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28分节

二七九 咫尺幽冥

    方才还想要抵死抗拒的秋葵,一瞬间已经无力站立,沉入沈凤鸣怀里。那种奇异的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当血流从心口流回来的时候,一股死亡的气息也从心口冲向了她的全身。她痛彻心扉地嘶喊出一声。——是什么样的痛苦和恐惧能让她这样的人在沈凤鸣的面前嘶喊出声?可也只有这一声——她再也没有余力喊出第二声。那嘴张着,却已发不出任何声响。

    一层死灰已浮在她肌肤之上,就连初升的朝阳都无法为她镀上生的光亮。

    近前的君黎见状大骇,一垂手搭向秋葵脉门,指腕方一触,他面上神色愈发变了一变,强忍着不祥之感,将她手拿了起来。

    素袖垂落,裸露出秋葵臂上肌肤——自手指至手臂的每一寸筋络血管之中,竟像有什么在蠕蠕而动。他捋高她的衣袖——上臂处亦已如是;再解去她颈边细结——肩颈处亦同样有物蠕动着;再掀开她另一边袖口——就连另一边手臂也是同样。每一处——每一寸目光所到之处——纤细的血管都像是活了,好似无数蛇虫钻入她的躯体,占据她的血肉,将她的周身,都做了自己欢腾的巢穴。

    众人无不悚然惊呼,从舱里闻声而出的无意和娄千杉,亦骇得退了两步。

    “……凤鸣?”君黎犹自有几分侥幸之心,抬头看他,要听他的说法。他已知秋葵必是中了极为厉害之蛊毒,可若沈凤鸣不开口,他终不敢便下定论。

    可沈凤鸣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昨日,他还曾不无得意地对君黎讲起——“昔年魔教之中,不是没有比幻生蛊更厉害、任谁亦无药无法可解之极凶蛊毒”——那无药亦无法可解之极凶蛊毒,他那时以为早是不存于世之物,可现在这禁术就在眼前,已经这样钻入秋葵的身体,他,能做什么?

    他整颗心都似已空了,茫茫然,竟一丝应对的冷静都不再有了,脑中能回忆得起的,只有“无药无法可解”这一道生死之判。他还握着秋葵的左手——那被蜻蜓停留过的指尖,那为之狠狠刺入的细微伤口——像是仍不敢相信也不能明白为何这样的事情竟会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也许从船尾到船头实是太远,他没能早点发现那只蜻蜓的异样;也许她对他实是太恨,所以竟连这种时候,她都定要与他作对。只差那么一点,咫尺却是阴阳之隔。他若早冲过来一步,她若没有偏偏将手避过了他,那只恶虫或许便不会有机会将虫卵注满她的全身。

    “……幽冥蛉!”终是有人先叫出了这蛊毒的名字,众人循声抬头,见是摩失。他口音有些特别,三个字听起来好像是“有螟蛉”一般,但方才那只小小蜻蜓,怎么看也不似一只螟蛉。

    “你认得这毒?……是你下的手!”风庆恺情急关心,自是不假思索,伸手便攥向摩失衣襟。他知道在这船上,除了那个一直被凌厉夫妇看紧的小孩关代语之外,只有摩失是幻生界的人。秋葵所中之毒想来是幻生界的蛊毒无疑,那么唯一有可能下毒的,也便只有摩失了。

    可就连摩失此际也没了往日的临危不惊,面容有些扭曲,显然,此事也令他极为惊疑,风庆恺抓住了他,他都未顾上还手,双目只是瞧着秋葵,口中道:“实……实是……难……难以置信……”忽然手一动,一缕劲风便向秋葵颈上划去。

    风庆恺眼疾手快,抬手一挡,“嗤”的一声,衣袖坠去半片。他大怒之下,双手连连拍向摩失胸前,李文仲亦掣出兵刃,从旁夹击,口中道:“快把解药交出来!今日这许多人,你能逃得了么!”

    摩失连避带挡,躲过两人,冷笑道:“解药?解药便是现在就杀了她,她也好少受些苦楚!——沈教主,你自说,是还是不是?他们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众人目光都回至沈凤鸣身上。他仍然半抱着秋葵,虚脱了一般一动也不动。

    “凤鸣,你说句话!”君黎急道。

    沈凤鸣才抬起目光。“他说的没错。”他哑声道,“现在杀了她,本是最好的办法。”

    “什么?”风庆恺与李文仲停下手来,面上俱是震惊。

    “我解释给你们听吧。”摩失指着被沈凤鸣捏碎落于船头的蜻蜓尸体。“此虫名叫‘幽冥蛉’,不过,应该不算‘一只’蛊虫,而是——无数种蛊虫互相吞噬或寄生而成的。我在幻生界时,蛊法该算是都学全了,但却也没有学过此物的用法,更不要说炼制,只是在书志之中见过图样和说明,知晓这是门中除幻生蛊外,唯一一种绝无药可解之毒,也是被严禁习练之蛊术。”

    “你说你不会用——不是你又是谁!”李文仲依旧怒气冲冲。

    “你问我,我如何知道。”摩失怫然。“也说不定这‘幽冥蛉’追踪之力甚强,此地靠近岳州,要是有人在岳州将虫子放出来,追至此处伤人,也不出奇。”他说着,嘿嘿冷笑了声,“原来关老头儿早就炼出来了,却不知他哪里得来的炼法?”

    “炼法……亦不算失传,只是……很不易。”沈凤鸣喃喃说着,摇了摇头,“‘幽冥蛉,非到穷山绝海之所,不可得’……”他涩然而语。“我总算懂了,幻生界之所以时时迁移,东至蓬莱,西至大漠——原来是为了炼出‘幽冥蛉’……”

    “他们既然能炼出此物来,说不定也能炼出解药?”君黎道,“事不宜迟,我们到了岳州,便去寻关非故的踪迹,总要叫他将解药交出来!”

    摩失大大摇头。“‘幽冥蛉’若那么轻易得解,也便不可怕了。君黎道长,秋师妹的样子你也看到了。‘幽冥蛉’以尾刺入她体内,也就是瞬时已将无数虫卵注入她身体之中,即行孵化成为幼虫,但这虫本身究竟是什么,却都未可知,今日看它样子像是个蜻蜓,但蜻蜓也说不定只是炼制过程中万千虫类之一种。”

    “名为‘幽冥蛉’,与‘螟蛉’可有关系?”江一信问道。

    摩失依旧摇头:“本体未必便是螟蛉,可以是任何毒虫,只是因为螟蛉最常为旁的虫类寄生,而‘幽冥蛉’炼成过程中似乎亦要经过无数次极为复杂之相互寄生,最终成为极毒又极易存活之蛊虫,故而假借螟蛉之谐音,又以其无法可解,借‘幽冥’二字巧为一名。”

    几人先前听他说到“将无数虫卵注入她身体之中”,胸口都感一阵翻腾。听者尚且如此,中者又如何?君黎忍不住道:“‘幽冥蛉’,便当真无药可解、无法可破?当真只能看着秋葵遭受这般苦楚、为万虫所噬?凌夫人,你……你素对各家剧毒多有了解,你可有办法?”

    苏扶风始终低首不语,听君黎问到自己,方缓缓开口:“君黎,若有办法,我自不会默而不宣的。我所长暗器之毒,多为草木植物所提炼,少有蛇虫之属。纵然是有,亦是为死毒,绝无活蛊。秋姑娘所中乃是蛊术,非仅止一个‘毒’字可尽言,若定要我说,是否该设法先杀死她体内之幼虫,再思解毒?不过,若真是那般简单,魔教这数百年来又怎会终无解毒之法而将‘幽冥蛉’列为禁术?沈凤鸣是魔教后人,于此蛊之识较我深之多矣,若真有法可解,他又岂能不知?”

    “你说,凌夫人所说是否可行?”君黎便问沈凤鸣,“有无办法先将秋葵体内幼虫杀死?”

    见沈凤鸣还是沉默不语,摩失又先道:“自然不行。‘幽冥蛉’幼虫之耐受之力较人都要超过数倍,幼虫若死了,那……怕是秋师妹身为宿主,早便死了。此虫以人血肌之力为食为生,既然入了血肉,便攀附或游移于筋络血管之中,根本难以引出,一边吸食血气以为壮大,一边释放己身毒素,待一段时日后,便可为成虫,那时……”

    摩失说着,似乎也想到无数长大的虫身在秋葵身体里蠕动之态,胸中一闷,竟难言语,停了一歇,方道:“那时……毒素吐尽,毒性也已是最烈了,秋师妹若是……若是……那时还侥幸未死,所受痛苦更要比现在烈上千倍。”

    “难道只能这样等死?”风庆恺按捺不住,“她现在已是这般苦楚,如何……如何还能承受千倍之痛!”

    “到那时……纵是不死也快了。”摩失摇摇头,“成虫化蛾,以血肉之躯为蛹,最终是要破肤而出的。那成虫吐尽毒质,到离体时其实已是普通蛾子了,可……可……可你们难道愿等着看到秋师妹为万千飞蛾破肤而出之惨痛!”

    众人听到此处,已是群心惊栗。刺刺霍地站起,颤声道:“我……我不要秋姐姐变得如此!”

    “不要便现在杀了她!”摩失厉声道,“若到最后都是无解,为何不早点让她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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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〇 咫尺幽冥 二

    “我……”刺刺难以言语。她也知依此而言,确乎应该现在就杀了秋葵才是最好,可又如何下得了手去。侧目望见君黎,她忍不住将他手臂紧紧攥了,“君黎哥,我……我……你说,怎么办才好?”

    忽然想到一事,她眼神亮了一亮:“对了,如果是教主叔叔呢?青龙心法能化解世上最难之伤,教主叔叔功力深厚,一定有办法救得了秋姐姐。——爹,我们赶回青龙谷去求教主,他必会答应的!”

    “青龙心法……”单疾泉的目光落在凌厉身上,“你觉得呢?”

    君黎也知晓凌厉青龙心法的功力亦有七层中之第五层,当下屏息凝神,只待他回答,却见他摇了摇头。

    “青龙心法内功之中有两篇心法,确能起沉疴,疗奇伤,但是刺刺,倘若青龙心法真的能治蛊毒,当年你的母亲所中之蛊远比不上这位秋姑娘凶狠,你们拓跋教主又怎会始终无计可施?”

    凌厉所说,关系到昔年刺刺生母的一些往事,不过刺刺自是不知,只道:“连青龙心法都不行吗?”

    “我不知蛊虫毒性,若无相害,或可试着运动心法,为秋姑娘导气通脉,缓解痛苦,但这最多也只是令她暂时好受一点。而且,气血若通畅,我猜想……也许会令虫毒释放更快。”

    刺刺眼圈已红了,“教主不行,那——那朱雀呢?”她抬头看着君黎。在她心里,当世论内功修为顶尖之高手除开拓跋孤,也便是朱雀了。

    君黎没有说话。他知道,朱雀对幻生界的蛊毒亦办法不多,否则,那时的宋矞或许也不至于死去。

    “好了,什么都不必说了。”沈凤鸣语气沉沉,“我们很快就到岳州,到时,风爷,我要立时带秋姑娘从陆路往回赶,恐是无法留下协助于你了。”

    “立时便走?不寻关非故问个清楚?”

    “‘幽冥蛉’的毒性我很清楚,纵然寻他,亦是无用。我想了一下,单姑娘说得有理,青龙教主或是朱雀——他们内功深厚,也许能依靠内力,强行救回秋葵来。哪怕不行,朱雀或能调动大内之力,想想别的办法。”

    “你又何必自欺欺人。”摩失道,“你明知回程路途遥远,总要六七日吧?莫说‘幽冥蛉’幼虫多半等不到那时才长成,就算可以,秋师妹痛苦至斯,若真要她这样痛苦六七日,她……也根本承受不住!依我看,还不如现在就……”

    “如果……真到了不得不决断的时刻,我会动手的。”沈凤鸣将这句话说得淡淡的,淡得一丝表情也没有,“但绝不是现在,也绝不是你。”

    摩失似一下为他语中寒意所慑,竟吞了口唾沫,应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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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葵忽遇这般祸事,一行人人心情极为沉重,就连无意也再没时间去想旁的事情,与刺刺等在岳州很快作了些补给准备,也随着出发。

    虽然很想捉出下毒之人来碎尸万段,但此际救人为要,纵想深究,却知一时难有结论,几人也便各自心头愤怒计较,口中不提了。凌厉夫妇原打算将关代语带回临安的,如今也觉恐成累赘,便在岳州交给风庆恺、江一信等人,连同两个唱戏文的小孩,都托其照顾。风庆恺实欲随着东去陪伴秋葵,奈何岳州势紧,不敢轻离,想那关代语此番倒真能做个人质,当下也只能苦笑答应,反而摩失因脱不了下毒之嫌疑,定要带了同行上路。幸得净慧师太倒愿留下于岳州相助,亦算是一力援。

    关于“幽冥蛉”的种种,摩失说得多,沈凤鸣也便闭口不言。众人见他面容惨淡,常自发呆不语,知道他以魔教传人的身份竟不能救回秋葵,定是悲郁已极,也不以为怪。倒是刺刺瞥见他在岳州抓了些药,细看之下都是补血气之用,不免好奇,道:“凌叔叔说了,倘若给秋姐姐理顺血气,怕反而毒发更快,沈大哥抓这些药,是做什么呢?”

    沈凤鸣还是淡淡冷冷的表情:“总有用的。”

    君黎道:“凤鸣,你背过那么多魔教的秘学,难道真的没有一种办法可用吗?像幻生蛊——你不是也用魔音解了吗?或许‘幽冥蛉’你也……”

    “幽冥蛉不同。”沈凤鸣打断他,“幻生蛊是幻术,用别的幻术可破,幽冥蛉……却不是;幻生蛊发作起来再是百变千幻,那蛊虫总是同一种,可幽冥蛉——我连这毒虫的本体都无法辨认,连想要给她减轻一些痛苦,都难上加难。”

    君黎听他语意萧索,思及秋葵所受之苦,心中亦是难受至极。原想洞庭事了,一行人得以轻快返程,互相谈笑间,也许沈凤鸣与秋葵的往日误会也能解去,可如今,莫说什么误会不误会,就连人都要失去了。

    他没再多言。——又何须多言?只要有那么一丝办法,沈凤鸣也必会为秋葵找到的吧。他不愿让摩失杀了秋葵,难道不也是存了那么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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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照料秋葵究竟不便,路上反是苏扶风、娄千杉和刺刺三个女子更为辛苦。秋葵虽大多数时候昏迷不醒,但想来亦是深知自己处境,刺刺每去看她,都见她眼角垂泪,拭了不知几回,拭到自己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头两日,众人贪快赶路,竟都错过了宿头,只能在野外荒岭连住了两晚。几人只怕秋葵夜里不支,虽是说的轮流看护,又怎敢真的睡去,大多经夜未眠。到得第三日天色渐白,曙色照到秋葵脸上,她竟是醒了一醒。

    那时正是君黎与刺刺坐在近旁,忽然见她睁眼,都呆了一下。“秋葵!”君黎脱口而出。

    可是那个芳华绝艳的秋葵,周身的筋络已经隐隐透出黑色,细细地自颈上蜿蜒到脸上,如同污泥河流将白雪容颜划得支离破碎。耸耸而动之物仍在纤细的血管中游淌,令她的样子说不出地可怖。

    “杀了我。”她用已经浑浊了的双眼,望着这个她此生唯一心仪过的男子,嗓音沙哑,几不可闻。

    “君黎哥,不要。”刺刺紧紧抓着君黎,似是唯恐他一时不忍,真的会对她下手。

    君黎只是摇了摇头,向秋葵:“很快,很快我们就回到临安了。朱雀有办法救你,你……你别怕……”

    “可我……不行了……”秋葵泪光莹然。

    君黎不忍见她惨状,起身:“我去叫凤鸣。”早一日沈凤鸣特地交代过,既不可输送内力令秋葵顺畅血脉,令毒发更快,亦不可点阻穴道拦住血气流动,致蛊虫局部聚集。若非有此警告在先,他早就伸手点了秋葵昏睡穴,也省得她徒然受苦。

    秋葵想要拦他,可手竟难动弹分毫,一时急迫之下,面上青黑之色愈发重了一重。刺刺忙轻握她手道:“秋姐姐,没事,我在这里陪你,你再睡会儿,等到睡醒,就到临安了。”

    秋葵努力地、微微地摇了摇头,那双目疲累万分地阖上。

    “刺刺,我……我要死了……我好……羡慕你……”

    刺刺不知道她的这句话之中究竟蕴了什么样的深意,只是觉得这个一贯孤傲倔强的秋姐姐说着这句话时,怎么会有这么样的遗憾,这么样的忧愁,竟让她无从安慰。

    “秋姐姐,你……你别死。”她忍不住泣道,“我,我那日还和君黎哥说,再和你们一起去临安,再去西湖上玩呢!”

    忽听身后沈凤鸣声音道:“刺刺,堵上耳朵。”他得君黎知会,已取了十四弦琴,一语话毕,琴声琤瑽已现,魔音融融,尽是昏睡之力。刺刺忙将双耳掩住,只见秋葵面上痛苦之色渐渐褪去,显是受了催眠之力,很快便即睡去。

    她松了口气。“幸好还有魔音。”回头道,“沈大哥,秋姐姐刚才突然醒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沈凤鸣携起琴,“这意思是说,她身上所受之痛已超过极限,就连昏睡亦压制不住了。”言罢转身道,“今天早点上路吧。晚上别错过宿头,我不想她这最后的日子,一直连个舒适的屋顶都没有。”

    “沈大哥——”刺刺待说什么,却被君黎轻轻一拉,“别说了,都听凤鸣的就是。”

    刺刺只好点点头,想到沈凤鸣话中之意似乎是说秋葵真的已命在顷刻,她一时难抑悲从中来,垂首大恸,竟是不能止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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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这一日秋葵睡睡醒醒,已不能再安稳昏沉,神志也颇迷糊,纵然说话亦是前言不搭后语,只赖魔音之力沉厚,她醒一忽儿,总能再迷一忽儿。

    “才过了两日。”单疾泉深忧道,“莫说撑不到临安,只怕再撑两日也是奢望。”

    他纵马赶至沈凤鸣身侧,“沈公子,你究竟怎么打算?依现在的情形看来,毒性释出比想象的更快,只怕到不了明日日落,就要全数发作了。那时她身受之痛,纵然你用魔音怕也压制不得,况且——毒性吐尽,毒虫便要破体了吧?”

    沈凤鸣只是“嗯”了一声,并不作答。

    “你到底……”

    “若你是来劝我杀她,我便再将那日的话重复一遍:到了该决断的时刻,我自会动手。”

    “现在还不是该决断的时刻?”

    沈凤鸣看了他一眼。“还不是。”一提缰,独自跑去了前面。

    单疾泉叹了一口。这姑娘与自己虽没有什么大交情,但却与白霜渊源颇深。那时眼看白霜在自己面前死去,如今——难道又要看着秋葵死去吗?

    ——我尚如此,那么,倘是朱雀呢?若秋葵死于非命,朱雀又将如何?;

二八一 咫尺幽冥 三

    又是一日黄昏。众人连赶三日,多少都已疲累,加上其实也心照不宣秋葵无论如何也已来不及赶回都城临安,是以便依了沈凤鸣的意思,早早在一村落中寻了落脚之地,将她安置进去。经了这一日颠簸,她血脉中的黑色又加深了几分,娄千杉和刺刺一起为她擦身,只是看得心惊肉跳。

    这晚上沈凤鸣只叫刺刺与秋葵同住一室照料于她。众人既然听由他安排,当下都是无话。待众人都各自回屋,沈凤鸣便在秋葵榻边奏了一会儿琴,渐渐万籁已寂。他回目,看见刺刺瞪着双眼,那两手还堵着耳朵,显然是怕被他魔音催得也入了眠,极是紧张。他竟然难得地露出一笑,“刺刺姑娘,你也累了,为何不睡?反正有我在这里。”

    刺刺奇道:“你特地叫我今晚照顾秋姐姐的,我怎么能睡。”

    沈凤鸣沉默了一会儿,“我记得,你学过针灸之术,是不是?”

    “是啊。”刺刺道,“怎么,针灸之术——能帮秋姐姐吗?”她眼里方闪出光来,转念却又狐疑:“不对啊,我头一天就问过君黎哥,可是君黎哥说,施以针灸,虽能让秋姐姐好受一点,却一样是令毒发更快的,和以青龙心法真气为她舒穴活脉是一个道理。——还是说,你有特别的施针手法?”

    沈凤鸣摇摇头,“我不懂施针,便只是要你帮忙,为她舒穴活脉就好。”

    “可是……”

    “我不会害她。”沈凤鸣一字一字地道,“你不相信我吗?”

    刺刺咬着唇。榻上的秋葵似乎是在睡梦之中,可面上已经露出不安的神色。那样惨酷的折磨,只要能让她好受那么一点,该也是好的。就算会令毒发更快——可再慢又能怎样?爹爹已经说了,明日只怕那些蛊虫就会释尽毒质,那么,今晚还是明日,又有多少差别?如果已经无法挽回,唯一可做的,难道不是让她在离去之前,好受一点吗?

    她点点头。“我听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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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针大概花了一个多时辰,其间秋葵并未醒过,只是呼吸听起来愈来愈轻,也愈来愈慢。刺刺收下针,怔怔然看着她。她第一次见她是在去年的徽州,她和今日一样一身白衣,宛若仙子。如今,什么都要没有了。她绝世的容颜,她优雅的琴声,一切都要随风而逝了。

    “她是不是要死了?”她喃喃地说。“到最后,是我动手杀了她,对不对?”

    沈凤鸣摇头。“如果是要她死,我不会等到今日。”

    他扶了刺刺的肩膀:“你很累了,去休息会儿。”

    刺刺只觉得精神似有些恍惚,“真的,她真的不会死?”

    她不知道为什么沈凤鸣的样子变得朦胧起来,问着话,目光却有点失焦。依稀间听到沈凤鸣好像是回答了一句什么,可却无法集中起精神。她忽然心头一紧,想到——早几月在梅州城外的山坡上,那个叫谢峰德的坏人,自己也是看着看着他,便一下子失去了神智。沈凤鸣,他也会阑珊派的幻术……他难道也……

    她才想起要开口喊人,可所有的力气都已流失了。茫茫然间,她伏在了桌上,不再知道其后发生的任何事。

    ——直到晨光熹微,透过窗纸,照在她的面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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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很早。不过君黎醒来时,还是意外于自己这一晚睡得这般安稳,连梦都没做一个。大概是因为前几日积聚的疲乏?他稍稍冥想了片刻,起身间往对面榻上看了看。

    榻上空空。昨晚自己睡下的时候,沈凤鸣还没有回来。若他来而又走,自己总不会一无所知才对,莫非——他一夜都在秋葵那里吗?

    他想到秋葵,那颗心就沉沉的了。生与死的距离,当真就那么短吗?这三日,他不知多少次想象过或有奇迹眷顾,能让秋葵忽然好转,就像她倒下时一样突然。他总觉得她不会这么轻易死去的。他仍记得几个月前在禁城里曾暗里将秋葵的八字排开,窥视过她的命数。那绝不是一个会这样戛然而止的宿命。

    也许,是化去她劫难的“贵人”还未出现吧?毕竟她还活着,那希望便就没有完全灭去。这一次,说不定终也只是有惊无险。

    他稍事整理,正要出门去看,忽然听见刺刺的声音在外面仓皇而呼:“爹,爹,君黎哥,君黎哥,你们在哪!”

    乡村僻小,几人寻到宿处本就不便,是以略为分散,刺刺并不知其他人宿在了何处,只能在村间呼喊。君黎忙跨至外面:“刺刺,怎么了?”

    “君黎哥!”刺刺先看到他,嘴唇一颤,“秋姐姐没了,秋姐姐人没了!”

    单疾泉、凌厉等亦很快赶至,听到刺刺说秋葵“没了”,心中都如什么沉物撞了一撞。君黎面上变色,抽身便往秋葵屋里走,众人也尽皆跟了过去。

    只是,那屋里,半个人影都没有。

    “她人呢?”君黎转回头来问。

    “她……她不见了呀!”刺刺急得跺脚,“我早上一醒来,就找不着她了!”

    花了一会儿工夫,刺刺才与众人说明白秋葵是不见了,昨晚之事自也不敢隐瞒,为她施针之事、被沈凤鸣入幻之事,都是一五一十说了。众人互相一问,果然都未再见过沈凤鸣踪迹。

    “这样说来,秋葵总是凤鸣有意带走的了……”君黎说话间犹豫了下,“你……你没什么事吧?”

    刺刺摇摇头,“我没什么。只是……沈大哥为什么要悄悄地带了秋姐姐离开?秋姐姐都是那样的身体了……他昨日不是还特地说要寻个宿处,好让她休息的吗?”

    “他莫非是……”苏扶风抬手,轻掩住了口。谁都记得沈凤鸣曾说过,到了该决断的时候,他会动手。或许他不忍让众人看到这等惨象,所以竟带了秋葵去僻静所在,要独自了断?

    “不会的!”刺刺摇着手。“沈大哥说‘如果是要她死,我不会等到今日’,他的意思,绝不会对秋姐姐动手的,他……他定是有什么办法了……”

    “希望如此。凤鸣他……总是出人意表的……”君黎虽然这般说着,可眉间忧色,毫无少减。

    “若有什么办法,大家一起帮忙不是更好,也不必将人带走啊!”无意道,“刺刺,你便是太相信他,他……他都对你施了幻术,哪里是光明磊落之人的举动?幸好你没什么事,否则我绝不饶他!”

    刺刺还是摇摇头。她记得自己昨晚伏在桌上失去知觉,醒来却完好无损在榻。如果沈凤鸣还愿意将自己送到榻上安眠,她更不信他会有半分可能伤害秋葵。她不想与无意争执,见君黎似乎在想什么,将他袖拉了拉,道:“君黎哥,怎么办?要不要出去找找?”

    君黎在看这室内。秋葵榻上席褥稍显凌乱,显然,沈凤鸣将她带走时,还是有些匆忙。十四弦琴也留在桌上,他自己的东西,秋葵的东西,他一件也没有带——这意思是,他们不会走得很远,是很快就要回来的吧?

    “你在这里等等看,我去附近找找。”

    “我和你同去!”忙忙跟上一句话的是娄千杉。不知是出于对沈凤鸣和秋葵下落的关心还是并不想被留在此地与无意相见的尴尬,她自告奋勇,要跟着君黎离村寻找。

    无意看着她,心头只是复杂难言。那日在船舱之中的相触因为秋葵的事情无疾而终,他始终未敢仔细回想。那种感觉——与去岁冬天,她在芜湖的小客栈里吻起他时的热烈,完全不同。这是夏日,可他在她的唇上甚至感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随之烙入心里的,惟有冰冷到令人生畏的触觉。

    他努力收敛起心神,只听单疾泉道:“沈凤鸣这小子,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他带走一个人,我们这许多人,不可能个个都不醒。”

    苏扶风道:“不错,我原打算稍事休息,夜里再过来看看秋姑娘,谁料一觉醒来已是天亮了。”

    “也许……是魔音的缘故。”刺刺低声道。“他昨晚上在这里弹过一会儿琴。”

    苏扶风沉吟。沈凤鸣在这里奏琴,他们自然是都听见的,只是他弹得低,隔得远了,声音并不大。几人都是疲乏之身,既然是要休息,不特意抗拒之下,便轻易为之催眠,也是不奇。

    忽听外面君黎和娄千杉齐声呼喊,几人心中一凛,都向外走出。远远已先见到一袭墨色斗篷裹着什么人倚在村口附近一处凉棚木柱之上。“那是——!”刺刺已认出那正是自己的斗篷,前些日子在路途之中,曾给秋葵披盖过。如今身披斗篷之人头发散乱,脸孔还未能看见,可瞧那身形,不是秋葵又是谁!

    “师姐!”已近村口的娄千杉喊了一声,与君黎率先快步奔去。秋葵抬起头来——真的是她。虽然脸上蒙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虽然面色灰黄,形容消瘦——可的的确确是她没错。只是,那先前已经深入血脉、连颊上额头亦不能幸免的蠕蠕而动之感与已经转为深黑的色泽,怎么好像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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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二 咫尺幽冥 四

    秋葵看起来似乎是从哪里奔行而回,极为疲累,呼吸既快且乱,站立不住地倚柱喘息。她一手紧握住斗篷接处,可君黎和娄千杉从那少许散开的披挂间,能看得见她衣裙甚至有些败裂不整,宛如刚刚进行过一场恶斗。

    见了两人,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口气稍为松落,身体就失力往前扑下。娄千杉一人接她不住,君黎不及顾忌,将她一把抱了,斗篷半落,露出她尽裸的背。

    他一目见得背上有些血迹红痕,心里一提,这当儿却不敢细瞧,只忙拉起斗篷将她遮了,抱了她往村里进来。众人将她还安置回原来榻上,取水喂她喝了几口,可秋葵奔行良久,气息难顺,现出力竭之态,精神十分不济,迷迷糊糊只欲昏睡而去。即便如此,这也已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了。今日之前的秋葵,不要说什么独自奔行,就连有人扶着都无法起身。刺刺不觉又红了眼睛,不住地咬唇道:“秋姐姐活了。”

    这偏僻村落并无良医,君黎于医理懂得多些,观秋葵气色,又细察她脉象,只觉虽极度虚弱,却真已无中毒之象,为求确信,再请单疾泉、凌厉等都看了,连摩失都叫来探了一探,亦探不出了蛊毒痕迹。

    “不管怎么说,蛊毒解了总是好事。”君黎道,“只不知凤鸣去了哪里,怎不见人。”

    苏扶风笑道:“他与秋姑娘不是一贯喜闹别扭么?既然姑娘没事了,难说他是不是有意作怪,要过会儿方肯回来。”

    “是么。”君黎反而有些担心起来,心道秋葵固然蛊毒解了,可身体虚弱至此,独自行路何等勉强,沈凤鸣不可能因那种缘故,就将她独自弃下吧?

    他想试着问问秋葵来龙去脉,却见她双目半睁半闭,眉间紧锁,额头见汗,想起她背上血迹来,道:“凌夫人,秋葵好像还受了些外伤,你替她看看。”

    苏扶风点点头,“两个姑娘跟我一起看看,你们都先出去吧。”

    当下里是娄千杉和刺刺陪着苏扶风留下,余人尽往外而去。一合上门,摩失先道:“此事直是匪夷所思了。秋师妹昨日明明已是不治之象,怎么今日便就好了。”

    “你自是希望她不治了。”君黎冷冷瞥了他一眼。

    “道长这可就冤枉我了。”摩失笑道,“我这一路可是和道长一样担心得不得了——我与秋师妹既是同门,岂有希望同门师妹不治的道理?”

    君黎并不理会他,只向余人道:“如果‘幽冥蛉’这样的禁术真还有人可解,这个人总该是凤鸣,这应是无疑义的吧?”

    “什么无疑义?道长这话自相矛盾,禁术便是禁术,纵然他是云梦教主,也是无法可解,否则又为何要列为禁术?”摩失道。“我虽不知幽冥蛉的炼法用法,可关于此物的性情说法,我从头至尾都是读过了的。沈凤鸣若是能解,为何前两日又不解,要咱们秋师妹多受了如许多的苦?”

    君黎冷笑一声:“这一路之上你确实说了不少关于‘幽冥蛉’的情形,可凤鸣却没开口确判过你说的都对。你不知道解法,未必他也不知。你不能解,未必他便也不能。他确曾说过禁绝之术多半是因其骇人听闻、同门相害,可也说过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只有身负‘魔血’之人方可催动之故——或许此术亦是如此。”

    摩失哂笑道:“明明‘幽冥蛉’是幻生界炼出来、也被幻生界的人施放了出来。关非故都能用,哪关‘魔血’什么事?”

    “施蛊就算不需要,那么解蛊之法呢?”君黎瞪着他道:“阑珊派的‘虚无之镜’因为要魔血方可催动,所以在阑珊派内失了传,幻生界这‘幽冥蛉’的解法,多半也因为要魔血方可催动,所以在幻生界失了传,你在幻生界的毒经里,自然是读不到!”

    摩失一时语塞,答不上话来。

    凌厉道:“你说的固是不错,不过,我却也不解沈凤鸣为何不早些出手,非要秋姑娘捱了这三日的苦?”

    “凌大侠有所不知。”君黎对他自然是客气些,“我听凤鸣说过,魔教的秘学,他是自小背下来的,但未见得都学会了,或许他这几日是慢慢背诵、回想起来,昨夜才自其中发现了解去此毒之法。”

    “我看未必如此,禁法不比其他,背诵之中,当会特别记得才是,岂会与其他寻常法门混为一谈?”单疾泉沉吟开口,“我却觉得他昨晚才出手救人,是特地在等某个时机。”

    “不错,他确曾说过,要等‘该决断的时候’。”凌厉道。

    单疾泉点头:“方才刺刺也说,昨晚沈凤鸣特地找她给秋姑娘施以针灸,活血通脉——要知此事定会加速毒质之释,沈凤鸣绝不是不知。他前几日一直提醒我们不可以内力相辅以致毒发加快,可昨晚上却要刺刺如此做,那么我便只能认为是昨晚——‘时机’到了,而这‘时机’却定要蛊虫吐尽毒质。”

    “就算刺刺不施针,料想到今日白天,毒性也要发作了。”凌厉道,“他定要争这几个时辰……昨日他也定要在日落前投宿——如此一想,他是想要在夜里、在大家较为分散的时候,更便于独自带秋姑娘避开我们,以为疗治?”

    “既要等毒质吐尽,又要独自避开我们。”单疾泉道,“该是如此了。”

    “为何定要避开我们,像做贼似的?”无意插言道,“若然他真的早知解法,为何不早说,也省得我们大家伙儿给秋姑娘担心了。还有,若他真能解毒,为什么还要我们长途颠簸的,把人往临安城里送?在岳州安心休养,岂不是对秋姑娘也好得多!”

    摩失嘿嘿一笑,道:“在岳州那有武陵侯,可不由他说了算了。你们瞧见没,刚秋师妹回来的时候衣衫不整的,他处心积虑,说不定其实是趁人之危……”

    “你闭嘴。”君黎森然上前了一步,“摩失,你今日再胡说一个字,莫怪我不客气。”

    “那么君黎道长倒是说说高见,为何他定要如此避人耳目?”摩失反问。

    “‘禁术’解蛊,非同小可,况是毒性最烈之时。若有人在侧打扰,如何还能安心施救?”

    “他若事先告知我等,施术时有人在旁护法,倒更为妥帖。”凌厉道,“不过不管怎么说,若是这样,沈凤鸣这次损耗必极大,不可能夷然无事,倘是用的禁法,后果更是难料,或许他便是怕你说不定会阻止于他,才定要远远避开。”

    君黎铖然心惊。“我先把他人找回来再说。”他不无恨恨然道,“他又是如此,一言不发,便自己一人将事情都做了。”

    恰那边门一响,刺刺开门出来。君黎便道:“怎么样,秋葵好点了没有?”

    “君黎哥。”刺刺说着朝几人都看了眼。“我就是来跟你们说这个的。秋姐姐她……她背上伤得不轻,苏姨说,还要擦洗、包扎一阵,让你们先散了,一会儿好了,再来叫你们。”

    “怎么回事?”君黎诧异,“可要紧么?”

    刺刺道:“秋姐姐脊柱自大椎至腰阳的每一节上都被扎破了一个小孔,每个孔中都流过血,而且脊椎附近肌肤都留着很深的紫印,像还被重手按过。苏姨说,不知是不是沈大哥解除此毒的独门手法,如是为了疗毒,也怪他不得,下手虽然不轻,可若比起‘幽冥蛉’来,也真不算什么了。”

    君黎轻轻“哦”了一声,“有没有问过她凤鸣的下落?”

    “问了,不过秋姐姐好像……并不知道。”刺刺道,“昨晚的情形,她都只知有人将她带去过外面,听我们说了才知是沈大哥,其余的……她越发记不清。”

    “她总该还记得些什么,不然,早上又怎么能找到路回来村子?”

    “她说醒来的时候,便只自己一人,大约还记得昨晚被带走时的方向,便沿山路找回来了。”

    “也就是说,昨晚他们是在——北面山上?”君黎朝村外望,北面的小山显得深邃蓬勃。

    刺刺“嗯”了一声。“君黎哥,你是……你是担心沈大哥吗?”一叹,“我也是呢。秋姐姐受了几天蛊蚀,气血极亏,刚刚苏姨在说这里偏僻,没个药铺子抓点药给她补补,我就想起来,沈大哥前几天在岳州,早就抓好了几副补气血的药了,他……他是早就想好了的,没道理自己却不回来了啊,该不会……出了什么事……”

    “刺刺,你先别担心了,我和君黎这便去山上找找他看。”凌厉开口道,“你照顾好秋姑娘,等我们消息。”;

二八三 咫尺幽冥 五

    刺刺回进屋里,苏扶风还在给秋葵的伤口上着药,娄千杉则用干净的绢布将她伤口附近依然渗出的血水细细擦去。

    “师姐,”娄千杉轻轻地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吗?哪怕他的一个动作,说的一句话……你都没印象吗?”

    听秋葵不答,刺刺上前道:“娄姑娘,这也难怪的,秋姐姐这几日一直昏睡,昨晚毒伤未解,当然也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真的吗……”娄千杉伸手轻轻抚动秋葵脊背上的伤口与紫印,喃喃道,“你不是说最恨他了吗,你怎么能容他……容他……这样碰了你呢?”

    “好了,给她穿起来吧。”苏扶风上完了药,头也没抬,“昨晚她性命危在旦夕,再怎么样也是迫不得已,此事也算不得是无礼。”

    刺刺取了干净衣服过来,为秋葵换上,只见她双目原来睁着,看起来有些怔忡,不觉道:“秋姐姐身体虚弱,就算睡不着,也还是闭目养神一会儿,我一会儿就去给你煎药,再弄点吃的给你补补。”

    秋葵眼睛才动了动,向她望了一眼,道:“刺刺,我是昏睡了……三日,对么?”

    “是啊秋姐姐,不过现在你已好了,就别想那些了。”刺刺道。

    “我中的蛊毒,是不是……是不是有许多虫子在我身体里?”秋葵却偏偏还要问。

    刺刺只得道:“是啊,那时候……当真吓死我了。”

    “那虫子是不是……这般长,深黑色的?”秋葵抬起手来,大致比划了一个长度。

    “……秋姐姐,你怎么了?”刺刺不无担心道,“那虫子,我们都没见着是什么样,只知道都寄生在你身体之中,吸食你的肌血,你……你别老想着那虫子啦!”

    秋葵轻轻“哦”了一声,侧卧下来。“你们都没见过,那么……我是在哪里见到的呢?”

    刺刺心头忽地一跳。“是昨晚见到的?秋姐姐,你是不是想起些昨晚的事情了?”

    秋葵想了一想,还是摇摇头。

    “让秋姑娘先休息吧。”苏扶风微笑道,“秋姑娘啊,连自己怎么中毒的怕都还模模糊糊,就要她回想解毒的事情,怎么来?”

    刺刺只好点点头,“对,我先去煎了药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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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自一人在这屋里,日光透过半开的窗户洒进来,好一个明媚的天。

    可秋葵无法入眠。不是因为背上的疼痛,是因为……那些散乱的记忆。她无法对人述说,因为没有哪一种记忆回答得了她们的疑问。她真的不知道沈凤鸣去了哪里。她在一株矮木旁醒来时,晨光还没有泛起,山风如歌,只有一袭斗篷隔开她的裸露与那夜色迷离。

    她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种莫名的重生之感竟让她忘了对自己如此狼狈的处境感到困惑与害怕。后来,她渐渐清醒,久失的神智融入回这片属于生的天地,她才慌乱无已地往记忆中的村落奔跑。她只想快些见到她所倚赖之人——她忘记了、或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差一点踏入了死,也不想去深究身上的痛辣与耳边萦绕的那些声息到底从何而来。

    ——可难道真的是我有意要去忘却吗?她问着自己。娄千杉那样问着的时候,她总觉得,她确实是记得些什么的,却又什么都说不上来。

    她望着床头,半扇窗投下的一块长方形光斑。光……?她恍惚起来。这仿佛是另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熟悉,却又怎么都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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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初四,昨夜。

    沈凤鸣在屋里抱起秋葵的时候,她还在睡梦之中。刺刺的针灸之术让她的痛楚稍稍减弱,也让她在毒发前的最后一夜有了那么片刻宁静的安眠。

    他负着秋葵,沿一条狭窄小径往山上疾行。即使是在夜里,也能清楚地看见这不知名小山夏夜的美好。

    只是,沈凤鸣没有时间欣赏。

    他一口气行至半山才回了回头——距离之前落脚的村落已经有了七八里。山路在这里难得平缓了些,泥土稀少,地面也是坚硬的,应是一块巨大平整的山石让这个地方成为上山途中的一处休憩所在。几个简易的牲棚搭在附近,夜深之际,空无一物。

    就在这里吧。他将秋葵放到平整之处。毫无支撑的娇弱身体很容易就仰到石上,月光打在她的脸上,黑色的筋络几乎覆满了面庞——曾令人魂牵梦萦的容颜,如今恐连鬼魅都要畏惧。

    她紧闭着双眼,还在昏梦之中。他希望她不要醒,因为——还不到时候。还要那么一两个时辰,所有的毒质才会释毕,晚醒半刻,就能少受半刻炼狱之苦。

    他将两片细长的苇叶卷成容器,到附近山涧盛水。事与愿违,回来的时候,秋葵的眉眼已经开始变得不安。或许本也不该指望睡梦能承载住那样的痛的。他坐下来,将她的身体扶起来些,靠入自己怀里。如此,至少你在这漫长等待之中,不必受那山石的坚硬侵骨,冰冷剔心。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抱着她的——在徽州城初识她不久,他于一间小客栈的偏屋内捉弄了她,就曾这样揽她入怀。那时对她言语相戏,今时今日想起,他还是禁不住要露出微笑来。虽然知道往后那么多难释之恨皆是因那日而起,可若旧时重至,他料想自己还是会作出一样举动。

    “因为啊,湘夫人……”他喃喃道,“若要我对你无动于衷,我……办不到。”

    他叹了一口。今时今日再说彼时彼日,似乎也已没有了意义。

    只不知这样静静坐了多久,忽然秋葵唇色一白,嘤然**出一声来。不知是哪一只幼虫将一缕异痛击在她颈上血管之中,如同将所有恶梦都一瞬间激活了。

    她疼得睁开眼睛——无瑕天色中,挂着一弯白净的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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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记忆——是月光!此际已然侧卧村舍榻上的秋葵忽然一机伶,身体竟颤了一颤。日光依旧沉静地照着床头那方地面,如同昨夜那遥远的月色也这样照在那块山石。

    她记起自己在一弯新月之下醒来,剧痛到失智的自己,竟不知为何偏偏记住了这夜月光的颜色与形状。将死之感如此强烈,而比死更令她恐惧的是这样的未死。她想求死却竟不能,想流泪,却竟连双目中的汁液都已干涸,连鼻翼中的酸楚都已奢求不到了。

    忽然有清凉之感流落在她唇边。她顾不上去想为何会有水,本能已令她将口贪婪地张开,将所有的凉意吸入自己的唇舌。

    ——那时,就是沈凤鸣?秋葵努力地回想,却依然回想不起任何人的样子。她痛苦地闭上双目,也闭绝这明丽的日光。昨夜濒死的自己,又怎么有余力去在意身边还有旁人,更怎么有余力去认出他来?可若——可若那时自己知道那个将水倾入自己口中的人是他,自己——是宁愿立时就死,也不会喝上一口的吧?

    --------

    七月初四,依然是昨夜。

    水在苇叶的保护下慢慢地往秋葵唇间渗入。杯水车薪,无可解救她被吸空的血脉,可那一丝儿清润的凉意却终于让她如烧如灼的绝望有了短暂的平复。求生或求死,一时间好像都不重要了,她昏沉沉,重又陷入他怀里。

    “再忍一会儿。”沈凤鸣只能这样对她说。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夜重新又静了,山间浓郁的树木散发出青纯的叶香,沿径的溪涧流淌声更是欢快已极。可等待的时光里,再次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知道,时间已经很少了,少到——那感觉比天都峰金牌之争的前夜,比洞庭山三支之会的前夜,比无数次等待着一场死大于生的冒险的前夜,都更奇异。因为,从没有哪一次的结果,会像今夜一样确定。纵然他已经经历过那么多次“死大于生”的赌局,可至少,他知道还有“生”。而这一次呢?

    他望了望怀里的秋葵。这一次却确然的,只有死亡。要么是你,要么是我。

    他还是不自觉地叹了一口。他是个向往无拘自在之人,万事只求顺其自然,从没想过要为了谁去送死,可有时候,世事偏就不能遂他心愿。有时候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喜欢着这个女子,因为他好像并不急于去拥有她,甚至她始终对他那般厌恶,他也没怎么太放在心上。可那只蜻蜓将长尾刺入她指尖的刹那,他突然明白,他的那许多不在意,不过是因为他觉得他们依然有无穷无尽的时间,足够她从另一端,走到这一端,不必他来逼迫。而现在,他们已经没有了无穷无尽的时间。无论他们谁生谁死,他与她的一切可能都要断了,都再也来不及了。

    “我总以为,我终有机会与你不须相较魔音,就将那曲《神梦》相和以终,了却你的夙愿;又总以为,我终有机会将那《湘夫人》对你倾声以歌,不会让你的《湘君》无人回应……”他喃喃说着,忽然一笑,摇了摇头。“不知是你太自负还是我太自负,到最后,我竟不曾与你走近半步,就连你的恨都还消不去……”

    他停顿了一下,将唇贴到她耳侧。“终究也只有在你无可反抗、无可拒绝的时候,我才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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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清晨耳边萦绕的究竟是什么声息,秋葵以为自己是永远忆不起来的。可是,躺在榻上闭上双目之后的轻风若絮,一如昨夜的轻音潺湲,她竟错觉自己忆起了一首歌。

    这曲调,她在三支之会上听沈凤鸣弹起过半阕,与她的《湘君》相和,可她从没听过其中的唱辞,为何这一刻她会忽然忆起,而且,这般清楚,就好像昨夜刚刚有人将这一曲唱入了她梦里。

    她梦见,十里荒山,一弯浅月,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他的低唱。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登白薠兮骋望,与佳期兮夕张。

    鸟何萃兮蘋中,罾何为兮木上?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

    麋何食兮庭中,蛟何为兮水裔。

    朝驰余马兮江皋,夕济兮西澨。

    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

    筑室兮水中,葺之兮荷盖。

    荪壁兮紫坛,播芳椒兮成堂。

    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罔薜荔兮为帷,擗蕙櫋兮既张。

    白玉兮为镇,疏石兰兮为芳。

    芷葺兮荷屋,缭之兮杜衡。

    合百草兮实庭,建芳馨兮庑门。

    九嶷缤兮并迎,灵之来兮如云。

    捐余袂兮江中,遗余褋兮澧浦。

    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

    时不可兮骤得,聊逍遥兮容与!”

    ;

二八四 咫尺幽冥 六

    月光晃了一晃,藏入云间。秋葵的呼吸不甚均匀,群虫在她的体内汹涌着,好像就要冲破她透薄轻嫩的肌肤。

    几乎已是极限了。沈凤鸣收敛起一切情绪,伸手去解秋葵的衣服。

    就算是这一幕也似曾相识。那时,她骂他奸贼、小人、恶徒、懦夫,他怒不可遏却又哭笑不得。——今日,你总没有余力再来骂我了吧?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衣带方解,秋葵忽然将手伸了上来,用力握住了胸口衣襟。他愣了一下,去推她的手,哪知竟轻易推她不开。她双目并没有睁开,可是那手背上迭迭突起的黑色,证明她握得用力。

    他不知道去年那次戏弄之恨在秋葵心头会刻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同样的动作竟然令她无意识之下紧紧护住了自己。他比那时还更哭笑不得。——她以为我是要做什么?那时他笑她分不清轻重,受了那么些些“委屈”便就寻死觅活。今日比起那时,更是生死之际,可她失去知觉之下,这倔傲竟还是与那时一模一样。

    他没有时间再与她推搡拉扯,反正解毒的窍要也只在于脊骨,他推正她身体,撕开她的后襟。

    就连整根脊骨也已全然漆黑。他取出袖中尖针——那是他从刺刺针灸的用具里找到的。那几根最为粗长的尖针她施针时甚至不曾用到,却是他用来解毒的良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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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头一日,在从最初的绝望里稍稍清醒过来之后,就想到用这个办法来解毒了。与以魔音解去幻生蛊一样,起初不过是个模模糊糊的、连自己也不敢相信的狂想,可一再在心中思量求证之后,他渐渐确信,那是可以办得到的。

    这的确是云梦教的禁术,可确切来说,这本来非解毒之法,而是吸取他人功力的手段——这也是这一心法被禁绝的原因之一。云梦教于人与自然的见解都颇独特,认为人之精血起源于“脊骨”,通过血脉连通五脏六腑,最终流归于“心”,也即最后的“大泽”。所以心念固然是云梦之学极为重要的部分,“脊骨”却也是云梦许多心法着重之处。

    数百年前魔教云梦纵横江湖时,武林中人都深信,魔教的人能自一个人的脊骨,吸取他人体内精血。他们给这种“邪法”起名“吸髓”。——只可惜,这是种夸大。云梦教这一心法本源是蛊术,能吸取的,只有习练过幻生界蛊术之人的蛊功,而且手法复杂,非但需要先以锐器割刺开脊柱,而且也要耗费施术之人颇多真气。最重要的一点——心法依然只有“魔血”的继承人方可催动,旁人即使看了心法,亦无法施用。

    受限如此之多的心法,真正使用到的场合又有几分?即便如此,云梦也依旧难逃“魔教”之名。不过云梦先人为了习练此法,确也免不了寻同门作些尝试,虽然未见得当真吸人髓骨、要人性命,说起来总还是有些骇人听闻。

    沈凤鸣从未习练过,自然也从未使用过“吸髓”之法,不过他却知道,对修习蛊术之人来说,蛊毒与蛊功几乎是同一件事——因为习蛊之人的功力,有一大半便来自于蛊毒,譬如那时曾稍许练起的碧蚕毒掌,掌力便是蛊毒。后来碧蚕毒被君黎化去,他的那点蛊功也便没有了;而倘是对习练此术的人施以“吸髓”,便会将他体内的碧蚕蛊毒吸取过来,化为自身的功力,不过施法之人,也须能承受得了这等毒力方可。

    秋葵体内之毒,自是蛊毒无疑,所以一样可以用此法吸取。然而,云梦教数百年,从来不曾有一个传人是以这样的目的施出“吸髓”——甚至从来没有人想过这种办法竟能用来替人解蛊。因为,“吸髓”只能吸取蛊毒、蛊力,却不能吸出蛊虫,而云梦蛊术,重在蛊虫而不在蛊毒。比如幻生蛊,本身毒性甚微,其害全在通过蛊虫对人心念之控。只要体内留有蛊虫,即使蛊毒吸去,对解蛊亦是无济于事。

    可这一次“幽冥蛉”的凶手好像并不高明,虽然下蛊得手,却一次也没有催动过蛊虫行动,所以,秋葵体内的蛊虫始终只不过是依照其本性啃噬血肉。要知幽冥蛉幼虫虽然凶之已极,可若施蛊者不加催动,那么蛊术之凶就去掉了一大半,只能靠吞噬血液释出毒质长大,到毒性释尽,要么化蛾,要么死去。

    幻生界的人既在岳州,沈凤鸣自然不敢冒险在岳州停留。就算施蛊之人不是关非故,可这蛊是幻生界所制,自己这个魔教后人于它的了解多半还比不上关非故父子等人,万一有人催动起来,秋葵决计难以抵抗。待上路一日之后,他见蛊虫依旧没有特别的动静,才松一口气,确信自此之后,虫毒的行动亦都有迹可循。只要蛊虫无法作怪,活毒成为了死毒,“吸髓”之法便能奏效。

    只是,幽冥蛉幼虫在长成之前,那毒素一直会源源不断地释出,倘若早两日运用此法,毒性仍会不断再生。所以沈凤鸣只能等——一直等到今夜,毒性终于到了最盛——此时吸净她体内之毒,幼虫失却给养,不能再化蛾,只能逐渐僵死——其后即便什么都不做,虫尸也会在几日内随着秋葵新生气血渐渐汰走。

    沈凤鸣当然知道此时运起心法,吸入的是无药可解的绝盛之痛——或许是前两日秋葵所受之痛都更无法比拟的。他也知道,这世上已再无一人能为自己吸髓。

    可他还是一节一节刺开了她的脊骨。黑血自秋葵脊柱中流出,宛如阴冷的毒蛇,爬满他的视线。他咬了咬牙,运起心法,伸掌覆上。

    “吸髓”无论是刺骨还是所用掌力皆是重手。秋葵起初不发一言,正如刺刺所言,比起幽冥蛉之毒,这些疼痛或许也已算不了什么。可小半个时辰之后,毒质已然丝丝往沈凤鸣掌心附去,秋葵血色渐渐变得鲜艳起来,身体内的重量都轻去,她忽然能感觉到了背上那几乎将她椎骨寸寸折断的剧痛,竟几乎忍不住要大声嘶喊出来。

    沈凤鸣却没有放轻手法。他已没有时间与她慢慢消磨了。他的手掌一遍遍按过她带血肌肤下的骨节,要确定不会遗漏一丝毒迹。

    直到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看见自己手背上已经隐现的黑色筋络,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忽然压迫住了他。他终于停下来。他知道,死亡已真正到了眼前,成为自己不得不直面的事实。这样鼎盛的蛊毒,他这个连区区碧蚕蛊毒都差点消化不了的所谓魔教之子,又能撑多久?

    他用衣袖勉强擦了擦秋葵背上血迹。月光下,她背上的肤色已恢复了苍白,一如他此刻还能被辨识的面容。

    他将她的身体转过来,面对着自己。那个依旧用力捏住前胸衣襟的秋葵茫茫然间竟好像抬了抬头,可随即又垂下了。他无法想象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的容颜,还没有被黑色侵透的手指拨了拨她的头发。

    “湘夫人,”他胸中的万般汹涌也只能化作这轻轻一句,“沈凤鸣这辈子得不到你,何其不甘。”

    ——他怎么能甘心啊!只因为那一只小小的蜻蜓,他们之间所有的可能,就都要这样烟消云散了!他忽然扶紧了她后颈将她身体向上搂起,不顾一切地吮吸住她微开的双唇。他吮得如此用力,就像要将她的整个灵魂都吮出来,刻入自己这将要停止跳动的心脏。

    她眼扉紧闭,不曾看见他此刻脸上,那么多那么多的遗憾。

    ------------

    榻上的秋葵吟哦了一声,睁开眼睛,天光仍在窗外亮着,好像没过了多久。是睡着了吧?竟做了个模糊不清的梦。梦里一种奇特的窒息之感让她满心满身都是烦闷,她记得自己在一块石头上翻身作呕,呕出一地黑色的虫子来。

    ——刺刺说他们没见过那虫子,我难道是在梦里见过?可我难道……已经做过一次同样的梦了?

    想翻身再睡,却睡不着了。唇上不知为何有些令人不快的痛辣之感——她有些艰难地坐起身。背上伤口真实的痛辣,也没能掩藏得了这个梦留给双唇的痛辣——如果这一切只是幻觉,那么那勾弯月,那段轻歌,是不是也都是幻觉?

    可如果那弯月的形状是幻觉,她不会知道自己恰恰昏睡了三日;如果那吟唱的声音是幻觉,她不会记得住那段陌生的曲辞。她在一种难忍的慌意中起身,寻到这屋里一面小小铜镜,照向自己。镜中映出的面庞憔悴无已,唯有唇色殷红,竟如血般醒目。

    她怔怔坐着。她已经拼了命地遗忘却也没能将这个她所深憎的轻薄男子从记忆之中抹去——他已将这个夜晚深印在她的眼,她的耳,她的嘴唇,她的脊背。一切散落的回忆都要被唤醒、被接续,一生一世都无法磨灭。

    屋门一开,娄千杉端了药进来。“师姐,怎么没睡?——要不要先喝药?”

    见秋葵没有动,她将药放在桌上,叹了一口道:“师姐,君黎和凌厉,他们两个出去寻沈凤鸣了。也不知……寻不寻的到。”

    “沈凤鸣吗?”秋葵喃喃地道,“他也许是……死了。”

    “你说什么?”娄千杉面色一下子变得青透,“死了?”

    “他死了,你的仇也报了。”秋葵抬头看着她,面色骄清如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千杉,你高不高兴?”

    “我……我……”娄千杉竟是说不出话来,“我……”

    她忽匆匆转身,往门外跑去,那般灵巧的身手竟也在途中绊倒了木凳,跌了一跌,顾不上扶,只是狂奔而去。

    秋葵好像并没有感到奇怪。她回到榻上,蜷起身体,抱膝而坐,像在这个炎热的夏日感到寒冷。

    “你知道么,我宁愿我是死了,好过为你所救……”

    ——语声喑哑,连她自己也听不清。

    ;

二八五 魂归何夕

    君黎和凌厉已经翻上了山头。“看那里。”君黎先发现了些端倪,指着一处,两人快步趋近。

    一块平整的青石地,边上有几个遮荫木棚,最远的木棚处坐着两个村民,正在向这头指指点点,因为——最靠近这边的木棚边上,不知为何一地都是黑黑的虫子。

    这些虫子短的有寸许,长的更有半尺,有的甚至已生了触角与翅膀出来,像是将要化身飞走,看上去实是可怖至极,而此际却都僵卧在几滩血色中不动,应是早已死了。

    “他们昨夜应就是在此疗毒了。”君黎眉间不舒,“这虫子看起来……有点像‘天丝’,不过……天丝好像不带多少毒性。”

    “‘天丝’——这虫子我也听过,寻常之物,并不出奇。”凌厉道,“摩失提到过‘幽冥蛉’是多种毒虫互相寄生而成,蜻蜓也好,‘天丝’也罢,怕都只是其中之一,豢养途中,更不知以何等毒质喂养,形状自未必完全一样,本身有毒无毒,只怕也无关紧要。”

    “这血已是鲜色,此际应是无毒了。”君黎道,“看来毒虫的确已不在秋葵身体之中,她该会慢慢好起来的了。只不知凤鸣……”一停,在身上摸了摸,好像在找什么却又未找到,想了一想,忽拔下头上道簪将一端拗去少许,以袖遮手便拾起一条长虫来。原来他这支道簪中间却是空的,他想着这毒虫不知会否仍有些用处,可身上没有别的容器,竟便只好往簪身之中收放。虫身极细,装在小小一支木簪之中都有余裕。他将端上用些泥土塞实,便收了起来。

    凌厉是爱干净之人,虽然行走江湖难免惹些脏污,却自忖绝不喜带着这样秽物在身,尤其是发冠装束亦要因此而乱。只是,君黎此举也并非无理,他看在眼中,不加拦阻,将腕上红绫松出稍许,以指尖一割而断,交给君黎聊以束发。

    鲜红发带却搭上一身道袍,这装束可说怪异得很,不过君黎也顾不上在意,只道:“我们再往前面看看。纵然疗毒是在此地,不过我想凤鸣他——他必不会希望秋葵醒来见到一地秽物。既然没送得了秋葵回来,想来……想来如是身体不支,他也走不得很远,将她放在附近之后才离开的。”

    两人再往前走,却是很快到了山顶了。这小山不高,两人已遥见山下不远有个镇子。“好像上山只有这一条路。凤鸣没回来,说不定往镇上去了。”君黎道。

    凌厉点点头,“过去那镇子打听打听看。”说话间忽然看到一物,“那是什么?”

    君黎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山顶向阳处开着数丛朱瑾,一色都是繁盛盛红艳艳的,可中间莫名残去了几枝,像是刚萎谢的。他走近去,只见五六支垂落的朱瑾花瓣都似受过了灼烧一般吊落于地,而再细看附近一棵小树的树皮亦露出些焦黑之态。

    “这里……像是有人走过。”凌厉俯身察了察朱瑾花丛旁的泥土。这里并不是路,也没有路。君黎顺着花丛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心中一惊。

    花儿生在崖边——这里,只有山顶悬崖。

    他勉强露出一笑,“凌大侠,凤鸣可不是那种人。再怎么样,不会寻死的。”

    “他自是未必寻死,是你心里有此念头,方会生出这种担心。我的意思是——沈凤鸣后来是不是又带秋姑娘来过此地,秋姑娘身体毒性当时若还未全消,或许毒血溅至花木,致其枯竭也说不定。”

    可这样言语,君黎知道多半是凌厉为了宽他的心。沈凤鸣决不至于将昏睡中的秋葵带来这样危险的悬崖,而方才半途坡上看见秋葵呕出虫尸时那血已是无毒,绝无到了此地反而还身带毒血的道理。

    可如果身带毒血的不是秋葵,那便是沈凤鸣了?君黎只觉胸中越发忧心难忍,不再掩饰焦急之意,道:“我去山下看看。”也顾不上循着路径,运足了步法轻功,找到稍许能落足之地,抄了陡路急奔落山。凌厉轻功胜他甚多,自更不在话下。

    那崖下之地尽是一人多高的乱草,正当夏日,生得极高极密,两人一跃入,先惊起了虫蚊无数。因了幽冥蛉之事,两人于虫子都颇有些厌恶,当下里毫不客气,各挥劲力,一时飞虫悉数跌落。君黎望了望上面崖顶,见那红色朱槿花儿开得艳丽,当下与凌厉各向一边,便往乱草里一路寻去。两人手剑分拨,在草丛中来回找了个遍,并无见到半个人影,亦没有旁人往来过的痕迹。

    君黎松下一口气,“他没在这里就好。”也知或许是自己太过紧张,抑压闷急的情绪一时稍退,“还是去镇上打听消息。”

    这镇子北端就是渡大江的码头,是以着实有些热闹。两人先自镇子里人多之处兜了一转,竟发觉云梦教的传说已在这地方沸沸扬扬。原来那日洞庭三支一会,各派四散之后,云梦教和那日凡有关联的几人名字便四处传开,君黎、凌厉亦都在其中。到得此地,人物形貌虽已不易识得,但姓名故事还是交口传诵。想来也应是如此,毕竟云梦教顶着“魔教”的名头,莫说是武林中人,便算是江湖小贩、寻常百姓,也无不津津乐道。那日君山两个小孩唱戏出了彩,这壁厢戏文先生也都立时学了新戏,觅着机缘便唱演一番。码头上往来的旅人何其多,小镇也日日都有新客,新戏文自不愁没人听。

    二人也顺着听了两段戏文,大多都是在说沈凤鸣。三支之会上他独斗秋葵、谢峰德,先称教主而后又让位,确乎出尽了风头,不唱他又唱谁?戏文里循他将秋葵称作“云梦仙子”的原话,又将他称作“云梦神君”,可谁又知道这一“神君”一“仙子”几日来遭遇过的事情?秋葵几乎丢了性命,沈凤鸣现在又下落不明——戏虽唱得好听,可与关非故这一争,究竟是谁胜谁败,君黎现在当真也说不出来。

    听了两段,忧烦反增,可沈凤鸣如今名气既大了,打听他的消息反而不便了。君黎寻了几个人以沈凤鸣的形貌问起,都无人见过,待要说细了,譬如提到他左颊上有伤痕,便有人抢白:“云梦神君谁不想见?却也没像您似的寻到我们这来了。”原来沈凤鸣诸种特征早都被戏文说了扮了,一提起了,便有人猜得。如此,辗转几处,均无所获。

    他多半没来这里。君黎暗道,不然,总也有人看见的。他既然如此出名了,总没那么容易瞒过人的眼睛去。

    “从那山下来,若不往这镇上,那只能继续翻山往北边去。”凌厉似乎猜知他念头,“不过,北面山上不好走,纵然他真要往北,按理也该来这镇上渡江,除非他是有心避开我们。”

    君黎不语。凌厉见他目光望着一处,顺着去看,只见那头热闹处有个中年道士坐着,手中虚摇着一满把木签,招徕生意。

    “你若是打不定主意,不如也开一卦看看他去了哪个方向。”凌厉便道。

    君黎收回目光,摇摇头,“我是想过替他卜一卦,却又有些怕……”

    “怕什么?”

    “我想起……在梅州的时候,我曾对他说过一句极不吉利的话,现在……实是有些后悔,”君黎道,“所以……我实不敢去开他的卦,只希望我所言、所卜,都全然不准才好。”

    “你说过什么话?”

    “我……我说,他总有一日会因女人而死。”君黎道,“那时不过是随口取笑,因为我那日方知去年在鸿福楼,他留手了好几分,才没怎么伤了刺刺和秋葵。此际我实是怕……”

    凌厉恍然,“难怪,我原想在鸿福楼你们应该结怨颇深,怎么一年不见反成了这般交情。不过啊,君黎,你这毛病几时能改?不论发生什么事,也都未见得是你的错。今日沈凤鸣纵然有什么不测,也决计不是因为你说过了什么之故。”

    君黎垂首片刻,“好,我去卜一卦看看。”

    他走到那中年道士面前,“我要寻个人。”

    那道士见他也是一身道袍,心头纳罕,也不多说,将一把签筒交给了他。

    君黎握着签,冥思数久,方摇了一支出来,随后再摇一支——二支合成六爻,他也不交那道士释辞,自己郑而重之地看了。

    “怎么样?”凌厉问道。

    君黎面色微微发白。“乾上震下,‘无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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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六 魂归何夕 二

    君黎吸了口气,勉强道,“是个中下之卦,卦示人在东北或是西北,但恐怕……不易找到……”

    “看来你也懂解卦。”对面那道士道,“不过……说‘中下’有些自欺,无妄卦算得上是个‘下下’之卦了,如是要寻人——恐要失望。倒未必是寻不着,就怕寻着了,可人却不免有些什么损伤……”

    他咳了一声,不甚好意思说下去。君黎没有言语。若换作他是那个给人解卦之人,他大概也会有一样的想法,可如今他又怎敢告诉自己那“无妄”之灾真的已落在沈凤鸣身上?

    他摇摇头,“我们于卦辞之释上,或是有些不同。”这话也非虚,因为往日里自己对于凶卦,确乎从来不会断得太死。无论是什么样的凶象,他都觉得有法可救——譬如当初秋葵定要前往禁城时的那一卦,虽然看来凶险至极,可到了今日回看,也未必能说一切都是“下下”。

    他将卦签还了回去。可就算是“中下”,“无妄”仍然不是什么好事——就连凌厉也都听得出来。“我们再去码头那边问问看。”凌厉道,“如果还打听不到消息,便只好依卦象,往北面荒山去找了。”

    两人很快到了码头附近。自此地码头上船,沿江去到下游,最远能去到沿海通州,胆大的也可横渡江去到对岸。江北虽然常有金人,仍是宋人居民为多,互相行商早已惯了,哪怕战火纷飞之时也未能全断,何况如今局势还算安稳。只见一有小船停靠,便有人围拢,显然对面亦有商人过来。

    人多之地,靠近大道的便有两个乞儿匍身乞食。众人行色匆匆,多不会注意,不过凌厉、君黎惯走江湖,自不会错过丝毫细节,一眼已将两人扫过。君黎脚步忽然停了停——这乞儿手上拿着个石子,兀自在地上画些什么。他远远而视——那画的东西似乎有些面熟,他一时却想不起在哪见过。

    凌厉也皱了皱眉,“这图案有点奇怪。”

    “对——对了!”君黎一时激动,竟差一点说不出话,“黑竹会的暗记!”

    先前跟随夏铮南下的途中,沈凤鸣曾说给他听过黑竹会一些常用暗记。南下一路,黑竹会“双玉”带领的诸人另有专门联络之法,所学也便未曾派上过用场,今日在此地却竟见了。这些暗记之法想必也是近几年才用起,凌厉离开得早,虽然看得出有些蹊跷,却也不知正是黑竹会的记号。

    眼见这乞丐却不似身负武功之人,君黎上前,往他碗里丢两枚铜钱,道:“这是有人叫你画的吗?”

    乞儿道:“你识得啊?有人给了我钱,叫我有空便画着。”

    “是谁?长什么样子的?”君黎追问道。

    “就一个少年人,长相记不得了,小的很,不到二十岁。”乞儿道。

    “不到二十岁,那……不是他了。”君黎不无失望,看了凌厉一眼。

    凌厉道,“那人什么时候来的?”

    乞儿道:“就早上,过不了两个时辰。”

    君黎正面看了看,起身向凌厉道:“这记号应该是给后来者提示方向,是指的东面。想来是黑竹会的人留给伙伴的消息。”他心想凤鸣曾与我另有约定过特别的记号,如是他留下的痕迹,必不会用这并无把握我是否还记得的办法。可既然事关黑竹,也不是与他完全没关系。便又道:“那一卦说他向东北或是西北去了,此处指着东——不算彻底相悖,我们追去看看可好?”

    凌厉点头。“我也是此意。既然人走了没多久,也许很快便能追上。”

    既决定要追去,两人再不停留,便往东赶去。果然在镇子东口又见了一处刻记,也同样是记的向东。

    出了镇子,行不久又是山道。两人疾奔一阵,沿路岔口,有心以黑竹会暗记寻找,总在隐秘之处寻得到方向指示。可过午不久,天色竟是变了,墨云只一忽儿便爬满了林间光亮的空隙,将整个前路都掩成了一片漆黑。

    眼见得是暴雨将至,两人不得已,往路过一处简易茶棚稍作休息。棚中人并不多,烛火也还没来得及点起,黑沉沉之中君黎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似尽了去年在这同样的时节,遇见秋葵的那个地方。

    他却也没有时间多加感慨了。他已经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粗衣少年,手足神气间也多少有些习武之人的样子。算算脚程,如果那个留下暗记的黑竹会少年不是奔行赶路,差不多也该要追上了。他与凌厉对视一眼,已是会意。凌厉觅座坐下,君黎便径往那少年处走去。

    少年似乎比他还要满腹心事,君黎走近时,他竟是未觉,面前茶盏的水仍是满的,他也无心去喝,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长吁短叹。

    “这位小兄弟。”君黎开口,那少年一惊抬头。君黎早将沈凤鸣的那枚玉扣摸在手心,便待见机相示,谁料那少年一下便站了起来,先道:“你是君……君黎道长?”

    君黎有些意外。“你认得我?”

    “我在洞庭的三支之会上见过道长!”那少年见果是他,像是极为激动,眼圈竟都红了,“道长……道长是沈大哥的朋友吧?”

    君黎已觉出些端倪来,便不讳言,“是,我是在找凤鸣,你有没有他的消息?”

    少年便止不住流下泪来,“道长……道长若早些来就好了,沈大哥他……他中了剧毒,怕是……凶多吉少了……!”

    君黎心中一寒,“他在何处?你先带我去见他。”

    “他……他不在这里,是我几个同伴送了去陈州,现在应该已经过了江了!”少年道。

    陈州——在此地西北。君黎心中默道。如果那一卦真的不假,那么那些“无妄”之辞,是不是也在劫难逃?

    “去陈州做什么?”君黎道。他只知,陈州附近,有黑竹会的总舵。

    少年解释了好一会儿才说得明白。原来他果然是黑竹会中之人,自那日风闻会中有变之后便离了临安,与几个要好的同伴听闻洞庭湖之会,便也来凑了热闹,于会上见到沈凤鸣、君黎等极为吃惊,自不在话下。因听闻了凌厉要回临安主持黑竹会之事,几人心中也不无欢喜,搭船到了岳州之后,立时便启程东行,往临安回程,算来比君黎一行还早了一日出发。只是他们走的路径不同,昨夜是宿在那繁华镇上,清早起来听到有人说镇子附近山脚下有具“死尸”,赶去看热闹,才见得了奄奄一息的沈凤鸣。

    “沈大哥他……他是中了剧毒。”少年目光神色之中,惊惶未定,“他该是因了毒性发作,从山路上摔落下来,身上俱是伤,可那剧毒不知是什么,从他伤口里流出的那血……那……那血色都已成了凝黑,他脸面都已黑了,我……若不是我们几个往日里都与他极熟,哪里还能认得出他的样子!”

    少年说着,用力忍着才未再哭。“那时他浑身冰凉,我们也以为他死了,可他……他原来只是昏迷未醒,大概是我们抬他,他觉出有人,迷迷糊糊的,说了句要我们送他‘回家去’。我们见他还活着,实不知是喜是愁,因为我们……我们除了有一些外伤的药能给他敷,其余的根本就束手无策。现在人人都知道沈大哥的名字,只是他毒发成这个样子,旁人自然识不得他,我们也全不敢声张,就说是我们的朋友,将那些看热闹的都赶走了。也不是……也不是我们不想给沈大哥医治、找大夫来看,可是……可是我们几个人在江湖上见识也不算少了,是不是还能救得活,我们……我们心里也……也都明白的啊!”

    即使这少年不这般说,君黎心中也已明白。他虽不知道沈凤鸣如何给秋葵解的毒,可毒发如此,显然就是幽冥蛉的毒症。秋葵固然是好了,可一切原来不过是换了个人在承受,要他换一个人去忧心如焚——他不希望秋葵受这样的苦痛,可至少秋葵那时还在眼前,一颦一喘,至少还能目睹耳闻。而沈凤鸣呢?他甚至连他的下落都不清楚,连他的情形都看不到!

    “你们是觉得他说的‘家’该是陈州附近的黑竹会总舵,所以就送他往那边去了?”

    “‘家’……大家都是没了家才来的黑竹,沈大哥以前说过,黑竹就是我们的家了,他……他必也是临去之际,想要回去,我们总要帮他了却心愿的。不过,我们……起初也不知道该送他去陈州好,还是去临安好。我便问了句,我说,‘沈大哥,你要回哪里’,沈大哥说,‘洛阳’——他……他那时已经……神智难清了,我们想他该是想说‘淮阳’,也就是陈州了。原想大家一起送他去的,可是……可是……可是我们又实在挂念凌厉公子要回临安的事情,怕这一走,就错过了临安的什么事,合计了一下,只好让他们几人送沈大哥去,我一个人去临安,给他们留意消息,与他们互相一路留下记号了。”

    一直坐在稍远的凌厉忽然站起身来,走近桌边,道:“你听清楚了,他说的确是‘洛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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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魂归何夕 三

    少年似乎没料到还有人听到了他的说话,不由退了一步,忽然看见凌厉这一身装束,又见他背上负着的以白布裹起的兵刃,愣了一会儿,猛地省起什么,脱口“啊”了一声,惶极倒身便欲相拜。凌厉抬了手臂,将他轻缓一挡,那少年只觉一股劲力将自己往上推去,非但拜不下去,还更退了两步。

    凌厉已道:“不用与我行礼,我问你话,你回答我便是。”

    少年忙答道:“是,沈大哥他是说的‘洛阳’。”

    “凌大侠,我这便赶去陈州——凌大侠临安既有要事,我独自去便可。”君黎已是心焦,也顾不得去管凌厉与那少年还要说些什么。

    “你去陈州,那么谁给我与朱雀带话?”凌厉却不紧不慢回了句。

    君黎一怔。他自然记得那日凌厉说要他带话给朱雀见面,可其实以凌厉这般身份,加上已经放了话出来,只要他人一回去,要见朱雀也未必定要通过自己,当下道:“我不是想食言,可凤鸣是我至友,我决计不能弃他不顾。纵然——纵然他真是要死,我也非赶去见他一面不可,这件事……还望凌大侠恕罪。”

    凌厉反而摇了摇头,“我自不是此意。沈凤鸣也算是黑竹会的人了,我既然寻他至此,总也不能半途而废。临安之事,便只能让朱雀等我一等了。”

    君黎听他言下之意亦要同去陈州,道:“凌大侠亦去,那是再好不过了,或许对凤鸣的情形,还能想点办法。”

    那少年在旁听着,也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便不必急着赶回临安了——凌公子,君黎道长,我与你们同去,若赶得快,能早些赶上沈大哥也说不定的。”

    “你……”凌厉沉吟着,“你替我送个信吧。”他忖着苏扶风、单疾泉等还留在那村子里,如今得到沈凤鸣这般消息,到底是要个人告知他们一声。便如此这般地跟那少年交代了一番。

    少年听他如此说,自然只得答应,言道那与自己同路的三个少年为怕沈凤鸣的样子于闹市骇人耳目,不得不翻山往北而行,但料想此际往山上去追也已赶不上趟,不如去镇上渡江。

    陈州颇远,君黎心知确非一时能再追得上的了,何况岔路众多,多半只能到了黑竹会总舵里,方能见到沈凤鸣的面了。

    他用力握了握手心那枚玉扣。你已遇过那么多次九死一生之境,哪一次最后也都化险为夷了,我不信你这一次便要逾越不去。你可知你如今“云梦神君”之名也已传遍天下,你若现在死了,你以一己之力为云梦教、还有为秋葵挽回的这一切,都要枉然了啊!

    大雨在棚外落着。若非凌厉的劝阻,君黎几乎便要冲入这雨中而去。他也知道自己早片刻与晚片刻对沈凤鸣已经根本无异,可还是无法在这等待中静然安稳。他坐在这里,心中回想起去年——在那个晴雨交歇的立秋,他在另一个岔路口的茶棚里立一块幡,占一块隅,觉得人生孤独而漫长,生命不过如此,就算这样坐一辈子大概也没有什么不能。可今日一切已是不同了,他有了太多太多值得放在心上的朋友——他一个都不想失去。

    雨下了足足一晌,才算是歇了。匆匆赶回镇上,日已沉西,最后一只渡江的船将将要从码头启行。

    过江的人仍多。两人上了船,舟行半江,天便全黑了。雨意去得虽快,可星月不显,船头一盏水灯于这滔滔江上,也只是幽然萤火,在这片苍茫之中,无比渺小。

    忽然有什么气息在身后一闪而没。君黎与凌厉同时已觉,转过头去。人群之中幽幽暗暗地投了个细瘦人影,晃得一晃,还是现出身来。

    “娄姑娘?”君黎惊讶,“你怎么在此?”

    娄千杉被他叫作“姑娘”,其实早是一身男装。她从不无拥挤的船客中侧身穿来,于近前施了一礼,道:“凌公子、君黎道长。”

    凌厉看了她一眼。他虽然知道“千杉公子”之名,但扮作男装的娄千杉还是第一次见得,只见她没了女色脂粉,一双眼睛却越发显得轻盈明亮,容貌当真是极美的。

    可她的面色却并不美,带了几分愁悴,轻轻道:“我也与你们去寻他。”

    君黎狐疑,“秋葵那里呢?”

    “她有那么多人照顾,又怎会有事。”娄千杉说得戚然,“我只怕沈凤鸣却孤零零一个人,到死都……只有自己一人。”

    一句话说得君黎竟也觉唏嘘,不过他还是听出了其中几分异样。“你知道凤鸣发生了什么事?”他试探着问。

    “我知道的……我早该知道。”娄千杉喃声低语,“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幽冥蛉’之毒,哪有那么轻易就能解去……”

    君黎听她言语口气总似有些诡异,皱了皱眉,“你是在码头等我们?你怎知我们会来渡江?”

    “我不知道……”娄千杉轻轻地道,“我只知他除了那里,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若不是前面一场大雨,过江的船到这么晚才有,我早已过了江了……”

    “好了君黎,不必细问。”凌厉拦了还欲说什么的君黎。“娄姑娘所言,我也甚有体会。当年我陷于绝境之时,唯一支持我未肯立时身死的,便是我还未曾回到那个‘家’。虽说惭愧得很,我当时心里的那个‘家’并不是黑竹,可为此以重伤之身逶迤千余里,心境怕也是同样。只盼……这一次沈凤鸣或也可因此得以支持下去。”

    娄千杉嘴唇还是颤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到底未说,转开脸去,默默地坐着了。

    他们不会知道她也曾那样一路奔上小山,于虫尸处、山顶花丛绝望寻找——她甚至比他们更绝望,因为她知道一切终致于此的缘由。

    关盛最早在君山与她说起“幽冥蛉”的时候,她并没有听得太细,只知那是一件“无药可解”之物。“无药可解”——这样四个字,本就已经足够了。

    她听他说了要如何使用幽冥蛉来致沈凤鸣于死地。关盛并不知道娄千杉欣然答应的背后,却有自己的图谋。他只叮嘱她,不要让蛊虫记错了人,不可在洞庭附近便动手。他尤其一再说,倘若不慎让蛊虫记错了人,那便要二十日方可消去,才能重新记住新人。

    娄千杉自然没有忘。装幽冥蛉的小匣有个细极的小孔,那是蛊虫在被放出之前,就识别出未来宿主的通路。一滴鲜血,甚至一根发丝,都可以让幽冥蛉记住它所要侵入之人——关盛原是想着沈凤鸣反正手心有割伤,只要娄千杉有机会为他包扎伤口,自然可以将他的血性通过细孔让幽冥蛉记住;若实在无此机会,同行途中寻得他一二发丝,只要有心,亦不算难。

    娄千杉没有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之色便将这个小小匣子接了下来,可她很清楚自己不会用它来对付沈凤鸣。她知道,秋葵身边有太多保护她的人,她也许根本不会有机会正面对她如何,而这样一只小虫却能够轻易达到她的目的。她与秋葵太近了,拿到她一根头发丝,又有何难?

    她原本也没有打算这么快动手。纵然深妒从未弱去,她也还未真正作好了准备、下定了决心,就要立时致她死命。可——若不是沈凤鸣在船上那一曲吹得太过动情,那船头红日下的背影也就不会如此令人生恨!他难道不知道,每一个心怀相思而又不可得的人,都是难以承受那样一段曲调的啊!单无意听不下去,所以会如此暴躁不堪;而她,她也一样听不下去啊!

    她起身进了船舱,是因为她已经按捺不住了。她要立刻、马上就动手,要那个她所深恨的女子自世间消生,不会再独占有这世间所有的倾爱。她知道没有人会跟进来的——跟进她与无意独处的船舱。而无意——只要她让他安静,让他闭上眼,他永远不会有半分违逆与质疑。

    幽冥蛉带着她的快意飞出来了。它没有找错宿主——它停在了秋葵青葱一般的指上,将她所有的恨都倾注进了秋葵的身体。她和所有人一起看着秋葵痛苦了三日,她觉得自己该感到快活的,可那快活却不知为何,始终也没有出现。

    她并不知道幽冥蛉之毒是这般凶狠可怖。她偶在夜间惊醒,甚至有点无法想象秋葵变得如此是因为自己而起。她也曾在她身边陪守,恍惚间想起她往日里对自己的百般回护,也曾一时间恨爱交错,难以名状。

    可她也不后悔。因为,即使不是现在,终有一天——她想,她还是会动手。她只希望她能快快死去,就不必受这样的痛,亦不必用这样无休止的等待来折磨自己,可怎么这世间之事,到头来却终不能遂她的愿呢?是不是自己的命运真的已受尽了诅咒,即使已经如此确然之事——最后却还是要落得她最不愿看到的结局?

    “我忘了……是你……”她喃喃地说。“我竟以为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却忘了……你又怎么肯眼睁睁看她死去,什么都不做……”

    ——终于是这样吗?遂了关盛的愿。这一切究竟是难以逃过的命中注定,还是……一个天大的讽刺与玩笑?

    “你算了那么多的命,你真的相信命吗?”她突然抬头,去问君黎。

    君黎不意她忽然问出这样句话来。“我自然相信。”他回答。

    “那么……是沈凤鸣命该如此吗?”娄千杉望着他,两点飘荡的灯火在她眼中游动。

    君黎望着她眼中的火光。周围是无尽的黑夜,江宽水缓,迷雾轻笼,始终未散。

    “我不知你所指何意。我只是信命,但我不信他死了。”

    ——在清清楚楚看到一切之前,他什么都不会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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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 魂归何夕 四

    赶到陈州附近,已是初九的晚上。不知是因为时节变换还是地域变换,到了这里,竟已寻不到多少夏天的感觉了。

    如果按照初四夜里算起,沈凤鸣身中那样的剧毒,已经五日。黑竹会那少年在头一日发现他,就说他已浑身冰凉。今时今日,他还有几分可能活着——君黎真的不敢细想。

    不须进城。黑竹会旧日总舵座落在陈州的西南,君黎、凌厉、娄千杉三人,都对这里并不陌生。

    月色如被夜揉碎了,茫然而无神地洒在黑暗里。君黎看了看这间以八卦方位为阵的筑屋,“坎离相扣——好像是闭住了。”他向凌厉道。去年在这里他曾听司掌了此处机关的钱老提过,若有意将阵封闭起来,那么,什么人也进不去,什么人也出不来。

    不过,在外不比在里,在里是束手无策,在外君黎却可设法通过对外墙一些移动,改变八卦的排布。只是此刻却似乎也不必那么麻烦了,凌厉已经上前,朗声道:“钱老,是我。你将阵打开。”

    阵法能阻住人形,却阻不住人声。凌厉提气而言,语声很容易传了进去。少顷,轧轧之声传来,大门果然缓缓开启。一个老者健步而出,君黎识得正是钱老,而钱老自也同时看见了三人。他径直向着凌厉而去,深揖道:“凌厉公子!”语声里带些惊喜,却又似有些隐忧。

    凌厉已经有十几年未曾回来此处,在江湖上亦是影踪不见,钱老见到他大出意外自是不奇,可君黎与娄千杉却没时间等他们寒暄,几乎同声抢道:“沈凤鸣在吗?”

    钱老目中的那一丁点儿喜色也倏然退去了,面色与语气都变得沉沉。“凌厉公子,你和他们——都是为了小沈而来?”

    “是,他是不是在这里?”

    “公子相询,不敢不答。”钱老低首道,“不错,他在。今日上午,刚刚被人送来。”

    ——“被人送来”。四个字已如重锤敲击在心口。

    “他……还活着吗?”就算再是恐惧万端,君黎也不得不将这句话问出口来。

    钱老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活着。”

    ——活着!这两个字,大概是他们这一路过来,听到的最令人欣喜的两个字。娄千杉心头陡然一轻,泪水竟是夺眶,忍不住先冲进了门去。

    钱老也不拦阻,只道:“你们跟我来吧。”

    大门重新合上。这个并不亮堂的夜晚,中庭的气死风灯竟也没有燃起,这令整个地方愈发沉在一种阴暗至极的气氛之中。可无论如何——他还活着,五日的时光还没有让他死去,那么或许十日、百日——他也能一直活下去的。

    沈凤鸣躺着的屋子不大,三个送他来的少年都还在,娄千杉认得其中的一个正是阿角。钱老等几人一进来,屋里愈发显得拥挤。君黎与娄千杉抢步到榻前,榻上的人昏睡着,一动也不动,面上、颈上的肌肤都已是骇人的深黑之色。就算两人心里早已有备,那张面孔竟也花了他们一愣怔的时间,方能确确实实地辨识出来。

    “凤鸣……”君黎倒吸了口凉气。所谓活着,难道便是如此吗?

    “你们来的不巧。”钱老道,“小沈今晚醒过,刚刚……才又睡去。”

    “他醒过?”君黎忙问,“他会常醒么?”

    钱老没有回答,默然了一会儿,道:“你们先看看他,我在中庭等你们。他的情形……说来话长。”

    几个少年都与凌厉见过了礼。虽是得见传说中的人物,不过几人面上都殊无兴奋之色,只显得极为疲乏憔悴。凌厉细察了沈凤鸣毒伤,那毒质果然是与前几日秋葵所中无异。虽已没有了毒虫侵扰,但以毒性之凶而论,比之前几日秋葵所受,却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更奇的是,沈凤鸣身带外伤,可那毒血于创口处却凝固不动,并不流出,他悄然试运些力,果觉毒性附力极大,像是已与血气彻底相融,全无丝毫得以内力逼出体外的可能。若说前几天秋葵的情形是因为毒虫附体才不好办,沈凤鸣的样子却是真正超乎他的所知,令他一筹莫展了。

    也便只有先去中庭,问过钱老。钱老见凌厉眉头深锁,苦笑道:“公子也发现了吧。按说世上之毒,只要内功深厚,终有办法祛出体外,哪怕不能尽去,也能减缓几分。可小沈所中这毒,性情既烈,又粘附于他体内,如今不死不活,束手无策,只能听天由命,也不知哪一天他便要捱不下去……”

    “这是蛊毒。”凌厉道,“以我所知想来,蛊毒有生,就算蛊虫已去,也喜与生物相合,所以不同于一般毒物。”

    “公子似乎对此毒有些了解,是知道他中毒的缘由?”

    凌厉点点头,将此毒始末与他说了,钱老便道:“那‘三支之会’的事情,我也听几个小子讲了,看来下毒手的应当便是幻生界之人。不过照公子说来,最初被下手的却是那一位姓秋的姑娘,这会否本就是误伤?毕竟,就算小沈将云梦教主的位子给了秋姑娘,他们教中所信奉之‘圣血’未传、诸多武学也未传,真正的教主仍是他。唉……小沈当真万万不该舍了自己性命反去救那一位姑娘,如此岂不是遂了那些人的意了?”

    凌厉不欲在此评价此事,只道:“你方才说他醒过,又说此事说来话长,怎么讲?”

    “是这样,”钱老解释道,“几个小子来的时候说,小沈一路之上,身上是时冷时热,大多时候便似现在这般昏迷不动,可有一件奇事,便是每日亥时一过都会醒一会儿,而且神智清楚,甚至面上身上黑色都会褪去一点。我初时是不信的,可今日亥时,小沈还真的醒了。”

    “有这种事?”

    “我也觉此事匪夷所思,难以常理解释。方才他醒了,我便与他说了几句话,想问些端倪。我问他是谁下的毒手,中的是什么毒,他都只说,‘反正解不了了,也不必问了’。我便说,你每晚都在这个时候醒来,而且此时毒性都会减退,又是怎么回事,他就打个哈哈与我说,‘我也不知道,头一日我就以为我要死了,竟能活了五日都死不去,不过想来也不会再有五日了’。他这般一说,那三个小子哭个不停,我实也多问不下去。据他们说来,前两日他们也问过,小沈看上去好像是知道下手之人是谁,可便是不肯多言。”

    “不管是什么原因——若他每晚都能醒来,而且有那么片刻毒性减弱,那么——总也比醒不来的好。”君黎忍不住道,“或许与他身负云梦教‘圣血’有关,总之,只要他不死,天下之大总有奇人,我们总有一天能找到办法,将毒解去。”

    钱老摇摇头,“只怕真的如他所说,时日无多了。”

    “为何这么说?”

    “据说,头一日他清醒的时间要长得多,后来每天便愈来愈短,到得方才——已不过两刻钟。就算他能多活这几日真是亏了那‘圣血’,只怕其效也已日微。”

    “没错。”身后一个少年哑着声音,正是从屋里出来的阿角。“沈大哥头一日醒了有一个多时辰,脸上的黑气也退去了,而且言语如常,我们都以为他好了,我们那时……我们那时有多高兴啊,说等沈大哥休息一晚上,恢复了力气,天亮就能折返一起回去临安,不用来淮阳了!那时……那时怎么知道他一个多时辰之后又会倒下,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只想着来路方长,先多加休息才是,谁知道……谁知道……”

    他眼眶渐湿,竟哽咽起来。这世上最最伤心之事,大概也莫过于得而复失。于绝望之中忽然狂喜之喜,和于狂喜之中忽又坠入绝望之悲,只在短短一个多时辰之中,又如何不令他们心弦如断,尤其是眼睁睁看那黑色重新一点一点爬上沈凤鸣颈上与颊上,什么样呼号呐喊都无济于事,又有几个人能承受如此巨大的绝望?

    君黎只听得心中既寒且痛,勉强道:“那么后来几日呢?”

    “后来……”阿角垂着头道,“都是和头一次差不多时候,也是亥时的样子,也是那样……脸上的、身上的黑色一下子退去好多,只不过……精神却好像一日比一日差些。第二天的时候,我们还在赶路,也不知他会再醒,我们……也都吓了一跳。沈大哥他……他又能与我们说话了,可我们那日已经高兴不起来!果然,过不到半个时辰,沈大哥就……就又不行了。后来每一日他醒来,我们都怕得很,一眨眼一呼吸,都怕那黑色又要蔓了上来,比他昏迷不醒的时候还要怕,看着他的样子,便想哭得很。”

    “上午我还找过老宋。”钱老想起一事,向凌厉道,“可是老宋看了半天,也连称没见过,毫无办法。”

    “老宋都没见过?”凌厉皱眉,“我原还想去找他一趟。”

    钱老叹道,“我早便找过了。这样的情形,我又怎能不找他?他说回去再查查家里典籍,看会不会有所发现,我只叫他有了任何发现都来,眼下看来——暂时是没有了。”

    宋家是黑竹会的执录世家,家中藏书纳典,堪称黑竹会的“籍库”。凌厉素信其当家人宋晓博古通今,此毒纵奇,终也能自记载中有所发现,却不料他似也是束手,当下里眉头愈发蹙了起来。

    娄千杉一颗心渐渐沉落。以钱老所言,沈凤鸣明日还会不会再醒,亦所未知——每一晚都可能是最后一晚,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句,而自己不知是不是已经错过了他的最后一晚、最后一句?

    那钱老说,沈凤鸣似是知道是谁下的手——他真的知道吗?在送秋葵一路往东的途中,他明明一句话也未曾提起。那日众人在船上怀疑摩失,却没人怀疑到她,因为她特意躲进了船舱避嫌,况有无意在一起,谁也料不到他们二人相对,会有暇去下蛊。自己一路上照顾秋葵也没露出半分端倪,他又凭什么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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