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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一 命若琴弦 十一
霍新不敢怠慢,上来要携这少教主离开。拓跋朝心怀不甘,转向他与单疾泉:“霍伯伯,单伯伯,你们……你们帮我求求爹,我不要代语有事,我不要代语的爷爷有事啊!”
众人都只能以一种爱莫能助的眼光目送他被霍新带走,也唯有单疾泉看见了拓跋孤那般呡紧的唇。眼前一切若回过去追究源头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但至少这样的收场并没那么令人开心——包括拓跋孤。
他略作沉思,上前低声道:“教主,其实……其实也不是非要如此不可。”
拓跋孤冷冷视他。“说要置身事外的是你,如今你不会又要我插手?”
“不是要教主插手,只是——少教主如此难过,想必教主也是不忍,这件事——我还是有办法解决,不会连累青龙教,也不至于让朱雀杀了关非故。”
拓跋孤目视那边二人:“箭已在弦,你觉得你还能阻止?”
“能,只看教主怎么决定。”
一旁程方愈也不是看不出脸色之人,忙插言道:“方才关神医说的也没错——倘若就在青龙教眼皮底下让朱雀动了手行了凶杀了人,我们显显然是矮了他一头,在这一带的其他门派定会有些想法,这定也非教主所愿。单先锋历来智计百出,倘能折中解决,倒也不失为妙。”
拓跋孤知道他多少也相帮自己丈人,皱了眉向单疾泉道:“你要怎么阻止?”
单疾泉只一微笑。“我去去就来。”
他纵身而走,双足如飞,只因再不快些,恐就真的晚了。
朱雀当然有足够的理由向关非故寻仇的,单疾泉也乐于见他向他寻仇——可那所谓“乐于”——却也恰是他相信朱雀定不能杀他的理由。
因为——他心里明白——那关非故,到底是白霜的生身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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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劲力已催,掌力将吐,关非故也早凝神以待,可单疾泉此时闯来——朱雀心里一沉:莫非青龙教反悔了仍要插手?关非故心中却一提:青龙教此来,是扭转局势的好意么?
两边不得不都将力凝住,朱雀先道:“你来干什么?”
单疾泉全不顾忌地靠近到二人丈许之处,“我来与你说句话。”
他又上前两步,走得更近,近到秋葵都有些紧张脱口道:“爹,小心……”
朱雀却并不在意,由他近到自己身侧,压低了声音,以旁人都听不得的声音,说了那么一句话。
关非故不知单疾泉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可朱雀面色已变,那苍黑的脸一瞬间像是有些发白,他倏然抬头看着面前的人,眼神中像是充满了难以置信。那压抑得幻生界众人都呼吸艰难的杀气一时间竟像忘了凝聚而散弱了,化入空气之中,渐渐消退下去。
沉默半晌,朱雀方吐字道:“你不敢骗我。”这五个字,与其说是对他说,不如说是对自己说。
“不敢,也毋须。”单疾泉答道,“我也曾与你一样震惊,可……这世上缘生缘灭,因果循环,其实……早就远超你我想象。”
却忽听朱雀呵呵大笑起来,那笑却带着悲,带着凉,“报应,原来都不过是报应!”
单疾泉默然。他也觉得悲凉:或许真的有命中注定吧。上天让那个幼年的朱雀差一点死在关非故手中,让他数十年只能栖身于冰川,可却也正因为他身在冰川,上天又让关非故的女儿遇上了他——让她为了他尝尽艰辛痛苦,甚至因他而死。若说关非故真的欠了他,这笔债也早就被还得透极,还到了底了吧!
他不知朱雀长笑之时,心中在想些什么,那笑终于顿住,朱雀转目看向关非故,那注目之中蕴满的,也不知是嘲讽还是自嘲。
“好,姓关的,我们的旧怨清了。”他良久才出言,语声一时间低落到似要消失。关非故还不知他如何肯突然罢手,只听他又道:“不过,你还须答应我两件事。”
关非故奇道:“什么事?”
“先给我救个人——”朱雀说着稍稍侧身,秋葵会意,忙招手让人将宋客抬近过来。
“你的人下的毒,我总要找你来解。”他说道。
关非故一见宋客,已知毒深。可宋客曾是他幻生界的客人,他自不会不识,关盛对他下手的缘由,他也并非一无所知,当下也只能故作不晓,面带不豫,道:“盛儿,你的手段?”
关盛只得应声:“是。”
关非故便骂道:“还不快将解药给人服下!”
关盛无奈依言,关非故已向朱雀道:“这一位公子中毒时辰已是不短,而且身中之毒不止一种,咳,老朽也不能肯定,就算此时服下解药……”
“你不能肯定?”朱雀面色已阴。“你是幻生界一派之主,竟开口说你不能肯定?哼,那也好办,若他死了——”朱雀手指已移向关盛,“便拿他的性命赔我吧!”
“……老朽的意思是说,此时服下解药,未必立刻能够解毒,几毒并中,互有牵制,恐怕还须花些功夫推宫过穴方能除去……”关非故不得不加以解释。其实三味解药之间再是互有牵制,终也比不上宋客原本身上这三毒交织的凶险,此时辅以一些手法还能解除,但关非故还不知宋客若醒来,会否对关盛乃至自己有什么不利的言语,便想将势就势,借口他中毒过深由他无救去,岂料朱雀会对这一少年的性命如此当真,竟至推搪不得,只得令关盛认真施救。
有秋葵、娄千杉在侧,倒不难判断毒性是否除净。朱雀看宋客脸上黑气稍许退去,便接着道:“再有第二件事——你知道她在这附近吧?”
关非故犹有未懂。“她……?”
“白霜,你女儿。”
关非故才一惊。“你……你认得她?”
朱雀哂笑。“我们去她那里谈谈,你不要带人。”
他一转头:“秋葵,你跟我过去。”
“可爹,宋公子……”
“这里让娄千杉看着。”朱雀说着,瞥见旁边关默不无警惕忧心的眼神,转头向单疾泉道:“你也过来,算个见证。”
关默听闻青龙教的人亦去,方似稍为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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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口青龙教诸人远远望得这里兵祸似消,可单疾泉久久不回,终究烦躁。忽见他回头,却也只是挥手表示一切顺利,人仍是跟着往树林的方向而去,不免忐忑。
“爹怎么不回来,不会有什么事吧。”刺刺忍不住道。
“你许叔叔他们还在那里,应该没事的。”顾笑梦咬唇,略作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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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四人,向白霜埋身之处所在的树林而去。这一段路走得缓而又缓,可如此漫长的路途,竟没有一个人发声。
“你从没有来过吧?”直到能看到了那个墓碑,朱雀才沉沉开口。
关非故远远已见。先前听单疾泉说到这个他从不知晓的女儿,他只觉惊讶以至空茫;可此刻忽见其墓,那心中震动又岂是惊讶二字可以形容。无论自己这许多年追求的是什么,都不能否认那墓碑上的名字曾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人——是自己的至亲骨肉。可……竟一面都没见,她已成了黄土,自己这个父亲,是何其罪孽深重!
“是……都是我的错。”关非故喃喃自语,“都只怪我……”
朱雀却竟反笑。“是啊,是你的错。”说话间,几人已在墓前站定,“若在以前,单凭这一点,我大概就不会容你活命,可我……可我如今却不得不承认我其实与你一样——我也是在许多年后才知道自己原来也有一个女儿!”
关非故下意识转目去看秋葵,“难道……”
朱雀已将秋葵的手轻轻一握。“她叫秋葵,是我女儿,也就是——你的外孙女。”
关非故身驱又是一震。他到此刻方明白了朱雀与白霜是什么样的瓜葛,也由此约略猜知了适才单疾泉与他说的,大概是什么样的言语,一时喉中如鲠如咽,只觉一切言语,都无法说出。
他想确证地问一句,“你是她的丈夫?”可是朱雀也说,他在许多年后才知道有那样一个女儿,他想,他该不是的。单疾泉没有告诉他白霜是怎么死的,可无论她是怎么死的,他已能从朱雀的神情言语之中,读出他那一些儿愧对。那是和自己这个失职的父亲一样的愧对。
无需多问,因为他已明白,这世上,他们二人,都不曾对得起她——只要他们中有一人曾好好待她,她此刻应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儿,而不是一抔归于大地的黄土!
“我听闻你在洞庭湖畔召集了三支之会。”朱雀续道,“秋葵是‘泠音门’唯一传人,也被你邀了。我不论你原本有什么目的,现在我问你——你该会好好保护你的外孙女,不让她为任何人所欺侮的吧?”
他一停,语声转厉,“你就在白霜的墓前,回答我!”
“那是当然。”关非故道,“我自不会容任何人伤害她半分。”
朱雀才“嗯”了一声。“她一心要去,我尚未允。不过有你这句话,我倒也放一点心。只是——她是不是肯叫你一声外公,这要看她,我逼不得。”
“这个……自然。”
沉默了一下,似乎两人都觉得还有些事情并未说完,只是看着那墓碑,都像在回想着些什么心事。末了,还是关非故先开口。“当年的事情……”他似是想解释,“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的确是误会了,将你当了金人的孩子才会对你出手……”
; 二三二 命若琴弦 十二
“是么?”朱雀冷笑,“金人——金人于你这久居偏远之人又有何恨?不过是你赶着前去迎亲,嫌我们的车挡了你的道罢了!”
关非故变色,“绝非如此!我确是在迎亲途中,可正因为此,我更不可能滥伤无辜,平添血腥。我只是身为宋人,一贯知晓金人为恶,那日路过,见那几个宋人孩子都匍匐于山道,不知是受了什么样折磨,而金人与你却在马车里悠然自在,心中一时愤懑填膺,便向你们出手——你是金人打扮,我只道你们两个定是金人父子了……”
“哦,这么说都是我的错了?怪我去穿着金人的衣服、怪我没下车一起去看看马?”
“……我并非此意,但那日……也确存此想,直至你滚落山崖之后,我见那几个孩子都跑去崖边大哭,才知不妙,细问才知你们原都是被掳去的宋人孩子。我自知出手不轻,想你应未能活命,便将他们带下山,托付农家。毕竟……毕竟那日是要赶路,只能罢了,后来我也回去山里寻过你,可却始终未能寻到,引以为憾。”
朱雀忽仰面大笑。“好,好,关非故,你都说了——我就算你说得不假,我就当你是真的恨金人!可你还真以为我将你记了几十年是因为你打了我一掌?若是为此,我倒要谢你——若非是你那一掌,我怎能是今日的朱雀!可我现在告诉你,你真正欠下的是另外五条人命——是因你这所谓‘误会’就葬送的另外五条人命,看来你从不曾知道!”
“另外五条人命?”关非故面色苍青,“什么意思?”
“你不是自以为救了几个孩子么?哼,那几个都是与我一同逃难出来的,比我年岁更小,你‘救’下他们却又弃了他们不顾,与杀了他们有什么分别?”
“可我已将他们托付山下的……”
“托付?”朱雀口气忽然转厉。“看来幻生界避世日久,根本不晓得世间战乱,就连大人饿死的也不在少,何况无家可归的孩子!我固然讨厌金人,可我也宁愿认金人为父,只要他能让我们活下去——好过那些自以为义的宋人!你说你回去找过我,那我问你,你可找过他们?你可知他们后来如何了?”
“这个……”
“你没找过,但我找过。”朱雀冷冷道,“你可知我得知他们已死时的心情若何!”
就连一旁的单疾泉也听得打了个寒噤。朱雀却忽反笑:“没错,他们是被你送去那村子了,可那般冬天,哪个村子肯有余粮给外人?你鲜衣花轿自迎娶你的新娘子,不知旁人艰苦也就罢了,又装什么大侠、插手什么闲事?你有本事杀金人,可有本事真正救得了一个宋人!”
关非故哪里还接得上话来,隔一会儿方道:“战乱之祸,我也并非不知,只是当年——实未想得太多,也是……也是年轻气盛……”
“年轻气盛……”朱雀只看着他满头萧然白发冷笑。“年轻气盛……”
事过四十余年,那样的痛心往事说来,也似有隔世之钝了。朱雀似也不是当年那个朱雀,说着这些或许是当年心中所想的话,反令单疾泉觉得他有些陌生。好在他见朱雀意在将往事澄清,倒不为再因此而算旧账,想来他也深知自己这几十年伤的性命又岂在少,内里又何曾为旁人着想过些什么?旧时逝去友伴的那些挥不去的遗憾,今日终于寻到这“元凶”,可他对这元凶,却又终于什么都不能做。
一切,还是只能回归于那两道落回白霜墓上的目光。朱雀说,“旧怨清了”——不清还能如何呢?可若有新仇,他又打算如何计算?因了白霜,因了秋葵,他们之间似有所羁绊,可关默、摩失,难道会从太子身边抽身而退、不再与他为敌?
单疾泉默然而想,却并不说话。那——不是他要思考的事情。他也不想思考。
“往事已矣,我如今亦不知有何办法补偿。”关非故叹道,“若朱大人有意,尽管开口,下月也可来洞庭湖畔一聚,我自当多有赔罪。”
“那就不必了,我还没那闲暇走那么远。”朱雀道,“不过我也是要警告你,不要闹得太大了。所谓‘三支’乃是旁门左流,自来远遁江湖,你们门派之内有所聚会,这我不管,可若想借太子之势有什么别的动作,也别怪我不讲情面。”
“此事倒也正想向朱大人解释——幻生界可全没有投仗太子之意,摩失当年滥杀无辜,早就被老朽逐出了门墙,只是我默儿天性敦厚,原与他有一些同门之谊,这次得他一封书信相邀,便私自出行,回去之后,我自当要他反省此事。”
“原来摩失不算你幻生界的人?呵,那就好。我倒听说这一次三支之会,他仍要前去?”
“三支之会因实难得,有些门派也是人才凋零,所以师祖之训,凡有过渊源者,都在受邀之列,这也是为防哪一支武学就此断绝,岂不可惜,是以摩失虽已逐出门墙,却也不妨碍参与此会。”
朱雀点一点头。“那好。反正还有半月工夫,你先回去,秋葵是不是参会,我再考虑两日决定。”
关非故看着秋葵。“我自是希望她能来,只是……”
他轻轻一叹。“我若有女儿,也自当爱护如此的。”
秋葵对他却似仍有戒心,虽目与之对视,却绷紧脸不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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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去了总也有半个多时辰,这一边关盛给宋客运息解毒完毕,早便闪开去,不欲与黑竹会众人为伍。他心中另有担忧——毕竟林中看住沈凤鸣的不过三个人,夜长梦多,倘不能尽早启程,谁知道又要出什么岔错。
他自然知晓父亲的心意:这一次只要带回了沈凤鸣,就等于带回了整个魔教的宝藏——那些纠深难懂的甚或根本不知晓的精妙武学秘笈说不定都能从他这里得到。三支之没落只因没有带头之人,其实每一支武学就已如此深湛,那么若三支并回一支——恢复魔教呢?数百年前魔教武学可是称霸江湖、无人能挡的,若有了那些,还怕得谁?
这心意原本只是个狂想,可纵是狂想仿佛也一点点接近了。他如今心中的紧张,又岂逊于父亲。
忽然只听那边一声喊“阿矞!”,却原来是宋客醒了,一睁眼便将身侧人一抓,喊了一声。他不知是发了什么样梦魇,可手中一握却是皓腕清骨:身边之人不是三弟阿矞,却是女扮男装了的娄千杉。
他呆了一下,将手一松。他不知自己为何会在此醒来,身边之人又为何是她,可一怔之下,随即还是道:“阿矞呢?”
娄千杉也实未料到他会开口便问起阿矞。她并未看见宋矞身死的来龙去脉,可也在先前悄悄问过了秋葵。秋葵没有多言,但便是这不语加上那样的目光颜色,已告诉了她事实。
娄千杉心中震惊。怎想得到宋矞会先身死——他分明伤势比宋客好得多,又怎会先他而死?——只是,她还没来得及问起任何详情。她只知自己能借以达到目的的人已少了一个了,眼前这一个,她愈发不能放过。
“他和——和朱大人在一起,不在这里。”她只能随口这样答了宋客,岔开话去,“倒是你毒发厉害,可还好么?”
宋客稍许宁静,“我还好。”便勉强坐起身来。事情的发展看起来是他所未能料想,黑竹会众人就在自己身侧不远,而对己下毒手的幻生界众人也在另一边,两边虽虎视眈眈,此际却各自为营,并不交恶。他唇色还带着些紫,一双眼睛瞪着那边曾暗算了自己的关盛,可身体有如陷入棉絮之中般无力,纵然想瞪得再狠些,也有些力不从心。
关盛只转了头装作不知。宋客中毒这么久还未毙命,以至于自己不得不被迫又给他解了毒,他心里自也只余些挫败,不欲与他对视了。
“你们和他们不会是……谈和了吧?”宋客转回头,还是问出一句话来。
娄千杉摇头。“我也不知。朱大人和关非故去了林子里谈了,也不知能不能谈拢。”
“朱雀……”宋客喃喃。朱雀原是他之敌,关非故才是他之友,可如今,究竟谁又是敌,谁又是友?心中忽然念及自己此来目的,他手下意识一握紧,喉间却一阵抽痛,咳嗽了几声。
“你还好吧?”娄千杉轻抚他背。这温柔的抚触反令宋客身体微微一缩,回目看了她一眼。
在他看来,娄千杉是不该对自己这般亲近的——可他又无法说出她有什么目的,只因在适才那样的危急之中,她的确未曾弃下自己,独自偷生。——是我真的误解了她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他们两人去林子里谈,阿矞去做什么?”口气已没了敌意。
可娄千杉听他还是提到阿矞,唯有含糊道:“我不晓得啊……”
好在宋客似没在意,沉沉地叹了一口,道:“其实方才我已觉得……已觉得自己大概活不了性命了,不过昏沉沉里发了好一阵子梦,总觉得阿矞似在跟我说话,叫了我好几声。我跟这小子——说实在的,一贯也没那么亲,哪料他还真去求朱雀……”
他说着竟是轻微一笑,娄千杉却将头转开了。若在平日里,她就算假惺惺也该说几句“你们是自家兄弟,他当然不会眼睁睁看你毒发”之类的言语,可如今只觉说得愈多,愈不知该如何将真相告诉他,她竟心中不忍,以至无言以对。
这样沉默反令宋客觉出些什么来。“怎么,有什么不对?”他不无警觉地追问了句。
“没有。”娄千杉答得有些心虚,忽地只见前面俞瑞一个起身,她也一个起身,很有些庆幸地道,“朱大人他们回来了!”
; 二三四 命若琴弦 十四
单疾泉惊了一惊——他怎么去而复返?朱雀人还在数远,可声音已至,他不得不回头——倏忽刹那,朱雀人已到了近前。
众人只觉一颗心一时都要跳了出来——朱雀,这个从来只闻其名的朱雀,这还是第一次,他竟离青龙谷口这么近,近得就站在自己面前。幸得拓跋孤原就在此间未走,众人紧张稍抑,无人敢出一声。
拓跋孤已上前。朱雀复返,气焰竟是极烈,甚至——比适才在林中对峙之时,那杀气犹重。他一抬头已见拓跋孤,冷冷道:“你在最好。我问你:君黎是不是在你青龙谷?”
一句话足以令顾笑梦和单刺刺心沉如冰。——怎么他会知道?君黎他们所在的山头,原是看不见谷口,亦看不见谷外情形,谷外的朱雀自然也不会看见他——可他怎会忽然便问起?原以为自今日之后,祸事消弭,君黎也可得自由,又怎么料想那般欢欣还未实现,竟瞬间就要化为幻影!
虽说交出君黎本也是单疾泉作的最坏准备,可就连他也未料到事情峰回路转,最后是这般情形。他适才刚刚向向琉昱递出暗号,通知他已可将君黎带回去,但朱雀这一回马,杀得他着实猝不及防。
一时间就连拓跋孤也与他对视了一眼。秋葵已看在眼里——事关君黎,她也顾不得太多,看见刺刺站在人群之中,上前一步抢话道:“刺刺,旁人我不信,但——你告诉我,君黎是不是被你们捉了?”
“他……”刺刺开口要答。单疾泉见问到自己女儿头上,不得已侧身拦了一拦,向朱雀道:“没错,君黎人是在此间——别误会,不是捉他——我们没为难他,他这一次……是……是我请他来我们单家作客的。”
秋葵听得君黎当真在此,一颗心不知为何一提,像是不知该如何跳了。朱雀却已冷笑。“来你家作客?作客作得这般认真,连我这师父来了,也不出来见——是他不想见我这个师父?还是——你们不让他见我!”
“我们焉有此意。”单疾泉陪着笑,“神君到来事起仓促,我还没来得及回家告诉他……”
“哼,我也不多与你废话,你现在把人交给我带走,我还如之前所言,容你们青龙教三分。否则——你知道有什么后果。”
单疾泉听他语气,心知此事已不可能再讨价还价,只能回头向拓跋孤请示道:“我去带他出来。”
拓跋孤点首。对于君黎,他倒没什么太在意,可一边刺刺却忍不住喊道:“爹……!”
单疾泉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回头去了。
也只有这样吧——向琉昱等不知外面情形,倘若还是以要挟之态带了君黎出来,不免愈发惹怒朱雀。也只有他自己——在这将君黎带出的短短一途中,将适才发生之事简要告知,让君黎心中有数,与朱雀相见之后,仍多少能融去些他的敌意。
——而那些欠他的人情,那答应了要好好款待他、感谢他的愿想,也只能再次按下不提了。
这番等待像是比任何时候都漫长,秋葵也忍不住探头张望着君黎不知何时就要从那一条小径出现。三月未见,忽然要见,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不真实到让她恍惚。幸好还有朱雀——她竟这样想——幸好还有朱雀,还不至于要她独自面对他,要她不知所措。
可她也没想到见到他的刹那,自己还是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两步。他还只是那个远远的人影,可她怎能不识——君黎。她默默念了一念。她等了这么久的这个人——不是他如约回来找她,是她到这里来找他了——可她还是难抑心中波澜,一瞬间,眼眶都似热了。
他看起来像是很好,与单疾泉并肩走来,从头到脚齐齐整整,走得也是不慌不忙——可再走近些,就可以看出那身道袍有稍许脏污了,显出些怎么藏也藏不住的仆仆跋涉之态。若真是“作客”,那么这主人想来是没能好好招呼了客人。
她不知单疾泉原是要用君黎要挟于朱雀,自不能让他看起来太好,而今匆忙造就的齐整之态怎么也显得有些不完美。
——可至少,他安然无恙。
他安然无恙,她一颗心便沉静下来,整个身体都像终于可以呼吸一般,轻快起来了。她能感觉到朱雀压到极沉的呼吸也像轻了一些,但他的面色可没有那么轻,依旧紧绷着,一双眼睛灼然地盯着君黎。
她差一点忘了——他们还远没有和解——连和解的机会都还没有。君黎是在与他恶语相向之后离去的。三个月过去,他们可曾互相原谅了吗?
山谷宁静得所有人都屏起了呼吸,看着君黎从狭道走出来。谁又料得到今日一切终于要以他为结束——那些知晓内情的人和不知晓内情的人,那些在意他的人和不在意他的人,都不得不这样等待他与朱雀的相遇。
君黎没有看旁人——只因他也一目已看见了朱雀与秋葵这样立在谷口。若不是单疾泉事先说了,他必也不会如此刻般表情平静——尤其是秋葵,他从未想过她也会得以离开那个内城。可如今,一切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提早了片刻到来——将原本或许是几日后他回去临安的那场相遇,换了一个地点提早到来而已。
他走上前去,略略低下头,恰恰将一切光芒都敛去——连同那所剩不多地打在他脸上的天光。“师父。”他只是这样低声开口。无论朱雀向青龙教要求带走自己是源于师徒之情还是叛师之怨,无论他准备如何与自己清算旧账,他都想好了要这样卑微地开口的。
朱雀的烈烈心火似被这两个字忽然浇熄,竟像是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让他的一切发作都无从发作。他还叫他“师父”,只是两个字,他的心迹却似已全数说明了。无论过去有多少的龃龉交恶甚或性命相拼,那样的势不两立,原来还是可以挥挥手烟消云散的。
他知道,倘若君黎仍是强硬以对,自己自不会让步;可现在——纵然还是不想真的如此轻易就原谅了这“劣徒”,他却也不知道,自己真的还能对他施以什么惩罚吗?
他没动声色,抬头,只向拓跋孤道:“人我带走了。承情。”
拓跋孤也微微点头,算是回礼。只见君黎垂首未动,直到朱雀转身离去,他才迈步,默然跟随而去。
仿佛,他就要这样再次回到朱雀的掌控,如同从未脱离过。白昼已近了尾声,为铅云所遮的落日越发失去了光亮,这一日,也要结束了。
可终于还是有人按捺不住。谷口的沉寂里还是有人忽然迈出一步来。“君黎哥!”纵然在这般压抑与紧张之中,还是有人忍不住要喊,把心里那些急和怕都喊出来。——你会有危险吗?你还会回来吗?——她要知道答案!
君黎没有办法不为这一喊而停步。他回过头,刺刺的眼睛已说尽了心里的急迫与担忧。十丈之地,她在谷口高处,他在谷外平川。他们之间,说不清究竟是近还是远。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手里的剑抬了一抬,让她能看得见那个不再有剑穗飘浮的剑柄。刺刺愣了一下,下意识将自己手里的剑身也稍稍一举。红色飘动,她心里一异。——“等我。”她想起他说的这两个字。
在旁人看来,他们,只是互相握了一握剑,像是一个道别时带些保留的行礼。也只有秋葵看到刺刺眼里忽然绽开的一抹难以言状的色彩。她看回君黎,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他嘴角也依稀浮起一层笑意来,可还没看得清,他已经又转回身去了。
她心里忽然痛了一痛,像是一瞬间知道自己好像错过了什么,丢失了什么——在他离去的三个月,她日日夜夜地将他放在心里,可他——是不是在这三个月里,将别人放在心里了?
是的,他垂首而走,与她并行,似乎并无言语,并无表情,可她觉得他的心分明炽烈着——因为另一个人而炽烈着。她与他相处那么久,觉得,自己从没有获得过他片刻心潮起伏;而今,他却变了——她感觉得到,他真的已不是离开时那个君黎了。
其时已离了青龙谷口一段距离,君黎一直默然,此时紧走两步,追上朱雀,道:“师父,幻生界的人,您……放他们走了?”秋葵听他似有话说,暗道或许只是自己想得太多。
朱雀只是冷冷道:“怎样?”
“那个——沈凤鸣在他们手里。”君黎说得有点小心,“我想……”
朱雀转头森然向他注视,“你又想去救人?”
“我……”君黎无话。上一次为了夏铮而反出朱雀府邸,朱雀此际面色沉沉想来还在考虑怎么与他清算,哪还能容得同样事情再来一次。若可以,他也想老老实实跟着朱雀回到徽州城里,由他劈头盖脸来番大骂,逆来顺受到他消气为止——可他又的确担心沈凤鸣,只因若耽搁太久,或许就赶不上了!
“朱大人。”前面黑魆魆的路口传来娄千杉的声音。因负运宋客不便,她原是留在此处照看,恰闻两人说话之声,迎上前来,“君黎道长也来了!”
朱雀不置可否,只道:“君黎,你背着此人。”
君黎原待说话,却也依稀见到那昏迷之人有些面熟,愣了一下,认出他来,上前道:“他……宋二公子……?”一抬头,“师父,这……”
朱雀却已转头,“你如不愿认我这个师父,不跟来也无妨。”
君黎无计,只能默默然将宋客负起。
凤鸣。他在心里道。我只能寄希望于——他们毕竟不会害你的性命,便也只能请你多作忍耐了。
; 二三五 命若琴弦 十五
终于到得徽州城内,天色已晚,灰蒙蒙像真有大风将至。几人不得已觅一处旅栈落脚,先安顿了宋客,娄千杉借口要看着他,早便识趣退走,只留朱雀与君黎、秋葵三人在屋内。
室内点了灯,那灯火却被吹得昏昏晃晃的,照得坐在桌前的朱雀面孔愈发暗淡难测。他此际显得精神有些不足,像是也有些疲乏于还要与君黎旧事重提,仰面凝视这个许久未见的弟子,只是沉默。
“师父……这次怎么……亲自来了。”君黎反而显得紧张,知道此际也已不可能提起沈凤鸣的事,只能先与他了了过往龃龉,可若要开口认错却也偏不知从何认起。
朱雀哼了一声,“口里叫着师父,心里想必还恨得紧吧?”
“徒儿不敢。”君黎应得老老实实。
朱雀冷笑:“这么说你现在知错了?”
“是。”
“既知错了,怎不跪下!”
君黎微微一怔。朱雀这一句话口气严厉,却并不让他心生抵触,反而生出些轻松之意来,仿佛他隐隐约约觉得——他终于是肯原谅自己了。
一旁秋葵反而不解内中心思,上前道:“爹,君黎他已知错了,您……您就大人大量……”
可君黎已屈膝下跪。抛开其他一切不顾,就算不为了要他原谅,他觉得,自己也欠他实多。
朱雀看起来面色稍好,眼皮略动,转向秋葵:“你早点休息,有什么话,来日方长,尽可来说。”言下之意,便是要她今日先走了。
秋葵只见君黎也抬头向自己望了眼,那意思似乎是叫她放心。她心中虽万千言语,也只能欲言又止,点点头,敛衽而退。
那一对师徒一坐一跪,君黎低着头,目光并不与他相遇,只又不知沉默了多久,久到膝头都有点微麻起来,才听朱雀道:“听说你在梅州受了伤?”
“是——我一时不防,差点丢掉了性命。”君黎连忙答了,口气显得有些讪讪。
朱雀语气便多了三两分有意为之的清冷与哂笑,“那么那个姓夏的——他可曾感念你的好意了?”
君黎听他提到夏铮,心头似乎被微微一揪,不由自主抬目直视于他,“师父应该知道,他不会待薄我的。”
这话说出口,他才觉得说得有点生硬了。果然朱雀神情一变。君黎这双望着他的眼睛,分明是已知晓真相、洞悉了当初自己忌恨夏铮的起因了。他原本消静下来的心火陡然又一盛,那手往桌上用力一按,“是沈凤鸣告诉你的?”一拧眉,“早知当初便不该留他活命!”
君黎念及沈凤鸣此际或许正身陷险境,可却也知现在顶撞徒增他忿,咬唇强忍了未曾言语,目视那桌面上为朱雀手掌压出的一道隐隐裂纹,沉默不语。朱雀情绪似乎也是难平,却不欲隐忍,拂袖站起,冷冷道:“给我跪着!”竟独自去了里榻帐内。
这一番本或可交心的谈话,终究也只有了一个来回便告不欢而散。君黎没有动弹。朱雀要他跪,他又焉能不跪。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然将急虑强行抚平,他想或许朱雀仍然需要时间在心里衡量他这个徒弟的逆与肖吧。
然而,整个晚上朱雀都未再出现。他像是便是这么休息了,只留君黎跪在数丈之外,仿佛要他这样在深夜反省自己。到得后来,君黎也只余了心中苦笑。
到得天色将明,大约已是四个多时辰过去,膝盖上的疼痛都早麻木了。君黎正欲稍稍动弹以期缓解,忽听里面传来些微响,凝目去看,榻上朱雀人似是坐了起来。他遥遥地自然也望得见这边一个仍然跪着的人影,坐起的身形也似乎凝了一凝。
黎明大概是酷暑的日子里最凉爽的时分了。清冽明亮的鸟叫声在屋外昭示着昨夜那看似要来临的风雨终究未来。一切似是欢腾而和谐的,这气氛也像侵入了两人那僵持的心境,好像一切的焦躁都已为一些更温缓的感觉所替代。
这个年轻的道士是他几十年来唯一可以看得上眼的弟子,朱雀明白,纵然君黎有天大的过错,自己也不希望失去这个弟子,正如君黎也定不愿失去这个此刻唯一可光明正大喊出口的师父才会跪此一夜未曾离去——何况,那些小小的过节又能称得上什么“天大的过错”吗?比起互相曾带来的那些心境之寄托,那些又算得什么!
他终于微微叹息。“起来。”声音带些少有的平静。
见君黎没有便动,他眉心微皱,语声又已不平,“起来!”
才见君黎好不容易扶了桌子能站得起来,原来却也不是不想起来,只是那膝腿一时之间也真有些力不从心。他表情又回到些讪讪的样子看着朱雀,道:“师父……不生气了么?”
朱雀已懒于对那些往事多言,“你坐下,我再有些别的事情问问你。”
君黎也就坐了,道:“师父要问什么?”
“昨日卓燕说——没为难你,是请你去作客的——这话是真?”
“这个……是真的。”
“他为何邀你?”朱雀显然并不相信,“你不必顾忌,但说实情便是。”
“他说的便是实情了。”君黎道,“单先锋他在梅州与我见过——他是留书邀我的,师父若不信,看这个就知道。”
他摸出单疾泉在梅州的留信来,站起上前递去。虽然此次情景比之当时书信所写大有不同,不过料想信中也已有此意,口吻亦是友好,朱雀看了,自应不会再想找单疾泉麻烦。
朱雀辨得出单疾泉的笔迹,表情虽犹疑,却也找不到理由不信。君黎与刺刺在梅州同时受伤的事情,俞瑞也对他提过,只是俞瑞对于两人受伤的始末并未亲见,自也未能说得太细。此信提及君黎是为救刺刺而伤,也算多少消解了朱雀心中疑问。
可他看罢,却并不将信见还,反而从头再细看了一遍,方抬头看着君黎。
“你和这个叫刺刺的小姑娘,如今是何关系?”他问道。
君黎未料他会问这一句,一时竟是不知如何作答。“我和刺刺……”
他并不愿否认两人如今的相悦,却也不知自己又能明白说出与她真有什么样的关系吗?纵然他能说——他也不知朱雀问话的目的——夏铮就因与自己的父子之系而受了他忌恨,刺刺会否也因与自己有任何亲近联系而令他不喜、而陷入一样的险境呢?
只是一瞬间的犹豫,已足够朱雀知道他的答案。他冷笑,“今日你临走时与她眉目传情,你道我看不出来?我只料不到原来你在梅州差点丢了性命,便是因了要救她;你久久未曾回来,原来也是与她在一起!呵,我看你大概是忘了当初口口声声说要自我这里带走秋葵的事情了?倒想问问,你如今——将秋葵置于何地?”
“师父,这事情……不是这样说的。”君黎额头竟有些冷汗渗出。朱雀言语之中果然已露出了几分对刺刺的敌视来,不由得他不怕。“若是秋葵的话——若是秋葵遇到一样的险境,我也一样要不惜性命救她,我……”
他不知如何解释才好,只因他既想告诉朱雀自己不曾厚彼而薄此,却也知道那其实是句谎言。纵然他真的会在一样的情境之下去救秋葵,可刺刺与她,终究是不同的。
朱雀见他忽然紧张至此,一腔冷笑反而转淡。那一个叫刺刺的小姑娘,他记得当日在许家祠堂带走程平,就已见她与君黎在一起。纵然不过普通相知,以君黎的性格,会舍命去救她一点都不奇怪,正如当日君黎曾在自己手下舍命救过秋葵一样。
——这道士便是个这样的人,自己不是早便知道了么?
他忽然已不欲逼他,转为一叹:“你不必紧张,你的私事我管不了你,也不会管。只是你既然肯回来见我这个师父,我便不想见你再有什么躲躲藏藏。”
君黎显得有些局促,只道:“是,我知道。”
“口是心非。”朱雀摇头,“君黎,你是否觉得往日我逼你之处甚多——当日你一怒而走,除了因为夏铮,是否也因你早已积怨在心?”
君黎摇头,“没。”
“你道我真的不知你与秋葵从无一日真心有意留下?”朱雀这般说着,语气却平,“你走时叫嚣要将她带走,呵,最叫我心冷之处倒不是你那般态度对我——而是我深知你那日说的才是真心话。君黎,你今日回我身边,我知道未必可视作假意,可终究你还是怀了有一日离开之心。我若定要将你强留于大内,不过是再次积怨而已。下一次为了任何旁的缘故,你必仍要与我反目。”
君黎语塞。他想起那一日朱雀落寞的语气,他实不欲加重他的落寞;可他——可他又怎么否认得出,因为朱雀分明将一切都说得透了!
“罢了。”朱雀忽然抬首,“哪个弟子投入师门,不是为了有一朝昂然出师的,你再是并无野心,怕也不肯甘心就此困于一个内城。这样吧,君黎,我今日与你约法三章,在你学成我‘明镜’全诀之前,你仍须听命于我,不得再存脱逃之念;不过我亦不会似以前这般限你自由——你若有要事牵挂,我可以容你偶尔离开内城,也省得你心中怀恨。”
他不容君黎言语,又接着道,“至于秋葵……她这些日子一直以你为念,不过你人没回来,我亦无可消解她那般执意。现在倒是可以了。”
他停顿了一下。“这事情不妨明说——她对你的心思你清楚,你若决意不想娶她,我亦不会逼你,只是你便不要再存任何将她带走之心——纵然她再不想留在我身边,此事也与你没有关系。我已与她说了,女儿要离开父亲,不过是一种情形。终究亦是有人要带她走的,不过——不会是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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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回来更新了呜呜呜呜呜我对不起你们……好久没写找不到感觉了要……我慢慢恢复下……)
; 二三七 命若琴弦 十七
君黎有些意外——朱雀为怕自己或秋葵脱逃不返,从来便将二人中至少一人拿在手中为质,何以此番竟肯让两人一起离开?更何况,他该是亟盼着自己回去京城好给太子一个响亮耳光,而若去什么洞庭湖畔的三支大会,一来一回少说要更费去个把月,他竟也不在意么?
但这样的疑惑终也难以问出口来,既然朱雀这般吩咐,他自也只能点头称是。朱雀似已猜得他的疑惑,面上一冷笑,“若你想打逃跑的主意——呵,也无不可。我手头固然是没什么能要挟得了你了,但这一个叫宋客的既然是你朋友,我只能带他回京——待到你带秋葵回来,我再放出来便了。”
君黎面色微变,“师父言重,我——我怎敢再有脱逃之心。宋公子也算黑竹会的人,师父还请——还请不要为难他……”
朱雀听他此言,面上冷嘲收去,倦容微现。“罢了。”
君黎一愣,有几分无所适从。
朱雀看他。“你自昨日起便挂心沈凤鸣,他如今落在幻生界手里,你若不去救他,就这般跟我回京,心中定有怨气,可对?”
“我……”君黎否认不得。
朱雀哼了一声,“沈凤鸣生死我不放在心上,不过你若定要救,我也拦不得你,趁此三支之会的机会,你若救了活的出来,到时候也给我带回来,我自有账与他清算。”
君黎方知他实为让步,躬身道:“多谢师父。”
“至于宋客——他虽然现在没什么大碍,不过也不能说全然无事。先前的事情,你让秋葵慢慢说予你听——总之,秋葵如今是定不肯让这小子再有什么岔错,我也只好带着回京城去——既然人是黑竹会的,回京有何不妥?”
君黎哪里还敢再说有什么不妥,只得道:“师父说得对。”
“我恐怕即刻便要启程。那三支之会在七月初一,时日无多,你们也消尽快动身。给我留心关非故的动向——我总觉此人别有目的,若他有何野心,恐怕江湖自此多事。不过——这就不必对秋葵和娄千杉说起。”
君黎点头,“我晓得了。”
朱雀略一闭目,似在思索可有任何遗漏之事,末了,才复凝目视他:“备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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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未曾携了“明镜诀”在身,却也不愿君黎再多荒废一月。君黎见他要纸笔竟是欲书写第六诀“无寂”,想此事匆忙间或许费时费神,待要稍作推却,话未出口,朱雀已然先道:“第五诀‘潮涌’一意,原该与第六诀‘无寂’相合相辅,可你只得其一。若非你生性内敛,又兼修道多年,这三月之隔,恐怕已受害颇深。今日事紧,我亦只及书此一诀,此诀来龙去脉,内中心得,我原也说予你听过,你只拿去自读自解,消解‘潮涌’一意之力。待你回来,我自有考校。”
君黎听他如此说了,也只能依言受下。
距离上一次读他明镜诀心法似乎已经过去许久了。他将朱雀所书这一诀捏在手中,隐隐约约却想起梅州时陈容容给自己的那本心法小册子。如今——就好像那一切不过是个过场的幻梦,而他又回到原来的轨迹,回到——这明镜十诀的路途上。
可这便是我真正该行的轨迹么?
——这便是我注定的命运?此际的秋葵亦思索着同样的疑问。
她独自一人坐在客栈的小小院落之中,并不是落寞,只是心里好似空了一块般,找不到落点。这茂密的丰硕的盛夏不是自己的,都是别人的。她寄托的所有的一切——那明明早知会有这样一天的一切——都已没有了。
那壁厢宋客所在的房间里似有争吵。她敛一敛心神,仿佛是想起了——总算还有些别的事情可以分散自己此刻的注意。她起身走去。若换了自己是宋客,怕也是忍不得在失去至亲的时刻,还要被限制了自由的。可——自然不能在此刻放他离去,否则他去青龙谷大闹,谁又知道拓跋孤会否一怒之下,将这好不容易捡回命来的宋家二公子也一掌送走。
君黎也是差不多在此刻走出朱雀的屋门的。他一眼望见正向另一边走去的秋葵,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声,默默然跟随而去。要护送她和娄千杉去洞庭湖畔之会,这事情,终须一并告知她们;她们纵然意外,大约也不会反对,可是要宋客自此随朱雀回京——他怕轻易不肯就范吧?
争执之声并未因秋葵到来而停止,但君黎方一踏入门口,屋里便静了一静。宋客似是十分意外在此见到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你在这里?”
他随后看看秋葵与娄千杉,表情转为几分难以置信,兼有几分冷冷的鄙夷:“你——也是朱雀的人?”
君黎自然知道他心中之疑。自在南面道上相遇,宋客一直当他是青龙教的同党——也便该是朱雀的敌人。如今事情连番变化,宋客固然已遭遇了足够的友敌忽变,却也难料这时候出现一个君黎竟也是以一个意想不到的立场——从自己的敌对一方,站到了——另一个敌对一方。
他已经冷笑,“真想不到,原来当日大义凛然自称是青龙教友人的君黎道长,其实也不过是谎话连篇!”
“宋二公子!”娄千杉用力瞪了他一眼。到目下为止,君黎和秋葵尚且未知宋客对朱雀的敌意。倘若被他自己一怒之下说漏了出来,往后只怕便愈发麻烦。
宋客面色稍宁,也知自己实不该冲动相对。可念及三弟新丧,心中那般剧痛又怎容得他露出嬉笑快活之态来,勉强哼了一声,只听君黎先向娄、秋二人道:“师父让我来通知你们,他很快便要启程回临安,但我却要与你们同去三支之会,不与他同行了。”
两人闻言略显诧异。“我们去三支之会?”秋葵道,“他一人回去?”
君黎点点头。“他还在房里,你们先去与他道个别吧,我与宋公子有些话私下谈谈。”
秋葵表情略定,点点头,便即退去。娄千杉自也不好多说,看了宋客一眼,也自离去。
待到君黎回过头来,宋客面上表情已显平静,只冷冷道:“朱雀是你师父?”
“……没错。此事……也不是我有意相瞒,原本也没有提起的机会。”
“没有机会?我那时问你与青龙教或黑竹会是何关系,你不说自己是朱雀派来的人,却说自己是青龙教的朋友,这何止是有意相瞒,根本就是欺骗!”
“欺骗么?”君黎摇头,“我虽是朱雀的徒弟,但我与黑竹会却没有关系,反是青龙教有我的朋友。原也不是朱雀派我来此,他虽是我师父,却也未必左右得了我的立场。”
“哼,信口开河。那我问你,刺刺可知道你这身份?你可曾对她隐瞒了?”
“她自是知道,你以为呢?”轮到君黎冷笑,“倒是有些人趁她不备对她出手,这一笔账还未算过。”
宋客顿时语塞。他原想君黎得与刺刺同行,定然是隐瞒了自己这般身份,那时便可多有说辞——又怎料得他的回答出乎自己意料之外。而回过头来,自己这个隐瞒了更多身份和目的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来指责他?
“……那你单独留下,要与我谈些什么?”他只得道,“要算账便划下道来,否则——既非同道,往后各走各路,我自有事要忙!”
“我正是想告诉你,你今日想抽身而退也难。你不当我们是同道,但你毕竟是黑竹会的人,我师父他——却当你是同道,不肯弃下你的。你如今伤势仍有隐患,他准备带你回临安,以期更好疗治。时间紧迫,恐怕不多时你们便须动身了。”
“去临安?荒唐!”宋客声音一高,只觉喉中一痛,果然似有余毒未净之感。“他凭什么决定我的……”
他初始说这话时,的确觉得荒唐无已。三弟的尸身还未见到,死因还未查明,仇人还未清确——但说到那一句“决定我的去向”,他忽地心中一颤。我的去向么?我的去向,原不就是为了对付朱雀?我只愁无计寻到良机而辗转寻求他途,而今他要独自带我回京,此不就是最好的机会?碍事之人——他女儿、这道士,还有那娄千杉,一个都不在左近,这样的机会,我为什么不要?
他只觉一阵恍然令自己一颗心像是浮到了半空,忐忑难安与兴奋异常将整个身体的血液都似翻腾起来,不得不强抑了才能保持镇静。君黎已道:“荒唐不荒唐,你都最好不要想反抗,我师父他有什么样决定,恐怕都不是你能反抗得了。”
他准备着宋客定有所不满,却见他苍白面上一时露出血色,双目都变得微红,反而不发一言,微感奇怪,缓了一缓又道:“其实——你无论有什么要紧的事情,等到伤好了总不会错。我师父固然并不好说话,却也不会没来由对你怀了恶意,我跟你相识一场,总也不是要害你。”
宋客方低低开口道:“我知道。”
这样的反应大出乎了君黎意料之外,他怔了一下,也只能点一点头。“你保重便好。待我回来——我们一个月后临安城见。”
宋客没再言语。系于他心中的,也只有濒死睡梦之中三弟阿矞那模糊不清的浅笑,那好几声恍似越过了生与亡的轻唤,还有那时,那萦绕不去的一段铿锵琴声。他不想弃下他而去,那是唯一在他心内如鼠般深挖不绝要阻止他这般随朱雀而走的心念,可——是否自己不经意间已经将朱雀也视作那最终害死了自己三弟的仇敌——要杀死他,才是一了百了?
他知道,这并非真相。可他偏如中毒般逼迫着自己不要回头去寻真相,只因那真相或许是——或许是一个与自己脱不了干系的答案。
——“阿矞是因我而死的!”
君黎也已离去,他独坐于榻。一阵血色,一阵空白,这样交替地冲撞着他的头脑。在离开淮阳的时候,他曾怀着满腔的热烈——那是种证明些什么的热烈,是他埋藏了太久的热烈。似乎,这还是第一次,父亲如此郑重其事地交待自己一件什么事,哪怕这件事之后还跟着更郑重的八个字:“万万不可轻举妄动”。
他未曾发现那样的郑重,大概正是源于自己那么不安定的性格;他自然也未曾将那八个如此重要的字放在真正重要的位置。他有自己的行事方法——自他小时,宋家上下就都知道,宋客才是三兄弟里最最聪明的孩子。那个对什么都过目不忘的宋客,那个总是出人意表却又成竹在胸的宋客,那个就连父亲都曾感慨过为何不生而为长子的宋客——他在宋家、黑竹会以至于这个江湖之上,得到的东西都太少太少了。
埋藏在这张俊俏面容下的不安定,大概正是源于一直被埋藏着的不甘——可那颗心究竟还是良善未染,他知道有许多事情不能去做,而唯有——而唯有坏人可杀,那破坏了良善秩序的恶人可杀!
只可惜他未曾被教会一切事情都是有代价的——便是懂得世情炎凉如娄千杉,也未曾能心如止水地面对昨日那场一触即发却又眨眼间消退的危局——所夺走的代价。朱雀或拓跋孤或关非故,那些挥挥手可对千万人生杀予夺的武林霸主,果然挥挥手就将一场腥风血雨免去了——这一切在许久以后是否要传为一桩美谈?那是何等的气度呢?何等的潇洒呢?可宋矞——他不值啊!为什么要是他?连名字或许都难以在任何记载中留下的这个少年,他死得不值啊!
这一刻的宋客,还无法明白这一切,也不愿明白这一切。他所知道的,只有今时今日自己坐在此间,忽然发现放在膝上的双手都已被泪打湿。他不记得自己何时曾像今日这般哭过——哭得难以抑止。他也不知自己真正在哭的究竟是什么,也许仅仅是——仅仅是无法原谅自己今日这样的决定吧。他知道,刺杀朱雀,这必是一条有去无回之道——可是不是唯此选择,才足以掩饰自己的怯懦与无能?除开这一条早就该随着那一段乐音而止的性命,他还有什么能偿还阿矞——又还有什么能让忽略了自己如此之久的父亲——记住自己的存在!
; 二三九 潇湘之君
日落长沙秋色远,不知何处吊湘君。
这两句,是前人李太白游于洞庭时所作。人说“八百里洞庭”,此间景象,当真浩浩淼淼,真不枉旧时“云梦大泽”之称。
也是到了这洞庭一带,见了一些小镇酒楼里刻有那诗仙两句诗,君黎才想起此地称潇湘之地,昔日为人戏语“湘君”、“湘夫人”之称,原与此地脱不了关联。但与秋葵自那日决然以告,相互间那层局促反倒淡了,比起这点儿女心思,他更担心那戏语的始作俑者——沈凤鸣。
这日距七月尚有二日,一行人已到了那三支之会请帖所指之处。正是黄昏,洞庭湖这一岸微风袭沙,水鸟映霞,久未言语的秋葵也忍不住叹了一句:“好美的景色!”
“一个人都没有,好奇怪。”娄千杉四顾。“虽说日子还没到,可——此地怎么连点要成会的样子都没?”
“那里似乎有人。”君黎微微眯起眼睛,避开因水波荡漾逆入眼中的光亮。那远远的一点黑影似乎真是个人,可在这广袤至极的水天之间,这一小点,也并不比水鸟醒目多少。
秋葵也将目光收回。“我过去问问。”她抬步向水边走去。
君黎与娄千杉也即跟上。走近去,才看得清这人身边还有一叶小舟,似是个船夫。
“请问……”秋葵走近,刚刚开口,那船夫已经躬身行了个礼,道,“三位可是受邀前来参会的?”
“不错。”娄千杉跟上道,“请帖在此。”
那船夫并不接帖,恭谨道:“这个无妨。此次三支之会乃在湖中洞庭山,在下受关掌门之令,这几日都在此恭候诸位宾客,只是——后日方是起会之期,此去洞庭山,返程不便,山中恐怕未见舒适,三位是此刻便搭船前去,还是先至镇上小憩,后日再启程?”
三人互视一眼,君黎道,“关掌门他们,可已经去了洞庭山?”
“掌门等已经早去准备了,但……”
“那我们也早些过去。”君黎不待他说完已道。
他是心中忧急沈凤鸣,自忖三人水粮备得已足,这般夏天倒也无寒冻之虞,最多是在山中露宿两日,若能在起会之前先打听到他的消息,也少几分被动。
那船夫点点头,道:“只待有人前来,我便可送三位过去,也省得此地无人,再有他人来,便无人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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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行微风,不快不慢,少时已是洞庭山界。
“我原还怕君黎道长要受了阻挠,哪料他请帖都不看,就放我们进来。”娄千杉低声道,“师姐,这三支之会,从来都是这般随意的么?就不怕有什么外人混入?”
“我也未曾来过。”秋葵道,“只是听师父往日说起,三支一直人丁不旺,与会之人都是熟面孔,纵有新人,也必经熟人相介,方得参与;再者,三支名不见传于江湖,该也是没什么外人感兴趣,所以于此一层,倒也是没什么好担心的。”
“但我们三个——该都不算熟面孔吧?”娄千杉仍有些狐疑。
“那日单先锋与我说,关非故还邀请了青龙教来观看,想见他其实倒并不甘于那般名不见传于江湖的。”一边君黎道,“这些年幻生界做到这般声色,早就盖过了泠音门与阑珊派了,也许于他来说,人是越多越好,若是外人,只怕更好——只因他或许正想借此一会,让幻生界名扬江湖。”
秋葵眉心微蹙。“名扬江湖?”她轻轻地道。“我师父似很鄙夷此节,她说——她说,三支之所以能在魔教覆亡之后继续存活,直至今日,全赖这份遁于世外的超然。倘若再入了世,只怕……”
她叹了一叹,“难道关非故这般前辈,也不懂得这样道理么。”
她语声极淡。关非故是她所谓“外祖父”,这一层关系纵然并不真,可在提到他时,终究心中似有小梗,不能不言却也不欲多言,也便只能如此淡淡了。
那洞庭山原是洞庭湖中一小岛,又称君山。君山之“君”,其实便是以“湘君”之君来称谓。说是小岛,可其中山峦起伏,却也颇有风光。
好在最多不过数十丈高落的山丘,一眼望去纵非平川,也无障目难畅之感。船夫指点了起会之地的方向,便即离去。
“看来——这里也还没有什么人。”娄千杉仍是四处望了,转回头来说话,可言语比起在湖畔岸边时,像是又多了几分不安。
没有人听出她是在害怕。君黎与秋葵,都不知她往日之痛,她今日之惧,是源于那个同门师长——谢峰德。有他们二人为伴,她心头慌恐稍却却也难消。这洞庭三支之会,她怎知又会与他如何相遇、又要遭他如何羞辱?此际——他可也来了吗?
“我们先去那里瞧瞧。”君黎顺着先前船夫所指之处也指了指,“那里恐怕有些人,说不定能遇上关非故他们。”
秋葵点点头,娄千杉也点点头。她自是不敢离了两人落单,可此刻却也更想念起沈凤鸣来——若是他在此,他定知道她此刻心里在怕些什么。——只有他知道。
——他究竟是不是在此呢?
天色已经趋暗了。到得会场附近,此地却偏有人把守,只言时日未至,尚不得进入。三人欲待打听关非故等人所在,可此间之人却似并不知晓,加之天色已晚,询问之下,未有其果。
无奈也只能先寻一处将息落脚。方方入夜,山丘之间已见得到一处处火明,想来此岛是真的没有什么住宿之地,只能各自扎营生火。
秋葵与娄千杉各自吃了些干粮,却见君黎在一旁似怀心事,并不作声。秋葵犹豫了下,转过头只作不晓,反是娄千杉挪了近去,悄悄道:“道长可是在担心沈凤鸣?”
君黎被她说中,只得应道:“嗯,没什么线索。”一顿,却反转头去找秋葵,“你琴在身边?”
秋葵原是携着那十四弦琴,听他问起,便道,“在,怎么?”
“定是想听师姐奏琴了,”娄千杉笑道,“一路走来,也都累了,现在晚上了,也没点消遣……”
却见秋葵还是定定地看着君黎,等他回答,她顿感有些没趣,不觉缄口不言。只听君黎道,“我不会弹琴,我若说几个符节,你能照样弹奏出来么?”
“自然是可以,不过……你是要做什么?”
“能弹奏出来就好。”君黎道,“姑且先试试,若能成功,我再告诉你。”
秋葵将琴摆了,道:“你说。”
她听君黎似拼似凑,说出几个符节来,却也零星散乱,微感奇怪,试用手指在弦上一一拨出,果然并不成曲,不觉道:“这算什么?”
“再连起来拨一遍。”君黎道。
秋葵果然再拨了一遍。山间寂寂,并无乐理可言的琴声,在这并不广大的洞庭岛上的夜里,显得尤为清晰。
君黎转头,去望帐外远处。那当然不会成曲了。他只是无计之下,唯能用这样的办法去寻沈凤鸣的下落而已。那是他们良久以前约定的以乐音而成的暗语,如他在此,如他无恙,他该能在这静夜中听到琴声,辨识出他的意思。
他只问他:“你可在此间?”
良久,并无声息传来。他并不死心,重又加了两节,要请秋葵奏出。
秋葵却有些不情愿了,“这般不成调的琴音——算是什么意思?”她不解道,“原本我们也不该弄出声息来惹人注意。”
“是啊道长,师姐从来妙手着曲,你却要她弹这不明不白的东西,你不嫌污了耳,师姐还嫌你污了她的指呢。”娄千杉也插言。
君黎默然。他不知若秋葵知道这般弹奏是在寻沈凤鸣,会否拂袖而走甚或勃然大怒。可他不擅欺骗,一时竟也编不出什么理由,一沉默之下,也只能实话实说:“我在寻沈凤鸣的下落,此是我与他约过以音代语……”
秋葵面色果然一变,那手在琴弦上一按,便是要罢手的意思。君黎急急解释道:“我知道你与他旧怨未消,但我——究竟当他是朋友,他这次落入幻生界之手,我不能置之不理。我不擅奏乐,如今——只能请你帮忙传讯给他,如此方……”
秋葵站起道:“你明知我与他有过节,为何还要我以琴音寻他?哼,你是嫌我被他羞辱得不够,定要再让我羞上加羞、辱上加辱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算不看在我的份上,毕竟在内城的时候,他也曾帮过我们,这次……”
话方说到一半,夜色之中突然传来几声破空的锐音。三人一凛,君黎面上已露出喜色来。
“是他。他在这里。”他听得出那是沈凤鸣以惯有的吹叶之声在回应自己。
秋葵倒也一静,“他说什么?”
“他说——‘我没事,别妄动’。”
“那他在哪里?”娄千杉忍不住先问。
君黎抬头,“秋葵,……”
秋葵只恨声道:“休想再叫我与他传话。”
“可是师姐,我们总也要寻到他,我……我们还要向他寻仇呢。”
秋葵一咬唇,“他终逃不出这岛去。”竟是一抱琴,顾自转出帐外去了。
娄千杉无奈,向君黎一瞥,只见他脸上亦是差不多表情,不觉上前道:“算了君黎道长,师姐便是这般固执的。听适才声音,似乎正是会场之方向,大约他人就在我们未曾得入之处附近吧。总之——得知他无事便好,不必太过担心。”
君黎与娄千杉经此一路,倒也不似往日般对她满心敌意了,听她说的有理,也便应了声,“是啊。”待要出帐去追秋葵,远远又传来一阵高低响动的叶声。
他站了一站,娄千杉也一停,“还是他?”
君黎点点头。
“他又说了什么?”
君黎却又摇摇头。“没什么。”顿了一顿,见到娄千杉表情似有不甘,一叹解释道:“他说,‘适才可是湘夫人’。他是知道我不可能奏琴,问我——是不是秋葵也来了。只是——秋葵这样,恐怕现在也无以回答他了。”
娄千杉作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了一声,转开面去。沈凤鸣或许是被困在此处,可他心思却未受困,听见琴声代讯,自然猜得出君黎与秋葵是同来了。他似不愿多言,或是不便多言,只留下“我没事,别妄动”这六个字,把最最重要的话讲了,可隔了一晌,却还是忍不住要问起秋葵。
娄千杉心中冷笑。她都差一点要忘了,沈凤鸣心里始终是装着秋葵的,即便后者根本不将他的生死放在心上。
那几个月间隐隐要被遗忘的妒意又像被燃了起来,她不动声色,随着君黎出去,还未完全钻出,已听外面一个声音道:“果然是秋师妹。我是听得有琴声,随来转转,原来师妹也早到了!”
她人出了帐篷,便看见了摩失。
; 二四〇 潇湘之君 二
摩失已见到秋葵身后的君黎,微微一怔,随即又见到娄千杉,心念转动,脸上笑意不变,已向两人拱手道:“难得难得,君黎道长,想不到在此间见到你。先前听闻道长离了禁城,不知所踪,在下也深为担忧——不过,我早知道长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的。”一停,“怎么道长此番有空,来参与这三支之会?”
“师父嘱我照看她们二位。”君黎并无多应什么客套言语,只答得轻描淡写,倒好像身为汉人的他,反没有身为西域人的摩失伶牙俐齿一般。
可摩失自不会听不出轻描淡写之中的意味——君黎的意思是说,来此已得了朱雀的授意,若有任何想钻营取巧、挑拨离间的打算,都不要提起为好。他当下哈哈一笑,道:“朱大人对两位姑娘多有管束,在京里时,在下就未敢多有细问,若早知两位姑娘会来,做师兄的倒该一路同行,也省得劳烦道长了。”
秋葵似乎不耐与他多言,冷冷道:“这次大会由幻生界发起,摩失大人既然来了,该当与师友会合,怎么还独自在此?”
她语调一转,不无鄙夷嘲讽,“哼,若我记得不错,摩失大人早已不是幻生界的弟子了,或许无颜面见旧日师友也说不定。”
君黎微微皱眉,摩失却故作不以为意,只笑道:“秋师妹多虑了。我久未回师门叙旧,那同门之谊还是在的,只是这一次不是独自前来,所以才不便。”他说着,目光向娄千杉一瞥,“谢师叔此番与我同行,我们就歇在左近,娄师妹可要前来一见?”
娄千杉一直未语,怕的正是此,听他这一句话,她已如受蜂蜇,脸上那笑像是怎样系也系不住,连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
“不……不必了……”她勉强道。
“适才秋师妹不是说么,既然到了此间,便该与师长相聚,毕竟阑珊派也便只有谢师叔与娄师妹二位了,师妹不去见见他,有点说不过去吧?”
摩失西域人口气生硬,但更显得言语理直气壮。他心中多少不快秋葵对自己的冷嘲,有意为难娄千杉以令秋葵亦难堪,当下言语相逼,偏要她说出个所以然来。
君黎已见娄千杉在身侧悄然握紧的拳。他本知晓谢峰德人品不堪、手段卑劣,比起娄千杉来,更决非善类,当下已道:“摩失大人何必强人所难。似谢掌门这般师父,在我看来——不见也就罢了。”
摩失咳了一声,“道长何出此言?……也是难怪,咱们在禁城之中,各为其主,难免有些摩擦,但此次三支之会是江湖同道相聚,往日有什么过节,倒正好趁此机会消解消解。”
娄千杉只怕君黎被他说动,心中惶怕,却听君黎道,“消解?最好不要。人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倒有点担心倘若这一见,旧怨不消,反要大打出手,毁了这‘江湖同道相聚’之会,岂非大大不妙。”
摩失自是知道他与谢峰德在闽粤道上有过交恶的,闻言也只能哂然摊手,道:“既如此,也强求不得。待到起会之日,总也有相见之时。三位保重。”
这离去之语说轻倒也不轻,是带了些威胁之意在里头。不过既然得消眼前之难,娄千杉仍是松下一口气,望了望君黎,一时也谢不出来,只道:“我师父他功夫厉害,我们……后几日要小心。”
秋葵却望了望摩失离去方向,“千杉纵然不去见他,他若得知千杉在此,不知会否前来。”
“我想——他应不敢来的。”君黎道。
秋葵半带疑惑。她并不知谢峰德与君黎两度交手,多少有些忌惮他,既听他这般说,也便道:“不来最好。反正我们不过来此与会,待会了便离开,原不必与旁人多有瓜葛。”
君黎不置可否,只是道:“你们回帐里歇下吧。我在外面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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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君黎心中自也明白,谢峰德是个睚眦必报之人,纵然这晚不会出现,也绝不表示他不想来——正如他前一次在梅州城外暂时退却,也不过是为了在有了杀手锏之时卷土重来,而那所谓“杀手锏”,往往是极为狠恶的手段——比如那一架曾几乎要了自己性命的劲弩。
那个功亏一篑未能取走自己性命的恶人,若知道自己也来了,定不肯善罢甘休吧?而再加上,娄千杉与他,似乎也有着她不肯明言的仇怨。比起对此地一无所知的自己三人,与摩失在一起的谢峰德多少还占据些主动——距离起会之期还有一日,狡诈如他,或许会有很多办法让自己三人难以顺利离去。
沈凤鸣说,不要妄动,可不动行吗?他可以不试图冒险越界去探究那幻生界的禁区之中究竟有什么样的秘密,可是谢峰德——这近在眼前的威胁,或许没在沈凤鸣所虑之中吧?
秋葵与娄千杉总算在帐内憩下了。这是很深很深的夜,没有月,只有昏沉沉并不亮的星。篝火早已熄了。在这样的炎夏,对火的需要似乎也并不那么重了。君黎独自在灭去的火堆边静坐着。他听得见帐内她们的呼吸。那么轻,可他听得出来,她们似乎各怀心事,没有一个真正睡去。
夜过了快要有一半,忽然听得娄千杉幽幽说话。“师姐,你在想什么?”显然,两个女子的无眠,也并没有互相瞒过。
秋葵没有回答,或许只是对她摇了摇头。
娄千杉忽然一笑。“师姐,我想听你唱歌了。”
“别闹。”秋葵才轻轻地道,“很晚了,快睡吧。”
“我想听你唱那曲《湘君》……”娄千杉的语气,说不出是撒娇带媚,还是带着种淡淡的怅惘,“你看,这里就是君山了,我们正躺在真正的湘水之上——师姐,我好想念那时候,你唱这首‘湘君’给我听……”
秋葵没有作声。她知道,那个在帐外的君黎,一定也听到了她们的这一席对话。在禁城那么久的日子里,她从没有一次在他面前再唱起过《湘君》,也自然不会让他知道自己在旁人面前还唱过。可娄千杉说出来了。今时,今地,提起这一曲,是多么不合时宜。那个她曾心许之人,到头来却并不能成为她的湘君。
“师姐?”娄千杉又轻悄悄道,“你在想什么?”忽地像是一变语气,有些嘻笑,“在想什么人了,对不对?”
“没有。”秋葵只是淡淡然地将那一切思绪收回,“只是……好久没唱了,不知还能不能唱好。”
“师姐唱的自然是最好的了。”娄千杉只是轻轻笑道。
秋葵也微微一笑。她并没有起身,只是仰面,开口轻吟。这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词,她不知此际唱出来,又到底是为了谁。
娄千杉闭目细听着,帐外的君黎也在听。他依依稀稀听得在那样清雅的歌唱中,娄千杉的声音也在随着轻轻地和。他与秋葵都并不会想到,娄千杉怀念的却是另一个故事——是那个寒冷的夜晚,另一个人哼着伴她入眠的那一曲《湘君》。
那一个人也在这洞庭之间,可他不会再对她唱起——她唯一能借以听到的,只有自己深深嫉妒的这个师姐的歌声。她问她,“在想什么人了?”她问的不是那个帐外的倾听者,她试探着的,是那个同样在这湘水之上、这君山之中,那个不知是否能听见这段吟唱的她的另一个“湘君”。
只是,秋葵的声音压得这般细微,遥远如他,是不可能听见的吧。口口声声恨沈凤鸣如斯,秋葵又怎可能真正在此放声而唱?娄千杉听着,不知为何心中酸楚。师姐啊,你可知,你每唱一句,我便要更恨你一分?你可知我心里想的,是有一天要亲手断送你的幸福,要用这一曲自你们而学来的歌儿,给你送葬?
她闭目,睡去了,像是那个听着他歌声的夜一般睡去。她只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发现那个唱着歌的人其实也在流泪。她仰面躺着,不过是为了——那些泪,不会被人看见。
谁可知晓,这一曲《湘君》辞儿,这一夜带着的是几个人的不同悲伤相思。君黎大概是懂得秋葵的。他当然知道她那些悲伤从何而起、因谁而生。他没有办法劝解,唯一能做的,只是咬咬牙站起来,远远地避开。可不知何时起,自己的耳目已经这样灵了?他无法走出那歌声的距离。他始终听得见那清雅的声音一如当年初雪的徽州城里,她在客栈等待他的背影。
可,他能给她的最柔软的心意,也只是一点点内疚了。他还未告诉她,就连那一段树枝,也在梅州城外那个小破屋里,随一场火化为飞灰了。可一切难道不正应该灰飞烟灭才对?这个本应高傲的女子,她还要将那样的怨艾在心中停留多久?还要将一腔情意在这场错误的倾心上悬停多久?她——还看不透、放不下吗?
他在稍远一些的地方坐下,默然想起了那一诀新念的“无寂”。在此刻想起“无寂”意,并非因为他要用所谓“无所不寂”来对抗那扰他夜静的歌唱,而是他深深记得朱雀在此诀上的那一句注解。
这一诀最最重要的要旨,是要他明白,“一切事情都是有选择的”,正如,“无寂”,便是“潮涌”的另一个选择。
曾几何时,凌厉也在教自己步法时,隐隐约约提到过这一层,“选择”。那是一个高手不得不具备的资质。武学如此,可这又怎可说不是他们的心境之悟——在那许许多多烦杂之中,澄明一心地作出适心之择呢?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软弱之人——软弱到,或许在很多事情上,完全无法拿定主意。可或许是师父逢云的离世逼自己不得不独立而行,仅仅不过一年,自己已变成以往的自己完全无法想象的样子。如果是在一年多前遇到秋葵,遇到她寄予自己的这一段情,自己会不会根本难以拒绝?可是说到底,那样一个自己,她或许根本不会多加一眼于其上的吧?
他不知道。一切事情,都无法逆料、无法假设了。他只是在今夜的歌声里忽然恍然有悟。他发现,自己是真正懂得选择了——他不再因任何宛然之音而心旌动摇,他不必再做作,亦不必再慌张。心潮起或心潮落——都只是自己的选择而已。
是不是朱雀早看透了自己,所以他说,“无寂”这一诀对自己来说,简单得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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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三支之会之期,只剩了最后一日。
; 二四一 三支一会
到了洞庭山中的并非仅仅君黎一行,单疾泉亦在这最后一日,登船上了这方小岛。果如所料,拓跋孤不欲坐视幻生界这般异常之举,他也便顺势请愿,自然而然地代他前来打探虚实。
抱有同样想法的门派世家想来不少。这一日,洞庭山中之人已多,单疾泉上岛不多时,已见山中往来许多显非三支中人,湖南湖北一带的自不必说,一些路途稍远但也算有名望的武林门派或世家似乎亦受到了邀请。他料想这些人未必明就里,却也不愿轻易得罪幻生界这等悄然崛起的神秘门派,是以大多也派个机灵弟子或门人来参会。
若依单疾泉平日的性格,他必不急向关非故现身,少说要在岛上多作几分察看再说,只可惜这次他并非独自前来——同来的尚有向琉昱、单无意和单刺刺。
以顾笑梦的话来说,无意和刺刺,“先前出过了门,如今再不肯安分待在家里了”。她自是叹单疾泉不该茶余饭后还多与他们谈起三支之源、评论起一些江湖人物来,以至于引了他们兴趣,定要跟去。单疾泉却只能苦笑。他心里明白,他们定要跟来,是为了一些顾笑梦所不知道的缘由吧。
他并未与顾笑梦细说过娄千杉。料想,倘若说了,她定也与自己一样,不会答允无意与她有任何往来。可至少,此时此刻,无意是想见那个人的,无论如何都拦不住。
单无意一听闻娄千杉是三支中人的身份便已确切了自己的心思——他是一定要跟来的。他在那天夜里守在单疾泉书房门口,期期艾艾地问自己的父亲,洞庭之途,会否成行?
单疾泉焉能不知道他的心思。这个自黑竹离去那日起就消沉得没了形状的无意,他稍稍一想就猜得到那天大概发生了什么样事情。娄千杉。还是娄千杉。那个女子甚至不需要用出她的魅惑之术,就能让自己的儿子失了魂落了魄。似此少年情意之事,纵然自己再是智计过人,亦束手无策。
——或许也并不是束手无策的。他知道,唯一让无意死心的办法,或许只有让他亲眼看看娄千杉是什么样的人。所以——让他知道娄千杉会出现在三支之会,本来就是种诱饵。
他看着这个涨红着脸的无意。自那日之后,这还是无意第一次主动来找自己,他知道那个女子于他意味着什么,所以也知晓自己心中所谋未免残忍。只是,作为一个父亲,他别无他法。
“当然。”他这样回答他,“你想与爹同去?”
无意愣了一下,脸上终于浮出雀跃之色来,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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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意来了,刺刺就不可能不来。
她的心思却与无意全然不同——只因,她是有君黎的承诺的——她知晓即便自己不来,也必有与他重见之时。若说此来是为了君黎,也只是因为她一再听无意提起那个曾令三人差点丢掉性命的谢峰德也是三支中人,若在此与君黎狭路相逢,或许会有所威胁。
在君山走了半日,单无意已经按捺不住,开口试探:“爹,我们……我们是先找关掌门,还是……先找君黎哥?”
单疾泉微微一笑:“这岛虽不大,可要遇到你君黎哥,也真要点缘分才行。”
“那我们先去找关掌门?君黎哥他——他或许也见过关掌门了,我们见了关掌门,应当便知他在哪。”
他见单疾泉并未立时接话,碰了碰刺刺,道:“是不是,刺刺?”
刺刺知晓无意无非是想早点得知娄千杉的下落,有些犹豫,“嗯——秋姐姐是三支的要人,他们——定该见过关掌门了。”
单疾泉叹一口气,“既如此,我们便去见见关掌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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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三人也总算在午后不久得两名幻生界弟子行礼拦路。那两人到得近前,却是邀请的秋葵。
“秋师姐,”开口的那弟子说得很是客气,“秋师姐请留步,我们关掌门得知秋师姐来了岛上,特请前往一叙。”
“哦?今日倒来请了?”秋葵淡淡道,“昨日怎么便拒人不见?”
“这个……我们先前不知秋师姐已到了,故此未能相迎,是……是幻生界怠慢。”那弟子应答得很是周正。
“哼,我们是搭你们的渡船而来,他会不知我来了?”秋葵口气冷冷,“那也好。”瞥了君黎一眼,“我倒要过去问问。”
秋葵这几句冷语之中,其实含了些关非故该将自己当作“外孙女”的不平,只是君黎与娄千杉未必清楚这般关系,只当她一贯言语呛人,也并不作声。两弟子原是欲拦君黎等二人,可转念之下,也知秋葵不可能独自随己前去,只得躬身道,“那有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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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是夏日,但山间自有山间的凉意。幻生界众人在这君山所驻之地,便是如此。单疾泉等受人引路而至的是这片空地背后的一处山洞——隐蔽,却绝不昏暗窒闷。洞内宽广,洞顶亦高,并不是缩手缚脚的所在。
几人来到此间时,闻讯迎接的是关非故的长子关默。自然,关代语也跟在身边。关默与关代语在青龙教中很是逗留过一段时日,除了刺刺其时并不在谷中,单疾泉、单无意或向琉昱与两人却是相熟的,这般一见面,互相为礼倒也并不拘束。
关代语没见着小友拓跋朝来,有些失望,只能专心代关默与单疾泉寒暄,大致意思是说掌门十分忙碌,要稍后方能前来,只能请关默先代为接待,云云。单疾泉心中明白:青龙教既非拓跋孤亲至,自己要见到关非故,恐怕也只能等到明日与会。派关默前来,已算给了面子。
他面色不变,也拱手笑道:“关掌门要接待三支的朋友,还要照顾诸路英雄,想来是抽不开身了。我也只是来打个招呼,听听掌门有什么特别的吩咐没有。若是没有——我们明日会上旁观便是。”
关默听他如此言语,犹豫了一下,开口:“其实……”
他又犹豫了一下,“嗯,单先锋便放心观看。三支之会还是第一次邀请外人参与,爹应是安排妥当的了。”
单疾泉点头称是,眼珠一转已瞥见一旁无意表情着急,心中颇多无可奈何,也只得道:“对了,不知另外二支的朋友可来了么?”
“来了……来了一位。”关代语说着。
“一位?”单疾泉心忖秋葵与娄千杉是一起的,若是说只一位,那么来的定是那谢峰德了。无意与刺刺显然也是同样想法,无意已忍不住抢道:“不会啊,他们早走两天,怎会反还没到?”
“呵呵,老夫倒听说,泠音门的人昨日也到了,恐是关掌门未曾知会贤侄吧?”一个低琐的声音冷不丁传来,刺刺闻声,面上已然露出嫌恶之色。这声音,正是曾害得兄妹俩与君黎差点丧命的谢峰德,显然他早来一步,多少听到了些几人谈话。
谢峰德人已从洞口现身。一头灰白夹杂的头发半长不长地披散着,衣衫照旧是松松垮垮系住,显得精神不振,可那一双鼠一般的眼睛一见到刺刺便又露出光亮来,嘴微微一咧。纵然父亲在侧,刺刺仍然禁不住有些害怕,竟不敢向他多看,只向单疾泉身边更靠近了些。
关默微微皱眉,便转向关代语,动了几下唇。关代语挠了挠头,道:“不知道,如是来了,爹该派人去接了。”
这壁厢单疾泉自不愿错过他二人任何言语唇动,奈何谢峰德这般肆无忌惮地盯着自己女儿,他终究暗生忿怒,顾不上多听那头,冷冷道:“谢先生,上次南边一会,未及多有话说,我实未想到先生还有胆在单某人面前现身——”
谢峰德故作惊讶,向关默道:“关贤侄,这——这些外人,怎的如此反客为主,莫非在我们三支之会上,他还想挑衅我等?”言下之意,他此际有三支之众庇身,并不怕你单疾泉。
关默未及动唇,单疾泉哼了一声道:“据我所知,三支之中几年前就传言先生已经身故,先生今日在此出现,想来是有意打破传言,要大展身手了?”
谢峰德回以一哼,“惭愧惭愧,阑珊派人才凋零,除了老夫,就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子,老夫若再不来,恐怕阑珊派要给人从三支里除了名了……”一顿,“话说回来,连单先锋这样与三支浑不相干之人都亲身前来了,老夫知晓了,那便是从坟墓里爬出来也要来的。”
他言辞竟是不无厉害。边上关默听得气氛有异,开口,“谢师叔,是家父请他们来的。”谢峰德一挥手,“我知道,我知道,我只是说说——反正明日会上,各派归宗认祖,说不定幻生界也有不少弟子愿投来我阑珊派门下,为我阑珊派壮大声势也说不定。”
他这话说得并无顾忌,关默显然听得并不受用,也便不再言语。单疾泉只觉他话里似有话,却也不好判断,微一沉吟,后首单无意却开了口。
“你方才说你们阑珊派的弟子——娄……娄千杉是不是你的弟子?”他哪知谢峰德与娄千杉之间关联,虽恨谢峰德人品低劣,却也不愿放过打探娄千杉消息的机会,“她——她是否也到了,你可知晓?”
谢峰德不无意外却也不无鄙夷地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番,哈哈一笑,道:“自然是到了——怎么?”
单无意稍一犹豫,欲言又止。若不是与谢峰德有过那般仇隙,他恐怕要开口叫他带话给娄千杉了——可想到他必是出尔反尔,言出不践之人,想来不如不托,总算没接话。
这般神情,谢峰德看在眼里,已猜到七八分,呵呵一笑,向单疾泉道:“原来如此——原来令郎与敝徒是——”
“若无什么要事,关兄,我便明日会上再与关兄和关掌门会面了。”单疾泉不欲与谢峰德多有话说,少有地突兀打断,便要告退。
谢峰德不无些尴尬,呵呵笑着摸着下巴,道:“单先锋也真是记仇,杉杉她自小失父,我这师父也便如父亲一般,我们今后说不定便是亲家,何必这般——”
单疾泉自是不理他,已离了洞口。只有单无意向他多望了两眼,目光里留了些举棋不定。
; 二四三 三支一会 三
“这个……道长多心了,此其实是我与沈公子之间一些私事,道长须也知他原是黑竹会之……”
“我知道他的身份。”君黎打断,“想来令郎口舌不便,未曾告诉前辈,沈凤鸣说出自己身份之时,我就在场?”
关非故白须微颤。君黎所说的“身份”,当然应并不是指黑竹会那一层。
“道长原来……”关非故语带意味深长。
他只记得那一次关默带着关代语回来,原并未立即说起此事,只是其惴惴不安终究太异于往日,他追问之下,关默才将途中遇到“魔教之后”之事细细写下来。他此际仍能忆起自己那一时的震惊。这样一个身份,于自己究竟是威胁还是机会?他还拿捏不准,只因他还不了解这个叫沈凤鸣的人。为求确证,他将关代语单独叫来,以关默所书细节一一要与他印证。关代语起初竟也是吞吞吐吐之态,可面对自己的祖父究竟不敢撒谎,见大伯已然尽数说了,也只能据实以告。
可是两个人都没有提到还有君黎在侧——关代语是问一句答一句,自己未问的事情他也便未说,这就罢了,可关默——既然已经写了当日发生之事,本该将一切细节写得更清楚,为什么偏偏没有提起君黎一个字?
也怪得自己,当时未曾多问一句此事是否还有旁人知晓。他此刻心知断不可再犯同样的错误,望定君黎:“此事——除了道长,还有旁人知晓么?”
君黎不动声色:“没有了。”
关非故不知此言有几分可信,目光向秋葵轻轻扫了扫。秋葵虽然面色清冷,可她还不算善于作伪,观她此际神色,应是不知。若连她都不知,那么三支以外的旁人——他应更不会说起才对。
关非故这般想着,面色才和缓了些,呵呵笑起来道:“多谢道长为三支保守此秘——在三支之会正式开始之前,还请道长继续代为……”
“关前辈,贫道于三支只是外人,这样的事情,原不在意,问的不过是一个沈凤鸣的下落,还请正面以告。”
关非故心念转动,哈哈大笑道:“道长多虑!沈公子早是此次三支之会的上宾,幻生界缘何会对他不利?”
“若是如此——可能让我见他一面?”君黎道,“不须多有解释,便是现在,让我见到他平安无事,一切‘误会’,自然迎刃而解。”
关非故并未露出一丝犹豫。“好!既然道长是沈公子的好友——我这便派人去请他出来。”
这爽快反令君黎有些始料未及,却见关非故已然吩咐下去了。只见他回过头来,作出一个“请”的动作,示意二人前往石室之外。
关盛与娄千杉适才似乎一直未走远,在附近谈些什么,此刻关盛受令去请沈凤鸣,娄千杉自然也已闻讯。她近前,下意识看了秋葵一眼。
她并未发现自己其实才是那个不自然的人——因为要与秋葵一起见到沈凤鸣,手心竟然有些汗湿。在沈凤鸣被掳走之前,他们共事甚久,她倒并无什么尴尬,而现在——大概,是因为自己已将秋葵视为了敌人——任何方面的敌人。
另一边很快传来些说话的声音,随即是脚步声。在娄千杉的印象里——在秋葵的印象里——甚至在君黎的印象里,沈凤鸣总是穿着一身灰衣,毫无新意的装束大概会令任何要画起他肖像的画师觉得无趣。也正是因此,他多少留给了旁人些灰暗阴沉之感,一如他杀手的身份,仿佛那样的脏灰色就能保护他随时无可挑剔地隐身于这个世界,消失不见。
所以当今日的沈凤鸣从石室侧面的山路转过来时,三个人一时之间,竟都没有认出了他来。
他第一次着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衣,连那张以往总映在灰色里的脸孔,都因此透着种他们所不认识的素净。一贯灰暗的头发今日竟也是乌黑的,黑得发亮,披落于肩的样子迥异往日,可竟与那身装束说不出地协调。他周身上下仍然没有什么艳色,可偏显得前所未有地耀目,耀目到——简直如同一名出尘而来的翩翩公子,让人不敢直视却又无法移开目光。
就连秋葵也不得不在一瞬间怀疑,这个自己痛恨的小人可能真的比常人要好看些的,他只是从来用那样的不修边幅将之掩盖了而已——倘若他生在贵胄之家,也许他真是个颠倒众生的风雅公子;也只有他完全转过脸来时露出了左颊那一道拜她所赐的伤疤,才算让她找到了些瑕疵,让她总算相信,他便是那个沈凤鸣没错。
君黎也愣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路从转角走来。沈凤鸣瞧见他时,却只是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表情,像是十分不满,却又没好意思说出口。
君黎只好先开口。“你怎么……”他不知该如何说法。原是为他担心,可他——倒真的像是人家的上宾,被安顿得比往日里更好,以至于此刻随他同来的关盛简直要成为一个足以被无视的陪衬。难道——关非故真的没有说谎?
沈凤鸣的表情也正配合着他今日的样子,淡淡然只在嘴角漏出微弱到几乎没有的一丝冷笑,应一句,“你来干什么?”连声音都稳得一点也不似往日的他。
君黎实有点哭笑不得,“我来干什么?你——你人被他们捉走,我能不来?”
沈凤鸣哼了一声,双臂忽然一展,朗声道:“我沈凤鸣是什么样身份,区区幻生界敢奈我何?”一顿,“君山之上,不比青龙谷外。诸位也就不必挂心了。”
君黎却愈发有些不放心,“可是明日三支之会……”
沈凤鸣已经打断他,冷冷道:“三支之会乃是难得的盛会,你不是三支中人,等着看戏就是。”
“可是我……”后首的娄千杉开了口。她也觉出他的异常,原是要说“可是我和秋师姐却是三支中人”,可惜她被打断得更快,不过说了三个字,沈凤鸣一转身,那霍然之态已令她惊了一惊,竟不自觉住了口。只见他微微冷笑,道:“泠音门与阑珊派——没错,二位的确是三支的人,只可惜——”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忽而转低,忽然变得带些阴沉沉的威胁之意。
“——可惜你们在这君山之中,只如两只蝼蚁,不若还是先保全了自己,再来好奇他人!”
他言尽拂袖,像是已无谓多说,头也未回,竟是往来处大步而去。君黎大是意外,欲待去追,关盛斜刺里却将他一拦。
“道长不是说,只要见他平安无事,自然不再追究旁的了么?”身后关非故缓缓地道。
君黎一时无话,竟找不到理由发作。
关非故又缓缓道:“沈公子的话,道长也该听到了,有些事情,三支之会一始,便见分晓,何必非要今日追问?沈公子想必是念在与道长往日情谊的份上,未曾明言,事实上——道长非要见他这一面,可他却未必愿意来见。以他的身份,现在见你,或许是种不必要的麻烦,道长也该懂得的。”
君黎默然。他宁愿相信,沈凤鸣说他们如同蝼蚁,该是在提醒他们,此地万分危险;他不肯多透露任何详情,也该是为了保护他们不受某种牵连。但他——他的表情和眼神,都实在陌生已极,让自己觉得那些话根本不曾出自他沈凤鸣之口。
“君山之上,不比青龙谷外”。他忽然回想起这一句话。沈凤鸣在青龙谷外落入幻生界之手时,曾向自己传讯说,幻生界欲以蛊虫控制他的心智。他此际是否心智已受了控制,才变得这般?所有那些举动,是否只是旁人操纵他而为?那明日——明日他们又要操纵他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他看向关非故,关非故微微一笑,那面上看不出半分端倪。
不会的。君黎心中暗道。他若真的心神受制,与幻生界同心,为何昨夜琴声传讯,他会回答?纵然那回答也受了人监视,又为何——他还会在良久以后,问起秋葵?
“道长可还有旁的事情要问?”关非故已道。
君黎努力沉下心,也只能摇头。
【其实最近并不是没写,只是……做了个小手术,稍稍有点……累。】
; 二四四 三支一会 四
君黎等三人方离去,一声“嘿嘿”低笑已从暗处传出。这壁厢谢峰德、关默、关代语三人现出身来——发出声音的正是谢峰德。
“方才去内洞寻关世兄,不想你们恰恰离开。”谢峰德上前笑道,“远远见得世兄在忙,倒不敢惊扰了,适才——我该未曾看错,那个叫沈凤鸣的小子——他也在此?”
关非故却似心情颇糟,只向关默道:“你来得正好。派点人将那道士好好盯住,明日之前,万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关默会意,点头与关代语离去。谢峰德见他竟未理睬自己,颇感无趣,搭话道:“关世兄有什么烦心之事?倘是几个晚辈惹了世兄不高兴,愚弟替你教训教训他们如何?”
关非故对他却并不客气,似乎并不将这个原该与自己同等地位的“师弟”放在眼中,哼了一声道:“不必了。”
谢峰德愈发尴尬,“世兄何出此言?说来,那一个女娃儿,也是我阑珊派的人,纵然世兄不提,我也该去训斥训斥了。”
他说着,似是自寻台阶,便欲向外而去,却不料关非故转身道:“谢师弟!”
谢峰德回头,关非故已道,“谢师弟,此三人,今日最好不要去碰。”
谢峰德一怔,“为何?”
关非故冷冷道:“我自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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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或许也算塞翁失马——君黎早觉关非故已派了人来监视自己,但也正因为此,谢峰德也便不得机会来寻了麻烦。
他心中猜想,若非因为忌惮朱雀,关非故说不定早暗中对自己下了手,以绝后患。不过这个所谓魔教后人的秘密,大概也只需要保留那么最后一两日了。到了三支之会上,纵然自己不说,关非故定也会将之公诸江湖。
他烦闷得很。这个六月最末日的洞庭山里,人人都似很烦闷。他不在意这秘密能掀起什么轩然大波,却在意这轩然大波若是因自己最好的朋友而起,自己又怎可能置身事外;而偏偏这个所谓最好的朋友,此刻连一句坦诚相告都没有——连一个暗示都没有。
谢峰德也很烦闷。在他起初看来,纵然幻生界势大,可三支三足鼎立之势,缺了自己是决计不行的,却不料关非故今日并不似将自己放在眼里,而原欲待以幻生界为靠山寻那道士、寻娄千杉解气,此刻却反全没了接近之机。
他并不知道关非故的烦闷更大。关非故已不得不完全改变三支大会的计划——将原本最后一日方才宣布之事,提到明日——第一天。他需要的是一个震动武林的“惊喜”,而如今——那个多少已知内情的君黎,却构成了提早泄密的威胁。那是他所不要的。
这已不是烦闷,而是焦躁。得知沈凤鸣的身份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这么盼望明日早些到来。只有一切生米煮成熟饭,一切尘埃落定,一切该握在手中的都握在手中,他的焦躁才会消退。
他望着山上。石洞背后的山。那个小小的峰头是他让沈凤鸣暂时栖身的地方。过了明日,他不确定他还会容他在此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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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徐徐。傍晚时分从这里往下看,一切景色,惬意而美好。
沈凤鸣随手转着手里的一些玩物。他或许反而是这个地方并不太烦闷的人中的一个——因为他已经想好了一切,反而变得坦然。
他也希望一切秘密不会在明日之前走漏——虽然他的想法,与关非故的想法,并不是同一个。
他叹了口气。他能做的太少。那两枚深入自己心脉的蛊虫或许不会给自己太多的机会做太多的事。不过,以自己的身份,在三支范围之内,自己至少还可以左右一点点方向。
——包括,送给那个泠音门唯一的后继者、那个完全不懂得如何与人相与的秋葵一个绝大的人情——虽然以她的脾气,大概也不会领情;
——也包括,为那个尝够非人苦楚的娄千杉寻回一些儿公道——虽然他也不知她值不值得同情。
他摊开手心。那是个戒指,铁色的,微微带了锈色——为血所锈。娄千杉被抬入夏家庄时脱落的这枚指环,他始终没有归还。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忍她因这斑斑血色再回想起那个残酷至极的夜。大概,谢峰德一日不死,她就一日无法面对那样的过往吧——也就一日无法自那样的深卑与深痛中超脱。
他眉心微蹙。要谢峰德死——这件事,原本已经在他与关非故的交换条件之中了,可是今日君黎之扰,定会令关非故改变计划。若是那样,一切安排是否还能如自己所望?
有脚步声响。他收起戒指,倚石闭目。这声音他听得太熟悉了,不用睁眼就知道是关代语。
关代语差不多每日都来看他,他不知这是出于关非故的授意,还是这小孩儿自己的真意。他只知道从第一日起,关代语就像今日这样,每每带着一种心虚的语气,他也就每每带着一种故作不知的态度。
“喂。”关代语叫他,因为若不叫他,他实在看不出沈凤鸣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沈凤鸣没有睁开眼睛,“有话快说。”
关代语反而不说话了,闷声不响地坐到他身边,良久,才说一句:“我给你带了吃的。”
“谢谢了。”沈凤鸣还是没有睁眼。
“你不要这样啊。”关代语的眼圈竟是红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大伯他也不知道……”
“打住。”沈凤鸣总算睁了眼,抬手阻止他,“你都说了多少天了,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可你没肯原谅我们啊。”关代语哭丧着脸道。
沈凤鸣冷笑起来。“原谅?”他指着心口道,“把蛊虫下在这里,还指望我原谅?”
“爷爷定会给你解的……”关代语咬着唇道,“他不是坏人……”
他像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以自圆其说,语声弱了下去,隔一会儿道:“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可我……我没办法解,我不会啊!”
他说了这句话,像是一下子憋不住,竟忽然哭起来。
沈凤鸣看着他。这几日来,关代语倒是第一次这样。“你哭什么”,他理应这么问,可是没有开口。显然,关代语总是知晓一些什么的——关于明日的什么。
良久,关代语才抹泪道,“我方才听爷爷说,第一日就要你到场了——初三的计划,他改到明日了。”
沈凤鸣心中一轻。果如自己所料。他淡淡一笑,“我知道。”
关代语一怔,“你知道了?”
“当然。”
关代语欲言又止,咬了咬唇,“但……”他的脸憋得红起来,“但那时候你怎么办呢?明日之后,你怎么办呢?”
沈凤鸣看着他。想来关代语也是多少听到了一点风声,知道关非故利用完自己之后,自己的景况恐怕就不是这么悠闲了,说不定会丢掉性命。这于一个到底还带点单纯的孩子来说,也许的确有点骇人。他眼圈还红着,沈凤鸣宁愿相信,他是真的为自己难过。
“你想帮我?”他微笑开口。——明天,的确快了一点,或许会来不及做完所有的事。
“……想!”关代语虽然犹豫了下,还是说出了口。
沈凤鸣坐起来。“真想?”
“……只要……只要不会害到我爷爷、我大伯还有我爹……”关代语犹犹豫豫地道。
沈凤鸣哦了一声,又倚回去。“先让我考虑考虑再说。”他反而淡定。
“你……”关代语倒急了。“你要我怎么帮你,你说啊?”
沈凤鸣没有言语,隔了好一会儿,方睁开眼睛。“帮我弄一件东西来。”
“什么东西?”
“一把琴。”沈凤鸣道,“随便什么样的琴,能弹奏就好。”
“琴?……”关代语犹豫着,“可这个地方……”他咬了咬唇,“我出不去这岛,岛上——”再停一停,“大概只有泠音门的秋师叔……”
“她的便罢了,若抢了她的琴啊……”沈凤鸣冷清清地笑笑摇摇头。“你去转转,看有没有旁人有的。”
“……哦。”关代语虽然觉得此事仍是困难重重,却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借口,只好应了。
“若实在没有……”沈凤鸣似也知道此举甚难,“能找来几根琴弦也好,天亮之前带给我。”
“可一把琴能怎么救你?”
沈凤鸣伸手往他脸上并无恶意地一拍,“要帮我就去找来,少废话。”
关代语只好点点头,“那我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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