夫人也便不会知道此事了。”
“究竟凌夫人怎样牵涉其中的?”君黎好奇道。
“因为——凌夫人家不是在运河边上吗。”刺刺忽然插话,声音低低的,显然,她也在昨夜听了苏扶风的叙述,而那故事定不是让人轻快的那种,“她说,宋公子——是出手未果后,被朱雀一怒之下投在河里,漂到那里的。”
“这……”君黎失语,“该不会吧?我师父他——若真动了怒,当时下手取了他性命,我倒是信的,可是投人在河里,非他行事。”
“谁说他没下手呢?”刺刺忿忿不平,“凌夫人说,那日早上,好多人都看到的,宋公子那么浮在水里,河都被染得红了!”
君黎微微倒吸了口气。若不是已经知道宋客未死,他恐怕要为这样的形容感到骇异至极。深心之中他仍然相信朱雀不会如此,可若一开口只是先为朱雀辩护,却像是又放低了与宋客那一场相识的位置。他不知道在这一场杀与反杀之中,该站在谁的一边,只能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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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仍在林中睁着双眼的宋客,一边在倾听着睡眠中的朱雀的声息,一边也在想着自己会有什么样的结局。他不惧死,只惧得不了手就死了,便无颜去见阿矞。只是,他也不知,现在的自己,无论做什么——真的都还有颜面去见阿矞吗?
太静太静了。一切热度都蒸腾完了,这个夏夜拂在身上竟会有点冷,以至于宋客不得不坐了起来,想着有没有取暖的办法。
大概是带伤颠簸得久了,腹中有些痛。他咬了唇,再看了一眼朱雀。他像是睡得很熟,连呼吸都沉得低了。
他将断刃的柄又握在手中,向朱雀走近,近到,他不相信以自己的出手现在拔刃刺下,会有任何人能有机会逃脱。
可手竟然颤了。他松开刀柄,抬手去看——真的在颤,颤得厉害。不是害怕——他确信,这不是害怕。颤的原因只是腹中的绞痛。他才发现这绞痛如此厉害,好像——已经超过了未尽的余毒应该导致的程度。
他已经伸手按住了肚子。在与苏扶风说着这一切的时候,他依然逆想不出,这一按究竟是葬送了自己最好的得手之机,还是救下了自己原本在那片林中就要终结的生命。
他终究没能出手。说来或许不光彩,可事实是,干渴颠簸一整日之后忽然喝下太多的凉水,腹痛也是不奇怪的。他不得不匆匆向林子里跑去。
朱雀没有再给他机会。他从林间回来的时候,朱雀已经醒了,坐起等着他。
“去哪里了?”朱雀道。“睡不着?”
“不是,只是……去解手。”宋客也寻不到别的理由,只好说实话。
朱雀没多问。“上路吧。”他淡淡道,“时间不多,最好午前能到。”
宋客点着头。天还黑着。他不知道下一次机会在哪里,只知——一切变得渺茫起来,非常非常渺茫了。
临近临安,果然已是午时了。朱雀并不避人耳目,尽挑官道快走,宋客亦只好跟上。城门已然在望,忽然前面尘土赫赫,像是有大队人马出城。观其装束,竟似是禁卫之兵。
朱雀道:“你在此候我。”便纵马上前。远远已见人马中首领挥手令大队停步,独自亦上前来,近了朱雀,翻身下马行礼道:“朱大人!”
宋客知道朱雀前往青龙谷时,背后还有一拨大内人马,那领头的自然是早在去年青龙谷搜索程平时就与黑竹会通过气的张庭。宋客虽不谙内城情状,也大致知道若因私事便擅自动用这些禁卫,纵然是朱雀也要冒着些风险,见状心中已有数,料想朱雀赶得这么急,大概就是要拦住张庭不必出兵了。
他不动声色地听着朱雀与张庭说了几句,见两人并辔而回,行了一段,朱雀像是才想起宋客,回头示意他跟上。
宋客趋前,与两人及一众人马浩浩荡荡回入城中。
他是第一次来到临安,只可惜随行着数百人马,全没有余裕去看这个都城是什么样子。事实上,直到朱雀令张庭的人退走,宋客才意识到周围的气氛有点不对。
——竟然已入了内城了。朱雀莫非是忘了自己跟着,竟就这样带自己进了内城?纵然黑竹会总舵是在此地,据宋客所知,也没多少人得以前来,就连已算得上名贯黑竹的阿矞,好像也没进来过。
朱雀转头来看宋客,表情看起来比昨日轻快好多,只道:“先随我回趟府里,我找人安顿你去处。”
宋客依言跟随而去,少顷已至朱雀府第。将将下马,一个女子已经从里边迎了出来。
“朱大人!”宋客看见她面色很急,“朱大人回来了!——太子刚走,去皇上那里了!”
朱雀面色微微一变。“太子来过此地?”
“是的——他大概是听到消息了,特地过来的。看起来他是认定了大人不在,而且张大人一早点人出城,他应该也是发现了,要去皇上那里说大人的不是!”
朱雀冷笑。“我现在去皇上那里一趟。”一指宋客,“此是黑竹会之人,你先安顿他去客房,待我回来再说。”
他说着看了宋客一眼,“你跟她去。”
宋客点头答应了,心中惊奇庆幸之余,那丝快要灭去的希望又星微燃动起来。
——若能留在朱雀府中,总有机会下手的。
; 二五一 暗浊之眼 三
那个迎出来的女子自然是依依了。她依照朱雀指示,在今日一早将密令给了张庭。张庭原已数日未见到朱雀,正自有些担惊,忽然得此密令,方知朱雀离京已确,而其行凶险,他哪里还敢怠慢,连忙点了人依令前往接应。却也幸好青龙谷之事解决得尚算顺利,朱雀赶回,他还未走出多远。
集结大内人马,此事究竟牵涉之人众多,身为太子的赵愭自然很容易便得知了。这一下他心中大喜,已知抓住了朱雀的把柄。不管父皇会否真对朱雀此举作出什么惩罚,这个状却是一定要告的——这一次不惩罚,也并不代表天子对朱雀的疑虑未曾增加。
为防有失,他还特地寻了借口前来朱雀府中看了看,确信朱雀已不在京中,方才放心去了。他只是没料到,他走出不到一刻,朱雀却回来了。
朱雀匆匆离府,宋客趁空打量了一下这个朱雀看来很信任的女子。她二十多岁的年纪,长着一张姣好的面容,看她的服饰,好像也并非宫女。若朱雀离开的日子里是将这府中要事都交给了她,那么获取这个女子的信任该是件很重要的事情。
幸好他有一张很俊秀的脸——一张绝不会让姑娘们讨厌的脸。加上朱雀的特地吩咐,依依对他很是周到。毕竟,朱雀很少会容人入驻自己府第,纵然只不过是一间偏侧的客房,也已很是不易了。
宋客也的确累了。既然有依依安排,他便在客房先自睡了一觉。醒来日已偏西,是有人敲了敲他的门。一名下人带了朱雀的话来,意思是请他一同入席。
他到了厅里才知朱雀并不是对他有什么特别的照顾,而只不过是因为很高兴——高兴到要将他也拉上一起喝酒。在那一路行来的途中,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朱雀也会笑得这么大声。
依依在给他斟酒。猜得出来,朱雀必是今日在皇上面前让太子狠狠地丢了一次面子。——太子前脚刚告了朱雀的状,后脚朱雀人已出现,那般“诬告”也便不攻自破;太子犹自不死心提起禁卫出城之事,得了授意的张庭也适时前来,加上旁人报告禁军眼下尽在内城之中,太子无话可说,明知朱雀的确离开过临安,也动用过大内人手,苦于已没证据,只得怏怏吃了哑巴亏。
朱雀自君黎离城以来一直未能反击太子,这一次不可谓不扬眉吐气,在依依看来,他今日的高兴不亚于几个月前的某日——他视作心头之患的夏铮被迫离京前往梅州。她此际固然也陪着朱雀高兴,可不知为何,总想起那个那般相似的日子——就在那日晚上,君黎便与他大打出手,而后一走了之,至今未回,随之而来的是朱雀的震怒与这府邸数月的落寞。她知道不该想,可这念头还是不期而至——今日的欢欣,不知会否又有一场乐极生悲?
她看了眼迟来的宋客。朱雀是与他说了说宋客的来历,她现在知道,朱雀这般在意这个黑竹会的少年,是看在了他那个弟弟的份上,心中自然对他便也有了些怜悯。酒菜上了过半,她小心道:“朱大人,宋公子伤毒未愈,我看也不好叫他喝太多酒了。太医很快就来,要不先让宋公子回房歇息一会儿?”
若非有别样的目的在心,宋客对于这个女子的好意应该是极为感激的。现在这感激只剩了一半。他见朱雀点了头,便起身告了退,往自己客房里去。
依依少顷便引了太医来了——据言是朱雀在自皇上的福宁殿出来之后,特地邀了过来的。太医看过后,言说所谓毒伤不过一些伤血残留,已无大碍,服几日药便可无事,依依也便放下心来,请了太医也去席间酌饮了一番。
“你放心住在此地吧。”依依在回来之后对宋客说道,“朱大人说了,反正也没几日,你要卧床休息,先不必多走动了,待到痊愈,黑竹会的俞瑞定也回来了,那时你再回他那里去吧。”
宋客脸上露出丝笑意来,“有劳。”
依依见他精神尚可,便坐在一旁,与他闲聊了一会儿。在她眼里,这该是个和君黎、秋葵、娄千杉一样的人,是个朱雀难得重视、会留在身边的人。他所重,自然也是她所重,是以这样的闲聊,竟也十分自然。
乐极生悲的事情并没有在这个夜晚发生。朱雀这一晚都没有再来看一眼宋客,据说是喝得多了,只派人将依依叫了回去照顾。不过次日一早,宋客听闻他又出了门,想是几日在外,回来终究有许多事情要忙。
他虽有心对朱雀不利,可对依依却没有敌视的理由,所以再见到她时的相互招呼或微笑,倒也并不全然是假的。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日——便在第三日傍晚,宋客听闻,俞瑞已回到了京城。
朱雀似乎还没有来得及去见他,但这已经是个足以让宋客警醒的消息——他不能再等待下去,必须要尽快出手了。
这两日,他已经取得了依依足够的信任,便似两人已是好友——是不亚于她与君黎、秋葵那时相处般的好友。他料想这样的情绪必也会影响了朱雀——朱雀虽然不过只来看了自己一次,但逗留了许久,并无不耐地听依依说些两人白日里讲的笑话。他感觉得出来,朱雀那股仿似掌控着一切的紧张之感在渐渐消退。他想,那该是朱雀信任一个人的表现。
今日晚间,朱雀仍是会来的吧。宋客在这个傍晚将那柄断刃藏入了床里,准备着孤注一掷。
“可或许他还是低估了朱雀吧。”单疾泉在讲到这里的时候抬头看了一眼君黎,“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我只能说——他还是低估了朱雀。白霜身死之后,这世上大概已经没有一个人能让朱雀毫无戒心了。”
君黎垂头看着面前空空荡荡的桌面,不发一言。
“那天晚上,宋客动手了。”单疾泉接着道,“只可惜,他后来在凌夫人家中醒来,却回忆不起那时是怎么失去知觉的。也不奇怪,以朱雀的出手,又哪里会容他多有半瞬反应。”
他叹了一口气,“他只记得在自己动手之前的事情,那时依依陪着朱雀一起前来,朱雀问起他感觉伤势如何,说到次日太医会再来一趟看看。他好像是真的很关心宋客,所以还验看了宋客的脉。宋客尽力克制自己的紧张,他不知朱雀从中是否看出了什么,只是说他伤势像是仍不稳定,要他早些休息。宋客的出手,就在朱雀将手从他脉门松开的那一刹那——那是他来朱雀府中之后,距离他最近的一次了。”
君黎抬起头来,“那我师父他……”他想说那我师父他真的避开了吗,因为他见识过宋客出手之快。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断截,改口,“那我师父他真的早便知道宋客的目的吗?”
“这不重要了吧。”单疾泉道,“事实就是,他还手重伤了宋客,而第二日的清晨,凌夫人见到宋客漂在河上。内城在南,武林坊在北,运河那一段的水流确是自南向北而行,若从内城抛下,漂至武林坊附近,并不出奇。”
他停顿一下,“武林坊附近居民众多,这样一具‘尸体’,自是很容易被看见,不过京城里发生这种事,谁都料想是得罪了权贵,谁又敢管,若不是凌厉他爹一眼见到那具尸体,就很肯定地说了一句,‘这是朱雀做的’,连凌夫人都不想管这样的闲事。”
君黎惊讶,“凌大侠的父亲?他怎看出来的?”
单疾泉知道君黎定不清楚瞿安的过往,甚至不知道瞿安的身份,亦不好明言,只摇了摇头,“他与朱雀过去有段渊源,在那个临安城里,最了解朱雀的人,大概就是凌厉的这个父亲。”
见君黎仍是眼神疑惑,他又道,“许多年前,也有另一个人被朱雀以同样的手法伤过。他见过。”
君黎才“哦”了一声,“原来如此。”
单疾泉看着他,未再说话。有些事情他无法在现在告诉君黎,因为君黎并不知道宋矞身死的真相。那个只有拓跋孤、朱雀、秋葵和自己四人知晓的真相,大概是唯一可以解释朱雀没有对宋客下杀手的理由——诚然,这样的重伤已经可以称得上是“杀手”,可以朱雀的能耐,若不是不希望宋客身死或至少是心怀了犹豫,宋客不可能留得下这条性命来。正如君黎适才所说:这不是朱雀的行事。
“可宋客……究竟为什么要刺杀我师父呢?”君黎轻轻地说道,“无论怎么看,他也并无理由的。”
“这就是你师父与黑竹反目的原因了。”单疾泉道,“正是因为没有理由——如果宋客没有理由,那么他就是经人授意。宋客是黑竹会的杀手,按照会中的规矩,现在唯一可以授意他的人,只有俞瑞——所以,朱雀当然不可能再容忍俞瑞了。据说他当日夜里便叫张庭带人围了内城的黑竹总舵,拿了俞瑞投入了大牢,此事自然很快便传了出来,临安城里那许多黑竹会杀手一时人心惶惶。这已不是过去的黑竹了——没有张弓长,没有马斯,没有沈凤鸣,甚至没有了阿矞,俞瑞一陷牢狱,他们便立时彷徨无依,唯一的选择只能是先离城逃命,否则焉知朱雀下一步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
稍一停顿。“凌夫人他们有黑竹会的渊源,自然也得到了这些消息,原也在猜想会否与这个救起的少年有关,待他两日后醒来一说,顿然已明。宋客固然已说了此事是他自己的意思,与俞瑞全无关系,但这话已传不到朱雀耳中,也更救不出俞瑞。黑竹会这一散,纵然还聚得回来,恐怕也已不是朱雀的黑竹会了。”
他一哂,“这对青龙教倒是好消息。”可表情里也并不全是高兴,反带着些叹息,“但谁又可想到——就连我单疾泉都没办法——黑竹会这些年一直在徽州附近挑衅,教主总在想着有一日要设法把这般隐患从身边消除,却因他们有了朱雀撑腰而深觉棘手起来,谁又可想到竟就因宋客这一剑轻易地就办到了。不知到底该说朱雀太意气用事,还是……还是朱雀真的也并未将黑竹会当一回事。”
单疾泉并不知道,这原本就是宋客的目的——虽然他刺出这一剑时,并不知道目的会以这种方式来达成。只是,苏扶风在告诉这个少年朱雀与黑竹的反目的时候,竟发现他的眼睛亮了——那双从醒来到现在一直暗着的眼睛,亮了。
他做到了。他只是想让黑竹脱离那个叫朱雀的人的掌控,他现在做到了。
可然后这双眼睛竟重新暗了下去,暗得比任何时候都更暗。在那一瞬间,他发现自己原来真的并没有半分理由去刺杀朱雀——所有的借口都不过是自己为了达到目的而臆想出来的而已。
他并没有告诉苏扶风,自己那一剑——其实深深刺中了朱雀。
而他深知自己的剑上早已喂了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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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支大会的会场,渐渐已要坐满了。; 二五二 楚之云梦
“各位,时辰差不多了。”前面台上,关盛在说话,双臂虚抬,做了一个请大家坐下的架势。
“在下关盛,此次三支大会,便由在下代家父主持。”关盛面上含笑,“地方简陋,实在怠慢各位——不得已站着的各位,要辛苦一下了,不过在下敢说,这一三支大会,包管精彩得让诸位坐着的都坐不住,要站起来才爽快!”
众人哄的一声都笑了,山头上的沈凤鸣听到这一句,也笑了一笑。还真把此地当成戏台了。他心中暗道。
只闻一个中原口音的汉子边笑边道:“俺本就不喜欢坐着,俺偏要站着。只有娘们儿还有那没种的,才喜欢坐着!”
他这话原本是迎合关盛,却一口气得罪了场中那许许多多坐着的江湖群雄。便有人冷冷讥讽道:“这位仁兄看来连晚上睡觉亦是站着的。”
那汉子一愣,这人又有意向着身周人谈论道:“我听说,只有马才是立着睡觉的——看来北地那些个无家可归的马儿,也尽喜欢跑来我们湘地撒欢。”
周围坐着的众人都附和着一圈笑。汉子意识到自己失言,可被两人一挖苦,也心中不舒,干瞪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那一个叫李文仲。”单疾泉望着那开口说话之人,低声道。“你看他们桌上首坐着的,便是他倚仗之靠山,人称‘武陵侯’风庆恺,也算是这荆湖北路排得上号的地头蛇了。”
他目光转了转,“还有那边——那里一桌,是南岳衡山派众弟子,乃是从洞庭以南赶来,掌门似未亲至,不过——大弟子、三弟子、四弟子,都是到了,足见也对这三支之会极有兴趣。”
单疾泉原就见多识广,加上自来到此地后便有人围绕前后,他稍加打听,大致已知场中人物都是些什么来头。无意和刺刺等想必也都已听闻了,君黎知道这般介绍无非是对自己说的,便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武陵侯’身周几桌都是湘地豪杰,往后首看那桌坐着那长者,却是楚地来的,名叫章再农,自称‘江北茶农’,江湖人为表敬意,送了个称号‘江陵侯’,听着与‘武陵侯’有点不对付。不过实际上他势力原在江北,两边倒也没碍着什么事儿,所以交往上还算过得去。他身周的那几桌便都是江北荆楚一地的豪杰了。”
他停顿一下。“至于——远道而来的,若是知名门派,多半谨慎,坐在偏角,防得有什么误会。”
君黎抬目看看。衡山派算是近的,却也偏安一处,几名弟子神色惕然。沿场边一圈正有不少门派长者,或正襟危坐,或低头窃语,像是要与那些平日里并不放在眼里的所谓武林群豪划清界限,那中原口音的汉子受武陵侯的人取笑,中间虽然热闹,四周这些门派却并无回应。
上面关盛欲打个圆场,另一个中原口音的已在接话:“你们这些生死都没走出过百里的,懂得个什么!俺们是无家可归的马,俺们至少还是马呢,不好过你们这些猪,天天只会在家里啃食!”
这人也是立着,与先前那汉子虽然相隔若远,不似一伙,但听言语,该也是中原旧都而来。旧都之人背井离乡流落南方,虽互不相识,但其中同仇敌忾之心,大概远超旁人,是以此人听得不忿,要为同乡鸣不平。
李文仲一听这话,脸登时便沉了下来,欲待说话,边上“武陵侯”风庆恺已经向那人拱手道:“这位壮士息怒,在下风庆恺,这是敝帮李文仲,与在下都是湘西人士。壮士远道而来洞庭,想来不易,文仲不会说话,多有得罪,还请壮士包涵。”
“风爷,”李文仲便有不服,“他说我们是猪,莫非我们还……”
风庆恺并不看他,转而向台上一谢,“扰了关大侠说话,赔罪赔罪。关大侠请继续。”
关盛哈哈一笑,道:“诸位都是江湖好汉,有些脾性难免,不过既然来此三支大会,便都是三支的朋友,万万不要伤了和气。”
江陵侯附近一桌传来“嘿”一声笑,有人道:“三支到底是个什么,还没说个明白,这便做朋友了?”
关盛笑道:“这位朋友说得是,‘三支’避世已久,想来识者已稀,今日之会正是因此而起——‘三支’欲借此会广交武林朋友,一来,人在江湖上行走,朋友总是越多越好,避世独居,遇事难有照应,并非长远之道;二来,‘三支’如今人丁不旺,也想借此会寻一寻江湖后生人才——诸位放心,我等自不是要夺人之徒,不过‘三支’不少绝学今日正临失传之境,若哪一位有兴趣,我们却愿相与切磋,这也是保有本派武学之一途了。”
“依我看,贵派人丁兴旺啊。”那人随意挥了袖,示意着台上及周围众人,“怎会有失传之虞?”
“朋友请稍安勿躁。”关盛道,“‘三支’之由来,自会慢慢向诸位到来。先容我向诸位引见引见各支的掌舵人物。”
他说着,身体微斜,向谢峰德一侧示意道,“这一位,便是‘阑珊派’一支的掌门人,谢峰德谢先生。”
谢峰德站起身来,满面堆笑向众人拱手。不过他衣着显得有些邋遢,加上“阑珊派”这名字并不闻名识意,众人多半只是点点头示意,只有少数几个起身还礼。
“这边一位——”关盛向另一边斜斜一抬手,“秋葵秋姑娘,是为‘泠音门’一支的掌门。”
秋葵见提到自己,不得已也起身,敛衽为礼。这一下却与谢峰德不同,场中众人,多是屏住了息,无人言语。
后山上的沈凤鸣向下望了望。即使不望,他也想象得到秋葵那样的出众容貌与冷清表情,本就足以令那班所谓“武林群豪”震惊失语的。
秋葵见无人说话,也自款然坐下,这时才见武陵侯风庆恺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失敬失敬,秋姑娘年纪轻轻,已是一门之长,实在难得。‘泠音门’,听此名字,姑娘该是善于弄音。在下风庆恺,粗通几分音律,后晌若有机会,倒想请秋姑娘指教一二。”
这武陵侯适才对旁人说话都未起身,却竟因一个年轻女子站起来,余人纵有想说什么的,也都愈发静了,只看着秋葵待她回答。
秋葵并未重新站起,面色也未变,只道:“三支之会,悉听关掌门父子安排,若有机会相与切磋,自是好的。”
她不喜客套,不过是实话实说,语气不免让人觉得倨傲。风庆恺却像是并不在意,一笑点头坐下了。江陵侯附近适才说话那人接口道:“这下我有点糊涂了。关大侠——原来‘三支’里头还有‘泠音门’、‘阑珊派’这些古怪的分支,我只道你们‘三支’都是使毒,乃是什么‘虫毒’、‘草毒’、‘尸毒’之类的三支呢!”
话带揶揄,但在场之人听得大有同感的还真不算少。幻生界近年在这附近风生水起,旁人不明蛊毒所以,自是将其与“使毒”联系在一起。这次幻生界出面邀请三支大会,众人自然认为三支是幻生界的另一个名称,也是因此,关盛说起“人丁不旺”,才令众人感到尤其费解。
“爹,这个说话的是谁?”偏角刺刺好奇问道,“像是专来寻场子似的。”
单疾泉摇头,“我不识得,不过猜想——敢这样出头寻场子的,背后总该有人撑腰。”
“他既坐在那里,想必是得了‘江陵侯’的授意了。”刺刺道,“‘江陵侯’自己却是没言语过。”
“看起来像是如此。”单疾泉道,“不过也奇怪,这里是洞庭地界,‘江陵侯’的势力却在江北,在这里未见能占什么便宜,寻了幻生界的场子也没什么好处,没道理出头。”一顿,“且看看吧。”
这壁厢关盛笑道:“这位兄台看来是全然误解了三支的由来——这便要引见给各位三支之中眼下门徒最多最广的一支‘幻生界’的掌门人——也便是家父关非故。家父掌此一门已有数十载,‘幻生界’处境一直不算顺利,数十年来一直在四处迁徙,东至蓬莱,西至西域,皆曾落过脚,近些年落脚洞庭,才有所起色,门徒渐长,也算小有了些名气。惭愧,也是因此,这位兄台单知‘幻生界’,却不知另二支了。”
众人只见关非故已自上首位置站起,前趋向众人抱拳以示谢意。他既年长,加上比起谢峰德,仪态威风,座中大多不自觉站起躬身回礼。
关非故上前抱拳道:“幻生界名微言轻,却得这许多英雄赏光前来,老朽在此先谢过各位了。这‘三支之会’,原本是我三支之间每隔数年之大会,意在互相通气、互相切磋,未曾与邀过外人,不过幻生界在此荆湖路上扎根,终是离不开诸位朋友相帮。恰逢近日三支之中有重大变化,老朽突发此想,要请诸位英雄一起来作个见证,往日有听闻江湖朋友说我幻生界遮遮掩掩,今日也一并将误会作个消解。”
众人听得点头,偏江陵侯附近那人又咳嗽了一声,站起身道:“关老爷子,在下江北江一信,适才听令郎关兄一番话,才晓得原来幻生界与三支不是一回事,可这番听关老前辈一席话,一忽儿三支一忽儿幻生界的,又好像是一回事——否则,缘何幻生界能替三支作主?”
山上的沈凤鸣听得忍不住一笑。关非故的如意算盘还未开始打,已经有人开始质疑了,今日的戏份,恐怕还真不能演得轻松。
; 二五三 楚之云梦 二
单疾泉等人也听出来,此人对关非故也只不过是语气上稍微恭敬了点,说的话可一点没客气。关非故笑道:“江侠士问得好。幻生界自然只是三支的一支,只是近年另两支人才凋零,便是两位掌门也是行踪不定,幻生界人手多些,又兼有落脚之处,召集大会之事自然一力承担了。”
他见江一信不再说话,向关盛递个眼色。后者再次上前道:“各位都是远道而来,想必辛苦,且先听在下说说三支的闲话故事,茶水一会儿便奉上。”
他清了清嗓子,便道:“说来我们三支,在此际江湖上识者甚少,不过在昔年也是名闻天下。自然了,那时不叫‘三支’,那倒不是说三支不存在,只是那时三支联系紧密,而非各自为政,江湖识之为一整体,称为‘云梦教’。”
他略停一下,见众人听得都是专心,不无得色,续道:“缘何叫‘云梦教’?原因有二。其一,本教创始,原在云梦大泽之云梦山。虽说‘楚之云梦,湘之洞庭’,但诸位亦知,云梦洞庭本为一物,只是数百年来,北水南涌,云梦渐涸而洞庭日丰,昔日云梦大泽如今无处去寻,但这洞庭浩浩瀚瀚,流的仍是云梦之水。数百年实久,连大泽亦变,何况我们一个教派?今日之裂想必非祖先之愿,亦非其所能预见,但冥冥中有些事情却是变不得——就比如,我们流落至东边,未能有所建树;至西边,亦举步维艰,偏只有到了这里、此处、洞庭,挨着这祖先选定之水,方觉归了家。因此上这一次大会我们也便定在了此处——若世上仍有云梦教,也便是在此水之上了。”
“他这话的意思——怎么像是要重建那‘云梦教’?”连无意都听出这一层来,低声开口问着。座间自然更是起了一阵窃窃语声。谁都料得到这“幻生界”多少有点野心,却也没料想会出现一个叫“云梦教”的新名字来。
还是江一信呵呵笑道:“关兄这话说得……贵派——哦不,贵教——贵教不管是裂为三支,还是合为一教,都是贵教教内之事,大家伙儿也不兴插手。不过洞庭水上,江湖朋友众多,要占定此水,倒须与他们商量商量。”
他说着这话,手势却有意无意地指向武陵侯那一边。关盛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忙道:“江兄,诸位,冤枉,‘占定’,这话在下可没说过。幻生界在此地扎根时日已不短,与此地诸位豪杰相处亦洽,如今——想必不至于因改了个名字就引了不快了吧?江兄不是也说,我云梦教不管是裂为三支还是合为一教,都是一样么?”
江一信一时语塞。人家是合还是分纵然是不消外人管,可——总觉得幻生界变成了云梦教,并非仅仅是改了个名字——那虽说人丁稀少的两支若然加入其中,总似叫人觉得极是不安。
“关兄。”江一信附近有人说话。众人都是一凛,大部分人识得那说话的正是“江陵侯”章再农本人。只听他道:“‘云梦教’是何物,在座不少英雄恐怕还不曾知晓,不过——我们洞庭北面之人,多少听说过一点。古旧传言,云梦教昔年在楚地被自家人称为神教或是圣教,外人却称之为魔教。何者能称为魔,诸位心中都自有衡量,今‘幻生界’是为幻生界则罢,可‘魔教’一物,断无重现之理——在洞庭或在别处,恐都是一样。”
“江陵侯说得是,但‘魔教’一说,恐怕有些言过其实。”关盛接话道,“何者为魔?‘魔’之一称,不过源于昔年中原武林对云梦教之畏惧,而这畏惧不过是因其不解。缘何云梦泽一地,则不以其为魔?便因其以近而闻,以闻而识——识我云梦神教原非歹类,原无歹意,不过崇尚山水自然,更以人之自然原始之态为武学之源,绝非他人所传之异类、魔类。今日之所以广邀朋友,将教内之会、教中之变示于诸位,便是想请诸位朋友亦能识我云梦神教,勿要再重践数百年前之误会,也为今日之事做个见证。”
山上的沈凤鸣已经盘膝坐在山石边,闻言回头道:“你这弟弟倒是很能讲。”原是对关默说,却不及防关默不知何时已经不在此地,唯余关代语与另两名弟子。
“我爹说的不对吗!”关代语已经道。
“对不对,我不知道,不过那个江北来的——看起来有点难缠。”沈凤鸣也殊不在意,转头继续俯看。
只听那面江一信长笑道:“有趣有趣。若是为此——三支合而为一的景况,我们便看看也无妨。只要关兄能证明‘云梦教’所谋非魔,料想大家伙儿也并不会心存顾虑。”
关盛似早有所料,道:“应该的。”向后一挥手,便有人端了茶点分至各桌。“诸位先用些茶点。这茶是汲取洞庭之水烹煮而成,花了些时间,是以上来晚了。诸位一边品茶,一边且看看我们三支的武学,是‘魔’是‘神’,一目即知。是了,先前说到云梦教得名原因有二,这第二个原因,诸位看后,想必便有所悟。”
武陵侯、江陵侯等桌上都已率先上了茶。几人虽未便饮,却也轻嗅茶香,并不反对这场观看。不管怎么说,幻生界也好,阑珊派与泠音门也罢——若能先窥探下他们的武学之秘,哪怕人家只露个皮毛,也比一无所知要好。
关盛与谢峰德、秋葵商量了几句。要在会上献技固然昨日已有提起,但三支合并一事,于谢峰德、秋葵而言都是首次听说。秋葵并不甚在意,谢峰德却显得不甚高兴——三支原本并立,阑珊派与泠音门纵然人少,地位也与幻生界同样,倘若合并,则势必在三支之上要有一名“教主”。这个角色,若以三支中目前情形来看,非关非故莫属,谢峰德自然不快。
关默已出现在台前,看来幻生界派出之人是他了。阑珊派自然只能派娄千杉,而泠音门,只有秋葵。
眼看一场演武即将开始,不少原本就没有座位的,干脆立到了台前或周围。后首看不见的众人,有的也站了起来。
关盛对这气氛颇为满意,却故作无奈地摇摇头。“在下适才说了,三支武学,是以天地自然之意为源——首推阑珊派,是为自然之形;又推泠音门,是为自然之声。形与声,可驱世间万物,我们幻生界倒落在了后头——但幻生界所借,正是自然之物本身。这一位家兄关默,是我们幻生界中佼佼者,与这自然之灵物心神交汇功力堪称绝顶,可是诸位若以为是比武,却是想错了——诸位可向后看。”
已经有人转头间惊呼道:“你们看!”
但见从那后面的树丛林中,竟忽而飞出了无数彩蝶,翩翩成群,向会场之中涌来。便是青龙谷的夏日也未见过这许多蝶——蝶色素艳错落,扑面而来之态,当真叫人不知该惊该醉。眼花缭乱四字决计不足以形容这情景之撼,众人一恍目间,已如身在幻界。
关盛微微一笑:“外界传闻幻生界善于使毒,其实幻生界所擅,不过是与林间百虫为伍,他人单知虫可以为毒,却不知虫也可以为美。”说话间,蝶群自人群上方飞过,随即迂回,往返数次,蝶身上的花粉簌簌而落,一时间满庭便如陷入七彩雾中,纷纷扬扬迷离便似梦境。
单疾泉担心其中有幻,回头嘱无意等掩住口鼻。刺刺屏着呼吸瓮声瓮气道:“爹,怎会有这么多蝴蝶?这真是那个人召来的?”
“役使这许多蝶虫一起行动而非各有不同,倒也并不算太难,只是他们不知从何处事先准备了这一批蝶子,适时放了出来——否则单在此地,一时决计没有这么多。”单疾泉道。
君黎也在望着这成片飞舞的绚丽之虫。关默这一手与其说是显露功夫,倒不如说是震慑人心了——这般景象,大概在场没几个亲眼见过。
忽闻台上隐约琤琮一响,他心中一凛,举目透了迷雾去看——秋葵仍然坐在那个侧对人群的位置,但琴声的确是她发出的。
没错,琴声——在这蝶群迷雾之中轻弄琴弦奏出乐音,便如清冽山泉细润人心。他识得秋葵的琴声——这样幽幽静静而来的乐音,与这蝶舞金粉交织着,纵然其中没有幻术,又有几人还能不为之心旌生动?
他倾听着。艳阳高照却已失色,百鸟应鸣却已失声,连众人的惊叹声都为这似乎轻轻淡淡的琴声压过,成为了微不足道之物,每个人面上都露出了微笑来——一种发自内心愉悦已极的微笑。
他偷偷瞥了一眼刺刺,只见她面上也带上了些酡红,像是醉了一般地望着这景象。他心中忽然一紧:谁说其中无幻?自己——自己清醒是因为那自小就已修炼的定力,和那已刻入深心的一诀“观心”,可其他人呢?甚至——单疾泉,他能当得住这般幻象?
秋葵的魔音并没伤人,可就算抚慰人心,也仍是种幻觉。君黎不知三支此举究竟欲待何为,可此刻,这一切已非他能阻止的了。他举目四望——若是沈凤鸣,破除三支任意一幻,该都并非难事吧?可此间又何曾有他的影子!
他回过头来,想去拉一拉陷入此景此音的刺刺,刺刺回看他一眼,只是笑道:“君黎哥,你瞧瞧那里。”
琴声有些高亢起来,刺刺所指的“那里”,是这会场的中心。扬扬粉雾间有一个影子,说明不明,说暗不暗。
君黎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个人影的脸,已经认出了那是娄千杉。她漫拢轻纱,像是脱尘而出的仙子,要就着这样的琴音跳起一支舞来,可甚至不必踏出舞步——才不过那样一站,就已叫人屏息。粉雾慢慢褪去,蝶群不复归来,可这伫立着的少女终于显露的眉眼间流露的无限情态,却叫人觉得一千只蝴蝶——不,是天下所有的芳艳——似都难以比拟。
; 二五四 楚之云梦 三
君黎不知旁人眼中看到的都是什么,他只知自己见到娄千杉将一头青丝解了开来,不知是风还是错觉将她的发丝与轻衣都吹得飘起,而那额头,那眉眼,那鼻翼,那脸颊,那唇角——那无一不生动的一张面容已叫人无法用美或是不美来形容——娄千杉,这个女子和这天这日这云都融在了一起的这身这发这衣,正在散出令人难以抵抗的魅惑。
“好漂亮……”他听见身边的刺刺喃喃地说着。他去看她,只见她眼生迷离,似欲醉去,连忙一把握了她的手,见她稍显清醒,还未唤出一声,却见另一边无意像是无识无觉,竟已这样向娄千杉怔怔走去。
“无意!”他欲待上前去拦,边上单疾泉忽伸了手,已将无意拉住。君黎松一口气,看一眼单疾泉,见他仪态如常,不似入幻,可环顾四周,众人之态,都与刺刺适才表情一般无二,忍不住道:“单先锋,他们……”
单疾泉沉声道:“先不必担心。依你之说,秋姑娘和娄姑娘二人,昨日都与你在一起,应该没有机会设下什么幻局,是以我料想琴声与形舞,只是幻觉的添头——这不过是套把戏,源头还是在蝶粉上。”
君黎想了想,点点头。自己几人省悟得快,多掩了口鼻,是以即使入幻也不深。再看单无意,欲待走去也不过因为那是娄千杉,倒非全因中了幻象所致。
但他仍有不明。“他们究竟是何用意?”
“背后用意未必是善,但此举本身或许也未必是恶。”单疾泉道,“识幻者自然懂幻,不识幻者自然入幻——就我猜想,蝶粉加上此音此形所造就之幻,原是为了营造美好之氛。在那般氛围之下,人心自然愉悦,敌对的转为友善,所有防备便会降低——那便是他们露这一手的目的了。”
君黎看众人表情,便知单疾泉多半未曾猜错。自然也仍有似几人这般一早警惕的,面色仍显紧张,但即使未曾吸入多少蝶粉,那样令人舒缓的琴声,那样优美的漫舞,谁都不会去拒绝,就连自己,也忽觉此时此地,天高日朗、风淡云舒、林雅石趣、波平舟轻——这君山小岛好像真是人间圣境,令人舒服得不能再舒服,喜欢得不能再喜欢。
这一计或许也是关非故太懂得人之常情——只因人固有理智,可大部分时间,仍是凭感觉处事。三支一源,原是移动人心之属,只消在其心上稍下一点点功夫,许多事情也便好办了。幻觉终会消失,可正如一切从美梦中醒来的人一样,固然知道不过是梦幻,也仍要心存流连。
琴声止歇,娄千杉也静了下来,站在了关默的侧边。但场中众人似为绕梁余音所慑,依然未有出声——大部分人甚至无从判断出适才是否真的曾有一女子在这场中为舞。没有人注意到就在她不远的谢峰德正那般垂涎地望着她——他们不知道,这样的表情,他已对她流露过无数次。这种表情,与他们入过幻的心中被植入的“圣”,完全不同。
在娄千杉不远处的摩失也似有所觉。即便是与谢峰德相处多时,他似乎也对他的这种目光有些鄙夷,悄然退后,像是不愿与其为伍。
关盛并不掩饰面上得色,见醒目之处的武陵侯风庆恺仍然微微张嘴,好像仍未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开口道:“如何,武陵侯,‘云梦教’的三支,这借以天地自然为己用之武学一源,可有点看头?”
武陵侯方才一笑立起道:“‘云梦’名不虚传,我等浅薄之辈,直真如云里梦中了。先前关大侠提的‘云梦’之名的起由之二,可是因此?”
“武陵侯果然一语中的。”关盛拱手笑道,“看来武陵侯与云梦教也有缘得很!”
风庆恺回以一笑,却并不对他多言,反而转向秋葵,道:“得闻姑娘雅奏,风某三生有幸。姑娘琴技非凡,风某自愧不如,想来也不必班门弄斧了。”
秋葵听他称赞,略点一下头以示感谢。关盛见他专对秋葵殷勤,不无不快,转念转向江陵侯以及江一信一边,道:“江陵侯、江兄,二位意下如何呢?——二位适才担心‘云梦教’是魔,此番可有改观?”
“闻之视之,当真如临仙境。”章再农摇着头,似是不敢相信,“再农虽生为楚人,常听得昔年云梦教之传说,却是第一次亲眼与见、亲耳听闻云梦绝学。此番若回江北,与乡里亲友去说,恐要羡煞他们。”
“不敢不敢。”关盛客气着,瞟向江一信,江一信瞥见,咳了一声,拱起手来:“的确不凡,不过——关大侠适才说,云梦教武学以自然为源,说的是‘武学’,今日请的诸位也都是武林豪杰,适才所见虽然令人叹为观止,却——在下愚鲁,未知这般引人入胜之象,如何在‘武’一道取胜?若在场朋友有想要以武会友、比武切磋的,岂不是要失望而归了?”
关盛大笑起来,“江兄比我等还要心急,比武会友之事,原在后晌——云梦武学与诸派武学颇有所异,恐江兄一时半会儿难以尽明,到时上来一同切磋切磋,便知端的了。”一顿,“诸位若无旁的问题,这便请先归座。”
众人后退,关盛回头望关非故一眼,与他一点头,转回正欲再开口,会场之中却传来一声叹息。这叹息声并不高,像是从会场正面最后端发出来的——可便是这才奇怪——最远处的一声低低的叹息,如何能在这样嘈嘈之地,如此清晰地传了上来?
随着那叹息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武技之可怕,又怎及心魔之万一。你说你非魔,可扭曲视相、控制人心,又岂允称非魔。”
会场中一下子静了,纵是最不谙内功心法之人,也晓得这样开口不须呼喊咆哮便能压过一切声响的,必非寻常之人。关默面色微变。适才幻相虽经三支同时催动,相辅相成,常人难抵,可毕竟秋葵与娄千杉都尚年轻,功力必不深厚。若有内功深厚之人未曾吸入蝶粉之幻,自然清醒。
靠近外围的衡山派及几个大世家门派似乎对这言语也多少有同感,只是在那般群情激动之下无人肯说,今忽见有人站出,无不投去目光。
只见那站起来的人头上无发,粗布缁衣,竟是个老尼。老尼面上皱纹深陷,看起来至少也有八十岁。她似乎并无同伴,旁人原见她年纪老迈,言语迟缓,纵然坐在左近也并不怎么搭话,哪知她竟似深藏不露。
关盛未敢造次,抱拳道:“这位师太——怠慢怠慢。晚辈眼拙,敢问师太仙庵何处、法号如何称呼?”
他是想先问名了这老尼来历,却不料老尼谦道:“无名小庵、无名老尼,何劳垂听。贫尼昨日途经岳阳,恰闻得三支一会,非请自来,还望三支诸位不要见怪。”
关盛笑道:“师太方外高人,我等想请都请不到,哪里有‘见怪’的道理。师太适才言语之中,仍说我三支是‘魔’,敢问师太,先前所见,不过斑斓蝶群、清雅琴音、霓裳之舞,何魔之有?”
“所见不过为表象,”老尼道,“恶非在所见,而在挟人见其所不应见、闻其所不应闻,进而思其所不应思,为其所不应为——‘云梦’非恶,但世间万物,并非云梦。”
君黎心中微微一震。老尼的意思是——蝶、琴、舞,固然都是美好之物,可那并非真实。将美好却虚假之事物铺陈在人眼前,是为欺骗,由是为恶。
关盛皱了皱眉头,欲待说话,后面关非故起身道:“师太之言差矣。且不论表象内里——美善之属,总好过丑恶之属。莫非表象是为美善者,内里就定是丑恶?在老朽看来,若连表象都不美,恐怕内里更是不堪。”
老尼微微一笑,似乎不欲争辩,只道:“贫尼随感而发,施主不必放在心上。”合十一礼,坐下了。关非故父子见她不再多言,略松一口气,便就再始与众人讲起云梦教三支的往事。此际不少人对三支之学已觉心服,或至少愈发感了兴趣,也便无人再多打断质疑。
君黎却还是忍不住多望了那老尼几眼。单刺刺顺着他的目光也望了一望,道:“君黎哥,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了我师父逢云道长。”君黎道,“师父曾说,意念之毁,常是毁在美好之事物上,只因丑恶之物,人人皆憎而远之,必生提防之心而不致为其所害,但以美好之物为诱,则足以令人不知不觉陷入其中而不可自拔。适才听那位师太一番话,我便突然想起这些来。或许……或许云梦确非魔,真正的魔果不过是‘心魔’而已罢。”
却不料刺刺道:“你师父定是因为想说服你出家做道士,才那般说的吧?出家人说的话果然都是差不多——可其实适才关掌门说的也对,若眼前看到的都不美,难道却要去相信那些看不到的?人家都说眼见为实——云梦教究竟是神是魔,凭想象怎可作数,终究也是要亲眼见了才行。”
君黎不知如何辩驳,只见那头老尼垂目静坐,似已入定,他怔怔然看了一晌,转回头来。
已经有人在发问:“敢问关大侠,适才你所说的三支合一而重为云梦——我等得以见证此事,倒也是桩美谈,却不知云梦一教,尊谁为首?”
君黎心中一凛,暗道,说到正事了。他心中早也隐隐然觉得此事定与沈凤鸣有关,可却也实难相信关非故会将这个位置留给沈凤鸣——若当真如此,何须用那般手段强将他带走?
一直并未言语的谢峰德忽地站起。“此事事关重大,自然——要从长计议。”他开口抢话,显然不愿做了今日之事的陪衬。
关非故并不意外,一笑道:“自然是要选一个令人心服之人。”
“如何方能令人心服?”谢峰德接口。
“既是选云梦教的教主,自然按照昔年云梦教祖训——这规矩,三支的各位,应该都知晓吧?”关非故似问似告。
“祖训……?”谢峰德疑惑,“你莫非指的是——‘圣血’?”
“当然。”
就连沈凤鸣听到这里,也是深深一愕。他自然知道所谓“圣血”是为何物,可他原未料到关非故连这一条都敢拿出来用。谢峰德一时更是无话可说,怔了一下才道:“可云梦断绝已三百年,何来‘圣血’?”
; 二五五 楚之云梦 四
下面江一信已忍不住问道:“何谓‘圣血’?你们说来说去,我们却听不明白啊。”
“‘圣血’……”他附近的章再农似乎沉吟了一下,忽然反笑,“这个,在下倒也有所耳闻,只不过——江湖所传,却将贵教之所谓‘圣血’,称作‘魔血’,这恐也是云梦教被称为魔教的原因之一。”
“哦?看来江陵侯见闻广博,是知晓云梦教此训了。‘魔血’——呵呵,如何称谓倒也非紧要,江陵侯既得知,那可否有劳将此训诉诸大家,免除各位英雄的疑惑?”
章再农略清一清嗓子,已经站起身来,拱手道:“僭越了,在下略知一二,就试来说说。传说——旧时魔教若要易主,新任教主必须经过某种仪式,方能得到承认。这仪式说是仪式,其实也就是由上任教主对新教主施予并传授一项秘学。规矩说来无奇,料想在座诸位所在门派,说不定亦有只传掌门的独门武技,但奥妙就奥妙在魔教这一门秘学实在太过与众不同,与其说是武技,不如说是种特殊的‘心法’,竟能改变一个人体内之血性,而那被改变了血性之血,外界便传之为‘魔血’。新教主身负了‘魔血’之后,方允称教主。——关前辈,不知在下此说可对?”
关非故捋须道:“江陵侯果然见多识广,‘圣血’一说,大致如是。”
章再农摇着头笑道:“这般传闻,在下起初听得,也未当真——可若真有其事,那云梦教心法之奇,又超出我想象了。究竟‘魔血’与常人之血有何不同,在下孤陋寡闻,还真不知,想来——也唯有贵教之人,方可判断了?”
“这先不论——可此法早便失传了!”谢峰德抢道,“关世兄,难道说——关世兄如今,觅得了圣血之法?”
关非故连连摇手,“关非故何德何能,得获圣血。”
谢峰德听他如此说,稍稍安下心来,口气放缓,“那世兄方才说到依祖训用圣血之规来选定新教主,又从何说起?”
关非故笑道:“谢师弟莫非忘了,‘圣血’另有一法相传。适才江陵侯所言虽不错,但大多数情形——却用不上。”
谢峰德面色微微一变,章再农已一拍脑门道:“对了对了,是在下舍本逐末了——‘魔血’之性,大多数情况之下,乃会随血脉传遗给后人,教主之位自然大多是传予‘魔血’所有者之嫡子了,也唯有子孙不肖,或是其后人恰巧并未继承到这一血性的,才需要施用适才在下所说之心法。关前辈如此说,莫非——是寻到了继承了此血之人?”
“正是。”
关非故坦然二字,举座已惊。只听他续道:“也算是云梦教之幸,当此人才凋零、学继堪忧之时,竟能被老朽访得了真正的云梦教掌教之后人。这一位后人其实本无心恢复云梦,但老朽与他数夕长谈,他终愿改变心意以真实身份现身,重整云梦神教,扬我云梦之学——恰是云梦三支重聚在即,老朽自然便请他前来此洞庭君山,出任我云梦教之新教主——如此,云梦教三支重归为一源,也便不算草率了。”
“关前辈的意思——这位云梦后人就在此间?”章再农瞠目道,“为何未曾请他出来一见?”
“非是老朽不请他出来——实不相瞒,这一位公子在江湖上原亦非籍籍无名之辈,若话未说明便一早相见,恐怕各位不明情况,要有先入为主之心。何况,便是我幻生界、三支的来历,诸位也是适才听犬子多有详言方得了解,若当时便请他在座,不免更生混乱。”
“但现在终可请他出来了吧?”章再农表情不无激动,“‘魔教教主’的后人,哈哈,再农已是做梦都想见见这般传说中的人物是个什么样。待到归了茶乡故里,又有多故事去说了。”
关非故知道时机已到,回头向身后之人示意。后首山头到这会场之中原本站满了幻生界的人,得令均各站至两旁,便现出一条蜿蜒的道来。
众人伸颈探身,都要看看关非故口中如此神秘而又至关重要的人物到底是个什么样,而坐在偏角的君黎自然早已心中雪亮。
“爹,那什么‘魔血’,真有其事?”单无意一边也不无好奇地远远看着,一边开口问道。
“我在记载中见过,真假——原不确知。”单疾泉眉头皱着,似乎关非故这般胸有成竹的样子,也大出了他的意料。若那魔教后裔真有其人,那么恐怕情形就比自己原先预计的要更难以利用一些了——毕竟,那样一个名正言顺的新教主身份,恐怕不是任何人可以轻视的。
单刺刺在一边咕哝起来:“那什么‘江陵侯’,若说不是幻生界一伙的,真是打死我都不信。凭什么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的那么清楚,别人有什么话,他都引了去了——爹,你说是不是幻生界专请他来的?”
单疾泉一笑。“不无可能。”随即抬目向君黎,“你看呢?”
君黎却像是并未听见,望着那蜿蜒小道,眉宇间尽是深忧。
“君黎?”单疾泉看着他,“……怎么?”
君黎才将目光收回来,唇角动得有些艰涩。“单先锋可还记得上次临别,我对你说的话?”
单疾泉闻听此言,似是回想起什么,容色忽然一敛。
“我虽然已知道他的身世,却也未料到事情会至如此。”君黎低目,缓缓续道,“什么数夕长谈——单先锋却也知道——他是被他们以卑鄙手段捉了,被迫而来,绝非什么几夕长谈后请来出面的。”
“爹,你们说的是谁?”单无意忍不住插话道,“你们知道这人是谁了?”
单疾泉没有回答。他的神色已完全静肃了,像是也难以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往那前面蜿蜒道上看了数久,顺着又望向后方看不见小径的山头,良久,方重新回转头来。
“你该早些告诉我的。”他看着君黎,“那日你话未说明,我原以为他们挟他或许是因他在黑竹的身份,恰此次黑竹与朱雀反目,我只道——内里有些关联——”
他已经叹一口气,“是我想得浅了。”
君黎没有说话。无意、刺刺和向琉昱,纵然原本不知他们在说的是谁,听到“黑竹”二字多少也明白了几分。
“是……是千杉吗?”单无意脱口问了出来,可是转念似乎也想到适才关非故说的是“那一位公子”,加上她此际更还在场间出现,那么被“以卑鄙手段捉了”的,必不是她了。
“还是……沈凤鸣?”他像是极为厌恶这个名字,咬紧了唇,才慢慢吐了出来。除了沈凤鸣,他也想不出别的人了。
“是他。”君黎已经轻轻地道。
“幻生界所说的人是沈大哥?那所谓‘魔血’——”单刺刺也瞪大眼睛看着他。
“他有没有‘魔血’我不知道,可他——的确是魔教的后人。”
刺刺吸了口气,像是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昨日见过他一面,”君黎的语气与其说是平稳,不如说是低落。“我原想在这三支之会前救他离开幻生界的掌控,可现在却反不知他还要不要我‘救’,因为……因为他的样子……”
“他来了!”刺刺忽道。“看!”
君黎缄口,随她一起扭过头去看那蜿蜒山道——他来了。他的样子——纵然君黎没将那句话说完,他们也明白了。
他长发披垂,俊面如玉,缓步走来的样子已令人群忽然安静——正如早晨众人见到秋葵时一样安静。可那足以令初次见面之人自惭形秽的优雅俊秀之态,在刺刺、无意或是单疾泉眼中,却是那么地别扭异样。那纯白色的曳地长衫显得他的表情尤其地镇静。他也的确很沉着——很沉稳,沉稳得好像生来如此。
几人都愣怔了一会儿,还是无意先自哼了一声,自牙缝里迸出一句,“难怪!”
他随即道:“他是魔教的后人,难怪那般下流无耻,那般肆无忌惮!君黎哥——你还要当他是朋友?你看他这个样子!他根本就是蓄谋已久,只不过瞒着你,在你面前装得可怜罢了!如今他要做一教之主了,亏你还在给他担心!”
君黎只是摇摇头,“不是,今日之事,绝非出自他本心。”
可似乎是为了证实无意的猜测,始终并无表情的沈凤鸣,在终于立在了这个三支之会的中心时,竟忽然露出一线微笑来。那笑不轻也不重,不疾也不徐,分明是一切得体已极的世家公子才会有的表情——又哪里是那个自来放荡不羁、不拘小节的黑竹杀手沈凤鸣!
他带着那一线微笑,已经说了句:“沈凤鸣见过各位。”
——他没有隐藏自己的名姓。
; 二五六 楚之云梦 五
这一时充贯所有角落的安静突然被打破,一丛丛嗡嗡声遏制不住地在席间四处响起。——沈凤鸣?在今日之前,那是个比幻生界、三支、云梦教都传得更广的名字——“凄凄凤鸣”,那是令江湖闻风丧胆的黑竹双杀之一。这里的大部分人都从未得见过他的真面目,可原来那个传说里刀尖上舐血的杀手沈凤鸣,竟会是个仪态出尘的翩翩公子?单凭这份品貌,或许他已经足够引起江湖史官们的兴趣——而若那“魔教后人”的身份是真,那么,他甚至足以成为这百年来武林中最值得大书特书的神秘人物!
就连对教主之位完全不在意的秋葵,也已经忍不住站起身来。她在昨日随着君黎见到沈凤鸣时,是万万没想到这样一个可能的。此际她震惊之下,抬目去看对面的娄千杉,可娄千杉却显得淡然得多,就像早有所料一般,只是回了自己一个浅笑。
这并不奇。娄千杉或谢峰德本与沈凤鸣交过手,原对他深谙“万般皆散”就颇有疑问,可秋葵——沈凤鸣从未在她面前露过半分与三支有关的武学,她自然也便不会想到此节。
此际回想,昨日沈凤鸣的种种言语,还有关非故那般紧张的种种表现,无一不是对今日之事的印证——只是自己根本不在意他受困于关非故的缘由,才完全没有去细想。她下意识咬紧牙关。如果是关非故或谢峰德要争此位,她是完全打算置身事外的——纵然三支合一,她也并不想与谁同流合污,只要离开此地,她仍做她泠音门的秋葵;可若是他——沈凤鸣,那却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屈居他之下而听命于他?她直欲冷笑!
她不信。“圣血”之说,她也听过。她不信沈凤鸣会是那个身负圣血之人。
又是江一信先站了起来,略显瘦高的身形不算很恭敬地微微一斜,抱着拳道:“久仰久仰,沈公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不过——这事情还有点匪夷所思。关大侠,你们说他是那什么……什么‘魔血’传人,我怎知是真是假?‘魔血’是个什么样,我们没一个知道的,岂不是你说谁是教主,就谁是教主了?”
“江公子,”那江陵侯章再农也站起来,“此言差矣。适才也已说了,三支合并或是不合,由谁担当教主,那都是云梦教教内之事,我们外人自然无可置喙的,今日所做也便是作个见证罢了,终不见得还要去质疑人家教中的人选?”
“话不是这么说……”江一信似觉不妥,却也一时辩驳不出。那壁厢刺刺暗暗拉了拉单疾泉,道:“爹,你瞧,他们两个看起来不是一伙的。”
单疾泉未置可否,只听前面谢峰德道:“这一位江小兄弟说得有理,教主之位自非儿戏,若能确证沈公子身上有‘圣血’,我们三支之内自然无话可说,否则——恐怕大家伙儿心中都有疑问。”
“您瞧瞧,这位谢前辈——人家可不是‘外人’了吧?”江一信不无得意。
章再农也无话,几人只得一起去看关盛,却不料关盛像是胸有成竹,笑道:“立教主之事非同小可,若非有过确证,在下岂敢妄言!”一转头:“先请沈公子上座。——谢师叔欲求之证,还请看了。”
说话间,已有左右早有备,一边端了一只半大的碗上来,另一边端了个托盘,却望不见盛了什么。关盛解释道:“‘圣血’之秘高深繁复,我等无缘得负之人,自是难究其竟,但至少已知道,云梦教尚山水自然,其极密之学,自然与创教之始所借之山水自然息息相关,也即是说,敝教所有武学、心得,均是源于那片云梦大泽。昔之云梦已成今之洞庭,诸位可见这洞庭之水——宽广浩淼,看似波澜不惊,可其中自成世界,隐藏的秘密又有多少?”
众人随他手势,都不自觉将目光投向水之一方。此地与洞庭之水所隔也不过少许树木,林木间仍可看见浩浩茫茫的清平之波微微动荡,正如任何一方广阔之水一样。
“今日为消除各位英雄疑虑——只好委屈一下沈公子了。”关盛回身径至沈凤鸣身边,自那托盘中拾起一物——却是柄短匕。
“沈公子,关某斗胆,要借公子‘圣血’一用。”关盛道,“幸是只消少许即可。”
众人不知他卖什么关子,可见他举匕要血,都不自觉有些紧张,站了起来。就连君黎也未忍住,离案而起。
可沈凤鸣已经伸手接刃。利匕裂掌,鲜血滴下,十数滴在碗中已有了一小洼。
“足够了。”关盛接过碗,两边随即有二名女子上前,以细绢为沈凤鸣裹理伤口。只见关盛将那碗高举过顶,道:“诸位!如诸位所见,关某此际手中这只小盏,盛的便是云梦教数百年来一脉流传之圣血——圣血来自于云梦,传说,凡圣血到处,云梦之山必也为之风起,云梦之泽必也为之波动。今日我便将这此血洒入云梦之水,水具灵性,若此血真为圣血,洞庭必有回应!”
这几句话说得是真的玄乎其玄。纵然云梦教这秘宗心法或还有可能是真,但若要相信浩淼洞庭会因这一小洼血便起了风浪,却不啻神话。单疾泉暗暗皱起了眉头来。在他看来,幻生界胆敢这样装神弄鬼,他也实在是有些佩服了。
可话说回来,装神弄鬼却偏偏最引人兴趣。若是成了——效果倒是奇好。只见无意、刺刺和向琉昱都已经离席,随着人群往湖岸边靠去,唯恐错过了那奇迹般的一刻——那可是比适才群蝶乱舞还要难得一见的景象。
关盛持着碗盏,已经到了岸边,作势举起向众人一现,便将那碗中新血向湖面洒去。
十数滴——不要说是洒在八百里洞庭,就算是倒进寻常水缶,大概也很快消化无形。众人都不信便这点血能得到什么洞庭之神的回应,心弦绷紧,屏息一顷,果无声息,便有人打圆场道:“关大侠,这——这几滴血,实在……在下对关大侠所说,对沈公子的身份,那是全无怀疑的,可恐怕纵然是真的‘圣血’,此法也……也实在无可奏效吧?”
“这位英雄何妨再等一等呢?”关非故笑道。
众人见关非故发话,不得已也只好再屏息向那湖面看。也便只有再多一瞬,湖面忽然一动,一道银色跃出。
是条鱼儿出水。众人心一提却又回落,说不清是庆幸还是失落,可再下一瞬,劈劈啪啪,忽有三五六七条鱼儿都跃出水面来。
众人心中都是再提了几提。仍是偶然吗?但——愈来愈多的银色跃了出来,仿佛不过一眨眼,洞庭湖水面已非往日模样,此起彼伏的鱼跃如同连珠一般将那水面掀出一层一层的大涡。
浪已起来了——因这鱼群的争跃而起。眼中那一片片银闪闪,分不清是鱼还是水花。初时还不信的众人,此际却只余震惊瞠目,继而山呼海跃,而其中不少更带着些敬畏。
就连单疾泉都有些愣怔。那蝶群飞舞,他尚能解释,可这数滴溅血却令鱼群跃水、洞庭生波——他也无法明白其中的缘由。
难道,是魔血当真拥有与山水相应之力?
他回头看沈凤鸣——所有人都禁不住回头看了看沈凤鸣。他没有动,依然坐在为他准备的正位高椅上,轻抚着被包扎过的左手手心,恍若高高在上俯瞰世间的君主。
谁又知道他如此平静的外表之下的内心?关非故与关盛的这场戏未曾事先与他说过,可正因此,他更确信这是场戏。
——因为他们纵然确定自己真是魔教之后,又如何能肯定自己就必身负着魔血呢?
湖上的波荡到盏茶工夫之后才逐渐平静,单疾泉等回到自己的座位,一时间都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只觉适才所见,若要信却万万不想信,可若要不信,却又没有理由不信。早有人深自信服,远远便向沈凤鸣顶礼膜拜,道:“但求沈公子不弃,允小人投入云梦教中,小人必尽心竭力追随沈公子!”
如此这般的人居然并不在少,余人虽有不屑,却也多为适才所见心神震动,哪里又能说话,连那江一信也早已没了声音了。
只有君黎轻轻哼了一声。左近单疾泉听得,已觉蹊跷,忙道:“君黎,你知道其中奥妙?”
“雕虫小技。”君黎不无喟然,“说出来根本不值一提。”
“那快说来听听啊。”刺刺早就着急。
君黎看了她一眼。“血不过是幌子,那碗里应原已有些掺了药的水,与那血和了,趁此机会洒入水中,或者——干脆是有人在暗处,随他动作,将药洒了下去。”
“会有这样的药,能引得鱼群跳跃?”刺刺犹疑。
“有。”君黎说得肯定,“一模一样的。”
他见众人疑惑,便解释道:“是我小时候所见——那时,师父为了谋生,也曾这般唬弄过别人。这药是个偏方,方子虽不算易得,但幻生界擅长虫鸟药毒,或许也知道此方。就我所知——那方子之中——其中有一道辅物是青壳蛋。青壳蛋也便是乌鸡所下之蛋,但能用在这药里的,只有两个地方的乌鸡,其一传说是南域——要一直往西南而行,越过奇冷无比之雪山所至之地,方可到达,想来幻生界也难以得到;另一种,却偏巧不巧,就在这荆湖北路——江北之地。适才听来,江陵侯与幻生界或许有共谋,那么此事便八九不离十了。虽然方子复杂,但说到底,这药便是借腥引鱼,若怕人闻得,用血腥掩盖,倒是正好。”
无意双目只看着沈凤鸣,闻言咬牙道:“原来如此。江湖败类,只会招摇撞骗,我定消拆穿了他这把戏!什么‘魔血’、魔教之后,不过就是他们欲在此地坐大、行魔教之事的借口!”眼见众人对沈凤鸣的身份早自深信,关盛幻生界等尽退至他座下,下跪行礼,他忽按捺不住,一下站起,高声道:“骗子!他就是个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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