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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九 绍兴六士
厚土堂大门之内、正殿之前乃有一大片空地,正开挖动土。夏琰捏了一叠图纸在手,仔细比对,唯恐与早先画下的机关阵法有了半分出入。
竹枝的影随微风掠动他的眉眼和衣衫。眼还是那双温静的眼,衫却已换了深青的衫。新的装束与姓名仿佛并未令得他有什么不适不惯,言语神色都一如往昔。
他的腰间多了一块悬玉——光影之中也看不清它的质地纹路,只能见到柔青色的一坠,比那身衣衫的青又不知要柔上多少倍。用来系玉的红绳显得有些过鲜,若细看是精巧织具的一枚同心结——与他以前佩过的一支剑穗是相同的颜色。
比对之事,最是费眼费神。要怪就怪沈凤鸣临走前,强问他把本来在此督工的欧阳信也要走了,说是多半需要借用此人来做些窃蛊偷虫的勾当。两相权衡,夏琰只好忍痛放人——洞庭之战输不起,新总舵的事情,只能自己多劳动些了。
土翻地整之间,有时埋落坎扣活线,半成未成时,站不得脚。众人便想了一个办法,于往返间立起了七根柱子,名曰“七星桩”,用来通行。一时间若干黑衣人于桩上掠跃来去,若有外人见得,哪里知道他们乃为动工建筑,还以为是在苦练轻功。
黑竹会的轻功法门倒的确是脱胎于七星走法,是以若说这般折腾有益于轻功长进也非全然不对,走上个十天半月,功夫再差的,也身轻如燕起来。不过要论其中最是惊鸿轻浅的,还要算阿印。这少年一贯长于飞檐走壁,见到七星桩大呼有趣好玩,但凡来此,必要纵跃腾挪,乐而不疲,甚或于纷忙之间,径自他人头顶身侧、左右上下倏忽来去,恨不能将七根桩子玩出七千种花样来。若有他在,厚土堂中必呼喝追赶,格外有一番较量的劲头。
众人都知他姓吴,便称为“吴印”,两个字说得久了,便传作了“无影”。
黑竹会中之“代号”并非人人都有幸得到,就连身跻银牌者,也往往得等个运道机缘。“无影”的名头却偏偏传了开来,见过的没见过的,很快都知晓会里有这么个神出鬼没的少年。较真算来,“凌厉”之后,已许久没有这么小年纪就得了代号的人物了。
“无影”也唯有在夏琰与单刺刺的边上是能找得到影的。尤其是夏琰若不在,那么他大概是片刻都不肯离远了刺刺,无论她去夏家庄也好,去王记茶楼也罢,他都是要跟了去的。
“我不在的时候,你保护刺刺。”——这本是夏琰交给他的唯一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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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确实常常不在。他有时候恨不能一个人变成三个来周旋那许多繁事,而偏偏有些人对他这般忙乱视而不见,比如——朱雀。
早上出门前,朱雀十分心安理得地扔给了他一张帖子——是第二天内城某个聚会的邀请。帖子邀的当然是朱雀,只是朱雀厌烦这般应酬,转手便给了他。
“你替我去吧。”他说得轻描淡写。
夏琰将全数不情愿都写在脸上。“这个……师父能否找张大人,或者邵大人代劳?”
“不能。”朱雀的回答也很干脆。
夏琰只好悻悻将帖子塞进怀里。“我有空看看。今天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这般态度——上次是怎么说的?说——你还没从我这走呢?”朱雀揶揄,“分明——每天都在外面,便有一天留在内城都应不得?若当真不得闲暇,那便不去也罢,反正——那些人我也不是得罪不起。”
“没有,师父,我没说不去。”夏琰只能模棱两可地应了。
话虽如此,他这一整天也确实将此事忘了。他已经打算晚上就宿在厚土堂,躺到了榻上,才从衣襟里摸到此帖,不觉怔了一怔。
就着离得有些远的灯火微光,他将帖子展开仔细看了看。出乎意料的,聚会发起之人并非什么重臣贵胄,那姓名他甚至未听说过,只自落款是国子监司业,说是设了个宴,邀了几名太学之中的有学之士,大家一起趁着秋高,品蟹、赏菊、清谈。
夏琰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朱雀在这禁城司的是守卫武职,跟那群读书人何时曾同过路?以他的身份,当然是不会屑得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黄口学生闲扯些什么天南海北的,置之不理也就罢了,非要派了自己前去岂不是多此一举?
倒也能想通朱雀为何不肯将帖子给张庭或邵宣也——那两个一个是殿前司首,一个是侍卫司首,都是十足十的武官,只有自己总算还是个略懂闲扯的道士出身。可是心头仍不免气短——虽然在过往的二十多年里,自己有很大一部分时间是跟着逢云在念书,可也是以方外闲人之心来念,眼中所注、心中所思,与这些国学士子定当有很大的不同,古籍经典也不过看得东鳞西爪,入了此席,多半也是插不下什么口的,去了又能怎样?
他心中烦恼,犹犹豫豫地将帖芯翻到了末页。末页上还有几句,特地写明了此次清谈还邀请了“绍兴六士”中的三人。“绍兴六士”——夏琰从未听说过这个称法,猜想总是几个在文人圈中有些名气的士子,便往下读了读这赴会三人的名号。
第一个名字就令他吃了一惊:山中居士——范致能。
范致能的名气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夏琰几年前就听逢云提过此人,在徽州时,也听人念过几首他的诗,像“春风吹入江南陌,叠嶂双峰如旧识”之类的句子,至今都还能脱口而出。入了禁城之后未久,他得知范致能升任吏部员外郎,也曾想过打个照面,不料随后就出了夏铮那件事。待他从梅州回来,便不再听说此人消息了——却原来他便是“绍兴六士”中的人物。
如此,是否值得明日一去?他想了想,却又哂笑了笑。我一不准备做官,二也不写诗文。这般佼佼名士,纵然心中仰佩,却也好像不到非见一面不可的地步。剩下两人还排在范致能之后,想来也不会比他更值一见。
第二个名号果然不识:见捐山人——孟微凉。
“见捐山人”——这四个字里总似有种被遗忘的自弃,又有种说不出的孤高自傲,大概是个文章写得好,风评甚佳却仕途不顺之人。
朝中从来权臣当道,怀才不遇本也不奇。夏琰心下想着,再去看最后一个名字。
他忽一个骨碌坐了起来。屋内远边几人刚躺下,叫他吓了一跳,忙也都坐起。有识色快的望见他在看一折书纸,连忙起身将桌上那油灯端了近来,道:“大哥,可有什么事么?”
夏琰没有回答。他只看见——凑近的灯火愈发清楚地照亮了最末一列的那个名字。
三试魁首——宋然。
宋然?
若不曾记错,黑竹执录宋晓的大公子——也即宋客的长兄——便叫作宋然。可是——三试魁首?那便应是个状元及第,早该声起名噪,怎么又仿佛寂寂无奇,连那秋扇见捐的孟微凉位置都比他占前?
他摇摇头。纵然当真是三试魁首,也没有人会如此昭昭然地自称,倘此宋然真是彼宋然,更该低调行事,岂会如此哗众取宠。
可是,心里却来来回回萦了沈凤鸣那句话——“执录只能与你一人接头,必不会让其他人晓得他的身份。至于要如何接近你又不被旁人识破,我也猜不出,只能等他出现才知了。”
他霍然起身。“我回城一趟,明日便不来了。”身形片刻已去,只留得那盏灯火晃了几晃,照得一屋定愕。
执录世家。他心中暗道。若真是你,你还当真是了不得。
摸黑赶回内城已是夜半,偏巧不巧,正于转处逢着朱雀独行。
夏琰知晓朱雀常常夜巡禁宫,并不以为怪。倒是朱雀见着他有点惊讶,不免冷哼一声:“难得,你还回来了。”
“我答应了师父明早去那个清谈之会……”夏琰知道夜暗定也不足以掩盖自己差一点就食了言的心虚表情,连忙扯开话题,“师父这是刚出来还是要回去?”
“今日早点回去。”朱雀道。
夏琰便陪他慢慢走着。隔一晌,朱雀方道:“你定好奇我为什么要理睬这般无聊清谈之邀。”
“师父定必是有缘故的。”
“你知道一个国子监司业为何敢召请如此聚会?”
夏琰疑惑,“以司业的官阶,召请几个太学生,弄一趟文人雅聚,岂非绰绰有余,有何不敢?”
“文人雅聚?”朱雀摇头,“国子监不是太学府,平时所研是务非学,出面召会,也定与朝务政事相关,多过为探讨学问。否则,太学里自行玩闹,也便是了,又岂会邀得到我头上来。”
“那师父的意思是……”
“在这禁城之内,他决计不会独邀我朱雀一家——我与太学生原是干系最远之人,连我都发了帖,想来这帖子应发得甚广。当然,不是人人都会亲去——毕竟发帖之人也不过是个司业;却也不能不去,因为谁也把不准这其中的风向。”
“这类广发帖子的聚会,宫里倒也不少,也未见得便有什么样风向吧?”夏琰还是有些不解。
“没有最好。没有的话,你就当是去露个面,省得你在外面闹得风生水起,这禁城里反都忘了有你这么号人。但依我猜测,这聚会的背后,总还是与太子有点关联。”
“太子?”夏琰想了一想,“国子监归礼部管,礼部又听太子的——这么说倒也是。”
“这只是其一。其二是——他们这次邀了‘绍兴六士’的人。”
“我正想问问师父,‘绍兴六士’是什么来头,有何特殊之处?我见帖子里写有范致能范大人的名字,看来六士应不是沽名钓誉之辈。” 三八〇 绍兴六士(二)
朱雀便道:“我也是新近方听说。——‘绍兴六士’,应就是这几个月在临安城里,甚至是朝堂上、文臣之间才兴起的叫法,指的是绍兴年间的六名进士——特殊之处在于,这六人皆为在学内坊间声誉颇佳、呼声极高,但却因种种缘故仕途波折、为官不顺之人。若是懂得明哲保身,便理应远离这六士——既然官场不顺遂,想来总是因得罪过显贵权臣。但太学生不比朝中官员老成练达,仍多视其为榜样,帖子里提到绍兴六士,想必也是为了引起这群太学生的注意。”
“范大人不是在吏部做员外郎?如此还算得是仕途不顺?”夏琰好奇。
朱雀冷笑,“你不知道?范成大那员外郎做了还不满两个月,就被罢官回乡了。所以——我倒觉得蹊跷了。太子竟敢将他再请回了内城来,纵然是以‘清谈’的借口,也实是胆大了些。幸好——他这一次没请得动六士全数前来——恐怕他也是不敢。范成大在六士之中还不是名气最响的,若都请了来,怕就算是太子也吃消不下。”
“六士其他几人是谁?”夏琰半是好奇,半是试探,“还有比范大人名气更大的?”
“其他人我也不晓得,只听人说起过六士之首——若与他相比,范成大确是只能将头位让出来。”
“是谁?”
“你不妨猜猜看。”
夏琰忍不住苦笑,“师父,我对这些事本就不甚清楚,绍兴整整三十二年,出过多少进士——谁做了什么官谁没做上什么官,要我到哪里猜去。”
“但这个人你必定听说过。他和范成大是同年参加的礼部殿试,且是当年的榜首,但却一直等到八年之后——当今天子即位之后,才给赐了进士出身。他们两个倒当真似对难兄难弟,非但都做过枢密院编修,而且今年是前足后脚地被免了职。太子不敢请回此人来,多半也是因此人一贯主张向北恢复失地,若给他在这京城里、这许多太学生的面前得了机会肆意言说,未免太过张扬了。”
他停顿了下。“如此,你还猜不出此人是谁?”
夏琰眉眼已动,“莫非是‘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的陆务观?”
朱雀冷笑,“正是这个陆游。”
夏琰轻轻吁了口气。“原来是他。”
“去年陆游还在任时,提过要改制科考,今上也曾点过头——太子去年方受的册立,去岁今春的殿试是他头一次真正主持,‘绍兴六士’的称法说不准就是他手底下的谋士想出来的,一边在太学生里宣扬,一边以‘清谈’为名将这些不顺遂的进士学子召集起来。若从好处来猜,他或许当真想借此改变这等有识之士落魄无力之境况;但若从不好处来猜——也许太子只是需要几个人为己所用,而这些怀才不遇者便是最好的探路石。之前他广揽武人,身边已经有摩失、葛川等人,江湖上也得了青龙教、幻生界,现在总也该轮到了文士——倘若六士无法尽数揽于麾下,有‘三士’也已经不错。”
说话间已到了府邸门口。夏琰忙问:“那——帖子上还写了‘六士’的另外两个人——一个叫孟微凉,一个叫宋然,师父认识吗?”
“那两个不认得。”朱雀头也没回,“你明日正好去见见,看是什么人物。剩下两个没来的,也打问打问清楚。”
夏琰只得死了心,答了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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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次日到得稍早了些。上首待要主持聚会的乃是司业与一名太学博士,两座一席,余者则俱为四座一席。两人与他招呼了几句,因不甚熟识,便也未多说话。夏琰自找了一处偏席先坐了。
余人三三两两结伴而来,不算太学生,也有近二十个。官员之中,礼部、吏部来的人多些,但大多官阶不高。朱雀猜得不错:集结“绍兴六士”一事多少有些大胆,太子果然没有现身——倘此事有了任何纰漏,他总还有机会置身事外。
范致能来得也颇早,与另一名太学博士携了手一同入了座。吏部有几个他的共事旧朋,便与他自在闲聊起来。夏琰这边初时冷清,不过礼部两个官员因去年恭王选妃那时与他见过,也算旧识,寒暄了几句,就颇不见外地坐在了他同席。
攀谈间便听闻几个皇子虽不能亲至,但都会派府中有能有识之人前来。一个便道:“太子府总多半是田大人过来。”
另一个连忙咳了一声,表情十分古怪。夏琰已道:“太子府——哪位田大人?”
那两人面面相觑,一个便试探道:“夏公子还不知?”
夏琰摇头,“我近日少在内城,看来是错过了什么要紧事?”
两人面色愈发尴尬,一个只得道:“太子府的夏君方大人你总认得吧?原先是……原先是夏家庄的大公子。”
“认得。”夏琰道,“怎么?”
忽然才一怔,“那个‘田’大人——是他?”
“可不就是他。”两人也不知是叹气还是暗笑。
夏琰未再追问,神识一时纷乱,愣愣坐着。他隐约有种感觉——夏琝或许正是因听说自己改姓了夏,才不愿意再姓夏。
有那么些不期然的难过涌了上来。不管关于夏琝身世的传闻是真是假,至少,那么久以来——他虽冲动之下投奔了太子,任凭那身世传言沸沸扬扬,也一直不曾易改自己的姓氏。却偏偏是现在——他想必已对自己恨得极了,以至于,竟不愿意与自己共此一姓。
夏琰明白,自己在此次执意的回俗改姓之中,的确从未仔细考虑过夏琝的心境。内城里、江湖上,都知道他和夏琝一直针锋相对,坊间传闻只会津津乐道于——夏琝无论从哪一面来看都远远地输给了他——他还了俗,就堂而皇之地抢走了本来属于夏琝的未婚妻;他改了姓,又堂而皇之地插手了本来属于夏琝的夏家庄。虽然他从未想过针对夏琝,但于那个本就因那般身世陷于众人指点嘲笑之下的旧日“夏大公子”来说,这又何止是雪上加霜,何止是落井下石,甚至带了种太昭彰的讥讽、太鲜明的恶意。没有人会去分辨背后的缘由真相、来龙去脉。没有人会在意真正夺走夏琝所有的,本不是他。
他从没有出面澄清过。他现在已不似以往那么在乎旁人如何解读自己。可是此刻,他忽然省悟过来——原来世人欺弱不欺恶,大多数人真正在心底不齿与嘲讽的,其实反不是“恶”的一方,而是那个落魄的输者——真正从此中承受了屈辱与痛苦的远不是这个被看作了恶人的自己,而是那个被逼入绝境的夏琝。
换作我是他,我会怎样?他想不出来。他觉得自己该不会如夏琝这般——他还从没有对谁有过这样的恨意。可是他也能明白他——明白他一夕之间失去一切,从云端跌入泥淖的咬牙切齿。
如果见了他,我消与他解释两句。他这么想了一想。可是随即又抹去了自己这个念头。有些事即使从一开始就仔细考虑了,该要做的终是要做,解释也无以改变结果——世事从来都不能万全,想来——无论如何,他总是要一直恨我的了。倒不如也一直疏远着,像以前那样,见面如仇,说不定他心里反而更好受些——任何人想必都更无法忍受旁人分明夺去了他的一切,令得他饱受屈辱,却又忽然作出并无恶意的样子来强要来共用一姓,称兄道弟。
方自想得怅怅,夏琝已经走了进来。
夏琝——或者,现在应该称作田琝了。众人都知他是太子府的人,俱起身拱手,笑称:“田大人来了。”
田琝心情似乎不错,笑着抬手还礼,尤其是与司业、范致能和几个礼部官员越发熟络。身边两名礼部官员也已经起身招呼,夏琰坐得虽偏,田琝目光转过时,终还是瞧见了他。
他面上微微一僵,眉心抽了抽,口中忽挤出一丝冷笑,大声道:“咦,司业大人,我还以为——今日是士子雅聚,只请读书人的,怎么——怎么我好像看到禁城司防的武人也在这里?”
在座不少是太学生,不认得夏琰,闻言便向他看。夏琰虽然形容温和,不似粗野武辈,可是青衣束发,也的确与一众文士的襕衫幞头大有区别。本朝以来,重文轻武之风盛行,文官的地位比武官高出不少,文人也大多自认高出武人一截,这一下便交头接耳起来。
夏琰站起身来,拱手向他作揖,语气却有意讥诮:“田大人,上一次在青龙谷外,我记得与大人说过,待回了临安,再与大人详谈,一直未有机缘,想不到今日得见,当真巧得很——我这边还有个空位,田大人若是不嫌弃……”
他也知对方必定不会理会。果然田琝重重哼了一声,快步走去范致能一边的空位上坐下。那两个位子众人都料想是给孟微凉、宋然二人留的,是以无人去占,不过田琝既是太子府的人,司业也便不好说什么,只得圆场道:“诸位,这一次广发请帖,遍邀才俊,原也是为了济济同堂,大家更好谈经抒见。那一位是大内朱大人府上的夏君黎大人,去年与诸位大人同聚内城,一齐论道过的,自有真知灼见,几位亲王对他都很是赏识,只是少与我们活动,就连下官今日也是头一遭见面,互有怠慢,当真是下官的不是。”
田琝呵了一声,“原来——原来这位便是去年的君黎道长,恕我一时眼拙,道长换了一身行头,我竟是认不出来了。也不知——道长既然对玄学有那般深学钻研,当日说起来头头是道的,怎么又撇了修行,来做俗人了?这可不是口不对心——阳奉阴违嘛!”
夏琰还未开口,门外忽有一人笑道:“已经这么热闹了,看来我们当真是来得迟了!”
“孟学士、宋学士,二位叫我们好等!”那司业如逢救星,连忙迎过去。楼口进来两个人,都是三十出头的模样,一般的细白襕衫,中等身材。说话的那个脸色稍暗,颧骨微耸,显得面容有些嶙瘦,就少了些书卷之气,不过满面笑意还是足以令他看起来神采奕奕,一进门便连连作揖,向那太学博士和范致能处迎去;他身侧那个人相较起来就文气不少,望见那一边席上博士、范致能、田琝三人坐了,只留得了一个空位,便在门口稍稍驻了足。 三八一 淮水新息
周围已起了一阵不无兴奋的私语之声。也许是年纪更为接近之故,这两个人看来比范致能还更受太学生的欢迎。夏琰同席两个礼部官员也已高声招呼:“宋学士,来这边坐。”
夏琰不觉细看这文士——想来此人应就是帖中所书的“三试魁首”宋然了。宋然想来与礼部相熟,目光转过,见此间还有一个空位,连忙还礼,近了前来,得官员与夏琰互为引见,便欣然拢了双袖,行一十分恭谨之叉手礼:“末学宋然,见过夏公子。”
夏琰也致了一礼,道:“久仰宋学士大名。”便互相告请就座。
那一边司业见要紧人都已在座,便开始陈说“六士”来历。夏琰一边细听,一边越发悄自打量宋然。倘先入为主地看去,他与宋客不是没有几分相近,却也难说是否因长相清俊的男子多少有些类似。不过宋客神采多见飞扬灵动,尤其那一双眼睛亮如琉璃,直似透入人心,见者难忘;而宋然——或许是因年长了几岁,目光静敛,更显矜重沉稳,虽眉逸目楚却也不那么逼人。当然,他也远不似宋客好动多语,一副彬彬士子作派。
司业已经将六士先大大地赞扬了一番。此“六士”依他说来原不分首尾伯仲,除陆务观与范致能外,还有名声不输二人的尤廷之——绍兴十八年殿试头名。夏琰听说过,此人也和陆务观一样,当年的头名被涂改了,不过他总算还得了个名次,官路比之他人稍许顺遂一些。再有未到场的杨廷秀乃是范致能的同年进士,两个乃是好友。杨廷秀此前已获了临安府官职,哪料还未上任,便遭父丧,此时仍在丧期,也是不能前来——他虽然未遭罢官免职之害,不过官运之不利,由此也可见一斑。
再说到孟微凉与宋然。孟微凉是绍兴末年的三甲,可惜他没有家世背景,那一年恰逢僧多粥少,就未排得上官职,只得候缺。既不想冷清回乡,孟微凉也便干脆一直在太学里进修,几年来钻研学问渐有所得,在学生之中名望日隆。至于宋然——
司业说到宋然的时候,宋然仿佛是有点不习惯被众目所注,不无腼腆地笑了笑,低低向同席三人自嘲道:“实在惭愧,宋某大概是‘六士’之中唯一不曾考中进士的了。”
一旁礼部官员已笑道:“宋学士太过谦了——哪里是考不中,是学士不屑去考罢了——倘若有宋学士在,这殿试魁首自是非你莫属的。”
宋然连连摇手,不过司业的陈述却没给他谦逊的机会。原来他这个“三试魁首”不同于其余五士的字号,非是自取,乃是坊间所赠。宋然很早便参加过州试、省试,皆为魁首,在家乡一时声名鹊起。其后他便到临安入了太学,准备绍兴二十七年的殿试——也就是大约十年前。那一年他方二十出头,初试时就被取为了头名,太学生之中奉为标榜,有看过他昔日在州省之试中文章的,皆称此次状元也定非他莫属——哪料便在入殿复试前几日,家中忽传来消息,母亲过世,他不得不立时回乡守丧。
与那杨廷秀类似,宋然这一守也是三年——官场文人与武林中人不同,尤重形面礼数,即便当时他并未返乡,殿试夺魁,怕亦难以出士为官。虽然当时是约定三年后定卷土重来,但绍兴三十年的殿试月份稍早了一些,宋然的孝期差了月余未满,终于还是参试不得。众人扼腕之余,再等三年,到了隆兴初,宋然不知何故又未报考,京城里有惦念着他的,去信问了,说是父亲也去世了,心情低丧,无心求取功名。在一众旧友的劝说下,宋然总算还是于又三年后报了名,还参加了初试——那已是去年的事情了。可是到了复试——也即是今年春天——宋然却因病再度缺了考,只能在后来得了考官送来的题目,于殿外自行作答。
那一份答卷书写文采皆斐然出萃,只可惜已不能按同试来算。如此,十年过去,宋然终于未能真正参加一次殿试。曾几交好的太学同僚不少已入士多年,谈及宋然总是颇多遗憾,今年太学里忽然流行起“绍兴六士”的提法,不少人都赞成要将宋然加在其中,给他个“三试魁首”的称谓,也算是坊间给他一个交待。
夏琰虽然是第一次听得这故事,不过举目四看,众人大多不是惊奇,想来在文人圈子里——至少在京城太学里——宋然已称得上大名鼎鼎,绝非什么后起之秀了。他心里不觉有些失望。如此听来——宋然或许真的不过是个读书人,而不是那个我在等的执录世家公子?
司业说毕,众人渐已起了话题,开始高谈诗文。宋然显然兴致也颇高,与众人交换了好几首近日的回文诗作。夏琰不免觉得有点无趣,顾自喝茶。未几,茶也换了一轮,泡开了桂花,阁间一时充满香气。他手中不自觉转着那杯子,忽然再向宋然瞧了眼——后者正望向厅右说话之人,嘴角不时露出会心之笑来,显是听得十分专心有感。
夏琰咬了咬牙,暗自运起三分“若虚”内劲,不动声色地往外延释——杀气推涌,向宋然处铺排而去。
——若他真的只是个不识武艺的普通书生,便该骤觉呼吸艰苦、胸口沉闷,不是面色大变,便是咽噎难言,随后定要咳出声来。
可宋然头也没回,依旧听得专心,仿佛半点也未有知觉。
夏琰不得不将劲力加至了五分——五分杀意推至宋然近前,若他未有内力修为,定要耳首轰鸣,眼前发黑,当即晕去也是不奇。可这一回的劲力却仍如泥牛入海,杳然无迹——只除了宋然案前的茶杯耐受不住,晃了晃,发出了些立足不稳的声响。
宋然这才若有所闻,回过头来,与夏琰目光一遇,冲他礼貌笑了笑,顺手将茶杯端起喝了一口,拿在手中不再放下,恍如无事地还是转看着厅右。
夏琰收回手来,心中已是了然。昔日初遇宋客时,他就曾这般试探自己,而自己也曾暗自消抵他的内劲,面上装作一无所知——这样的没有回答,其实却已是最好的回答。那一天他和宋客并无明言什么,唯有一只茶碗的破裂昭示着两人暗流潜涌的较量不平;而今日——宋客换成了宋然,昭示着答案的器物,从茶碗换成了那一只茶杯。
宋然比自己更早求和——他若不将茶杯拿走,那只茶杯的结果自然会与当日的茶碗一样。夏琰知道,他费尽心思将身份隐藏得这般辛苦又这般巧妙,好不容易与自己碰了面,自不是希望两人对面不识,徒然浪费这一次相见;可他更不想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惹人注意、多生枝节——对执录来说,隐在暗处大概重过一切。
夏琰心中暗自笑了笑。当着同席两个礼部官员的面,他当然只能暂且缄口不言。恰席间正在依太学博士的提议,每人赋两句诗词,要旁人来猜知他的家乡。宋然虽然坐得偏些,但众人当然忘不去他,此时正俱转到他这头来,道:“该轮到宋学士了——宋学士家乡何处,也说给我们听听?”
宋然笑道:“我的家乡,诸位大人、学士早都知晓了,哪里还敢请猜。”
厅心里孟微凉笑:“原是求个热闹,随兴好玩——我们是知道,但总有人不知道吧?”
宋然便又笑道:“微凉兄说得是。在下的家乡——好,那便请借前人雅句,有诗云:‘昔年尝羡任夫子’……”
他才刚说了半句,众人都已会意,拍手齐声笑接道:“‘卜居新息临淮水’!”
宋然连连向孟微凉和众人叉手,笑道:“借光,借光。”
原来新息乃是淮水边上一个小县,这两句是前人苏轼路过新息所作,而孟微凉恰恰十分喜爱苏轼,在太学中时常与人讲苏诗苏词,宋然自是借了个光。众学士被勾起兴来,有的说起他人写新息的诗词,有的说起苏轼写别处的诗词,顿时争相评论,说得热络,夏琰这一头越发难与宋然有私语之机,只好继续默默。大概在场也唯有他知道宋然并非新息人——执录宋家乃是陈州名门,金牌之墙距离新息怕也有着三百多里,宋然当然是为了尽可能减少旁人猜测他身份的可能,才隐瞒了自己出身。不过,他对自己这“宋学士”的身份总是已经营多年了——“家籍新息”、“父母早亡”、“未经殿试的‘三试魁首’”——到了今日,已没有人会怀疑这些是事实,也更不可能有人能猜得出——这个他们公认为“绍兴六士”之一的宋然,竟会是黑竹会中人。
待众人好不容易将注意力转去下一个人身上时,他才不免冷笑低语:“宋学士原来是新息县人?”
宋然微笑侧过头来:“未知夏公子此前可念过苏大学士的这首诗?”
“惭愧。”夏琰道,“方才是第一次听闻,还未得知诗文全貌。”
“此诗虽未见得惊才绝艳,不过苏公对新息可谓三沐三熏,将我故乡自下至上,写得是颇具风情画意。待今日席散,我定要将全诗诵予公子一听。公子听了,必会感同身受。”
夏琰觉他这一句话说得有些奇怪,想必话里有话,也不便追问,只道:“期待之至。”
一时不再闲谈。司业好不容易觑得机会,抛出了科举的话题来。夏琰于此稍上了几分心细听——以朱雀的意思,此事当与太子的想法有关。不谈诗词谈国政,同席两个礼部官员发言勤快,宋然反而事不关己地坐在一旁,嗅着茶中桂香,少言寡语。
比起“三士”,太学生对科举殿试还更关心几分。这一些太学生多是已考过了二试,只差殿试,自是不愿此时礼部将科举又给改革了,多出了不测,是以对此话题也多委婉虚与,不甚积极。司业与几个官员交换了数次眼色,颇露出几分失望难办之意。
席在午前就散了。三士与众官员都受邀留下一起用午饭,夏琰虽然也得了一句邀请,但他心知这不过是出于礼貌——别说是他,除礼部以外,其他官员也大都婉谢了,各自归去。
两个官员起身待陪宋然去内厅用膳,“宋学士放心,”夏琰听得一人对他低声宽语,神态间显得很有些殷勤,“学士虽说没有参加殿试,但‘三试魁首’才名远播,我听祭酒大人说了,太学府有意邀请宋学士留在京城,教授众学生——以宋学士的才能,还不是绰绰有余?待这边安顿好了,便能将令正、令弟、弟妹接来京城了。”
宋然连忙叉手道谢。“多谢大人多方周旋安排。”
夏琰对宋然实是有了十倍的佩服——不过眼下他也没空细思所谓的“令正、令弟、令弟妹”有几个是真的几个是假的,他只是觉得宋然既然有备而来,总应会告诉自己接下来自己要如何寻他——哪怕是个暗示。可现在——宋然与两个官员窃窃私语着走向内厅,好像是将自己忘了,竟是一次也没再回过头来。 三八二 淮水新息(二)
“咦,夏大人可还有事?”田琝已经坐在内厅,出言逐客,更有意强调了“夏大人”三个字。
“哦,我倒一时忘了。”宋然接话,转过头来,“我方才答应了夏公子,今日要将苏公写我家乡新息那一首诗诵予他听——想来公子是为了这个,还不肯离去。”
他此时的语气尽是歉意自责,不过这一句话当然是将奚落夏琰的又一由头轻轻松松地送到了田琝跟前。田琝果然笑得打跌:“什么,这诗他都没念过?武夫到底是武夫——这又何须劳烦宋学士——哪个还不会背苏公的诗?”当下喊住个已走到门口的太学生,道:“你,你送夏大人回去,记着路上可得好好念给夏大人听听,也叫他多学点儿文墨,下回不必坐了从头至尾,连话都应不出一句。”
那太学生连忙恭谨应了。夏琰也不生气,笑道:“如此,在下便先告辞了。”目光与宋然一遇,他此时已知,宋然想告诉自己的定必就在诗中。
宋然还在连连告疚,一时几乎有点口齿拙笨:“今日实是怠慢公子,原是我自言今日要诵予公子,说了今日就该是今日……”如此云云,表情诚恳已极。夏琰未作理会,自与那太学生走了。
这个宋然。他心道。我倒真不用给他担心——看起来,他不但是懂得掩饰隐藏,连逢场作戏的本事也算炉火纯青,单是就这么不动声色地让田琝借力将我损上一损,以田琝那般简单脾性,怕是立时便要与他亲近起来。太子本来就有意拉拢绍兴六士,宋然如能借了田琝之力,在这内城想必非但能站得住脚,说不定还很能得太子的信任——于黑竹来说——若当真能在太子身边安插下一个这么厉害的人物,今日之前怕是想都不敢想。
出了外面,夏琰便向那太学生道:“在下愚鲁少学,那一首诗是当真没念过,还盼学士能说予我听听。”
那人知道他在内城亦有身份,又见他举止有礼,也不敢轻视,便道:“那是昔年东坡大学士路过新息时随写。大学士诗作极多,这一首也不算十分有名,大人不考文试,不曾听过,也属寻常。”咳了一咳,开声而诵:
“昔年尝羡任夫子,卜居新息临淮水。
怪君便尔忘故乡,稻熟鱼肥信清美。
竹陂雁起天为黑,桐柏烟横山半紫。
知君坐受儿女困,悔不先归弄清泚。
尘埃我亦失收身,此行蹭蹬尤可鄙。
寄食方将依白足,附书未免烦黄耳。
往虽不及来有年,诏恩倘许归田里。
却下关山入蔡州,为买乌犍三百尾。”
夏琰口中假意跟诵着,听他又将诗意讲解了一遍。实际上,他在听到第三句的时候就懂了。宋然先前说苏轼对新息十分看重,特意用了“三沐三熏”这个词,现在看来,也便是为了提醒他念这第三句;除此之外,他还说——此诗将他的家乡“自下至上”地写了一番——寻常自该说“自上至下”才对,想来也是要提醒他,将这一句首尾颠倒着吧?
“竹陂雁起天为黑”,取了首尾二字颠倒,当然便是“黑竹”。宋然没有说谎——此诗的确写的是他的“故乡”——他所说的故乡不是新息,正是“黑竹”。
若是在书纸之上读诗,“黑竹”二字在其中固是扎眼,但若仅仅是听人背诵,有时便不免前后失联,难觅真意。为怕夏琰想不到这一节,他甚至方才席间还与人谈了许久的回文诗,颠来倒去,总算是用心良苦。
不过,夏琰于此又有了些疑问——即便没有这一首诗,他也已试出宋然的身份。他如此煞费心思地定要自己念这首诗,总不会只是来表一番忠心?
与那书生道谢告别后,他在路上独自寻思了一会儿,尤其将第三句又喃喃念了几遍——是了,这小竹陂、桐柏庙听来如此耳熟——暗示的难道不正是群竹环绕的厚土庵?
莫非他消息灵通,已经知道我将黑竹总舵建在了庵里。夏琰暗道。临走时他还一再说了好几遍“说了今日就该是今日”,是不是想约定今日去厚土堂私见?
不过,“厚土堂”尚未建成,这几天尤其人多,宋然若前往,不免叫人撞见。幸好——他暗示的时间应是“天为黑、山半紫”的黄昏时分——我下午早一些往去路上等他便是。
他念及至此,长舒了口气,快步先往朱雀府走回。
在朱雀面前,他当然略去了有关宋然身份的一切细节,只将上午清谈所见与他道来。朱雀凝眉思忖,口中缓缓道:“尤廷之、陆务观、范致能、杨廷秀、孟微凉、宋然——此为‘绍兴六士’。”
“嗯。我看司业他们对来的三士很是尊敬,对其余三士也多是赞扬——范大人前阵虽然辞官回乡,但依今日所见,仿佛有重新出士的可能;孟微凉一直都在京中太学府,未授官职,但今天他与太学博士——还有田琝——相谈甚欢,我听田琝偶尔说漏过一两句,叫他‘孟大人’,想来就算他尚未出士,也已不远;至于宋然,他没有进士出身,也从未在京中任职,但据今日所见所闻,礼部给他在太学中说了项,想来也不必担心前程——师父料得不错,此事背后确应有太子的推动——他就是想拉拢这些人。”
“孟微凉和宋然——那两个原本没有做过官,也便不牵扯什么利害,起用他们倒是容易的。”朱雀道,“范致能——我倒要看看太子能将他用到哪里去。”
“师父觉得这些人成不了气候?”
“这些人成不成得了气候,还不好说。”朱雀哂笑了笑,“不过——你见着没,太子是在‘六士’之中挑了三个软柿子:孟、宋两个自不必言;范成大说是罢官,其实是不得已之下,自己请辞的,不像没来的那三个——起落都是圣笔钦点。大约——太子具列这‘绍兴六士’的称号时,原是想将六人都囊入麾下,但当真动作起来,那三个可没那么好动。”
“他先从易的入手,也属寻常。”夏琰道,“如果这三人的起用都能如他所愿,那么他或许下一步会再动手拿下另外三个。”
“那就看看他能不能如愿了。”朱雀冷冷一笑,表情却不甚以为然,又道,“今日还说了什么?”
“还有——关于科举之事也有提及。”夏琰道,“都如师父所料,这也应是太子的试探,以现场应者寥寥的景象来看,想必这件事他们暂时也难以有所行动。”
“试探一番,他自己也没露面,倒是没什么损失。”朱雀再问了些细节,一顿,“你今天也见到田琝了?”
夏琰神色顿时黯淡下来。“见到了。”
朱雀原本似欲说什么,不过见得他这般表情,冷笑了笑,没再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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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虽原打算早点去泥人岭上等宋然,不过午后又陪了朱雀一阵,待到出城上了山,也已淡淡雾起,日影偏斜。
宋然竟已先到了。
他便立在泥人岭小径折转之处——到了此间,便能远眺见了那外观无变的颓败庵庙。夏琰来时,他就这么仰头看着那边若隐若现的断垣黄墙——那风将他的一身白衣襕衫吹得时时飘起,反越发显得他定定而立的安静。
“我来晚了。”夏琰走到他身后丈许之处,停下来。
宋然身形才陡然一动,回了转来,“来晚的应是在下。”他肃然拢袖,如早上一般无二地再行了一叉手之礼,再无隐藏,恭敬道:“黑竹执录宋然,见过大哥。”
也许是因为这身过于柔软而书意的白衣,他的身上依旧见不到一丝黑竹中人固有的凛冽肃杀。若定要说此时的宋然与早上有何不同,便也只能是——他此时手中捏了一柄折扇。不过扇子并未打开,扇头垂着,与他的人一样谦逊文气而并不夺目。如果起初在江南东路上先遇到的不是一身黑衣的宋客而是这个一身白衣的宋然,夏琰觉得自己是无论如何猜不到这偶遇的陌生人会与黑竹会有关的。
他亦如早上一般无二地还礼:“久仰宋大公子之名。”
两人不觉相视而笑。“看来我还是会错了宋学士的意。”夏琰笑道,“我还以为——大学士是要在厚土堂里与我碰面,担心要叫人撞破你身份,却忘了——以宋大公子这般心思缜密,怎么可能那般鲁莽。”
宋然便又侧身,“大哥若站在这里看厚土堂,便不会弄错了。”
夏琰抬头——正值黄昏,从此地望去,西斜的日光正将厚土堂半掩成一种奇特的朦胧——紫竹渺渺,炊烟隐隐,以至于他脱口而出——“桐柏烟横山半紫……?”
“是不是十分贴切?”宋然笑道。
“宋大公子看来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夏琰转头问他,“公子来临安多久了?怎么不早与我相见?” 二八三 执录世家
宋然露出歉意的一笑。“也是前日方至。去过南城一醉阁,还去过城中武林坊,可惜——大哥不在一醉阁,凌厉公子也不在武林坊。我无人接头,只好乔装去了趟林子里,辗转打听到——大哥这些日子应该在厚土庵。昨天这时候,我来了这里一趟,只是——庵里人多,不便现身。”
“只有公子一人来了?令尊大人呢?”
“家父是到老也不愿离开陈州老家了。”宋然半是解释,半是无奈,“不过他原也打算将执录之位交予我,只是一直未有适当机缘。这一次大哥派人带信到金牌之墙,催促他尽快前来临安会面,倒是令得他下了决心。也幸得我们早有准备,许多事情我们父子之间早有授学,不至于令我仓促之下,当不得执录之任。”
“可是公子到抵临安,还是花费了这么多时日。”夏琰道,“我非是问责之意,毕竟背井离乡,并非易事——不过公子也非首次南下京城,我信中写得清楚,此次是有一件‘大任务’,亦是我来到黑竹之后的首件任务,须请执录尽快赶来,既为记录,也为商讨。无论执录是宋前辈也好,是宋大公子也罢,原可早些过来,至于其他物什,交由家中他人,容后慢慢安排也不迟,不知是否有什么特别的缘故耽搁了?”
宋然告罪道:“实在惭愧。此次迟来的确是有一些缘故,只是……”
夏琰见他迟疑,眉上微动:“不便说?”
宋然摇头,“非是不便说,不过那些事与黑竹会无关,多是出于私念,只怕大哥听了,要觉得我是在寻借口。”
“宋大公子若当我是自己人,说说看也无妨;若是当真不便说,那便不说。”
“一个原因是——我当时已经听闻了‘绍兴六士’之说,知道京中议论将我加在了‘六士’之中的事。我猜想京城之中应该很快会有人来找我——从我‘宋学士’这一身份而言,我若是受太子之请来京,比我在他们请我之前,自己先到了京城,内里有很大的差别。所以我……在等。”
“宋学士之身份固然很重要,不过公子若想悄悄地来,不叫人发现,想来也应不是什么难事吧?”夏琰道,“‘出现’在京城的时机——只要演给那些人看看就是,公子对此应很是驾轻就熟了。”
“我便知道——大哥会觉得我在寻借口。”宋然苦笑,“不错,这的确算不上一个很好理由,若只是因此,或许也便罢了。可还另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些日子,宋家在陈州有一桩大事,我不想错过。”
“宋家的大事?”
“确切来说,是件喜事。”宋然道。“舍弟阿客,与大哥应是有些交情的——阿矞死后,他也便是我唯一的弟弟了。前些日子正逢他成亲,吉期是在收到大哥的来信之前便定下了。宋家虽是黑竹执录,但在陈州民间也是大家,我虽心知大哥必会责怪,不过——身为宋门长子,亦是阿客的兄长,我总也不想缺席他的大婚。”
这一番话说得夏琰有点发怔起来,“你说——你说宋客成亲了?”
宋然点首,“就在前几日。亲事一毕,我便赶来了。”
“可他不是……”
宋然微微一笑,“不错,阿客是盲了,不过总算,这世上还是有女子肯嫁给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他不是才刚回去,怎么这么快就成亲了?早先,我没曾听他提起过……”夏琰说到此处,自知与宋客的交情原不足以令他对自己坦诚以告,也便缄口不再往下说。他只是心中还记得那时曾与宋客因刺刺有那么几分争风吃醋——宋客私下里,也曾那般认真地威胁自己休要负了她。他总觉得宋客该是对刺刺有着那么一些心意的——莫非,是自己太当真了——他其实也与他的兄长宋然一样,不过是在种种际遇场合之中,随口应付、逢场作戏?
“那便应归于缘分了。”宋然笑道。“说起这个新娘子,大哥当然也认得——她本也是黑竹会中人。”
夏琰心中猛地一震,脱口道:“娄千杉?你说与宋客成亲的是娄千杉?”
“正是千杉。”宋然道,“这一次阿客在外遇险,千杉救了他数次,接他回去这一路,以至回了家里之后,也是千杉百般照顾。既然他们两相欢喜,家父也赞成尽早将亲事办了,免得家里因阿矞的事情,一直愁云惨雾。”
夏琰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直直地瞪着宋然,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分明也懂得扮演两个身份的执录世家大公子,却偏偏看不穿娄千杉别有所图的心性。
他当然不会相信娄千杉是当真与宋客两情相悦了——他还没忘那时她是怎样利用了单无意的痴,在船舱里放出了幽冥蛉来。那件事情才过了两个月,他虽不知娄千杉接近宋客的缘由,但至少能感觉得到——她必有目的。
“大哥……觉得有什么不妥?”宋然见他表情异样,不觉问道。
“你……”夏琰试探道,“你知道娄千杉做过些什么样事?”
宋然手中的折扇不自觉动了动,“我知道……千杉的声名的确不似良家女子那般清白,不过我见她其实是极为善良的姑娘,那一些也并非她的错处。只要阿客不在意——再说,阿客自己也盲了,他——心情也十分低落,若不是有千杉在,我怕他都支持不下来。”
夏琰已知他对娄千杉果是一无所知——自己所说她“做过什么样事”,原非指的累及声名的那一些。宋然与他父亲宋晓差不多,都是在陈州骤然遇见娄千杉,这女子既然善于作伪,当然会在他们面前加意表现,只要宋客不说,他们自然看不出娄千杉的心性。可是宋客——他是真的不知,还是不说?夏琰有时实在判断不出宋客是不是真的聪明,不过想来他自受伤、失明以来,确乎十分消沉,无论是因自暴自弃故,还是因脆弱易感故,他竟就当真默不作声地与娄千杉结下了这门匪夷所思的亲事,如今——自己再说什么,似乎都已经不甚妥当了。
他当下只得道:“原来如此——那倒要恭喜了。二公子与娄姑娘——想来都还在陈州?”
“说到这个,”宋然的折扇往手心里一敲,“大哥,我们是该说正事了。”
夏琰皱眉,“嗯?”
宋然伸手作出个“请”的手势,“天色不早——我们边走边说。”
这指的自然是下山回城的路。山路黯淡,一路走去,偶有虫鸟惊起,嗤咋作声。宋然并未回答夏琰方才的疑问,已道:“大哥说前几日有一件重要的任务须得记录,是不是——凤鸣要带人刺杀关非故的事?”
——他将沈凤鸣称作“凤鸣”,倒也不是与他有什么特别的交情,只不过因为“凤鸣”原就是沈凤鸣在黑竹之中的代号。
“你已经知道此事?”夏琰惊讶。
“大哥别忘了,我这个新弟妹是黑竹会的人。”宋然道,“凤鸣以‘金牌令’要四散各处的会中兄弟聚到临安,他虽然未必知道千杉在哪,但他的确也邀请了千杉——我们的人在金牌之墙,得到了此讯。”
“凤鸣虽然发出此讯,但他只是召集人手,应该不曾透露是为何事——娄姑娘既然要成亲,想必不及赶来临安,怎么知道是为关非故?”
“是她的猜测。”宋然道。“我听家父说,千杉和大哥之前似乎有些冲突,在金牌之墙曾因凤鸣之故兵刃相向。自然,那时大哥还不是‘大哥’,那冲突也多半是误会,不过依千杉想来,这次召集这么多人,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应当也不会再指名找她。所以她猜测这次任务与和云梦三支有关——要对付的只可能是幻生界之掌关非故。”
误会么?夏琰心中冷笑。若非秋葵和沈凤鸣大难未死,他早就要了娄千杉性命,如今也不过眼不见为净。“她猜得没错。不过此事不能久等,凤鸣已经出发多日。娄姑娘此时就算还想去,只怕也来不及了。”
“千杉没有同来临安。”宋然道。“婚事一了,她就已赴洞庭去了。”
“什么?”夏琰面色才微变,“她去洞庭了?”
“既然大哥当日信里说得紧急,她知道再绕行临安只怕未必赶得上,所以便独自径去了。若是顺利,或许已然与凤鸣他们会合。舍弟眼睛不便,不曾同往,倒是还在陈州。”
夏琰没有说话。当日幽冥蛉那件事,沈凤鸣应该也猜得了真相,所以从未再问起过娄千杉的下落。这一次洞庭之行自己全数交给了沈凤鸣,也不曾过问太细,从未想过他会再叫上娄千杉。他总觉得沈凤鸣应该很清楚,纵然娄千杉确是三支之人,比旁人在对付幻生界上更为有利,但她与关盛曾那般接近,若此次真去了洞庭,站在哪一边怕都难说得很,反而是个大大的变数——他难道就不怕她再对秋葵下手?
他眉心皱了起来。如果娄千杉还是以前的那个娄千杉,他倒是可以将这番担心与宋然坦然说诉——可娄千杉如今却偏偏已是宋家的人了。
他只能叹了口气。他总觉得自己的变化已经足够快,可是与这世上的许多人、许多事一比,自己依旧远远落在后面。
“大公子自己也成亲了吧?”他换了个问题。
宋然笑。“我这个年纪,还不该成亲么?”
夏琰也笑了笑。“先前听人说起宋大公子家中还有‘令正、令弟、弟妹’的时候,我还以为又是公子掩饰身份的幌子,原来——这几个却是真的。这么说,宋大公子是打算好了,要给他们来临安铺路的了。”
“我若定居京城,家妇自是迟早要来——若是不来,就是在太学一干友人那儿,也交代不过去,惹人生疑;至于阿客——原本这次接他回了老家,是想让他留在那里,由家父照顾,就不必再出来了,可是他现在成了亲,独立了家户,忽然又说不想留在老家无所事事。” 三八四 执录世家(二)
宋然喟叹一声,又道:“我心知阿客必是不想就此一生困于家乡空空无为,反比不上千杉还在外奔走——我固然不希望他再离开家乡,又有了什么损伤意外,但也知道他确能帮上我的忙——他与我素有默契,我初来京城,大多数时候要疲于应付另一个身份,总不免疏失,有他在,以他的聪明才智,哪怕双目看不见,亦能替我处理许多背后之事;而且也正是因为他看不见,就黑竹和执录家的规矩而言,恰恰少了泄密的可能,若我要找个帮手,他比任何人都合适。权衡来去,我终还是答应了他,让他随后也来临安,只盼着——大哥勿要嫌我自作主张才好。”
他这番话说得有些低。山影憧憧压在他的身上,越发显得他其实忧虑辛辛,疲惫沉沉。夏琰知道,宋矞身死、宋客失明;黑竹易主、总舵易地——这些事情都发生在短短两月之间,于宋家而言,哪一样都实已是翻天的大变了——宋然说来平静轻松,可这一切重担此际便尽数只压在他一人肩上,再要加上太子忽然有了“绍兴六士”的计划——纵然“三试魁首”是他准备已足、经营已久的身份,他独力毕竟艰难,有如此表现实已非常人能及,若自己在此刻竟要苛求他些什么守时、尽职、完美,只怕也极是不近人情。
“这一些日子实是辛苦了宋大公子。”他停了步,“公子长我几岁,其实也不必定以‘大哥’来称我——执录的身份原与他人不同,更不居于我下,有许多事,也不必问过我,反是我有许多黑竹会中之事,还要慢慢向公子请教。”
宋然笑起来。“我与大哥独处机会本也不多,当着外人的面,就是想这般称呼怕也并无机会。”一顿,“那我该如何称呼,方合夏公子的心意?”
“……叫我君黎就是。我也不客气,叫你一声‘然兄’。”夏琰道。自从入主黑竹、还俗回姓,见面还以君黎二字称呼他的,也便只有那几个亲近之人——不外乎是刺刺、秋葵、朱雀、依依、凌厉等几个,当然还有再没法管他叫“道士”的沈凤鸣。他虽然不过是刚认识了宋然,不过想来,自己与他将来只怕尽要打交道,又何必那般疏远。再者,他也并不讨厌宋然——对他的好感,只怕比对宋客还要多得多。
夜色愈发侵蚀了山林,好在两人已经下了岭,当下向北缓缓而行。“若我今天没去清谈,接下来——然兄准备怎么找我?”夏琰漫然笑道。
“那就得另想了。”宋然笑。“可遇而不可求,却也不能不求——我知道帖子早几天就送去了朱雀府里,我也知道府上秋葵姑娘不在——只要他派人来,便多半是你。”
“‘绍兴六士’——据朱雀判断,背后是太子的拉拢,包括此次清谈也是出于他的推动。听然兄方才言语中已经提到太子,想来这猜测应该不错了?”
“朱雀大人果然不简单,不必出面,单从一封请函之中,便看出了背后利害。”宋然道,“太子拉拢的意思确实十分明显。‘六士’都是知名士子——他看上的原是我们六人在太学生之中的名气。我们六人若能为他谋出些大事来固然是好,就算没有,他毕竟还年轻,将来的左膀右臂、官场气力也很可能在这些太学生里——他要先旁人一步将那些人拉到自己一边。”
他一停,忙又加上一句,“我非是自夸之意,我是不敢称有什么才学,唯有这个名声,的确是费过一番心思的。”
“然兄何必过谦,就算不曾得了进士——早上柳大人说得对,你是不屑去考,不是不能。‘三试魁首’没有,‘两试魁首’总是货真价实的,怎么能说无有才学。”
宋然摇摇头。“君黎公子以为那两次魁首都是我考的?”
“难道不是你?”
“只有最后在京城报名了三试的是我。那两次魁首,都是阿客以新息县人的身份应的考。”
“是二公子?”夏琰大为惊异,“可是——十年前?那时他岂非只有十三四岁?”
“没错——他只有十三岁。不过那时大家都籍籍无名,应试时谁会在意旁的考生什么样,就算看到来的是个少年,顶多看两眼,也对不上名字。阿客从小就聪明好学,更有过目不忘之本领,论文论武,我都比他不过。那个时候我们参考,还不曾有这般长远的打算,不过是因为执录家从来藏书万卷,我们既是陈州出了名的世家子弟,多少总是要赶一赶热闹。我就在陈州应的考;阿客年纪还小,怕引熟人注目,家父特地带他走了三百里路,去家母的祖籍新息县里报的名。说起来,我是认认真真地应考,他却是去玩玩,谁都没料到他会夺了头名——更没料到他用了我的笔迹、写了我的名字。当时,一个州县的头名,还无人太过在意,而且新息本来没有宋然这个人,没什么乡邻一传十十传百的,也就作罢了;但是再到二试之后,一个路、一个省的头名,名气就不一样了。
“此时家父才开始考虑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执录自有使命,不是说不能做官,只是——一旦考中进士,进退往往由不得自己,倘若皇命派你去了某地为官,哪怕偏远,也不得不去。但身为两试魁首,倘若放弃殿试不去,更要引人议论。我与家父商量之下,他说,既然金牌之墙荒芜,江湖南移,将来他将执录之位传给我之后,我迟早也是要去南方的——倒也不如趁此机会,先多去江南走动走动,真到了殿试的时候,找个借口,退出了便是。
“我便独自到京城入了太学。偏巧不巧,绍兴二十七年——家母的确是在殿试前夕病逝了。我得到消息赶回家里,不曾见上母亲大人最后一面,当时心中沮丧难言,一点都不假。此后,我也未曾打算再去应考,哪知道京城有几个太学同年,数年间竟也不曾将我忘了,多次来信问起。我本不想理会,可阿客提醒我,现在他们还只是来信,新息所谓‘祖屋’只要留人收信传信即可,可若他们哪天真的找到了新息去,再要障眼就不免麻烦些了。我只得给那些人回了信过去,应承再考。
“这些年黑竹会中若遇要事,执录总还有些地位在,不过就在去年,家父隐隐约约觉得有了些不对,就派三弟阿矞去京城,隐藏身份加入了黑竹会打听情况,确证了弓长大哥投靠朱雀之事。其后我们才开始真正考虑执录要前往临安。家父说,既然我在京城其实已经有了名气,那倒不如加以利用,有了公开的身份,许多事情都会便利。”
“所以你这一次重新报考了殿试,令得自己有理由再次来到临安——但是只参加初试,却又一次寻了借口不参加今年的复试,只在殿外作答,既引了人注目,赚了名声,又能防得被圣命派去别处——是这样么?”
“不错,这计划原本——该是很完美的。”宋然却反而垂了头。
“现在不完美么?”
“于我,也许算完美吧……”宋然轻叹了一声,停歇良久,方开口再道:“直到这次接阿客回来的路上,他才告诉我,无论是起初两试夺魁故意用我的名字,还是后来劝我给京中朋友回信,都是因为——他私心里一直希望我能去朝中为官。只有这样,黑竹执录的位置才能轮到他。这么多年——十年,甚至更久,我竟始终没有发现阿客心里怀着这么隐默的执念。本来他天赋远胜于我,他若真要与我争夺,其实轻而易举——可最后他做的一切还是成就了我。我知道,他一直是不想叫我为难——若非他现在失了明,执录之位于他已再无可能,他也不会对我说出来。我想象不得,那一时,他心里有多难过。”
夏琰默默不语。那个在他看来冲动、自私,甚至竟会不自量力到前去刺杀朱雀的宋客,在宋然的口中却是另一个模样,以至于他哑然失语,无从评论,也无从安慰。
宋然继续道:“其实,就算没有阿客这番话,我也知道我们宋家早已付出太多代价了。也就是在我于家中终于等来‘绍兴六士’称号的那天,我也同时听闻了……听闻了阿矞的死讯。”
他神色越发黯然。“回想起来,我来参加殿试的前后,阿矞也一直在临安;而他——即使不知道我何时来的,在殿试之后,也应该听到了我的名字。但我们从未试图联络过,因为我们都怕暴露自己的身份,所以我们在这个临安城里,是一面都没有见。直到殿试后我回了家里,黑竹‘双玉之征’后,阿矞也回过一趟陈州——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阿客说他是死在幻生界的蛊毒之下——此说我相信。以他一贯飞剑惊鸿的身手,如果对方不是用毒,怎么可能伤得了他性命?所以——这一次,千杉说要应‘金牌令’前去集合,前去对付关非故,家父、阿客和我,都没有反对。”
“三公子的事……的确至为不幸。”夏琰道,“然兄不必多想,凤鸣这一次计划周详,势在必得,定能为阿矞报仇。”
宋然点点头。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宋然忽道:“我也能问君黎公子一事吧?”
“什么事?”
“近日江湖风传公子身世,说你其实是夏家庄昔年送去修道的长子,不知——这个说法究竟是真是假?”
“然兄觉得是真是假?”
“依我想来,君黎公子若真是夏家长子,当此夏家庄飘摇无定之际,当然要回到庄内,担起庄主之责——但你却没有;可是,公子也易姓为夏,又放言护定了夏家庄。如此看来,公子多多少少,总是与夏家有些渊源了。”
夏琰笑:“江湖传闻,不可不信,也不可尽信。似然兄这般解读,就很足够了。”
宋然摇头笑道:“我倒是不为打听公子的私事,只是想着——若公子当真是传闻中的夏家长子,那么公子与我一样,也有两个弟弟,我们倒是有些相似之处——听我说起那些事情来,想必也能有几分同心同理之感。”
我是有两个弟弟。夏琰心中道。比你幸运的是,他们现在都还好好的;而比你不幸的是,我甚至不曾与他们如兄弟般相处过。
“便是不为此,我也早觉与然兄相见恨晚了。”他却转语言它,“只可惜,然兄的身份见不得光,到了城里只怕便要分道扬镳,不能坐下来再饮一杯。”
“对面坐饮,上午早已饮过了。”宋然摆了摆手中折扇笑道,“我们不妨此间先将该说的都说了——至于将来见面——就要看君黎公子肯不肯屈尊,多到太学里走一走了。” 三八五 东水江下
宋然随即解释道:“内城学府,闲人不多。而且在内城见面有个好处——内城中人大多只会记得君黎公子在朱雀府的身份,不会往黑竹会这一层上想。”
“但我从不去太学——就如内城上舍生也绝不会去侍卫司。”
“在太学生眼里,君黎公子可是清谈聚会上的客人,而且与我是同席邻座,结识交好也没什么出奇,偶尔到太学府探望一下在下,旁听一两个时辰的文课,甚或与太学生一起交些作业文章,都无不可。只不过此事若叫太子府那位田大人知道了,不免又要嘲笑公子一番而已。”
“嘲笑倒是好事——似我这般不通诗学,经今日一事,正应听些文课,补习补习。若不是朱雀那里必交代不过去,只怕我还该报考个太学生。”夏琰带了几分戏谑。
宋然大笑起来。“以君黎公子在内城的身份,入学也好,旁听也好,都没人拦着你。不过……太过频繁也是不必,我既然人在临安,自有收集黑竹消息的手段,若非要事,不必特意寻我见面。倘有疑问,我会来寻你。”
“你又如何来寻我?”
“总有办法的。”宋然笑道,“似今日这般素不相识的,到底也还是见着了不是么?”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内城情状,夏琰便又具说了此次洞庭之行的来龙去脉,随即问起了往年记录存留中的一些细节。原来宋家家藏浩渺,独有书库数间,黑竹会的任务记录书册每两年封入书箱一次,也不过占了其中半间而已。除了记录与藏书,执录世家还惯常为黑竹会打探武林中诸般消息,将重要的摘录下来,以作参考,只是近二三十年间,山河动荡,这类轶事本子中多记的是江北金境的一些动向,江湖中事反而少了。
宋然半是陈说,半似自语:“我在太学,阅书便利,家中藏书当然不必搬来;武林轶事和黑竹的一般记载也大可不必——就算有我不记得的事,阿客一定记得。只有黑竹会的记录任务的册子与执录密不可分,须得全数搬来临安。我这一次赶得急,只将手上有钥匙的几个匣子带来了,大约是近十七八年的记录。更早的,我交代了回头阿客来时一并运来。”
夏琰听得蹊跷,“有钥匙的匣子?然兄的意思是——十七八年前的,没有钥匙?”
“这个……”宋然解释道,“君黎公子应当知道,黑竹会记录任务的册子,一旦装入书库的书箱之中封存,便须由黑竹首领与执录以各自手中钥匙一同开锁,方可启箱查阅。不过现如今——君黎公子手中应该并没有钥匙吧?”
“钥匙?”夏琰想了一想,“旧任首领张弓长也非正式卸任,钥匙不曾交递,多半是还在他的手里。——奇怪,凌大侠也没与我提起此事。”
宋然摇摇头,“凌厉公子不提,是因为他也从未拿到过这把钥匙。当年俞瑞前辈身陷天牢之前,与凌厉公子已经不睦,而且也料不到会忽然被擒,想来是不可能事先将钥匙交出来的。这之后,凌厉公子留在黑竹时间不长,弓长大哥继任之后,想是各处找过,却始终没有找到,家父便猜想俞瑞前辈被擒时是将钥匙带在身上——既然身入天牢,身上的一切物事想必也没可能留下来,这么多年,必是已遗失了。”
“遗失了——不能重制一把?”夏琰疑惑道。
宋然依旧摇头。“这钥匙与其说是钥匙,不如说是一件极尽精巧的机簧,与执录手中的这一件先要丝丝入扣了,方能去开启书箱之锁。凌厉公子的父亲就擅长精巧机械。倘若那钥匙那么好制,他还不早就制出来了?”
夏琰这下不说话了。如果连瞿安都做不出来,这机簧想必当真是十分棘手。
“好在——那些过往的记录,平日里也用不着。”宋然又道,“那么多年了——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需要查看。那个箱子打不开,家父另寻了一口来存放这近十几年的记录。起初也问过凌厉公子,是否需要给新箱子另制一对钥匙,两人分开执掌,不过凌厉公子说,原本这些内容对执录也不是什么秘密,所以只用一把钥匙,就由家父保管即可。如此倒是省了家父不少麻烦,不过现在想来,如此虽然便利了我们,却也疏远了执录与黑竹首领之间的联系。现如今——黑竹以君黎公子为尊,趁着这万事更替的当儿,将来此事要如何处置,不若也定个说法吧。”
“将来如何存都好办,但是旧物始终打不开,却是件麻烦事。”夏琰道,“江湖上人人都说黑竹会的册子是价值连城的稀罕物事,往大里说掀得起江湖腥风血雨,往小里说也挑得动亲友反目成仇——可是原来我们自己却竟也拿不到、看不着?既然黑竹将此事看得如此重要,这般自欺欺人总是不甚妥当吧?”
“公子说得对。”宋然承认,“所以此事除了黑竹首领与我们执录世家外,在黑竹会内外都是绝口不提,倘叫人知道了,只怕麻烦甚多。我也不是没想过——实在不成,只能设法将那书箱砸开了——先待阿客将它运了来。”
夏琰想了一想,也只能如此,便点点头道,“待你们在临安一切安顿好了再说。”
说毕了执录的事情,梧桐叙也早过了,清波门遥遥可见。夏琰站住,道:“还有一件末微小事请教然兄。”
宋然忙道:“不敢当,君黎公子但问便是。”
“东水盟的盟主,不知然兄可认识?”
“东水盟主……公子为何突然问到这个?”
“只是有点好奇。”夏琰道,“我听闻东水盟是江南正道武林之盟,但近年活动仿佛甚少,这个盟主似乎也不喜抛头露面,很有点神秘。执录世家消息灵通,然兄更是交游广阔,不知是否知晓一二。”
宋然笑道:“东水盟主我还未有幸谋面,不过据我所知——今任东水盟主应该是姓曲,乃是前任曲盟主的养子,几年前在他故去后接任的。东水盟总堂虽然设在建康,但这位盟主行踪却十分不定。建康当地有两种说法,一是说这盟主常年行走江湖,扶危济困,却不留名姓,所以无人能确知他的身份;还有一种,是说这盟主空具其名,无所事事,其实不过一纨绔子弟,每日介是在花街柳巷里出没,自是没脸见人,更没脸具名。”
“执录世家果不简单——我百般打听也未打听得到这东水盟主的底细,然兄竟便知道他的姓氏身份。”夏琰笑道。
“不瞒公子,家妇正好是建康人氏,虽然她不谙江湖中事,不过我却因此去过建康多次,所以,听到过东水盟主一些消息,只是不知确不确。”宋然也笑道,“倒是我记得执录记载里关于这位盟主有那么一句,应是不假的,说这位盟主上任之初做过两件事,一是将原来的‘江下盟’改名为了今日的‘东水盟’,二是给盟内名门大派都发了一封盟主书函,希望江南正道能团结、联合起来,互相扶持、互为臂助……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如此听来——他倒不像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
宋然却反将手中这一柄从未打开过的扇子又向他摇了一摇,“我不这么想。”
“然兄的意思是?”
“这位曲盟主起初应该颇有野心,否则,也不会上任之初,就作那改名、发信之举。不过此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到现在为止,雷声大雨点小,东水盟在江湖上始终并无什么建树,更不要谈有什么超越前人之声望,这是不是表明——这位曲盟主也许空有抱负却并无实力?观其当初举动,他应该不是甘于没没无名之人,那么倘若他四处行侠仗义的传闻是真,他便应该留下自己的名字、留下东水盟的名字才对——既然没有,我反倒愿意推测——他的诸种意图多年来并未得到江南正道多少响应,眼见东水盟日趋式微,他失望沮丧之下,干脆自暴自弃,不再理会这些事,也便成了他人口中的纨绔子弟了。”
夏琰一时沉吟不语。前些日子他派人守在夏府附近,忽听人报说东水盟派使来到夏家庄,来意不明。因早几天有人买夏琛性命在先,他多少有点似惊弓之鸟,当下便设法打听了这东水盟的底细。临安城里消息灵便,说起这东水盟,正如宋然所言——虽然人人都知它是江南正道武林之盟,但要具言它有什么建树功绩,却确实说不上来,就连盟主姓甚名谁,也一时打听不到。相较而言,东水盟的前身“江下盟”名气更为响亮,甚至——夏琰还得知了——江下盟与夏家庄本有极深的渊源:三四十年前——建炎年间,旧都开封失陷,中原不少武林人士南下,与闻讯北上接应的江南武林义士会合,在建康附近一个叫东水的村子就地起了一次武林大会,结成一个组织,誓要夺土抗金,因集会之地处长江下游,当时称为“江下盟”,首任盟主也便由集会的发起人——当时的夏家庄庄主夏吾至与一名江北义士——联袂担任。其后数年,两人一剑一枪,时称“江下双雄”,率众多次直面金人交战,可谓身先士卒,夏家庄的“江南第一庄”名望正是从那时得来。 三八六 东水江下(二)
夏吾至。夏琰将这个名字默默于心中念了数遍。在听到这个故事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祖父的名姓。
可惜那位江北义士去世得早,夏吾至独任盟主,因为身在都城,多有掣肘,也受了朝廷瞩目,后来受旨司防禁城,只能让出了盟主之位。传闻里说,他感念旧友牺牲之奋勇,力排众议,硬将那江北义士唯一的弟子推上了盟主之位。这曲姓弟子虽然人品武功出众,毕竟是晚辈,夏吾至担心众人心中不服,便对他极尽指点佐扶。这位继任盟主也未叫他失望,威信日盛,不出两年,处事渐也已不须再倚仗老盟主情面。恰在此时,夏吾至出生未久的孙儿患了重病,庄里上下甚为不振,他无暇兼顾多处,自此才下定决心,真正淡出了江下盟。
夏琰知道——这个重病的孩子正是自己。据说当时江下盟主也出面找了不少名医来看,虽然并没什么起色,不过也足见这继任盟主对夏家庄、夏吾至感激之诚。今日的盟主若是他的养子,想必也不该作出对夏家庄不利的事情来吧。
“君黎公子认为——我说得不对?”宋然见他沉默,开口探问。
夏琰摇摇头。“下次然兄再去建康,若是便利,也带上我——我总想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能结识了这位神秘的盟主。”
宋然大笑道:“我劝公子不要有这个念头。今日武林,黑竹首领可比东水盟主神秘得多了,公子可得自重身份。你若与他见了面,保不齐反成了他出名的机会。”
虽是在笑,不过夏琰也听出他话里是有一半的认真,也便默默然,不再说话。
天色已十分不早,两人当下里按约分头回城。宋然暂时是借住在太学友人家中,告辞了加快步子先行;夏琰独自一人,便走得漫不经心起来,头脑中翻来覆去地,总还是记挂着前几日刺刺从夏家庄回来时,提到夏琛看起来似不甚喜欢东水盟来使。纵然知道东水盟与夏家庄有那般旧情渊源,纵然今天宋然一番话也不无道理,他还是消不去对此事的疑虑。
二十多年了——祖父和那位继任盟主都先后过世,他们之间的叔侄之谊在身后还留存了多少,没人能保证,甚至,江下盟连名字都已不复存在。“东水”二字固然也是来自最初盟约缔结之地东水村,可盟约的抗金本义早已失去了——大宋偏安江南渐已日久,谁都知道单靠几个武林中人结盟早已扳不回颓势,后辈子弟即便武功造诣能胜过前人,对盟约的执着却远远不如。先前的打听中已经得知,江北、中原人士早就次第退出了东水盟,只剩下江南武林还能借此盟稍许互通有无,与其说东水盟是江南正道之盟,不如说——是没有了其他作用而沦落为此。宋然说那新盟主无所作为,可此事绝非他一人之过。国之都城本就在江南,这些武林世家倚仗的利害已非仅草莽江湖般单纯——一个失去了本义的松散联盟,原无法在他们心里占了多重的分量。盟约之所以还未解散,或许只不过因为江南武林的确没有其他能承载这一些联系的组织,谁也不愿开口提起退出罢了。
他漫漫走到南城——也不知是有心还是不觉,竟还是往一醉阁走来了。来了也好——这几日大多都在泥人岭,说起来——就连刺刺,也好几天没见了。
他吸了口气,整了整乱绪,往阁里踏入。小小的地方已掌了灯,可依旧暗沉沉的,与往日一样冷清非常。大概是太晚了,阁中竟然一个人也没有——就连掌柜的、连阿合、连秦松——都不在堂上。
柜台旁的门后却传出一阵众人的大笑。他吁下口气来。这些个小子们——不知聚在后廊说些什么,竟至于这样开心。
他走近往那后堂的门一推,只见众人都围在刺刺那间屋的门口。一个站在靠外的少年先看见了他,叫了一声:“大哥来了!”
几个人连忙掩了笑意,互使眼色,屏息低眉。阿合叫了一声,“干活了干活了。”两三个小二打扮的便往前堂赶,掌柜的夹在其中,也笑眯眯地向外走去。
夏琰也不拦,待几人出了堂门,这边刺刺早就迎过来,“君黎哥,你怎么来啦,怎么——这么晚还过来?”
“从城外回来,就来这里了。”夏琰道,“你们在说什么?”
“你过来看啊。”刺刺不答,只拉他到自己屋里,“今日我和秦姐在街上逛了好一阵,你瞧这些好不好看?”
夏琰已见得了铺开的红缎与金线——就算刺刺不说,他也猜到了她是在准备着一个多月后与自己大婚时的嫁衣。他忽有些莫名的愧疚——他这几日几乎全然不曾想到过这件事。
“你们方才……就在说这衣裳?”他有点讷讷。
刺刺咯咯笑道:“我刚才想了几个吉服上的绣样,打算先绘下来,看看哪个好。本来就我跟秦姐两人在这里,阿印却把人都叫了来,说要帮我一起选。他们哪里懂得这些绣红的事嘛,当然就围在那说笑话。”
“说什么笑话?”夏琰皱着眉头,“他们倒闲得很。”
“你别生气嘛。”刺刺吃吃笑道,“还不是见着你要成亲,在说——那天要怎么捉弄你。”
夏琰回头,一群人早就跑空了,只有阿印还躲在门边窃窃发噱。刺刺越发抿嘴笑道,“他们还天天与我打赌你会不会来,我还以为今天又赌赢了,刚把钱收进来呢——你却来了。”
“你——你就这么希望我不来?”夏琰有点意外,“你每天都赌我不来?”
“不是啊。”刺刺挨近他,娇俏笑道,“你来了,我赌输了都高兴。”
她的样子令夏琰心头酥暖地动了一动,所有的烦躁不安才忽然沉静下来,如轻尘被细雨濛落。不过,当着秦松和阿印的面,他不似刺刺什么样话都肯说出口来,只能转开了目光,指着那红缎低低道:“你——你这么辛苦做什么,叫人来做不就好了,何必要自己裁缝。”
“反正我也没什么事。”刺刺挤了挤鼻尖,“你忘啦,我可是‘金针’的传人——叫别人缝衣裳,也未必有我自己做的好。”
她说话间取了桌上金线,抬头与腕上金钏一碰,道:“你看,这颜色与你送我的镯子是不是很相配?”
她的面容焕然而灿,像发出了光来——夏琰知道,她是真的雀跃欢喜,为着自己今天来了——为着终于要与自己成亲。
“你怎么样……都是好看的。”他看着她,像是自语。
秦松到此时才总算想起该回避,连忙拉了阿印出去了。刺刺倒是不觉,取来量尺,“正好也给你量一量,待做好了我的,也要做你的喜服。”
夏琰只好由她比量,口中道:“还有一个多月,来得及么?”
“来得及——你的厚土堂一个多月都要建好了,我这两件衣裳有什么做不好?只要沈大哥、秋姐姐他们能来得及赶回来,就万事大吉啦。”
“这个你就不用担心了,凤鸣说过,十月头上,也就回来了——他那么好热闹,他还肯错过了这机会?”夏琰笑道,“他还与我说,将来——他若与秋葵成亲,我不论在什么地方——哪怕跟你在东海西域、南荒北莽游山玩水,都定须给他到场——他又怎么敢先误了你我的日子。”
刺刺忍不住嘻嘻笑道,“那就好啊。”一停,却又露出几分担忧之色,“可也不知……他们在那里怎么样了,到现在也没消息传来。”
夏琰心中知晓,沈凤鸣等人应该才刚刚抵达洞庭未久,此时自然没什么消息传回。但这份担心总是不可免。不过,这一趟行动胜算并不小,也确不必忡忡悲观。退一万步讲——十月廿六的婚期如今已经传出去了,即使真有什么样的事,怕也改变不了了吧。
室内暖灯映着霞帔,对面相望、情愫涌溢的两人,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那一场他们分明都没有参与的洞庭之战,又会怎样左右了这段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姻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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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可惜,岳阳楼二十多年前损于大火,至今不曾修缮。
秋葵独坐窗边,遥遥望着不远处的岳阳楼在夜色之中黑憧憧的残影。这间小屋——是武陵侯风庆恺为她特意安排的临时居所。 三八七 月夜岳阳
“你们的来意,我已大致明白。”风庆恺头一日便道,“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幻生界亦是风某在这荆湖路上的心结,既然沈教主此番有心,风某自当与诸位同心合力,更不要说——那日三支之会上,风某还说要向秋姑娘请教琴艺,如此算来,与云梦教早就不是外人了。”
他的话锋却随即一转,“只是——其他人倒还好说——沈教主、秋姑娘、净慧师太几位,都是在三支之会上抛过头脸的人物,倘行动之前就叫幻生界的人看见了,恐打草惊蛇。”
沈凤鸣早在临安出发时就将黑竹会大多数人叫几个银牌分头带领,散开前往,到了岳州城外各自等候命令,防得引起注意。他自己只与秋葵、净慧、贺撄及黑竹会中少数几人同行,一路也车辇以遮、易装以饰,十分小心。不过风庆恺似乎比他更为谨慎——虽然暂时赶走了章再农的纠缠,保住了岳州城的地盘,不过岳州形势大不如前,风庆恺担心城中多有江陵侯或是幻生界的细作,唯几处由心腹之人把控之所能有把握绝无纰漏,便将其中一处名为“武侯园”的别苑让给了几人作为这几天的落足之地。
沈凤鸣当然也没有反对的理由。既然到了岳州城里,有借口先将秋葵保护起来倒也合他的意——几个人里,最需要隐藏踪迹的便是秋葵。他自己昔日出现于洞庭山三支之会时,是以魔教之后的身份——着白衣,披长发,掩平素随性颓落之意,现一时翩翩优雅之态,其实是用了少许阑珊一支形面之惑的心法,故此形质神气与那个常日的沈凤鸣大是不同。距离七月初已过去了两个月,洞庭一带对他的热衷也稍许平静了些,他如有心叫人认不出,只要穿件不起眼的灰衣,加上“阴阳易位”的帮忙,当可以办得到。净慧、贺撄也同样谙熟此心法,更不要说贺撄原本就未曾在人前现过身,不须刻意。唯有秋葵,既露过面,亦不懂得易容或形面幻饰之法,偏偏又容貌出众易引人注目,要在城中活动便大为不易了。
昨日风庆恺与沈凤鸣谈了一夜,今早沈凤鸣带了轻功颇佳的欧阳信,去幻生界驻地附近探查;风庆恺则带了口才出众的江一信,同净慧师太一起离开岳州,前往衡山,要将衡山派这个帮手先游说下来以为后援。贺撄虽然没什么任务,白天也自扮作了游客,在岳州城中街市、郊外村落探听消息,估摸形势。
秋葵并不至于为独自一人留在武侯园而沮丧——她深知此来洞庭,需要自己的地方很多,绝不该急于此一时。她与净慧师太同居于东楼,沈凤鸣等男子都被安排在南楼,两座小楼以长廊遥遥相连,半抱着一处庭院。东楼里这一整日也无有旁人,她便在屋内继续习练魔音——为谨慎故,她用的是空弦而非七方,以防出声。
风庆恺等四人此去衡山少说须两三日,但沈凤鸣几个天黑之前总该回来了,未料晚饭时分一个也不曾有消息。秋葵不得不独自用罢晚饭,也少了习练的心思,稍稍有些担忧起来——窗外,岳阳楼的残影渐渐也看不见了。
天色全暗时,她才见有人穿庭而入——不是沈凤鸣,却是贺撄刚刚回来。
有人回来总比一个都不回来的好。她暗自舒了口气,待要起身下去,忽眼前一花,好像另有个人影也入了庭院。她有一霎的恍惚——那是个瘦削的、轻色衣衫的身影,飘一般跟在贺撄身后——底楼廊上的灯正在次第点起,庭院里花木茂密,光影闪动,一时间直有几分真幻难辨。
心头忽机伶伶一阵打颤:她好像认出那是谁了。
“咦,师姐好像不在嘛。”似乎是为了确证她的怀疑,她听见那个人开口说话。
她咬着嘴唇,没有出声。因为晚饭之后就一直坐在窗前出神,她屋里并没有点灯,从下面看来,好像整个东楼都黑漆漆没有人似的。
“应是不会外出。天色晚了,我看秋姑娘多半是休息了。”贺撄道,“沈教主看来也还未回来,娄师侄赶路辛苦,不如今天早点休息,明日一早再见他们也不迟。”
娄千杉。秋葵心中默默念着。贺撄与娄千杉素不相识,可正如自己初遇娄千杉时认出了她的同源幻术,贺撄与她同为阑珊传人,当然更能一目识之。奇的并不是贺撄为什么会带她来,而是——她为什么会来岳州?她怎么——怎么竟还敢如什么事都未发生过一般,出现在我面前?她难道还认为我会再相信她?
她心中一时愤懑得如要满溢,又终究郁堵得难发一言。自金牌之墙得知真相以后,她始终避开不去回想与娄千杉有关的旧事,可那些欺骗到底还是郁结深埋在心,偶尔触及竟也若身在深潭,呼吸维艰。她自视甚高,朋友本不多,但也正因为此,她对朋友之爱惜远逾常人——娄千杉留给她的心痛之甚,绝非三言二语可说清道明。
可娄千杉看上去哪里又有过一丝忏悔与抱歉的模样?到头来,躲在夜暗里、仿佛做错了事一般的,竟反是自己——这个自诩快意恩仇、爱憎分明的自己。与其说自己是始终不肯接受娄千杉本是个骗子的事实,不如说——是不肯承认自己一直深信不疑的直觉与眼界竟是错了——视作朋友的,却原来一心想要自己的性命;而视作仇敌的,却反而肯为自己去死。
她握紧双拳。娄千杉此来是不是敌人她不知道,但她应该不再是个朋友了吧。她知道若此刻现身去阻止贺撄留下她也许大约也是徒劳无益。若是沈凤鸣在这里就好了。她忽然这样想。
“这一位是……?”南面廊间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秋葵辨出来人是李文仲。风庆恺临走特意交代过李文仲,无论如何要将秋葵照料妥当,是以他这一日也便留在这武侯园里,晚饭时还曾来看过秋葵一看。贺撄与娄千杉闻言回身,李文仲已走到了庭中,仿佛怔得了一怔,方拱起手来,“……娄姑娘?姑娘怎么……哟,大变了样了?”
他不说,秋葵还未太在意——娄千杉因为时常扮作男装,所以衣着发式时常变化,并不奇怪,但今日的样子确实有些异于往常——她还是姑娘样貌,却将头发绾了起来,衣色也重了许多,不是往日里那个青丝如瀑的娇媚少女。
娄千杉甜甜笑了一声,仿佛三支之会上的一切屈辱与伤痕都早消失无踪,“当真荣幸,这位大哥……竟还记得小女子。嗯,若记得不错……文仲大哥,对吧?”
李文仲虽然对娄千杉没什么好感,却也没什么恶意,听她喊得亲近,自也觉得受用,便道:“娄姑娘亦是阑珊高手,看来是受沈教主之邀而来,要共同对付幻生界的了?今日天色已晚,我叫人在这东楼给姑娘安排一间客房,暂且住下,若有什么缺少的,但与这边下人说便是。”
“好啊,那便多谢文仲大哥了。”娄千杉笑道,“对了文仲大哥,一会儿鸣哥哥要是回来了,你可要记得派人通知我,我可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与他说呢!”
李文仲愣了半天才省悟过来她说的“鸣哥哥”是什么人,当下里笑应道:“沈教主何时回来还难说得很,我自是会与他说姑娘来了。”便令那侍妇领了娄千杉先去房间。
秋葵屏息凝神,听着两人的脚步声渐渐上了楼来。未几,东楼的这一层亮起了烛火——娄千杉的房间虽不与自己相邻,却也只隔了一间屋。净慧师太不在,这一层上便只有自己和她。
她依旧沉在黑暗里。她已不是不知所措,只是忽然觉得可笑。娄千杉一点都没变——经过了那许多事,欺骗了那许多人,给那么多人带来了伤害之后,她还是那个样子。
李文仲、贺撄,他们不知道她做过些什么。他们很自然地将她当作自己人,无论是出于真正的好感还是出于礼貌。
沈凤鸣呢?
沈凤鸣应该与他们不同——哪怕他不知道当初幽冥蛉一事是拜娄千杉所赐,他总是一直知道娄千杉的为人的吧?那么久以来,他和君黎不就是在苦苦说服自己,娄千杉是个骗子吗?
她能够隐隐约约地看见从娄千杉屋里透出的烛光,甚至能听见她轻快地哼着一些断断续续的小曲儿,像是很开心。她的心情却并不好,远眺着那边漆黑的南楼,半分睡意也没有。
听李文仲说,洞庭湖中君山岛,也即先前三支之会的所在地,如今已在武陵侯控制之下,幻生界在岛上已无立足之地。但关非故却向南占据了洞庭前往湘水、沅水的通路,很是令人头痛。不仅如此,风庆恺起初因仓促应对江陵侯章再农,也失去了岳州城外的大片地盘,对洞庭湖水面的掌控弱下了不少,不得不由得章再农夺下了洞庭以北的大片村镇——距离君山岛和岳州城都极近。章再农与关非故如此分踞洞庭北南两岸,倘若联手合围,岳州城腹背受敌,武陵侯的日子只怕就难过得很了。
此次沈凤鸣前来要对付的固然只是幻生界,可既然与风庆恺联手,自然心照不宣也要助他消了江陵侯的隐患。不过江陵侯离得近,与武陵侯已冲突多次,实力几何也各自心中有数,不似幻生界遁于南岸,难以远逐。今日沈凤鸣与欧阳信前往暗探的便是洞庭南面,幻生界的地盘。 三八八 月夜岳阳(二)
此去虽有些路程,但不过是探查,必不至于深入腹地,向晚时分也该回来了,迟迟不归不知是否出了什么意外。秋葵看到,李文仲也在庭院门口来回快走,多半亦是心中焦躁。她强捺心绪,除靴登榻,闭目而卧,可当然睡不着——不知是否是错觉,无论是楼下还是隔屋,都仿佛有脚步声始终一记记反反复复踏在她心上。
大约到了后半夜,她迷迷糊糊间只觉有股风息吹拂着面颊——她忽然清醒过来——夜意清冽着从窗外涌入,有人正在下面庭院里说话。
“……就有劳你了。”这是沈凤鸣的声音。
虽然只听得了半句,不过语调听来还算寻常,看来他不似有遇险受伤。
与他对话之人当然是李文仲,“沈教主放心。”他的回答也很简短。
“对了,”李文仲又想起来,“阑珊一支的娄千杉姑娘来了,说是有要事告沈教主你。”
“她人在哪?”秋葵捕捉到沈凤鸣语气里一丝细微的变化。
李文仲没有应声,想必是伸手指了指娄千杉的屋子。
那屋里定当也黑了灯。才听沈凤鸣道:“嗯,明日再说。”
秋葵屏息又等了一会儿,庭院里再无声息,想来这两个人说完便各自回屋去了。夜凉涌动,她便起身待将窗子关起,东楼的静谧里却忽依稀有了些儿动静。
沈凤鸣应该已经走得很轻,若不是秋葵恰好起了身清醒着屏息倾听,若不是自小习练魔音的双耳比常人要敏锐许多,她只怕根本察觉不得。她一颗心忽地一跳。这东楼只有自己和娄千杉,他在这深夜暗潜而来,是要寻自己,还是……
沈凤鸣在她的屋前停住了。漆黑的夜看不见他的半分影子,只有奇异的直觉让她意识到他在那里,与自己只有一门之隔。她咬住唇,不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只不过是片刻——他在她门前停留了片刻,然后——走开了。
数丈之外,秋葵已然再听不见他的半点声息,很显然,沈凤鸣是有意压住了自己的脚步。她的心忽然如悬至高空,轻索索地荡着——他竟然是来寻娄千杉的。
他虽然对李文仲说“明日再说”,可他却悄无声息地,径自来寻了娄千杉。
隔间的门果然传来“呀”的一声轻响,沈凤鸣甚至好像都不曾敲门,就将门推开了。秋葵坐在窗边,那窗还没有关,夜风仿佛一下子变得蚀骨起来,吹得她身上一阵阵发寒。
沈凤鸣好像早就知道娄千杉要来。娄千杉好像也早就知道沈凤鸣要来。
那屋里传来一阵压低了的窃窃私语之声,她却不想去听,嫌恶地掩了双耳,倚在窗台之上。那两人似乎也并不打算让她听——片刻之后,她看见两人出现在楼下庭院之中。
她放下手来,怔怔看着——他们很快穿过了庭院,出去了。
庭院沉静而空落。忽然才意识到,今晚竟然有月。月是极细极细的上弦,令她想起另一个被沈凤鸣深刻在自己眼耳与脊背的夜,一时间竟觉时光倒错,心思拂乱。
恍惚惚间,她深知自己分明不该在意这些事,可还是呆呆坐了不知几久,一颗心浮浮沉沉,再难以安稳入睡。两人离去约摸有半个多时辰方回来。即使知道他们从庭院中应该看不见黑暗里的自己,她还是立时躲入了窗边暗影,不敢向二人直视。
月牙像东南二楼半抱着这方庭院般半抱着那方天空,将整个夜晚勾得如同梦境。她没有再听见他们说话,只有娄千杉的脚步一点点近来,从自己的门前经过,消落在隔间的屋里。
南楼那边,灯火也终于亮起,将沈凤鸣的影子投在了窗纸之上。秋葵恍然如醒,虚脱般,沉入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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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很长也很短。秋葵不知道自己睡着了没有,在下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然蒙蒙发亮。
那种荒唐之感还存留在她的脑海中——昨夜月光如碎,将她心思也割得狭窄,现在回想起自己会在黑暗中暗伺偷窥了大半夜,当真有点匪夷所思。她呆了一会儿,起身洗了把脸,才终于清醒了几分。
南楼的窗上不再有影子,隔间的屋里也不再有声音,仿佛那一切都不过是错觉。秋葵呼出一口气。无论是错觉还是真实,沉浸在那般胡思之中只会令自己越发不知所措,倒不如出去走走的好。
可开门却不自觉地转向那一边——娄千杉的那一边。她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那屋门看起来虚掩着,一道不显著的缝隙漏出了一点点穿屋的轻风。
“这么早——是去找我么?”一个声音忽从另一边传来。
秋葵微微一怔,伫住脚步。沈凤鸣站在灰色的天光中,背后半倚的廊柱遮住了他的半个身形。他也不知是早已在此还是刚刚才至,秋葵先前竟未注意到他。
“你……”她有几分恼火,“你一大早躲在这里做什么!”
“听说你昨天睡得早。”沈凤鸣笑,“我想着——你今天大概会早起。”
秋葵忽又思及昨晚那不知是真还是幻中所见,胸中郁堵十分,冷冷道:“我睡得早或晚,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了,刚起来就这么大火气。”沈凤鸣笑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我、不关心我昨天可有遇到危险?我可是一回来就想着要寻你说说,谁知你却睡得香。”
一句话反而越发勾起了秋葵的火气。“沈凤鸣,你莫要以为我不知道你那些勾当!”
沈凤鸣眨着眼睛,“你知道什么了?”
“你……”秋葵气极,猛一掌推开娄千杉的房门,“你昨晚上不是和她……”
话音未落,却忽然顿住。
屋里空荡荡的,何曾有半个人影。
秋葵抢了几步往里——整个房间里除了微醒的天光,什么生气也没有,连铺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半点衾被,看不见一丝有人住过的痕迹。
“怎么了?”沈凤鸣也随着她推门入内。
“我……我明明看见……”秋葵几乎噎语,“我明明看见,你和娄千杉……”
“娄千杉?”沈凤鸣有点愕然,随即失笑,“湘夫人,你莫不是发了大梦?我们这回来只有你我与净慧、贺撄两位师叔,哪里来的娄千杉?”
秋葵脑子里空幻幻地一白。莫非自己当真是做了场梦?昨夜种种——尤其是那弯新月——的确有些真幻难辨,此际天光惨惨然似有若无,屋中空旷一新,沈凤鸣表情诧异,仿佛都在证实着她的荒唐所见确实只是一梦。自己昨天是不是真的坐在窗前睡着了?从贺撄与娄千杉一起回来开始,就是一场梦境?
“你是见了鬼了吧。”沈凤鸣见她表情古怪,大笑着去拉她手,“睡得久了,容易发梦。还好天亮了——走吧,听我说点正事,就不会乱想了。”
秋葵却没有动,怔怔听着风从窗隙穿过这间空旷旷的屋子。不是,不是的。就算那一切所见都看得错了,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听觉怎会错了?她分明听到娄千杉在庭院说话,听到她在屋里轻轻哼着曲儿,甚至听到过沈凤鸣在自己的门前停过那么一停——那么多清清楚楚的细节,怎么可能是场梦?
耳中忽再听到几丝猎猎之声——像衣袂在微风中作响。她陡地挣脱开沈凤鸣——是窗台。窗台上有件什么东西,好像是一张薄薄的纸片被压住了一角,正自随着窗隙的风翻腾着边儿作响。
沈凤鸣好像同时也发现了。他面色仿佛也微微变了变,几乎与秋葵同时,他已抢到窗口。
那是一张字笺。他想伸手去夺,可秋葵没有给他机会——一声绵软的轻响,他只扯到了无字的一个碎角。
秋葵已经抬起头来看他。沈凤鸣看见她将手中纸片举起,冷冷横在他双目之前。她什么都不必再说。那字笺上——留着两行笔迹。
他突然想起,在许久以前,娄千杉也是这样,用几行笔迹,就轻易地夺走了秋葵的信任。
他恨自己怎么会给了她第二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