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36分节

三五九 沁夜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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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的空气湿漉漉的,不过,好像没有再下过雨了。

    在闷窒的山腹之中行走这许久实在令人焦渴至极,那几口清茶的爽快也早已被消灭殆尽。君黎在俞瑞家的后院提了些井水喝,感觉才好些,走出外面,镇上颜色全暗,只有手中的明珠还在发出如恒远的光亮,但在星光之下也显得黯淡了许多。

    他望了望天——无人打更之地,也只有渺渺茫茫的星光,能帮助他判断夜至几分。

    刺刺总该是睡了吧。

    他心中想着,还是快步赶回,推开院门,却呆了一呆。天井中晃动着一息摇摇欲坠的灯火——因灯油将尽而摇摇欲坠。这应是居处唯一的一盏灯,此际就置在地上,照着一个蜷膝坐在天井之中昏沉而寐的人儿。不知她在这里坐了多久了?她可是为了等他回来,才坐在此地的?

    夜已是清冷了,加上这湿漉漉的空气,这吹起单衣的微风,这已无温暖可言的灯火——秋凉如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君黎心中一紧,快步走去将她身体一抱而起,就如想要立时偎暖了她,“刺刺,回屋里去。”他低声向她耳语。

    刺刺若有所觉,模模糊糊道:“什么时辰了……”

    “嗯……大概,快卯时了。”

    刺刺忽然清醒过来,陡地睁开眼睛。“你回来了!”她连忙自他怀里站直起身来,打量之下首先发现了他肩头撕裂的衣衫。“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吗?”她紧张地摸着他肩膀。

    “没什么事。”君黎只是将她一拉,“去里面说吧,外面这么冷。”

    “冷倒是不冷,就是……好多虫子。”刺刺嘟囔着,跟他往里走去。她也看清他只是破了块外衣,没什么伤势,猜想大概是密道山石横生勾划之故,心中渐渐放了下来,口中不免嘀咕不停:“我刚才估着你快要回来了,才到天井里等等你的,哪知道……哪知道等了半天都不见影——不是说好两个时辰的吗,怎么去了这么久,你要急死我吗?”

    君黎没应声,刺刺又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老不回来,害我胡思乱想了好久——想着,好不容易才从教主手底下逃出来的,万一你因这一趟又送上了门去撞见了教主,我都不在你身边……想想都悔得不行,君黎哥,我就不该坚持要送小雨回去的,应该听你的,明日才送她走……”

    君黎这次回过头来笑道:“真悔得不行?我看你睡得挺香的。”

    刺刺不满:“你还说我——你知道我多累吗?光是扫这屋子啊——你看看这屋子——这屋子方才有多脏啊,到处是蛛网灰尘——你知道我扫了多久吗?”

    君黎心里自是明白,当下里不再取笑,温言道:“我知道。你太累了,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说。”

    刺刺才应了一声,看了眼扶梯,待要上楼去。灯还在天井之中放着,可是不知为何,屋子里却并不觉十分黑暗。她目光转动了下,已见君黎的左袖似有一团微弱光晕透出来,不觉“咦”了一声,“君黎哥,你袖子里什么亮亮的?”

    君黎稍稍抬手。黑暗将他随手放入袖中的夜明珠朦朦胧胧地映照出来。“小雨姑娘的夜明珠。”他取出给她瞧。

    明珠不再有遮拦,于他掌心越发肆意散发光华,一时将室内都淡淡点亮起来。刺刺惊讶拿起,“你怎么把……把小雨的珠子都带回来了?”

    “向她借的。路上太黑。”君黎指指黑洞洞的楼上,“你拿上去吧。”

    刺刺带了明珠,扶着木栏往上走去,快到了时,却忽然转过头来,“君黎哥,明天那个人还会来这里讲你的故事吗?”

    “不会来了吧。”君黎笑道,“我叫他别讲了。”

    “哦……”刺刺的语调里,不知为何反有一丝失望。

    君黎待她关上了门,才回去外面提灯——俯身将起未起时,目光忽然触到那晕黄的灯火下,青石地上,几个歪斜而熟悉的字。

    “我叫君黎”。他那时写得何等艰难,就算是第二行那稍好的,现在看来也依旧生涩。可偏在这艰难与生涩旁边,现在却又更多出一行来。

    “……‘我叫刺刺’?”

    他差一点要不敢相信。在适才百无聊赖的等待之中,刺刺竟是将自己的名字,与他的刻在了一起。无怪乎她会失望于明天吴天童竟然不来了——她小女孩心性,多半是期待着吴天童将她也编入他的故事之中吧?否则,后来的人见了,又该如何来解读这第三行字?

    刺刺的剑不是宝器,入石不易,字迹有些深浅不一,也谈不上很好看。可君黎这一瞬时的心里,竟忽有种说不出的温暖,远远越过了好笑。他回进堂里,摆好灯火,不自觉地轻悄走上楼梯——他在她的门口停住,低低开口:“睡着了吗?”

    屋里的刺刺轻轻“唔”了一声。“怎么了?”似乎已是梦中。

    君黎忽然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上来。明明知道她已很累,明明说了一切都明天再讲——哪怕这个片刻他心里有那么点突如其来的动情,也实在已不是个好时候。“没……”他想说句没什么,可门已经开了。刺刺惺忪了双眼,有点懵然地看着他。

    这一双眼睛突然将他心里那点儿轻火点燃了。他想起在梅州城那个鲜艳的落阳下,他在那道闪闪发亮的水边凝望着她的眼睛,也曾有过一丝同样的心火。那一瞬间抑压住他、让他退缩着放开了她的是对单疾泉那一封信的敬畏还是他自己的犹豫,都已经不重要了。那两者现在都不存在了。

    他向她走了一步。

    刺刺于半梦半醒中愣了一愣神,君黎已经俯过来吻她。他的唇上带着种井水的凉润,可气息却是温暖的,仿佛在她心头酥酥地一击,一霎时就驱散了她全部睡意。她想起了那个在徽州初见时的他,那么温润的神气——又怎么想象得到,那么久以后会有一天,这样的温润就能如此真实地揉过自己的双唇。

    她没有推拒。她却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唇舌来回应于他。一丝女孩儿的羞怯还是让她一颗心咚咚跳着,在这样心神俱醉的时刻又过度清醒着,慌张而局促地左顾右盼着。她瞥见他们的影子被屋里的明珠、楼下的昏灯各自用不同的色泽勾映着,曲曲折折、模模糊糊地投在了扶栏与屋顶——她想偷看看君黎的表情,只是太近的距离让她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的紧张自然被君黎觉到了。他抬起头来。刺刺的唇湿润却僵硬,面色通红,一双眼睛一霎也不霎地盯着他瞧,好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动物。

    这不是他原以为刺刺会有的反应。他原以为,她会回以加倍温软的柔情蜜意的。

    正要蔓延的心火仿佛被泼灭了少许。“……我吓到你了?”他冷静下来,低低问她。

    他看见刺刺用力摇了摇头,好像要否认,可眼神却出卖了她心中的不安。他觉得,这样的否认,大概是刺刺出于善意的遮掩。

    “是我不好……”他生出些愧疚,将她抱了一抱,想要解释却又解释不出,只能又重复了一遍,“是我不好……”

    “君黎哥……”刺刺好像也想解释些什么,却终究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来。到最后,也不过是沉默了半晌,低低道,“那……若没别的事……我去睡了。”

    君黎看着她将门闭起,竟又如最初面对她时那般怔怔而讷讷不知所为。外面传来一连串嗒嗒之声,仿佛是风抖落了高处的残雨,敲在瓦檐听来有如看客的嘲笑。

    他慢慢走下楼来,心里有那么两分自悔。明知这个今天刚刚不得不离开青龙谷的她,心情定还在谷底——她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才歇下睡了——自己却怎么竟偏在这个时候束不住了这心绪,定要扰她?

    君黎啊君黎。他暗自道。你只想着不必再圈囿于单疾泉的什么约束,只想着已然昭告了世人对她的心意,却忘了——她现在又是什么样的心情?你才不过给了她一句话——却还没有给她任何世俗之名——你自己连个世俗之姓还未曾取回,应承的那些事一件都还没做,又如何就敢凭着一己热望向她索取些什么?……

    混乱乱情绪不知多久才渐渐平息下去。他没有躺下,和衣于榻上打坐休憩,未几天色已蒙。

    可是这个蒙蒙的天色却持续了很久,像是天永远也无法大亮般——外面不知何时又再度下起了雨来,淅沥沥不断,全不似个爽快的秋天该有的样子。

    心情越发难以回暖,失落之感便如这雨意凉凉的浸绕不去。唯一的好消息只有——昨晚为拓跋夫人疗伤几乎耗尽的青龙心法之力,此时竟发现又恢复了一成有余。这倒是个意外之喜,也即是说,那以“化”、“续”之诀纳入丹田的灼热之力,已属他自身之力,并非只能用于一时而已。

    他却也没心思对付此事。雨虽不肯停,他还是起身先收拾两人的行装。此行着实狼狈,衣衫件件有损,还完好无缺的就剩了一件灰蓝色道袍,回程只能继续做道士了。他换好了内外衣衫,将几件新得之物放入——程方愈的家书、黑竹形的扳指——整理时才见行李之中还留有一封韩姑娘欲待为他向拓跋孤求情的书信,可回想昨日之势,哪里又有用上的机会?

    磨磨蹭蹭将诸事都准备停当,楼上的刺刺却并无动静。他心中忐忑,犹豫半晌还是上楼探看,隔窗一瞧,才见刺刺依旧睡得酣然。

    才省悟到,昨夜歇下的辰光,距现在其实才不过两个对时——原是自己太早了。心情忽莫名好了那么一点——刺刺还是那个什么都不会挂在心上太久的刺刺,大概也只有自己,才会心心念念着那么多琐事,睡不着觉。

    他扶栏向下走,暗暗想着回去的途中要多与她亲近说话,不叫她想起任何不快来,早些将昨晚的事抹过。正想得专心,神识之中突然一股凛然凉意泛起,他心头一惊,杀意急涌——就在这小楼屋顶之上——离刺刺那么近的地方——竟好像有什么陌生的气息正在暗中窥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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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〇 少年长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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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黎心情本在低处,这突然侵入的陌生之息只算是撞得了他的不快。他左手不假思索已骈指为剑,流云之气自指尖向上激出,瞬时洞穿屋顶。

    外面的人“哇”地大叫了一声,猝不及防之下自屋顶一直滚至了檐边,只听喀啦啦一路青瓦碎裂之声,那人滑落下半个身子来,手脚还算敏捷,一把抓住了屋檐,恰恰荡在了二楼窄廊尽头的窗外。

    君黎已见人影轻瘦,依稀才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不敢在他视线久留,晃了两晃就落去了下面天井。君黎掠至窗前向下一望,后面刺刺的屋门也开了——这般动静自是吵醒了她,只听她急急喊道:“君黎哥,出什么事了?”

    君黎已经望见了外面——少年人影正自向外蹿逃,他看见,粗疏的木栅院门之外,被雨浸得青黑的石板地上早已站了四个人。不大不小的雨虽然将人掩得影影绰绰,他还是辨出了其中两个正是昨天见过的吴天童和他那个十分高大的媳妇。

    “没事。你回屋里去别出来。”他不动声色说了句,伸手轻轻一按窗沿,也跃去了天井之中。

    四个人仿佛心存忌惮,并未闯入天井,斜风中只有少年在飞奔。他身体灵便,轻功仿佛极好,眼见便要冲了出去,忽灰蓝色影子一闪,君黎的身形堪堪就在他扑至大门之时掠到了他身侧。少年大惊失色,向外喊道:“师父救命!”君黎五指却已触到他手臂——纵然他再是年少轻灵,却还是快不过君黎的身形步法。

    但便在此时,木栅门忽地一开,凉雨之中闪出一道如电白芒——君黎还来不及发力将少年拉了回来,那白芒竟已袭到了他手心,要就此逼他后撤。君黎不得不将少年松了一松——出手的是四人中站在最右边的一名男子,那白芒乃是一柄锋利匕首。此际他转腕松手,男子面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可随即君黎手腕让过利刃,却是反手在他短匕刀背之上一弹。男子不虞,面色剧变,琤然之声中,一股冷劲从刀柄处传来有如寒风自虎口割裂至掌心,深冽的剧痛令他全然拿捏不住兵刃,白芒脱手落于青石板缝隙泥泞——不过电光石火,少年的手臂已被君黎握在了手中,仿佛从未有过阻滞。

    眼见少年受制,那男子眼中陡然射出精光,倏忽刹那,他手中竟再次捏了一把短匕,于这森森雨意之中二度袭来。连少年也被惊得“啊”地叫了一声,一旁吴天童亦同时喊道:“石兄,快住手!”

    不过君黎听到的是另一个声音。他听到身后堂前刺刺的脚步声。她果然是不肯听话的——他叫她回屋里别出来,她却偏就忙忙地来了。

    他不想在刺刺面前与人斗险,一手用力将那瘦小少年提小鸡一般往后一拎,避开了那男子的匕首光芒。少年大口喘着粗气,不满地嚷道:“师父,你,你是要把我的手臂也削了去,是不是!”

    男子的匕首一顿,缩了回去。刺刺将将于此时踩着泥泞跑到了近前,一纸薄伞也便在此时遮上君黎与那少年二人头顶。“怎么啦?”她诧异地看着门口的四个人,浑不知适才已曾有过了一番交手。“咦,那不是……昨天的……”她显然认出了吴天童二人来,伸手指道,“不是说,今天不来讲故事了吗,怎么又来了?”

    “今天叫了帮手?”君黎冷笑。两个陌生男子都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与吴天童差不太多。适才出手那男子模样乍看毫不起眼,一双刚刚还精光陡射、杀气凌人的眼睛在收去招式的一刹那已经眯缝着,半点光芒气焰也见不到;另一个男子则更为瘦削,相貌也是平平。

    “大哥,误会误会。”吴天童显得有些不安,向两个男子作手势道,“快见过大哥。”

    那瘦削男子先抬手行礼:“在下欧阳信,见过大哥。”

    右首那男子有些不情愿,但也还是道:“在下石志坚,方才——是担心小子有差池,一时情急,大哥莫怪。”

    君黎听他们都开口叫了“大哥”,料想与吴天童一样,都是昔日黑竹会留在此镇的人。这石志坚方才出手固然是想要帮那少年,但显见更存了试探自己深浅之意——此人的杀招之锐放在黑竹会决计分量不轻,多半是有点自傲的,倘自己方才未曾压住了他,必要受他轻视,这一声“大哥”定也听不着了。

    果然吴天童在一旁解释道:“大哥,他们都是往日里黑竹会的兄弟,昨晚听我说了偶遇大哥的事,坚持要一早来求见。大哥嫌弃我携妻带儿,不肯收留,但他们二位可没什么拖累,身手比起我更高了不知几去,大哥总不会再嫌弃了?”

    君黎却看了一眼那少年。吴天童察言观色已知他心念,尴尬道:“大哥,这个……实在惭愧,这是我家小子,叫吴长印,从小跟欧阳兄、石兄学武的。方才……全怪小子顽皮好动,不愿枯等,趁我不备竟就溜了进去,惊扰大哥——我叫他给大哥磕个头,赔个不是,大哥就别为难他了……”

    少年吴长印闻言,也不待他催促,便应声道:“是啊大大,我错了,你就放了我嘛……”

    几个人一时都愣了一愣,一旁刺刺首先反应过来:“你叫谁大大?”

    “叫他——”吴长印扭了扭被君黎捏住的手臂,冲刺刺道:“他是我爹的‘大哥’,那不就是我‘大大’?”

    吴天童只怕惹恼了君黎,忙道:“阿印休要胡言——快跪下给大哥认个错!”

    “我说的不对吗?”吴长印却还伸长脖子争辩道,“你叫他大哥——那我不叫大大……该叫什么?”

    吴天童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君黎仿佛没听到一般,既不回应,也不放人。他心中思忖,黑竹会如今百废待兴,以石志坚等人的身手,若肯入了黑竹自是好事,但一来他们是旧时俞瑞的人,也不知与自己能有几分同心,二来他们必定深恨青龙教,或许存心不正,不过是因听闻自己与青龙教结了梁子,想借黑竹会之力报昔日之仇。

    几人见他不语,互相看了看。还是欧阳信上前了一步,拱手道:“大哥是不是嫌我们兄弟几个这点末学之技,不值一提?——不怕大哥笑话,在当年的黑竹,吴兄、石兄,也不是谁都请得动的——若不是还有那么几分自保之力,当年之事那般惨烈,又怎么有机会活得下来?现如今——一是为与黑竹的故旧情分,二是听闻今日之黑竹已不必再听命于外人,想必旧日惨剧不致重演,三是——我等也认定大哥绝非沽名钓誉之辈,所以想随大哥前往,为今日之黑竹效力——大哥也不必怀疑我们心意草率,我们在此苦守十八年了,若要草率岂能等到今日?既然在这荒芜旧地还能遇着了大哥偶过,我们也便当作是天意缘分到了要我们离开此地的时候了。昨晚我们商量了大半夜,这一早吴兄更连妻儿都一同带来了,反不知——大哥还有何顾虑?”

    吴天童听欧阳信这般说了,也便勉着脸跟上道:“大哥,我家婆娘也会几分武艺,我这小子身法比我还灵便,只要大哥点头,总须不会扯了大家伙儿后腿……”

    君黎见几人如此,也便道,“诸位抬爱,黑竹会自绝无将人拒于门外之理。不过会里情形几位也知道,我恐不能与你们些什么,反是要先把话说明白——不管你们原本在黑竹是什么样身份,又有些什么故识在,今日重入黑竹,便只能听我安排,不得私自行动亦不得违抗命令——你们做得到么?”

    “这本是黑竹会的规矩,我们当然懂得。”吴天童道。“我们几人便只听大哥一人差遣便了!”

    “好。”君黎道,“午前我便会启程去临安,几位在镇口等我便是。”

    吴天童露出欢欣之色,连声说好,顿得一顿,才见君黎没有放了吴长印的意思,不觉微怔道:“大哥,那阿印……”

    “我有几句话问他。”君黎道,“少时让他与你们会合。”

    吴天童面上露出不安之色来:“大哥,方才——阿印当真并无恶意,全怪我管教不严,大哥高抬贵手……”

    君黎扫他一眼。“你说悉听我差遣,只这第一句便不想听?”

    吴天童顿时无话,只能眼睁睁看着君黎将长印拽进堂里去了。

    刺刺进屋收下了伞,也跟过来道:“君黎哥,你怎么啦,为难一个孩子做什么?”

    “他都叫我‘大大’了,我怎会为难他。”君黎面上笑着,目上却看了吴长印一眼,道:“坐吧。”

    吴长印虽是坐了,却也不无些惴惴之色,道:“大大,你要问我什么话?”

    “你老实告诉我,外面那两个——当真是你的亲爹亲娘?”

    “是啊!”吴长印答道,“当然是了!”

    刺刺不免皱眉,拉他道:“君黎哥,你怎这么问。”

    “你不觉得他与他们一点都不像?不像爹,更不像娘。”君黎道。

    刺刺越发将他拉开了几步,急促促地压低声音责备道:“不像归不像,你却问他,他自己也未必知道呀!”

    君黎一笑,“你说,他为什么会叫我‘大大’?”

    刺刺发怔,“……因为吴大哥叫你‘大哥’,他不知道……”

    “这边的人说‘大伯’,只有北面来的人才会说‘大大’。你小时候住的地方,那里就是这么叫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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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一 少年长印(二)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qu 】以他所言,父母双亲何日故去的他已记不清了,只知辗转流落至徽州时差不多已是七岁,见城府繁华,便留了下来,每日寻机捡些旁人吃剩的,间或还行些偷鸡摸狗之事。

    最早收留长印的并不是吴天童,而是欧阳信。欧阳信其貌不扬,但轻功超群,时时也去往徽州城里,做一些梁上君子的勾当,偏巧不巧,遇见了在同一户偷偷摸摸的小子长印。两人盗窃的本事自是天地之别,收成当然也不可同日而语,在他看来这衣衫破烂的小孩实是笨拙至极,叫人发现只怕是迟早之事,不过本着一损俱损的一点无可奈何,还是出手将他带回了此镇。

    几个仍留在镇上的黑竹遗人之中,吴天童、石志坚与他是最为要好的,却唯有吴天童成了亲。对此欧阳信二人倒是并不嫉妒——因为吴天童讨的老婆一点也不让人羡慕。起初似乎也并非是出于吴天童的本心,只不过——当初若非这个膀圆腰阔的女人把这些个垂死的男人一个个背回了家去,只怕大多数都留不下性命来。女人姓秦名松,长得也像一棵松,她于这许多男人之中独独看上了吴天童,也便只有让吴天童“以身相许”了。

    吴长印说到这些事情时,如所有的小孩子一般吃吃而笑,大约这是欧阳信、石志坚时不时聊到吴天童与秦氏时给他听见,他不必全然明白也足够继承了他们的幸灾乐祸。他本无所谓这三个人里哪一个成为他的“大”——只不过,几兄弟里只有吴天童家里有女人,一合计,“长印”顺理成章,成了“吴长印”。欧阳信教他轻功,石志坚教他短兵,吴天童教他暗器,秦松教他拳脚——今天住这家,明天住那家,这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于长印来说,分量本是差不多的,不过是称呼不同。

    君黎没有回头去看吴长印。他只望着外面的雨,和那树下的几个人。如果吴长印所言非谎,倒也能明白他们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少年的——这几个从一场屠杀之中苟活幸存、声名籍没的黑竹余党,这些年所有的乐趣与寄托,大概也都在这一个共同的后人身上了吧。

    刺刺与长印说一会儿淮阳方言,又说几句徽州土话,说得热烈,吴长印越发解释起近日的事情来——吴天童虽不是四人中武功最好的,不过似乎头脑最为活跃,一贯有甚事情都是他拿主意。欧阳信仗着轻功以偷盗为生,石志坚则靠玩弄几把匕首变戏法为生,两个时常去徽州城里,不过自从吴天童想出了在这宅子编讲故事的营生之后,那两人去城里就顺道散播此事,也说来了不少好奇的江湖闲人。吴长印也跟去城里玩了几天,昨晚君黎到此镇上,三人恰是不在,否则,吴天童倒也不至于让秦氏走避了——无论如何,他总不会认为四人合力还未能是君黎对手,独自面对君黎只能自认倒霉。

    秦松当然是赶紧去徽州城里寻了欧阳信和石志坚告急,连同长印,一起返回来救人。不过,四个人回来的时候,君黎却走了。几人听吴天童说了先前之事,欧阳信更说起了徽州城里已然传出君黎于比武决斗中胜了青龙右使霍新的消息,商量之下,只觉在此镇长留未有出路,既然君黎对几人没有敌意,不如借机追随于他,或许将来另有建树。

    黑竹会和君黎的名字,长印在吴天童讲的那些故事里已经听得烂熟了,但故事终究只是故事,他从不认为这些人事当真存在于现实之中,这晚上却忽然听说故事中的人来了小镇,那个黑竹会与自己这四个长辈更有莫大的关联——他心里固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但一贯心目中的厉害人物再没有超得过父母和两个师父的——所以若说是他顽皮才窜上了君黎的屋顶,也不尽然,他只不过不信这个邪,想看一看这到底是个什么样三头六臂的人物。哪知运气实在不好,刚上了房顶就被君黎发觉了。

    长印说到这里,抬起手肘来给刺刺看袖子上一个圆圆的小洞。那是拜君黎方才出手所赐。他倒不觉什么,小时候偷东西爬在别人屋顶上也曾被发现过,早练就了那么些惫懒,也便不去细想倘若反应慢上半分,被打了一个小洞的是他这瘦兮兮身体的话,又岂会是偷东西挨一顿普通拳脚能比。反而刺刺大是心有余悸——那袖幅又不宽大,显见适才吴长印所遭之千钧一发——替他生出些后怕来,不觉喊道:“君黎哥,你过来看!”

    吴长印怔了一怔,转头才瞥见君黎并未走远,告状也好,谈论自己身世也罢,大概都是叫他听见了。“大……大大!”他有些紧张地看他走了近来,忙解释道,“我前面……也不是有意骗你的,我怕你嫌弃我是捡来的,就不肯带我和我爹一起走了!”

    刺刺早将他衣袖展了,道:“君黎哥,这是你下的手?怎么——你现在出手都这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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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更新少,进度慢,实在是家里太忙,大家见谅。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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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二 少年长印(三)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qu 】他们性子也像,都是这般好玩逗趣的。”

    “所以你便真将他当了自己人。”君黎坐下道,“却将我当了外人,怪我对他出手?”

    刺刺怔了一怔,嘟起嘴来,“是你不对嘛……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知不知道,昨天小雨肩膀上也是给你打了这么大一个淤青,我都没和你说!”她边说边伸手比划了一个碗口大小的圆圈出来。

    “是么?”君黎的口气有点不确。

    “怎么不是?”刺刺生气起来,“小雨还叫我别跟你说——我也以为你昨天是一时失手,可你今天又这般乱来,万一真打到了阿印——他还是个小孩子呢,又那么瘦,怎么受得住?还好他心宽得很,不当回事,还一直叫你大大,还一心要跟着你去临安——小雨也是一样,又请你喝茶,又借你珠子,也是只知客气不知生气的——可这样下去,你定以为他们都没事,我要是不与你说,你下次出手越发不知轻重了!”

    “我……”君黎实在欲待争辩两句。若说出手全然是他无理,自也不是——拓跋雨或者吴长印,躲在别人的地方偷窥,本就是武林中之大忌,加上,他还没走出青龙教和顾家的势力范围,就算不为自己担心,总也担心刺刺有甚闪失,多少有些草木皆兵。纵然如此,他下手其实也留了三分,只不过两次出手揪出来的偏偏都是弱质晚生,在一贯喜欢保护弱者的刺刺眼里,便显得是他在恃强凌弱、以大欺小了。

    “你什么?”刺刺瞧着他。

    “我……往后谨慎些就是。”君黎到底是改了口。

    “那还差不多。”刺刺才肯嘴角一弯,露出丝笑意来。

    不过君黎总觉得方才那番话里有些什么不对,隔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你怎么知道小雨姑娘请我喝过茶?”

    刺刺忽然不说话了,就像从理直气壮一下子变得窘迫非常,低头专心摆弄其实已经收拾好的针线,便是不肯发出一言。

    君黎心中疑惑,张口待要追问,刺刺面色却已通红,陡地将他一推:“你再问我,我就不理你了!”竟转身跑上楼去了。

    君黎越发好奇。刺刺是很少这般语焉不详的,他知道她必有缘故,一时却猜测不出,也只能作罢,道:“不问就不问,跑什么?”

    刺刺喉咙里咕噜着:“不是要走了吗,我收拾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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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距离午时还有那么片刻。君黎起初觉得好笑,可是独个儿坐在楼下久了,渐渐地又觉得冷清不安起来。因了阿印的闯入,原本昨夜留下的不明不白感已被冲淡,可此刻的安静却似将它浮泛了。他本是暗怀了一些想要在回去的途中稍许弥补点什么的心思,哪怕只是寻个合适的情境说几句解释的言语——只可惜,现在归途中要跟上五个不相干的人,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似乎都已不会有机会。一些不明所以的顾忌让他也没法现在起身上楼再去敲一次她的门——也许是还没准备好,也许是已被什么破坏了气氛,也许是害怕又一次的挫败——他荒谬地发现自己在她面前,竟还会这般没有把握。

    光阴仿佛看得见般一寸寸流走,而刺刺偏就不走下来。直到近了午时,刺刺才忽然探出头来,“君黎哥,雨好像停了,我们要不要出发?”

    他转头向外看。雨还有些残丝,可天色亮了——亮了许多,如她恢复如常的面孔。“好。”他说道,“是该出发了。”

    荒凉的小镇,在这晌午终于带着些未完成的心结,被淅淅沥沥地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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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天童等人虽心意坚决,但离开驻留十八年的地方,还是有种莫名的空洞感。直到靠近了临安府,那种越来越近的新生感才渐渐将几个人的心都充满起来,只除了吴长印——他只感鲜奇。

    两日的路程并没有让他显出疲惫之色来——他是没有来过临安的,没有见过这样还未到城门就熙来攘往的景象,甚至觉得都城就连天气都越发的好,连那大太阳,都好似与别处不同。他在看见城门的时候不自觉抖了抖后背,好像要抖掉前些日子雨浸不绝的阴霾和瘙痒,抖落瘦小的身体上那件残破、阴冷、荒寂、闭塞的过去。

    “我到京城啦!”他张开着双臂,从人群中向城门奔跑过去。

    君黎看着他——几个人都看着他。同行两日,他已经知道这少年好奇,好动,吴天童等四人没一个治得了他的,反是君黎与刺刺的话,他还肯听。但刺刺这回也没开口拦他,仿佛是一路被他南腔北音地问长问短也已经累了,她难得地能与君黎站在一起,说几句关于进城之后的计划。

    她知道,到了临安之后,他们很快就会分开的——无论君黎是要回去内城,还是要去安排黑竹会的事情,他都不能带上她。当然,她也知道,他一定会设法先安顿好自己,他也一定会早些将那些不得不做的事情办妥——若是以往,她毫不会有半分失落或担心,只是这次,她背后不再有一个随时能回去的家了,她像一只断了系绳的飞鸢,所有的起伏就只有追随着他的方向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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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安府里有许多酒楼,其中有一家叫天香阁的,每到秋天,生意就特别的好。

    这是因为天香阁的庭院里种了两棵桂树,季节一到便开出星般的花儿来,香气浓郁,便是隔着一条街都能闻得到。酒楼的内门两边各挂着一条诗额,右边是“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左边则是“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菜品中更是加上了几样带桂香的花色,引得本塘的外来的客人都络绎而至。

    沈凤鸣也不得不承认,很少有哪种花的香气能似桂花这般浓烈而又清爽,容得人吸进满腔却不觉得厌郁。他此时就坐在天香阁里。并非饭时,可天香阁里已经坐满了人,各种江湖传闻、家长里短不绝于耳,不时还有唱野戏的上来演那么一段两段,好不热闹。

    隔壁几桌正围着一个说书的听他讲:“只见那右使霍新一个趔趄,向后便倒。青龙教主飞身上去要救,却见霍新翻起白眼,喉间荷荷连声,嘴角已经泛出白沫来,再一探他脉搏,竟是没有了!”

    听者都发出“噫”的一声惊呼,沈凤鸣也伸手去摸了摸面前的酒杯,握住了,却只拿在手中,并不端起,仿佛已经忘记了他本是为了这桂花酒而来。便在此时,一个灰仆仆小二打扮的少年轻巧穿过人群,快步到了他身侧,俯身往他耳边说了句什么。沈凤鸣目色微微一亮,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起身道:“走。”

    舌根处,桂花的甜香丝丝缕缕渗入了身心。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六三 金屋醉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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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他女儿也不会回来住,所以这边他平日里锁着了,很久没过来。”沈凤鸣解释道,“再往那边走,本来有个后门可通,也早就不开了,外面巷子里只能看到一道高墙,瞧不见里面。两层楼,统共十间房我都看了,不愧是女儿家的闺阁,个个清净得很,相互之间也打扰不到,小姑娘应当会喜欢,要不要看看,挑一间?”

    “……我?”刺刺闻言一怔,“我挑一间?”

    “你们应该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吧?”沈凤鸣挤眉弄眼道,“你那个君黎哥靠不住,他带了你来,自己一转头就去了内城,你怎么办?这里至少——都是你沈大哥安排的人,有事定当顾好了你,无事也不敢来扰你——比你住客栈强吧?”

    君黎心知沈凤鸣是有意奚落自己。他却也并不生气——因为沈凤鸣此说未必不对,刺刺的着落的确是他心中所忧。继续借住在凌厉家中当然容易,可是——此时不比往时了,刺刺与自己的关系,今时今日已算公诸了江湖,而自己在青龙谷这一番举动,大概受到的瞩目也会远超旧日,刺刺若还与凌厉夫妇走得太近,黑竹会所谓中立一说也便必会引了会里会外猜疑嚼舌。反而自己倒是好办的——黑竹总舵本在内城,新的黑竹驻地未曾停当之前,他留在内城倒有十足的理由。

    刺刺正向着面前一间房里望去。房间出乎意料地明亮,她下意识走入,桌、椅、床、柜都是陈的,一应细软却是新的。“君黎哥,我看这里……还挺好的。”她说道,“还是沈大哥想得周到,就是……你要是不在,旁的屋里都没人,也没人说话,大概怪闷的。”

    “沈大哥陪你说啊。”沈凤鸣嘻笑着道。“要他干什么?”

    君黎白了他一眼,上前轻轻拢了刺刺的肩,“你放心,我就算去了内城,却也不是每天都在那里——但有闲暇,总还是会来陪你。”

    沈凤鸣啧啧了一声,也上前却往君黎肩上一搭,“道士,我突然想到——你知道你这叫什么?‘金屋藏娇’——说出去只怕人家都会笑,我们黑竹会的大哥,让小弟们在这儿给藏着这么大一个活人呢!话说回来,你看我选的这地方好是不好?——别说一个小姑娘,再来三个五个的都藏得住,是不是?”

    君黎面色又沉落:“你定要胡言乱语几句才高兴?”

    “好好好,那我先出去,你们……收拾好了再出来。”沈凤鸣虽然看似退让,言语中依旧带着种掩不住的暧昧取笑之意,拍拍君黎的肩,出去了。

    “君黎哥,这里还能望得见前街,那边好热闹。”刺刺指着远处,好像浑没在意沈凤鸣的言语,“我在这理理东西,你先去。”

    “嗯,我和凤鸣说点事,你在此歇会儿。”君黎也便不反对。

    沈凤鸣见他这么快回了出来,目中是很有点失望的。“你不会吧?你都要回内城了,给你那么好的地方,还不跟小姑娘多……温存一会儿?”

    “用不着。”君黎在凳子上坐稳当,冷冷剐他一眼,“我又不是你。”

    “是是,我怎么能跟大哥您相比,”沈凤鸣笑道,“临走时还没开口,回来就——人都带回来了,这手段我可比不上。”

    见君黎并不理会,他只好又叹了口气:“我说道士,我得你一句好话就那么难——你以为我将这地方编整下来轻松么?还不是为了你在外城能先有个安稳所在。——新的总舵只怕没有那么快的。”

    君黎才道:“我知道这几日你多有辛苦——多谢你了。”

    “那你还苦着个脸。”沈凤鸣道,“这回在青龙谷不是挺出风头的吗?小姑娘也如你所愿了——还有什么不高兴?”

    “没有,只是在想……一醉阁这里一共安排了多少人?”

    “十个。”

    “领头的是谁?”

    “阿合——就是他。”沈凤鸣指指正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个小二。“有什么不妥?”

    “我想安排两个人跟着刺刺,照应她的安全。”君黎道,“阿合的身手怎么样?”

    “身手——这里的几个都还过得去。阿合嘛,头脑灵便,遇事多能应付——你不用太过担心,莫说黑竹会的地方寻常没人敢来闹事,就算是有,这里是咱们的据点,不是在外比武斗法,十个人有明有暗,兼有默契就足够了,万一真闹大了,附近还有其他兄弟,我也近得很。”

    “在这里我自是不担心的。”君黎道,“但——你也听刺刺说了,她怕闷,定要四处走动,你总不能拦着她不让出去。在外面倘有什么事,没有可靠之人跟随保护,我只怕不能放心。”

    “你还真是紧张。”沈凤鸣笑道,“小姑娘这性子,又不是湘夫人那般一路蜇着人的,出个门还能与人打起来么?再说,她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

    “我不是担心这个,只是怕——青龙教和太子那边——还不肯放过刺刺。”

    “青龙教和太子?”沈凤鸣奇道,“又发生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了?”

    君黎沉默良久。“我知道这次青龙谷的事外面已然在传,但——内中详情,并非表面所见。”

    他却又停顿了,看着沈凤鸣,“有些事连刺刺也不知晓,你莫要在她面前口没遮拦,否则我定……”

    “行了,我顶多也就是拿你寻几句开心,几时说过些不该说的。别吞吞吐吐了,发生什么事?”

    君黎方道:“这一次我会与青龙教起了冲突,表面上是因为拓跋孤不舍得让刺刺轻易跟了我,其实是因我知道了他想投靠太子,他要除掉我。而我——我之所以不顾一切定要带走刺刺,表面上是我不想与在意之人分隔两地,其实是我知道拓跋孤想把刺刺送给太子作了联手之礼,而单疾泉已经没有办法保住她。”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六四 金屋醉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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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凤鸣愣愣地张着嘴,差一点要忘了话怎么说,半晌方伸手指着他道:“难怪——说书的说你在青龙谷当众讲了你跟小姑娘的关系,我还不信,我心说你这道士哪里做得出这般张扬的事儿来——原来是怕小姑娘叫人给抢了?”

    “也可以这么说。”君黎苦笑,“说书的是不是还说是我杀了霍新?”

    “难道不是?”

    “如果我真杀了霍新,我只怕是走不出青龙谷的。”君黎道,“霍新与我比武输了,拓跋孤顾及面子不得不放了我,但霍新的死是有人从中作梗。不过现在外面这么传,拓跋孤越是好面子,就越发不能无视这些传言,或许会再来找我麻烦。而且,我当众带走刺刺,令得他投靠太子之计划少了一环,甚至说不定要他牺牲自己的女儿——他多半也不肯善罢甘休。”

    “我还是觉得此事匪夷所思——拓跋孤从来自视甚高,青龙教也一贯不喜牵扯朝堂宫闱,怎会突然想投靠太子了——而且还用联姻这等手段?”沈凤鸣狐疑道。

    “当然是受了鼓动——这其中,始终有个我怎么猜也猜不透的人物。”君黎道,“不仅是我,连单疾泉都猜不出这人是谁——拓跋孤是受了此人的挑唆,太子很可能也是听了此人的言语,忽然便想要彼此联合。”

    “有这等事。”沈凤鸣皱眉,“这人本事这么大,应该很是了解拓跋孤或太子吧?除非正好打中了他们心症——否则怎么能说动了他们。”

    “非但了解他们,也了解黑竹,轻易地就将霍新之死嫁祸给了黑竹。”君黎将霍新如何中了暗算一事前后说了,又道,“这么一来,我若想在外面辩解霍新不是我杀的,反而更麻烦。”

    沈凤鸣沉默了一会儿,忽道:“那也没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

    “你现在是黑竹会之首,有那么几个敌人不足为奇,敌人愈是厉害,愈显得你威风不是么?莫管它消息是谁散播的,有意还是无意,真的还是假的——江湖上凡能成得名的,哪个身上还没几泼脏水?比武胜了青龙右使,杀了人还能自拓跋孤手底下全身而退,你以为天底下有几个办得到?能得这个名声,黑竹会只怕大是扬眉吐气,背多少桩冤枉也都赚了。至于——说这人要将黑竹会卷进去,你以为黑竹会原本在岸上么?就算没有此次之事,太子、青龙教,也没把你当了自己人,也照样视黑竹会为眼中钉,难道会有什么不同?”

    “于你我当然是没有多少差别的。”君黎道,“黑竹会自也不会怕了谁,但是刺刺不一样——若没有这些事,她原本不必遭受这样威胁,现今是我将她带了出来,那便越发不能让她有半点闪失。”

    “既是未来的‘大嫂’,谨慎些也是没错,”沈凤鸣言语中又露出嘻笑之色来,“要不就——我辛苦些,她若要外出,我陪着她吧?”

    君黎眉目微动,“不用——我想另调两个人来这里。”

    “……你想调谁?”沈凤鸣很是怀疑他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我这次从徽州带了几个人过来。”君黎将吴天童等五人的情形大致一讲,“这几个人晚些都会到林子里去,你叫人把其中两个接来一醉阁。”

    “你要哪两个?”

    “一个是阿印。”君黎道,“还一个是秦松。”

    “你调一个女人一个小孩来这里?”沈凤鸣大是皱眉,“你真不是来与我捣乱的?”

    “你这个地方是周到,唯独有一点——从里到外没有女人,我不调秦松过来,难道要你们一群男人从早到晚围着刺刺?”

    “好,多个女人也好。”沈凤鸣显然不知道秦氏的底细,便也欣然接受,“但阿印呢?一个小孩子,你要他做什么?”

    “刺刺出门,你们跟在身边反太过注目。”君黎道,“让个半大小子跟着便不会了。”

    “凭那小子——能保护得了刺刺?到时候还不知道谁保护谁!”

    “我虽然只叫阿印过来,不过——他两个师父一个爹将他当宝,他如果跟在刺刺身边,那几个自然也会保护她了。”

    “好像有点道理。”沈凤鸣伸手按了按太阳穴,“嗯,你既如此说了——改天我也得见见这几个黑竹会的‘前辈’。”

    他微微一顿,见君黎没再接口,便道:“那你这边的事情,算交代完了?接下来可以听听我的了?”

    “还有一件事。”君黎道,“方才说了青龙教与太子,但幻生界在这其中,也是他们的盟友。青龙教已经说了要助幻生界对付你,我想——先前我们计划的事,你最好动作快些,在他们行动之前,先下手为强。”

    沈凤鸣伸出一根手指来,“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你已准备好了?”

    “这几天除了这个黑竹据点的事儿,我想的就是云梦教与幻生界的这一仗了——如果能拿下幻生界在洞庭一带的地盘,我也算给云梦抢回了老家。”沈凤鸣道,“原本自然是没考虑青龙教在内——不过,幻生界能找盟友,我们也能找,比如,武陵侯风庆恺——我相信他定不会袖手旁观。”

    “他固然是个盟友,不过他对付江陵侯只怕就已够头痛了吧。”

    “你别小看了武陵侯的实力——三支之会那天,当地那些小门小派都是看他眼色行事——在洞庭、岳州那一带,江陵侯决计拖不住他。”

    “那天也有不少小门小派的人投去了幻生界。”君黎道,“这又怎么说?”

    “乌合之众,就算人多,以黑竹会的实力,当可一击而溃。幻生界最棘手的还是他们那几个高手,还有那些蛊术。纵然我知晓怎样解蛊,可事后补救终是极为被动的,只有在他们施蛊之时便行破除,方有胜机。”

    “但破蛊之法,只怕你也不肯传给黑竹会这么多人。”

    “就算我肯,这么短时间他们学得会么?”沈凤鸣嘿嘿一笑,“朝夕之间想要炼出大量蛊虫来与之对抗也同样不可能,但蛊虫嘛,毕竟是虫,自有天敌在,我就想着——到时候让武陵侯帮忙,在岳州方圆给我们弄它几百只大公鸡来,到那里一放,任凭那些花花绿绿的虫子飞天走地,多是逃脱不得,你说那场面是不是……定壮观得很?”

    “大公鸡……”君黎也笑道,“是个好主意,不过——公鸡也只能对付寻常蛊虫,应付不了太过厉害的蛊物——而且数百只大公鸡带过去,动静必不小,幻生界定会发觉,只消提前在必经之路上下了药,只怕公鸡还未吃几只虫子,就要尽数给毒倒。”

    “这只是个助力,那些厉害蛊术,当然要有万无一失的应对之法,不能倚靠外物。”沈凤鸣道,“我已经想过了——当初我能以魔音破了幻生蛊,同源之蛊术,便都能以魔音来破,不过是个对‘症’下‘音’的问题。”

    “对症下音——此事应该不易吧?”

    “当然难得很。一是‘对症’——蛊术众多,炼蛊时稍有变化,便是不同,不可能样样拿来研究破解之法。不过如果只是对付其中利害的十几种,那么只要能得知这十几样蛊虫炼制中一些细节,甚至能直接拿到虫子,便可对症了。这事有个办法——当时三支之会上,便有我们黑竹会的兄弟在,有几个也是投了幻生界的。虽则那时他们未必有什么目的,但如今却是个便利,借学蛊之名,总能接近关非故、关默等人,给我们一些消息。

    “二是‘下音’。以魔音破蛊术,是个以繁破简之事,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有时并不怎么太厉害的蛊术,都须以繁复的音法来破,单以一人之力,任凭你魔音如何出神入化,免不了要力所不逮,若能有多人合力,将音节分拆各演,便轻易了。只可惜,魔音之学世上只有我和湘夫人两人懂得——轻松是不可能了,只不过比起一人是远胜,怕只怕湘夫人——不肯听我差遣。”

    “你……与她谈过此事吗?”君黎道。

    “昨日好不容易见了她一面。”沈凤鸣道,“我要入内城一趟都不易,求见朱雀就等了一日,我将我这计划与朱雀仔仔细细详解了,费了大劲他才肯觉得有些道理,容我与湘夫人详谈了谈。湘夫人呢——听倒是也听了,也不说我这办法不好,还与我将其中关节研究了一阵,但我问她肯不肯再与我去洞庭走一遭,她便不置可否了。”

    他说着有些喟然,“她的性子——你也知道,若她自己不愿,谁能强逼她?就算我与她说她的援手于此次胜负举足轻重,她也一样是无动于衷的。”

    “如果没有她,是不是就真的不能成功?”

    “那胜算就小得多了。”沈凤鸣道,“我这样与你解释吧——魔音原本就有慑物之力,倘若详解了蛊虫之性,魔音非但可以破了蛊术,甚至可以反过来操控蛊虫,以湘夫人器乐的造诣,只要她肯帮忙,借幻生界之蛊反扑对手都非不能——这也是我想到的最好的取胜之法,但我却不敢就此多言,因为——如若她不愿意相助,破蛊之事就只有我一人能为,就算我不出任何差错,也定会应接不暇,你该能想象,那种情形之下,我势必无法分神全观战局、适时应变,也就是说,我做不得此次任务的总领。那就意味着你要重新选一人来统领这次任务——整件事能否成功,甚至都不在我的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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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面不是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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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五 金屋醉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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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黎想了一想。“重新选个人——当然容易。但这世上除了你,没第二个人能同时支配黑竹与云梦之力。”

    “这就对了!”沈凤鸣拍着大腿,“你想取胜,非我不可;我想取胜,非湘夫人不可——你应该知道怎么做?”他嘿嘿地笑着。

    君黎笑笑,“我回去再替你问问她。”又道:“不过青龙教尚不知会派出几多实力掺入此中,也不可小觑,尤其是我听说——单疾泉也懂得蛊术,如他在场,未必你们便能轻易乱了他的阵脚。”

    “我们还有其他盟友——譬如,衡山派。”

    “衡山是名门正派,缘何又要掺和你魔教的事情?”

    “不掺和也掺和了——你忘了三支之会那天衡山大弟子舒谏已经与幻生界闹得不快,动起手来了?”沈凤鸣道,“衡山位处洞庭之南,两地相距也大不过临安与徽州,多少算唇齿相依了,定也希望此事有个了断。倘幻生界没有拉上几个帮手,他们说不准也不好意思来援手,但现在应是没什么顾忌了——让武陵侯出面相邀,我想他们应当不会拒绝。”

    “看来你都想过了。”君黎道,“那么——你打算要黑竹会出多少人?”

    “我要多少个你都肯给?”

    “你请得起就行。”君黎笑道。

    沈凤鸣也便笑了。“一百二十个。”

    君黎笑意微敛,凝目看他。他还记得“双玉之征”追杀夏铮时,朱雀派出的人数是六十。

    “怎么,嫌太多了?”

    君黎摇摇头。“不多。去年你和马斯联手搜拿程平那次,带的人应该还不止这个数吧?”

    “嗯,不过那时候……黑竹会人手比现在更为丰沛,再说我跟马斯存了较劲的意思,各自都往多里带。这一次——一百二十个,我还要一个一个细选过才行。”

    君黎手里只拿了一支筷箸,随意拨弄着桌上碟中一条剩下的笋干,筷尖轻轻划了一划,就如利刃般将煮透的笋干划下了一段来。“若我理解得不错——你总不会是想尽屠幻生界,而是要将幻生界重新收回云梦麾下才对,是么?”他口中道。

    “当然。”沈凤鸣看着碟子,“只是——有些人若不死,这个愿望怕也难以达成。毕竟黑竹会也不做杀人以外的买卖,这些事也不必讳讲。我想过——最好的可能是,我能凭一己之力先杀了关非故。不过——关非故的武功自成一派,即使不说幻术蛊术,修为也已上乘,加之他一贯驯有虫蛾为警,经过上次洞庭之会,大概更小心许多,暗杀之事也未必能觅得机会。再一想,即使没有关非故,关默、关盛拥有这许多门徒,多半也不肯俯首称臣。想来无论如何,一场恶斗还是不可免了。”

    君黎已经不紧不慢将笋干又切出了两个小段。“怎样算是达到你的目的,你是‘金主’最为清楚,也不必多与我解释——你要一百二十人,我给你,只是要加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

    “黑竹如今的约束之中有一条,不能对青龙教动手,所以,我希望此次任务之中不会有刺杀青龙教中人的举动,我们的一百二十人也最好避开青龙教的正面。”

    “那若是青龙教不肯放过我们呢?”

    “自不是说——不能还手、坐以待毙。”

    “那我就明白了。”沈凤鸣道,“还有呢,还有什么条件?”

    “嗯,还有一件事——我想你这次不要带未足十五岁的孩子。”

    沈凤鸣这回愣了一愣,“为什么?”

    “他们……太小了。”君黎道,“若去了这样的任务,多半就很难活着回来。”

    沈凤鸣露出异色来,“我们这是黑竹会,又不是孤幼园。哪个做这行的还不是打小时候磨出来的?你别说,年纪小的大多还愿意去——否则,不跟去这样的大任务历练,难道你还想让他们出门头一遭就独自去杀人?”

    “总之,我便是这么说了。”君黎头也没抬,碟子里一条笋干已经被箸尖均匀地割成十段,“不管他们想不想去,这次都不准去。”

    沈凤鸣愣了一会儿,无可奈何,“行,听你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君黎说话间点着自己的切割成果,数出了其中五段来,向沈凤鸣这边一拨,“没分错吧?”

    沈凤鸣陡然会过意来,随即抄起筷子,伸去中间兜出君黎那边的两节来,往自己处捞了过去,如此便占了十中之七。他眼中露出几分挑衅的得意,“这样如何?”

    君黎并不阻拦,反而笑了笑,将筷子放下了:“有何不可?不过是——只许胜,不许败。”

    沈凤鸣见他竟不来与自己争,不免觉得有些无趣,也将筷子一丢,悻悻然:“我会不想胜吗?十cd给我,还不都是我出的。”

    两个人这番话倒也不是打的什么哑谜,说的是黑竹会任务所得报酬的分法。依照规矩,十成之中三成先要划归了会里金库,接下来一成分给黑竹首领,一成分给谈下生意之人,莫看这一成一成的似乎不甚起眼,但黑竹生意众多,能谈生意的也不外乎首领与金牌,每有一趟便能抽到一成,实在也极为可观了。君黎适才便是按惯常规矩先将这五成划走,沈凤鸣捞走的两成原是属他。如若是寻常任务,一名杀手独自完成,剩下的一半便都归了他一人所有,倘能接到一单丰厚的,一年都不必再辛苦也是寻常;但若人数众多,往往就由任务之统领来决定这五成之中的分配,按惯例,统领会自这一半中再行先分走一半甚至更多,剩下的才分给其他人,不过动用人越多的任务报酬本就越高,所以大多数情况也不必担心会有什么短少。

    “十cd给你拿去分了又有何妨,可惜执录怕是不能答应。”君黎笑道,“不过这个‘执录’——却好像至今没有动静。”

    “你人不在,宋老头就算来了也不会露面的。”沈凤鸣道,“他只能与你接头,必不会让其他人知晓他的下落。且等等看,他若来了,总有法子找到你。”

    “最多再等他半月,他若迟迟没有消息,洞庭之行却不能再拖延。”君黎说着,忽又想起,“你不是说净慧师太也要来临安,可到了么?”

    “前两日到了,不过还没见上面。”沈凤鸣道,“她不知道我住在哪,辗转了又通过你们内城里给我传信,想约在今天早上见面,结果今天中午我才收到了她的消息——只能错过了。不过,她留下了她落脚之地——在泥人岭后的厚土庵。我打算明日一早过去见她,你要不要同去?”

    君黎点点头,“正好我也有事要与师太说,那便一起吧。”

    桌上已没剩了什么可食的菜色,两人便也不再举箸,只是饮酒。今日的酒饮起来仿佛分外地快,沈凤鸣再去拿那酒壶时,却见已空了。

    “咦,你今天喝这么多?”他大是意外地摇摇空酒壶,回头瞧见躲在柜台后面的阿合,道,“再拿点过来。”

    “沈大哥,没啦。”阿合扁嘴道。

    “去里面拿去。”沈凤鸣挥着手。

    “掌柜的都锁起来了。”阿合解释道。“本来也不知道今天大哥会回来的,也没多准备些……”

    “你是不是死脑筋?一个锁就把你难住了?”沈凤鸣没好气,“他会锁,你不会开?”

    “呃……沈大哥,这事儿有点为难啊,”阿合果然露出一副为难的神气来,“你又不准我们惹老丈不高兴,他临走前特地说了不准我们私拿,否则下次就不让我们在这了,那……那我哪敢不听?”

    “叫你开就开,那么多话。”沈凤鸣说着,又吩咐另一个小二,“你去把掌柜的叫回来,都什么时辰了,活人都坐他店里了,还用得着在外面看戏子演?”

    阿合两人只好各自应了干活,这壁厢君黎不觉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沈凤鸣转回头来,“你以为掌柜的是看谁的故事那么起劲?他老早就不知在哪听戏听来你我的身份了,打那之后,他得消息比我们还快,这几天你的事情我们起初还不知道,都是他先听来了告诉我,今天又出去听去了。”

    酒很快又来了,沈凤鸣满甄一杯,笑道,“这样也好,省得我们拿了他的地方做这样的买卖,却还藏着掖着,将他蒙在鼓里。”

    “他倒不怕?”

    “谁说不怕呢,起初自是怕的,只不过——你兄弟我面善啊!”沈凤鸣笑了一阵。“他也一把年纪了,有我们在这,他至少不必担心再有别人来惹事,有什么不好?”

    君黎闻言也笑了笑,将面前的新酒端起一饮而尽。

    沈凤鸣盯着他瞧。也怪女儿酒入口甘醇,若是辛烈之属,这道士决计喝不了这么快。他的酒量想来还算不得好,不过修炼内功渐有所成,也便不那么容易醉罢了。不觉又一壶酒近了底——黄酒后劲颇足,君黎眼色之中终于还是露出了几分淡朦朦的索然意味来。

    “我看你还是不太对劲。”沈凤鸣注意到他的表情,“若有什么心事便讲阿,别喝闷酒。”

    君黎大概也是有了自觉,将酒杯放下了,但似乎是晚了,酒意还是不受己控地涌上了额顶,令得他头脑一轻,不由自主地道:“我除了刺刺,还能有别的心事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六六 沅芷澧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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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刺刺?”沈凤鸣很是不解。“小姑娘对你死心塌地,你还有什么可烦恼的?”

    君黎不语,似乎有些懊恼自己莫名地又对沈凤鸣多嘴,偏又一时控制不得自己——不可否认,他其实也怀有那么几分想倾吐——更多的或许是求解——的意味。

    “我……先提醒你。”他抬手指指沈凤鸣,纵然是有了醉意,还是不忘重复这一句:“别在刺刺面前胡说……”

    “又来?”沈凤鸣推开他手,“什么事快说。”

    “那天晚上——”君黎试着想说明白上下前后,但最后还是弃了解释,“我将她亲了一亲,可是不知为何,她……却对我冷冰冰的。”

    沈凤鸣愕愕然,“……没了?”

    “……没了!”君黎露出几分愠色,“不然呢?”

    沈凤鸣好不容易忍住了笑,“你是想请教我该怎么做呢,还是只想说与我听一听?”

    “你不是……你不是一直声称自己懂得女孩子的心意么?我就想知道……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沈凤鸣连连摇手:“不敢当不敢当,我懂得再多,你的小姑娘还是你懂得多些。”

    “我……为她寻了许多理由,我也觉得此事是我的不对,可是心里翻来覆去地还是不痛快。”君黎低头看着自己半空的酒杯。“我总觉得……刺刺无论如何,不该如此冷淡待我的。”

    沈凤鸣看了他半晌,见他表情当真是极为烦恼,一时甚感可气。“那好,我告诉你为什么。”

    “为什么?”君黎抬起头来。

    “因为小姑娘平日里待你太好了。”

    君黎一时还未曾会过意来,沈凤鸣已道,“你自己想想不是么?就我所见,小姑娘从来都顺你的意,为你着想,半分保留都没有——结果呢?就把你弄成这么个骄纵样。我问你,你说她‘冷冰冰’的,怎么个冷冰冰法?她推开你了?”

    “那倒没有……”

    “那她说你的不是了?”

    “……也没有,就是愣愣的没有什么反应,看起来……不甚高兴。”

    沈凤鸣哼了一声。“所以啊,我当真不知是该骂你呢,还是羡慕你。”他说道,“你单知道自己想要亲她,就不想想——你这大半夜突急忙慌的,不吓坏人就不错了,她还能准备好了等着你?更别说刺刺还是个小女孩子,这辈子还没叫人亲过,多半连见都没见过这事,人家一没推开你二没说你不是,够意思的了,你还说什么——‘心里不痛快’——你出去找个见识多的、什么都逢过的,肯定痛快。”

    “你这人总曲解我意思,”君黎分辩了句,“……算了,不说了,与你没什么好说。”

    “我没曲解。”沈凤鸣摊手,“我这是实话实说——刺刺但凡能与你讲的话、能为你做的事,她哪样不是抢在你前头的?就唯有这么一次落后了你些,你便不满意了?小姑娘怎可能在这种事上都那么机敏?要不是因为是你,要不是她心里装着你,难道换了旁人她还能傻站着由着欺负的么?”

    君黎这回不吭气了,半晌,方小声道:“可她若始终是这个样子——又怎么办?”

    “刺刺又不是呆子。”沈凤鸣道,“你就是对姑娘家全没点耐心,就不能等她一等,等到她回过了神来?你要她与你些什么‘反应’,你至少也要等她自个儿学会了怎么‘反应’才能有,不是这个理么?”

    君黎仿佛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再仔细一想,才道:“我那不是没有耐心,是没有你那般厚面皮,见着人家不高兴了还纠缠不休。”

    “怎么就是不高兴了?她心里说不定翻了天了。”沈凤鸣说着,却不由喟叹了一声,“不过,我也没资格教训你,你还有空与小姑娘为这般细枝末节之事长吁短叹,你要是知道湘夫人如何待我——”

    他说着,将杯中酒晃了一晃,“我要似你那般小肚鸡肠,不是要自挂南枝了。”

    “秋葵现在还对你似往日那般么?”君黎不觉道,“应是不会了吧?”

    “我也以为‘不会了吧’,可是昨日——朱雀允我与她谈一谈,天可怜见,我可是一心怀着云梦教之忧去的——我真没想对她如何,可是她是怎么对我的?她见了我,定不肯让我去她房里谈——这也就罢了,可到了后院,这么大一张方桌,”沈凤鸣说话间比划了下,“还没坐下,先‘夺’的一声,将一把尖刀插在了桌角上,冷着脸与我说,‘沈凤鸣,今日我们只谈云梦教之事,你要是胆敢说出半句不相干的言语,别怪我不客气。’你说,有这样的吗?我隔了多久才见了她一面,别说想叙个旧说点这那了,就连问问她身体好些了没有都不成。”

    君黎瞪着他,忽然爆发出一声笑来,笑得连眼泪都快流了出来。沈凤鸣被他这反常之态弄得不无困惑,“怎么,见得我更惨上许多,你高兴了?”

    君黎摇摇头,头顶轻眩眩酒意与潮热混在一起,仿佛眼周都充满了种错觉般的淡红。“我就是突然想通了,凤鸣,所谓‘当局称迷,傍观见审’,你对我倒是一贯颇多教训的,可你自己的事,却又看不清楚。”

    “你的意思是?”

    “在我眼里,秋葵如此待你,那是多此一举——既是在朱雀府中,难不成你还真能对她无礼了?若当真是要无礼,她如此做又能有用了?可她偏就要这般多此一举,难道不是因为她视你特别不同些?往日里她对你恶些那或许还有真恶,现如今只怕就未必恶得起来了。”

    “那你又高兴个什么?”

    “我是在想,我既然认为是你这‘当局’之人看不清事实,那我自己也该相信一个旁观人之判断才是。在你眼里刺刺待我只有千般好,那我——还不该高兴吗?”

    “你悟性变高了啊。”沈凤鸣笑起来,将酒壶中最后几分残酒都倒在了两人杯里。“如此说来,我便也该信你——湘夫人是当真视我不同。这还真是——当浮以大白!”

    他与君黎碰了杯,将酒送入口中。一丝似暖还凉的微醺之意也在他头脑之中慢慢盘旋起来,他不觉闭起眼睛,取箸击着杯沿,引吭高念起来: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

    秋葵现在正坐在十四弦琴的面前,一曲毕了,怔怔发呆。昨天沈凤鸣突然进了府来,要与她商讨破除幻生界蛊虫之事。魔音操蛊——这想法不可谓不大胆,也正因为此,朱雀特意叮嘱她此事不能走漏半点风声。以朱雀的说法,府中很难说有没有别家的耳目,倘若这操蛊之法传到了太子、摩失等人的耳中,便极有可能透露给了幻生界,令此谋无法成功。

    她心里自然明白事情紧要,可便是不肯与沈凤鸣独处一屋,硬要移到了院子里。院子里其实也未能有第三人在侧,只不过那开阔一点的空气仿佛也能令她心头的紧张少去一点似的。她已经想不出,倘若这厚颜无耻之辈一而再再而三地像上一次在水边时那般肆无忌惮地对自己强来,自己还能怎么反抗。

    榻上的依依见她发呆,坐起了身来,“秋姑娘,是不是累了?”秋葵身体已好得差不多,依依近两日却又有了不适,一直缠绵于榻,秋葵大多数时候便在她屋里相伴,看她气力好时便两人对抚几段琴曲,若是她没有精神,就独自弹些宁神之乐来助她将养。

    “没有,不是。”秋葵稍许回过神来,“在……在想……怎么君黎还没回来。”

    依依大是稀奇地看着她。以前君黎迟迟不归的时候,秋葵纵然心里将他念到极了,口上却是一个字都不肯认的。她们在这内城之中,消息不畅,还不曾听得君黎此行的确切故事,不过是估摸着他昨日今日就该回来了,但依依顾念秋葵的情绪,也是不曾提起的,哪知秋葵不知为何,竟然这么轻易地说出口来了。

    秋葵才意识到了不妥,只惜话已收不回来,也只好垂首抚琴,“你还想听什么曲子,我再拨与你听。”

    依依侧首想了一想,笑道:“昨日沈公子来,我听到秋姑娘仿佛为他演奏过一段古调,那个很是好听,不知叫什么?”

    “我何时曾……”秋葵双目都睁得圆起来,“昨天……大多都是他在弄琴,我没给他弹过什么古调今调!”

    “咦,原来是沈公子他……”依依惊奇道,“原来沈公子也擅通音律,早知如此,我也该向他请教请教新曲才是。”

    依依将床头放着的一具七弦顺手取来,置于膝上,微蹙了眉,思索道:“我记得那个调儿,有几节反复了好多回,好像是……这样。”纤指轻按琴丝,将一段曲谱勾点间试了出来。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秋葵还记得这两句。

    她不准沈凤鸣多说不相干的言语,昨日的沈凤鸣也真的就照办了,从头至尾,只讲魔音与蛊虫。这其实有些出乎秋葵的意料,以至于他走后,她竟然有点恍惚,觉得——方才见的,好像根本不是沈凤鸣一般。讨论钻研魔音之事,免不了要取琴来试,秋葵没有特地在意沈凤鸣用了什么曲,反正也是为了容纳与演练魔音而支离破碎、交相编织,纵然有几节《湘夫人》中的曲调,她昨日也没有细究其意。

    谁知道,隔着两间屋的依依却听见了。今日被她这样简简单单地勾勒出来,秋葵心中忽然明白,原来——沈凤鸣并不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已经反反复复地对她说了那么多遍,多到依依都能将曲调重现出来。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原是湘君向湘夫人所赋之辞。她模模糊糊记起——以前沈凤鸣是将君黎叫作“湘君”的,可是不知何时起,他已经不再这般称呼于君黎,唯有自己“湘夫人”的称谓一直被保留着。她不愿去细想沈凤鸣这点不可告人的私心——他一定是希望能与“湘夫人”站在一起的不再是君黎而是他,他说不定暗自觉得只有他自己才能配得上“湘君”这个称谓?秋葵在心里嗤笑了一声,可是,却又深知,若论渊源,终究是他这个在湘水三支之会上闹出如许动静的云梦后人更像“湘君”,也唯有他能真正应对得出她当初始终反反复复地在倾诉着的《湘君》啊。

    “未敢言吗……”她竟喃喃地,于依依的琴音中轻声应和了一句。在沈凤鸣的视界里,又有什么事情是不敢言的?唯独只有她,她从来不敢诉说自己,她柔情百转也不敢去敲动君黎的屋门,她穷极所有的力气送出去的也只有一段短短的树枝,她思到极了也不会承认自己已肝肠寸断——也许这就是她为什么终于输给了刺刺?

    可是今天呢?今天她不知不觉的,竟将君黎的名字说了出来——这还是第一次,她将他的名字,用来掩饰了别人。那两个字已不再像从前那样令她念而窒息,思而心痛——她甚至有时想起曾经与他的一切生死遭遇,都觉陌生如梦。她真的已不那么害怕提到他了——她好像有了别的、更需要掩饰的心思了。可心里不知为何,却如火煎般有了另一种沸疼,仿佛她觉得自己这一瞬间变得不再是自己,甚至——背叛了自己。

    她不知道,心里始终无法忘得掉的,究竟是他,还是那个曾那般倾心于他的秋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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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七 幽梦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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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君黎一直到暮色深沉才出现在府邸门口。与上次回来完全不同,这趟竟没有一个人来迎接——朱雀已然出外夜巡,秋葵也不在屋里。整个庭院冷冷清清,唯有几棵桂花树吐着夜香。

    外面很少能见得桂树栽种,若要恰在时令逢着就更难得了,他便不自觉停了步。才见依依身边一个婢女闻讯跑来,说秋葵今晚睡在依依那里。

    “那我也不方便过去打扰。”君黎便道,“你与她们说一声,我一切都好,不过明日一早还有事要出去,也说不准几时回来,叫她们别挂念。”

    婢子顺从地带话去了,君黎刚进屋稍事休息,她却又奔了回来,道:“君黎公子,依依姑娘说,她们还没睡呢,公子过去也不妨事的,她这两日身体不太舒服,不然这么多天没见,定就出来见公子了。”

    “她病了?”君黎不无惊讶。

    “是啊,秋姑娘就是想要照顾她,才留在那里的。”

    “那——我去看看她。”

    婢女点头,引着灯笼道,“公子随我来。”

    依依此时精神尚好,因知君黎回来,已经下了床来,对着镜子梳了梳头。秋葵则正在将两具琴收起。十四弦琴起初朱雀赠予她时曾有琴匣,但幽冥蛉之毒解后她以虚弱之躯独力追去金牌之墙,一人身携十四弦、二十五弦两具‘七方’残琴,只能一起装在那大琴匣中才勉强背上了身,原本的匣子只能就此弃了,所以,说是收起,其实也不过是摆去了依依的琴架之上。

    “依依姑娘,秋姑娘,君黎公子过来了。”婢子进来通报了一声。

    依依起身笑道:“总算回来了,再不回来,秋姑娘又要急了。”

    君黎已然转过了屏风,“依依姑娘,我听说你身体抱恙?”他首先见到了迎过来的依依的脸色,“气色看起来还好,没有大碍吧?”

    依依摇头笑道:“没事的,我不习武,不比道长你们身体好,偶尔有些个不舒服,再寻常不过了。歇两天就好。”

    君黎稍稍放心,举目望见屋里的秋葵,秋葵已经下意识地稍稍一避他的目光,口中似问非问:“怎么这么夜了才回来。”

    “呃……其实下午便到城里了,原本还想去一趟凌大侠那里,结果——与凤鸣喝得多了,醒了好一阵酒,天都晚了。”君黎有几分不好意思。

    秋葵抿嘴不言。君黎总是习惯于将她那些随口问话答得很是认真——也唯有这种时候她才能感觉到——他其实没怎么变。

    “道长往日里不是不喝酒的嘛,几时都破了戒了。”依依讶然笑着,“我给道长倒杯茶吧。”

    “不用,我没事——就是因为不会饮酒……才这般狼狈。”君黎自嘲着,“对了,师父呢?”

    “朱大人大概要后半夜才回来了。”依依道,“我也与朱大人说,这两日道长定要回府了,不过朱大人说,往后道长大概来来回回的时候多得很,也不必每回都那么郑重其事的……”

    “嗯……那倒是,我明日又要出去一趟……”君黎说着,忽好似想到什么,向秋葵道:“你可方便?”他指指门外,“我有事与你说。”

    秋葵瞥见依依面上有似笑非笑之意,不觉低声哝哝:“有什么事还不能在这里讲的。”

    君黎只得道,“也不是不能讲,就是凤鸣让我问你……”

    “沈凤鸣的事情就不用说了!”秋葵闻听这名字,陡然将他话截过,“反正……爹也必不会容我再去一次洞庭,此事没什么好说的。”

    “你若是怕师父不同意——那倒不必担心。”君黎展颜笑道,“他其实也没那么不好说话,倘若你定要去,他总也会凭你意思的。”

    “我……我又为何‘定要去’?”秋葵一时有些不忿,细细理了理心中头绪,方镇静开口道:“不错,你自是可以说,从道义而论,我是该去的——为了云梦三支,为了沈凤鸣曾救我一命,我都理不该就此袖手旁观。可你也知道,我从来就不喜欢沈凤鸣的为人,更讨厌与他同行。我欠他的,我总会想办法还——可若他要倚此相逼,那只怕……我宁死亦必不从。莫非连你都不懂得我,也要助他来胁迫于我么?”

    她说得冷静镇定,面色从容,仿佛这一番话真是深思熟虑已极,再无更改余地。君黎只好叹了口气,道:“我绝非‘胁迫’之意——你若真的不想去,那自是由你之择,反不必如此心怀自责歉仄。你也说了,那一切只是‘从道义而论’——凤鸣从没有与我提过半句那天救你的事情,我想他自是希望你‘从心内而论’也能愿意与他同去,决计不是要你因了心头之负勉强自己——若你当真还未能将他当了知己朋友来相处同路,那么,也强求不得。”

    一旁依依听得好奇。她原不知这一次沈凤鸣对秋葵的相救有如许内情,这一下不免有些目瞪口呆,不过见两人面色凝重,也不敢开口插话。

    “既然你知道,为何还来与我说。”秋葵垂睑道。

    “我只是想着,此行比之上次只怕更为艰辛,凤鸣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心中必也有过两难,既不想你涉险,却又……离不得你。”君黎道,“如今他既然开口相邀,我想他当已有了保你周全之决心,而且,如若你能在他身边,那么无论遇到什么样事情,我想他总能有愈发坚定之心志来应对,所以……”

    “所以我就该遂了他的心愿。”秋葵冷冷地道。

    君黎默寂了片刻。“好,那我们不说他的心愿,来说说……你的吧。我想问问你,可还记得他剧毒垂危之时,你心里是何等感受?如果那时他死了,今日的你会是什么心情?可还能在此从容与我谈论对他的好恶吗?……我虽然也万不想你陷入任何险境,但也更不想见你再与上次一样——比起身陷恶境之苦,那些悔恨负疚才更叫你心痛,对不对?如果这次因你未肯出手相援再置他于生死未卜之境——你告诉我,你真的不会后悔吗?”

    秋葵脸上所有神气倏然黯淡下去,竟然应不出只字片语。

    君黎方放低了些声音。“明日一早,我要与他去见净慧师太,应该也会说起此次洞庭之行。如果……如果你还愿意考虑一下此事的话——早些起来,我等你到卯时三刻。”

    他说罢,向依依点了点头,“你们先休息吧。”便转身离开了。

    依依怔怔地来不及与他行礼,只将目光投向秋葵——她面色刷白,颓颓然,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跌坐在琴凳之上。

    ------

    晨光透过窗纸,到了闺房之内,已是温柔柔、轻淡淡的了。

    在醒来看清楚这温柔而轻淡的早晨之前,单刺刺先嗅到了一股浓郁的甜香。香味很容易充满了整间屋子,将她的睡梦都变得甜美起来。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从这张柔软的床铺上坐起,掀开帏帐,第一目就看到,昨夜还空空如也的窗台上,此际却醒目地放着一只细高的酒瓶子。酒瓶子里想必没有酒,因为,瓶里现在正插了一丹一银两枝桂花,极小的花儿凑成一簇簇一丛丛,如不太圆润的微小珍珠般躲在并不秀气的深色叶片之下,显得有些羞怯脆弱,可这丝毫不影响它们发出肆烈的馥郁来。

    她迫不及待地跳下床,凑到近处再用力嗅了一嗅。“好香啊。”她从心底里地赞叹了一声。青龙谷没有桂树,她还没这么深彻地闻过这种味道。

    才方稍事洗漱,门“吱呀”开了道小缝,一个脑袋钻进来探了一探,“单姐姐,你起来啦!”

    单刺刺抬起头来,惊喜道:“阿印,你怎么在这里!”

    吴长印嘿嘿笑了笑,推开门,“我一早就来了。”

    刺刺指着那桂花:“是不是你带过来的?”

    “我哪里来这个——是大哥带过来的。他说——说他住的那什么……什么府里,种了好一些桂花。”

    “他也来啦?”刺刺急忙理着衣饰鞋履。“怎不早点叫我。”

    “他说很快就走……我看看他走了没。”阿印说着便快步跑了出去,未几又奔回来,“应该还没走,我看和他一起来的姐姐还坐在堂上呢。”

    “一起来的姐姐?”刺刺忽然省悟过来,下楼出了槅门,果然看到秋葵坐在桌前。两个小二正围着秋葵打转,神态很是恭谨小心,一个道:“秋姑娘,这水凉了,要不要再给您倒碗新的?”另一个立时接着道:“秋姑娘,粥还烫着,再稍等片刻凉了就好。”

    秋葵正有些难受别扭,顾自喝水不睬,忽然身后刺刺欢欣而至,叫了一声:“秋姐姐!”她如遇了救星,便拉了刺刺来坐。两个小二也不敢怠慢,齐声招呼:“大嫂!”

    当了秋葵的面被人这般喊着实令刺刺面皮一阵发红,只好也不作理睬,便向秋葵道:“秋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君黎哥呢?”

    秋葵向门外努了努嘴。刺刺抬头,只见君黎和沈凤鸣原来正在外面说话。“他们讲什么,神神秘秘的?”她不免嘀咕了句。

    “能是什么好事。”秋葵端起水来,表情安稳地再喝了一口。适才正是沈凤鸣将君黎拉出去的,她耻于猜测他是在与君黎说自己——今日她能出现在此,对沈凤鸣原就是个极大的惊喜,以他的性情,免不了要大惊小怪一番的。

    不过这次,她却其实猜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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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八 荒岭旧庵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qu 】”沈凤鸣正皱着眉。

    “你觉得怎么样?”君黎道。

    沈凤鸣耸肩,“不怎么样,没一个认识的。”

    “你当然不认识了——你来的时候,他们早就不在黑竹会了,而且——我听说凌大侠与他们当年也非同一派系,只怕自他以降,都是不会提起这些人的。”

    “我跟凌厉也不是一派系啊。”沈凤鸣笑道,“不过话说回来,黑竹会里凡稍有几分出头的,多都有代号,有些与本名接近,比如我代号依旧是‘凤鸣’,马斯之代号亦念作‘马嘶’,并无出奇;但有些就全然不搭着边了,比如‘凌厉’——他这代号太过出名,以至于本名早已没人知道。你这几个人嘛,名姓我是不识,不过也说不准代号说出来,便要如雷贯耳。”

    他停顿一下,又道,“其实——他们那一支也不是没人提,我初入会时都有所耳闻,大家伙儿这些年躲到南面来的时候,也都知道徽州有那么一个曾经的落点,虽然从没打过交道,却也习惯在那附近集着。这些都不去管它——我现在最担心的倒是——你让他们保护刺刺,没事么?我听那几个人说,当年他们那一支是叫青龙教给毁了的,你确定他们不会找刺刺的麻烦?”

    “你拉我出来,是为了说这个?”君黎反而笑起来。

    沈凤鸣大感奇怪,“……你不担心?”

    君黎笑意微敛,“我心里……也不是没有过犹豫,但黑竹会的任何人——我眼下一样都不了解,又能比他们更值我信任到哪里去?他们至少还肯开诚布公地将心里那点往事讲出来,总好过那些……那些心机深沉之辈——那些不声不响在背后插你一刀的小人吧?”

    “倒是也对……”沈凤鸣想了想,忽道,“你什么意思,你怀疑我的人?”

    “我自不是说你……”君黎道,“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比如——阿合,你若不说,我毫看不出来他年纪轻轻就是个银牌了,而且他曾是马斯的手下——他的来历,你也不十分了解吧?虽则以你的识人,你觉得他堪值信任,也许时日久了,我也会觉得他堪值信任——可现在,于我来说,信任我自己带回来的人才更自然,不是么?”

    “我当然懂这个理,我只是提醒你一句——我看那些人绝非心怀坦荡,先不论他们不交代自己的代号——能在一个地方枯等十八年的人——可没有几个。”

    “真是等了十八年想报仇的话,就更不会对刺刺动手。那件往事与刺刺分毫没有关系,他们敢动她,打草惊蛇了不说,青龙教怕还并不痛着,只反惹恼了我和黑竹,于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君黎说话间余光瞥见了堂里的刺刺——她才刚来,正与秋葵坐了说话,阿印则小心地坐到另一张桌边看着她。

    “再说,我容了在刺刺身边的,也不过一个阿印。”他又加了一句,“就算我不相信那些人,我还是——愿意相信阿印。”

    “为什么?”

    君黎没有回答。也不知他是相信了刺刺的直觉——或者,是相信了自己的直觉。他想起那天早晨,觉得——一个能看得到刺刺的温柔的孩子,不会伤害她。

    “进去吧。”他不想再多言,往堂里走了回去。

    --------

    秋葵果然是猜错了——沈凤鸣如果要大惊小怪,又岂会对君黎一个人窃窃私语,当然是要当着她的面大肆而谈的。

    “还是道士厉害,竟然把湘夫人打朱雀的眼皮底下给我带了出来!”沈凤鸣回进了一醉阁,面色就变得兴高采烈。

    君黎摇头。“我又不是‘给你’带出来的——我怎么带出来的,回头还得怎么带回去。”

    沈凤鸣便有意露出些涎色来:“什么时候能带出来不带回去就好了啊……”

    “那我可办不到,你自己去求朱雀试试。”

    秋葵咳了一声,似很不喜欢君黎非但不阻止,竟还纵容沈凤鸣胡说。幸好身后已传来阿合的声音:“来来,各位!”阿合喊着。原来后厨里正给几人端了吃的出来——四份粥与几碟咸菜,一盘子蒸饼,一碗子豆栗黄,都冒着腾腾热气。

    寻常老掌柜是不做早点生意的,不过打从黑竹会要在这长驻之后,想来往后的早点活计是不可免了。好在有好几个“小二”给他使唤,似阿合这样的竟很是有一手,是以做出来的吃食还不算差劲。反是这张破旧方桌被这许多碗碟一放,一下显得过于拥挤了些。

    “不是路远急着要走吗,还得悠闲细嚼食饭。”秋葵冷眼道。

    “就是因为路远,总得吃饱了吧。”沈凤鸣挟了个肉饼给她。“你们这么早就出了来,想来是空了肚子?”

    秋葵却毫不给面子地站起来,“我去那边坐。”她冷冷然说了一句,便待要走。

    “秋姐姐。”还是刺刺将她拉了,“难得——难得能一起吃点东西,一会儿你又要走啦,你都不陪我一陪吗?”

    “是啊秋姑娘,赶着做起来的,这好不容易做好了,姑娘将就吃点。”一边阿合也道。

    秋葵被刺刺拉得紧,终是无奈,又坐了下来。

    四个人能坐在一起吃一餐,这仿佛还是第一次。君黎等三人大多不言语,只有沈凤鸣边吃边说个不停,“现如今平日里,”他笑道,“我想见湘夫人见不着,只能在此陪陪小姑娘;道士倒是想见小姑娘,可屋檐底下偏偏住的是湘夫人。你说这世道是不是——就喜欢捉弄人?”

    秋葵不快,将他瞪了一眼,他越发说得起劲,“怎么着,湘夫人,今天你总不能往这一醉阁的桌上也插把刀子?”

    秋葵还真的当下里便伸手要摸刀子,沈凤鸣见状忙起身道,“好了好了——我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总算和和平平地吃完,时辰已不算早。那壁厢阿合领了几个小二、阿印、秦氏与那掌柜的也一并吃了早点,见君黎三人要走,忙立了起来。

    沈凤鸣向他交待了几句,末了笑道:“都给我看着点,‘大嫂’若出了什么纰漏,小心我回来收拾你们。”

    几人连忙应了。虽然沈凤鸣平日里说话也便是这般,不过他们依旧看得出来——他今天的仿佛格外地高兴些。君黎倒是看不出什么喜怒,只单向阿印道:“记得我的话。”

    阿印拍胸脯道:“我知道,大哥不在的时候,我保护单姐姐。”

    君黎笑了笑,不再言语。

    --------

    他这一早上虽然没能与刺刺说上什么,可是有些感觉大概本也不需要用言语才能点通,心情便是莫名地爽利,全没有前几日的滞闷,与沈凤鸣、秋葵离了一醉阁,三人一径出了西南清波门,往山岭间而行。

    “泥人岭后厚土庵。”君黎道,“正西面的石人岭我知道,西南泥人岭却没听说过。”

    “我也是头次去那地方。”沈凤鸣道,“你呢?”他转向秋葵。

    “我怎会去过。”秋葵怏怏应道。

    行走约一个时辰光景,方到了泥人岭下。只见这岭虽称“泥人”,但一目前望,却也林木森密,并非泥土荒丘,只是人迹确是稀少,植被虫鸟肆生,想来比起临安城湖山北面香火旺盛,南面大道通途,这既无官路也不适耕种之所便少人问津。

    厚土庵乃在泥人岭西南面山腰,三人便自山腰绕行过岭,只见这一面山坡深翠,远眺中隐隐约约露出半爿黄色土垣的影儿来。

    走近些,倒见这庵庙附近颇多坚实高大的紫竹,不失为一处闹中寻幽的所在,占地并不在小,想来初建时也曾寄以兴旺之念,只是如今门墙萧然,土垣残破,连那门楣也磨损了大半,勉勉强强能看出“厚土庵”三个字的模样,显得灰败败的。

    庵门开着,却不见人影,地上仿佛刚扫过未久,只有两三片新落竹叶随了风在地上不生根地行跃。沈凤鸣喊了声:“有人吗?”才有一个身着灰旧法衣的中年比丘尼自偏殿后快步踅出,见有生人,忙抛了手中扫帚合十道:“不知有客到访,失礼了。敢问几位施主是来……”

    她本要问是来上香拜谒或是布施还愿,忽见来客中分明有个道家之人,不由心生犹豫。沈凤鸣忙还以合十之礼,道:“打扰师太了,我们是净慧师太的朋友,得知她落足于此,特来拜访。”

    中年比丘尼方恍然道:“几位是来寻净慧师伯的——快快请进。”

    三人进了庵内。厚土庵正殿供奉的观音,乃有土木构结,稍显齐正;后殿却空具雏形,不见佛尊,不知建造中途因何故耽搁,竟空置至今,一些木材堆叠年久已现出糜态,立柱横梁也不曾刷漆,旷旷然的甚显枯朽凄凉。除此二殿外,偏殿庵室并寮房客堂等行止之所多为竹舍草庐,十分简朴,即使经楼也不过一间土屋,整个厚土庵里最扎眼的反是几大片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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