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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九 荒岭旧庵(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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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慧此时正有客人在,两个本在客堂喝茶,闻讯一齐出外相迎。待那中年女尼先行退走,净慧方言道这客人正是早前说起过的昔年阑珊派三师弟贺撄。
这贺撄约摸六十岁上下,乍见之下只觉满面风霜、皱纹深刻,但再第二眼看又觉颇为慈眉善目,加之须发仍是乌黑,又不显得十分老迈了。沈凤鸣心知修炼阑珊一支“阴阳易位”内功之人,其外在神采常常由心而生,是以并不觉得奇怪。甚至净慧师太今日看起来都不似在洞庭君山初见时那般踽踽垂暮——显见她如今心境也很是不同。
贺撄见过了沈凤鸣等,互道了一番久仰渴慕之意,贺撄又谈及多年来查访阑珊派往事真相之辛,不无感慨。“其实老汉都离开阑珊数十年了,乃是凭了一己不甘查访旧事,最后就算得知了谢师弟所作所为,其实也难以寻他出来。却也是偏巧不巧——或是,冥冥中自有天数——幻生界在今年召开三支大会,更头次将此事在江湖公开,这才给了我们了结旧事的机会。”
净慧也低低宣了一声佛号。她与贺撄师姊弟久别重遇,自是已经将别后所遇都说过了一遭,不过与沈凤鸣、秋葵却还未得机会详述各自门派中事、往来际遇,尤其贺撄与沈凤鸣乃是头次碰面,便越发多有话说。君黎只听几人说得十分兴起,远犹未尽,便道:“诸位坐谈云梦中事,我一个外人也插不上话,想暂且告退自往庵里去转上一转,还乞师太应允。”
净慧顿然露出歉色来:“都怪我们只顾谈论云梦旧事,冷落了道长——道长是沈教主、秋教主二位知交,大可不必见外——贫尼告个招呼不周之罪,还望道长不要介怀。”
君黎摇头道,“不是此意。本是道士不请自来,强要掺和——若要告罪也该是我。我是见这厚土庵内里广阔,前后风景独特,很是有些地方还不曾细看,很想趁此机会游览一番。”
“云梦也不是跟你全没关系——这不是要说到黑竹的人手么?你却要‘游览’去?”沈凤鸣看了他一眼,“再者,你不是原说有事要告净慧师太?”
“云梦以你为首,但凡提及黑竹的,由你说便是。待一应都说完了,我自再与师太来提个故人,与此番之事不相影响。”
沈凤鸣嗤笑道:“架子还挺大。”净慧见他果真并非不快之意,便道:“荒庵粗陋,难得道长肯予青目垂赏,还请自便就是。”
君黎道了失陪,出客堂往前门外走了一走,远眺岭下,一片杂芜之中,倒也颇多生机趣味。再回进来在观音殿四周绕行一番,恰见方才那中年女尼正与一个后辈女弟子自殿后过来。见了君黎,那中年女尼站定,躬身道:“道长有礼。”
君黎一时好奇,道:“师太,这厚土庵中弟子当真稀少,我在这大殿处来来往往,也只见得两位。”
中年女尼应道:“厚土庵如今庭院破落,门庭荒芜,道长是来得晚了。”
“愿闻其详?”
中年女尼向那后辈弟子吩咐几句,遣她去了,方向君黎作出延请的手势,道:“道长可随贫尼在庵中一游,容贫尼慢慢道来。”
君黎正想去往后庵之地,只恐不便,如今自是正中下怀,当下道了谢。与那女尼攀谈之下,得知她法号是为明觉。问起这厚土庵为何独自坐落于人迹罕至之地,明觉便道这庵庙位置虽然颇不显眼,但初兴于百多年前时,岭上也曾大肆砍伐繁树、开辟场面,黄土高墙,十分气派的。自然,这些事她也未亲见,只是幼时常听庵里长辈讲起:“此地距离府城算不得太远,往返不过半日多些光景,彼时周围村落众多,道路亦所便利,厚土庵原有前后三个大殿,香火盛绝。但时移世易,也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清波门前曾出过两件行刺血案——原本习惯自清波门出城而来的香客,便转而往钱塘门、武林门出城,去往西北一面寺庙进香。几十年来,那一面山间寺庙渐趋繁盛,而这泥人岭、厚土庵,竟寂寥起来了。而此间更曾有偷盗佛雕、殿堂垮塌之类事故,虽然报了官,杭州府也动了些人调查补救,可自从杭州府一夜之间成了国之都城——天道更替,再没有人顾得及一座旧庵还有在建的佛事了。”
君黎点点头。他猜想,尼庵之修行处事比之僧寺往往越发内敛,当此时节也不声张挣扎,任凭旧的已去,新的却并不来,只有道路渐荒、人迹渐罕——建庵时种下的新竹已然长大,砍伐后长出的新枝越发繁茂,将那寸寸老去的土墙竟也这般遮盖起来,兀自藏进了泥人岭的深山之中了。
耐得住空寂留下在此的比丘尼,倒还乐见清净。不过,青灯古佛、出世自修也挡不得年月蹉跎——见证过厚土庵之兴的女尼逐已圆寂,后辈却少,次第至今,净慧、明觉,已是在此庵年岁最长者了。以明觉所言,净慧是偶过此地,喜爱这闹中取静,便留了下来,落发出家,明觉却是自小就在此,算来都已三十余年。可便算是她们二人,也从未见过此处原本的天王前殿是个什么样子,而后殿——那始终徒有外壳的空荡殿堂这许多年来唯一的用场竟也便是给这周遭并不多的乡民人家用作白事停尸的中转暂留之地,兼法事之所而已。
厚土庵依山而建,行走间地势渐高,不过君黎随明觉往里走了半晌,依旧只见到了方才那个晚辈小尼在往返搬运些杂物。明觉已道今日庵中其实只剩了四个女僧,除了净慧师太与她,还有方才那个小辈如真之外,另还有个明字辈师妹在整理经文书卷,故此怠慢了招待。依照辈分,庵里自是以净慧为尊,但净慧每年都要在外云游一段时日,大部分庵中事务其实也交由明觉来处置,究竟人少力薄,偌大庵庙渐渐也无以为继,此次净慧回来,更不知什么原因提及或许不能再留在厚土庵,为众尼修行便利,便与北边同为净土宗的法清院谈了容留挂单,几人不几日便要转投过去。
君黎当然猜测得出,净慧师太要离了厚土庵,多半与她在洞庭时应承沈凤鸣重回云梦、领带阑珊一支有关。只是明觉谈及此事,面色不免有些黯然,显见对这个师伯仍是颇有依赖。他不好多言,沉默片刻,忽见已到了庵庙后墙——那后墙已十分残破,只能勉强分辨出原有一道小门供出入,墙根处很有些被水淹渍过的痕迹。门外依旧是紫竹环绕,但因山势此地忽陡,高耸的竹枝显得有些倾斜,不少甚至弯了下来,仿佛无可奈何的铮铮伞骨擎开了翠蓬,虚远地覆在庵庙的北端。
竹间斜过了一道小溪,此非丰水时节,是以细细缓缓的,恍若世事之变都与它无关一般,映着残墙老竹,淀着泥土枯叶,湿润润明亮亮的。不过料想到了雨季,终也不免大水奔腾,暴雨摧山,土石崩塌,才令得后墙成了如此惨淡光景。
“原来的后殿是不是因山石滚落损毁的?”他问道。
明觉点点头,“听闻是如此,庵里自来有训,落雨时节,便少往后庵行走,我们庐舍庵堂也都多设于前面。不过我在此三十多年了,倒一次也没碰见过山石滚落之事。”
君黎抬头细看那山势——岭本不高,只不过这一段山势陡峭,才显出了恶相。如今紫竹生得旺盛,想必数十年前那般巨石威胁不甚可能重现,只有山洪暴发时冲下些泥泞倒是真的。
他便笑道:“泥人岭整个山岭多是泥土,这么多年想必也给大雨摧矮了许多了,当不会再有什么威胁了。”
明觉叹了一口,“有没有又如何,不几日我们便要去法清院了,想必将来此地也不过是一件山人休憩避雨的废庵而已。待那大雨再多下几季,只怕不需要山石,便能将这庙也摧去了。”言语中多有留恋可惜之意。
“庵堂庙宇,也不过是暂居容留之所。”君黎道,“在下与师太虽是佛道殊途,信奉迥异,不过修行在心内不在身外,这个道理总还是相通的。其实——贫道自小就不曾在道观居留过,甚至不知起初是在哪里入的道籍,从来都是随着先师四处云游,故此一贯心无所属;方才听闻贵庵住持净慧师太其实也常出外云游,想来她也和先师一样,已不须拘泥于一处地方来守得心中信仰清明,师太何不也视此次迁移为修心考验之良机,或许更有所得呢?”
“道长说的是。”明觉打躬道,“是贫尼心志不坚,见笑了。”
待在经楼附近别过了明觉,君黎独自又沿另一边逛了半周,末了回到客堂处。此时堂中四人面色已不似先前般轻松如意,想必是已谈及了对敌幻生界之事,故此凝重。沈凤鸣见他回来,伸手招呼道:“好消息,贺前辈此番也愿同往,我们的胜算便又多了几分。”
君黎见桌上已铺了藤纸,上面画了些好似乐谱的图样符号,想见几人要事已大致说毕,在讨论些三支幻术之中的细节了。他当下里过来坐了,贺撄抱拳道:“不敢当,老汉本是阑珊中人,助沈教主、秋教主一统三支原是责无旁贷,倒是道长肯遣黑竹会援手,才足见拔刀相助的盛情。”
君黎笑道:“贺前辈过奖了,在下与凤鸣、秋葵他们二人一贯都多有交情,此时当不能袖手,除此之外,我与云梦教,其实也还有那么一点渊源在。”
贺撄吃惊道:“道长与我们云梦亦有渊源?”莫说是他,便是沈凤鸣也大感意外,道:“什么渊源?我怎没听你说过?”
“今日前来面见净慧师太,原就是为此。”君黎方自袖中取出一折书笺来,“在洞庭时,曾听师太多次提起过当年阑珊的首席大弟子,也就是师太昔日的大师兄。我回到临安后,机缘巧合,知道了他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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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〇 厚土之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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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葵早在君黎说起要与净慧师太提个“故人”时,就已猜知他是想把叶之昙的事情告诉她。此事原属应该,毕竟叶之昙昔年不告而别,对阑珊派和众弟子来说始终是个难解之痛。果然只见净慧、贺撄闻听面色顿然巨变,净慧伸手来接那书笺,一贯稳重的手竟有那么几分微微发颤。
她心中忽动了一动,低下头去。她觉得,她仿佛从净慧那张苍老的面上,和那手指的轻颤中,看见了五十年前的、年轻时的她——那个将“大师哥”崇敬如神的女子。那个女子最终还是索然离开了阑珊,寂寞地归于了佛门——即便如此——即便这样沉默地过去了这么久,总还是有那么一个名字能轻易地证明那颗修禅已深、皈依无声的心,依然有一寸属于这个尘世。
只听君黎道:“当年令师兄叶之昙前辈钟情于泠音门的杜若云前辈,可是后来两下失散,他无从寻觅,写下许多不曾寄出的书信,近日被我得到,也由是让我得知了当年一段情由。书信我不便都带来,这一件恰好交代了他后来所往,故此我便只将这一封带来了。师太应该辨得出他的笔迹吧?”
净慧究竟修为深湛,读着那书笺时,早已平静下来,只是不曾说话。这一封信正是叶之昙告诉杜若云,他前日终于下了决心,已于一间道观受冠登箓,自此出家,文末署着他给自己新起的道号“逢云子”。贺撄也一起看了,止不住叹道:“原来大师兄却是出家做了道士——道长方才说的渊源,莫非就是指……”
君黎黯然道:“若没有逢云道长,想来也便不会有我君黎。我自初生周岁便得逢云道长照拂教益,奉为师尊,学道修业相伴二十余载不离左右,直至……师父于去年仙游,这份渊源……如何不深。”
贺撄闻听“仙游”二字如受电亟,净慧更是面如死灰,只将那一纸信笺反复看着,仿佛目光一离开了它,便如离开了那个纸上与心头活着的大师哥,生生要被拉扯入这般不可逆转的现实里。“师哥啊师哥,”她喃喃自语,“你我都是于这俗世寻不见了心之所依,半生出世,誓要离绝红尘——可原来纵如此也是僧道殊途、渐行渐远——而今更已分属阴阳、天悬地隔了啊!”
沈凤鸣听出了个大概,“你师父——是阑珊的叶之昙?”说话间看了眼秋葵的表情,“你也早知道了?”
“那信是他师父写给我师父,我如何不该知道。”秋葵低头不看他。
“若我记得不错,你们的师父好像都是去年过世的?”
秋葵没有说话。只见净慧慢慢折好了信,道:“不敢多有贪索,只恳道长能否就将这一封笔迹留给贫尼,作个与大师哥的念想?”
君黎向秋葵看了眼,见她也点了点头,便答应道:“师太惠存。”
净慧离席而起,合十要拜,君黎连忙起身:“师太这是做什么。”一旁贺撄也行礼道:“道长此番报信,解了我们师姊弟半生之惑,当受此拜。”
君黎还礼:“二位前辈言重了。若从阑珊而论,我本应称二位师叔才是,只是师父多年来从未与我提及半句阑珊派,当然也从未教授过半点阑珊之学,是以晚辈不敢妄自攀附,只敢说与云梦有此一段渊源而已。”一顿,又道,“若说有什么功劳,这一沓书信其实还是亏得凤鸣发现,若是要谢,也该是谢他。”
“就是那个?”沈凤鸣方才恍然大悟,“你小子——我虽然不认识你师父,但事关云梦,你也不该瞒着我吧?——你是不是怕这么一来,要成了我云梦教的‘小弟’?”
“那倒是扯平了。”君黎忍不住苦笑了声。
言语间净慧也定下神来,重又坐下,方道:“大师哥性情磊落,那时他与泠音门的杜师妹互为倾心,我们几个师弟妹也是知道的,也从不见他为了私情荒废了派中修为与教导,谁也没想他最终会解不开心结,竟如此突然顾自漂泊而去。或者——是我们这些做师弟妹的实在不够了解他,不过总算他在最后这二十几年得了道长为伴,不是孤孤单单的,为此,道长也该当得我们一声谢。是了,我与师弟当要择日去他坟上祭扫一番,不知道长可否告知他的墓茔所在?”
“师父他……说来距离临安也并不远的,沿着浙江往东不过二百里。”
“沿江往东去二百里,岂非近了海?”贺撄道。
“不错,所谓‘大江入海之地,八月观潮之时’……现在竟又到了大潮的时节了。”君黎叹道,“我跟随师父之后第一件能记下之事,便是他领着我在那叫盐官的镇子边上看江潮;而他留与这世间、与我的最后一件记忆,也是在那同一处江边。我想他或许极爱那一处地方,纵是仙游之后也不愿离开,可我又怕潮汐涨落侵蚀躯骨,不敢将他葬于江岸沿滨,最后在盐官镇外选了一处风光和丽的山丘,因地势稍高,该不至于被大水所侵,他若是想,当还能远远望得见江面……”
他言语间忽有些感伤——这样的感伤仿佛已许久没有了。自从去年他在逢云墓前守了三月的灵后离开,他再没有回去过——此时想来,直有些匪夷所思,只因他从来自视甚高地认为——自己是个懂得礼孝诸德的正人君子,绝不会有一分一毫的负义忘本,又怎可能不时时回来看望自己的师父?可他便是真的没有回来——一转眼,已过去了一年多。原来——所有的事情真的都是不能预料的,包括自己,都无法被自己预料。
他强颜道:“不几日便是中秋,我本也在想着该趁此时节回去看看师父,以行祭扫。师太和贺前辈若有心同往,师父定也不胜欢喜。”
“中秋乃是大潮之期,浙江之潮闻名天下,我倒也该去看看,只是恐脱不开身。”沈凤鸣插话。他仿佛是看出了君黎心思有些沉重,便笑着道:“不过你们有所不知,道士此去另有目的——他是要带他那‘未过门的妻子’去给老道长叩头呢!师太和贺前辈若能给他们作个见证,也遂了他心愿。正好,待你们回来,我这里的洞庭之行诸事想来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
“便是担心留你一个人在此,忙不过来。”君黎道,“或者,倒干脆待洞庭事了之后再去,也是一样。”
沈凤鸣指指秋葵,“我这不是还有湘夫人么?谁说我一个人?”
秋葵好像有些失神,竟默然不曾反驳——她的全部心思都在净慧的身上。她隐约猜测得出,原本净慧师太答应沈凤鸣重回云梦,也许就怀有一丝能与昔年的大师哥重遇的侥幸之念。而今忽然知晓此愿已再难得遂,她又有什么样的立场,定要以这样的垂暮之心,为任何人重拾阑珊碎片呢?只除了——她能再与他见上一面,哪怕他们之间已隔着了生死——来令她坚定,她的师哥如果活着,定也不希望阑珊飘散。
“你们放心去就好了。”她忽然开口,“盐官也不多远,没两日也便回来了。若是不先去拜祭过叶师伯,只恐净慧师伯、贺师伯此去洞庭也不会安心吧。”
沈凤鸣大是奇异地看着她——仿佛秋葵这一回竟与他同气连声,反令他一时愕然得不知该如何接话。
净慧心中大为感激。“贫尼在此先谢过两位教主了。”
“我……我不是什么教主。”秋葵到底还是忍不住分辩了句。“当时全是这沈凤鸣一句玩笑话——我此来只是代表泠音一支,请师太莫要再这般称呼我了!”
净慧甚觉意外,不免看着沈凤鸣。沈凤鸣于众目睽睽之下坚称要将教主之位给予秋葵时,也是动用了圣血之名,冒了性命之险的,更何况当时秋葵分明也曾应声上了前,此事绝非玩笑二字所能概括。
“这个嘛……”沈凤鸣才笑道,“没事,她不喜欢这称呼,便由着她——反正她做教主和我做教主,也没什么差别。”
“你胡说些什么?”秋葵不快。
“我们回去再说此事。”沈凤鸣看了她一眼,“如此——便叫道士改日待出发时通知师太和贺前辈一声,我们今日也差不多该告辞了。”
“稍待一下。”君黎忽道,“师太,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沈凤鸣皱眉,“又是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这回——是临时起意,连我自己也不曾料到的。”
“道长请说。”净慧客气道。
“我方才听明觉师太提到,几位师太都准备转投法清院去了?”
净慧闻言垂首。“说来实在惭愧,贫尼无力再分身支撑这偌大庵堂,明觉她们几人留在此地也难以为继,为今之计,也只能让她们转投别处了。”
“那么这厚土庵该当如何处理?以明觉师太说来,此地想来是要由之自荒了?”
“荒庙废墟,世所多见,也并不多这一座,何况近些年这厚土庵与荒废也已所差无多。”净慧说着一顿,“不知道长所说的‘不情之请’是指……?”
“我想要这厚土庵。”君黎便直言道,“若师太肯允,待几位师太在别处安顿后,将这庵庙留给我,可否?”
净慧方自微微一怔,沈凤鸣已然省悟:“你不会是想……”
君黎点了一下头,“是,我想要将黑竹会总舵迁来此地。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沈凤鸣狐疑,“我倒不觉得如何,就是奇怪你一个道士——你要这个尼庵——不觉得别扭?”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七一 厚土之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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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望向窗外。“是尼庵还是道观,又有什么不同?你们云梦教重‘心念’,师太也说过一切外在都不过是幻惑,尤其阑珊一支擅形面之惑,岂不是最该懂得——形面之事,原最不必当真?我只不过看到这地方阴阳平谐,很是合我心缘,至于它是个什么样子,倒也不是那么重要。”
“怎么个阴阳平谐?”沈凤鸣很是好奇。
“阴阳平谐,是说此庵面南向阳,自建庵以来为众位师太所居,又生阴柔,便互为制衡;后来竹林渐密,树荫渐拢,将阳正遮走了不少,却也便正巧庵中女尼也渐渐少了——所以,在我看来,厚土庵之所谓‘日渐荒败’其实也未见得是因什么外在缘故,反不过是此地自保一方平和的天然结果罢了。”
“如此听来——这地方倒也有些妙。”沈凤鸣品出了其中几分意味,笑道,“难怪你方才出去转了那么久,原来却是去山前山后看风水了。”
“论风水说不上绝好,不过黑竹会原有杀伐之性,自带三分凶戾,也当不起太吉秀的所在。这地方傍山靠水,原属佳处,偏生地势斜挂不平,尤其后山陡峭,又带了些别样的变数,很有种‘祸福相倚’的微妙。”
净慧已道:“这厚土庵本也非属贫尼所有,贫尼不过暂时忝为代管,如今庵堂荒芜,正是心中惭愧,倘若道长能予致用——纵然非是以其原本的方式,贫尼亦是不胜感激,岂还会有半分不愿。只是……庵堂到了今日,只余正殿完好,贫尼终不忍亲手将它也送至佛堂崩塌、圣像倾覆之境,若道长真能不计佛道之隙,对观音殿不予损毁,贫尼也便无有他求了。”
“这个容易,师太不必担心。”沈凤鸣连忙道,“他方才不是说了么,形面之事,他不放在心上——他看着那正殿观音,心里定只当见的是他们道家慈航真人——我替他应了,不拆,决计不拆。”
君黎看了他一眼,笑笑道:“我此番所求是为黑竹会,非是为了玄门,故此无有信仰之别,师太尽可放心。不过既是为了黑竹会——黑竹会是个谈金论价的所在,接了生意要收好处,拿师太的地方,也不能一毛不拔。”便向沈凤鸣道:“旧日账目我也没有,只有这次‘酬金’里,不是会里拿了三成么,我看不如让给师太和庵里诸位。反正是为了黑竹会,总也合乎情理?”
“随你。”沈凤鸣露出无谓之色来。他见净慧犹待推拒,便道:“师太不必跟他客气,收下也便收下,便当是他向厚土庵舍了笔香油钱。只不过——嘿嘿,这怕也是头一遭有道士来做佛门的‘施主’、‘檀越’吧?”
净慧不免一笑,便也不再推辞,敛衽道谢。
天光过午,日照不盛,但在这南坡之上还是颇有暖意。因知厚土庵里食材已是贫薄,几人自是婉谢过留食之意,告辞出来,原路下岭,至山脚处才小憩了片刻。
沈凤鸣将几个带出来的肉饼分给两人,道:“早知这个厚土庵如此短缺不济,便该带点素食米面来。”
“也不必担心。”君黎道,“厚土庵虽荒,可泥人岭却林木茂盛,即使入了秋也不见露出枯萎之态。我方才见庵中有一小块菜地,加上山间鲜蘑果实,单论饱暖总是足够了。”
“你方才说庵里阴阳平谐,”秋葵道,“可照你那说法,你们黑竹会都是男子,搬了过来,岂不是又要阳盛阴衰?”
君黎笑起来。“你最是不信我这一套,这一回怎么这么当真?”
“先前说得那么玄乎——原来是胡说?”沈凤鸣忍不住接话,“枉我还在担心黑竹会能把这地方镇住不能!”
“也不算是胡说,只不过风水之类,若顺宜自是最好,纵然有不足,只要不是太过凶恶,总也有办法变改。”君黎道,“这里又不是什么穷山恶水的,哪里谈得上‘镇’不‘镇’了,当然还是以合缘为上——你不觉得厚土庵一周都种满了黑竹,很是有缘么?”
“扯了半天,你喜欢这地方,就是因为它种了一圈竹子。”
“临安山间多的是江南竹——似这样成长近百年的紫黑竹却很少见。若舍了此地,再叫我到哪里去寻这般共济而生的缘分。”君黎笑道。“如今北有‘金牌之墙’,我们在此地再建一处‘厚土之堂’,也算是个呼应了。待迁来之后,我想着,就借鉴‘金牌之墙’以八卦为阵的外壳,将此地的外墙也作些修整,里面的格局大体不去动它,正殿固然不去拆倒,却也可改建为整个厚土堂的枢纽所在;后殿空着,恰好成为主厅——只是那殿堂有些腐朽,须得换入一些铜石立柱,不可尽数采用木质。”
“你想得还真快——不过还是待改日丈量之后再行具划吧。”沈凤鸣将手里食粮吃了,抬头看天。日色愈发淡了些,仿佛是要起风,整座山的树影哗啦啦连成了摇动着的一片,来回地伏过倒去。
“要不早点回去吧,怕是要变天。”他开口说道。
君黎却向北面望了望——此间往北去,距离凌厉的竹林所居还有些脚程。他想了想,便道:“你们先回一醉阁,我既出了城,干脆去一趟凌大侠那里。”
秋葵大是惊讶,“你……你怎么就顾自走了?我一个人回去的话,朱雀要是问起来……”
“你若不嫌辛苦,要不要与我同去?”
秋葵正要答应,不防边上沈凤鸣重重咳了两声。她愣了一愣,向他一瞥,果见他正挤眉弄眼地摇头,俨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她眉心微蹙,便是这一顿之间,心里突然省起件事,一时竟答不出话来。
她自是决不想留下来的——倘与沈凤鸣独处,这下午只怕逃不掉了纠缠。可是——方才沈凤鸣说过君黎要为了刺刺去逢云道长的坟上叩头——凌厉也是君黎的师父吧?至少是个“半师”——他此去是不是也要向凌厉禀明与刺刺之事?那时,自己在一旁,又像个什么呢?沈凤鸣该是在提醒她莫要自找尴尬,可这样的所谓善意此时却偏偏更充满羞辱与讥嘲的恶意吧——像一切落井下石之辈应有的阴暗本心。
“怎么了?”君黎见她发愣。
“我……我就不去了吧。”她用力挤出一句回应,“凌公子避居城外,想必也不喜太多人知道他的住处。”
君黎笑道:“这个倒不必担心,凌大侠和……”
“我难得能在临安外城这么久,下午我自己四处走走好了。”秋葵口气冷冷,竟顾自起身走了。
君黎不知她为何突然不快,只得顿了话头,也起身道:“……那好,傍晚一醉阁里会合。”
沈凤鸣也道了辞,紧了好几步才追上了秋葵,喊道:“湘夫人,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秋葵没有接话,低头走得越发快了。
“一会儿去哪里走走?”沈凤鸣便笑道,“难得湘夫人有空,却恨是要变天,待我想想有什么所在得以消磨消……”
话语未竟,突然停住,只因他一闪间好像瞧见,秋葵的脸颊竟湿了。
他有些惊异。在他记忆里,秋葵从不肯在人前落泪——尤其是在他面前。“出什么事了?”他忍不住伸手将她一拉。秋葵站住了,垂着头,只泥塑般一动不动。
“怎么了?”沈凤鸣迟疑着道,“……我也……也没说什么吧?”
他听见秋葵低低冷笑了声。“你是没说什么。你不过就是……在心里嘲笑我吧?”
她忽然抬起头来。风一下吹散了她游走覆面的散乱发丝,那面上的泪痕犹自未干,令她整个人都透出一种陌生的孤寂苍白。“你为何要提醒我——你就由得我自去,由得我尴尬、落魄、难堪,不是更好!”
沈凤鸣一时有些未懂,愣了半晌,才道:“你以为——我方才是在提醒你这个?”
“难道不是?”
“我想叫你别跟着他去,因为我想你这下午能与我一起——你看不出来?”
秋葵一时有些迟疑。她回想起沈凤鸣方才的挤眉弄眼,一时竟不能确定一切是否真的是自己多心——他难道真的只不过是自私地想要留下她,而不是出于那个让她难过的“善意”?
只幸运风在此时稍许平静,长发虚虚掩掩地遮去了她面上的一些表情。但沈凤鸣的心还是沉落下去了——他的意思何其简单浅显,可她却只记得在另一个人面前的尴尬、落魄、难堪,以至于将所有人的一言一行都会错了意——就连他的邀约都镀上了他人的颜色。
他面色有些惨淡。“看来是我高兴得太早了些——我以为难得你今天愿意出来见我,以为你还肯为我留了下来,却原来——一切事情本与我无关。你出来是因了他,若跟他去是因了他,现在留下来也还是因了他——你宁愿去猜他那些子虚乌有的可能,也没半点把我放在心上。”
秋葵不想否认。“是啊,”她回答得很快,甚至没有去看沈凤鸣的表情。“所以你往后也别……也别再跟着我了!”
她挣脱出手臂来,又一次走得飞快,快到,她甚至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整个路途都阴了下来——昏沉的阳光比阴天更阴鸷,直照得她心头一片空白,照得她浑身发冷。
她在转过山边时停了下来。她不屑也不敢回头看,她只是听着。
没有声音——沈凤鸣没有跟上来。草木横生的小径,只有风声和自己的呼吸。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七二 叶落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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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泥人岭远了,路径平坦,行人才渐多。沿途商贩趁着大风刮起前的最后辰光叫卖着自家担里的商货。
那岔路口有棵颇为高大的梧桐,树叶已落了大半,大概这一段路只有这一棵大树能作个标识的缘故,树干上刻满了各种符号。不知道是谁给这个地方起了个名叫“梧桐叙”,也不知——已有多少人曾将这棵大树作过约见的地点,静静等待故人的到来。
秋葵却没有人可等。
围绕着树干有几个不太整齐的石墩供附近的村民或路人休憩聊天,大概这也是“叙”字的由来之一。石墩此时正好还空了一个,她便走过去,和旁人一样背对着大树坐了下来。她从来不喜热闹的所在,也厌恶与人打交道,可是现在,她只觉得这里总算还有别的人在,不是她孤身一人。
只可惜今天起风。还远不到黄昏,人已经渐渐地少下去了,最后离去的卖货郎在她身边绕了几绕,恋恋不舍地看了她好几眼,可是这年轻女子仿佛始终在闭目养神,面色是种令人生畏的清冷如霜。他到底一个字也未敢说,挑起担子回城去了。
秋葵才睁开眼睛,伸手拂落身上几片碎叶。即使没有人,她的姿态也依旧一如往日的淡定沉然,一丝慌乱也没有。
——“饶君拨尽相思调,待听梧桐叶落声”,大概说的就是这种寂寞。
风却偏偏将一枚狭长的叶片刮了起来,又沾上了她的裙摆。她将它拈起。这是片新鲜的紫竹叶,也不知道为何会出现在此,在这枯黄梧桐的落叶间显得有些过于柔嫩孤独,甚至不适合这个季节。她默默怔了一会儿,将叶片移至唇间,轻轻吹了一吹。
音色断续,似她纷乱不定的心。
曲调方起,从树后却忽然传来一声叹息。她吃了一惊。这人不知是何时来的,不知何时也坐在一处石墩上,隔着这株两人合抱的梧桐,听着她的吹奏。她本该立时惊起的,可不知为何,只有手指抖了一抖。风“呼”地一声将那叶片连同未完的曲子都毫不留情地从她指间唇畔刮走。
可是叶音并没有断。树后的那个人好像也拾起了一片狭长而翠绿的叶子,他也把叶片放在了唇间。他吹出的乐音甚至比她的还要清越锐意,竟就从风吹叶落的簌簌声中穿透出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曲子一共就只有四句,他替她接完了。秋葵记得——这四句本是她在那个徽州的小客栈里一时心意涌动,随感而作的——原本或许是要继续下去的,可那天那个人也是这样忽然便出现在身后,不由得她不大惊停下。
四句虽短,可这世上听过这四句的,也只有那一个人。
“你一点都没变。”她听见树后的人用一种陌生而平静的语气说,“这么久了,你还在做同样的事。”
她沉默地坐了良久。“不是的。”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应他的话——她从来不回应他的话。
“不是么?”那个人的语气没有变化。
秋葵握紧了双手。“不是。”
“那么……你又吹出这段曲子来,是为了谁?”那人嗤笑。“我知道不是为了我。”
秋葵又沉默了良久。“不错,是为了他,但与那时……早就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树后的人道。“无论他是什么样,你却一直没变过。”
“……你以为我真的放不下他?”
树后的人没有说话,想来他觉得这个问题不必要回答。
“我只是有一件事情得不到答案,”秋葵看着自己握紧的双手,“我……不甘心。”
“什么事情?”
秋葵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久到足以令她的眼眶渐渐湿润。她应是回想起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她在寻找着该从哪里说起。
树后的人若有所觉。“你哭吧,我不看你。”他好像也低着头,或许也正看着自己的手。
秋葵却反而鼓足了勇气。她抬起头来,直视着空旷旷的前方。
“我只想知道,如果……那时我……没有退缩,”她将双手握得更紧,“如果我能一早勇敢些面对了他,将我的心意清楚明白地告诉了他,后来的一切是不是就……就都会不同了?”
轮到树后的人沉默。他也沉默了良久,久到秋葵忍不住轻笑了声。“你也回答不出来吧?这个问题,本就不可能有答案。”
“我是回答不出来。”树后的人道,“我不知道答案。但我知道另一件事。”
“什么事?”
“我知道——你若真如此做了,你也就不是你了。”
秋葵一颗心猛地一缩,仿佛被一把透悉一切的利剑刺入了心底,将一切混沌都洞穿了。
“我认识的秋葵,是这天底下最自命清高的女人。她那么骄傲——又怎么可能为了一个男人,就将自己放得那般卑小,连那重逾性命的自负都不要了?”
他语气淡淡的,带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秋葵眼前空旷旷的一切只一刹那就全然模糊,泪水泫泫落于绞紧的双手上——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抑不住痛哭失声。也许是因为她从来没想过,那些萦绕她这么久的不甘与心痛,那个她觉得永远也无解的问题,被身后这个人一语道破,原来却也这么简单——她这么久以来在“失去自己”和“失去所钟”之间艰难挣扎的那么多委屈,竟只有身后的这个人懂了。
她放声大哭。
梧桐的叶子一直在掉,有时候让人觉得几乎要掉光了,可是抬头却总见得树上还挂着那么多叶子。经过这一场大风,梧桐叙的叶子,也不知是不是终于可以落尽了?
背后的人始终没有说话,甚至没有转过来看她一眼,仿佛并不在意她的痛哭。他却又一直在那里,仿佛无论多久都可以一直陪下去。
秋葵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哭得缓些的时候,树后的人才开口:“好点了吗?”
她还有点喘不过气,拭泪间觉得一切如同一场大梦,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与这个人坐在此地,开始说起那样一个话题。“我不是都叫你……别跟着我了吗。”她想起什么似的低语道,“你还跟上来做什么?”
她还在抹着眼泪,树后的人却笑了。
他说:“我若是因你一句话就真的不来了,那我也不是沈凤鸣了。”
秋葵无言以答。有那么一瞬间,她竟至于错觉这世上最幸运的事情,大概就是她依旧是秋葵,而他一直是沈凤鸣。
风愈来愈大。日光完全晦去,将下午交给了这片阴沉的天空。
“还不想回城?”沈凤鸣问她。
她摇了摇头,“我想再坐一会儿。”
她便真的怔怔地坐了许久。她还是第一次肯这样与他坐着,心里竟没有厌恶不快,反而愈渐平静。
“你怎么不说话?”她忽然意识到他的沉默,竟开口问他。
沈凤鸣笑。“我怕你的刀子。”
不过他也没待她回答,又道:“我是有件正事,本就要与你问清楚。”
“是不是又要问我这次去不去洞庭?”
“我想问你,是不是真的不愿意做这个云梦教主?”
“这个……”秋葵有点讪讪。“你不是好好的,为什么要我来做教主?”
“那我也不能不未雨绸缪,你说是么?”沈凤鸣笑道。
秋葵咬了唇,“教主之位岂是可以随意让人的,纵然你不留给自己的后人,也不该如此草率。”
“你怎知我是草率?”沈凤鸣道,“你怎知我不是深思熟虑之后才这么决定的?”
“你深思熟虑,可你也没先问过了我。”秋葵道,“我不管你怎么想的,总之,我没想过这种事。”
“那不妨从现在开始想着。”沈凤鸣道,“三支之会时是仓促了些,你就当我是今天才问你的。”
“……为何定要选我?”
“云梦教之中,净慧师太年事已高,除了你——你说还有谁?”沈凤鸣道,“再说,你不是想要《神梦》全谱?这也是唯一我可以名正言顺将曲谱教给你的办法。”
秋葵咬着唇,“你是威胁我。”
“我是帮你想办法。”沈凤鸣笑道,“如果你实在不肯答应,我也不好强迫你,只好多等几年,将来我把《神梦》传给我儿子的时候,你再来偷听便了。”
秋葵莫名地大感窘迫,“你这人好荒唐,我怎可能去偷听你的……”
她话没说完,忽然发现这个一直与她隔树分坐的沈凤鸣不知何时挪到了她的身边。“不过……总也得等你先给我生个儿子才行。”她听见沈凤鸣轻佻佻地笑着,这一句话近得就像要钻进了耳朵里去,令她一颗心都差点跳出了腔子来。她一下子弹身而起,一连退出了好几步才停住。
她差一点要以为自己是听错了——明明这个人方才还是另一个淡定和正襟危坐的样子,可便是这一眨眼间,竟又变得和往日里一样轻浮和恬不知耻,就像什么样事情都没发生过。
她竟然发不出火来,只能愤愤转身道:“我回城去了!”
离了树干的遮挡,大风一下子将她的衣袂与长发都吹得翩翩而起。沈凤鸣跟上来,她余光瞥见了他将身上外袍脱了下来,料想竟是要给她披起挡风,当下里悄自将手伸去肩上,满拟待他真敢披了上来,便要毫不留情地抹了开去。
哪料却是发上先一软一蒙,那衣衫竟披到了她头上来。她措手不及,待要去推已是晚了。沈凤鸣将她连头带肩地一裹,笑嘻嘻道:“风大,别要又吹红了你眼睛。”
秋葵鼻子忽然酸了一酸,竟没有了挣扎的心力。她垂首,轻轻啐了一口,道:“风大,只会先闪了你的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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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黎是最晚回到一醉阁的,沈凤鸣与秋葵、刺刺已经聚在一起吃晚饭了。见他回来,沈凤鸣与刺刺自是立时招呼。
阁里另还有一桌客人,正付完了钱走人,他便也让开了门口,快步过去坐了。
秋葵与早上一样坐在他的对面。他抬头,忽觉得她看上去有些不同。她往日里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可是今晚的神色里竟然有那么一点——笑意。
他又看了沈凤鸣一眼。沈凤鸣的目光却好像落在了隔壁刚刚有人离开的那张桌上。
“怎么了?”君黎也向那桌看了一眼。
沈凤鸣忽然起身,到那张桌旁拿起了筷筒,倒出了筷子。
随着筷子一起出来的还有一卷小小的纸条。
“这个是什么?”刺刺好奇问道。
沈凤鸣已经拿起纸条来晃了一晃,笑道:“是你君黎哥的生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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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不是正文是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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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三 红尘家姓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qu 】”
君黎却摇头。“朱雀也好,太子也好——他们都断不可能指望找黑竹会取君超性命。太子就算不知道我与夏家的渊源,他总该知道我和你都曾在南下广东的路上帮过夏大人,与夏家当然交情匪浅,黑竹怎么可能接下此请。”
“说不定他想试个侥幸?”沈凤鸣道,“毕竟在有些人心里,没有什么是钱办不到的,交情又值个什么?太子一党虽然不指望你帮他,但他们或许也觉得只消隐藏了自己身份不往明了讲,你看在钱的份上,未见得不肯偷偷摸摸地把事情安排了。”
“呵,就算我是那种人,”君黎嗤笑道,“八千两?堂堂当朝太子只拿八千两就想换江南第一庄的少庄主性命,不觉得太少了点么?”
沈凤鸣笑,“只是一种猜测——自是还有其他可能,我们一样样猜过去就是。说到‘江南第一庄’,我倒想到了,如果不是太子,此事也许与朝堂无关,事出江湖。夏小公子虽然行事已经十分低调小心,可‘江南第一庄’的名气还在,免不了有人妒忌觊觎。庄内高手眼下至少一半已跟着夏庄主南下,若要扳倒夏家,此时当然是大好机会——你在南下途中保护过夏庄主一事也仅限于内苑之间知晓,朱雀和太子都绝不肯多向人透露其中详情的,这出价之人江湖消息虽灵,但说不定没有禁城之内的眼线,只不过新得知黑竹会已重归了江湖自由,便着急地发出了这笔生意的邀约,毕竟——夏庄主离开已有五个月之久,再等下去,只怕便错失良机。”
他微微一顿,又道,“夏家庄今日的江湖地位,多是凭借着历代庄主的一身绝学和江湖侠名,其实论起朝中权势或是世家财力来,临安城里另有几家也并不落于夏家之后,偏偏名气口誉便差些,除了‘第一庄’,数下来城东的孙家、城南的卫家,还有谢、倪、方、郑四大姓……谁都不比谁弱,若说谁对这个‘第一’的名望有所眼红嫉恨,也不算无理。”
君黎的目光重又落到了那张银票上。“城东孙家是临安首富,这个众安钱庄……我记得就是孙复开的吧?”
沈凤鸣笑道:“话是这么说不错,但——用自家钱庄开出的银票来买凶杀人?那他何必还这么神神秘秘、藏头露尾的。”
“我倒不是说是他,只不过别家我还不认得,孙复的名字却听过。据说他是个生意人,不会武功,孙家也一贯疏远江湖武林之事,与夏家并非同道,想来不应会来争风吃醋。可转念再想,别家倘是喜欢争风吃醋的,就更不会把钱送到孙复开的钱庄里去。”
“这个……就有点费解了。”沈凤鸣道,“本来嘛,不想留下行迹的人,都不该用银票的——一旦要去钱庄兑付,不管对金主还是对黑竹会来说,都是件大麻烦事儿——所以黑竹会才不喜欢收银票。这么看来,我们这位金主要么是有意想混淆视听,要么真的是个思虑不周的新手。”
君黎默默不语了一会儿,忽站起身来挥挥手道:“算了,这事儿先放着吧。”
沈凤鸣好奇。“怎突然就放着了?”
“临安城里各家势力互相牵扯,太过复杂,我们猜来猜去也并不作数,不如等等看,这人给了钱却不见有动静,总也会出面要回去的。再说,过几天我就去盐官拜祭我师父逢云道长了,拜祭完就能还回俗家名姓——到那个时候,这些人自然便知晓我‘夏君黎’究竟是什么立场,总也生几分忌惮——谁若还胆敢打夏家的主意,便莫要怪黑竹会不客气。”
他见沈凤鸣颇为古怪地看着自己,不免喟然道:“我当然知道黑竹会不该走偏了‘立场’,与哪一家再有倚靠,但我——终也是觉得我欠了夏家许多,只不过想——想在我能有这般力量之时,尽力保护我想保护之人而已。反正,黑竹的契约之中所谓中立也只是在朱雀与凌大侠之间的中立,夏家庄并不在其中。我也并非滥用黑竹之力来做些什么——我不过是将一己之名公诸江湖,借几分黑竹的凶光来警告那些个小人——这样,我人虽永不回那个夏家了,至少总也为夏家尽了一份心力。”
“你若已想好了要如此做,那便依你自己的意思。”沈凤鸣道,“不过——你其实不欠夏家什么。倘定要算,是夏家欠你的多。”
君黎不想深谈此事,目光转开,只道:“你与君超应当还谈得来吧?”
“夏小公子?还可以吧。”沈凤鸣道,“怎么?”
“我想——这几天——在我公开我这个家姓之前的这几天——我总还是不太放心,但此时大张旗鼓地派人保护夏家庄有些不妥,你能否找个时间去一趟,提醒君超几句,若不便明说,暗示总也可以,再者也暗中留意一下庄子内外的异动。”
“我找个借口到夏家庄再耽一两天,向小公子也多打听几句便了。”沈凤鸣道,“这个倒不难,你放心。”
“顺便将此物还给他。”君黎摸出一件令牌来,“当初我乘夜离城,是君超给我这块出城令牌应急,我总携在身上,想着该还给他,但我——又实是无法去与他相见。你替我告诉他,我……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总是一辈子都记得他那天厚赠的这份情谊的。”
沈凤鸣将令牌接过,黯黯叹了一声。“也不知这位夏小公子,待到数日之后得知你的真实身世,又会是何等感受?”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七四 红尘家姓(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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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发去盐官,已是八月十五当日了。
在此之前,君黎带人去厚土庵再作了丈量。这差事本来或也消交给沈凤鸣,只不过夏家庄与一醉阁两边都倚赖沈凤鸣多留些意,加之他本要为洞庭之行仔细择人,终是分不出身来了。
待到帮了几名女尼将一应什物都搬去了法清院,丈量与图记也便完成得差不多了。新总舵的事情占去了君黎大部分时间,毕竟这般事情不便邀外人参与,他也只能仔细回忆金牌之墙的一些屋舍位置、暗道玄机,于机关细节不明之处每每去向深谙此道的瞿安请教,依着地势,自己将“厚土之堂”内外一一作了测绘和细划。
若非他本懂得奇门八卦,此事只怕还难以做成,不过他倒借此发现一个好帮手——欧阳信。
欧阳信在他这次带回来的三个黑竹旧人里最为其貌不扬。君黎与吴天童、石志坚都算交过手,唯有欧阳信,原本只是知晓他擅飞檐走壁罢了,哪料这个看似鼠窃狗盗之徒,大概是摸进各式深宅大院的次数多了,竟然对于筑屋排布、格局纵深之事很有心得,对这规划之事大有帮助。
纷忙好几日,完成的也仅仅是纸上之功,厚土庵要真正变作“厚土堂”,动起土来却也颇要耗些时日。君黎当下干脆将兴建之事尽数交给了欧阳信,估出了三四日的空隙,准备先将盐官之祭践行。
事关他的还俗回姓和终身,也事关净慧、贺撄与叶之昙的阑珊旧结——这一行就算路途不远,终究还是极为慎重、拖延不得的。几人料理完手头之事,也顾不得正当佳节,便整理行装,约定于十五一早出发。
盐官镇距离临安百多里路,恰是一天的脚程。傍晚时分,一行人果然已听见远远的江堤外传来潮啸哗然之声,镇口的大牌坊亦遥遥可见。君黎对此地是很熟悉的——逢云道长生前并不愿带他回了临安,所以在他记忆里的看潮,便都在这个地方了。旧地重游,一时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这一股扑面而来的混合了江和海的气息,大概正因为太熟悉了,才让他越发意识到——那个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人已再不可追,现在——以至将来——会陪在他身边的,是另一个人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种难言的紧张——在此之前,他见过单疾泉,见过凌厉,见过朱雀,向他们都禀过了与刺刺的事情,可那其中所有的紧张都加起来,似乎都比不上这一次要将此事告诉他的这位师父——哪怕,那一些人都还活着,而逢云其实已死了。
“师父所在距离此镇再有十几里便到,我们今晚先宿在镇上,明日一早过去祭扫,师太、前辈以为如何?”他开口道。
净慧点头:“如此甚好。今日适逢中秋,我看此际霞色稀薄,晚间在镇上赏月想必也是不错。”
刺刺闻言,不无小心地将他拉了一拉:“君黎哥,一会儿我们能去看潮吗?”比起赏月,她更在意看潮——赏月她年年都赏,可是闻名天下的浙江大潮,她还从没看过。
君黎笑了一笑。“能。”一顿,“师太、前辈也是第一次来这里,也同去看看吧?”
净慧微笑摇头:“年岁大了,走了一天有些劳累,贫尼倒想早点觅一处休息。”
这话自然是托辞——净慧或贺撄不管上没上年纪,也绝非不识趣,当然不会去搅扰两个年轻人独处。
君黎也便笑道:“那我们先去客店——若我记得不错,前面不远就有一家。”
刺刺又小声道:“可是天很快就黑了,晚了还能看得见吗?”
“月明天朗,怎会看不见?”君黎道,“若单以一天而论,子午方是此处水势最盛之时,现时潮水尚远,夜间反倒更汹。”
刺刺雀跃道:“那好,我们晚上去。”
四人到客店落了脚,填饱了肚子,圆月已初升起,晃晃然大得有些不真实。待到出门时,整个夜晚已变得很柔和——月光并没有倾泻而下,那深邃的橘黄与其说是泻出了什么光亮,倒不如说是在吞噬着黑暗还更贴切。
镇子距离入海还有一大段路途,可与这潮声一起弥散在空气之中的,却分明已是股湿咸的腥味——每年八月的大潮本就是海水倒灌入江,从入海口甚至能一直倒灌二百里,直灌涌到临安府的江面。临安居民一向很有八月出东门看潮的习惯,到了这盐官附近,潮固是很大,可大堤荒芜,真真算不上什么胜地,反而不比临安游客众多。
江堤就建在镇子外面。方是戌时,潮声已然汹涌得足以令人心旌摇动。两人先到堤上望了望——在这样的地方,土堤自是修得极阔极高的。堤上算不得很干净,些微粗粝的沙粒覆盖在硬土之上,甚至目光过处,偶尔还能看到些贝壳碎片,并无半个人迹。堤下远远看去是一片滩涂,此刻水线至少还在两三里外,极目只能看见一道道白线在月下闪着森然而不连续的磷光,先后推挤,不断地拓拓着江岸。
刺刺有些失望,“君黎哥,怎么这么远?都看不太清楚。”
“一眨眼工夫就涨上来了。”君黎道。“不信你看着。”
刺刺迟疑了一下,“真的不能下去看看?你不是说,子午水才最盛,现在距离子时还有足足两个时辰呢,那时候我们早回去了——嗯,我们也不靠近,就到这江堤下面,若是感觉到水快涨上来了,就赶快上来,你说好不好?”
君黎估摸了一下水势——的确,现在的回潮还不是很凶。若真有涌起的迹象,以自己与刺刺的身手,趁速避上土堤总还不成问题。他便点了一点头,“也好。”
他熟门熟路地寻到了江堤中间特意留下的一段人行土阶,刺刺便忍不住嘻笑起来,“君黎哥,你以前是不是也老是溜下来?”
君黎不得不承认,自己小时候也曾像刺刺这般好奇欲要近看大潮的。那时逢云道长对自己又是纵容又是担心的模样,是不是也便正如自己此刻紧张地拉着刺刺呢?
早前的大潮显然已浸湿过江堤,滩涂之上泥泞一片。刺刺下了土阶便兴奋非常,早忘了答应过他只在这堤下看看,挣脱出手来便往江边飞奔而去。
“别乱跑。”君黎喊了一声。可是他知道拦不住她,就像当年的逢云也拦不住自己,除了一直紧紧跟着,没有别的办法。先不说——他曾亲见过潮水铺天噬人之景象,其后才敢信天地之巨力绝非人力所能抗衡,单说——滩涂并不平整,泥沙之下多有碎石,除了沾得鞋袜都是湿漉泥泞,脚底只怕都要生疼。刺刺看似足不点地,轻巧如风,可毕竟人非飞鸟,在这般不平整的碎石之地上,疾掠反而更易受伤。
不过她总算轻功颇佳,若从此而论,君黎觉得,她比当年的自己总还是叫人省心一些。
这一口气奔近了里许,他耳听得潮声愈隆,紧了几步拉住她,“别再往前去了,已经——很近了。”
这里的确已经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个接一个巨大的白色浪头仆继而过,甚至——浪头交相叠起时,劲风扑面,那水珠竟如要溅到跟前,而那声喧咆哮,若不是他现今学会了以“流云”传音,直要喊叫着才能互相言语。
刺刺大概也觉到了扑面水意,放慢下来,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停步盯着他瞧,面上竟露出一丝奇怪的笑意。
“笑什么?”君黎欲待拉她回来,不防刺刺却反将他拉到靠江的一面,“你站这里。”
他不知她又想到什么主意,正欲开口问她,却见她面色忽变——潮水澎湃轰鸣,他只觉身后一蓬凉意突然袭到——无处躲闪——互相拍撞的巨浪毫无先兆地在他背后挤成一道高墙,激起的大水轻易将他从背心到身前,从头顶到脚心浇了个透。
——才不过两句说话,潮水已经涨出了许多,就连刺刺得他挡了少许,也被泼了个半湿。她面色白了一白,不过,片刻愣怔之后,却反而咯咯笑出声来。
“还笑得出。”君黎面露愠色,一把拉了她,向回便走。
浪头来得快去得也快,好像不过是偶然一凶便已退远,可这样的来势多少还是让刺刺听话了点,跟着他又退回了江堤之下。天时还算暖和,虽然湿了衣衫,倒不觉得冷。两个人在堤下坐了,君黎绞着衣角,刺刺便披落下一头潮濛濛的长发来。
“还没到夜,就湿成这样。”君黎道,“要不要回去?明天再来看也是一样。”
刺刺却显然没有回去的打算,笑吟吟地道:“君黎哥,你没想到吗?方才你站在那边,我看着你,不就是我们那招‘潮上望君’?”
君黎怔了一怔,只感无奈好笑。“潮上望君”这个合招的名字本就是刺刺起来取笑他的,而今要用这一身湿漉漉地来合了这四字的本义——大概只有刺刺这般天真心性的,才会觉得要紧好玩。
他却也不好斥责她,咳了一声,“朝水为潮,夕水为汐——现在是晚上,要说也是‘汐上’。”
刺刺知道他不过咬文嚼字,嘻嘻一笑,挽着他不再说话。
月亮渐渐升得高了,深邃的橘色一点点化为淡淡柔金,温温和和地洒落下来,照得两个人的眼睛与面容都越发明亮。可是潮水升得比月亮更快——坐着还没说几句话,那浪头又高了起来——仿佛又要打到了面前。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七五 红尘家姓(三)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qu 】她不敢看他。他的手已经抚在她的脸颊,指尖从湿漉漉的发丝滴水间仿佛还划出了一丝凉意来,可唇息已是温热的了——热得足够抵消一切的寒冷。唇瓣相触时,她身体还是颤了一颤,但今天他没有放开她——他觉得偶尔可以相信一下沈凤鸣的话——他说,刺刺是个小姑娘,给她些时间,她总会慢慢软下来的。
沈凤鸣忘了告诉他,这样的等待也足以撩动了他自己。
唇舌酥软,嘴角湿润——他循着她湿润的嘴角一点点吮吸着,嗅入她的颈项,呼吸到她身上的江水轻咸和青草幽息。潮湿的衣襟勾勒出她的起伏,勾得他神魂俱醉。他有点分不清那正在一层一层迭起的究竟是涛声还是自己的欲望。他伸手触到她的身体。有那么片刻,他觉得自己又在梦里——在所有那些忘记一切羞耻、为所欲为的梦里。
今夜不正像个梦境吗?温柔了一切的月光温柔地照拂着江堤,掩饰了一切的涛声足以掩盖所有妄为。可是,他知道这并非梦境——因为,把他所有经历过的梦境加起来,都无法与这个真实的夜晚比拟分毫——唇舌与肌肤,表情或低语——这鲜活而甘美的肉体分明不是他抱过的任何一床被衾,不是那些黑白的自失、模糊的假象所能企及之万一。
他把她的脊背靠在江堤之上,在一个醒醉交征的刹那与她四目相对。“君黎哥。”刺刺怯意而犹豫地发出那么一点小小的声息。可是她并没有动。她的眼睛望在他眼里——如她仰望每一个夜晚和天空的姿势。
他在她的眉眼里,读到她从一始对他就不曾变过的全部纵容。
所有的理智都因了她的纵容退散了——他觉得他在这个醉落的瞬间爱得她极了,远胜过过去二十多年的所有生命,所以,他也要用全部的力气,将自己挤入她的生命里去。
夜满了,风动了,潮起了——在堤下也在堤上,在梦外也在梦里。耳里听着的,眼中望着的,都是惊涛拍岸、骇浪湍急。什么不应该、不能够、不可告人,都仿佛被这夜的汹涌撕得碎了——在那些不辨时分的反反复复之间,她的湿衣沾了泥灰,她的长发越发散乱,可他只觉她像一滴清晨的露珠,无论怎么啜饮都啜饮不尽。
直到,一个浪头将他惊了一惊。子夜时分,江汐回涌,巨浪狂欢,竟有那么一刹那越过了大堤之高,又一次湿淋淋就从身后砰然浇落。脊背猛地一冷,滚热的身体有三分寒凉下来,他好像从一处迷梦中微微苏醒,从一片空白中段段回神——胸膛起伏着,她还在他怀里。
他一点点地放开她,失了魂一般注视了她良久。
羞耻之感并没有如期而至——没有每一次梦醒跌落之后的懊悔自弃、羞愧难当。他没有感到羞耻。他只感到快乐。除了,还掺杂了几分恍恍惚惚的难以相信。
“君黎哥……”他看见刺刺唇间微动,“抱抱我……”
他回过神来,重新抱了抱她。如果不是第二个浪头很快跟了上来,他也许可以一直抱着她到天亮。此时他不得起身向堤下看了一眼——真的,江潮不知何时已漫满了堤下,一波波浪头正相互推挤着到来,大约,第三、第四个浪头都会很快打来,潮水正一点点逼近土堤的顶端。
他越发醒回了两分神,连忙捡了衣衫:“刺刺,快起来。”
刺刺扯过衣衫遮在身前,却没有起身。
“……怎么了?”他迟疑地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浮水,“……你没事吧?”
她的样子莫名让他想起“寒泥野刺”那四个字。
“你……你不抱我了吗?”刺刺的声音娇弱弱的。她的眼里映着月色,朦胧胧,湿润润的。
君黎愣了一愣。大概他真的习惯了她从不肯示弱的模样,如今忽然撒娇起来,他竟有点发呆。如果不是潮汐越来越大,夜风越来越冷,他倒还有时间与她慢慢厮磨,可是现在,他只能自己动手胡乱给她披裹起衣服,一边软语道:“再不走,真要被潮水卷了。我背你走便是。”
他真的背起她来——他心里深知这般狼狈不整的模样,决计回不得镇上,所幸他熟悉来路上有一处荒弃的龙王庙,大概还能容两人稍作修整。
刺刺伏在他肩上,安静了一会儿,终于才仿佛从一种巨大的难以置信与懵懂震惊中清醒出来,忽然呜呜哭出了声。“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她一下子已哭得停不下来,挣扎着,一记一记地打着他,“要是……要是给我爹知道了,他一定……一定会打死我的……!”
君黎头脑里一时也混沌沌的,不知该怎样回答她。他知道虽然自己对她心意已坚,也绝不该在成亲之前——尤其是,在拜过了逢云之前——就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他无法去分辩这不是他的本意,更不想给自己寻任何理由,只能闷头走着,一个字也不说。
刺刺的声息渐渐弱了下去。大概是终于累了,她不再哭喊扑腾,只低低地,一声声喊着冷。
夜真的冷了。子夜的风吹透水淋淋的衣衫,将刚刚的大汗淋漓吹成了一阵阵寒颤,吹得她在迷迷糊糊之中越发抱紧了他的脖子。大水应该是冲不到龙王庙的——他在庙里将她放落。也许是冷,也许是累,或者是困,甚或是怕——她显得昏沉沉的,一倚着了庙里的祈雨柱便垂着头,一声也不出。
龙王像前的供桌已残破,两个歪歪斜斜的腿撑不住半片木板,倾倒在地面上。供品自是半样也没有。自打镇子西头十几年前建起了个“海神庙”,这古旧的“龙王庙”似乎就再也没人想得起了。连跪拜的蒲团也破了大半,芯子里的茅草如肚肠般拖在外头。
君黎便干脆将茅草都扯了出来,取了几丝,与那半张供桌拆出的木头一起设法点起堆火来,余下的干草在地上铺了,容刺刺卧睡休息片刻。
“我们把衣裳烘一烘,等你好一点,不冷了,便回客栈去。”他向她道。
刺刺卧着没有说话,仿佛明亮的火光也不能让她高兴起来。
“刺刺?”他小心地叫她。“你在生气?”
刺刺依旧不语,好像是睡着了。
君黎也不再说话,先将自己道袍就着火堆烘烤。干燥而柔软的袍子覆到刺刺身上的时候,她才终于觉出了暖意,翻过身来,睁大一双眼睛,看着他。
“君黎哥,你……会娶我的,对不对?”她满脸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他在明暗跳跃的火光里微微笑了一下,“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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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衣衫都干了的时候,刺刺却真的睡熟了。火堆还在毕毕剥剥地响着,君黎出了一会儿神,才发现自己的发上还滴着水。
他才想起伸手拔下头上的道笄,将头发散了。湿发又打冷了肩头,他却好像不觉,只将发笄无意识地握在指间看着。他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许久以前的种种,或是许久以后的种种?美好的过去,或是最坏的将来?——可是,又怎样?运命之难,前路之赌,本就没有给予他退路——那么,就以这样的方式,也很好。
“师父,”他喃喃道,“其实,你应该比我更懂得的吧?”
静默了一会儿,他又哂然一笑,“若有什么要来便来吧。无论是什么,我都这样受着。”
指尖微动,他将木笄轻轻掷入火中,轻得,仿佛这不是他今生最重的一诺。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七六 红尘家姓(四)
“‘夏’为姓,‘琰’为名,‘君黎’为字。”他在逢云的墓前如是陈说。
“琰”中带了两个火,没人知道他是在一个月夜的火堆旁,因着那些儿照亮一个少女脸孔的温暖,这么突然地选定了它的。他记得早先自己对她说不喜欢本名“玢”,她便曾给他出过许多个意寓“美玉”的主意——“琰”字就在其中,所以,不必担心她会不喜。
他也不是没有别的私想,比如,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寒热两种内力并存,明镜诀的寒力远远超过青龙心法的热性,虽然暂时并未感觉有异,可他习惯了道家种种阴阳平匀之说,总也想借一火性之名来稍事调整。
又比如,他觉得自己一贯亲近水——也许是太亲近了,以至于有的时候竟反受了“水”之左右——原是,他本性与水之本性多有相近,带了内敛、静柔,可那夜遇了这般巨浪大潮,便也会心生激荡,难以自已,足见再是看似无害无波之物,一意而嗜、越了极限,终是损害心神的。为求均衡故,他觉得是该寻一些重火来消减傍身。
因为刺刺受凉的缘故,四个人中秋之后在盐官镇上多留了一天,到八月十七日才去了逢云墓上。其实这日刺刺的身体也并没好,只是定不肯再耽搁三人的行程,强要跟着一道去磕头。
这么久以来,君黎还是第一次见着她生病。心里当然不是没有那么些自责难受,只不过自责无用,只好不多言语了。他在山上顺手摘了一把刺儿菜给她——虽是野草,不过这晌正开着花,一大丛绽得甚美,淡紫色的瓣儿一缕缕聚成一个个极为精神的小球,丝毫不弱于瑶草琪花。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蓬儿花的缘故,刺刺在回镇子的路上显得好转了不少。君黎在心里相信,逢云应是没有怪罪自己——非但没有,而且想必对刺刺亦很是喜欢,所以才让她这么快便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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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传君黎此行不但达了脱道还俗之愿,更名为“夏琰”,而且还在逢云的墓前,当着两个证人的面,径与刺刺拜了天地,结了夫妻——虽然净慧和贺撄说出来的话决计不应是儿戏,但是沈凤鸣还是有点不信。君黎回来后没有与他提及此事,况且无论如何,按君黎这般重礼数的脾性,三媒六证、聘礼彩嫁之类的好像也不该就此省了。只可惜他听闻此事时,已出发洞庭在即,竟也没有时间再在一醉阁与君黎对饮畅谈,问个确切了。
他只在君黎回临安当晚,瞥见过一眼这个离去时俨着牛鼻、穿着蓝袍的道士,此时已是束了冠发,着了青衣的剑客模样。如此装束他此前也见过,在两人同赴“马嘶凤鸣”之争的天都一会时。那一次因为要隐藏于沈凤鸣的队伍之中,君黎选了件黑衣,那一件衣衫仿佛也成了他其后每不便以道家身份示人时的装扮——甚至于现在,真正脱了道籍,他仿佛也习惯藏身于这样的深玄暗青的颜色里。
沈凤鸣总觉得这样的君黎和往日里判若两人。他自己在黑竹会多年,多着灰色,并不喜欢漆黑——深峻之色仿佛有种特殊之力,暗夜般一下子便吸尽人所有的温和谦让,显出肃杀冷静来——他总觉得君黎不该是这个颜色的。
不过回想起来,那天君黎将刺刺送到一醉阁,眉间眼梢的都露出笑来,心情应该是甚好的。彼时沈凤鸣还未知那许多细节,见他行色匆匆要赶回禁城去,便只互相打了个招呼。他心中自有烦恼,本也无暇顾他。
——洞庭之行已经箭在弦上,但他还没有等来秋葵同去的答复。梧桐叙之后的十余日里,他从信心畅满等到心绪磨尽,得到她的最近一次回答是“等我问过了朱雀”。
那一句话也已是三天前的事情——君黎和刺刺那日才启程去盐官,今日他们已经回来,可是秋葵那里始终未再传来消息。他自觉一直对秋葵很沉得住气,无论她什么样的态度做法,什么样的冷淡反应,他都必不会心浮气躁,可是天晓得——他自己晓得——自从梧桐叙回来,他忽然有点忍不得她还与往常一样不将自己放在心上,他觉得,再等不到回答,他大概要把头皮都挠破了。
君黎并不知晓沈凤鸣还在等秋葵的回答。他匆忙回到内城,不过是因为在外多耽搁了一天,而若按原来的计划,明日他便该将此次的“黑竹令”签给沈凤鸣了。这虽然不是什么烦难复杂之事,但于他毕竟是首次,他又没得过历黑竹首领的移交,也没有执录的指引,只能到内城总舵里查阅以往记录,以期学看该要怎么措辞书写。他此前断断续续来过几次,但黑竹会近年记录与存放十分随意闲散,他读了几份黑竹令,总觉得似是而非,不得要领,最后往往变成了整理卷帙,后来又忙于新总舵的图划,反搁下了此事。
这晚也并未有新的发现,他取笔试写了一道,勉强看着。依着黑竹会正儿八经的规矩,黑竹令本该由执录起草,首领批字。不过,且不论执录如何——历任黑竹首领大多行踪不定,要样样坐等他们来签批,生意十有八九要做不成,于是百多年来便也渐渐形成一个约俗——只消经过首领授意点名之人,签批下的黑竹令皆可作数。实际上,能作主的也多半是会中金牌,或是声望较高的少数几个银牌。
沈凤鸣当然也可以自己签这个黑竹令。只不过君黎觉得此次的金主本就是他,若他自己又未经执录签了此令,不免落人口实,还是打算自己来签。他未料到此事这么大费周章,直到这最后一晚下了决心在这总舵里苦苦坐了有一个多时辰,才好不容易磨出了一份来。
他读了几遍,换了笔待要落签,忽然顿了顿,才想起,自己已改了名了——这一笔落下,将来所有的黑竹令,便都要用这个新名字。
他试写了一个“夏”字。这个字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那个还远在梅州的生身父亲。去年追杀夏铮的黑竹令,他并没有在这个总舵里找到——朱雀下的命令也许本不需要再多此一纸,他不知道还有多少道杀人无形的命令散失无声。
他随后快速写了一个“琰”字。这不是父母所赐之名,他希望他们不会因此责怪于他——或者说,这样也许可以更与他们脱离些,不至于妨害到彼此的什么。他还没有写信给夏铮和陈容容——但如果要写,他想自己也绝不会以夏家长子的身份,而不过是以旧有交情的故人、朋友身份,只淡淡然地告知他们自己的这桩婚事,然后淡淡然地把新名字署在信末,一句都不加解释。
吹熄灯火之前,他将这两个字看了许久——他甚至还不熟悉自己写下这两个字的笔迹。他只是将之当作一种结束、一种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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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了,朱雀府中各屋里多已暗下了灯,倒是往书房去的小道却一径亮着。
君黎进了府邸,便顺着小径往书房走,还没到门口,一个府丁迎面而来,见到他,忙行了一礼,道:“君黎公子回来了。”
“我师父在吗?”君黎问。
府丁道:“大人方才往园子里散步去了。”
君黎点头谢了,转头去了府中后园,半个人才跨进园子,已听见朱雀的声音。
“你当真想好了?”
君黎还没想好是走进去还是退出来,又听见秋葵答道:“是,我想好了。”
他抬头——月意萧索,灯火疏弱,投得后园的一池残荷断梗益发枯萎苍败。他已看见朱雀与秋葵正沿着池边缓步漫行,那背影正如一贯——一个是苍暖而不失深沉的乌红,一个是宁静却有点冷傲的生白。
他欲待开口招呼一声,朱雀已觉出了他的声息,并未回头,只稍许抬了一抬手,大致是示意他先在口上等一等。他只得闭了嘴,暂且往园外侧了侧身,避开入口正面。朱雀又道:“你自来最是厌恶此人,与我说过不止一次绝不想与之为伍,为何此番却转了念,定如此坚持?”
秋葵于这夜风款款之中还未发现君黎到来,低声道:“我——毕竟是云梦中人。况且我应了他,将来或要成云梦之主,终不能……在此时置身事外。”
君黎大致听明白两人正在说起前往洞庭一事,听目下的意思,秋葵该是已决定了要与沈凤鸣同去,心中暗道倘一会儿朱雀不肯答应,自己总也要帮着秋葵说两句话。 三七七 红尘家姓(五)(五折完)
朱雀果然冷笑:“沈凤鸣是魔教之后,魔教于他乃是不得不担负之责——但此事与你又有何干,你总不会因他一句戏言,真去做这魔教之主吧?莫说云梦,甚至是你泠音,过去二十年你都未见得有多放在心上,怎么此时却又想要放在心上了?”
秋葵踌躇了下,咬了咬牙,“将来的那些,暂且不论,但沈凤鸣前些日子来过这府里不止一次,与我商讨此次对付幻生界的手段,爹都让我见他了,我心里已当这是爹允我同去的默示——难道你竟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过是好奇他到底真是为了要对付关非故,还是为了要接近于你。”
“当然是为了对付幻生界!”秋葵连忙申辩。
“若是如此,我便越发不能容你去了。”
“为什么?”秋葵急道,“难道爹你——你反而希望他怀了什么别的目的?”
“你莫非忘了。”朱雀道,“我与你说过,你是我女儿,要离开父亲,唯有那一种情形——你们该证明予我的是这个人值你一生托付;而若不过是一次利益相交,那便不提也罢。”
“我……我只不过是与他同去一趟洞庭,最多不过两月,怎么扯得上一生托付?”秋葵面色有点变了。
朱雀冷笑,“确实扯不上。此子多半不过是利用你,无论是先前将那教主之位草率让与你,还是如今一再央你同去,都不过是为了平息教中内乱的手段。你大可不必去做他的棋子。”
秋葵咬着唇:“爹,我……云梦教的事情,我自有分寸——上一次你不是也让我去了吗,这一次又何必有意为难?”
朱雀面色沉了一沉。“上一次我让你与君黎同去,因为君黎是我的弟子,我自然信他。但若定要说,你那一趟受尽毒痛,我绝非没有后悔——这一次你却是要我将你交到沈凤鸣的手中——你之前便是因了他那随口一言中了毒伤,惨淡归来,难道你已忘了?你昔日里是如何恨极此人,在我面前极言欲杀之而后快,你又忘了?换作这天下任何一个父亲,只怕都不会肯答应你跟着这么一个人远行——你却反质是我有意为难?”
秋葵一时竟无言以对,只能垂头不语。
君黎有那么些忍不住。虽然他答应过秋葵不将她中幽冥蛉之毒的始末告诉朱雀,可若是为了替娄千杉隐瞒便要令沈凤鸣蒙了不白,绝非他本意,更不要说那一次本是沈凤鸣自置死地才救回了秋葵来,若在朱雀这里只得这般评价,他心中如何能平。
“不是这样的。”他已经转过了园门,这一句话差一点便要冲出了口来,可他微微一愕,话语卡在咽喉里将吐未吐——“不是这样的。”秋葵先他而开了口。
他远远立着,看见她将一只右手慢慢握成拳,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至于身体竟在微微发颤。“不是这样的。”她重复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往日里……是有许多误会,他——无论如何,他绝不会——绝不会——愿意见我受伤。”
朱雀有点异样地看着她。“秋葵,你可知晓你往日里从未为任何事似今日这般,寻出诸种理由,苦苦求我?哪怕——当初君黎南下梅州,生死未明,你每日寝食不安,却也始终自持,不肯出言恳求,甚至都不肯来见我。你今日为了要去一趟洞庭如此大费周章,你是不是想说,这个沈凤鸣于你,比当日君黎于你还更紧要?”
秋葵的肩忽然停止了颤动。她默了一会儿,沉静道:“不是。”
“那么你是依旧恨他入骨,此去是想伺机取他性命?”
“不是。”
朱雀眉心蹙起。“你总消给我个如此执着的理由。”
秋葵的目光转开,望向那池中摇曳得脆弱却生硬的残荷,半晌,似乎下定了决心,幽幽道:“爹可曾作过令自己后悔的决定吗?”
她不待朱雀回答已接道:“我记得是有的。”
“有,有很多。”朱雀承认。
“如果那些事情有办法重来,你会不会作了不一样的选择?”
朱雀摇头。“世上没有什么事情还能够重来的。”
“我觉得有。”
“你觉得有?”
秋葵点了点头。她吸了口气。“爹方才说得不错,当初君黎南下梅州,生死未明,我却死死坚持,不肯开口来求爹些什么。但那——那正是我这一生,到现在为止,最后悔的事情。我后悔我怎么没有不顾一切跟他同去——自此,千山万水,他在那头生死艰险,我在这头忧思难眠,而最后——”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要收尽自己这无限痴意,“我心里清楚,失去的永远都失去了,可我一直不甘地在想,为什么过去的便不能重来,为什么时光永不可回退——在很长一段时日里,我一直想知道这个答案,直到最近——”
她忽微微笑了一笑,“直到最近,我突然不想知道了。我只知现在,另有一个人也要远行了,就如当日君黎要南下梅州一样,明知危险也非去不可。虽然——他不是君黎,我亦无法回答得出他有多紧要,是不是比当日的君黎还紧要,可这难道不正是一次‘重来’吗?——爹,你可能明白吗,我忘不了那时怎样独自一人,一遍遍无望地猜测君黎的境遇——我已不想再有一次这么遥长的等待,我宁愿、与现在这个人同去,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只要与他共了生死,同了胜败,也比再独零零留下来好过一千一万倍。”
她抬起头来,直视着朱雀:“我这般心情,你可能明白?还是你定要阻拦我,要我将同样的痛苦再重复一次——十次——一百次?”
朱雀看着她。她一贯清冷的面孔上,竟然带了那么一丝陌生的、任性的快意。
有那么一刹,站在园口的君黎,心口也如被她那细细的琴弦忽忽穿透,浮动了一下。他才发现,自己好像从没有真正面对与细想过她的那些心意,正如她从来未敢像此刻这样认真、清楚地说出来。可便也就是在今时今日,这个刹那,他明白,那一切似有若无都真的了断了——此刻的他与她各自心里装着的,早都是另一个人了。
“当真难得。”朱雀已道,“这算是你的心里话了?”
秋葵苦笑了一声,寥寥落落地望着那一池弱水。“沈凤鸣曾与我说,我若肯说出真心话来,我也就不是我了。我想了一想,他说的竟是不错——有一些话,我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来的,现在也许只不过因为……是在爹的面前。”
朱雀叹了一声,伸手揽过她,如天下间所有的父亲揽住自己的女儿。“你肯将这颗心从君黎身上移走,我倒是高兴得很。”他这话大概一半也是说给君黎听,“我早就告诉过你了,君黎的脾气原与你不相合适,倒是沈凤鸣——待你还不错。只可惜你那时一心一意视他为仇敌,半句都听不进去。”
秋葵听得他口气有点不对,挣扎出来,“爹怎么突然……突然说起沈凤鸣的好话来?”
这般一抬头,她忽然看见园口立着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青衣,暗得几乎融入了夜色里,可那身形熟悉得她不可能认错。
“你……你回来了?”她心头狠狠跳了几挑,失声道,“你什么时候在这里的?”
“是我让他在这里听的。”朱雀接过话,下颌微微抬起,“你进来吧。”
君黎走过去,躬了身,行了礼,叫了一声:“师父。”然后,也向她点了点首,“秋葵。”
秋葵面上青红变换,似乎念头也正急速变换着,呼吸急了那么一急,可是最后,嘴唇颤了颤,终究平静下去了。
“你听见了……也好。”她低着头,像是自语,像是释怀。
君黎咳了一声,扯开话道:“师父,其实我方才就想说——凤鸣的为人我最是清楚不过,他决计不是来利用秋葵,也决计不会肯置她于险境。倘若这一次秋葵出行是与旁人,我倒还有几分不放心,但若是凤鸣——若连他都不值托付,这世上还有谁值得托付的?”
“我知道。”朱雀淡淡然道。
君黎反而鲠了一鲠,“那师父方才还说……”
“我若不那般说,怎么掏得出她心里那些话来。”朱雀在凉亭的石凳坐了,一时留得秋葵与君黎面面相觑。
君黎暗地里吁了口气。起先秋葵夜窥太上皇游船的时候,是沈凤鸣给她顶的罪,被朱雀加刑两日,也未肯说了秋葵名字——这大概是朱雀对沈凤鸣最初的印象。其后他那么多次肯放过了沈凤鸣,大概,本就是看在了起初这分印象的份上吧?如此看来,朱雀这一头,倒真的不必太担心。
“师父肯答应就好。”他笑道,“如此,秋葵心里也便安稳了。”
朱雀喟叹了一声,“我不答应。但可有用?你们两人的脾气一模一样,一个已是走了,一个也吵着要走——我虽料得到你们总会离开此地,却也没料到——来得这么快。”
“我……我不是还在这里么。”君黎讪讪道,“我答应过师父的,明镜诀还未学完,定不会离开此地。”
“你这身装束,看来万事顺利,距离成亲也不远了吧?”朱雀将他扫了几眼,“人在这里,心却不在,不说也罢。”
“爹……”秋葵矮身下来,握了他手,“女儿答应你,幻生界的事情一了,即刻就回来陪着你,好不好?”
朱雀注视着她,黯淡的面色显得一双目光更深更亮。
他忽然笑了,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想不到——我朱雀还能等到你开口说这么一句话。”
“那是当然。”秋葵道,“我是爹的女儿啊。”
“你真的是么……?”朱雀微微笑着。
秋葵心里忽然一阵机伶。她下意识抬头看了君黎一眼,君黎的面色也微微变了变。
“师父,怎么……这么说?”他的语气也显出了一丝心虚。
“没什么。”朱雀站起身来,“有点乏了,你们也都早点歇吧——回头,让依依帮你整好了东西,你哪一天要走,与我说一声。”
“爹,”秋葵咬了咬牙,“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
“若是不紧要就改天再说。”朱雀顾自走向园外,好像一下子当真很乏。
“很紧要,是关于依依。”
“是关于她这一晌的病?”朱雀停了一停,稍许转身,面上有些不豫,“我早说找太医院的人过来看看,你却一直拦着。”
“因为……她不是生病……”秋葵道,“她……她是有身孕了。”
朱雀一时顿住,“……什么?”
“她一直担心此事传开爹会嫌她麻烦,不让她再进内城来,所以不敢说,只告诉了我一个人。”秋葵道,“可是——我却要走了,我若再不说,后面这一两个月……谁能照顾她?”
朱雀定定地立了一会儿,方蹙起眉道:“我知道了。”转身走了。
镇定冷淡如他,当是不会露出什么多余的表情来的,喜也好怒也罢,终不会叫两个晚辈瞧见。待到他离去,君黎才上了前来:“你说的——是真是假?依依姑娘真的——真的有喜了?”
“哪里还能假,都快有三个月了。”秋葵道,“她也是这一阵才发觉——前两月朱雀被刺,她连自己的身体都没顾得上。”
“这么说来——你那几天一直与她一起起息,也都是为了照顾她了?”
“照顾她,也替她遮掩。我陪着她,朱雀便也少来些,不好发现。”
“这是好事,为什么要遮掩。”君黎道。
“你我看来当然是好事,不过——依依想得多些。”秋葵叹道。“我不知道她与朱雀最初有过怎样的因缘,以她的年纪品貌,原本不必这么一心跟在这里的——她自己也说了,朱雀的女人那么多,就算待她稍许特别些,终究她也得不到任何名分,有了孩子于一个琴姬来说,非但不是什么喜事,也许反而是坏事。她也许是觉得以后再无可能回来了,只想多瞒一时是一时,到得瞒不下去了,再离开此地,回去将孩子生下来,如果朱雀不要,她便自己带着。”
“依依未免想得太多——朱雀无论如何不会不要自己的骨肉。”
“你也这么觉得?”秋葵看了他一眼。
“看他怎么待你便知道。”君黎笑笑道。
秋葵轻轻地呼了口气,“是啊,所以我还是觉得该告诉他。他老了。我想着——如果有一天,我和你真的都再不能留在这里,至少——他还有一个真正的自己的孩子,能替我们陪着他……”
君黎没有说话。他望向天角,秋葵也随之望着——那里,苍穹如缎,月光如银,遮过了一切星宿,与它们从一始就映射着的永恒起落。
(五折完) 三七八 两封家书(六折始)
“爹、娘:
“孩儿此番来信,是为临安城中传言四起,都说新近入主黑竹的君黎大人与夏家庄有莫大关联。江湖好友多来探询,孩儿莫知如何回应,亟盼爹娘确告真相。
“孩儿与君黎大人虽仅一面之缘,但信他为人侠义,心中素有结交之愿,无奈与黑竹会往来不便,又遵爹娘教诲远离内城,是以始终难得机缘。约莫二十日前,沈凤鸣公子忽然到访,受君黎大人之托,还来城门令牌。沈公子是庄中旧友,我便留他暂住两日,攀谈中听他提及黑竹会今有一新据点设于南城忠孝坊附近‘一醉阁’中,孩儿思前想后,自作了主张,备下礼物,于中秋当日前往一醉阁试探访,可惜君黎大人因务出城,未能得见。
“我派人时时打听,隔几日,知他回京,正欲再作计划,次日一早却传来消息——君黎大人此次归来,已更名‘夏琰’,脱道还俗。李副管自请前去查证,回来也说,此事确确无疑——他还于一醉阁中,见了‘夏琰’大人一面。孩儿听闻后忙奔去南城,却憾再失之交臂。
“孩儿深觉悻悻,归家途中路过王记茶楼,便入内稍坐。哪知茶楼之地传言已甚,这一去便听了满耳捕风捉影,人人皆云‘夏琰’原是我夏家后人,若以‘琰’字揣测,应是孩儿同辈。谢、方二位世伯亦在茶楼,见得我去,谢家大公子过来打问,引得整楼尽数向我围看。孩儿一时心慌难当,只能推说不知,落荒逃脱。
“君黎大人改称姓夏,孩儿心中虽感蹊跷,原猜多半出于偶然,或是出于他对爹、对夏家之好感,未曾深想。回来后便忙向庄里尚叔叔、万叔叔二位请教,他们二位也并不知情。后几日孩儿前往拜访本家叔伯。几位叔伯与夏家庄系出同宗,不过一向少有来往,态度很是冷淡,都断言本家与君黎大人并无关系,言语中颇有嫌恶之态。孩儿心中想来,一来黑竹会的名声不甚清白,自无人愿与之扯上关联,二来或也确证了此事本属空穴来风,否则,几位叔伯前辈总不会是这般决绝轻蔑之色。
“既是谣传,孩儿只道事情自会渐渐平息,便不再关心。哪料又三四日过去,传闻却愈演愈烈,竟引得东水盟都派人来问——昨日有两人携了东水盟旗,称是奉盟主之令前来传话,说夏家庄原号称江南第一庄,理应是江南正道武林之表率,倘若我夏家的人竟去做了黑竹会的首领,那么盟主纵然不将夏家庄自东水盟除名,定也须不承认了我们‘第一庄’的头衔名声。孩儿着实气恼,莫说此事全无真凭实据,就算‘夏琰’当真与夏家有关,单凭这一条便抹杀昔年夏家庄为江南诸家结成此盟的百般血汗付出,抹杀祖父大人让出盟主一位之宽容大度,未免过河拆桥、无情无义。只是孩儿口拙,尴尬情急,也未争论得法,幸亏同来的卫世伯、谢世伯说了不少好话,才将东水盟使劝走。
“我留了两位世伯在家中用饭,始听闻黑竹会这两天竟放出话来,要江湖中人莫打夏家庄的主意。我虽愿信君黎大人乃出于好意,但他此时说出这话,自无异于火上浇油,难怪临安沸扬,连远在建康的东水盟主都被惊动。一送走了两位世伯,我便备马准备去一醉阁,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君黎大人的面,要与他将此事说个清楚。
“便在将将出门之时,一醉阁却来人了——他自己不来,却叫单家姊姊来了。姊姊说,君黎大人听说东水盟的人来过,问我他们可曾为难,所来何事。我心里懂得,单家姊姊虽不是黑竹会里人,却比谁来都重,可我那时心情激动,便反问与他何干——倘若当真与他有干,他又为何不亲自前来,是不是知晓我们夏家庄现今只有我这么一个稚龄少庄主主事,又没有多少高手傍身,便也看轻了我;此番有意喧出事来,是不是想将我们夏家庄做了这江南武林的笑柄,令得我们做不成了这‘第一庄’。
“孩儿本意是追问她外面那些传言是真是假,但单姊姊于此却不肯正面以答,只说有一事是真——君黎大人不想令得夏家庄有分毫损伤,此事是真。她还说,依此看来,看轻夏家庄的不是君黎大人或黑竹会,而恰恰是东水盟和江南武林。孩儿一时竟难应答,只因此说竟未必不对:若换在以前,爹爹还在此,庄内高手如云,东水盟从来毕恭毕敬,如何敢欺上门来?既然东水盟这般势利背义,那此盟岂非不要也罢,又怪得了旁人些什么?
“单姊姊又说,君黎大人知道我已去寻过他两次,他不便与我相见,心中十分有歉,所以托她前来,以一玉佩相赠以为赔礼。我见那玉质上乘,价值不菲,当然不肯受,姊姊却说此玉细处有瑕,难当重金,只是心意,见玉如见他。她执意要将玉佩相予,无奈之下,孩儿只得将随身佩玉托她回赠。姊姊起初也不肯受,但我说,若她不收下,我便要自去一醉阁,当面寻到君黎大人。她似乎十分忌惮此事,便受下了。
“尚叔叔、万叔叔后来得知,将孩儿好是一顿说,说出门寻人说个清楚原是为了证明夏家庄与黑竹会并无瓜葛,最后非但未曾问明白,反与人互赠佩玉,瓜葛岂非愈发深了。更何况孩儿这块佩玉原是爹临走前留下的重要依凭,怎可如此头脑发热,贸然赠予目的不明的外人。孩儿不知此举是否当真过于草率,但想起东水盟的无情、坊间诸种恶言的事不关己,心里反有点觉得,所谓侠道盟友,所谓无害看客,便这一时,仿佛还比不上了恶名在外的黑竹会里人。
“爹、娘,孩儿提笔匆忙,辞不达意,心中其实忐忑不安,一时对君黎大人依旧满心怀疑,自愧软弱轻信,一时却又忆起爹也曾将那个从不离身的剑穗相赠过他,他更曾救过爹娘的性命。无论他与我们夏家有无亲缘,这瓜葛早已在了。本家诸位叔伯我都已问过,剩下的便恳求爹娘答复,予我一个确切之说。
“孩儿已知今岁庄中多事。父母远行岭南,大哥投奔太子——再多一桩,也已不觉新奇,爹娘真真不必再顾忌。甚至,细索心底,孩儿竟也隐隐奢望传言是真,若能重新予我一个兄长,终胜于无。
“儿琛顿首
“乾道二年八月廿六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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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呈夏亦丰大人、夫人台启:
“见字如晤。
“江南暑短,一夜秋深。临安街市之上,早见褍长袷高、衯衯裶裶。今日西风,棂窗封不住初寒,晨起添衣,忽怀羡起梅州春夏袢燠,想二老于岭南虽再难见故乡无边落木、不尽长江,却也远了严寒霜冻,亦我等求而不得。
“晚辈素心拙口钝,自回京中,便身陷公私诸事烦杂,首尾难顾,内城之中偶闻大人自梅州时传奏报,乃知大人安好,越发疏懒,久未曾与二老再有通络。然今婚期初定,不敢忘二老梅州数月之关切照拂,故此,提笔以告。
“晚辈原系方外闲散,未通世间人情;刺刺青龙谷单家独女,与晚辈相识之前,本已与夏家庄缔下婚约。世事幻变,纵通读经典,遍识星宿,恐亦难测冥冥之万一——乃至,夏夫人向我二人尽传道学心得与八卦剑法,当时当地,只怕亦从未思想过我与她因此灵犀自生,从此再不肯相去分飞。
“未知——大人、夫人于此,可会有匪夷、抑闷、心中不喜。然而往者不足道,来者亦难循。手中所握,心中所彻,终只有今时今地者。
“大婚之期,初拟于二个月后,十月廿六之日。倘诸方调停顺遂,当周知于外。山高路远,晚辈二人难以亲自登门,再行跪谢二老之恩,唯借此书,聊作回想、聊寄难忘。
“勿以覆书为念。多加珍重为盼。
“夏琰顿首
“丙戌年丁酉月丙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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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摆在桌上。桌边,一左一右坐着夏铮和陈容容两个人,似极了当初,他们在临安的家中坐在一道圣旨两边。
可这是九月的岭南正午。日光暖煦耀目如初夏,透亮了满屋细尘,唤醒了一室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