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30分节

二九九 美人如华 二

    君黎皱眉,“你当真本性难改,方才醒来,便这般胡说?韩姑娘救了你的性命,你休要胡言乱语,对她不敬。”

    “我怎么胡言乱语了,她长得好看,还不能说?”沈凤鸣横目,“传说中的人物谁不想见,你这人真无趣。”

    “你将韩姑娘叫作‘凌夫人’,还不是胡言乱语?如此说于凌大侠也都多有不妥吧。”

    “原来你不知道。”沈凤鸣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凌厉和她是拜过天地的,而且听说她才是大,叫她一声‘凌夫人’,半点偏差都没有。不信你问钱老。”

    君黎心中惊疑,目光便投向钱老。钱老被逼不过,只得道:“小沈,这话我们背后说说还可以,一会儿凌公子和两位夫人出来了,你可不要当面说,他们拜堂归拜堂,后来如何,我也不知晓。”

    君黎大为震惊,蓦然想起昔日随凌厉辗转于江南他的那些住处时,心中对他往事的一点猜想。韩姑娘与凌厉当然早已认识多年,而沈凤鸣与钱老言之凿凿,也由不得他不信他们当年或许并非只是“至友”而已。也正是因此,凌厉先前才会为韩姑娘那般犹豫与担心,而他每年的往返奔波,也是顺理成章了。

    他忽然有些不安。他结识苏扶风在先,一直视她为凌厉的元配正室,韩姑娘却是今日才识。本来,她救了沈凤鸣的性命,正该对她多有感恩的,可因了此事,心头却又不免生出些隔阂。

    沈凤鸣看他目光闪动,“湘君大人,你想什么?”一转念,“哎哟,你听听就行了,想那么多做什么?”

    君黎一闪念回过神来。当初在临安学剑时,凌厉也常叫自己不必多管他的私事。“我,我一时有些吃惊。”他清了清思绪,“韩姑娘她体质特异,这一次为救你牺牲颇大,如此一来,凌大侠或许又要多奔波几年。”

    “这个我听说了。”沈凤鸣道,“不过……人也没见,也没个机会当面道谢。”

    君黎见他还是嘻笑之态,咳了一声:“你要道谢的人可多得很——不只是道谢,我看还须‘道歉’。”

    “道歉?”

    “你自从落在幻生界手里,做事便不顾后果,也不与我们商量,谁都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三支之会的事情也好,幽冥蛉的事情也好——你可知你若早点开口,事情最后也未必这么糟!”

    沈凤鸣见他忽然发起难来,赔笑道:“算我错了行么道士,往后……往后定不如此。”

    “你少要这般涎着脸,你道我不知道你阳奉阴违那一套吗?”君黎却愈说愈是有气,“你当真以为你一个人什么都能应付得下?我那时是信你身为魔教后人,比我们对蛊毒懂得更多些,才不曾干涉你依性而为,但我可没说你事事都可独逞英雄,不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了!”

    “你有完没完了?”沈凤鸣无言以对,干脆一转头向钱老,“钱老你瞧瞧,我人还躺在床上,他便这么快要与我算账。”

    “听不听也由你。”君黎怫然,“你现在是‘魔教’教主,要独断专行,原也没人拦得住你。”

    “道士,你何必发那么大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嫉妒了我呢。”沈凤鸣哭笑不得,“我知道,我是有些亏待你,你和湘夫人、娄千杉远道而去洞庭湖给我捧场,我一早计划了把‘云梦教主’送湘夫人,杀了谢峰德以送娄千杉,却好像没想出来送你什么大礼啊?”

    君黎听他又将话题扯开了,虽然不快却也无奈至极,“不需要。你的那两个‘大礼’都是准备以自己身死为代价的——这般大礼我是不要!”

    “你自己说不要的?”沈凤鸣伸手笑指他,“那可别说我重色轻义。”

    君黎哼了一声,语气缓了些:“既然你没事了,我等秋葵明日好些,便要与她还有凌大侠回去临安。你呢,你怎么打算?”

    沈凤鸣面色不由一变:“你说真说假?我死活救了湘夫人回来,你……你这就带她走,一点机会不给我?”

    “呵,我还以为你对韩姑娘兴趣更大些呢?”君黎有意揶揄,“原来还是惦记着秋葵的。”

    “惦记,惦记有啥用。”沈凤鸣嘟哝,“还不是连个好点的脸色都没有。”

    君黎侧目,“又翻脸了?”

    沈凤鸣表情不无怏怏,一旁钱老摇头:“那小妮子一点都不知道领情,那般脾气,送我我都不敢要。”

    “哎,钱老,这话你说得不对。”沈凤鸣向他抬手,“我与你说,湘夫人迟早都是我的。”

    “何以见得?”钱老不以为然。

    “我说是我的便是我的。”沈凤鸣一急,向后一撑身体,坐起几分来。君黎只得扶了他一把,沈凤鸣好不容易坐正了,竖起一个指头接着道,“第一,只要我不死,”再一个指头,“还有,这道士别与我争。”

    君黎侧身:“怎又扯上了我。”

    “你心里明白,莫要装傻。”沈凤鸣冲他道。

    “我有什么好装傻。”君黎干脆坐下来,“我与你总不必拐弯抹角,你不就是在意那一段树枝吗,可我与秋葵如今——早就说清楚了。”

    “你心里是清楚了,那是因为……你现在有那小姑娘了。湘夫人可未必放下了你。”

    “你去了她不就放下了。”君黎顺水推舟,将他竖起的第二个指头推了回去,“你既然那么笃信她是你的,又为何独独要将我挡在其中?你为何不能认为,有我没我,她都是你的?”

    沈凤鸣顿然回看他:“这话顺耳。”

    “顺耳就表示你也这么想,那你为何还想不开?往日里秋葵天天追了要杀你也没见你有什么,怎么今日突然纠缠起这些来?”

    “就是因为……她往后大概再也不会追了要杀我了。”沈凤鸣突又变得垂头丧气。“你自是体会不到了。”

    “难不成你真想一辈子被她追杀?”君黎笑,“你放心,她就算不再追杀你,也绝不表示她是忘了你。何况,你既有勇气为她不要性命,总也不会没有勇气多走那么一步,与她表明了心迹吧?”

    沈凤鸣沉默不语。——我的“心迹”,她还会不知道吗?

    他依旧记得那个晚上绝望之中往秋葵唇上咬下的狠狠一吻。那种铺天而来的不甘,到此刻都未曾从他胸膛里完全消散。想拥有却无法再有机会拥有,那是种什么样的遗憾,大概只有死过一次才能明白,所以这一次醒来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绝不要在下次死去时还留下一样的恨。

    可是,原来“有生”与“赴死”的心境会这样不同。赴死之时,他想的是下一世若再遇上心仪之人,定要立时、马上、清楚地告诉她自己的心意而绝不等待;可现在,即使他相信那个决心并没有变,却也不得不为太多的不确定所左右。而尤其是苏醒过来之后,他全没有在秋葵脸上看到一丝值得肯定的希望,由是竟第一次生出了一些患得患失——愈是心有决定,便愈发患得患失。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真会去找湘夫人的——你现在不拦我了?”

    “当然不拦你。”

    “可你明天还是要带她走?”

    “朱雀把她交给我护送这次三支之会,我总须有始有终,眼下已经耽搁了太久,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的了。”君黎说着一顿,“但我也没说你不能一起走啊。”

    沈凤鸣很是苦笑,“还用你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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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个少年竟是特地在陈州城里买了酒水器皿、带了菜蔬、切了牛肉,一直到快傍晚才回来,要为沈凤鸣的重生而庆祝。

    虽然算不得是像样的酒席,但中庭的圆石桌旁仍是凑满了一圈矮凳。入了秋,天黑得快了些,那几盏气死风灯一个个都点了起来,可今日的幽幽火光却不是往日的鬼意,很是亮出些人气。君黎没拒绝阿角为自己倒酒,那饮酒之忌他好像是愈来愈不在意了。

    他与刺刺、钱老、阿角刚刚在座,沈凤鸣闻到酒香,也叫一个少年扶了出了那间闷了几日的偏屋,挤走了阿角坐到君黎边上。

    “喏。”君黎将道笄交给他。“原本是为了对解你的毒有所帮助,结果也没派得上用场。”

    沈凤鸣不无疑惑地将那中空的道笄腾出来,一条细长的黑色虫尸被他倒在石桌上。虫尸已有些干硬了,将出未出的一对翅膀将它背侧的皮肤微微拱起。

    刺刺胆大,对这长虫却也有些怕,掩着口躲在一边。沈凤鸣皱了眉,却是不语。

    “他们既然能养出一只幽冥蛉,自然也可能有第二只。”君黎道,“不过听你们说来,‘幽冥蛉’是许多毒虫互相寄生而成,就算有第二只,也未必与第一只一样,不知这虫尸可有什么用处没有?”

三〇〇 美人如华 三

    “自然是有的。”沈凤鸣道,“正是因为幽冥蛉炼法太过复杂了,所以大部分情形都会失败,真正最后成功的只可能是极少数——也就绝不可能千奇百怪。成虫的形貌固然可以是种偶然,或是种伪装,可幼虫伪装不了。既然幼虫是天丝的样子,那么天丝在这其中想必很是紧要。”

    他说着,拨弄了一下那尸体,“不过天丝可不会生翅膀啊……”

    “不管怎么说,现在你知道了幻生界能炼制幽冥蛉,总也只能小心点了。关非故怕是不肯轻易放过了你。”君黎道。

    “这种事只能出其不意,如今我已知道了他们手中有幽冥蛉,他们再想对付我也没那么容易了。其实那日夜里湘夫人呕了这些虫子出来,我便想过从这幼虫的样子应该能有办法推断出最终存活成蛊的是哪几种毒物,可是我那时实在已经没有余力多想,就算是现在,我也得再花点时间回想下与炼蛊有关的内容才行。”

    沈凤鸣说着,将那虫尸先收起,“酒桌之上,就不放着这倒人胃口的东西了。”一转头向刺刺道:“怎不见湘夫人。”

    “秋姐姐不肯来。”刺刺嘟起嘴来,“她说内伤没好,不甚舒服,我劝了她好久都没用。”

    “不至于吧?”沈凤鸣皱眉,“她内伤很重?”

    “身体是有些虚弱,不过还好,不是大碍。我也说了,就算喝不得酒,也要吃饭呀,可她就是不愿意,到最后连我也赶出来了。”

    君黎看向沈凤鸣:“你去。”

    沈凤鸣张了张口,没说话,留下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起身去了。

    君黎没有散出“逐雪”去听沈凤鸣与秋葵说些什么。自学会第六诀“无寂”之后,感知与劲力的收发已然愈发随心,若是不想听,那声音便决计不会传入耳朵来。他趁着这当儿与刺刺闲谈了一会儿明日启程的打算,商量着是否要在过江之后分道扬镳,还是同去临安。以君黎的意思,自不放心刺刺独去青龙谷,要她同往临安为好,不过此事尚待看凌厉的决定——不知他会先去临安践了与朱雀之见,还是先将韩姑娘送回青龙谷。

    说话间,刺刺下意识地把玩着那枚青龙左先锋令牌,目光又瞥到那一边的沈凤鸣,只见他靠在墙上已说了半晌,可秋葵那门便是不开。

    “秋姐姐应是不会出来的。”她忽道。

    “为什么?”君黎不解,“不管怎么说,凤鸣能活着,她也该高兴才是。”

    “她是高兴啊,就是因为太高兴了。你不知道,沈大哥醒了之后,秋姐姐哭了好久,停都停不下来。”

    “高兴了还哭?”

    “我听说……听说娄姑娘昨日的事了。”刺刺低头道,“连我……连我往日里为此怀疑过沈大哥,眼下想来都觉有些对不起他,秋姑娘就更不必说了。她虽然嘴上不讲,可必是对沈大哥怀了极大的内疚,尤其沈大哥因为她性命垂危,她该是真的很怕他这次会死,是硬生生忍到了今日。现在沈大哥活过来了,她……她自然是忍不住……”

    君黎闻言反而笑起来,“真的?凤鸣要是知道秋葵将他看得这么重,怕要乐得不行。你怎么不早说?”便待起身过去。刺刺忙将他一拉,“别去!”

    “怎么?”

    “我就是不想沈大哥知道,方才才没提呢。秋姐姐哭的那会儿,就只有我在,我只是……只是与你说说,你要是告诉了沈大哥,秋姐姐往后定不理我了!”

    君黎想了想,坐了回去。想来,此次之事于秋葵大约真的太过震动,以至于她到现在都难以自持。沈凤鸣说适才秋葵未曾给他看什么好脸色,或许也是她情绪失控之下难以与他面对,不得不匆忙离去。——以她的性格,又怎么肯将自己那样的真实暴露在人前,自是不肯出来的了。

    正想间沈凤鸣果然不无沮丧地走了回来,悻悻而又恨恨地道:“算了,没她就没她,一样喝酒!”

    君黎忍着笑,使了个眼色:“是啊——反正有韩姑娘就行。”

    他说话间是看见了凌厉与苏扶风、韩姑娘都往中庭走来,沈凤鸣一怔抬头,沮丧之色顿然一空,两眼已经放起光:“真是大美人儿,小子们倒不曾骗我。”

    虽是自语,语声却不曾特意压低,刺刺闻言吃吃地笑:“沈大哥又没个正经了,韩姑娘可不是你能打主意的。”

    就连凌厉大概都听到了沈凤鸣这句话,可沈凤鸣毫不顾忌,待韩姑娘到了桌边,端起酒杯便道:“这位想必就是韩姑娘了!在下沈凤鸣,早便久仰姑娘芳名,今日得以一睹姑娘玉容,果然‘惊为天人’,用‘如在梦中’怕也不足以形容凤鸣此际心情。”

    韩姑娘自不会辨不出他的有意夸张,微微一笑:“沈公子毒伤初愈,请坐便是了,何必这么客气。”

    “韩姑娘,这可不是客气。”沈凤鸣愈发露出嬉皮笑脸之色,“中一次毒伤便能得见姑娘仙颜,多中几回都愿意。”

    他说话间瞥到另一边凌厉表情,忙将酒杯一举,道:“此次蒙韩姑娘救了凤鸣的性命,如此大恩实也想不出如何回报,凤鸣只能先饮三杯,以表心意了。”

    “我只是举手之劳,沈公子不必放在心上。烈酒伤身,还是保重身体为要。”韩姑娘温柔回了一礼。

    “此言差矣!”沈凤鸣笑道,“我先饮三杯的心意却不是敬的姑娘,是敬的天地鬼神——这天地鬼神不但没让我死了,还让我得见如韩姑娘这般惊世美貌,足见待我很是不薄,只以三杯来敬,又怎能算多?”

    君黎听他油嘴滑舌,心里早已暗暗与他划了十七八道界限,远望了一眼秋葵那边紧闭的门,不知道沈凤鸣如此大张旗鼓地对韩姑娘献好,她可能听见一句。

    韩姑娘没有再拦着沈凤鸣喝酒,等他三杯毕了,方笑道:“沈公子言语很是有趣,喝酒也很是干脆,想来也是因此才得这许多朋友。其实,与其敬鬼神,不如敬朋友——在我看来,公子的这些朋友,才是救了公子性命的莫大功臣,只不知公子那位同门师妹秋姑娘怎么没有在此?”

    “她嘛,她与我喝酒的机会多得是。”沈凤鸣嘿嘿笑道,“也便不急于今日了。”

    韩姑娘有些狐疑,看了眼刺刺,刺刺便道:“秋姐姐不甚舒服,说要早些睡。”

    韩姑娘虽然狐疑不减,却未再说话,凌厉已道,“先入席吧。”

    不知为何,凌厉的两个“夫人”并没有分坐他左右,韩姑娘只是坐在苏扶风的另一侧,仿佛亲疏有别。沈凤鸣少不得要敬谢凌厉、苏扶风,还有钱老等人。既是为了庆祝他不死的,他喝得多了也算不得是放肆,只是身体未复,不免有些不胜酒力。

    席间凌厉说起归程打算,亦是准备先回临安,连苏扶风、韩姑娘都一同回去。固然韩姑娘不回青龙谷怕要招致拓跋孤的不满,但她如今身体仍要依赖凌厉与君黎二人同时运功,倘若回了青龙谷,拓跋孤必不愿求助于外人,没有寒性内力为辅,不免难以为继;而在临安,君黎每隔几日寻机离开一趟内城,倒还可行。

    “早知如此,先前便不该带她回青龙谷啊。”凌厉显得有些头疼,“现在拓跋孤怕是放不过我了。”

    刺刺被他说得心慌,急道:“教主当真会发很大的脾气么?那我爹岂不是……岂不是糟糕了?我……我是不是早些回去的好?”

    凌厉注意到她手中的左先锋令牌,“刺刺也先去临安避一避风头。”他沉吟道,“你爹把令牌给你,定是知道你们教主一怒之下,会要他交出令牌来。当年顾右先锋便是被他夺了令牌,逐出青龙谷了。你爹在教中地位虽然要紧,却也比不得阿寒是他亲妹妹。”

    “可我们也没害韩姑姑呀。”

    “说不上害,也说不上没害。”凌厉叹了口气,“之前那些年,我就是因为怕拓跋孤那脾气,才不敢把阿寒的下落告诉他,如今也不知如何与他从头解释了,只能等他先消了气,等阿寒身体好些能够回青龙谷了,才能与他仔细交待。刺刺,你不用急,天寒之后,或许便不一定一直需要君黎帮忙,那时就算阿寒身体没有完全恢复,我也会带她去青龙谷的。”

    “要到天寒吗,可现在……现在才七月。”刺刺显得有些低落,“那我爹他……”

    “刺刺,先去临安,安顿之后,我们从长计议。”君黎道,“别想太多,再怎么样,青龙教主也不会将你爹如何——你爹于青龙教有多要紧,他总还是知道的。”

    沈凤鸣听到这里方知为救自己竟致关联如此之广,勉力打起精神也道:“放心刺刺,你君黎哥要是没空,我帮你去打听。”

    刺刺心中稍许安定,点了点头,“就先去临安吧。”

三〇一 美人如华 四

    月上中天之时,酒菜也差不多都冷了。众人大多是累了好几日,想到第二天便要启程离开,也就收敛起正浓的聊兴,准备早些休息。阿角欲待来扶沈凤鸣,却见他扬起一双半醉的眼看了看秋葵依旧紧闭的屋门,起身摇摇晃晃走去。

    “你们不用管他了,交给我吧。”君黎向阿角挥了挥手。

    阿角应了,与几个少年稍为收拾了便自离去。

    刺刺向那边沈凤鸣呆望了半晌。“君黎哥,你说,沈大哥和秋姐姐,能不能在一起?”

    君黎没有回答。那两人都是他的至友,他当然希望他们能够在一起,如此于他来说,也算是种最想要的结果。原本,他曾以为他们两人之间的误会已深到再无可能化解,可世上之事也当真奇妙,回头去看,也许往日那样的误会竟也只是他们之间一种特有的缘分,那相与和进退只因为她是秋葵而他是沈凤鸣——并没有旁人可替代,此种感觉又何其微妙?

    刺刺见他怔然不语,探过手来,握住他的手掌。

    她并不确切知道秋葵对君黎曾有过情意,只是有些模模糊糊的直觉,但无论是怎样,她都不会为此胆怯退让——她从不想因为任何理由而放弃自己心之所属,扭曲自己的真实——唯一可以令她放手的只有君黎的决定,而非旁人。

    温暖的掌心触觉令君黎回看着刺刺。如果说沈凤鸣是个比自己更适合在这俗世之中照顾秋葵的归宿,那么——刺刺又要怎么办?刺刺是他唯一不想交给任何人的,是他唯一愿意承诺一生都这样以手相握的——可他却知道这个承诺他还欠着。

    他拉她过来,并无丝毫顾忌地将她揽在怀里。他有多久没有这样和她独处了?她在他眼里永远娇弱玲珑,不会比一只小小的雀鸟更坚硬多少。

    “君黎哥,你……你今日是不是又喝得多了。”刺刺小声道。她记得他头一次有胆来抱她,也便是因了那一晚酒意。

    君黎没有答话,只是道:“刺刺,你不用太担心,这月底,我们便去一趟青龙谷。”

    “真的吗?”刺刺抬起头来。“其实……我倒也不是担心——原本是不担心的。可是方才听凌叔叔那般说,我就一直在想,教主叔叔如果知道韩姑姑被带走了,决计是坐不住的,定会出来找,可他到现在还没来,想来是爹不肯透露我们的目的和去向。以教主的脾气,爹如此做定会叫他愈发大怒了,我想到这一节,就很是害怕。就算他不动我爹,可我爹手底下那么多人呢,他怒起来拿谁开刀,都不一定。”

    君黎想了一想,摇摇头,“不会的。你爹不是不知变通之人,他也只是拖延一段时间,免得你们中途被追上。若拓跋教主要拿你爹的人开刀,他衡量之下,定还是会将你们的去向说了。”

    “那你的意思是教主之后就会追来。”刺刺瞪大眼睛。

    “或许吧。”君黎不无些谨慎,“但好像拓跋教主和凌大侠交情不错,如果他得知了凌大侠在这里,想必就不会定要亲来。你爹和他应都不知道韩姑娘这纯阴体质已有了那么多曲折,最多以为此来救人是要放血,却不知道是有性命之忧,所以定是认为凌大侠很快会送韩姑娘回去的。反正也已赶不上,自然也不必出来追了。”

    “可凌叔叔却并不打算送韩姑姑回去,那岂不更加糟糕。”刺刺蹙起眉来,“教主迟早要知道韩姑姑现在的情形,我们若月底去青龙谷,不是正撞在他气头儿上。”

    “明的不行就只能暗的了。”

    刺刺有些不解,正待发问,君黎已道:“还是先看看韩姑娘的身体到那时会不会有所起色再说吧。”

    刺刺“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其实君黎心里自有打算,刺刺猜到一些却也不能肯定。八月初二是顾世忠的忌日,去年他丧生于青龙谷,顾笑梦苦求暂代教中诸事的青龙右使霍新,请他准许她将顾世忠尸骨葬于谷中,与他早年身故的独子顾笑尘埋在一处。霍新知道重归青龙教是顾世忠毕生所愿,他与顾世忠亦有旧谊,便自作了主张应允下来,待到拓跋孤回来已是一段时日之后,纵然再是不快,亦不可能做出刨坟挖尸之事来,那墓居也便这样安下了。

    君黎虽然已经再也不提这个“义父”一句,却绝没有忘记顾世忠是为己而死。顾家他是不打算再去的了,不过他必须要在顾世忠忌日这一天设法前往青龙谷祭扫,拓跋孤的“气头”只是正好给了他一个暗潜入谷的借口。他知道若现在告知了刺刺,她就算不加拦阻反对,也会担心不安,不若到了月底再与她细说。

    清风软月,彼此相倚,即使一言不发也觉是种莫大满足。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沈凤鸣独自在那里絮絮也好像已经累了,坐在秋葵门外,声音变得很低,仿佛快要睡去。

    “你猜秋葵有没有理睬他。”君黎忽笑道。

    刺刺瞧了一眼。“我猜没有。秋姐姐要是说话了,沈大哥才不会是这个没精打采的样子呢。”

    “那也表示她至少没有开口撵他走。”

    刺刺歪着头想了一想。“也说不定秋姐姐早就睡着了呢。”

    “若有个你不喜欢的人在门外一直吵着,你能睡得着吗?”

    “嗯……多半是睡不着。”刺刺承认。

    君黎闻言微微一笑,附于她耳边。“那你现在睡得着吗?”

    刺刺不及防地愣了一下。君黎语意温柔,这令她面上泛起丝轻红,一时不曾言语。

    忽身后一个声音啧啧叹起:“你们当着我的面,就不要这么好了吧,什么时候,湘夫人对我能有你这小姑娘一半……”

    刺刺慌忙松了手,有些赧颜地转头站起,沈凤鸣果然正朝这边看着。她虽然心念单纯坦荡,可想起这总舵之中还有凌厉、苏扶风等长辈,而君黎不曾脱离出家的道人身份,与自己之事究竟还是名不正言不顺,更未曾禀知过父母,深夜如此独处亲昵甚至还引了人注意,到底是不甚规矩的。

    沈凤鸣已经起身笑道,“别紧张,我什么都没瞧见。”便揉了眼睛,顾自往偏角自己屋里走了。

    这一次中庭里真正只余了两人,但刺刺似乎突然有些低落起来。就算沈凤鸣羡慕他们的两情相悦,她却也羡慕沈凤鸣与秋葵之间的并无阻碍。

    君黎若有所觉。他知道她是为什么变得低落的。这世上没有一个女子会真的不需要一个承诺。

    他伸手再抱了她一抱。“早点休息吧。”他说。

    刺刺点头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君黎抬头,独自望了会儿这明澈的夜。半圆的月,昭示着距离自己答应陪她去青龙谷的日子还有多远。

    他依稀觉得自己已经做了决定,可忐忑不安却难以逃避。那个命运——那个无可改写的命运——终究还是折磨着他,让他无法坦然以对。他知道已经没有了退路,他只是还不确定,要在何时告诉刺刺关于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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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陈州略作补给,一行人便往南而行。沈凤鸣睡了一夜已恢复了大半,毒性既除,也便没有什么后遗之症。秋葵内伤不好不坏,却也不影响行路。余人皆无伤痛,四日之后,便过了江。

    此地离徽州已近,众人怕招来青龙教注目,并未多加逗留便折向东行,往太湖附近小绕了一日,方直奔临安,算来该是还有一两天的路程了。

    也不知那晚沈凤鸣与秋葵说了什么,这一路上却变得无话了。如此甚是不符当初君黎怂恿他一同上路的初衷,他不得不一直向沈凤鸣使眼色。沈凤鸣却总是摊手以对,示意自己半分不得机会。

    这日众人稍作停留,凌厉还是要君黎相助,为韩姑娘运功抑制寒气。有过前次之鉴后,君黎对于运功之中所受之寒已不觉突如其来,不过凌厉为求万全,此次还是叫苏扶风在一旁护法以防不测。

    热力受君黎内力所引,又一次丝丝透入韩姑娘身体。距离上次运功已有了六日,凌厉依旧能感觉到热劲在韩姑娘身体穴道中缓缓蓄积,这在之前是无法想象的。他亦不敢操之过急,但是若依这样的进展来看,或许这个冬天就能够将她的纯阴体质再次消除了。如此亦算是寻到了与拓跋孤交待的一个折衷之法吧。

    见几人忙碌,秋葵便捡了竹筒水袋,冲刺刺说了句,“我去装些水来。”刺刺本欲开口说要同去,忽然看见一旁沈凤鸣,心念一转便未接话,反给沈凤鸣使个眼色。

    果然沈凤鸣慢悠悠站起来,道:“这边你可照看着点儿。”转身往秋葵的方向有意缓缓踱步而去。;

三〇二 美人如华 五

    水源是一条洁净的小河,应是自太湖而来的支流。岸边无人,秋葵已经很快将几个竹筒、水袋都装满。她原就是不想与沈凤鸣面面相对才独自离开,自然不会立时回去,只在岸边石上枯坐。

    倒已不是因为厌恶——若是像以往那般,她反而不会示弱避开。她现在只是有些莫名地怕见到他。越来越怕。

    可是,背后已经传来脚步声响。她倏然回头,沈凤鸣正站在数丈之外。

    “这么多水筒,你一个人怎么拿?”他笑望她。

    秋葵嘴角动了动,本来想要回答的,却最终选择了用行动回应,将所有的竹筒与水袋一提,起身就往回走。

    “这么不想见到我。”沈凤鸣语气里有些失望,“湘夫人,打从我醒来,你便没曾与我说过一句话。”

    秋葵站住了。确实,她最后一次对他说话,还是在韩姑娘到来的前一天夜里。在这个差一点为她失去性命的男子面前,这或许的确有些欠妥。

    “早知如此,我不如不要捡回这条命来。”沈凤鸣有意无意地叹了一口,“至少你那时还愿意考虑考虑委身于我……”

    “你住嘴!”秋葵的负疚之意还来不及升起已顿然无踪,面色一涨。沈凤鸣濒死之时对她的相戏,此际回想当然是奇耻大辱,若非两手都提着水,她早就挥手补上那天就该送出去的耳光。

    “好好,我住嘴。”沈凤鸣说着,“我替你拿东西,总可以了吧?”

    “不需要你拿。”秋葵冷冷地说着,可是沈凤鸣夹手便来夺,她只怕被他碰得了,也只能慌忙松手由他,转身便行。

    沈凤鸣却没那么容易放过这机会,竹筒水袋抢过便一概往边上弃了,只往她手背上一抓,“别走。”

    秋葵欲挣却也晚了,脊背贴上他胸膛,人已被他顺势强搂于怀。这已是第几次了?这一次倒并非全然动弹不得,可她反而比往日更多出些失措来,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乱往心头漫过,她才强自冷静下来,压着声音道:“沈凤鸣,你莫要仗着你救了我一次性命,你便胡作非……”

    “我就是仗着我救了你的性命。”沈凤鸣答得有恃无恐,“我就是想看看你现在还能拿我怎样。”

    秋葵说不出话。她的确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拿他怎样,双肩急剧颤着,显出难抑的心潮起落。

    这倒也非沈凤鸣本意,他只好笑而松手道:“这么气急做什么,我还不是与你逗个……”

    冷不防甫得自由的秋葵转身挥掌,“啪”的一记脆声落于他颊上,言语立断。她到底还是忍不住,这一下落手极重,半分情面不留,比起那时琴弦伤他怕也不遑多让。沈凤鸣脸上顿感剧辣抽痛,半边面孔竟肿起一分来。

    他似乎有些愕然,目光随即暴灼,一言不发倏然伸手狠狠一把再将秋葵揽过,竟比先前更力大十倍。若说适才一搂还只是试探调笑,这一次便是当了真的将她强拉过来,毫不犹豫地按住她的头颈,俯口就往她唇上袭攫而去。秋葵万料不到他胆敢如此,避之不及,一刹唇舌相濡,一股从所未遇的男子热气瞬时透入腔内,说不出的汹涌狂肆。

    她不曾有过这种体验——就算是那一夜这同一个人于她唇上留下的记忆,也只是后来回想时残留的痛辣,她完全未曾想过真实的感受竟会是这般。她更未曾想过的是原来若沈凤鸣当真要对自己用强,自己真的连一丝拒绝的余地都不会有,那点小小的女子力气,无论怎样推挣都得不到半点动弹的机会。

    她真正地慌了。她到此刻才真正觉得,过往的所有欺侮都不过是种恐吓,所有的败退也不过是他的容让。那个散发着炽怒气息的他原来竟这样可怕,让她错觉自己或许永远都要这样陷落于他的掌握。

    ——是我错了吗?因为他救过我的性命,我便不能再对他的所作所为回以厌恶、回以那样一掌吗?可是——难道一个人的尊严也可以作为交换条件,为了那些“恩惠”而跌落吗?

    她想不出答案,脑中纷纷繁复努力打捞着过往的一切信念,却凝聚不出一丝能够对抗他的决意。

    飘摇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唇上的肆烈渐渐柔成温软,她剧荡无已的身心才终于收回了一丝儿魂魄,再次用力想要推开他。可那环住自己的手臂半分都没有松去,甚至,箍得愈紧。这柔情蜜意原来并不是他愿意放开她的先兆,却只是他愤怒渐去而情愫愈涨的失控。

    极度的慌怕终于令秋葵湿了眼眶,喉间翻滚的无声呜咽愈发剧烈,沈凤鸣才若有所觉地将手放轻。那坚硬的脖颈立刻向旁一侧躲避而去,他看到水色在她的眼眶之中起起落落,显然是她在强忍泪意。

    “你这……你这……疯子!”她侧着脸不敢与他对视,只是咬唇恨骂。比起那时的“小人”、“奸贼”或是“恶徒”,她觉得今时的他确实更像个疯子。

    “‘疯子’?”沈凤鸣失笑,“我清醒得很,湘夫人,认真与你说,你往后跟了我吧。”

    “你……你真疯了!”秋葵切齿,“要我跟你,除非我死!”

    “定要死去活来的才满意吗?死也不是没死过,难道活着的时候,就不能对我好些?”

    “我……”秋葵咬牙,“休要威胁我!”

    “真的对我一分情意也没有?”沈凤鸣犹自看着她。

    秋葵用力地深吸一口气,才将泪意消隐,收拾起自己的理智,冷冷道:“‘情意’?你凭什么认为我就该对你有‘情意’?你是救了我的性命,可你——你一个浮夸浪荡的无耻之徒,竟就敢倚此对我恣意而欺,还敢要我对你有什么‘情意’!”

    “我这个‘无耻之徒’不止今天要对你恣意而欺,而且大概这辈子都要纠缠于你,”沈凤鸣凑前道,“你真要拒绝我?”

    秋葵骇怕地一躲,“放手!”

    沈凤鸣将她凝视半晌,手慢慢松开,“好,我放你。”他拍拍身上,俯身去拾方才的水袋与竹筒。“你们去临安吧,我先不去了。”

    秋葵本已慌忙欲走,闻言一怔:“什么?”

    那水已有少许洒了,沈凤鸣从容往河边走去。清净的河面映出他的面容,红肿和指印已经退去,可是热辣辣的感觉却还残留着。秋葵的气怒是真的,不然,便不会下此狠手。

    “我说,我不与你们去临安了,你替我转告君黎一声。”他灌着新水。

    “……你要去哪?”

    沈凤鸣装满了水,走回来,“别紧张,我是想到件事情要办,不顺路。”

    秋葵不无狐疑地看着他,“什么事?不……不与君黎商量下么?”

    “用不着。我办完了就去临安,一两天而已——你不会想我吧?”

    秋葵语意一塞,顿时默去。

    好奇怪,她直到听沈凤鸣提到君黎,才想起了他来——想起这个她一直心许的男人。那个她曾息息念念放在心里,于一切危险之中给予过她莫大希望与勇气之人,不是不想了,不是忘却了,也不是不曾在这刹那心里闪过一丝黯然,想着为何对自己说了那些言语的却不是他——可是此刻的感觉与其说是心痛遗憾,不如说是有些茫然麻木。过去的一切都已远离了,就算方才被沈凤鸣那样欺侮,她都忘了该要将他想起。

    她茫茫然提了水,独自走回,与刺刺应对两句,便沉默望着那一边还在为韩姑娘运功的那个身影。她也不知自己此际心里在想些什么。那么多过往,到底又有多少是真实,多少是虚无呢?

    运功毕了,秋葵得以说起沈凤鸣突然离开之事,只见君黎果然也露出意外之色来,显然事先也并不知晓。他自然要回问适才发生过何事,秋葵却又如何肯具告,只模棱两可地说是起了争执。

    因有了上次的教训,君黎不敢掉以轻心,追问确定了这次沈凤鸣并非身有异样才离去的,方肯罢休。虽然想着他毒伤新愈,但既然无从得知他的去向,亦无计可施,只能按计划先往临安赶回。

    屈指算来,自己离开都城临安,已经有近五个月时光了。春色换了秋意,急迫的心境换了淡然,什么都似变了,又什么都似未变。

    他将刺刺暂托于凌厉夫妇,和秋葵一起先行告辞。进了内城,两人按辔徐行。

    “回去之后,这一次‘幽冥蛉’的事情,你能否——不要向朱雀提起?”秋葵在途中问道。

    “怎么?”君黎挑眉,“你是不想让朱雀担心?还是……”

    “不想他怪你。”秋葵表情有点勉强。“他说让你护送于我,若知道此次有过这般凶险,怕是……要对你大加苛责。”

    “也确是我未曾发现娄千杉的诡计,才令你身陷险境。不过——你真是为我?”君黎笑,“是不是因为凤鸣惹了你不快,你不想多说起他的好话?”

    秋葵听他提到沈凤鸣,转开了头去,低低道:“与他没有关系。”半晌,才肯道,“我只是……怕朱雀知道了,就不肯放过千杉。”

    君黎敛容。“……你是为娄千杉隐瞒?”

    “她身世可怜,我不忍心见她……”

    “你就只记得她身世可怜,可记得她如何对你?”君黎忍不住,“那日放她走已是容情,你可曾想过你如此待他,她却不会领情,再行纵容,将来她不知还会对你做些什么!”

    秋葵自然不是不懂,却只是默然不语。;

三〇三 再入禁城

    君黎无法,叹了一口。“这件事很难瞒得过。摩失应该早我们几天已经回京了,朱雀说不定早听闻了此事。就算摩失不知道对你下手的是谁,可朱雀很快要与凌大侠见面——倘若他问起,凌大侠并无必要隐瞒不说。”

    “那些我都知道,但我还是……还是希望不要当面诉诸朱雀。”

    君黎沉默了一会儿。“好,我答应你,只要他不问,我就不提此事。但如果他日后知道真相,我也不会加以否认。”

    秋葵点点头。

    “凤鸣醒来这几日都没问起过娄千杉,我猜想他大概已知道了……”

    “可否不要提沈凤鸣。”秋葵闷闷打断他,“还是说些别的吧。”

    君黎侧目看她,半晌,忽道,“凤鸣有没有与你说过他的身世?”

    秋葵看了他一眼,“还要提他?”

    “我是想确证一件事。他那日有些酒醉,与你说了不少的话,我在想,其中会否提到过。”

    “你想确证什么?”

    “这么说,他的确说起过了?”

    “他……他毒性未解时,对我说过少许自己的身世,但是那日他到我门前,说前一日他只是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下,神智异常,才与我说了那些。他说那些事情他从没与人提过,要我也当作未曾听过,当他是胡言乱语。”

    君黎心中一沉,皱起眉头来,“他是不是洛阳人,父亲是不是叫沈雍?”

    秋葵一惊,下意识勒马望他,未知所对。

    君黎已是了然,轻轻“嗯”了一声,“你不必回答我,就也当作……我未曾问过吧。”

    ----

    朱雀府邸的屋檐遮住了西斜的日光。黄昏了,几缕秋风从高处漏入,刚刚从屋里出来的依依下意识拢了拢领口的衣襟,一名懂得识言观色的婢女适时捧上一袭轻柔的纱巾。

    她接过来,往外走了几步。君黎进入内城的消息已经传来府中有一会儿了,她猜想在重华宫中的朱雀闻讯也定会立时回来的。不知从何时起,君黎这个名字已成为了这内城各方之间制约消长的一点尺衡——因为君黎的存在,暗杀三品监察御史夏铮之事最终未遂,太子视之为一种失败而恭王由是视之为一种成功。自从听闻这个道士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数千里外的洞庭三支之会,他们,都等他很久了。

    君黎有意行得缓慢,到最后一段路才稍稍加快了,与秋葵并驰到朱雀府邸附近。果然,朱雀已归,太子、恭王均派人到访。太子派的人是摩失。他半为受太子所托,半也为打听幽冥蛉后续消息,先与朱雀见了面,相谈了少顷,此际见秋葵安然无恙归来,君黎亦神色如常,心中惊讶猜疑却也不好明言,稍作寒暄便自离去;恭王则派了两个贴身内侍,以君黎归来为由头,想邀请朱雀等人往王府赴今日晚宴。

    两人下马,径直入了内院。君黎虽说与朱雀先前在青龙谷外见过了一面,但与依依和这府中旁人却真是阔别已久,想起那日离去之景,数月光阴真如隔世。

    不知为何,依依的表情似有些不自然,纵然久别重逢的心中激荡决然不假,却总依稀有些心事重重之态,令这欢喜折损了少许。朱雀却神态如常,由得二人依礼见过,才道:“赶路辛苦,不若先去休息片刻。既然回来了,一切事情也不必急在一时。”

    他皮肤本是燎黑,也就看不出了面色深浅,只是从语气听来,好像有些疲乏。君黎心中犹疑,未便立去,道:“师父,我之前听说……听说宋客对你施以偷袭,师父……没受伤吧?”

    “呵,算你还有几分心意,能记得问起此事。我只道——你久久不回,压根没把我这个师父的死活放在心上。”

    “那师父到底……”

    朱雀冷笑。“区区一个宋客,还不能将我如何。”

    君黎才放下心来,“师父没事便好。”略一思忖,还是决意早些提起,“那个,凌大侠托我带话过来,想要与师父见一面,是关于……黑竹会的事情。”

    朱雀并不显得惊讶,微微一哂:“故人,就算没什么事,也是该见见的。他想在何时、何地?”

    “他问师父两日后——也就是十九日的午后,可否有暇到湖上一晤。”

    “他想见朱大人,便该恭恭敬敬登门拜访,凭什么还要朱大人走动?”依依的语气有些迥异往日的急促。

    “凌大侠猜想师父不喜外人入府,所以才提出在外相见。若师父不想外出,那就请他来也无不可。”

    “不必,就依他所说。”朱雀道,“只不过……将时辰改到入夜为宜。”

    君黎答应了,心头有些踌躇不安。朱雀确实不甚喜欢在白天见外人,但此事也非绝对,尤其凌厉与他乃是故人,原不必特意改在夜里,除非——他认定与凌厉之间,隔阂之意还是大过了故旧之意。

    “那我这便出去一趟,告知凌大侠此事。”君黎便待要走。

    “不必急在一时,明日再去不迟。”朱雀道,“你稍事休整,便出来吧。恭王府的人还等着。”

    “大人当真要去赴恭王的宴?”依依忍不住问道。

    朱雀扫了她一眼,虽目色淡淡,依依却立时垂首,再不敢多言。

    ----

    恭王府上此次邀请之人不多,乃是私宴,摆明了笼络之意。朱雀既来,也便是不曾推拒。

    君黎对恭王却还是怀有一丝戒备之心。他知道,在夏铮那件事情上,恭王是不曾出头的,不过是利用了自己与太子之人的冲突,削弱了太子的声势,如今也只是乘势而上罢了,却绝不值得信任。

    朱雀带了依依,却叫秋葵留在府中,并不让她随着同来,这样一来,恭王、恭王妃坐于主位,朱雀与依依一席,君黎便只能独居另一边。

    不过,身边却还是留了一个空位。君黎有些好奇,悄声问立于身后的伺仆:“还有人要来吗?”

    那伺仆恭敬道:“是,仪王殿下少时便到。”

    “仪王?”君黎狐疑。他从来只知有太子,有庆王,有恭王,从不知还有仪王。朱雀那时也不曾与自己提起宫中还有这样一号人物。

    “是,”那伺仆应道,“仪王殿下还特地说了,好久不见君黎道长了,趁此机会定要与道长同席相谈,所以就将二位的座位设于一席了。”

    “他要与我同席相谈?”君黎心念一转,顿悟道:“程平?”

    那伺仆低首不敢应声,显然“程平”这个名字已经不符合称呼的规矩,但却也默认了君黎的猜测。

    “他何时封王的?”君黎依旧追问。“他——”

    话音未落,外面已传来高声通传,仪王到了。

    仪王的位份与恭王乃是等同,他来了,恭王也不得不起身相迎。程平着的是便服,但排场跟随已是不同,到了席间,与众人告罪见礼,却也不拘上下,看见君黎,欢天喜地的就去他身边坐下了,一应随从也都跟了过来。

    君黎见状,压低声音笑道:“要‘仪王殿下’与我一介草民同席,是不是不太合适?”

    “道长不要笑我。”程平连连摇手,随即屏退左右,又道:“我也没办法,这么久没见道长,实是担心得不得了,听说你回来了,恭王请你,我哪能不来。”

    “你什么时候封的王?”

    “就这个月。”程平道,“想来是有好多人跟皇上去提,说我一直不改姓不合适,皇上就令我正式改姓了赵,封了仪王,还赐了府邸,不用住在重华宫了。”

    君黎嗯了一声,心中明白,程平受封愈多,离开这皇城的可能性就愈小。

    “最近身体还好吗?”他又问。

    “这一阵是夏天,没什么事,我见朱大人忙得很,也便没好意思多去打扰了。”程平道。事实上他身体不好在宫中并不是什么秘密,封了仪王之后,收到的各种珍稀药材更是不少,也不乏太医问诊,原本关老大夫能开出的药方,宫里自然也开得出来,纵然没有朱雀压制寒毒,这夏秋二季自然不会有事。

    君黎瞥了眼主座的恭王,依旧低声,“你不该来这宴席的。”

    “为什么?”程平道,“我听说你在这,我自然要来。”

    “恭王便是以此为由,将你骗来的。”君黎道,“现在人人都知道,仪王应邀去了恭王的私宴,你以后在太子那里日子便不好过了。”

    “道长多虑了,我才刚刚封王几日,既无背景倚仗,又无实权傍身,手上更没人,可有可无而已。”

    “可你有朱雀。”君黎望了望上首。他原本,并不懂这宫中各方利害,也不想懂,可自从夏铮被明升实贬地逐离京城,他开始明白朱雀所说——有些事倘若不能看得明白透彻,不能心中清醒,便只能被人利用欺瞒,非但保护不了别人,连自己都保护不得。他本非愚钝,既然留心,自然知晓内中关节——恭王知道朱雀并不是自己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人物,但倘若拉拢了新仪王,那么朱雀应该会给他几分颜面。毕竟,程平是朱雀带回来的,也是这个内城之中与朱雀走得最近的人之一。;

三〇四 再入禁城 二

    【说明:今日对近期几个章节标题作了修改。系统原因,显示可能会略有混乱,大家见谅。不在意标题的可以略过此说明。对号入座如下:原二九八渌水青冥改为二九八美人如华原二九九渌水青冥(二)改为二九九美人如华(二)原三〇〇渌水青冥(三)改为三〇〇美人如华(三)原三〇一渌水青冥(四)改为三〇一美人如华(四)原三〇二渌水青冥(五)改为三〇二美人如华(五)原三〇三渌水青冥(六)改为三〇三再入禁城3】程平似懂非懂地看了他一眼,只听上面恭王道:“我听说那三支大会之上惊险迭出,还出了一个叫‘云梦’的教派。君黎道长远赴洞庭,那日景况究竟如何,还要请道长细说来听听。”

    君黎点首为礼,便将三支之会的诸般情形一一详述。魔教云梦自七月初一之后在江湖上传名已广,恭王居于宫廷,也有所耳闻,只是市井戏文不适合入宫,他不得其详,此番听来,倒很是认真专注。

    “这个沈凤鸣……离开黑竹会有一阵了吧?”恭王听罢转看朱雀,“听闻他先前随着夏铮前往梅州,却料不到原来还有这等身份。他可回来都城了?”

    “还没有。”君黎接口。

    “不急,不急,君黎道长与他是好友,如此甚好。”恭王搓着手欢喜道,“虽然黑竹会暂时是难堪大用了,好在他也早就脱离了黑竹,否则如此人才,也是埋没了。”

    君黎与朱雀远远对视了一眼。这个恭王,虽然年纪极轻,可显然城府甚深,于宫中朝中利害看得十分清楚。听得出来,沈凤鸣现今的身份,恭王是想延为己用,但魔教乃是江湖势力,他只能通过朱雀拉拢。先前朱雀公然将沈凤鸣逐出黑竹,内城里当然人人都是知道的,亦不曾有人为他说过一句话;如今沈凤鸣声望不同了,恭王自然又是另一番眼色,亦并不会认为此举有何不妥。

    君黎当下只是笑笑不语。以他对沈凤鸣的了解,他志在江湖而不在庙堂,先前是受迫于黑竹会的立场,其实对这个内城怕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如此想来,他倒有些庆幸沈凤鸣并没有同时回来,暗想纵然他是回来了,怕是也不能让恭王知道。

    宴席到了子夜方散,待回到府中,秋葵已然歇下。朱雀虽然脸色极倦,还是叫了君黎,与他核实了此行一些详情。

    原来摩失果然早已与朱雀提过秋葵在途中遇险,君黎也便无从隐瞒,只是应承了不提娄千杉,便说是幻生界暗中所为,反正幽冥蛉是关盛给的,亦不算冤枉了他们;而韩姑娘重回中原之事凌厉一再约束过决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因此亦只能说沈凤鸣是以魔教后人独有之法为秋葵解的毒,原想为他那般舍命多邀几分功,竟是一时也说不得了。

    朱雀面上肌肉微微抽动。秋葵虽然性命无碍,但是从摩失口中得知那蛊毒发作时之惨状,又见秋葵比离去时消瘦极多,他心中自然闇怒不已。不过,若说此事是出于关非故的授意,他却又心中存疑。毕竟关非故认为秋葵是自己的外孙女,那就绝没有害她的理由,猜想起来,多半也是他们欲谋沈凤鸣性命时,误伤了秋葵。

    以朱雀之性,此事决然是要迁怒于沈凤鸣,不过看在沈凤鸣又将秋葵救回的份上,将功抵过也就罢了,他冷哼一声,道:“沈凤鸣何时回来临安,你叫他来见我。”

    “师父不会是真的想遂了恭王的意?”君黎试探道。

    “恭王?恭王我还不放在眼中。”朱雀道,“只是沈凤鸣要做云梦教主,本不必将秋葵也拉下水。如今——若不将幻生界收拾了,怕他们今后都不得安稳,我自然要问问他对这个云梦教,究竟是什么样打算!”

    君黎放下心来,“嗯,就算师父不说,凤鸣必也要设法与幻生界周旋的。”

    “好了,你先去吧。”朱雀知道已很不早,挥手斥他离去。“你离此日久,有许多事情须要重拾,明日一早来寻我。”

    君黎躬身告退。他也的确是累了。------

    房间依旧保持着走之前的模样,连那床帏的高低都不曾错差分毫,一切摆设都未有分毫尘灰,一套那时未曾顾得上带走的旧道袍也被新取出,干干净净地躺在床头。

    这并不是他的家,可他竟真的有种回家的感觉。这一夜无梦。君黎觉得,自己好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朱雀说是让君黎一早来见,可是他一早穿戴整齐前往,却听闻朱雀还未起身,也便只好先在外等候。

    过了巳时,才见依依出来,见了他,上来施了一礼,轻声道:“君黎道长,朱大人说很快就去书房,吩咐你先去那里等他。”

    君黎点头,回目间依稀瞥见依依眼圈几分淡红,眉心微蹙:“你没事吧?怎么了?”

    依依垂首摇头:“没事,道长快过去吧。”

    君黎不无狐疑,只是依依低着头避他,他总不好强行要看她是不是真流了泪,只得道:“好。”便往书房而去。

    又等了两刻钟工夫,才见朱雀进了书房。

    书房的几扇窗都已推开了。朱雀似有所思,径直走到窗边,细细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回过头来看了看君黎。

    君黎也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依旧是个晴天,几缕薄云在空中随风而走,幻变无方。

    “‘无寂’那一诀,进展得还不错?”朱雀开口问道。

    君黎不谦虚地点点头:“嗯,已是会了。”他想起朱雀说过等自己回来必会有所考较,心中凛然起来。

    不料朱雀却并不提考量之事,只自书屉之中抽出了几折纸书。

    “这是明镜最后四诀,你拿去吧。”

    君黎吃了一惊。明镜后四诀——他便这样随意地放在书房之内、这样随意地递给自己了吗?往日里,朱雀从来不曾将数诀一起给过自己——甚至连两诀一起都不曾有过,一直是有意拆分,逐一相传。逐雪、观心、若虚、若实、潮涌、无寂——无不如此,而单是学会这前六诀,便足够他越过武林中寻常好手的门槛,得窥高手之境,那最后四诀理应更是百尺竿头,进步愈艰,怎么可能反而四诀同传?

    朱雀似乎看出他眼中的惊讶之色,微微一哂,自其中抽走了两页。“罢了,第十诀‘离别’,你知晓其名,亦知其效,就晚些再看吧。七至九诀,你先拿着。不是要你一时都看,只是我担心……往后闲暇无多。”

    君黎伸手接过,粗略翻看名字。第七诀“流云”,第八诀“移情”,第九诀“不胜”,单观其名,除了“流云”二字让他想起了今日窗外的天气,余者都很难有确切的联想方向。

    “师父这次……不与我讲了?”他听朱雀又沉默不语,不觉试着问道,“全由我自看?”

    “往日里与你讲,也不过是讲些源起,心法本身却还是由你自悟。”

    “我也就是想听些源起。”君黎道,“这后四诀想来也是师父在‘朱雀山庄’的时候写的,必有来历吧。”

    朱雀想了一想,还是开口道,“好吧,我说与你听。我曾与你提过,朱雀山庄之上,有两处极高的雪峰,第二高者,是为‘临云崖’,而最高者,称为‘不胜寒’。明镜诀第七意‘流云’,便是自临云崖而悟;第九诀‘不胜’,便是对应的‘不胜寒’。

    “你已学会了第五诀‘潮涌’,表示你已能够将自身内力运至极限澎湃而出,而学会了第六诀‘无寂’,则可将周身气息完全收敛以至极寂无声。这两诀之间自然有无穷的消长,也便有了无穷的可能,得以将劲力收放自如,你在外那么久,于此应该已有心得了吧?”

    “不敢称对其中的变化完全随心,不过内力该放即放,该收即收,却是熟练了。”

    朱雀一哂,“悬崖‘临云’,常年流云覆绕,‘不胜寒’上则寒冷至极,此是这二处得名由来。我练功喜在‘不胜寒’,在临云崖的时候不多,唯有一日偶觉那崖边云色有趣,才一连坐了几天,心有所悟,写了这一诀‘流云’。君黎,你看今日这流云,可有形状?”

    君黎向窗外望了望。“有吧……?”他语气有些不确定。今日虽有云却淡薄,加上有风,其实变化极快。可纵然无固定之形,总也不能称作没有形状——若按那时沈凤鸣曾提及的“形”之惑机窍来看,只要双眼能看得见的,不管是静或是动,均可称为“形”才是。

    他原猜朱雀想说的是流云之无形,却不料朱雀闻言示了肯定,道:“不错,这流云看去自是有形的。但流云是为何物所聚,你又可知道?”

    “是水气所聚。”君黎答道。

    世人皆言云是雨之承载,雨在空中则为云,云落于地则为雨,道家之中有呼云唤雨之说,君黎自然也相信云乃是水气。云固然有形,可水气却无形无影,捉摸不得。以无影之物聚合便为有质之形,其实也暗合真气之聚。君黎若有所感,看着朱雀,等他说下去。

    朱雀对他的答案未置可否,只望着窗外,仿若思忆。“临云崖边,终年有云,情态各异,不一而足。我那时心想,内力并非只是‘收’与‘放’,‘潮涌’与‘无寂’之间有无穷的可能,但这无穷的可能并非只在于‘多’与‘少’或是‘重’与‘轻’,也在于其形、其往是否能自如随心,就如这流云般情态各异。”他停顿了一下,回看着君黎,“你认识的人里——就拿凌厉来说——我听说他现在已不怎么用剑,却将一段软绫为兵,想来比起当年,他的内力修为大有长进,若我所估不错,他其实用的便是以无形之气凝有形之质的功夫——在此之前,他必已将用剑之法纯化于心,对剑气之收发达随性之境——剑身不能及之处,剑气可及,那么当脱却了‘剑’之限制,自然能以气化为‘剑’之形——连那软绫也不过是气之承载罢了。我这篇‘流云’心法与他所修虽绝非同源,但用他气驭软绫来解释再好不过——若能习得‘流云’,你身蕴之气不要说化为‘剑’之形,甚至能化为任意之形——意之所及便是气之所至,比起单纯的释放与收敛,岂非要有趣得多。”

    ;

三〇五 十诀明镜

    “可也……也难得多了。”君黎虽然神往却也惴惴。“如此听来,学这‘流云’倒不单是对这一诀的理解了,前几诀积累的心得、内功修为的底子、平日招式上的领悟,缺一不可。”

    “正是如此。”朱雀似很满意他的领会。

    君黎低头细细思索,还未想得确切,朱雀又道:“但这也只是‘流云’而已,‘流云’一意用的乃是自身之力,此意学成,你固然可将自身真力用至随心所欲,可单凭一己之力,终是有限——其后的第八诀‘移情’,便是指的借自身以外之力。这一诀我曾借鉴过少许道家之说,你识得道家本义,想必不难理解。所谓‘自身以外’,乃包含身周一切之力,天地之力、他人之力,皆在其中。借力以为己用,或是借力以改变场中情势,皆非不可能。”

    “改变场中情势……”君黎喃喃道,“是……是要扭转战局的意思吗?”

    “如此理解未免狭隘,借力能做的事情极多,你日后有所遭遇时,再慢慢体会。不过借力之事绝非无中生有,倘若连自身之力都难以把控,绝难学会此诀,眼下你还是以‘流云’为要,‘流云’之后,你便能允称是明镜诀的传人了,而‘移情’,倘你‘流云’的功夫下得足,或许便是水到渠成之事。待到那时——嗯,我料想凌厉今日的武功,大约也便与此相当。”

    君黎瞪大眼睛,“师父的意思是说,学会了‘移情’,便能成为凌大侠那样高手?”

    朱雀冷笑,“我只说凌厉内力修为与我八诀相当,便算是有我八成。若将他比作你面前一间高屋,你学会八诀也便是能攀得与他同高,可这屋里纵深广阔,却也要看你自己的修行——若一味只是求‘会’,也难说是不是只搭了个高架子却空无实物、不堪一击。”

    君黎恍然道:“我懂了,师父。我必会将‘流云’的功夫下足,绝不贪快。”

    “还有,我说的只是凌厉的内力修为,他剑法之上的造诣却是他自小杀人磨炼出来的,论招式之利——我自问并无胜他的把握。你该庆幸你先遇得了他,否则恐怕他绝不会肯将这剑法教给我朱雀的弟子。”

    君黎忽忆起那时凌厉得知自己拜在朱雀门下,也曾说过,得朱雀收为弟子乃是常人求而不得之事,今日朱雀言语之中也一般视此为幸运,他知道二人虽然绝非朋友,会如此说法皆因二人都当真将自己放在心上,心中忽涌上股复杂的欢欣,竟露出一笑来。

    “你笑什么?”朱雀瞥了他一眼。

    “我很是高兴。”君黎答道,“我——我好像真的还挺幸运的。”

    朱雀将他打量了半晌。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君黎言语中透露出这般态度。在他看来,这小道士一直过于悲观,纵然是好事亦往往会想到坏处,思虑固然是周全了,却免不了落落寡欢,可这一次回来却不知为何有些不同,就连说话的口气也变了。

    他没再多言,只转回正题。“江湖之中多有高手,达到驭力轻熟堪比‘流云’境界的应还有那么一些,但能控制身外之力的便少,所以是不是能学会‘移情’,便决定了你能否臻至一流高手之境。但纵然是一流高手,亦不可能自诩无敌;哪怕是其中顶尖者,却也说不定双拳难敌群掌,那时——便要靠‘不胜’了。”

    “‘不胜’的意思,真的是……是字面这样吗?”

    朱雀沉默一下。“有的人一辈子也碰不到一次危局,但若碰到了,或许便是死局。‘不胜’写的不是怎样‘败中求胜’,因为反败为胜、扭转战局——这是第八诀所应为——如果你还能够反败为胜,那么那样的败也非真正的败,至少对手在借外力‘移情’之上,并比不上你。可终有些局,你非败不可——无论是因为对手真的太强大,还是你想要用出最后一诀‘离别’来伤人——你终也要在这败局之下全身而退。‘不胜’说到底,是个守势,是在败局之中保全自己性命、免于受到重创之法。”

    “是守势……”君黎喃喃道,“为何这一守诀在‘明镜诀’中排得如此靠后?难道……难道不是武功愈低微之时,愈有可能需要用到守势、保全性命吗?”

    “若自知武功低微,便该勤加修炼以增进自身修为,岂能先想守势?”朱雀道,“你如今回头去看那些武艺低微之人对敌,岂非有如市井殴斗,是攻是守都是一般好笑,有何差别?何况,学习守势较之于其他,用力更多十倍,初学时便将大量精力用于守势之上,徒然浪费时间。也便只有当自身修为趋于极限、进境已然艰难之时,守势方有用武之地——因为此时面对的那些难以战胜之人方是真正的高手,而昔年那些,不过是你稍加用力便可轻易超越之辈,何足为道!”

    君黎听得有些咋舌——这些话朱雀说来自然有理,可那是因为他已是当世高手,立于高处俯视,自然觉得低处之人不足为道。但对于这世上许多人来说,那些“低处”的状态或许便已经是他们一生的极限——他们的修为甚至还企不上朱雀的两成,更高之处的武学是他们可仰而不可见,可望而不可及,‘不胜’一诀对他们来说,大概早早便须置于要紧之地。

    不过,再细想来,“明镜诀”本就不是为那些人而写——朱雀心性狂傲,原也不期泛泛之辈能看得懂他这一册秘笈,十诀明镜,唯有与他心意有近之人方能有所领悟。他收自己为弟子,便是看上自己这相似心境,而自己也的确愈来愈接近这明镜诀的顶端了。关于后四诀的解释虽然听来很是高不可攀,可开始学这心法之前,一切对自己来说岂非更是闻所未闻?事实上,六诀以来,除了“观心”有过稍顿,“潮涌”有过略艰,他几乎不曾遇到过涩滞,就好像这一册武学心法就是为自己写的一般。

    “流云”,“移情”,“不胜”,最后是“离别”——第十诀虽然未在手中,但君黎也已感隐隐窥到这明镜诀全貌了。手上这几页并不厚重的纸,像重过了世上一切厚礼。他想得有些恍恍惚惚,几乎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书房中离开的。已是午时了。他草草扒了几口饭,又像初学时那样,钻去了自己屋内,逐一研读,细细思索。而后,慢慢度量着自己今日之实力,能发挥出这“流云”的几成。

    他取出逐血剑来,手腕轻轻一抖,长剑受力,随着颤了一颤,悠软软由近及远,从剑身一直漾向剑尾。剑招,他已能用得极为精准了,可延至剑身以外的剑气之驭……

    他凝神于剑,默想“流云”一意中所言,欲待将身心之意灌入剑意之中——恍若初时方悟“逐雪”时,他周身气息随性而发。但那时,他并不能控制住这气息,虽然后来有“观心”加以约束,到得在南方归途中遇见宋客与他互为试探威胁之时,他运起“潮涌”已能够控制真气的去向,可若与“流云”如此精细的拿捏相比,却显得粗糙至极。若说——剑乃是作为一件利刃,方能精准细致地刺入该刺的地方,那么要将气息拿捏到似利刃一般细腻,便实是太难。君黎知晓自己目下还难以轻易做到,可越是难他却越是不愿停止,回思那时凌厉以绫为刃的精巧,那毫厘不差的施为绝非侥幸,自己与之一比,又是何等笨拙。

    不知试练多久,忽然心中一亮:我何不出去找凌大侠也问一问?他那时便与我说,“练到极处,又何必拘泥于兵刃”,嗯,他虽然与朱雀的路子很是不同,但我招式承自他处,问问总有所得。再说,本也要去找他提起与朱雀之约的事。

    这般想着才出了房间,一转头日光晃眼,竟然已是西沉,他方知自己竟又不知不觉独个儿闷着练了几个时辰。外面府丁见他出来,忙忙道:“君黎道长,秋姑娘说有事找您,您过去一趟吧。”

    说话间,秋葵却已在院中了,显是已到他门前来过好几次,这一次终是见了他人,没好气瞪他一眼,“你肯出来了!”

    “你找我?要真有事,你进屋叫我就是了。”君黎道,“干么这么见外?”

    “没急事,就是——这给你,外面送进来的信。”秋葵不置可否,只递给他一枚封好的书信,“说是要你转呈那个……沈凤鸣的。”

    君黎好奇,“要我转交凤鸣?凤鸣还不晓得回来了没有。”便接过来,前后看了看,“谁送来的?”

    “我可没见着,只听说是个小尼姑。”

    “小尼姑?”

    秋葵轻轻哼了一声,“有什么好奇怪?他现在名气大,连小尼姑都要送信给他。”

    “你别胡说了。”君黎道,“说不定是静慧师太派人带来的,不知他人在哪才只能找我们。”便将信揣在怀里,“我正要出去一趟,希望他是回来了。——朱雀呢?”

    “在太上皇那里吧。”秋葵道,“他早出府了,依依也走了,就你,待屋里什么都不知道。”

    “依依也走了?”君黎有些奇怪,“你刚回来,身体又不好,她怎么不陪你几天。”

    “是朱雀叫她走的,说是她好几天没回去了,天气转凉了,该回去整理些秋天的物事了。”

    “这里什么没有,还用得着她回去自取?”

    “好了,别猜了,不早了,你还是快点去。”秋葵推他,“明天朱雀和凌厉就要见面,你这口信再不带去也太晚了些。”

    君黎一笑,“那是。我回来恐怕要夜了,你早些睡,不必等凤鸣的消息了。”秋葵轻轻啐了一口,转身不再睬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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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六 三掌青龙

    白日确实没有那么长了——君黎出了内城时,酉时过半,天色已有些发灰。晚风扬起些尘土,连落日都看不甚清楚了。

    内城门往武林坊仍很是有一段路途,因怕到得太晚多有不便,君黎还是策马而行,心中也是暗怪自己白天竟忘了时间。天气不佳,傍晚之时路上行人已稀,偶有银杏叶儿从不知何处飘落,金灿灿很是写出些秋意来。

    他正自催马快步,不期拐角处一个身形转出,有人喊了一声:“道长!”

    那声音不高,身形也显得有些瘦怯,可君黎还是立时勒缰而停。喊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下午已经离开的依依。她以白色的绢巾掩住了面孔,不知是为了防人认出,还是为了防这黄昏的尘风。

    然而,风还是将她梳好的发式都吹得歪斜起来,显然,她是知道君黎今日会外出,已在这里等了他很久了。

    君黎下马,快步趋至墙边。“依依姑娘,发生什么事了?”他开口就这么问,是因为昨日至今日朱雀与依依的许多举动已经令他心有所疑,他猜想多半是朱雀又因什么事对依依有了不满,虽然有心劝说,可要问又多有不便,只好假作不知。但若此事竟会让一贯隐忍顺从的依依都要特意拦住了自己,想来还超出了自己预想了。

    “君黎道长……”依依见他走近,闻他语声,一时竟忍不住,拉住他袖垂首落泪:“道长……道长想办法救救朱大人吧……”

    君黎闻言大惊:“你说什么?这话什么意思?说清楚些!”

    依依哭得气急,好不容易才哽咽道:“朱大人定不让我告诉你们,其实他……他……他伤得好重,那么久了,一点好转都没有……”

    话虽说得没有起承,君黎还是听明白了,面色微变,“你说的是——宋客刺了他的那一剑?”

    “就是那个宋客!”依依咬牙切齿,“朱大人待他……待他那么好,可他卑鄙无耻,恩将仇报,竟……竟出手行刺!朱大人未有防备,那一剑当时……当时……深入脏腑,幸得大人功夫厉害,不然怎么挨得下来!”

    “没有请太医看吗?”

    “我也想请太医,可是朱大人不允啊!”依依道,“他说不要说是让太医知道他的伤势,单就是请太医来看,就是告诉这禁宫内外他有了麻烦!大人在宫中树敌不少,就算有些还不是敌人的,倘若知道他身受重伤,也会趁虚而入。他如此说……如此说当然也有道理,可再这样下去,我怕大人的身体支持不住了!君黎道长,你……你想想办法吧!”

    君黎心中不无狐疑。宋客的身手他见过,若说出其不意之下能伤及朱雀,他并不怀疑,可剑伤纵然再深,朱雀性命无碍,那一剑就说不上致命;既非致命,剑伤再怎么样也不过外伤,以朱雀的修为辅以一些伤药,伤口应会逐渐好转,绝不至于日益恶化以至于依依要用“支持不住”来形容。

    “师父他……现在伤势是何情状了?”君黎问道。

    依依垂泪:“伤口……伤口处血肉都腐烂了,每天都要花好多时间剔去腐坏皮肉,但还是没用,那伤蚀一日日越来越快,越来越深,我……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剑上应是喂了剧毒。”君黎沉吟着,面色有些重,“师父不可能不知道,他没与你说?”

    “没有啊,是剑上有毒?”依依愈发失色,“难怪……那……那怎么办?那宋客已死了,再问谁去要解药!”

    “你先别慌,宋客应该没死。”君黎道,“他可能还在这临安城里。”

    依依愣了一下,正要发话,君黎又道:“眼下师父的事情你除了告诉我,应该没有对别人说过?”

    “自然没有。你和秋姑娘不回来,我谁都不敢信,谁都不敢说。可是……可就算旁人现在不知,时间一久难道会看不出来吗?往日里大人有时是会……会找别的女子侍寝的,现在已经有人问起过,说怎么最近都不见旁的女子了,再下去恐怕要瞒不住了。再者,就算朱大人在人前一直隐藏此事,可……可他伤势如此,到底精神还是会不济些的。我一想到明日他……明日他还要与那么厉害的对头相见,若是对方眼锐看出了什么来,或许便会趁人之危,若是可以,君黎道长能否也劝劝大人,不要与那个……那个叫凌厉的人……相见了?”

    君黎此刻已知,朱雀要改在入夜之后与凌厉相见,其实也是怀了这层提防之心,怕被凌厉发觉自己身体有异。不过在他看来,凌厉决计不会做出趁人之危的事情来,只是依依却不会相信。在经历过宋客之事后,只怕她已深恨黑竹会,凌厉在她眼中,大概也是宋客的一丘之貉。

    “倒不是不能将这见面推后,可是凌大侠要邀师父见面之事天下皆知,如今他回到了临安,若是师父避而不见,恐受天下人耻笑,还更增人怀疑。”君黎道,“凌大侠我是知道的,明日之见应不妨事,你若不放心,我可以陪师父同去。眼下最紧要的,我先去寻到宋客。”

    “他真没死?”依依追问,“你知道他在哪?”

    “如果他还在临安城里,我就能找到他。”君黎道,“依依,你先回家去吧。就算找不到宋客,我也会想别的办法。”

    “不,你带我也去见他!”依依一把抓了他,“我要当面问问他,到底为何要下如此毒手!”

    “依依。”君黎道,“你冷静些。你若不希望有再多的人知道师父现在的情况,就不要意气用事。真要质问于他,那便等到师父毒解了,伤愈了再去,岂不是更无后顾之忧!”

    依依望了他半晌,才肯将手轻轻松去,垂首轻声道:“我知道,我不会武功,亦不懂得多少江湖事,什么忙都帮不上。也只能盼道长真的能带来好消息,免得朱大人再受那么多苦了。”

    “依依姑娘。”君黎却反双手一拢,向她行了一礼,“我和秋葵离开那么久,半点不知师父身受重伤,一直全赖姑娘多加照顾,此恩此情,姑娘怎能说‘什么忙都帮不上’?师父是知道了姑娘这些日子太过辛苦,不忍你再因他难过。既然我们回来了,我们自会照顾于他,姑娘只消宽心就是。待你下次再入禁城,我们或便可还你一个伤愈无恙的朱大人,以为报答你这段日子的独力支撑了。”

    依依目中含泪,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对着君黎,福了又福。

    好不容易安抚了依依离开,君黎上马疾行。无论与依依说话时是如何尽力宁定,他却无法安抚得住自己这颗提到了咽喉的心。一直以来,只有朱雀能对旁人生杀予夺,还从没有他陷入险境、要人照顾的时候,所以昨日朱雀说没事时,他从未想过他也会有所隐瞒。可依依定也一直和自己一样相信,甚至比自己还更将朱雀视同神明。如果连她都惊慌失措到这般,朱雀的情形一定是极其糟糕的了。现在想来,他甚至打算将明镜后四诀一起交给自己——那其中的含义,想来是何等可怕!

    马儿似一阵旋风般沿河向北,到了武林坊时,天色还未全黑。君黎下马,快步走向那扇熟悉的门。门今日大开着,就像早知他要来一般。

    他满心皆是寻宋客要解药,见门内似有灯火,不假思索迈步向里,喊了声:“凌大侠,君黎求……”

    “求见”二字还未说完,一股猛烈的炙热之气忽然自屋内激卷而出,向他扑至,一个声音道:“来得正好!”

    君黎人已跨入了屋内,当下身形一个急闪,横移开去,炙热之气顿然向外扑出。他还未来得及定了魂,第二波炽烈之气迎面笼身罩来,逼得他慌忙纵身向上拔起,只闻“蓬”一声软响,屋角摆设四裂,适才所立之地已是一片簌簌飞屑。

    这虽是凌厉的家,可向他出手的却不是凌厉。君黎百忙之间看得清楚,那个人身形高大,正是青龙教主拓跋孤无疑。这两下出手只在电光石火,凌厉固然在侧,却竟一时援手不得。君黎于空中拧腰返身,本欲觅处而落,拓跋孤第三击再度追身而至,全不给他半分喘息之机。眼见这一掌君黎避无可避,一旁凌厉红绫挥出,缠向拓跋孤手腕,稍许用力欲令他掌力偏出,可拓跋孤腕上轻抖,灼热之力散出竟如无形之焰,将那一截红绫都瞬息熔断而落。

    凌厉不虞他如此不留情面,当下也是变色:“何必欺负一个晚辈!”说时迟那时快,掌力已到了君黎面前。君黎脱身不得,双足在梁上轻点,只能出掌以“潮涌”相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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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七 三掌青龙 二

    他记得朱雀曾对自己着意告诫,万不可有朝一日与拓跋孤动手,因为寒热相克之下,莫说他与拓跋孤功力相距尚远,就算是分毫之差亦可能致他死命。可是今日事出突然,又哪里有他选择的机会。这是他第一次与青龙掌力对敌,不过经与凌厉一同为韩姑娘运功,这灼热之力于他并不陌生,甚至很熟悉,熟悉得他下意识间竟如那时一样运起“体行八卦”,欲待再将潮涌之力放大而出。

    可他随即省悟过来——这并非给韩姑娘运功的静地,而是与当世第一高手的战场!倘用此法,纵然自己的掌力能得大增,可抵御之力全无,无异于自寻绝路。这样的省悟令他心头透凉,可一切回转都已来不及了——掌力已遇,高下相撞,炽热侵入他身心,他感到一阵蚀骨的灼痛。——是不是因为对手太过强大,我便失了清醒,才于临敌之际作出这样愚蠢的选择?我是不是真要如此难堪地命丧?

    可隐隐约约间,他又知道并非如此——是因为我知道倘若正面相迎,我几乎求不到半点生机,而必须另出蹊径。如果这样的蹊径是种错误,那也不会比不设法求生更错得几分——难堪地死与不难堪地死又有多少差别?可生与死的差别就大了!

    求生。这两个字在一切纷乱念头掠过之后依旧牢牢沉淀在心底。他忆起朱雀那一句话来——“若自身已无余力可用,便只能借助身外之力”,而他已在下午读过了明镜第八诀“移情”。

    若不是此时此刻的处境已近绝境,他是绝不会违背朱雀的意思,冒用这几乎不曾试练过的“移情”的——朱雀说,“流云”未成,绝对用不了“移情”,可他写“移情”时借的是道家之理——或许,朱雀惟对道家之学的理解,输给了他这个弟子。

    “啪”的一声,双掌终于相接。掌心相对,拓跋孤忽然色变。君黎这一掌挥出的“潮涌”比他预想的要凛冽得多,但这还远非令他最为惊讶的——纵然这小道士再是厉害得翻了天去,也不过是朱雀的弟子,不该越得出“明镜诀”心法的范畴,而朱雀已是他多年的对手,他自觉没有什么能出乎意料——却怎可料双掌相遇间,他竟依稀觉到掌心传来一股细微却陌生的吸噬之力,正将自己的灼热之力丝丝抽离!——那似是而非的一掌竟然,不是他所认识的“潮涌”!

    拓跋孤何等敏锐,随即已发现君黎用的竟是“移情”。他虽不知明镜诀之详,却也知晓“移情”已是这门心法极为艰深之处的武学了,心头暗自异了一异。君黎已动用自学这明镜诀以来修炼之全力,更借八卦方位将感知吐到极限,凝聚起“移情”心法。他知道自己的“潮涌”远远伤不了拓跋孤,而对方那一掌却可轻易压倒自己,所以这一对掌不在伤敌而在求生,只要能够自保,便已算胜了。为韩姑娘疗伤时,凌厉全力施为的青龙心法之热也必不会伤到他,因为韩姑娘一身纯阴体气在其中已成为缓和的屏障。那么,今日的交手也是同理吧——虽然没有了韩姑娘,可如果能用“移情”借了此间一切可借之力,在自己与拓跋孤这赤裸相交的双掌之间,这针锋相对的冷热之间聚起一个“屏障”,自己便能有了生机!

    而那一丝吸噬之意,也是源自给韩姑娘疗伤,身体冷到极限时对热劲下意识的索取。那时君黎还不懂得“移情”,无法将对手的劲力真正消化,可如今他明白,“移情”借鉴了道家心得,借的正是万物万事“损有余、补不足”之本意,他在非常之时用起此诀,所得甚至已超脱出了朱雀的预想——那丝原该与他相克相害的劲力在“移情”之下,循两仪相生之理透入他体内,如水火相煎互斥互消,又如阴阳相汇互融互引,竟有那么两三分不受了拓跋孤控制。掌力相交的感觉和与朱雀对敌时大相径庭,也无怪乎拓跋孤会深感震惊。

    惊讶也便是那么一刹,拓跋孤自不会由君黎妄为,当下不再容情,掌力一吐,君黎全力而凝的外力“屏障”顿然碎落。他知道,无论如何,拓跋孤究竟还是他无法匹敌的对手,但“屏障”已经给了他一丝喘息之时。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迅速收去“体行八卦”,将“移情”换为第九诀“不胜”,来抵挡这“屏障”不曾消化得去的余力。

    残余的大力还是足以将君黎推得撞向屋顶,一股灼热的气息冲破他指掌之守。果然,“不胜”初用实极生涩,加上气力已竭,他只护住了部分经脉,火烧般的痛感自拇指与食指桡侧涌入,沿着手臂过肘至腋,一直延入了胸腔,其煎如沸。

    但君黎知道,这第三掌已算是捱过了。得以在青龙教主手底下走过三招的人恐怕不多,可他此际心头丝毫没有半分喜悦得意,因为,他所学已经用至极限,拓跋孤若再出第四掌,恐怕会不费吹灰之力地取走他的性命。

    倏忽已离屋顶极近,要保住性命也便只能趁机破屋而逃,可受力之后再受撞击,胸肋或脊柱或都要受损。眼见要冲破了房顶,忽胸腰间一紧,这熟悉的感觉立时让他知道是凌厉软绫缠来,要将他拉向地面。他不知是福是祸,却知道必已走不脱,忙反手伸出,往屋顶轻推了一推。凌厉用力甚柔,看来是有相护之意,那绫缎托拉缠裹,竟将他身体所受之力消化不少,料想他挟软绫驾驭真气的功夫,果然绝不亚于“流云”一诀的成就。君黎此际无暇多想,连忙顺势凝神落于地面。

    拓跋孤没有出第四掌,只是负了手,打量这个被自己逼得极为狼狈的朱雀弟子。据他所知,君黎师从朱雀不满一年,而约摸一个月前,他被单疾泉困留青龙谷为质,当时甚至未作半点抵抗,甚或那两日都一直顺从单疾泉之意,似乎很是软弱好欺,是以他从未有丝毫将这个年轻道士放在眼内。今日拓跋孤自然是为了韩姑娘来找凌厉要人的,言谈之中得知凌厉要与此人一起为自己的妹妹运功,心内鄙夷不屑之至,更兼有三分不信,奈何软硬兼施之下,凌厉仍是不肯告知韩姑娘的下落,两人谈得话不投机,不欢而散,他欲要离去之时,恰见君黎来到,心中懊恼,当即向他出了一掌。

    那第一掌去势虽急,分量却不算重,他随手挥出,已觉足够掀君黎一个跟斗,让他受两分内伤。哪知君黎的身法学自凌厉,临敌躲避他在最初三个月里就着力习练过,这第一掌躲得虽忙不乱,倒出乎了拓跋孤意料,也令得他第二、三掌随即跟出,要看看这个道士究竟能避到何时。

    他掌势与君黎那时常练习的躲避凌厉的绫缎为剑不同,是一片而非一线;与躲避五五拿机簧器筒撒出暗器也是不同,一片之间全无空隙,取不得半点巧。到了第三掌,君黎终是避让不开,只能与他交手,但便是这一掌交手,竟令得拓跋孤不得不对他正眼相看。

    其实到了这个份上,无论这第三掌是个什么结果,拓跋孤都只能停手了。他身负江湖盛名,如凌厉所说,绝不该欺负一个晚辈的,何况还是抢手先出,形同偷袭,就算不曾用了全力,也决计说不过去。

    “你方才那一式——也是朱雀教的?”拓跋孤目光如灼,注视着他。

    君黎胸中只觉翻滚沸腾,压抑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如何答得出一句话。

    拓跋孤向他走近了一步。凌厉只怕他再要动手,侧身一拦,“你还待怎样?”

    拓跋孤站住了。“看你运力之法,应该是他教的不错,不过……那一招——我怎没见他这般用过。”他还是盯着君黎。

    君黎咳得缓过一些,咬牙勉力道:“我师父武功博大精深,你没见过的多了,又岂止这……岂止这一式!”

    拓跋孤闻言却也不怒,只是冷然道:“机巧有余,沉稳不足。回去让你师父疗伤吧!”用力一拂衣袖,竟就此扬长而去了。

    君黎欲待说话却反更咳嗽起来,那灼热的气息似在胸肺之中星星点点附着了,不适随着这咳嗽愈发加剧,每一咳都是撕痛。他咳得眼冒金星,浑身只是无力至极。

    凌厉见他咳得厉害,伸手探察他的伤势,良久,眉心蹙起,“他真气自你少商穴侵入手太阴肺经,恐你此脉有损。”

    君黎懂得医道,自然明白——热毒沿此脉直伤肺气,所以剧咳难止。肺在五行之中属金,原就受火所克。拓跋孤内力主是火性,这一下看来是轻不了,而凌厉与自己内功相克,也是无法为自己疗治的。

    但他没有忘了自己匆匆赶来是为了什么。“我没事。”他勉强运起“若虚”之意,压止跳跃不匀的肺息抽动,“宋客在吗?”

    “你先别说话,坐下依我口诀……”

    “凌大侠,”君黎打断他,“我真的没事。宋客呢?”

    凌厉只得道:“宋二公子已经回淮阳了,我……”

    “回淮阳了?什么时候走的?他的伤好了?”君黎问得急促,竟又打断了他一次,肺中火气渐旺,似乎又要压制不住。

    “伤势没什么大起色,是前两日他兄长宋然和娄千杉一起接走的,比我们早到一日,想来是他父亲的安排。”

    “宋然、娄千杉……”君黎无意识地喃喃重复这两个名字。他其实并没将那些细节听在耳内,只是知道,宋客走了。宋客既走,解药便没了着落,若是要问凌厉——他又觉得并不该现在把朱雀身中剧毒的消息透露给他,心头起起落落,举棋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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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八 断刃伶仃

    凌厉将他的表情看了半晌。“你今日过来,只是来找宋客?拓跋教主对你出手,你也不问问缘由?”

    “他与我师父不和,对我出手,有什么好奇怪。”君黎随口应着。他心中对拓跋孤素不友善,自然也不觉得对方应该对自己友善。“是了,我师父说,明日入夜时分才能与凌大侠见面,让我来告知一声。届时他会于湖上乘一小舟,凌大侠前往找他便可。”他此时才想起这件事来。

    “好。”凌厉眼中神光微微一闪。倒不是因为朱雀改了这个会面的时间,而是因为他第一次听君黎对自己将朱雀称为“我师父”。先前君黎在他面前是直呼朱雀名姓的,而今这变化,似乎是在一种特殊情境之下不自觉的亲疏立场之改变。君黎今日显然情绪低落,眉宇之间的那丝难解亦难掩的忧色,好像也并不是因他自己受了伤。

    “对了,令尊大人,还有五五呢?也不在吗?”君黎又问起。如果宋客早两天就走了,他也实想知道他走之前是否有过关于此毒的只字片语。

    可惜,凌厉的回答终是叫人失望的。“我们早搬回湖西的竹林了,他们都在那里。不然,拓跋孤来此,阿寒焉能藏得住。我今日原是料想你会过来,才来此等候,不想竟先等来了他。”

    “如此,那我……我先告辞了。”君黎起身。他思量再三,还是决意先回去看看朱雀的情形再说。依依的口述毕竟不及亲见清楚,就算现在向凌厉问起,也未见得能有什么判断,何况他也不想因此致明日二人的谈判有了任何倾斜——哪怕是不自觉的。

    “君黎,”凌厉叫住了他,“你当真没有别的事要说?”

    “别的事?”君黎一怔。他原本是有别的事的——他本想问问关于以意驭力、以无形聚有形的心得,可此时又岂有一分一毫的心情。他摇摇头。“没有了。”

    “那么——我来问问你吧。”凌厉却道。“朱雀还好么?”

    这句话令君黎心头一震,登时站住,情绪激荡之下,肺中火气强压不住,再次猛咳起来。——是自己无意中露出了什么端倪吗?还是……凌厉本来就知道什么?

    只听凌厉叹了一口。“我本无心关切朱雀,只不过不想你为今日之事有了损伤。刚才拓跋教主说,叫你回去让你师父疗伤,但我料想,他现在也是不可能为你疗伤的吧?”

    “你……”君黎咳得气紧,咬唇只吐出一个字,再难说下去。

    “容我先为今日之事解释两句吧。”凌厉抚他脊背以为舒气,“拓跋教主对你出手虽然有失风度,但他已经知道要保住阿寒须得要靠你,所以不可能伤你性命,如你所见,他起初并不曾下了重手,只不过到了第三掌,知道若非如此便伤你不得。至于——他为何定要伤你——以我的猜度,应是因知道我近日要与朱雀见面,不甚放心,所以——希望借此让朱雀耗费真力给你疗伤,免得万一动手,我会难以抵敌。我知道,此说并不足以为他开脱,但他行事便是如此,连对我亦不会解释,亦绝不会在乎我是不是承他此情,当然也便更不在意你会怎么想。”

    他停顿了一下,“只可惜——其实他根本不必如此,因为现在的朱雀——怕连自身都已难保了吧。”

    君黎仍在咳嗽着,但是凌厉的话他听得一字不漏,这几句话里的意思,他已经听明白了——其一,凌厉已经知道朱雀身体有恙,但他没有将此事告诉拓跋孤;其二,拓跋孤应不知道凌厉与朱雀见面的确切时间,也便不会同去;其三,自己的伤势或许的确不轻,需要好好疗治一下。这三件事绝对称不上是好消息,只能说——拓跋孤不知道前两件事,总算情况还不是最坏。

    凌厉接着道:“本来,我懂得他青龙心法,是可以疗治你伤的,可偏偏你学了明镜诀,我便无计可施。朱雀既然毒伤未愈,怕也指望不上,所以你不若静下心来,听我一段口诀,我可教你如何自行将这热毒驱除。”

    君黎咳息已定,看着凌厉道:“凌大侠早知道我师父已被剧毒所伤,为何不早告诉我?你——你们往日之怨有多深我不知道,可纵然你不肯相帮、不愿救他,至少不该一直对我隐瞒!”

    凌厉一时不语。君黎一言一语都说着他师父,他已经知道,此际的他心中对朱雀毒伤的在意已远远超过他自身所受之负,在朱雀之事得到解决之前,他或许根本不会有空顾及自己的伤势。他虽然并不指望君黎似他或青龙教这般因往事对朱雀敌视,可也难以想象他竟会这般将朱雀的安危放在心上——他拜朱雀为师分明不曾出自真意,他对朱雀的许多作为也分明难以认同,他们甚至还曾当面反目——但他此刻为朱雀之忧心难释,也分明不是假的!

    “看来他情况很不妙,否则你何至于忧心至此。”他只能淡淡一笑,摇了摇头,“我不是有心隐瞒你,这次回来之前,我和扶风都不知此事——宋二公子自始至终,说的只是刺杀朱雀无果而已。但是昨日回到家中,家父说起,二公子被接走那日,曾听到他向他兄长问了一句‘身上可带有解药’,宋然说‘没有,你莫非还想救他’,宋客说‘我想换回剑来’,但是宋然很是不以为然,只说‘那剑不祥,不要也罢’。虽只是只言片语,不过家父是个思维极为敏捷之人,于此中便有揣测。朱雀身中剧毒之事,与其说我是‘知道’,不如说是种‘推测’,而且我见你今日精神有些恍惚,来此便只问起宋客——愈发确证了我的猜想。”

    君黎低眉思量。宋家兄弟二人的这段对话,若要作什么推测,其中所指的“他”最为合情的的确便只能是朱雀。宋客刺杀朱雀致其中了剑毒,剑则遗落在朱雀处,而他现在却想要用解药换回那把剑来。

    他咬了咬唇。“宋客这么笃定毒还没解,还等到自己大哥来了才问起,想来这毒应是他们宋家的独门难解之物了?”

    “据我所知,宋家是有几种独门剧毒,其中之一腐肌蚀骨,最是致命,若无解药,很难痊愈,此毒的可能性最大。宋二公子先前是被抛在河里的,他身上自是不可能还有解药了,所以只能问他兄长索要。”

    “可宋然也不曾携带——他们现在都已走了——那种‘独门剧毒’,除了追去淮阳宋家,是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既是‘独门’,外人要想办法自是不易。不过听他言下之意,他用作刺杀的剑应该还在朱雀那里,剧毒既然喂于剑上,见剑或可识毒,你在朱雀那里,可曾见到此物?”

    “没见到。”君黎回想了一下,“不过要说宋客的兵刃——我以前见过,是一柄短去几分,看上去好似断了一截的怪剑。他对此剑驾驭很是随心,料想行刺时也不会更换其他兵刃。”

    “断去一截的剑?”凌厉目色有异,“那断口可是斜落,剑身狭细,剑色如水?”

    “正是。凌大侠知道此剑?”

    凌厉吸了口气,“若是此剑,我知道。此剑名为‘伶仃’,当年是——是家父所制。”

    君黎还未来得及对凌厉父亲的身份吃惊,凌厉已经接着道,“‘伶仃’的往事我不曾亲见,都是听来。剑原本并非短去一截,确切来说,原本不纯是一把剑,而是家父早年应大哥——也就是俞瑞之邀,为黑竹会试做的一件机括,剑身内有乾坤,按动机括,剑尖之中可再探出剑尖,非但不比寻常之剑短,甚至还能长出一分,用于刺杀出其不意,极为狠毒。不过后来家父觉得以短剑为体更为实用,所以其后为黑竹会做的一批类似机括都是短刃,只有‘伶仃’是最初尝试的长剑。俞瑞并不使剑,此物他留着无用,有一次被老宋见了,十分喜爱,便要了去。那时老宋的次子刚刚满月——不是宋客。在宋客之前,宋大公子之后,宋家还有过一名夭折的孩儿——旁人说,满月酒上,刀兵不祥,但老宋不以为意,还说要将这剑将来送给这个次子。后来,那孩儿两三岁光景时,把玩此剑,不慎按动机簧,被倏出的剑尖穿身而亡。按理说,孩儿那般小,身边一直守得有人,自是不可能独自把玩一件利刃的,但偏就是那般巧,那日身边之人恰恰忙碌离开,被他自个儿寻摸到了此物,酿了惨事。宋大公子说‘此剑不祥’,大概便是此意了。老宋悲怒之下,将‘伶仃’剑舌断去,此剑便自此只余了半长,机括也便无用了,成了现在的模样。——那时还没有宋客,他是否知晓这段往事,倒不清楚,不过我也不知老宋竟还会留下此剑,还敢再给自己的儿子去作佩剑。宋二公子如果是一直携带此剑,绝不会不随身携了解药以备万一。朱雀发现中毒之后必定搜过他身,既然不曾搜到,那么——解药据我猜想,很有可能是藏在那中空的剑身之中。”

    君黎双目亮起。剑身原是机簧,断去剑尖之后,原本的中空之处仍在,将剑毒解药藏在剑中再是合理不过。“可是……若剑中有解药,宋客为何还要问宋然要解药呢?”

    “我也想过此节,也或许是他不想被朱雀知道此剑之秘。否则,朱雀径直找到了解药,也便不必将剑还他了。”

    “也就是说我找到宋客此剑,便能解我师父身中之毒?”君黎心头一喜。一股无形的气流此际再度涌入他的肺喉,他剧咳起来,难以止歇之下,忍不住以袖掩口,一丝二丝血线竟沥沥沾红了袍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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