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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九 魂归何夕 五
娄千杉想得不知心中是悲还是愤,忽有种莫名的冲动,便冲入房间,往沈凤鸣榻上去掀他身上盖被,喊道:“你起来啊!你若真的知道,就不该就这么死了,难道你就不怕我再对她下手吗!”
屋里留看的少年吓了一跳。他并不认识娄千杉,亦辨不出她是女子,只道她要对沈凤鸣如何,伸手便拦。娄千杉出手奇快,衣袖一挥,那少年轻轻“啊”了一声,左臂整片袖子已裂了开来,自上臂至腕上被娄千杉带起的风刃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来。幸君黎等已随之跟进,见娄千杉那手又向沈凤鸣抓去,不及细想往她腰后、肩后都是一点,娄千杉才终于静住了,那一只手微张着,与沈凤鸣的面孔,亦不过半尺之距。
她说不清自己这么久以来对沈凤鸣那异样的感觉是什么。也许只是因为同病相怜,也许只是因为一时感动,也许只是因为未曾得到,也许只是因为需要寄托。可那些都不重要了。她现在明白,她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像这一刻一样,永远也触不到他。
“君黎道长,请你放开我。”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平冷。
“娄姑娘,凤鸣想来今晚是不会再醒了,你先别要激动。”君黎说着,解开她穴道。娄千杉果然冷静了。她整了整衣衫,轻轻哼了一声,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这个‘千杉公子’……”钱老也哼了一声,“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记得她原与小沈不和,今次我是见了她与你们同来,才未曾细问,看来——此人还是不得不防。”
君黎无意识地点点头。他记得,单疾泉说过,娄千杉在君山得关盛给过一个小匣子,还提醒说,内中之物,或许极为可怖,并且,是江湖中人未曾知晓的东西。
“幽冥蛉”便是这样一件东西。以此来解释,再合适不过。可是在君黎看来,秋葵的存在于幻生界的威胁绝不至于大到要他们处心积虑动用禁法、假手于人来除去的地步;而娄千杉也无论如何没有理由去伤害秋葵。
可也许娄千杉的心思还是太难测了。他想着她往日与今日的种种,愈来愈对自己的假设生出了怀疑。这个女子——难道当真会狠恶如此,连秋葵都要加害吗?
他追出去。“你先站在。”
娄千杉头也没回,径直走向南面大门。
“你站住!”君黎见她如此,不再客气,长剑一展,虚点向她后心。娄千杉闻得风声,衣袖轻摆,向后挥出。君黎虚劲化实,飒然剑气与那袖里劲风相激,娄千杉束发的环儿受气劲骤然一紧一松,竟是一下断了,披落了一头青丝,也披落了一身女儿之态。她已转回身来。
“是不是你?”君黎不再上前,只将剑尖遥遥指着她的细冷眉目。
他把自己的眉目也冷着。他与沈凤鸣不一样,不会因为对方是女子便稍加辞色。他不希望是她,不希望那一语成谶——不希望沈凤鸣的性命,真的是断送在一个女子的手中。
娄千杉望着他的剑尖,没有说话。君黎剑身一侧,上前两步,语声已急,“关盛给你的那个匣子呢?拿出来!”
娄千杉这一次抬起了头来,看了他一眼。“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那还问什么。”
“……你,竟真是你!”君黎心中大震,一时怒极,“娄千杉,你是要有多蛇蝎的心肠,才会连秋葵都下得了手去!”
娄千杉冷笑,“她现在不是好好的么?”
“那么凤鸣呢?凤鸣就该当付出如此代价么!”
“你以为我想看到他死?”娄千杉的声音忽也高起来。“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死的要是他!呵呵,你不是信命么?怎么,你今日要杀了我,给他报仇了?”
逐血剑的剑尖微微颤着,一丝一抖间,都在诉说君黎心中的怒意。他此刻真的想将这一剑送出,洞穿这个蛇蝎女子的身躯——可是,沈凤鸣毕竟还活着,于他来说,那一线希望就还未断绝。他不愿意以一剑仇杀来湮灭那一线希望——因为仇杀,那是绝望之人才会做的绝望之事,而他还不想如此绝望!
娄千杉见他剑头摇摆,只道他心生犹豫,眼神微动了动,暗中提气,忽地足上发力,向后窜出数丈,眼见已近了出口,不料君黎见状足尖一点,身形倏然掩至,竟不慢她分毫。娄千杉心中骇了一骇。她不知君黎适才早已凝气,虽不出手,一口气并未散,见她似欲逃走,盛怒之下,骤然发力,瞬时的步法身法都用到了极致,莫说她是后退,就算是全力奔跑,只怕也无济于事。
“你还想走?”君黎便如一霎时晃了一晃,身形靠近,手上也挥出了一掌。掌上的力总也有七八分,娄千杉仓促间欲以青丝之舞应对,可那发丝飞起竟被他掌风击回,一时十数道细痕反划于她自己颈颊,几道浅赤裂开,飕然生凉。她惊了一惊,抬头欲再示以“阴阳易位”幻惑之意,可君黎右手长剑已便此点到她咽口。
“我今日不杀你,但你也休想离开此地!”君黎恨声道,“凤鸣和秋葵,他们安然无事便罢——若一人有什么不测,我必要你血债血还!”
他眉硬如棱,语锐如锋,娄千杉一时缄口,竟未能再生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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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是将娄千杉暂且关于西北面一间石室之中。君黎情绪显是极差,怔怔然坐在沈凤鸣屋内不言不语,好一会儿,凌厉与钱老方进来了,钱老道:“问了她半天。她似乎当真不知道‘幽冥蛉’之毒的解法。”
“我只恨……我怎么竟能让这样一个人留在秋葵身边这么久……”君黎喃喃道,“明知她不是好人,我……我却竟未曾对她多加提防。若非如此……又怎会落得今日这般结果。”
凌厉叹了一口。“娄姑娘……身世也颇可怜。”
“我只是不明白。如果没有秋葵,她根本活不到今日,也根本休想能在禁城有片刻立足的机会。秋葵为了她不惜顶撞朱雀,不惜与我数度翻脸,不惜与凤鸣日愈交恶……身世可怜?身世可怜便可为恶了吗?这世上最信任她、最维护她、最将她当作姐妹的人她都要杀,她……她究竟想要什么呢?”
“女子的心思,你不明白。”凌厉道,“这世上大多数女子,想要的与男子不同。”
他的话像是未曾说完,君黎抬头看看他,却不知是不是听明白了。
“不早了。”凌厉道,“这总舵如今也不似以往了,你今晚便在此休息吧。”
君黎口中虽然嗯了一声,却显然还不打算起身。
凌厉没有再说什么,与钱老走去了外面。
两人心情也颇沉闷,隔了数久,凌厉方叹了一口浊气,道:“钱老,沈凤鸣是哪一年来的黑竹,你可还有印象?”
钱老有些惊讶,“公子不记得么?小沈来正好是公子离开黑竹会那年,前后也差不得多久,所以我是记得特别清楚。”
“是那年啊……”凌厉声色未动,“嗯,我倒真是没印象了,还是钱老记性好些。”
“看来公子那时候心思便不在黑竹会了。”钱老有意将语气变得轻松些。“也难怪啊,那时,公子成亲在即……”
他话说了一半,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下意识伸手去捋须,捋得两下,又重重叹气。
“怎么?”凌厉奇道,“叹什么?”
“我是想起了……唉,多说也是无益,是想起了……韩姑娘啊。她是纯阴之体,血可解世间百毒,如果……如果还能找得到她,小沈也便有救了。公子,我听人说你还一直在找她的下落,这么多年,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吗?”
凌厉这一次沉默下去,一言不发。
钱老不敢追问。昔年那个在与凌厉成婚当晚就悄然出走的女子,大概是他不会愿意旁人多提的痛吧?“纯阴之女”的传说随着她的失踪淡出江湖,渐渐地也没有谁会多想到她这一号人物了——因为这样的体质本就难得,上下千年的史载也不过只记下了两个,况且身为纯阴之体本也活不长久,那个女子或许早已黯然死去,不在人世多年了。
“有什么明日再议吧。”凌厉忽开口,语气少见地显得有些生硬。“我先去休息了,钱老自便。”
钱老拱手称是。他其实有些忐忑,不知自己忽然提到这位失踪的旧人,是否真的触到了凌厉的伤心。
; 二九〇 魂归何夕 六
一夜无事。次日上午,宋晓却先登门了。
宋晓是如今黑竹会执录世家的当家,三个黑竹会少年昨日见过他,却不知他的身份,君黎自然亦是不知,不过见凌厉与钱老对他都颇为尊敬,心中料想是个重要角色。
“我昨日仔细看了关于魔教以及三支的记载,可惜,都只有只字片语,零落分散,关于其具体的武学、用毒,更是全无头绪。”宋晓这般说,“花了我大半天的工夫,于这一层上还是一无所获,不过将书籍整理回去时,倒无意中另有发现。”
“什么发现?”钱老忙问。
宋晓苦笑摇摇头,“钱兄勿要有所寄望,是个坏消息。”
“那也说来听听。”
宋晓道:“我看到一则家传记载,是三百年前一位先人口述,后人记录下来的。那位先人提到曾在年轻时救过一家五口,乃是一对夫妇加上二子一女,其中,除了十二岁的幼子被母亲竭力护住之外,另外四人都中了仇家的奇毒。提及的毒发症状虽与此间所见沈凤鸣之症不尽相同,不过亦是剧烈非常,先人寻了名医,还是无力解救。那妇人撑不得一日便身死了,剩下那父亲、一子、一女,在其后几日之中,便是于每天夜里醒来片刻,头一日是一个时辰,第二日便只有半个时辰。到第三日,那一子一女未曾醒来,先自死了;那父亲倒是苦撑五日,但到第五晚也不过醒了一刻钟的光景,第六日也死了。”
“听起来,倒与小沈如今景况极为相似。”
“确是很像,那么……那个幼子应当未死吧?他是否知道个中原因?”君黎追问。
“那幼子虽未中毒,但也受了伤,昏迷多日,在第五日醒的,当晚得见了父亲最后一面。他痛失四位亲人,因为年幼,原也不知仇家来犯所为何事,还是最后一晚父亲才将缘由告知。幼子感念先人救命恩德,对他倒也不隐瞒,说是因有人觊觎他家中武学秘笈,合谋抢夺,奈何家中原是长子习武,他好文厌武,半分不会,自然报不得仇,唯一庆幸的是家学还留有抄本,他父亲临死之时还是得以将抄本所在之地告诉了他,但是于每夜醒来的奇事缘由,记载中并未提及半句。其后那幼子伤势痊愈,便告谢离开,宋家先人也未知他后来所踪。”
“这也当真是个极不好的消息……”凌厉欲言又止。先不说记载之中没有关于此事的解释,就算有,中毒的四人先后仍是都死去了,最久的一个,也不过活了六日——而今日,便是沈凤鸣中毒之后的第六日了。宋晓这一番话直将众人的心绪都压至了极低,任何的期待好像都已变为无涯绝望。——不过是苟延残喘几日,最后仍是归于长逝,徒然留出几日,反是种折磨吧?
“老宋,我另有件事情与你说。”凌厉好像不想沉浸在这般压抑气氛之中,叫了宋晓,两人走到一边。钱老长吁短叹着,似乎想安慰君黎,可也知此事无从安慰,转头望着金牌之墙的屋子,回想那时刻下沈凤鸣姓名时,曾笑说要他在这位子上多留几年,可恍然这名字的主人也即将生死相隔,这一个又一个名字竟不知为何都长久不了,连自己也抑不住那悲从中来。
君黎独自站着,一时脑中空茫茫的,不知该如何接受这样一段预言。他总隐隐约约觉得,那多活的几日,决计不是徒然的。那父亲在第五日晚上得以与幼子相见一面,交待了身后之事,方才瞑目,仿佛——那支持着他一直未死的,正是这心中悬挂未竟之事。若是如此,那么——沈凤鸣一定也有心中所悬吧?他此前已醒过好几个夜晚,可几乎什么都没说——他又在等着谁呢?
心念思索恍惚间,忽听大门外面有人叱道:“不用你管!”先前宋晓进来之后,钱老并未将门封死,外面那声音一落,便有脚步声长驱直入。他便待往里透过镜子去看,却听君黎倏然惊起,道:“是秋葵!”
那一声冷叱正是秋葵的声音——她怎么来了?前几日凌厉叫人带话过去,大意是让苏扶风先送她先回临安养伤的。可她竟这么快就到了淮阳,算起来——她应是立刻就跟来的了。
君黎往门口迎过去。——如果,沈凤鸣真有垂死等待的人,也许就是她吧?他与她的醒寐交相而错,即便他倒下前的最后一晚是与她在一起,却也未能与她当面有过任何对话。他已将她指为云梦教的传人,他——会不会也如数百年前的那个等待幼子的父亲一般,挣扎至斯,只为给自己的传人留下些什么消息?
秋葵已经在门内现身,那巨大的黑色琴匣背在身上,显得她此刻依然虚弱的身体愈发消瘦飘摇。苏扶风也陪她同来了——可秋葵似乎并不对苏扶风稍加辞色,因为,适才被她叱了那句“不用你管”的,也正是苏扶风。
——那日三支之会上,苏扶风冤了秋葵与沈凤鸣合谋在先。她虽不是恶意,可秋葵素来容不下半点为人屈枉之事,对苏扶风便嫌隙难释,自也不会待她以礼。她本就我行我素,听那传话的少年说君黎径直先渡江去淮阳了,二话不说收拾起东西便要走。苏扶风要制住受伤的秋葵虽然不难,可秋葵的执拗绝非制住她的身体便可压制,到得后来,连单疾泉都不得不劝苏扶风从了她的心意。
苏扶风原亦挂念凌厉,见秋葵执意启程,心道不如与她同行去了淮阳,路中照顾也罢。原期单疾泉带了无意、刺刺等可助一臂之力,哪料单疾泉却先告了辞要先回青龙谷。其实那小村落离徽州青龙谷已不足一日的路程,若要单疾泉不回谷反而再往淮北跋涉,也的确没什么道理。摩失见状亦说要先回临安,苏扶风为免路上同行更要花心思提防,也便只有放他自去。
秋葵着意将二十五弦琴与十四弦琴都放入了琴匣。“七方”难再重现,如今这样,已是旧琴最大程度的完整了,可也正因为此,这个琴匣比她旧日里习惯背负的还更沉重。她脊上之伤还新,痛得连站立都难,苏扶风欲待替她背这琴匣,可固执如秋葵又哪里屑得她的好意,愈要帮她,她愈是不肯示弱,苏扶风只能看她咬着牙,硬是负着上了路。
幸好,单疾泉等将脚力好的两匹马儿留了下来,比步行跋涉便减去许多辛苦。秋葵知道淮阳黑竹总舵的所在,一路上半句话也不曾与苏扶风说,就连停下来吃饭或是歇宿,也只顾自己,仿佛苏扶风并不存在。
苏扶风只能苦笑。好在她还不讨厌秋葵这样的性格。在她眼里,一个女孩儿,若是骄傲些,也未必是坏事。秋葵固然有些过于较真,可正因为此,她也必是个正直的姑娘,为此,苏扶风甚至有些欣赏她,一路跟在她的身后,也并不十分生气。
也只有在秋葵不管不顾便要踏入这总舵大门时,苏扶风才伸手拦阻,怕门内机关未消,或会伤人,哪料反得了她一句呵叱。她有些哭笑不得,趋近注意到好像有人出入不久,机簧并未开启,便不再说话。
钱老听见秋葵的名字,早已向她看了好几眼,只见她容貌虽美,可神情冷冷的,思及沈凤鸣便是因她之故才至如今这般,心中便深为不喜,暗自哼了一声,只向苏扶风叙好。大概也只有君黎能让秋葵的神色软下几分。他上前将她琴匣解下,秋葵总算没有再拒绝,不过脊背上忽然松快,疼痛与疲累反而数倍地发散开来,她一时间一句话也说不出,咬了牙得君黎扶了,才能一瘸一拐地到廊前稍坐一坐。
“你没事吧?”君黎不无担心,“怎么赶这么远的路,不是说——你先和凌夫人回临安去吗?凤鸣这边有我……”
“我又不是来找他的。”秋葵打断了他话,转开了目光去。“只不过——你不在,我不好回临安。”
钱老远远听得,胸中火气陡增,冷冷道,“原来姑娘却不是来看小沈的——哼,也不知是何等厚颜无耻、寡情薄义之辈才说得出这般话来,小沈为你这种人落得如此,当真不值!”
秋葵面色一沉,欲待反唇相讥,君黎忙道:“前辈误会了,秋葵不是那个意思。”
“误会?我只知,小沈是拿自己的性命才换得了她的性命,可她却连看都不看、问都不问——便是飞鸟走兽,只怕也比她懂得知恩图报!”
“前辈,秋葵中毒方解,伤势不轻,如果不是为了来看凤鸣,她又为何要这样不眠不休地赶来淮阳?”
钱老才怔了一怔,几人目光都往秋葵脸上看去。君黎是为她申辩,可那些话,却是她万万不愿出口的。她似乎想否认,可却又不知该如何否认,垂首苍白着面色,竟一时不敢抬头。
“走吧,我带你去看凤鸣。”君黎不想多言,拉了秋葵便欲待走。可秋葵硬是一挣,“我不去!”
“你定要如此吗?”君黎忍不住,“秋葵,你与他就算……就算再有天大的过节,到了今日,也看在他将死的份上,别要……别要这个样子了,好不好?”
他说得自己鼻尖都是一酸。他真的不想在沈凤鸣将死的时候还要与秋葵如往日那般为了他而讨论起对错,尤其是——她明明就是为了沈凤鸣而来的,一切言语不过都是粉饰。他知道,她什么都明白的,只是终究不肯开口承认。
; 二九一 魂归何夕 七
秋葵默默然再无半分言语。她迟迟不愿见沈凤鸣,除了那一些旧恨依旧萦绕不去,还有一些不期而至的害怕。——又如何能不怕呢?那个夜晚的一切在这一路的旅途颠簸之中竟然日愈清晰,她不知要如何面对——她怕见到他,她怕往日的种种恨厌,要因这一见而烟散。
可她没有办法再逃避。她到底是要跟着君黎,走进那间斜角的陋室。
这大概是她第一次,那么久地将沈凤鸣注视着,可终于是来晚了,他已经无法与她对视,甚至他的面容都已经因为黑色的侵袭而辨认不清。她站在榻边,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无法挽回的,终究无法挽回。她不敢去假设若旧时重至,若自己知道一切要这样收场,又是不是该容他那时握了自己的手,将那只蜻蜓儿早早甩开?
她一直不惧死——她觉得自己的骄傲远远重于性命,她宁死也不愿让他有一丝丝机会能施恩于自己。——如果自己真的就那么死了,那该有多完美?性命算什么,她的骄傲仍在,她就赢了,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可为什么现在,却是她眼睁睁看着他死去?他拿他的性命,将她的一切骄傲都击碎了。
她真的不喜欢这样。她真的不知道,欠了一个自己如此厌恨之人的性命,又该怎么去还。她这一生中,还从未似此刻这般万念交集,竟理不出一点头绪。
君黎见她呆然站立良久,也知她必定心中复杂难言。若沈凤鸣今夜还能醒来,若他能见到她来,定会极高兴的吧?可若他真的醒来了,他却又不敢让他们相见——因为他怕她真的是沈凤鸣最后悬于心间之念,他若见到了她,明日,他便更不会再醒了。
“不知他睡梦之中,可有痛苦。”君黎低着头。“你昏睡的时候,他时常在你榻边奏琴,你便能睡得安稳一些。不过如今看他,好像……一直都那么安稳,大概……也没什么痛苦了。”
他强忍着鼻头酸楚,“我去看看凌大侠他们还在说些什么。”便匆匆转身而出。可他当然没有往凌厉走近去。他在廊边恍惚停留,不知该努力清理去自己这样悲观的情绪,还是该放纵自己大哭一场。
那边凌厉并没在与宋晓说话,反而好像与苏扶风又起了什么争执。君黎对两人这样子已是见怪不怪,此时也更没有余力多去在意些什么,半晌才能自己平复了些,再抬头只见苏扶风脸上已稍许温软,不再似先前那般疾言厉色,可表情似乎有些失望沮丧,垂着双目,呆呆望着地面。
他走过去,“凌大侠,凌夫人,没什么事吧?”他还是问了一句。
苏扶风抬起头来。“没什么。君黎,有些事……实是不能强求。”
一旁凌厉也叹了一口,却不接话,四顾找到宋晓,道:“我去与老宋说说他二公子的事情。”便走开了。
他先前叫了宋晓,便是要与他提到宋客重伤之事的。原本他离开临安时,就修书发来宋家,告知他们宋客情状,要宋家派人来接了宋客回淮阳去,不过看来宋晓并未接到书信。淮阳是金境,大宋书信丢失也不算奇了,他也便不细究,只是还未说到具体情形,秋葵与苏扶风一来,便将话头打断了。
这一回再与宋晓说起,宋晓方显得有些震惊,道:“阿客离家好几个月,我一直没有他的消息,派了些人出去寻他,也没什么结果。”当下拱手道,“多亏凌公子了。唉,没收得到公子来书,我原是打算设法去趟徽州,求见下青龙教主了。就算打听不到阿客的消息,毕竟阿矞后事得了青龙教的帮忙,总也该去与青龙教主见一面。”
君黎在一边听见,心道这被凌大侠称作“老宋”的前辈原来便是宋客、宋矞兄弟两个的父亲。听起来他是知道了宋矞已然身故,也知道是青龙教葬了他,却不知道宋客跟了朱雀走了。
他并不知宋家家世特殊,宋客与宋矞虽是兄弟俩,身份却大是有异。宋矞明面上是黑竹会的“阿矞”,自然有人将消息传了出来,可宋客的身份却没人知道,也便没人提起。黑竹会人将阿矞身死的账记在了幻生界的头上,宋晓肯花了那么多时间为沈凤鸣查找幻生界蛊毒线索,一半也是为此,只可惜所获依旧甚少。
“以你的身份,求见青龙教主终是不太合适。”凌厉道,“如今便派两个人与我一起回去临安,接二公子来便是了。”
宋晓正待称是,忽听一个女子声音尖声道:“你真的对宋二公子的事情一无所知吗?你没收到他的信,那我的信呢?我的信你也没收到吗!”
宋晓吃了一惊,“是谁?”余者却已听出是娄千杉的声音。几人说话之处离娄千杉被关的屋子不算远,为她所闻,也是不奇。
娄千杉道:“前辈是掌管那本‘册子’的人,该猜得到我是谁的,宋二公子头一次见我,便猜到了,他说因为如今黑竹会里,就只有我一个女子的。”
宋晓才道:“你是娄千杉?——你见过阿客?”
“我见过他,早在他和朱雀同行去临安的时候,我就知道事情不妙,我出发去洞庭湖之前就悄悄写了一封短信,交给黑竹会中一人带来这里总舵。我担心宋二公子要出事,想叫前辈快点派人去趟临安。宋家不是有人常来总舵的吗?没有看见信吗?驿站送信送不到金境,难道黑竹会的人也送不到吗?”
宋晓摇头,“我未曾见过,信上……”待要问信上写了谁人名姓等细节,却见君黎等外人在侧,不便多说。反正争论此事也已无意义,当下只道:“总之,我尽快派人过去将阿客接回就是。只不知——”
便一顿,转向凌厉,“不知凌公子为何将娄姑娘关在此处,若无特别缘故,可否将她放了,我也想多问问关于阿客的事情。”
娄千杉心中暗喜。她等待的也便是这个机会。君黎已不能装聋作哑,上前道:“宋前辈,晚辈无礼,不过娄千杉,还不能放。”
“这是为何?”
“因为……她与幻生界的人有所瓜葛,凤鸣这次中毒,便与她有关。”君黎很容易便找到宋晓心中忌讳之处。阿矞因幻生界之人而死,宋晓自然会视幻生界为敌,娄千杉再是想借宋客之事向他示好,怕都是无用。
宋晓面色果然沉落,“当真?”
娄千杉见君黎有心阻挠,恨道:“我与幻生界有瓜葛又如何?我是三支中人,自然与幻生界少不了瓜葛,宋矞不是我害的,宋客的命也算是我救的,难道宋前辈要因我出身三支,便视我如仇?若是如此,沈凤鸣、秋葵——他们与幻生界难道又能少了瓜葛吗?”
忽听另一边秋葵的声音道:“千杉?是千杉吗?”想是娄千杉说话声音忽高,秋葵依稀听见,便出来问起。
君黎虽不惧将娄千杉的歹毒在秋葵面前说出,却又知这般真相于秋葵打击定是极大,何况,以她一贯对娄千杉的信任,还未必就肯信自己。犹豫间,秋葵已快步走了过来,见众人面色有异,便道:“我好像听到千杉的声音。君黎,千杉是不是也来了?她前些日子突然跑走,便不知所踪,我有点担心。”
那石屋里传来一声低冷的轻笑,“师姐,这种时候,好难得,你还能记起我。”
秋葵大是吃惊,上前道,“千杉,真是你——怎么,为什么——君黎,为什么将她关起来?”
“她……”君黎不擅说谎,停顿了一下,方道,“我不知如何与你解释,但总之她……我关着她,自是……有我的缘故。”
“有什么缘故?”秋葵却不解,“先前,不是都好好的吗?”一顿,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你是不是……怕她对沈凤鸣下手?”
一阵沉默,石屋里才再次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只听娄千杉幽幽道:“师姐,你好天真,你到现在,还是这么天真吗?”
“千杉……?”
“师姐,你叫他们放我出来,我告诉你是为什么。”
秋葵只觉得心里有些不甚好的预感,可她没有犹豫。“君黎,你将她放出来。”她用了种不容置疑的口气。
君黎无奈。如果娄千杉真的愿意将真相告诉她,那么,就让秋葵这样知道也好吧?自己往日里有多少次与她争执过关于娄千杉的事情呢?而如今,娄千杉亲口说出来的话,她总该相信了吧?
他将石门开启。娄千杉依然是那身少年男子的装束,可是头发披散着,眼睛也有些浮肿。经过了一夜的禁闭,她仍是走得尽量沉静。
“师姐,你跟我来。”她头也没回,径直往沈凤鸣的屋子走去。
秋葵跟过去,君黎也跟过去。苏扶风欲待也过去,却被凌厉一把拉住了。
她也还未知对秋葵下手之人是娄千杉——她也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或许,她不该去插手秋葵、娄千杉、君黎以至沈凤鸣之间那么久以来难以解清的诸般是非。
娄千杉在沈凤鸣的榻前站住,回过头来,等着秋葵和君黎走进。
“君黎道长,其实你不必跟来。”娄千杉道,“我不会再对她做什么的。我要她到这屋里来,也不过是我想让沈凤鸣作个见证——可既然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那么,就由你来作个见证好了。”
“千杉,你……你到底要说什么?”秋葵莫名地有些紧张。
“我只不过是要在他的面前对你说——我只不过想你知道,师姐,你根本不配他那么喜欢你,因为你从来也不曾相信他,你只相信你自己。”
; 二九二 魂归何夕 八
这几句话太过突如其来。娄千杉在秋葵面前从来柔软娇美,从未说出过这样言语,秋葵并无准备,可她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没有说话,只有睫毛微微颤动着。
娄千杉也保持着冷静,语调也平缓至极,好像胸有成竹。她早就知道什么样的事情是能直刺秋葵心底的。“我告诉你两件事吧,师姐。”她微笑着,“第一件事情,是沈凤鸣从来没有睡过我。”
秋葵依旧没动,可是那眼睛却眨了眨,像是这句平静的言语之中有什么气息拂动了她的眼眉。她起初相信娄千杉,只因为她一句话,那个“事实”就成为她深刺于心的痛惜和内疚,让她觉得为了给她寻回公道,做什么都值得;而如今她在自己面前,也只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将她们自认识以来的一切情谊都抽得空空如也。
娄千杉的微笑变得更妩媚,像是秋葵这样的反应终于让她有了一丝爽快。“别急,还有第二件事。”她轻笑着道。
“你走吧,我不想听了。”秋葵声音微颤。
可娄千杉没有停下来。“第二件事情,放出‘幽冥蛉’的人,就是我。”她仍然轻描淡写地说着,双目中的幸灾乐祸都已不再掩饰。虽然她不曾杀死了她,她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能杀死她,可她终于有这么一天,看到她这样的伤心,于她来说,这大概也是她能从她这里获得的最大的胜利了。
秋葵的唇微微颤抖起来。那两句言语好容易就将自己一瞬间击透,击得她就连呼吸都好像不畅,都快要没有了。
娄千杉说完了,转头,向沈凤鸣看了一眼。他双目紧闭,沉沉无觉,寂寂无声。她的快意忽然有那么一瞬化作无奈,像是也看透了世上的什么东西。什么情和爱,不过是命运的玩物。起初的自己,在对秋葵说出第一句谎言的时候,也不曾料到过今日的结果——她怎么料得到,似自己这样的人,在早已注定的命途里,竟然也有那么一刹那,掺入了情爱啊。
她知道,这一次对秋葵下手,她从此再也休想从朱雀那里得到半分助力;她也知道,幻生界若得知自己如此擅自行动,也断然不会再与自己结盟。于始终自诩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各家之间的自己来说,这一冲动的代价何其巨大呢?莫非——莫非上天最后定要让沈凤鸣死,也是在提醒自己那些什么情和爱,都是不该存在的吗?
她忽调头往外走去。君黎忙将她手臂一抓,“秋葵,你要放她走?”
秋葵没有转过头来,过了许久,她方才低哑着声音,“让她走吧。是我错了,一直……都是我错了……”
君黎心中不愿,可到底还是松了手。娄千杉保持着胜利者的姿势大步走出,瞧见外面正要离去的宋晓,媚然一笑,道:“宋前辈,不是还有话要问我吗?我与你同去临安接二公子回来如何?”
宋晓不知君黎为何已不加阻拦,便也点点头,道:“有劳娄姑娘,阿客之事,回头当真要好好谢谢你才是。”
娄千杉笑得嫣然,“哪里的话,同是黑竹会的人,又何必要客气。”
君黎没有顾得上去看两人的离开。他上前,扶下摇摇欲倒的秋葵。他知道倔强如她纵然落泪也不会希望任何人看见,可他也知道不能在此刻弃她独自一人承受那般残酷的回声。他回想起无数个与她争论的瞬间,忽然觉得会与自己争到面红耳赤的秋葵,其实何等善良——她那般固执,只是因为她真的不愿意相信这世上会有那么多丑恶与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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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葵身体极为虚弱,连日赶路加上来到此间后又数度心神激荡,很快便有些支持不住。君黎央凌厉与钱老为她也腾了间空房,要她答应了先休息静养,少顷见她沉沉寐去,才稍微放心了些。
很快已是傍晚了。天气还是有些热,几人少许进了食,三个少年去附近河边取水回来,要给沈凤鸣擦身。
可回了来,沈凤鸣身体又是冰冷,少年们便又愣怔坐在一旁,不知所措。
等待亥时是难熬的。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水粮,每日也就沈凤鸣醒来的那一段时光能让他吃喝极少的东西。他们还想好了许多要说的话,希望这一次不会再错过与他讲的时机。
只不知,他还会醒吗?
天黑了,但距离亥时还有一小会儿,除了苏扶风还在照顾秋葵,不知不觉间,几人都聚到了沈凤鸣屋里。
钱老咳了一声。“那个秋姑娘,她不来吗?”
“她身体不好,还是不叫她了。”君黎道。或许是为了坚持这样的决定,他往一个少年手里拿了手巾,道,“不是要给凤鸣擦身么?她来了也不方便。”
“你怕沈凤鸣见了她之后……就没有求生之念了,是么?”凌厉猜出他的想法。
“我……”
“可若他因此至死都没有见到想见之人,你岂非令他难以瞑目?”
君黎不应。两个少年解了沈凤鸣衣衫,他周身肤色大多也已蔓满深黑,触目惊心。
阿角先哽咽起来。“会不会……会不会醒不来了,否则,否则现在身上的黑色,该要开始退了才对吧……”
“还早,还早一会儿。”另一个少年慌忙道。
温水绞出的手巾,触到沈凤鸣冰凉的身体,也很快变得冰凉。几乎没有一丝生机的身躯,又哪里有将醒的样子。
“如果他今晚不醒,阿角,你们几个,明日去陈州城里,给他买件新衣吧。”凌厉话里的意思,已是极为明白了。也许不只是新衣。入殓,需要的东西何止是一身衣衫。
阿角抹了抹眼睛。他在擦沈凤鸣的后背,抹了一抹之后,他好像呆了一下,再抹了抹眼睛,随后,终于确定地“咦”了一声。
“怎么了?”君黎道。
“沈大哥的背上……”阿角指着沈凤鸣的背脊,“这里,有一块,还没有变黑。”
君黎忙侧去看。漆黑的脊骨之上,悬枢穴附近,的确有那么一节仍然保留着肌肤原本的颜色,突兀兀很是醒目。
“是这里还没有被毒性蚀到?”君黎说得不甚肯定。毒性如此剧烈,与周身血气早已相合多日,断无某一段筋骨还能置身事外的道理。
“若不是的话……便是……便是说这一处或许能抵御毒质?”他语调明显有些变了,伸手按了按,只觉这一处似乎还起起落落地留有一丝活人的体温。
“我记得他救秋姑娘,也是扎破了秋姑娘脊骨……”凌厉沉吟,“不知是否云梦教之学中,脊骨有些特别之处。”一顿,“君黎,我们不懂云梦心法,瞎猜无用,不如去叫秋姑娘来问问看。”
君黎只得点头答应。他先前特意未曾告知秋葵沈凤鸣会醒之事,可现在看来,也瞒不得了。
秋葵方醒未久,极度疲累,见君黎忽然匆匆来问起云梦心法,心知有异,勉力起身道:“我过去看看。”
三支同出一源,秋葵当然知道一源武学之中是以脊骨为人气血之起源,所以知道那时沈凤鸣自脊柱刺血以为自己解毒,并非妄为。此番见得沈凤鸣这般情形,她略一思索,并不隐瞒:“我听师父说过,本门心法修炼得宜,则新血自脊而生,当会汰除废旧脏毒之血气,到汇入心脉时,愈是纯净,愈能发挥本门武学所需的强大念力,如此生生不息。可若废旧脏毒之力强大,则会反过来压制脊中生血之力。如今他身中剧毒,当是脊上之力抵挡不住毒性,压迫至今,也唯有一处还能勉强生出新血。”
“那是不是说,只要这处还在,他就能继续活着?”君黎道。
“我不知道……”秋葵转开头去,“我只是……只是这样推测,毕竟,这只是道理上如此,可我……从未见过,也未听过有人陷入过似他这样的情形。”
“那么,他每日亥时的清醒,是因为新血一时之间冲淡了体内的毒性?”凌厉道,“这毒质融于他体内,也只有新血生得快时,才有可能占据片刻的上风,否则,也不过是为毒性吞噬而已。”
“可能亥时时分,是云梦‘圣血’新生最快的时候,”君黎猜测道,“也或许是一日之功累积之后的结果。”
“若是我们早点发现就好了!”阿角顿足而泣,“说不定前几日,沈大哥脊上还都是好的,现在……现在……一点点的越来越少,难怪他每日越来越……”
众人皆默然不语。此事当然不能怪三个少年,何况真的早些发现,又能阻止吗?
“秋姑娘,你试试用云梦教的心法,自他脊上尚好之处运功,看是否能助他血气再生?”苏扶风在一旁道,“此事想来甚难,但你试一试,只要有一丝可行,至少我们知道——也是一线希望。”
秋葵虽然不喜苏扶风,但此刻别无他法,也只能听她,当下伸出手掌,以手心按向沈凤鸣背后悬枢。今日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也会这般不作避讳与一个男子肌肤相触,尤其是与沈凤鸣——可此刻却竟连半分尴尬都觉不到,她才发现——生死真的足以将一切其他的事物与念想都远远抛在后头。
然而,手心用出去的劲力,在沈凤鸣的身体里好像不过打了个旋儿,便消失殆尽。
; 二九三 魂归何夕 九
她一连试了几次,伤势未愈之下,额头很快已汗。她只能收了手,摇了摇头。“想来……是不行的。若我记得不错,一源心法之中,脊骨生血之效乃是各人修习所得,互不相同,旁人——本是无从改变。”
“难道真的……真的没有办法……”君黎颓然而坐,以手扶额。
阿角忽“啊”的呼道:“沈大哥要醒了,要醒了!”
众人齐齐围去,只见沈凤鸣脊背上肌肤之色已在变化——净色自那未变之处向四周蔓晕而去,如同一时将那些污黑冲洗荡涤。可似乎今日之力已有所不逮,沿路偶留下了少数细微的、难以涤清的血脉,仍然透着淡淡的青黑,到得颈上、脸上,青黑之丝已多,如变了色的根须抓在了面上,状貌甚是诡异。
“原来每一日,都是这样……这样的。”一个少年喃喃道。“我们只知他每日毒色褪去得奇怪,却没想到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了一会儿,沈凤鸣掺杂着黑丝的额头才忽然一抽动,没有睁眼,反而愈发紧紧将双目闭住了——闭得眼角都皱出了深褶。那是——醒来时觉到的深痛吧?只是竟也流不出痛的泪来——正如那时的秋葵,也不曾流得出一滴泪。
这是第六日的夜里,他已经无法再醒得似前几日那般轻快。有所减退的残毒也足以令他痛苦非常,他在许久之后,才得以费力地睁开眼睛。
他怔了一下。虽然那个纤瘦而高挑的身影在发现他醒来之后,迅速向后躲了一躲,他仍是捕捉到了。他从未想过在那夜之后、死去之前,还会再多见她一面。他明明早已把一切的心痛与怅惘都在那夜结束了,现在——实在——有些多余。
“沈大哥。”几个少年是不管不顾的,上前来喂水的喂水,喂食的喂食。沈凤鸣下意识喝了一口,抬眼再看到君黎,才苦笑了下。
“你们啊……也是好本事,竟然……”
竟然能追得到这里来。这句话太长,他一时没有力气说完。
“凤鸣,你认认真真地告诉我,到底有没有办法可以救你?”君黎不想浪费一丝一毫的时间,开口就问。
沈凤鸣却笑起来,“你怎么这么个样子?”却竟是在取笑君黎的装束。君黎这些日子都在赶路,昨夜虽稍为休息,可也根本顾不上置换行装,早上依旧拿了那火红的带子束发,谁料沈凤鸣仿佛根本不知道旁人在他那久久的昏迷之中如何为他悲伤痛心,更好像不在意时间急迫,仍然这般不知轻重地取笑起人来。
“沈凤鸣。”一旁凌厉道,“我知道你不惧死,但你在此刻作出这等模样,也不会令旁人好受一分一毫。”
沈凤鸣的笑容才敛去了。“我不惧死吗……”他的语气转为平静哂然。“我倒希望我真的不惧死,那我也就早便从那山上跳下去了。”
没有人说话,只有熔化中的蜡烛偶尔发出轻微的哧哧声。凌厉与君黎是在山顶见过他留下的痕迹的,他们想象得出他那时必定痛苦非常而欲求一死,可到最后,他到底还是不肯就此踏出那一步。
沈凤鸣的目光转过,望住躲在暗影之中的秋葵。“你们,”他勉力地道,“先容我少许时间,与湘夫人说几句话。”
几人互相望了望,料想他要说云梦教的事情,只得向外退出,留下秋葵独自作陪。
沈凤鸣有点吃力,调整了下呼吸,室内一时便只剩下了沉默。
原本,他若不说话,秋葵是绝不会说一个字的。可这一次,她知道他的时间很少很少,竟忍不住先开口。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将目光躲开,只是这么无头无尾地问了一句。
沈凤鸣有些意外。“……我该认为,湘夫人现在不想我死了?”他笑得淡淡的,“你不是总说,终有一日要亲手杀了我的?”
这两句在往日里足以算作挑衅的言语,却忽然令秋葵眼眶一红。她是一直想亲手杀了他。若定要算,如今,也确算得上是她杀了他。可此刻的心情,又哪里有半分得遂心愿的快感?
“我在问你,真的没有办法了吗!”她心思按捺不住变得躁然,“你以为你这样死了,我便要为此后悔、内疚么?我告诉你,休想。你既然能将我体内剧毒自吸走,反过来,我也可以做到的!”
沈凤鸣不为所动,“云梦禁术,你没有‘圣血’,办不到的。”
“你不是让我做云梦教主吗?你难道不该将‘圣血’传给我,将云梦教的一切秘术禁法都教给我吗?”
“你明知现在这些都已不可能了……”沈凤鸣却说得举重若轻,“你后不后悔,内不内疚,我反正是快死了,也觉不到。你也就不必定要与一个死人赌气了吧。”
“你……”秋葵有些忿怒。他叫她不要赌气,她却偏偏要赌,“我便是不要你今日死了,只要你说得出来,不管什么样的代价,我总能做得到!”
沈凤鸣看了她一眼,“不管什么样的代价?”
秋葵从他的言语里好像听出了一丝儿希望,不假思索:“对,不管什么代价——你快说,是不是还有办法?”她连失去性命都不怕,还怕什么别的代价吗?
沈凤鸣神色显得有些警然,向门外看了一眼,才放低了声音,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秋葵靠近了些,似乎并没听清。
“我说,如果是要你委身于我呢?”沈凤鸣依旧低低地说完,才抬目看了看她。
秋葵面色霎时变了,弹起身来,羞愤与游移不定一起浮现在脸上。
沈凤鸣叹了一口。“我知道,湘夫人或许愿意赌上自己这条命,却无论如何不会肯赌上自己的清白。‘幽冥蛉’的剧毒在我体内几日,我已很清楚它的毒性——寒热交替、阴阳相携——以我一人之力,根本不是对手。可是你方从‘幽冥蛉’剧毒之下逃生,新血正盛,加上你是修习云梦心法的女子,若能相生相融……”
“我……”秋葵竟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惊慌。这样的“代价”,不是她意料之中的。她断不想将自己的清白葬于这场剧毒,可也无法那样清楚地说一个“不”字,因为,那是她欠下的。
迟疑间,忽听沈凤鸣“噗”地一声,竟笑出声来,笑得脸上的筋脉都透肤可见。“湘夫人,你……你怎能……怎能这般好骗?这世上……哪有……哪有这种事?”他笑得几乎要停不下来,秋葵一愣怔间,方知他这番言语竟是戏耍,勃然大怒之下右掌一抬,便要向他面上重重击去。
可这一击到他脸颊附近,她忽看见青黑色的筋脉隐盖之下已不再清晰的那一道伤痕,心头一颤,停下手来,胸膛因受辱而起伏着,一时竟说不出话,只道:“你……你……沈凤鸣……你……”
“我便是这样的。”沈凤鸣望着她,笑意渐渐敛去了。他其实也惊讶于方才那一番玩笑竟然真会令她犹豫不决——哪怕只是她目中闪过的一瞬迟疑,他也觉得,自己仿佛从未像此刻这般快活。“你真的不必与我赌气,便只记得我是你骂的那个‘奸贼’、‘小人’、‘恶徒’,也就好了……”
只这一句话,无数往事忽然清晰无比地冲上秋葵心头,冲得她眼泪竟要就此簌簌落下。她慌忙转身,不欲被他看见。她不懂,她真的不懂,这个至死都轻薄如此的人,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你们总在问我,还有没有办法。”沈凤鸣语气里是极尽的无奈,“湘夫人,我是真的不愿死,如果还有办法,我又怎会不说?”
“你既如此不愿死,又为何要救我!”秋葵忽回过身,大声道,“你明知道,你就算救了我,我也未必会感激你;而你是云梦教唯一传人,你明知道你若如此做,就没有机会将云梦教的武学传承出去了。于此事上,你也如此不分轻重吗!”
沈凤鸣没有回答,“湘夫人,我与你说个故事吧。”
“我不要听什么故事!”秋葵情绪难抑。
“也算是云梦教的一段故事。我原就是为此,才叫你留下的。”
秋葵没再说话。她知道什么云梦禁术,什么“神梦”琴谱,都已来不及了,大概,他也只能与她,再说这么一个故事。
只听他叹了一口。“云梦的起源,云梦为何被称为‘魔教’,你该都已知道了。盛极必衰,‘魔教’横行江湖两百多年,终因内乱而覆亡,其下‘三支’星散,‘一源’藏匿,原是再也不该出现在这江湖的,只是既然‘一源’仍然将云梦秘学代代相传,谁也不能说‘一源’的祖上,没有怀了有朝一日重出江湖的梦,只不过云梦教崇尚的是自然,于所谓‘重出江湖’,都知道不应强求,只因——以为有时,有时便会没有;以为没有时,有时就偏偏有了。”
; 二九四 魂归何夕 十
他说话极累,自然也带不上多少语气,可这两句话,在秋葵心中却若然有澜。沈凤鸣原本并不想做这个云梦教主的,却被迫做了,如今在江湖中名声已传,可他却又不久于世——造化弄人,大抵如此。
沈凤鸣接着道:“‘一源’历来单传,到了大约五十年前,‘一源’的传人诞下了一个女儿,其后便始终无出。好在‘一源’并不觉得女子与男子相比有太大不同,倾云梦所学,也便传予了这个女子。女子的邻里,虽然不知道她的身份,但见她容貌极丽,气质特殊,而她每每弹奏琴曲,琴音似都极为动听,仿若含有魔力,便都叫她‘魔女’。这称谓,并无恶意,不过巧合。”
他说得有些艰难起来,语速越发慢了。“‘魔女’背诵完云梦全部秘学之后不几年,父母先后病逝,她那时却才二十来岁,孤身一人不甘寂寞,便涉入江湖。其时宋室已然南迁,可旧都开封、洛阳二地,多少世家豪杰都不愿南去,表面上常陪宋廷降臣一起,与金官饮酒,以期和睦,但大多数人不过虚与委蛇,不见天日之时,也常杀金人以泄心头之愤。‘魔女’初到中原,便撞破一名世家子弟与一队金人交手,她见那世家子弟人寡而对手众,便出手相帮。其实——即便没有她相帮,那人也决计不会落败——他们必不会在没有把握时出手的。
“那世家子弟对‘魔女’一见倾心。也便是这‘一见倾心’,大概,消弭了以‘魔女’之才貌原本可能要在江湖上掀起的诸般风浪。‘魔女’见人家爱她,她也便爱人家,跟他走了,只是——女子与男子到底是不同的,有些事依附上了,便割舍不得,到最后她才得知这世家子弟其实正妻侧室早有了三房,可那时,已情深难断了。”
沈凤鸣说到这里,稍稍休息了一下。颊上黑色重了一些,他免不得露出些痛苦之色。秋葵不知他为何提起了这“魔女”的情事,但算来与他的身世必有关联,也便不再发声。
“你大概……根本没听过,昔年洛阳有个沈家吧?”沈凤鸣说到这一句,才将目光抬起,扫了她一眼,随后又复归去,仿若此事与己并无关系,淡淡续道,“三十年前,洛阳沈家,论武功虽然称不上名震武林,可在江湖上也有那么一点儿名气;论家产虽然远逊明月山庄,可在世家豪绅比比皆是的洛阳,也能排得个第三第四——总之,是个不上不下,却也有头有脸的门户。‘魔女’跟随的那位世家子弟叫作沈雍,是沈家的长子,他对她,却也不是假的,当时想的,是大不了是再纳一房;‘魔女’用情已深,即使做个侧室,也心所甘愿,如此,她便嫁了过去。听来皆大欢喜,只是沈家正妻侧室,都出自名门,‘魔女’来历不明,长辈当然不喜,虽然沈雍坚持娶她进了门,但为了摆平家中如许多关系,也很难再对她再多加回护。”
他咳了一咳,要消去声音里的喑哑。“后来,沈雍成了沈家家主,‘魔女’也给沈家添了一子,不过她不愿依沈家的辈分给这孩子起名,因为,她临盆前夜,曾梦见天鸟鸣于云梦之泽,她觉得,这是个征兆,提醒她,这孩子更该属于‘一源’、属于云梦,而非属于沈家。为此,她叫那孩子作‘凤鸣’。她倒不在意旁人怎么看——她也不打算让自己的儿子争沈家什么东西。于她来说,‘一源’那些不得不传下去的武学,才是她对好好养大这个孩子最大的期待。
“可是——她到底是个女人吧。女人,又怎能对自己的男人完全无所期待。那沈雍知道‘沈凤鸣’将来是不可能继承沈家的了,而他身为家主,更不欲家中不和,所以虽然极力叫人照顾好这母子二人,但自己却甚少过来,‘魔女’每日寂寥之时,便只有在庭院中弹琴,弹的最多的一曲,就叫作‘湘君’。‘沈凤鸣’虽然年幼,却也在心里给自己母亲不平,可‘魔女’对他说,‘你不要怪他,他并不是不要我们了,只是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不能只顾着我们’。待到‘沈凤鸣’再大一些,他心里便愈发清楚这个家是怎么一回事。他常常想,‘待我大了,我定不让我的女人这般孤苦伤心’,因为他深信,沈雍可以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不来看他们,可若要来,却只需要一个理由。”
他抬眼,望见那个也正望着自己的秋葵——她竟听得专注,不曾避开他的目光。
“你方才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救你吗?”他微微笑了笑,“我知道,我也有千千万万个理由不该救你,但是,救你,也只需要……一个理由。”
秋葵遽然动容。她心非坚石。她从不知他的一言一笑,竟也有一日会让她心痛如绞。这个还没讲完的故事耗尽了他所有剩余的清醒。黑色便在此时蔓过他的面容,她觉得,她的世界也与他一起,一点一点地暗去了。眼前好模糊。她忽然前所未有地害怕起来,怕那个一直拿性命保护着自己的人,就真的要这样离去了!
她掩面失声,众人听得有异,齐齐闯入。暗色四合,吞噬了沈凤鸣整个身体,连那脊背上唯一的净地,也消失殆尽。几个少年都已惊呼起来,就连苏扶风面色一时也变了好几变,抬头向身旁凌厉狠狠看了一眼,凌厉似乎明白她这个眼神的意思,默然跟着她退去了中庭。
“你还是定坚持见死不救吗!”苏扶风已变得声色俱厉,“你还是不肯说出‘她’的下落吗!”
“扶风,我已解释过了。非是我见死不救,她现在早已失去纯阴之体,根本就不能再……”
“你只是不想五年的工夫白费罢了。”苏扶风冷冷打断他,“我知道,你花了五年时间才好不容易抑制住她的纯阴体气,可她天生就是那个体质,抑制需要很久,恢复起来却很容易——只要稍加引导,她便能重归纯阴之体,就能救沈凤鸣的性命!凌厉,大不了,我们再多花五年,总也好过见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这般死了!”
“非止五年的时光而已。”凌厉摇头,“且不说她现在人远在千里之外,就算她在这里,此地不是极北长白,而且现在是热天,她贸然恢复纯阴之体,寒热交迸之下,她的性命也会不保的!当初要为她改变体质,不就是因为那体质威胁到她的性命吗?我并非定要重一人性命而轻另一人,只是若用一人性命去换另一人的性命,便如当初沈凤鸣用自己性命换秋姑娘性命,其实——并无意义!”
“是啊,并无意义……”秋葵在屋子门口轻轻呢喃了一句。两人争论时,未曾有意压低声音,这番话秋葵、君黎等都是听闻了。凌厉见状,只得解释道:“秋姑娘,我的意思是……”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你的意思。”秋葵已经收敛了方才的失态,变得一如既往地冷淡,可目光之中的雾色隐约,却显得她一双眼睛都朦胧得有些不真实,“凌公子,其实,我也那么想。可这世上的事情,若能只用有没有意义来评断,也……也便好了。”
“凌大侠,方才你们在说的人——是谁?”君黎也问道。“那个人——能够救得了凤鸣吗?”他在君山岛上就曾听两人提起过一个“她”回到中原的消息,可那事不关己,他也不曾去细究。
“公子,你莫非……莫非,真的寻到韩姑娘了?”钱老也大是吃惊,“公子为何又不早说?”
凌厉被这许多人一起追问,心知自己隐瞒此事,连钱老都已不满,也无可奈何,道:“是,我几年前就找到她了。”
钱老震惊,望向苏扶风,只见她点了点头,道:“钱老,此事——我们是真的不敢声张。几年前,还是我无意中找到的她。她在一间庵庙修行,那时身体已是极差了。纯阴之体,早些年固然百病不生,可毕竟异于常人,年岁一长,体内寒气愈发重了,就与当年的朱雀一样。那么重的寒气,在非寒之地是无法生存的,不得不躲去极冷之处,所以我和凌厉商量了下,将她护送去北方长白山一带住下。可是,她这个体质,若放任不管,再过两年,恐怕就连在那里,她都要活不下去了,要保住她的性命,只能设法改变她的体质。凌厉所练内功是热性,于寒冷之境中对她施予,她还可耐受,由是便打算以这种办法,逐日化解她体内寒气,不过此事甚是不易,在冬春尚可行,但那里夏日最暖之时,她才堪堪可以忍受天气,决计无法再受热劲内力冲击,所以夏秋二季,便无法为她运功,凌厉每年夏秋回来江南,一直要到初冬才能再去。我有时也一起过去,如此消长了五年,今年——她‘纯阴’之征才终于开始消失,所以凌厉带她离开长白,来到中原,在暖一些的地方,想她今后逐渐转变为寻常体质,也能更快些。”
她看了一眼君黎与秋葵,“你们恐怕还不知。纯阴之血,可以洗净世上百毒,纵然是‘幽冥蛉’,也该不能例外,所以我……所以我一直在与凌厉争论。可是若从‘她’这一头想来,她天生异样,活得如此艰难,我又怎么能不顾她的死活,逼她再用五年的痛苦,去换一个她所不认识的人的性命。何况第一次是五年,若重来一次,或许……就不仅止五年,也未可知。”
; 二九五 魂归何夕 十一
众人听得都是心中沉痛,虽然还有相救沈凤鸣的热望,可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钱老不无悲悯地摇了摇头,道:“或许,当真是死生有命……”
“死生是有命。”秋葵忽道,“可我只知,若有一丝希望却又放任不要,我这一生,大概都无法原谅自己的。凌公子,你们说的人,她到底在哪里?若还来得及,我愿意去求她。如果这样会让她再留极寒之地五年,我便去陪她五年,如果是十年,我便陪她十年。”
秋葵说出这样的话来,众人都不免有些震惊动容。默了一会儿,君黎开口道:“也许不必去极寒之地的。就算是夏日,大内之中也专有冰窖,我们去求求朱雀,也许便可行。”
凌厉摇头,“朱雀决计不会让她进大内的。”
“为什么?”
“她是青龙教主拓跋孤的胞妹。”钱老在一边叹道,“当年她也曾混入过朱雀山庄,杀过朱雀的使者。要朱雀答应这事,难啊!”
苏扶风忽然好似想起了什么。“她在青龙谷!——凌厉,是不是?你是不是把她带去了青龙谷,交给拓跋孤了?”
凌厉没有否认。纯阴之体已在江湖消失十几年,可凌厉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倘若她仍存于世的消息走漏,依然足以掀起轩然大波。于此事上,他最愿意托付的,也就只有她的亲哥哥了——而在这之前的五年,他甚至连拓跋孤都未曾告诉。
“在拓跋孤手里,那……”苏扶风摇着头,“拓跋孤决计不会答应此事的。”
“答不答应又怎样,以青龙谷和这里的距离——怕是来不及了。”凌厉说得黯然。
“我们那时离青龙谷已经那么近,你那时为何不说,为何又不说!”苏扶风目中噙泪。可她也知其实那晚若非沈凤鸣与秋葵突然失踪,一行人原是要往青龙谷的方向而去的,凌厉当然也料不到会有变故。
“或许……单先锋去了青龙谷,会见得到她。”她只得这般希望。
“单疾泉。”凌厉目中陡然一闪,“对了,他知道。他本就知道。”
“什么意思?”
“我带‘她’去青龙谷的时候,单疾泉他们还远未出发去洞庭。拓跋孤将此事告诉了他一人,让他将人秘密安置——所以,他知道她在青龙谷的!”
“那他绝不会想不到此节,他走的时候却只字未提……”
“以他的立场,当然绝不能将此事向人透露。”
“他……他与我说了一句话。”秋葵忽道。
苏扶风面色一变,“说了什么?”
“他说,‘要是还能见到沈凤鸣的活人,姑娘定能叫他再多活一天吧?’,我那时觉得他是讥讽取笑,没有理睬他便走了。”
“‘多活一天’……从那村子去青龙谷是半天多一些,如果单先锋真的有打算带那位姑娘来救人,从徽州来这里虽然稍远,但比你们的路要好走些,算下来,确实正好比你们晚一日左右。”君黎道。
“看来他真的是此意。最早单先锋在临安的时候,曾让刺刺来央我帮凤鸣,想来他也是不希望沈凤鸣会死的。我们到这里是今日上午,我们——便等到明日上午。”苏扶风说着,“却不知……却不知沈凤鸣还等不等得到。”
秋葵望着地面,若有所思。“你定能叫他再多活一天”——我又要如何做,才能让他活得到明日呢?
这个夜晚,绝望之中的众人忽然都好像看到些希望,只是那希望如此脆弱,脆弱得谁都不敢放得太重,只怕若一根弦断了,整个希望,也便要落入深渊。
凌厉叫钱老先行回家,余人皆是一夜难眠。君黎与凌厉、苏扶风商量倘若那纯阴之女当真到来,解毒之事是否真的可行。头一步自然是要恢复她的纯阴体质,以凌厉的意思,此事只消有寒性内力对她体内寒气作些导引,便可成功。君黎内功性属寒劲,功力尚可,该是够了,但随后的事情才更麻烦。纯阴体质重现,那女子便要耐受不住此间气候,轻则内郁大病,重则危及性命。
“过去五年,我每次运功,其实都是以大量热性内力灌入她身体,以期打散她体内寒气之郁,可每一次效果甚微,不过几日,这点热劲便要消耗殆尽,旧态重发,所以唯有积少成多,五年之后,才始得以让她脱离苦海。如今五年之功化为泡影,可至少不能让她立时便有危险,在寻到可供她藏身的寒冷之地之前,我必须再以热性之力暂时消去她的‘纯阴体质’,但此时此地运功她又必耐受不住,除非有极为强大的寒性内力作为辅借,在我运功之时,为她造就堪比长白那般气候之寒——这世上恐怕也只有朱雀才具备这等功力,你虽然师从于他,内力有所小成,可于此恐怕还犹有未逮。这才是我最为担忧之处。这个地方,又到哪里去找其他修习寒性内力之人?”
君黎想了一想。“凌大侠,我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夏夫人曾有书赠我,内中有一篇道家心法,我将其称为‘体行八卦’,也算是种运力法门,意思是,身体之内,各穴道方位,均可与道家的八卦之阵相合,借卦象各方位之力,将所需之力放于合适方位,以有合适之效。似如今之境,我运功时,将掌中运出之力放于‘生’门位置,那么所运寒力将可放大,代价或许是对应其他诸门位置之力有所减弱,譬如监感、抵御之力必然弱小,可运功之时,只要无其他危险,其他各门暂时减弱,也是无妨。如此,我功力纵然比朱雀弱上许多,却也可因此在一门上接近于他。”
“这样听来倒是极好。”苏扶风道,“若有此效,凌厉,你运功时若也用这‘体行八卦’,你的功力也便与拓跋孤的差相仿佛,岂不是愈发事半功倍?”
凌厉摇头,“我与拓跋孤之差不在于功力深浅,在于他悟达第七层而我未曾悟得。此事倒不是放大可得的了。只是——运功之事恐怕非顷刻可成,君黎,若一直用‘体行八卦’之法,你可能吃得消么?”
“我在休息时,将‘体行八卦’换一方位,增大恢复之效,与运功时所耗互相消抵,也就是了。”君黎道,“那位姑娘若能救得了凤鸣,我为她耗些力气,又算什么?”
凌厉才点了点头,“你勿要勉强便是。”
静下来时,才发现斜角的屋子里依稀传出了些琴声来,缓慢的,低沉的,仿若诉说。秋葵此刻的身体还不能使用魔音,她只是想起了沈凤鸣曾说过的那个幼年——那个满是幽思琴曲的幼年。她不知道沈家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沈凤鸣会身入黑竹——可那些,不重要了。她不敢停下。她只能试用这琴音,一遍一遍,来来回回,挽住他对这世间的记忆。
不觉天色已晓。晨鸟啁啾,像每一个充满活力的黎明。
沈凤鸣神色宁静,呼吸也均匀,若不是深色的毒素无法退去,他看起来也不过像是睡着了。
君黎独坐于室,试将“体行八卦”与“明镜诀”相合——此事于他并不难,在梅州为弩箭重创之后,他伤势得以加快恢复,这一相合功不可没,不过那时主要是以道家心法与明镜诀中第三诀“若虚”相合,并且主将休养恢复之效放大,而明日却是要主与第四诀“若实”相合,若有必要,或许还消用上第五诀“潮涌”,消耗的该是实实在在的内功修为,他还是想多作些准备。
他也有很久没有这样静静地练功了。睁眼时,身心清明,好似五脏六腑、四肢百骸,从里到外都得了一夜的道法相生而愈发有了些活力。就连耳目也像是骤然延伸而去——第一诀“逐雪”散出,他觉知凌厉与苏扶风正坐在金牌之墙的屋内——他们已不在争执,但他依然听得见他们的说话。
“你终于是肯了。”苏扶风幽幽地道。
“如果她真的来了,那……我也无话可说。”凌厉叹了一口。“你也知晓,以她的性格,怎么肯坐视有人因中毒而死。我肯与不肯,又有多大差别。”
静了一会儿,苏扶风方道:“天亮了。”
凌厉嗯了一声。
又静了一会儿,凌厉道:“你突然定要救沈凤鸣性命,是不是因为我昨日说了那件事之后……你下意识之中,就已把他当了沈雍的后人?”
君黎听得心头一奇。——沈雍?是个陌生的名字。
苏扶风没有说话。
“其实……洛阳姓沈的人千千万,我也不过偶然听说他也许从洛阳来,就连那句话是不是真的都不知道,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可你不是总说,直觉是不可逾越的么。”苏扶风道,“既然你都已经觉得有必要告诉我,我总相信——那不是无稽之谈。”
凌厉沉默了一会儿,“你见过沈雍的。你觉得他们长得可相像?”
“我早已不记得沈雍的样貌了。”苏扶风轻轻道,“你难道还会将杀过的人的样貌,记在心里二十年吗?”
君黎听得骤然一惊。那个沈雍,听来竟似是许久以前死在苏扶风的手下。二十年了——那该是昔年她在黑竹会时候的事情了吧?不知此人,又是否真的如他们所说,与沈凤鸣有什么瓜葛呢?
“多半是无关的了。”凌厉道,“沈凤鸣是魔教的传人,但洛阳沈家却不太像是魔教之后。况且当年那件事闹得那么大,若他真的是洛阳沈家的人,绝不可能不知道,却不曾见他对你有过敌意。还有,他来黑竹会的时候,是沈雍死后有四五年了,这之间——也看不出什么关联。”
三个理由似乎都极是充分。良久,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日头已经从外面照进来,君黎正待稍稍收敛起“逐雪意”,忽然神识好像又触到一物——确切来说,是一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正从很远的地方靠近过来。
他几乎一瞬间就认出那种感觉来。是刺刺。是奔马上的刺刺。他甚至能清楚地在脑中描绘出她的样子——可是,一转眼,那感觉已又变了。她不是独自一人——那奔马之上,还有一个人。
难道说——她们已经到了?君黎骤然起身,掠向大门之外。
; 二九六 纯阴之血
山谷之中,马力有些难行。距离黑竹总舵里许,刺刺二人不得不弃马改作步行。君黎远远已见,唤了一声,“刺刺!”
刺刺与身边的女子一起抬头,尽管脸上有些掩不住的仆仆风尘,眼睛还是发了亮,叫道:“君黎哥!”赶上两步,“沈大哥还……还好吗?”
见君黎勉强点点头,刺刺吁了一口气,“爹说,这位姑姑能救他的!”才及向身边女子道:“姑姑,这个就是君黎哥了。我们总算是到了!”
女子望了君黎一眼,君黎也向她望了一眼。她——就是昨夜他们口中,能够救得了沈凤鸣的那个女子吗?她相貌平平,在刺刺的身侧,并不起眼,不过以君黎相过无数面目的眼光看来,这张脸孔似乎并不真实。
他不显著地皱了皱眉:女子应该是戴了人皮面具一类的东西。也唯有她望向他时眼中微微漾起的一缕柔软的悲悯,多少化解了君黎的隐忧——这个女子,应该不是无情之人。
他的心放下一些。不管怎样,如果她无情,就不会随着刺刺这样赶来了。她会愿意相救沈凤鸣的吧。
“你是……韩姑娘吗?”君黎执礼相问。他记得钱老是这样称呼她的。
即使隔着人皮面具,也能看得出女子微微一笑:“是,我名字里有个‘寒’字,君黎公子叫我‘寒姑娘’,也无不可。”声音不娇不柔,却依旧很动听。
凌厉与苏扶风也已赶到门口,远远望见她,都是怔了一下。面具自然绝不足以阻碍他们认出她来,只是突然见她这样面貌,两人还是不无意外。
“是了。”女子才像想起了,抬手轻轻去揭面上。刺刺吓了一跳,“姑姑你怎么……”可随即更吃了一惊,看着她,竟呆呆地说不出话。
君黎也愣了一愣。他没有料到,除去面具的这个女子容貌会美至如此——那张颜面之上的冷艳荣华,竟是种足以挑起这江湖无穷争斗的绝色,只消浅浅微笑,便仿佛真的可以倾覆整个天下。
他这时才发现,女子的肤色白得几乎有些失真,像是已超越了雪色,通透得要变成了冰。大概是为了消除这样的苍白,她以一支缀玉金钗绾发,在白色长裙之外披了一袭明黄色的轻纱。清逸身姿加上眼唇之中偶现的嫣然,令她恍如幽然摇曳的雪中点梅,不嗅亦芳。
“姑姑,你……为什么要戴着那面具呢?”刺刺讪讪地问起。于易容之术所知甚多的她,竟一路都未曾发觉。
女子向她一笑:“这还是我方回来青龙谷时,令尊大人给我的。”
“好了,阿寒,刺刺,先进来吧。”凌厉道,“没那么多时间说这些。”
女子往里走了。她的脚步很轻盈,可君黎还是看出来,她好像并不会武功。他有些诧异。她是拓跋孤的亲妹妹,她还曾杀死过朱雀使者,怎么可能丝毫不会武功?他所认识的朱雀七使中的人物,无论是鬼使俞瑞,还是星使卓燕,甚至是张使张弓长,就算称不上武功绝顶,也无一不身负绝技。与他们齐名的使者,又怎会死于这样一个弱女子之手?
与刺刺低语间,他方知她也并不知女子的来历——单疾泉并未与她说清。
“那一日快要进了青龙谷时,爹忽然悄悄问我,如果还有万一的可能救得了沈大哥,我愿不愿意试一试,我自然是说愿意了,他就指我一个方向,说那里住了位姑姑是他故交,叫我带她来金牌之墙就能救人。他说姑姑认得凌叔叔和苏姨,不会不答应的,又给了我他的‘青龙左先锋令牌’,说要是她不信,就给她看,证明我的身份。”
“你爹……怎么放心只你一个人带她来?”
“他说我是女孩子,与她上路方便些。”刺刺鼻尖皱了一皱,“可是……我总是有些担心,因为,爹还是头一次把令牌都交给我,而且,连二哥还有向叔叔他都不让我说。这个姑姑,到底是什么人呢?她真的能救沈大哥?”
君黎吸了口气。“能的,刺刺。”他只回答了这一句,忽听那边凌厉喊道,“君黎,你过来。”他便道:“要救凤鸣,凌大侠要我也帮忙。晚些一切都好了,我再与你说。”便应声而去。
刺刺看他与凌厉和那“韩姑娘”一起去了西北面的石室,心中仍有诸般不解。可父亲的话,总是值得信任的吧。在这么多日子的绝望之后还能有相救沈凤鸣的希望,她也只能将一切不解都暂时按捺下去。
凌厉已经将此间情形与相救沈凤鸣的计划尽数与韩姑娘说了。他知道,时间紧迫。如果真的非如此不可,那么,任何拖延都是多余。
韩姑娘于此并无异议,只是在听闻君黎是朱雀的弟子时,眼中露出一丝讶异。
“难怪呢。”她轻笑道,“我还在想,你可没法引回我的寒性体质。”
凌厉面色有点落寞。“我做不到的事情太多。我从未曾想过,这么多年之后,竟然还会有不得不需要你自伤的时候。”
韩姑娘摇头不语,只将一柄短刃与一只小盏放在一边,向君黎示意开始。短刃与小盏——君黎自然知道,是一会儿放血之用。一个女子于此如此坦然,他还是有些动容。
“韩姑娘,我……替凤鸣,先谢过你的救命大恩。”他说得很郑重,“今日之后,姑娘但有所求,君黎虽然……虽然比不得凌大侠本领之万一,也必竭尽全力。”
韩姑娘淡然道:“公子是朱雀唯一弟子,他日无论是朝堂前程还是武学修为,怕都不可限量,何必自谦。”
君黎不再多言,以凌厉事先所授,运起心法,自韩姑娘头顶百会穴始,试导引她体内寒性。
韩姑娘的纯阴体气消失时日不久,受寒力相引,很快源源涌出,体内阴冷气血流动,片刻已冲消了蓄积于周身穴道之中以作压制之用的热力。君黎只觉掌心所触愈来愈冷,试以内力往她周身大穴运转一个周天,果然,阻滞已消。
他收去掌力。“应是好了。”此事谈不上消耗太多真气,亦未用得上道家心法,只是他为求万全,并未立时立起,不料面前韩姑娘陡然睁眼,他心头一冷。那目光冷冽明澈,竟如幽深而刺骨之寒冰,全不是初见时那温柔悯然!
因这一双冷绝的目色,她整个面孔都像是变了。依然是美至让人呼吸艰难的容貌,可神色间却是清漠,仿佛世间万事都不会让她有半寸放在心上。若说适才的她艳若雪中之梅,尚有疏影暗香,那么此刻这个恢复了原本体质的她便好似一朵至寒之莲,纯白之下,唯独散发着凛冽与无情。
就连对自己似乎亦是无情的。倏然之间,匕首已在她手中。她以迅雷不及之速割破了自己手腕,赤色的血液流了出来。
此际的这个女子竟令君黎有一丝心悸——她面色一变也未变,像对这样的痛都感觉不到。那血冷冷然滴落盏中,而她只是冷冷看着。
凌厉似乎也未料到韩姑娘如此,见那鲜血一转眼已将流满一盏,一把握了她小臂,向君黎道:“你将血拿去给沈凤鸣饮下,即刻回来。”
君黎应了,匆匆而去。
他原想等待看沈凤鸣是否真能如愿醒来,却也料想凌厉口气那般急促,想必韩姑娘的身体片刻也不得耽搁,当下便只能将这一盏托予了苏扶风等,便返身回到石室。韩姑娘却只是倚壁而坐,手腕上已包扎起来。君黎听凌厉正自劝说:“早一刻开始运功,于你便是少受这体质侵蚀一刻,到最后累累而积,或可有数倍之差,你为何定要如此任性?”
韩姑娘冷冷道:“现在运功,倘他解毒未成,又如何?”
“纯阴之血解遍体之毒也不过十滴之数,你流血满盏,还会有什么不成?阿寒,你不必拖延时间,就算拖延得再久,我也不会改变主意。”
君黎并不知韩姑娘与凌厉往日里是什么样关系,听凌厉口气,想来他们应也是至交好友,当下也道:“凌大侠为韩姑娘体质一事十分担忧,眼下初秋,韩姑娘一时半会儿未觉不适,但若时辰久了,恐怕难捱,确是应早些开始运功疗治。”
韩姑娘语意清索。“道家常说‘世人百幸,难敌一劫’,今日五年之功尽毁只需片刻,亦是合了天意,我看此事亦不必强求,不若顺其自然。”
“上一次你也是如此说,可最后也已坚持下来了,这一次也……”
凌厉话音未落,忽然外面脚步声急,苏扶风推门而入,面色不妙:“凌厉,你们来瞧瞧。给沈凤鸣喂了纯阴之血,可他尽数吐了出来,试了几次都不成!”
君黎面上变色。“怎么会?”
; 二九七 纯阴之血 二
几人匆匆到了沈凤鸣屋内,只见他人虽昏睡,可嘴角、胸襟、被子之上果然皆是血迹,刺刺与秋葵一人端着血盏,一人正在擦拭,一满盏鲜血已所剩无几。
众人从未想过到了此时此刻,连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纯阴之血都在手中之时,竟还会有这样束手无策之事。“这倒奇了。”韩姑娘轻轻道,“这般情形……前所未遇。”
“我再试试。”君黎向刺刺手中接了碗盏,将沈凤鸣半身扶起,强将他口咽捏开,将剩余的一些儿血液往他口中倾入,良久见是无殊,才敢将手放了,让沈凤鸣缓缓靠下。
面上还没敢露出喜色,榻上的沈凤鸣忽嘴角不动声色地溢出一丝血线来,擦净的唇边颊上重新染上鲜色,连枕头、床褥,一时都已红了。君黎心中重重一沉,往他口中查看——果然,口腔之内,溢满了逆淌而上的鲜血。
“是因为‘魔血’吗?”刺刺蹙起眉,“是不是他的‘魔血’与‘纯阴之血’难以相容,所以才难以咽下?”
韩姑娘闻言眉间微有耸动,上前两步,拿过沈凤鸣腕内寸关尺。
室里一时静了,众人的期冀都落在韩姑娘身上,落在她那莹白细长的指,和她平缓无波的眼。
隔一会儿,她才放下了沈凤鸣手去。“原来如此。”她面色平静,“他与我有些类似,天生血性有些特殊,寻常必容不得任何异己血气侵入自己身体。除非得他自己意愿吸入体内,否则,纯阴之血亦奈何不了他。”
“得他自己意愿?可他……可他此际昏迷,又怎能有清醒意愿?”君黎道。
“我也正是好奇。”韩姑娘嘴角微微勾起,“以这血性之特殊,毒物必受排斥,这般剧毒究竟是如何侵入他血脉之内?”
君黎与秋葵对望了一眼,默了一默,转回头来,缓缓道:“如韩姑娘所说,他——的确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将剧毒吸入体内的。”
韩姑娘面色微变。“容此等剧毒入体乃是无救——他为何要如此?”
“是为了救我。”秋葵在一旁开口,声音不高,却很清晰。
韩姑娘抬头,向她凝望。
“韩姑娘,他现在无法醒来,依你之见,可还有别的办法么?”君黎追问。
韩姑娘才收回目光,冰玉般的面容上浮起一丝冷笑。“有。”
“要怎么做?”
“他无法有所意愿,就找人替他有所意愿。”
“什么意思?”
“要一个与他习有同源心法之人,将内力运入他体内,替他将纯阴之血吸入。”韩姑娘淡淡道,“他总该有同门?”
这一次众人目光都转向了秋葵,韩姑娘的目光也随了过去。
“……姑娘是他的同门?”
秋葵犹豫了下,点点头,“算是。”
韩姑娘没有深究她的犹豫,三指微张,“让我看看。”
秋葵伸过手腕,由她亦点住自己寸关。
韩姑娘这一次眉心有些明显的蹙起。“你好像受了不轻的伤,身体虚弱,内力枯竭。”
“她前些日子受了毒伤尚未完全恢复。”君黎道。
“只是无法催发内力应战,应不妨碍稍许运起内息的。”秋葵道,“此间只有我与他所学同源,此事总也只有我来做。”
“以你今日身体,此举或会令你百日之内功力尽失,你也不怕么?”韩姑娘看着她。
“什么?”君黎吃了一惊。
秋葵闻言却反而松下口气来,“只是失力百日,不算什么。”韩姑娘的清冷语气将她往日的清冷也激了出来,她答得太过淡然,甚至有些轻巧。
“好。”韩姑娘回头扫了一眼凌厉,向他伸手,“匕首呢?”
凌厉无可奈何,“我去取。”
“秋葵,你当真……”君黎多有担忧。
“我自然当真。”秋葵垂着头,并未看他,“怎么,难道今日,竟是你要分不清孰轻孰重了么?”
君黎一时竟无言以对。她身受毒伤时,他不曾能为她做些什么;而今沈凤鸣身受毒伤,他亦不能为他做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又有些什么立场,来要求或是阻止旁人的决定。
韩姑娘重新握了匕首,却并不动作,只看了看沈凤鸣,口中道:“你们这一路心法,血脉气息以何处为源?”
“脊。”秋葵面色冷静,只答了一个字。
韩姑娘反而一愕,“何处?”
“脊骨。”秋葵说了两字。
韩姑娘踌躇一下,“那倒易得多了。”
这世上各门各派心法,都有其“源”与“归”,有的源归于丹田气海,有的源归于要穴脏腑,诸种多样,不一而足,但大多数还是以体内某一要穴为始的多,是以秋葵如是说时,韩姑娘亦有些意外。她原是要令秋葵将内力运入沈凤鸣体内之后,再给沈凤鸣饮下纯阴之血,让秋葵将血气沿他脏腑吸纳去往体内血气之源,但此举须先了然沈凤鸣身体经络走向,又须压制他血性之斥力,秋葵内伤之下,恐怕难以一次成功,即使成功亦会耗尽真力,百日难复;可若只需将纯阴之血吸入脊骨,那么只消自外刺开沈凤鸣脊骨一两处,由秋葵运功自他伤口处将血吸入便可,如此或许秋葵也不至于加剧了内伤。
当下由刺刺以一支粗针刺出沈凤鸣脊上创口。韩姑娘割破手掌,覆于沈凤鸣脊背,与他伤口相触——他体内黑血汹涌却并不流出,但伸手还是能沾染到一丝黑色,也只有不受毒侵的韩姑娘方得以触及这般黑色而丝毫无伤。
“想来此事于他应会十分痛苦。”她已觉出此毒之烈,抬头看了一眼已端坐沈凤鸣身前的秋葵。秋葵伸掌,抵住沈凤鸣心脏——那是一源心法中气血内力的归处,也是她运出吸附之力的位置。
她伤势之下,功力极微,加上沈凤鸣脊上乃是用针,伤口并不大,是以吸纳之力弱小,反倒恰如其分,也不致让韩姑娘失血太快。掌心之下能清楚感觉到沈凤鸣的心脉搏动,初始是濒死的轻滑无力,但不多时渐渐沉稳起来,随后甚至比常人还更快了些。她有些怕,起初怕的是无法救他醒来,而到了此刻,却怕他忽然醒来,会看见这样一个无法抽开手掌的自己。
其实,从最初几缕鲜血被吸去,韩姑娘便已知道,以此方法,这男子之毒,终于是能解去了。不过众人心绪几经起落,已不敢再轻易放下,几双眼睛都是一霎不霎,看着沈凤鸣脊上的黑色逐渐浅去,随后淡然化为无物。少顷,净色渐渐蔓开,韩姑娘见他吸入之血已多,便松开了手掌,示意秋葵亦可停手休息,留待纯阴之血自行慢慢流向沈凤鸣全身——那便不是片刻之间可得的了。
沈凤鸣体内血气交锋激烈,心跳更是加速,从偶现的筋脉处也可见突突的跳动。他脸上表情愈发显得有些狰狞,显见即使仍身处昏迷,被异己之血洗过的感觉也绝不好受。
韩姑娘没有留着等待他毒质完全洗净。两度失血,这一次她面色白透,愈发苍冷恍惚,与凌厉耳语几句,到底还是同意了他为她稍许运功。君黎知道自己须得同去,只得向刺刺道:“凤鸣和秋葵若有不妥,你便来告知于我。”其时沈凤鸣身上毒色褪去了一半,秋葵耗力似乎亦未有先时所料想那般急剧,尚能自行调息,他也便略放了心。与凌厉、韩姑娘去到石室,君黎先行运起道家心法,将八卦之意蕴入体内五行,收发适意之后,方以掌心与韩姑娘背心相抵,凝聚起“明镜诀”,徐徐将寒劲自手心吐出。
这次与适才不同。适才是他要恢复韩姑娘体质,稍作引导即可,但此刻劲力却必须压过她体内寒性。韩姑娘天性至寒,君黎内力方吐已觉石沉大海,忙加意催出,位于体行八卦弱处的脏腑霎时已感受迫,而那于“生”门处涌出的寒意也超越了他所能御抗——这却是他先时未曾考虑到的。由道家心法放大到极致的寒力短时已差堪与朱雀内力之至寒仿佛,于韩姑娘自是无碍,于凌厉亦是臂助,可于一个抵御之力恰恰被压减到极致的他来说,却太过强大了。只一瞬时他已觉牙齿冻得要格格作响,硬是咬住了,不欲二人发现有何不妥。
凌厉亦抬起手掌,与韩姑娘掌心相对。君黎劲力已运入韩姑娘周身,与她可说神织感融,凌厉方一缕热意透入,他便自韩姑娘经络中感觉到了。
这一缕热意让他好受了少许。他用的是明镜第三诀“若虚”,内力似实还虚,虽是寒冰之属,却不会消减凌厉的内劲。寒热相迎、虚实相合之间的感觉忽然令他想起昔年师父逢云道长一再讲起的阴阳之道。他幼时听着大多是睡着了,而后自行阅书,也多半知其然不知所以然。他所赖以谋生的窥视运命之途在“阴阳”大道之中常被判为细枝末学,而魔教借天地自然而生的“阴阳易位”也不过是借“阴阳”之名的一种表象——此际他却忽然若有所悟,总觉此事十分玄妙,只可惜用尽全力、浑身冰冷以及脏腑受压剧痛之下,几乎没有余裕思考。
; 二九八 美人如华
凌厉忧心韩姑娘身体,既有君黎为辅,便全力施为,真气愈发源源透入,可热烈之力却难于纯阴之体中游走顺畅,全力之下仍被轻易化去了七八成,余下二三成亦几乎难以达至韩姑娘脏腑。
他似乎也已习惯,丝毫不以为怪。五年前方开始为她运功时,亦是同样的情形。初始总是极难的,要如此两年之后,进展方可有所加快。
忽掌心延出气息似有变化。凌厉略略一惊:一丝真气竟似顺着韩姑娘的血脉畅行无碍,很快向她心内汇去。他讶异之下沿之感应,已觉这一缕热气好像是受君黎真气所引,不由抬目去看韩姑娘身后,这一下才见君黎面露乌青,唇色发紫,可双目紧闭,竟便是不发一言。
他瞬时已然明白君黎“体行八卦”之下自身抗力减退,便如被削去了内力甚至剥尽了衣衫曝于长白极冬。那长白极冬是他以“明镜诀”为韩姑娘造的,可在这过程之中他意随她动,势必要与她同受此寒。“体行八卦”固然极妙,可是道家讲究平衡,原以为暂时的失衡可以后补,可这世上果然没有这般投机取巧之事。
眼下凌厉青龙心法正全力运出,一时难以尽止,欲待出言叫君黎停手,却担心他行功之中突然受人喝止或愈受寒劲反噬;欲待发力震开君黎双掌,偏偏自己热性之力又难以随心透传纯阴之体。他心知不妙,当下也只能暗自尽速收减外行的真气。
不虞他热性之力方始变弱,所受吸附之力反忽然变强,残余的几缕内力再次沿着韩姑娘经络汇向她的心脉。韩姑娘亦已觉到,抬目见到凌厉表情,“君黎公子是有什么不妥?”
她语声清雅,于这运功极险之中亦不致突兀,无有令人失心之虞。其实明镜诀中早有“观心”一意,君黎习练日久,即使凌厉适才发声喝止,也不会令他走火入魔。凌厉见他闻声睁眼,方道:“君黎,你觉得如何?”
君黎语气有些吃力,却还算平稳,“还好。”
他其实已然于最初的极寒之中缓过了几分来。凌厉的热力难以贯通韩姑娘血脉,他的寒劲却在她体内畅行无阻。这韩姑娘体内寒气初初感觉彷如幽冷深潭,难见其底,若以内家真气来丈量,这已是内家高手的修为,绝不是先前所见那般的不会武功。可他随即发现,这般寒意并不能与真正的内家真气相比——因为她体内寒气蓄积却不能释出身外,并不似自己与凌厉的内力可自如运行。
如果以道家的理论来解释,那么韩姑娘体内蓄积的,是她的天生“本命”,而非修行而来的“真气”。道家认为,世人皆有“本命”,无非薄厚之分。韩姑娘的“本命”修为极厚,以至于内家高手或许亦很难伤她,可她并没有修行而得的真气,也便无法释力伤人。
凌厉未曾全数收劲,此际内力受君黎相引,虽有极多损耗,余下的部分仍是源源不断地汇入韩姑娘脏腑之中。此事是他所愿,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只因在过去的五年,要将热力似这般达至韩姑娘身体之中的艰难,实难言表。
这情形其实极似方才为沈凤鸣解毒。韩姑娘的纯阴之血可解去沈凤鸣那时身上的剧毒,正如凌厉的热性内力可解救韩姑娘体内的至寒;沈凤鸣其时并无神智,难有意愿吸入纯阴之血,也恰如韩姑娘这一身难以自控的至寒“本命”,无法延引入凌厉这与她禀性相冲的热力;而秋葵以同源内力运入沈凤鸣体内,则恰如君黎以同属寒性之力透入韩姑娘经脉——“他无法有所意愿,就找人替他有所意愿”——韩姑娘言语中所说的解毒之法,其实也正是此刻她纯阴体气得以快速消解的法门——凌厉知道,自己所运热力这次能这般轻易渗入韩姑娘经络,只因君黎以寒力相引。
他望着面前的这张面容。——她既然能说出那句话,也应该早便知道用这样的方法运功,可令除去纯阴体气的时间大大缩短。不过回头想来,即便在那五年之中他已知道这个方法,也无法使用。他不愿再多有旁人知道她的下落,所以即便得知,也不会去寻找寒性内力的高手来帮忙。何况他所知晓的寒性内力之高手,舍朱雀又有谁人?而朱雀前些年生死未明自然无处去寻——就算找得到,也决计不会出手相助的。
其实君黎以“若虚”一诀的内功引来凌厉的真气,不过是下意识间出于御寒目的的巧合。二股气息于韩姑娘经络之中交会,寒气仍是占了极上风,可一种暖洋洋的感觉还是让君黎百骸为之一舒,好似凌厉的真力并不是被韩姑娘脏腑吸入,而是被他全数吸纳了一般,就连适才脏腑受迫的疼痛也缓去不少。
凌厉见君黎唇上深紫之色稍许淡去,放下些心来,可是亦想起韩姑娘先前为沈凤鸣解毒时曾开口警告过秋葵,强行运功或会失去内力百日;而今君黎削弱自身抵御而勉力为之,与受了内伤的秋葵亦是类似,不知会否有恙?
思前想后,他还是缓缓将劲力收了下来。韩姑娘已受了不少热力,早比上一回不知快了几十倍,想来暂时不会有事,若还要强行运功反令君黎有了什么意外,实是大大的得不偿失。
少顷劲收,凌厉立时起身,到君黎身侧察他气息。君黎调整呼吸将“明镜诀”亦缓缓收下,双手一离了韩姑娘脊背,韩姑娘亦转过身来,两个人一人一边,都扳过他腕内察他寸关尺。
君黎不料二人都是如临大敌,有些意外。“我没事……”他开口说了一句。这倒不是假话。凌厉收去劲力除了让他一时又觉有些冷之外,没有别的不适,待到功行结束,“体行八卦”消失,寒意自然也便消逝了。
他并不知便在方才那短短不足一个时辰的运功之中,寒热二力辅以纯阴之气的消长,其实暗合了那一线曾掠过他脑海的关于道家“阴阳”之学的思绪,“体行八卦”的此消彼长比起阴阳大道所蕴含的消长,其实微不足道。韩姑娘二人未察出他有何不妥,互望了眼,都松开了他手腕,凌厉还是道:“今日便这样吧,君黎,你耗力甚巨,去休息下为宜。”
君黎点首答应,道:“下次运功该是何时?”
凌厉沉吟,“原本是每日或者隔日,可现今看来似乎……不必如此频繁了。今日情形与在长白山时大有不同,我还须与她商量一下方可决定。”
韩姑娘也莞尔一笑,先前面上的冷色大有退却,语声亦是温柔:“要君黎公子如此损耗修为,实在过意不去。”
凌厉面上已有无可奈何之色。“你现如今是说过意不去了,先前是何等任性。自始至终,你连要救的人是什么身份都未曾问过我一句,也不去想值不值得。”
“有什么不值得?”韩姑娘嫣然。“那一个人的性命能令得你们这么多人放在心上,我又何必定要问他是谁。”
凌厉一时沉默。回想起来,他也不知为何他们这许多人要为了沈凤鸣如此。自己、君黎、秋葵,还有单疾泉与刺刺——无论少了哪一个,此事怕都不成。他从不觉得沈凤鸣除了魔教后人的身份之外还有任何过人之处,可诚如韩姑娘所说——他总该有值得旁人如此相待的地方吧?
君黎先行起身行礼告退。外面已是过午的天色了。他调顺呼吸,自觉无甚大碍,便先几步往沈凤鸣屋里看他。钱老不知何时来的,三个少年也都陪在屋内,其余人却不见踪影。
沈凤鸣竟然已醒了一会儿了。不知是不是习惯了他前几日脸上的青黑,此际他的肤色看起来出奇地苍白。无论纯阴之血于洗净毒质上有多神奇,多日来累积之损伤总也令他难以立时恢复如常,面色当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可他心情看上去却好得很,与人说笑间余光瞥见了外面君黎,恨不能立即支起身来,奈何实在无力,也只能伸长脖子喊道:“道士,你赶紧过来!”
“你当真好了。”君黎进了屋子,心中自也高兴。一连几日的无望让他此刻的高兴有种恍惚不真实的感觉,他不得不定一定神以免失态。
沈凤鸣仍是费力往他身后看,“就你来了?‘她’呢?”
“……你是说秋葵?她该是休息去了。”君黎料想沈凤鸣最为在意的,总该是秋葵。
不料沈凤鸣挥手,“谁问她了,我是问……那另外一位‘凌夫人’呢?”他面上漾着不无暧昧的笑,指指几个少年道,“我听他们说,凌厉这位夫人可当真貌美至极,比起先前见过那位还更胜三分,我久闻其名,实好奇想看上一眼。”
少年们适才与沈凤鸣说得口没遮拦,但与君黎却未必有那么熟,听沈凤鸣将这话说了出来,面上不由有些尴尬泛红,一个道“我去寻点吃的”,一个道“我去寻点喝的”,一个道“我去打个水”,都慌忙往外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