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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九 双琴之征
天才壹秒記住『xiazaimao qu 】”
“我也是这么想,”沈凤鸣道,“所以我才想不通。”
“想不通,就一定是哪里想得不对。”老掌柜道,“依我看,这人定是有了比那‘初衷’更大的好处,或是比完不成了那初衷更坏的坏处了。就好比,老头子好好在这里开店,开了几十年,太太平平,打算一直开到死的。哪知道这地方给你们几个阎王看上了,老头子心想,要是不从吧,只怕日子难过,这不是只好改变了初衷……”
“掌柜的,你这话是怎么说。”沈凤鸣忍不住道,“我没为难过你吧?”
老掌柜反而呵呵笑起来:“公子莫发火,我是说个笑话,公子今日烦急得很。”
沈凤鸣只好叹了口气。“算了算了,不说了吧。”反正秋葵肯同去已足够自己欢喜,娄千杉不出现反倒是好事。想要得个理由也不过是担心她将来再生事端,如果自此永不相犯,也算求之不得。
那老掌柜却酒兴正浓,道:“怎么不说了?——老头子虽然没跑过江湖,但戏文可是听了不少——那戏文里的人物,你不管他是好人坏人,都不会做无缘无故的事儿。你看,那英雄舍生取义,看上去不是为着什么好处吧?但他‘舍’了生,却也‘取’了义——他不是什么都没得啊。有的人愿意舍生取义,有的人愿意舍义取生,归根到底,只不过是因为心里看重的东西不一样。你能说他要义不要生,就不是好处了?只能说他看重这个‘义’字,若要他背义偷生,他这辈子都好过不了,比死还难受。”
他停顿一下,又道,“再说那坏人吧,你说他狡诈奸恶——但说到底,要么是为了财,要么是为了权,哪怕是为了乐子——总要占一样。那秦桧当年为什么要害岳将军?他为什么不去害别人?他为什么还帮有些人?那是因为,害岳将军对他有好处,害别人没好处,若是自己的帮手,那当然沆瀣一气。所以,不管什么人,做好事坏事,那也都不是瞎做。”
“行了,掌柜的,别讲你那些道听途说了。”沈凤鸣放下酒杯,越发摇头。
老掌柜伸手指着他,便似夫子教训学生般,“理就是这个理,你可别不信。若是公子还想不明白,那定是因为——你看错了人。一个人为什么要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那不是不利,只是你看着觉得不利。人心里怎么个取舍,只有他自己知道,你一个外人怎么知道?你以为人家看重之事,嘿嘿,其实未必是他真看重。”
是这样吗?沈凤鸣心里道。若娄千杉还有比报仇更为看重之事,又该是什么?
他并没有忘记。就在数月之前,这同一间酒阁,娄千杉曾暗示他,要他带她远走高飞。他既不自薄也不愚钝,他知道娄千杉是什么意思——可是,即便如此,又怎样?他从没将她那浅浅的一点倚靠与暧昧放在心上。他从没有想过在她那能够为之付出所有的复仇之心面前,又有什么不是不值一提的昙花偶现。
可是现在他只觉得惊心。若有人来问自己,一个女人为何要对另一个女人下毒手,答案原本再简单不过,就是在戏文里都能找出无数个例子。那始终让他莫名烦闷以至于不敢深念的,或许是他不能相信娄千杉竟也会将“情”之一字看得那般重——这个周旋利用却又憎恶世间男子的女人,这个能够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人,难道竟也会因了某个人妒恨到失去理智?
“说得也对啊。”他不动声色,漫漫回应道,“若是人心这么好懂,那戏文也没什么可演的了。”
老掌柜喝得迷糊,嗯了两声,靠在桌上不再说话。
沈凤鸣叫了两个少年来将老掌柜扶回房中,自己怅怅然坐了一会儿。如果真的如自己所想,那么——娄千杉现在应该死了心,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吧?
可是,他却也再不敢自诩懂得他人的心意——以自己的心思去揣度一个女子,大概本来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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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侯园的夜,比那个临行前的夜晚,更多了氤氲月光。
沈凤鸣在庭院之外停下。娄千杉的面容比黯淡的夜更憔悴失色,甚至有几分发青,只有眼睛还闪着盈盈月色,像在期待什么。她绾着陌生的发髻,穿着一身不失得体的沉香色刺绣窄褥长裙,唯一与昔日相似的地方,只有她这单薄得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的身躯。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三九〇 凡心区区
“没想到你还有胆来。”沈凤鸣望了一眼庭院的微光。此处离东楼已经足够远,无论怎样说话,应也不会惊醒了秋葵。
“我是来应你的金牌令呀。”娄千杉微笑,“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金牌令不过是唤人去临安。”沈凤鸣道。“黑竹一百二十人已经选定,你不在其中。”
“你不会想赶我走吧?”娄千杉笑得越发璀然,“就算我不以黑竹中人的身份,总也能以云梦盟友的身份,来此与你并肩为战吧?你就当我是自作聪明——人家也是想帮你……”
“帮我?”沈凤鸣冷笑了笑,“我还没问你——上次的幽冥蛉,是幻生界给你的吧?他们肯将这么重要的物事给你,你现在却要我相信你会来帮我?”
娄千杉这一次苦笑起来。“你果然……都知道了。”她叹了口气,“你也该想得到,幻生界肯给我重要的东西,当然是因为他们想杀一个重要的人;也因为他们相信——我也理应想要杀这个人。可惜啊,我失手了。这个人到现在还活着——就站在我的面前。”
沈凤鸣没有说话。他不知道她究竟想说什么。
“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娄千杉语气喟然,“他们肯定也弄不明白,定会认为我私吞了幽冥蛉,没有对你动手。我反正是解释不清了,干脆就真的帮你好了。”
她掩口巧笑。“哎呀,你可别以为,我是真想害秋师姐。我还不知道吗,你为了救她,可是连命都不要的。我是怕太着了痕迹,所以才让秋师姐先吃了点苦头——只有这样你才肯心甘情愿去死啊,不是吗?”
沈凤鸣只能看着她。明知她在信口胡扯,可大概正是因为这谎言太荒唐,荒唐到娄千杉明知他一个字都不会信,他反更不知何言以对。
“演完了没有。”他冷冷开口。
娄千杉眼中的笑意微微敛下,瘦削的双肩轻轻耸了一耸,低垂下头,也低垂下语声。“信不信都由你。反正那事情已经过去了。”
“你说有要事告我,说的就是这些?”
娄千杉咬了咬唇,“不是。”
“那你要说什么。”
“我给你看件东西。”娄千杉自衣襟里取出一物,是封精致的帖子。
沈凤鸣接过来。“‘归宁拜帖’……?”这四个字让他微微一怔。出嫁女子回门,称为“归宁”。一些大户人家之间,若是为示尊敬,回门时夫家陪同的亲眷便会预先递上拜帖,娘家则设宴款待,以为融洽。
他抽出细看,拜帖的具名是宋客。
“我夫君双目盲了,书写不便,这其实是他大哥宋然代的笔。”娄千杉见他看得蹙眉,面上反而露出莞然,“千杉父母早亡,心里就将云梦当作娘家了。要不是早先真的以为你已死了,定会一早知会你,邀请你来喜筵上,做我娘家人呢。”
她又续道:“也怪我那一段日子都没留意外面的消息,后来——也是他们在总舵见了你的金牌令,我才知你还活着。我连忙就与夫家商量了下,正好他们兄弟两个回头都要去临安,定会拜访你,也就当陪我回门,与你告知了——你就予我个面子,到时招呼招呼他们可好?”
她说话间,不自觉地就将双手伸来,真似个孩子般,要攀住沈凤鸣的衣袖。
沈凤鸣匪夷所思之下,还是下意识向后躲了躲,余光瞥见她头顶挽髻的发簪。那新簪华美,雕饰精巧,可那簪首上细细几个小孔,这般近看还是能看得出几分杀意的端倪。
就算娄千杉此时对他没有暗算杀心,可将这一枚艳丽至极的暗器作了发簪,靠得如此之近,还是令他心底透出寒意来。娄千杉本不擅暗器——即使要用,她也只以她的凝冰诀幻术,化水为兵。倒是宋客的暗针沈凤鸣领教过——这一件精巧的机簧,多半是宋家给她防身的礼物。
“真是……想不到。”沈凤鸣收敛那些讶异与惊心,也折回那纸拜帖,淡淡然道。“我不知娄姑娘竟已与宋二公子结了百年之好,否则,我该早点备上礼物,前去陈州贺喜的。”一顿,目中还是透出锐利来,“看来你这些日子都在宋家——你的目的想来也快要达到了吧?”
“是快达到了。”娄千杉也收起嬉笑,淡淡回答,“若不是宋然已经有了妻室,我说不定已经不需要与他们纠缠下去了。”
沈凤鸣明白她的意思。娄千杉的目标想必本不是宋客,而是宋然,因为宋然才是继承执录之任的人——若能成为执录的正妻,她可以更容易地拿到她想要的册子,而嫁给宋客则要曲折得多。
他竟已不再觉得难以置信。这样径行无忌,这样不择手段才是娄千杉的本来面目吧。她不在意,也不去计算在这其中,她自己付出的代价又有几何。这大概就是她要告诉他的“要事”?告诉他复仇依然是她生存的唯一目的,过往种种,都不过是一时冲动,都——“已经过去了”?
“这帖子是你要求宋然写的吧?”沈凤鸣晃了晃手心,“怕我不肯留下你,就用执录家来压我——我却不懂了:既然你想要的东西已经近在咫尺,为什么不待在家里,反而定要来洞庭?”
“因为宋然把那些册子带走了。”娄千杉道,“他去了临安,见我们那位新大哥去了。我和宋客得过些日子才能去临安与他会合,左右也是急不来,我若不跑出来,难道真要我在家里陪一个瞎子?”
“你既然不喜欢与宋客在一起——这般利用他们,就不怕我借归宁宴的机会,将你的秘密告诉他们兄弟两个?”
“你可以试试看。”娄千杉道,“看看现在宋家上下是比较相信我,还是比较相信你?”
沈凤鸣竟无言以对。他一点也不怀疑——娄千杉的确能够令得宋家上下对她全心信任,就像当初她能够令得秋葵对她全心信任,独视自己为别有用心之徒一般。
但娄千杉随即还是叹了口气,“可我……并非要以执录家来压你——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哪怕你与执录家交恶,君黎的面子也足够保你在黑竹会无虞。我只不过求你信我这一次,让我留下来与你一同对付幻生界——这一次本就是执录家的意思——宋矞死在幻生界的手里,宋家都希望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以为他报仇。我真真确确是来帮你的。我现在没有半点理由再站去幻生界那边,也更没有理由再来害你。”
她一时说得恳切,目光忽闪着,如午夜里忽明忽暗的花儿。
“这么说,你也是为了更取信于宋家。”沈凤鸣笑笑,“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好。我今天去幻生界那边探察,是遇了些麻烦,本来正有点发愁该怎么解决。宋夫人既然自告奋勇,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愿意纡尊降贵,于这次行动的安排上,听由我的派遣?”
“这是自然。”娄千杉笑道,“不管是黑竹还是云梦,我可都算是你的部下,不听你的又听谁的呢?那你的意思是——需要我再去探察?”
沈凤鸣摇了摇手,“探察就不必了,只是我想到的一个办法,正巧非你不可。”
“非我不可?”娄千杉眼珠转动,娇笑道,“只要不是让我去送死……”
“当然不必送死。”沈凤鸣稍稍俯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娄千杉面上笑意渐逝,待他说完,仰首向他,目光之中竟有些复杂难言。
“你……是认真的?”她语气忽然有了几分悲失。
“这件事于你应该不难吧?”沈凤鸣却说得轻描淡写。
娄千杉咬着唇。“我知道你还是不相信我。你就是不想我留下。”
“若是你不愿意,我不勉强你,只能请你回陈州去了。”沈凤鸣道,“回头见了你夫家的人,我便只说——是你一上来就不听我的安排。”
“你就是怕我还会对秋葵下手,对不对!”娄千杉气息忽然转急,“你就是容不下我,你连让我与她道个歉的机会都不……”
“我为什么要给你机会。”沈凤鸣一字字地道,“你是想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般继续将你当作小师妹,还是想她当面与你清算她受的苦?——你背信绝情惯了,倒是怎样都不怕。可是她与你不同。”
娄千杉单薄的身体摇了一摇,向后退了一步,像不认识一般地看着沈凤鸣。“可是她与你不同”——简简单单的一句,听在耳中竟也如万虫噬咬般钻心,钻心过他骂她背信绝情。
“你想好了没有,去还是不去?”沈凤鸣将帖子晃动着——执录家对他的威胁,此刻仿佛都反成了他对娄千杉的威胁。
娄千杉慢慢才收敛起表情,归于平寂:“我想最后问你一事。”
“你说。”
“如果——如果不是我对她动了手,你会不会——至少——还如以前一样,将我当个朋友?”
沈凤鸣稍稍沉默了下。这世上本没有什么如果。如果娄千杉不曾对秋葵下手,秋葵到现在还想要自己的性命也说不定,若从此而论,自己是不是还要感谢娄千杉?
他笑笑。“我会怎样不好说,不过——你本来至少还能有她这个朋友。”一顿,又道:“所以我劝你现在——还是好好地珍惜宋客。若是连宋家的倚仗都没了,你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娄千杉目光垂落,睫羽闪烁,半晌,忽展颜一笑,面色焕然:“好,我答应你——作为回报,你也别乱嚼舌根,搅乱我在宋家的计划。”
“可以。”沈凤鸣抱臂,“我正好想看看——那个宋然会不会也和他弟弟一样无能,竟能让你得了手。”
娄千杉轻轻哼了一声。“那么我也要看看——就算没有我的‘妨碍’,那个你一心想保护的人,到底会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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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千杉应允了抹去一切来过的痕迹,在天亮前离开武侯园。从南楼的窗前看下去,月影沉下,白日未启,她离去时的轮廓瘦瘦淡淡,像一切明白怎样挣扎都再无意义的绝望背影。
沈凤鸣是亲眼确认了她的离去的,可是现在想来,就连那绝望的不回头大概也不过是一种新的伪装。人总是下意识以为自己掌握了那些多变的人脸上某个瞬间的真实,沈凤鸣也不例外,可是——这个女子也许真的太难捉摸,以至于,那些变化万端的表情,竟没有片刻是真实。
这张柔软的字笺不知道算是真实的吗?天光已耀,沈凤鸣佯装镇静地从秋葵的指间揭下了那一纸翻飞。笺上只有两行、共十四个字:天意从来高难问,凡心区区不肯休!
她的字迹,也像天亮前那个背影一样瘦瘦淡淡的,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走,可此时此地,偏偏执拗地一个个钉在这里,任凭风怎么吹动也不肯退散分毫。
此时的沈凤鸣无心深究她的本意。只是在很久以后回想起来,他觉得,那该是这个女子离开时的最后一点嘲笑与自嘲。即使明知没有意义,她还是怀着满心不甘,不肯叫他趁心如意,仿佛这样就可以让他记住她——哪怕是以一种更坏的方式。他始终也无法确定,她在写下这十四字的片刻,那不肯放下的凡心,到底是她的家仇,还是她的嫉恨。 三九一 凡心区区(二)
“能……让我解释一句么?”沈凤鸣小心翼翼地看着秋葵。虽然他觉得答案大概是不能的。
秋葵果然将一双眼睛冷冷蔑着他:“解释?你何须向我解释?”
“那好啊,”沈凤鸣笑着,“你不想听解释,我就不解释——我跟你说点别的?”
秋葵气结不已,正待发作,忽外面有人远远喊了几声“沈教主”,是李文仲的声音。
沈凤鸣露出几分无可奈何之色,“恐怕就是想解释也没时间了。”便回身去了廊上。李文仲见了他,快步赶来:“沈教主,你要的车马备好了,就在园口,是不是现在出发?”
“我一会儿就过去。”
李文仲掉头去了。秋葵不免冷嘲:“怎么,既然让人备了车,却又叫人等?若是赶着要与什么人厮会,可别要耽误了时辰。”
沈凤鸣只余失笑,“湘夫人,你再这般模样,我也只当你是在吃味。”
秋葵冷冷道:“你做什么勾当,与我有何干系,你要去便去,少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
“也好。”沈凤鸣摊了摊手,“你先消消气——等我回来再听我说。”
秋葵正待再反唇相讥,沈凤鸣又道:“这样吧,你先去欧阳信那边。我若无意外,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我去欧阳信那边做什么。”秋葵面色不豫。
“你是真对我们昨天的事情毫不关心啊?”沈凤鸣不免苦笑,“欧阳信昨天中了毒,虽然现在没什么大碍,不过——最好还是看着点。”
秋葵方吃了一惊,“你们与幻生界动手了?”
“没有,只是惊动了几只蛇虫。”沈凤鸣叹了一口,“但也费事得很。”
秋葵咬了咬唇,此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默默。
待沈凤鸣离去,她慢慢转去南楼,廊上先见着了贺撄,与他点首算是打了招呼。
“秋姑娘是去看欧阳兄弟?”贺撄道。
秋葵点了点头,“贺师叔也知道他——昨天的事?”
“早上听沈教主讲的,方才我已去看了他一看——毒是解了,也醒过,不过受的罪不少,一时半会儿,恐怕还活动不得。”
秋葵默然不语。沈凤鸣看来是在来寻自己之前,与李文仲、贺撄几个都碰过了面,却说什么一回来就先来寻自己,实是不眨眼的谎话。
可是转念又一想,他要瞒着自己娄千杉的事,当然要与他们二人先串好了言语。这一时心中也不知是恍然还是愈发忿忿。
“秋姑娘……怎么了?”贺撄见她忽然不说话,不免奇怪。
“没什么。他……欧阳信他……没事便好。”
“真是料想不到,这青龙教竟会到得比我们还早。”贺撄喟然。“也不知沈教主于此有什么安排。”
秋葵心中暗暗吃了一惊。贺撄见她已知晓欧阳信中毒一事,自然料想沈凤鸣是与她说了昨日详情,她当下只能含糊应过。
两人去看了看欧阳信,见他果然又昏睡过去,便回到廊上,再谈了几句。原来昨日沈凤鸣与欧阳信去往幻生界驻地途中,却先发现了青龙教之人驻在附近——青龙教此番由程方愈领头,竟带了约摸二百人之众,已到了洞庭,就落足在距离幻生界不远处的澬水西岸。
沈凤鸣虽不是没想过青龙教会来援手,可如今这架势远在意料之外。按理说,拓跋孤自视甚高,关非故老奸巨猾,虽然结盟,也绝非毫无隔阂。而且青龙谷距此地甚远,拓跋孤的人多年来不离淮南之地,不可能派出大量人手常驻于关非故的地界——若说非为常驻,那么青龙教定须知晓沈凤鸣正要在此时来犯——否则这时机和人数就未免太巧。
其时两人一是为了探清幻生界地形,以备黑竹各组分头行动,二是为窃取蛊虫,以为研究解法,纵使有了青龙教的意外,此计亦不可废。是以沈凤鸣便留下欧阳信探听青龙教虚实,自己独去了幻生界驻地。却哪料青龙教的驻地之中亦布了毒虫为防。欧阳信虽轻功卓绝,毕竟敌不过飞虫走蛇之敏,不防之下便着了道,幸亏青龙教人不识蛊讯,他撤出及时,还未被察觉。倘换作是在幻生界的地头,只怕早已难逃。
秋葵远远望着廊下园中几株花草。在她看来,两人分开行动原就是个错误——本就是为了互相照应方由二人同去,倘若分开,倒不如一个人去还更安稳。
好在欧阳信虽然受伤,还是带回了不少青龙教的消息。除了领头的程方愈之外,青龙教排得上号的还来了他的左右手之一庞晔,以及左先锋单疾泉麾下的向琉昱。单疾泉本人倒是没有来——粗想有些奇怪,毕竟拓跋孤一向更习惯用单疾泉。不过细想之下,一是青龙右使刚刚身故,谷中不可无人,二是上次单疾泉和幻生界之首关非故似显不睦,而程方愈却是关非故的眷亲,两人共处想必更少龃龉猜忌。如此,派程方愈来而留单疾泉在谷中,也是合理。
饶是如此,秋葵胸中还是涌出万般疑问来,李文仲着人来请二人早粥,她全无食欲,摇手婉拒,只待沈凤鸣回来问个清楚。
廊上很快只余她独自站立。怔忡间忽依稀听见些熟悉的步声,她不自觉抬头望了一眼——辰时已是过半,沈凤鸣回来得很准时。
“听说你耍脾气,不肯吃饭?”他笑得不像有一丝沉重的样子,“这是怎么了?”
“你不是叫我在欧阳信这里等你。”秋葵的口气没了先前的讥讽高锐,纵然还是反问却也显得低低沉沉的。
“这回怎么这般听话。”沈凤鸣走近,与她并肩向廊外漫漫而看,“欧阳信醒了没有?”
“一直睡着。”秋葵道,“你去哪里了?”
沈凤鸣看了她一眼——她竟问得认真。
这一路共处,得与她认真说几句话,似乎也是不易。他便也正色道:“替欧阳信完成他本来该做的事。”
秋葵大致明白过来——黑竹会众人分为六组,正藏身城郊,虽然各自任务早已确明,却独缺一份详细地形与布守图。如果是以往的大任务,黑竹会多半会派一组探察者先行,查明地形后绘好地图,其余各组再行出发,不过这次,幻生界不比其它——蛊虫为讯,乃是天然的司防屏障,若非懂得其蛊术窍要之人,身手再是灵敏,怕也难以与虫蛊相比,极易触弦,只能由沈凤鸣亲去。而之所以带上欧阳信,一是他轻功出众,二是他擅长记忆地形,三是若条件得利,他能顺手带些什么回来。欧阳信本该今晨于约定之时去往约定之地,将地形图分交于各组,哪料他却受了毒伤,是以那连夜绘图、一早秘会之事,当然只能由沈凤鸣来完成了。
她勉强一笑,“看来你早上还算顺利。”
沈凤鸣吐了口气,“顺利啊。”
秋葵沉默了一下。“你有没有怀疑过,是娄千杉走漏了风声?”
“你也觉得此次是走漏了风声?”
“否则青龙教怎么会来得这么坚决。”
轮到沈凤鸣沉默了半晌。“没有。这件事与她没有关系。”
“你怎么知道?”秋葵一伸手握紧了扶栏,“你怎么确定不是她?”
“我给你看样东西。”沈凤鸣随手将归宁拜帖抽出来。
秋葵接过,读得将信将疑,末了,抬头看他,“什么意思?她……和宋客成亲了?”一顿,“但这与我的怀疑有什么关系?”
“他们二人大婚的日子,是戊戌日,也即八月廿八。”沈凤鸣道。“哪怕她是成亲第二天就出了门,也只能勉强赶在前两日来到洞庭;就算她径直去往了青龙谷,也决计来不及让青龙教赶在我们之前就到了这里。”
秋葵寻思了下,“可你发出召集令的日子却早,或许她得到召集令之后,在成亲之前,就已经出来过呢?”
她却又将那帖子看了看,“也不对。”
“是啊。”沈凤鸣道,“我发出的是早,不过这帖子里说,她是下旬才得知此召,这么短的时间,按理是来不及往返。况且,这字里行间的看起来,她一直都在宋家照顾宋客。”
他一顿,“先不说这个,倒是你——往日里你那么回护她,怎么今天却怀疑起她来了?”
秋葵转头,直视住他,“幽冥蛉是她放的——她与幻生界有瓜葛,我难道不该怀疑她吗?”
沈凤鸣一时怔怔望她,“你……早知道了?”
“君黎一直没有告诉你么?”秋葵道,“你以为我还什么都不知道么?”
沈凤鸣愣了半晌,忽然大笑起来。“道士果然误事——早知如此——我还费那么大事,担心你见了娄千杉的面!”一顿,“不过,你的事为什么老要他告诉我——你就不能……就不能自己告诉我?”
“我现在告诉你了。”秋葵淡淡地说着,听不出一丝心意的起伏。
“难怪——你看了这帖子,好像也不是很意外。”沈凤鸣喟然,“老实讲,我这一向也是不敢与你提起她——说得不好听点,我有时候宁愿你念着君黎,都不想你挂念娄千杉。”
“是么。”秋葵转开目光,表情镇静。
沈凤鸣却笑,“君黎虽然烦人得很,不过至少不会背后害你,也不会……想尽办法离间了我和你……若没有她,说不定我和你早就……”
他说着“我和你”,脚下悄然走近两步,那手昧昧伸长,神不知鬼不觉地搂向秋葵的肩。
秋葵当然不是神鬼,早已觉知,暗自移开去,却也并不发怒,转开话题:“如果你说不是娄千杉走漏的消息,那又是谁?只能是你这一百二十人里的了。”
沈凤鸣探而不得,悻悻放下手来。“黑竹会规矩甚严,君黎和我对此次任务又很看重,一百二十个人里没有一个新手,按理是不会有人无意中泄露出去——但若有人被收买或是出于别的目的有意泄露,那便很难说了。不过除了几个银牌,大多数人直到出发前,才知晓是去洞庭。”
秋葵忽然想起一事,“那你——你早上把设伏的地形图给出去了?那岂不是……若那几个银牌里有问题,就有可能将全盘计划都暴露给了幻生界?” 三九二 凡心区区(三)
“我分头给了他们六份稍有些不同的地图。”沈凤鸣道,“动手的时间还没到,这几天里我会再去一次青龙教和幻生界的地头——看看他们的布防有什么变化,或者就能找出泄露消息的人是谁了。不过——我实不觉得是他们几人。只不过以此证实,求个安心。”
“会不会真的是凑巧——幻生界也正打算在此时对武陵侯动手,先夺取岳州的地盘,邀了青龙教来做帮手?”秋葵猜测。
“我也这么想过,昨天夜里已经让李文仲帮我打听——他在江陵侯章再农那里埋有眼线,我叫他看看章再农那边有没有近日动手的打算。岳州是风庆恺的大本营,幻生界如果要主动出击,定会联合江陵侯合围。今早我已得了李文仲的回话——他都打听过了,江陵侯那里并无动静。”
他见秋葵沉默,不觉一笑,“此事多想无益,静观其变就是了。”
秋葵将手中帖子交还给他,“宋家的口气好像很是坚决,一意要你留下娄千杉参与这次行动。”
“他们是急于为宋矞报仇,可自己又不便插手。”
秋葵欲言又止。杀死了宋矞的是拓跋孤而非幻生界的蛊毒——她亲眼所见。不过现在,向幻生界寻仇与向青龙教寻仇又有什么分别?她还能记得宋矞的眼神与他最后的哀求,也能记得自己那时一腔想要不惜代价保全宋客的决心。就让宋家以为事实是他们想的那样也好吧——她虽然也恨宋客曾重伤朱雀,可比恨更多的却是可怜。她不想他下次又去行刺拓跋孤,遭了与他弟弟同样的命运。
“想什么呢?”耳边沈凤鸣道。
“想……既然这样,你用什么办法——让娄千杉肯走了?”
“她也算不上是走了,只不过离开武侯园,不在你面前出现而已。——她还在洞庭。”
秋葵有点惊讶,抬头看他。沈凤鸣这一回却低着头——他只有在对自己不那么有信心的时候才会如此——这种时候很少。
“你是说……你还是会让她参与我们这次行动?”
“昨天在青龙教的驻地,我发现一个奇怪的人。”沈凤鸣却扯开了话题,“按理说,他不该来这里的。”
“奇怪的人?”秋葵实想不出青龙教有什么人当得此称,“谁?”
“单无意。”
“单无意?”秋葵依稀觉出了一丝其中的关联,不觉失声,“你难道是让千杉去……去接近单无意?”
话方出口,她已觉自己想得太多,面上顿然一红。娄千杉已经成了亲,当然不会答应做这样的事;无意又是刺刺的亲哥哥,沈凤鸣倘若当真用这种方式来欺骗他,怕是君黎那里都不好交代。
可是沈凤鸣闭着唇,竟没有出言否认。
“不……不会是真的吧?”秋葵怔住,“你……你能从他那里得到什么呢?”
“你真的没有想过单无意为什么会来?”沈凤鸣才道,“他的武功智识若与他父亲相比,差得太远,要能似向琉昱、庞晔那般对此战有大用,想来也谈不上;若说是跟着来历练——上次洞庭一行,单无意已经身心俱损,不要说单疾泉不肯,就是他自己也不会想这么快回来同一个地方。倘若这次是单疾泉带人来,他跟了来还能有三分合理,可明明领头的是程方愈——你真不觉得单无意在这里,奇怪得很么?”
“那你认为是怎么样?”秋葵听得有些燠闷。
“我有两个直觉,都不大好。”沈凤鸣苦笑,“我猜,单无意是因知道了娄千杉会来,才一定要来的。你也见过他,你知道他——就是这个性子,无论娄千杉怎样待他,若知道她的下落,他还是会不惜一切要见她。可他如何一早知道娄千杉会来?唯有因我在发往总舵和据点的金牌令中,点过娄千杉的名——这原本只有会中的银牌能看见。”
“那就是银牌之中有‘内奸’之事——这事方才已印证了。另一个直觉是什么?”秋葵追问。
“另一个——还更可怕。”沈凤鸣道,“我怀疑单疾泉也来了,只不过他没露面——他懂得易容,两百多人,他随便藏在哪里都行。”
他摇了摇头,“这是最坏的猜测了——我不怕关非故知道我要来。我也不怕青龙教来多少人。程方愈是关非故的亲眷更好,他是晚辈,必只能听关非故的命令,带来的两百人就成了幻生界两百个不识幻术的手下,不足为虑。可是你觉得青龙教会出这样的昏招吗?单疾泉比程方愈更了解洞庭,也更了解我们一源三支——派他来才对青龙教、对此战真正有利。”
“所以——你是要娄千杉从单无意那里问出这两个问题的答案来?”
“当然不止要两个答案。”沈凤鸣道,“若只为这个,也未免浪费了她这番前去。我昨天去幻生界那里看过——现如今关非故十分小心,虫与人层层护卫,我们要靠自己去偷盗他的蛊虫,或是对他加以行刺,即使有成功的可能,也必有去无回。但单无意就容易多了。如果他能代替我们偷到些有用之物,问到些有用的消息,遇事做个内应,我们便不必去正面相拼,你死我活。”
“可是——单无意能办得到吗?他是青龙教的人,又不是幻生界的人,你让他去做这些,是不是想得太过简单了些?”
“这就要看娄千杉的本事了。”沈凤鸣道,“单无意看起来好像不够聪明,但他大多数时候只是没有主意,并不是真的笨拙。只要娄千杉能让他听话——只要给的指令够明白,他不见得做不好。退一步说,现在这种情境,就算失败了,大不了还是按原计划动手,于我们也没有什么损失。”
“可这难道不是在利用他?”
“是啊,原本不就是如此。”沈凤鸣笑起来,“你别忘了,我们可是修习幻术的‘魔教’中人,擅长的不就是‘玩弄人心’吗?”
“如果君黎在此,他只怕不会答应你用这种手段。”
“可惜他不在此。”沈凤鸣道,“你若是真心里过意不去,倒不如这么想——‘解铃还须系铃人’,让单无意与娄千杉见面未必不比他独个儿胡思乱想强。再说他一个大男人,多上一次当怎么了,真被骗疼了,往后才能不受骗,不是么?”
“那娄千杉呢?”秋葵咬唇,“你难道不也是在利用娄千杉!——我知道,她不是好人,她做过太多利用旁人的事,可你这么做,与她又有什么分别?”
沈凤鸣凝视着她,那眼睛里似柔似烈,映着几分淡金的日光。
他还是笑了。“我要是只想着做好人,那怕是什么都做不了。我知道你不喜欢这样,不过世事大多数时候都不能似你心中想象那般完美——为了达到目的,有时总还是要不择手段的。我择的手段——也不算狠了吧?”
秋葵瞪目将他看了许久,方转开了脸去,“我没想象过什么完美。你本就是个卑鄙小人。”
她的声音有点低,仿佛已放弃了争论。
沈凤鸣显然也不想与她争论下去,笑道:“好了,你还没吃早饭,要不要先下去?”
“其实,我的直觉与你不同,我觉得——你不必这么紧张。”秋葵低着头道,“对青龙教来说,洞庭之战再重要,也不过是别人的事,或许青龙谷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单疾泉,所以他不能来。只不过他担心单无意的安危,就派了向琉昱同行保护他——否则你想想,单疾泉要隐藏自己却不隐藏单无意和向琉昱,岂不是徒惹像你这样的人怀疑?”
“这说法也对——但愿如你所说。”沈凤鸣心不在焉地点着头。
秋葵见他忽然无心说话,便道:“那我下去了。”转身走了几步,到了廊尾,突又回过头来。“沈凤鸣。”
“怎么?”沈凤鸣还未进了屋。
“我们这次毕竟是同来的,我希望——往后,不论出于什么缘故,是好事也好,坏事也罢,你都不要再欺瞒我任何事,你能答应么?”
“好啊。”沈凤鸣答得很爽快。他知道她厌恶谎言,她一定还对他今早的有意隐瞒耿耿于怀。可是此刻纠缠于那些也已不合时宜,她只能要一句承诺——这已是她做了极大的让步了。
本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的秋葵,已足够他高兴好几天。可是他此际的心里一丝欢愉也感觉不到。他走进欧阳信的屋子,在桌边坐下。他知道,此刻的自己,已经准备好欺瞒她另一件事。
那是他原本打算对她坦白的。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与她之间好像还是隔得太远了。她那颗心清透得容不下半粒沙子,即使单无意与她没有多少交情,即使娄千杉早已在她面前真相毕露,她依然会觉得利用他们很卑鄙。
那么,就更不要说那件——他还没有说出来的事。现在,秋葵还愿意对他稍许妥协,可他知道如果他对她说出另一个打算,她一定会阻止他。他与她的不同在于——他承认一切也许是卑鄙的,可他依然会去做。
他知道秋葵不会懂——甚至连君黎都没有真正感受过——黑竹会本来就是个沾满了鲜血的组织。如果没有那点卑鄙的本性,它大概早就不存在了。 三九三 凡心区区(四)
“你早醒了吧。”沈凤鸣说话的时候,没有抬头。
可榻上的欧阳信当然知道他这句话是对谁说。他慢慢坐起身来,向沈凤鸣微微弓了一弓身,“什么都瞒不过凤鸣公子。”
“知道瞒不过,你还是定要孤注一掷。”
欧阳信身形仿佛微微一震,“我……不是很明白凤鸣公子的意思。”
“昨天——如果不是那只毒虫拦住了你,你是不是就真的打算单枪匹马地进去了?”
欧阳信这一次不说话了。
沈凤鸣站起身来,在屋中慢慢走动。“出发之前,我与你说过,我们此去最低之底线,乃是绝不可暴露自己。倘若当真有此危险,那么宁愿什么都打听不到,也绝不冒进。可是你知道了青龙教来的是程方愈之后,就冒险深入——你有没有想过被他们发现的后果?”
欧阳信闷声道:“你尽管放心,即使我被发现,我也绝不会令他们知晓我是黑竹之人——无论能不能得手,都是我一个人的事。”
“可你忘了你不是一个人来的!”沈凤鸣厉声,“你忘了你已经重回了黑竹——你是与我,与吴天童、石志坚,与那一百二十人一起来的——你心血一涌便想要刺杀程方愈,你把我这次‘双琴之征’摆在哪里!”
欧阳信无言以对。
沈凤鸣冷笑了一声,“夏君黎是个滥好人,你们要回黑竹,他就让你们回黑竹。我早就说过他,他不听。还好,他还不是傻子,他知道你们对青龙教尤其是程方愈恨得入骨。我与他说,这一趟碰不见青龙教便罢,倘若真遇上了,你们三人中只要有一个作出异常举动,我定消动手处置——他同意了。”
“你的意思是要处置我。”
“不是你,是你们三个。”沈凤鸣道,“看在你们是前辈的份上,我不会将你们如何,不过就是请你们离开黑竹而已。”
欧阳信静默半晌,忽然大笑:“可笑,真可笑!堂堂黑竹会,何时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一个个仿佛忘记了自己是为何而来、忘记了自己本是杀手!你说我是为了一己私仇,我承认——可我问你,撇开私仇不谈,如果不杀程方愈,我们的胜算还有多少?就算我们能胜,是不是要多死很多弟兄?那所谓‘任务之外,不可伤人’的规矩可不是这么用的——青龙教既然是敌人,迟早都要面对——黑竹会何时蠢笨到宁愿与人正面硬拼,都不肯稍许变通一点的地步了?”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沈凤鸣微微笑了一下,“可惜我们现在的大哥是夏君黎——可惜他就是个不肯变通的人。你也不必对此刨根问底、忿忿不平,只要他在一天,黑竹就一天不能对青龙教下手。”
他忽然又倾过身来,“但是——如果黑竹以外的人去刺杀了程方愈,我想他也是管不着的,你说是不是?”
欧阳信灰洞洞的双目突然如射出光来。“你的意思是……”
“你想报仇,我现在就给你机会。”沈凤鸣的一双眼睛,也正定定地看着他。
欧阳信仿佛还未敢就此尽信他的本意,反而迟疑,“可是——这之后呢?阿印和秦松都在临安,在他的手上,这之后我们如何还能再回到黑竹,与他交代?”
“你们现在也没得选择。”沈凤鸣道,“没错,留下无影和秦松是为了牵制你们,但我说了——夏君黎是个滥好人,他不会对他们怎么样的。你现在既如此踌躇不定,昨日又为何要冲动行事?”
欧阳信默默无语,半晌,“你认为我一人不能得手,三人就能杀得了程方愈?”
“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昨天不是个好机会。”沈凤鸣道。“你先不用急,我眼下还有几件事在等消息,五日为限——五日后,你们可以去这个地方,我安排的内应会在这个地方等你们。那时,能不能动手,便要请你们三人自己决断了——即使有三个人,我也绝不希望你们是毫无胜算地去送死的。”
他从袖中抖出一折短简,送到他面前,“这个你现在不用看。你一会儿动身去东郊的浮游亭,不出意外的话,你能在那里见到吴天童和石志坚。记住,在见到我安排的内应之前,不要轻举妄动。”
“如果你能在青龙教安插下内应,为何不让内应动手?”
“所谓‘术业有专攻’,内应也便只能是内应而已,而你们三个——”沈凤鸣眼珠转动,“如果我猜得不错,吴天童就是昔年的银牌‘悬河’吧?而你——虽然不曾拿到银牌,可在黑竹会里也有个代号‘灰蛾’——绝非无名泛泛之辈。我那个内应与你们比起来,直似个新手,不过是提供些消息。”
“‘灰蛾’……”欧阳信没有否认,面上竟露出惨笑,“有多少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悬河’更是连言语、出手都变过了许多,你怎么猜到的?”
“我怎么猜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能认得出,程方愈更可能认出你们。”沈凤鸣道,“不要以为过去了十几年,就真的什么都变了。总有些东西是没有变的。你们要自己小心了。”
欧阳信于榻上向沈凤鸣谢了一揖,沈凤鸣还了一礼。此时的欧阳信,还不知道此刻的沈凤鸣,为什么要向他还这一礼——他觉得,也许沈凤鸣是因为杀了程方愈能让这次“双琴之征”更为顺利之故而感谢他,又或者是因为不得不将他暂时赶出了黑竹会而表示歉意。无论是哪一种,他还是愿意向这个黑竹的后辈保留这一揖——毕竟,他深知这个今日的金牌是在违逆首领之意,允准自己公报私仇。他已经于心中暗暗决定,此事除了自己兄弟三个及那个内应之外,再也不说与第六人知晓,也不留下任何证据。如此,或许青龙教和凌厉就不能因此来责怪黑竹会不曾遵守约定,夏琰更不必就此事追究谁人的责任。
他没有看见,那个从他屋中离开的沈凤鸣,重新站在屋外廊前,低头看着廊下,良久未动。他不知道——连沈凤鸣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有在不那么有信心的时候才会这样低着头。
——这种时候很少,但现在就是这种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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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卜的手上还戴着铁戒指。这让人以为他很有骨气。
事实上,这只是因为那枚戒指已经取不下来了。方才从沈凤鸣手中接东西的时候,他好一阵的心惊肉跳。
阿卜是在去年的天都峰金牌之争的时候,被升任了银牌的。他是眼下黑竹会里年纪最小的银牌之一——他今年十九岁,比娄千杉还小一岁。
和娄千杉一样,他戴上这枚戒指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只不过与女孩子不同,一个男子长到十八九岁,指节已经可以很宽很大,阿卜就是如此。
黑竹会的杀手大多以灵巧取胜,阿卜是个反例。他长得高大壮实,一张脸方朴端正,活脱脱一个农家小子的模样。马斯很喜欢带着阿卜,因为阿卜的力气够大,和他一样,可以用一只手就扭断人的脖子。更重要的是——他很听话——要他杀谁,他就杀谁。
可能是因为黑竹会里像阿卜这样的人很少,加上那一次为更打压沈凤鸣的势力,阿卜莫名其妙地就成了黑竹的银牌。他觉得如果一开始自己跟了沈凤鸣的话,肯定是混不到这么好的。
马斯死后,手下的银牌走了一大半,阿卜当时也走了。黑竹少年们散入江湖,什么银牌铜牌,便都如一把碎沙散入空风,轻得没有半点分量,谁也无心更无力把他们一个个找出来,哪怕有的就在临安,与黑竹会近在咫尺。阿卜有一身力气,也听说皇城临安最好找活,只是那枚铁戒指始终脱不下来,让他很是心慌。
所以他很长一段时间还是住在徽州附近——那个半废弃的黑竹的小镇。他跟吴天童也认识了——虽然并不知道他就是“悬河”。当然,对阿卜来说,“悬河”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个毫无感觉的代号。他杀过的人,未必比“悬河”少。
他是在“双玉之征”的时候被找回黑竹的。同住在这一带的阿角等人是沈凤鸣的亲信,素来与马斯的手下没有来往,但阿卜太过醒目了——不需要看到那枚铁戒指,只要看到过他的身形,就会记得他。“双玉之征”要刺杀夏铮,任务太急,一时半会儿集不齐人手,所以阿卜也被敲了门。他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虽然统领子聿是沈凤鸣的亲信,可至少副统领阿矞是新来的,他的队伍里有不少往日的铁戒指同盟,不至于太过难堪,而且——阿卜在离开黑竹以后才发现,自己除了杀人真的什么都不会。
那次任务虽然失败了,但阿卜侥幸没有受伤,回来之后固是没拿到什么报酬,但也决定了继续留在黑竹。再后来,他听说君黎入主了黑竹。他曾在天都峰亲眼看到君黎一剑刺入了马斯的咽喉,可心里并不将他看作仇人,仿佛那只是马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归宿。
他觉得大部分人应该都这么想。
沈凤鸣让他担当这次“双琴之征”的六名组长之一,他有点受宠若惊。其实这只不过因为吴天童和石志坚认得他,跟在他的队伍里比较便利。
见面时,吴天童作出了羡慕的样子,“阿卜你年纪轻轻,就是个组长了。我们都得听你调配。”
这句话说得阿卜心里很高兴,暗中决定不能亏待了他们。“哪里哪里。”他客气着,“我都来了好多年了,你们刚来,就能参与这样大任务,那才是了不起。”
他也听说了欧阳信是这次在各组间传递消息的人,今晨会带消息来。各组之间,是不能互相打听的,几个组长也只能单独从沈凤鸣或接头人这里得知能被允知的有限部分——阿卜是个老手了,知道没有必要多事,但还是很自然地会期待欧阳信能多告诉自己点什么。
见到来人是沈凤鸣的时候,他还有点失望。
不过沈凤鸣的确与他说了比其他五组多一点的话。“吴天童、石志坚两个是在你这一组吧?”他漫不经心地说着,“从今天起,他们不归你了。你把这个交给他们,他们自己会走。”
阿卜猜想是另有任务,不敢多问,伸手接过沈凤鸣递过来的一个小布包,隐约摸到包里硬骨嶙峋的,像是件什么利器。
他在回去的途中忍不住私看了看。反正沈凤鸣没说不能看,看了应该也无妨。包里的果然是把匕首,没有鞘,看起来一丝光泽都没有,败损灰秃得让人忘了它也能有锋刃。
可能是给石志坚的兵器?他暗自猜测,他知道石志坚匕首上的功夫很不简单。可是这么一把不起眼的匕首,有什么特殊的用处吗?为什么沈凤鸣要特意送来?
东西送到石志坚手上,他一打开面色就变了。“你说这是凤鸣给的?他有没有说哪里来的?”
阿卜已经知道有些不对。平日笑脸迎人的吴天童,此时却一丝笑意都看不见。他便摇了摇头,“凤鸣只叫我交给你们。你们现在也不归我这一组了,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他虽然好奇得很,但更怕惹麻烦,说完赶紧寻个借口走了。
这的确是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短匕——至少在不认得它的人眼里是极为普通的。可是石志坚的手已经颤得无法将它握紧。他抬起头来,正对上吴天童的目光。“是它吗?”——他没有说话,可那双眼睛问的就是这三个字。“是它。”吴天童也用眼神回答。不用任何言语,这把普普通通的匕首,已经慑住了两个人的整个心神。
“怎么……会在沈凤鸣的手上?”良久,石志坚才先开了口。
吴天童镇静握过短匕手柄,“看看包里有没有别的东西。”
石志坚摸了一摸,“没有了。”
“再仔细看看,有没有留什么字句言语。”
石志坚将布包翻转过来。粗布的内侧有些开线,夹缝中好像还嵌着什么,不甚平整。他取出自己的匕首挑开系线,“果然,这里有字。”便交给吴天童。“写的什么?好像是个地方?”显然,他识字不够多。
皱褶之中是寥寥几字。吴天童看了一眼,随后轻轻将布放在桌上。
“岳州东郊,浮游亭。”
他说话声音也轻轻的,仿佛怕惊扰了手中这古旧的刃尖上,什么人的魂魄。 三九四 残音彻骨
夏琰的目光最后还是落在了这一本书册。
这本册子他很早就看见了,只是因为封面无字,内容又涂涂改改,他一直以为是张弓长的一本草稿,不曾细读。现在,他已经整理完了这总舵所有的正式卷宗,装入了箱中准备搬离内城——再来翻这本“草稿”想寻求印证,他忽然才意识到,“草稿”并不是张弓长留下的。
因为笔迹完全不同。
得以来到过这内城总舵的人不多,既然不是张弓长的笔迹,也不是他所熟悉的朱雀或沈凤鸣,他只能推测,留下它的是俞瑞。
他坐下来,仔细翻看。俞瑞应该也不曾料到留在此地的时间会那么短,他想是要记录什么,只是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构思好究竟该用什么方式来记录。在那寥寥的、写了又划的几页间,能够辨认的只有少数几个没有完全划净的名字——或者说,代号。
这些名字或代号,夏琰都没有听过。即使是——他现在已经看过了从宋然那里要来的黑竹会全部名册,也没有从中找到对应。也许这些人早就不在了,早到关于他们的记录都只能封存在了执录家无法打开的那几口箱子里;吴天童所说也许竟然是真?这些人因为当年没有选择追随凌厉,被从黑竹的记忆中抹去了。
如果是这样,俞瑞写下他们的名字,又是想做什么呢?
夏琰起初猜想,俞瑞是想召集自己昔年的余党。可是再仔细辨认,那些追随在每个名字之后一起被划去的,无一例外都是“某年某月殁于某处”一类的字样。脊背才真正寒凉起来——俞瑞不过是在某个深夜回忆起了那些死去的旧人。出于怀念或是出于一种仪式感,他写下那些名字,记录下他们的死,然后将之划去。
名单不长,不知是俞瑞记得起的人本就不多,还是他来不及写完。夏琰看见最后一行醒目地留着一个叫“彻骨”的代号——字迹忽然如这名字般尖锐锋利起来,仿佛什么情绪贲发而出却又戛然而止——他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一个人,又或者是俞瑞写到这里时,真的想起了什么彻骨之痛。
那两个字还没来得及被勾划销去,突兀兀地留在纸面上,像一切尚未完结的传说,遗落在旧日弹指的缝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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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杀手,从来都不需要锋芒,只要能穿彻敌人的肌骨就足够了。
就像此刻浮游亭石桌上这把匕首的名字——“彻骨”。
“想不到十八年后,还能够再见到这把匕首。”欧阳信慨然而叹。
“想不到十八年后的黑竹,还会有后辈记得‘彻骨’。”吴天童也慨然而叹。
只有石志坚默默无语。他忽提起一旁的酒坛,撕扯去封口,将一整坛清澈的烈酒浇淋在匕首之上。酒气四溢,浓醺醉人,灰暗的短刃一亮一亮,仿佛也在一起一落地痛饮醇酒,一如石志坚的眼中的一沉一浮,如同什么记忆正在一阵一阵地掠过。
吴天童与欧阳信也黯然下来,只那么一瞬间,天地似乎都已模糊了。
“是啊,他最是好酒……”吴天童笑得涩忍,“如果他还活着,知道我们找回了他的匕首,不请我们每人都喝上几碗定是不肯罢休的了……”
“沈凤鸣好像也知道他好酒,临出来之前,他让我将酒带上。”欧阳信道,“就算是为了这把匕首、这坛酒,我们也必要受他这一激,动手除掉程方愈了。”
“志坚,这件事你说话。”吴天童道,“‘彻骨’是你的亲兄长,这次要不要动手,你说了算。”
石志坚慢慢将倒空的坛子放了下来,伸手及向刃柄,牢牢握在掌心,良久,抬腕将它竖起。“我恨我自己资质平庸,苦练多年的身手也及不上兄长十中之一——可如今顾世忠、程方愈——两个仇人已死了一个,若这一次再不动手,只怕手刃第二个仇人的机会都要就此溜走!说什么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我们已经等了十八年!今天沈凤鸣既然将匕首送来了,不管他是要物归原主也好,是借此相激也好,我定必要用兄长的这把匕首,亲手报此血仇!”
“好,既然你决定了,我和灰蛾总是陪着你的。”吴天童面上的表情,似乎反而是种释然。
石志坚抬首看向两人。他什么都不必说——称兄道弟了二十年,他知道彻骨之死对他们二人又何尝不是铭心之恨,更知道不必再用言语来表示感激。
“沈凤鸣说,要我们等他的内应。”欧阳信提醒道,“程方愈难得远行,虽然没了青龙谷的驰援,定必也严加防备,我们万不可鲁莽行事。十八年都等了,不在乎这五天。”
“这你就放心好了。”吴天童道,“若这点气都沉不住,岂不是白等了这十八年的机会——近在咫尺却也不能操之过急,志坚,你说可对?”
石志坚点点头。“究竟如何行事,还是如一向——听凭你们计议。”
“既然有内应,此事不难。我想程方愈率人来此,总是要出营与幻生界碰头的,只要得知他的去向,有机会近了他的身——这些年志坚匕首上的功夫大有长进,更将程方愈那擒拿手的功夫一一拆解,专研克制,不要说是偷袭,就算正面对手,也不愁要不了他的性命。我们只图杀他一人,我跟灰蛾,我们两个,便只要保证你安然无恙地去,安然无恙地走就足够。”
“程方愈一死,青龙教这二百多人也就不足为虑。”欧阳信道,“沈凤鸣这几天应会布置妥当,我们得手时,他也同时行动,攻打幻生界——所以时辰切不可差错,这都有赖于内应的接头了。不过现在我们也算是又被逐出了黑竹会,这之后只能先避避,等着沈凤鸣回去探明了夏琰的口风再说。我想了一想——夏琰大婚在即,只要这次拿下幻生界,他应该也没办法太追究此事。只是以后镇子上我们回不去了——没有黑竹会身份庇护,青龙教主须放不过我们。”
“远的也就不去想它了……”石志坚道,“只希望……这次真的能顺利。”
“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吴天童笑拍他肩头。
“不是说刺杀程方愈之事。”石志坚道,“是说的黑竹这一次的任务,我总有种不祥的预感。”
“怎么说?”
“这次任务起名叫‘双琴’,你们难道忘了,十八年前小镇被血洗时,就曾有过一段来历不明的琴音?”
他吞了口唾沫,仿佛相隔十八年的畏忌依然如故:“你们当时不在镇上,印象定是不深,但我听得清清楚楚——那琴声一现便如风行雷厉,如怒目金刚,整个镇子的烽烟杀伐,竟一瞬好像都被它压抑。起初我以为奏琴的是青龙教的人,可后来,声响越发凄厉,直如百鸦嘶鸣,万鬼嚎哭,闻者心胆俱寒,不可言状,我才发现青龙教似乎也是因为当不了这声音,放了一把火匆忙撤走了。”
“这事我记得。”欧阳信接话道,“说来那琴声确实古怪不吉,我回来之后两日,还闻得残音绕梁不肯断绝,令人疯癫,可遍寻镇子,也不曾觅得琴声出处,现在想起来,还觉汗毛倒竖。”
“只可惜今天的黑竹没一个人亲历过此事,否则他们焉敢这样给一桩任务命名——一琴已是如此,双琴——岂非要永不超生?”
欧阳信沉吟一下,望向吴天童,“悬河,你怎么不说话?”
吴天童才道,“那天慕容公子惨死,镇上血流尸横,琴音偏在那时响起,我虽未亲耳听见,可是想来——必有如地府阴曹勾魂之哀,叫人胆丧魂飞。可这世上又哪里真有鬼怪妖魔,任它如何可怕,总不过是凡人作祟。”
“那你的意思是?”
吴天童摇摇头,“没什么,只是一直在想沈凤鸣究竟从哪里得知此事。”
“我想过了——应是俞瑞大哥告诉他的。”欧阳信道,“前一阵子俞瑞大哥主事的时候,传说沈凤鸣曾与他走得很近。”
“也许是。”吴天童有点心不在焉。“但匕首怎么解释?”
“彻骨失落匕首那天上午去过俞瑞大哥那里,喝得大醉回来的——我当时就寻思,匕首多半是他醉酒之下落在了大哥那边。只是后来彻骨身死,大哥也身陷牢狱,匕首只能下落不明。前阵大哥得脱囹圄,他定会想召集我们这些旧人,自己未必方便出面,很可能暗中授意沈凤鸣携信物来与我们联络。‘彻骨’当然就是这个信物了,只是没料到事情未成,大哥又重新身陷天牢,此事倒也非沈凤鸣所能逆料。”
“若是这样的话……”石志坚目色亮起,“那沈凤鸣这次给我们匕首,其实是在暗示我们,虽然情势变化,可他还是我们这一边——是俞瑞大哥的人——所以,他并不是凌厉那一派的!”
“不错、不错。”欧阳信也道,“我就在想,他怎么肯违逆夏琰的意思,让我们去行刺程方愈。如果他一开始就是我们这一边的,那就好解释了——杀程方愈定也是俞瑞大哥的心结。这么说来,他与我们原是同心!” 三九五 残音彻骨(二)
俞瑞坐在牢室的一角,望着已经坐在了面前的来客。瘦缩苍老面孔上眯缝的双眼在听到那个名字的一瞬间,仿佛都暴出了一丁点儿精光。
“你想知道彻骨的事情?”
“是的。”夏琰回答。弱灯如豆。他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他几乎有点记不清——上一次看到的俞瑞,究竟是不是这个模样。
这间牢房确切来说是个石室,地面贫凉,四壁皆暗。因用厚重土石与别间隔开,显得清净干洁一些,却也越发沉闷。俞瑞双手双脚并未加镣铐,在石室内十分自由,不过不知为何,夏琰要求进去说话的时候,守卒并不显得紧张,甚至没有多问。
俞瑞眼中的精光弱去,好像又变回了个皱瑟的老人。
“彻骨,原是一把匕首的名字。后来,匕首的主人以兵自称——就有了那个代号‘彻骨’。”
他没有追问夏琰问起的缘由,夏琰也没有打断他的回忆。
俞瑞忽然嘿嘿笑了笑,露出一种与年纪不相匹配的谐色:“你听没听过——许多年前,黑竹有句话,叫作‘彻骨好酒、凌厉好色’?”
夏琰摇头。
俞瑞又嘿嘿笑起来,“你当然不会听过了——凌厉怎么肯容人再说起他当年的风流事。不过这也没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他就是太好面子。你不知道,当年他和彻骨,那性情是完全不同——哪怕两个人一起做同一件任务,做完了也立时分道扬镳,一个去找酒,一个去找女人,都不肯耽误。”
“那彻骨他现在……在哪里?”夏琰并不愿意听俞瑞在背后这般谈论凌厉。
“死了——当然是死了。死了十八年了。”俞瑞的语气像是忽然从什么热切之中冷却下来。“……我一直后悔。当年因为我偏爱凌厉,一意要将金牌的位置留给他,结果他翅膀硬了,结识了青龙教主之后,竟就敢选择背叛我。我有时会想,假如金牌当初给了彻骨,凌厉说不定就没那个机会——说不定到今天,黑竹还如当年一样,彻骨……说不定也能活着。”
他在昏暗中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过去的事情,也只有我们这些过去的人才会提,这些年道上提起黑竹,都只会说‘黑竹双杀,马嘶凤鸣’——二十年前,黑竹若要说起双杀,便是‘凌厉的长剑’与‘彻骨的匕首’。可惜啊,可惜得很。‘彻骨’这个名字,只怕现在知道的人已经很少了。”
他换了换姿势。“其实一个杀手本不应太过出名——太出名了,离退出也就不远了。凌厉出道早,当上金牌之后年纪还是太轻,总有点少年人的心性,不懂得收敛,一个不小心,就容易‘成名’。彻骨比他仔细得多——凡他出手,从不留落半点痕迹。所以‘凌厉’这个代号在江湖上叫得响亮,‘彻骨’的名声却只在黑竹会之内。但你要说黑竹在江湖上的名声?那当然都是凌厉这样的人挣来的。
“彻骨和凌厉在黑竹会里论人缘都不错;论身手,如果他们二人决斗,在那时——只怕也很难分出上下。只有论起贡献,凌厉这么多年,当然比彻骨多出许多。所以我偏向凌厉也绝非无理。他们两个相互间虽不算挚友,但也相处无碍,不似马斯与沈凤鸣那般水火不容。彻骨知道凌厉是我从小带大,知道我一心要把金牌给凌厉,对此从没说起过半字,不过,嘿嘿,他可能也很恼火凌厉后来又带回来一个女人——苏扶风。苏扶风这人话很少,但是出手狠,为了尽快在会中立足,向我争取,独自做了几单轰动江湖的任务。‘凌厉的长剑、彻骨的匕首’,至此不得不再加上一个——‘苏扶风的暗器’。甚至——因为凌厉与苏扶风皆名声在外,彻骨那半句有时反而会被略去。
“如果说,彻骨原本还能无争无谓地在这黑竹做第二人,那么这一来,他可能连第二的位子都要保不住。老夫是不信这世上真有人对地位名誉之类毫不放在心上——即使彻骨真的不在乎,也定有无数人在他耳边说起过——‘凌厉、苏扶风都比不上你’,或者‘如果没有凌厉,金牌一定是你的’。
“彻骨未必对我没有不满,但是——凌厉与我势同水火之后,彻骨还是选择了留下,因为他可能不知不觉地,在潜心里,早就不能与凌厉共事了。我心里庆幸——我知道假如彻骨也站去他那一边,此消彼长就大不相同。当时我形势仍大大地占优,就承诺彻骨,尘埃落定之后,我定给他他该得的。
“这绝非空口白话,要知道当时我这一边除了黑竹会和你师父的朱雀山庄,还有宗室血脉慕容公子和他手上的皇室之印。如果成功,今日的天地只怕都早变了——不要说一个金牌,整个黑竹会都交给彻骨又有何妨,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彻骨当时没说话,但后来有一天他喝醉了,竟然毫无先兆地与我说,他想退出了。我问他为何,他说当初以为一个收钱杀人的组织已是这世上最为罪恶黑暗之所在,来这里可以省些力气,光明正大地放纵自己心里的‘恶’,不必与人勾心斗角、耍弄阴谋诡计。可是后来他发现,杀人原来只是一切罪恶最简单的表象,他的那点‘恶’比起杀人背后那太多的不可告人,浅薄得根本不算什么;即使在一个这样‘恶’的组织里,他依然发现太多比他原本以为的‘恶’更让他难以忍受的东西。
“我当时没意识到他是在质问我,以为他醉了,说的胡话。后来几年,在这暗无天日的牢里,我才明白过来——其实在我与凌厉的分歧之中,彻骨从心底里就认为凌厉没做错——他认为我才是作恶的那一个,凌厉是被我逼得不得不走。可惜,我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太晚——直至今日我都不敢深想,那个终于向青龙教出卖我们,以至于慕容和黑竹会这许多人惨死的叛徒会不会正是彻骨——我知道假如深想,就只有这一个解释。但我又不能明白,如果是他,为什么他那日却要留下不走——为什么他还要将那条性命拼死在残音镇上,终至于葬身无宁?”
“‘残音镇’……”夏琰第一次听到那个小镇的名字,“所以……他也是死在那个镇上……”
“你听过这件事?”俞瑞显得有点意外,“你知道残音镇?”
“我去过那个镇子,听说过当年那件事,不过,此前不知道镇子的名字。”
俞瑞磔磔怪笑起来,“你当然不知道——‘残音镇’,是我那一群幸免于难的小子,给这无名的镇子起的名字。那镇子很不好找,不在官道上,寻常人不会去到那里——是谁带你去镇上的?——总之不会是凌厉。”
夏琰想了想,“第一次带我去的人——的确是凌大侠。”他看了俞瑞一眼,“凌大侠不是你想的那般心胸狭窄之人,他从没有像你以为的那样,对谁赶尽杀绝,更没有刻意隐瞒回避什么。很多事情黑竹的后辈的确都不知道,但那只不过因为逝去之人本就会慢慢淡去,他没有再刻意提起而已。就连他自己都离开黑竹那么多年——都快被这个江湖遗忘了,不是么?”
“若你真这么想,为什么你今日想知道彻骨的事情是来问我,而不是去问他?”俞瑞冷笑着,“你不是无论什么事,都会先问过凌厉?”
夏琰一时盯着他,不知该不该出口反驳。
俞瑞笑了笑。“这些日子,神君常常来我这里,一坐就是半天,所以我虽然人出不去,外面的事情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他叹了一口,“之前神君不会如此,我知道他越是与我说得多,越不可能再放我出去。”
夏琰现在知道为什么自己进来时,门口的守卒毫不惊讶了。在他们眼里自己大概正是替朱雀来的——虽然实际上,他今日之来是背着朱雀。
“毕竟留下这本手记的是俞前辈你。”夏琰便解释道,“我当然……应该先来问过前辈。”
“彻骨最后是怎么死的,我也没有亲见。”俞瑞道,“几个侥幸逃脱的小子,多半也是受了惊吓,说来说去,都说不清楚。我调查了许久,才有点眉目:当时镇上情形的确十分诡谲,大战之中,忽有琴声传出,源头不辨,敌友不明。按照大多数人的说法,其后青龙教仿佛亦是因找不到声音的源头,干脆在镇上放了一把火。那火烧得很烈,烧塌了一处屋子。有人说曾在那屋子附近见过彻骨。那应是他最后一次被人看见。这之后,再看见的便是他焦黑的尸骨。”
“他是被那把火……烧死的?”夏琰有几分不敢置信。
“很奇怪,发现他的地方,距离那起火之处有一段距离——虽然不是很远,但应该不至于让他受到火伤。可是当时他面目与周身都被火烟熏炙得漆黑——虽然不是被烧死的,我还是怀疑他死了之后,曾被人挪动过。可惜,我当时不在,几个小子自身难保,顾不上查看推敲得那么细。我回到镇上已是好几日之后,彻骨的尸身都已入殓,是我强开了棺要验尸——我发现他身上还有许多刀剑之伤——是不同的人留下的,想来他死之前,曾与许多人搏斗过。我再仔细检查,他的致命伤是两处,一处在胸胁,是长剑洞穿之伤,一处是咽喉,是擒拿手的用法,应该是两个不同的对手。如果你本就知晓当年这事——那我说到这里,你应该能猜到杀死他的人是谁了吧?”
夏琰动了动唇,却没有出声。
“一个是顾世忠,你的义父。还有一个是程方愈,青龙左使。”俞瑞替他回答。“那一天带头来残音镇的便是他们两人。这两下出手都极为干净利落,其中任一都足以致彻骨的死命了,可偏偏两个人都对付了他一个——彻骨不过是个杀手,哪怕他比别人难对付一些,可青龙教的人应该并不识他,混战之中,怎么会两个人都来到同一处,对同一个人下狠手?又怎么偏偏就是那间屋子起火,偏偏将彻骨的尸身熏得燎黑?我思前想后,终于想明白一件事——青龙教其实发现了琴声的源头,他们齐聚于此,不是因为彻骨,而是因为那琴声就是从此地、从他背后的那间屋子发出的;他们放火,也不是因为找不到人,而是因为找到了却没有办法对付!” 三九六 残音彻骨(三)
灯火因为俞瑞的高亢晃了几晃,差一点熄去了光亮。夏琰没有说话。他突然有点恐惧——每一次他发现一些自己未知的事情在面前揭开的时候,都会有这样的恐惧。顾世忠、程方愈——如果真的杀了彻骨,也是因为彻骨阻挡了他们寻到琴声主人的去路——他知道在自己未曾深想的世界里,那些曾有恩于自己的、曾真心善待自己的人都沾染过许多血腥,可是当那血腥这样具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一种深深的荒谬感,仿佛这整个人间都不再真实——仿佛他自己都要找不到该信任的真实。
“为了确证这个猜测,我细细检查了那件焚毁的屋子。”俞瑞续道,“那屋子早已烧成一片废墟,就算真的曾有人在那里奏琴,那样的烈火,皮肉骨骼怕也尽数化了飞灰。但我还是在那里收集到几件不曾完全销蚀的东西,后来见了神君,与他说起时,他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小块被熏黑的物事的形状——那应是支起一具长琴的其中一足,原本多半是金镶玉的质地,那金已被熔尽,只余坚玉原形尚在。”
“也就是说,那屋子里确实是那个弹琴之人,青龙教发现了他之后,可能是对付不了,就放火烧死了他?”夏琰显得不甚相信。“我见残音镇的屋子多有后门,如果真的起火,那人当然早就走了,不会坐以待毙。人走了,当然也不会留下琴。”
“我不知道。”俞瑞道,“这件事的真相究竟为何,我至今仍不知道——后来我也从未将这个发现告诉黑竹会的人,包括彻骨的亲弟弟。毕竟一小块琴足也不足以证明什么,更解释不了残音之谜——每一个人都与我说,亲耳听见琴音绕梁不去足有两日——就算那人走了,可那琴分明应该烧毁了,难道它真是地府派来的乐师,还能人走音留不成?再后来,正好神君派我去追援柳使,我就想到了问问她——柳使最擅乐器,说不定对此有些看法。只可惜,我却失手重伤了她,最终也不曾来得及问……”
夏琰黯然坐了一会儿,“这样说来,这世上现在……只有程左使一人知道当日的真相了?”他回想起程方愈提及此事时,一口带过,神色丝毫无异。当然——换作自己,大概也会觉得此事不足与外人道。
“听说程方愈与你还谈得来,不过他毕竟是青龙教的人,多半也不会承认此事。”俞瑞冷笑,“我倒觉得不必舍近求远——还有一个人,说不定比程方愈知道得更清楚。”
夏琰迟疑,“可是我义父他已经……”
“我说的是沈凤鸣。”
“凤鸣?”夏琰奇怪。
“你知道前一阵我在黑竹的时候,为什么肯将沈凤鸣带在身边?”俞瑞道。
夏琰又迟疑了一下,方道:“我知道——他与凌大侠、张弓长都不太对路,可能正合你的心意。”
“哦?你还看得出来他与凌厉不对路。”俞瑞呵呵笑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与凌厉不对路?”
夏琰沉默。沈凤鸣的父亲死于苏扶风之手,他想必早知,就算不报仇,也不可能对凌厉夫妇有什么好感。但他不敢肯定俞瑞知道此事——他不敢轻提。
“因为他认识彻骨。”俞瑞已经自答。
夏琰才惊了一惊,“你说凤鸣——认识彻骨?可是……十八年前?他……”
“十八年前,他是还小,也还没加入黑竹,我也不知他在何时、何地认识的彻骨,不过……你有没有注意过他的兵刃?”
夏琰仔细回想。很少看见沈凤鸣动用兵刃,除了偶尔的、那隐于袖间的……
“匕首!?”他脱口而出。
“没错,匕首。”俞瑞道。“他用的不但是匕首,而且正是彻骨的匕首。他为了叫我拒绝不得,在见到我的第一天,就将那把匕首给我看了。我当时追问他与彻骨是何关系,他不肯答,却说将来若某一天我让他成为黑竹的第一人,他就将这个秘密告诉我。”
“他……他真这么说?”
“我也觉得他很大胆,大胆到敢这样与我说话,这样与我谈条件,不过我当时手头也没有可用之人,所以便答应了。他倒的确帮了我不少忙,只是,眼下看来,我是帮不了他了——不知你们两人的交情,可能让他开口对你说实话?”
夏琰愣怔怔地坐着。他忽然发现,自己何其不了解沈凤鸣——那些自以为已经探知了的秘密,原来也不是他隐藏的全部。
“他如果要说,早就对我说了吧……”他苦笑。“算了,我一不认识彻骨,二也不喜打探他人秘密。黑竹的往事,我知道这些已经足够了。”
他站起身来,“打扰前辈太久,我先……”
“你真的不想知道吗?”俞瑞仍在迫人地追问,“如果沈凤鸣的匕首功夫是传自彻骨,你就不想弄清楚——去年他带人在鸿福楼埋伏,是真的如他所说,只是拖住青龙教众人,还是想趁乱杀了席上的顾世忠与程方愈?如果那天不是凌厉偶然出现,他们两人说不定根本活不到回青龙谷——即便如此,你义父还是死在黑竹会的手里——最后杀他的人固然是马斯,但你认为沈凤鸣是真的拦不住马斯,还是不想去拦?甚至——他会不会根本就是在利用马斯……”
“你想证明什么!”夏琰面色苍白地上前两步,脱口而出,“俞前辈,我有点弄不清你的立场——你口口声声希望彻骨还活着——如果你当真认为凤鸣是想要给彻骨报仇,那他所做应该也是你心中所愿吧?你与我说这些——难道你希望我阻止他?还是说——你说了这么久,不过是找机会挑拨了我与他,让你还能乘虚而入!”
“我还能怎么乘虚而入?”俞瑞冷笑起来,“神君想来是准备将我关到老死,纵然你们斗个你死我活,与我又有何干系?老夫只不过想求得一个真相。我想知道——彻骨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死。你难道就没有想到,魔教、魔音——沈凤鸣、残音镇——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样的关联?不错,十八年前,奏琴的不可能是沈凤鸣,可他是魔教传人,十八年前他的长辈应该还在吧?如果真是魔教的前辈,偶遇了那一场大战,那也不是他们的错,何必又要绝口不提,还是说,那一场大战,正破坏了他们的什么计划?今天是你来寻我问起彻骨,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你难道就不想弄清楚,沈凤鸣到底是想隐瞒些什么!”
“嗤”的一声,灯灭了,不知是灯油耗尽,或是受不住了这般抑压的气氛,牢室陷入永夜般的黑暗之中。
原来这天牢里,终究是这么黯淡的。
良久,才听到夏琰开口,“那些事本是出于前辈的臆测——前辈可能无法明白凤鸣立足之难、处境之艰。数月之前,世间还无人知晓所谓魔教的存在,如果当年那事真与魔教有关,他更不能提起——他根本不想旁人知晓他的身世,他更不想失掉在黑竹多年辛苦得来的地位。就我所见,至少,这么多年,凤鸣从没有对不起黑竹,那么黑竹又缘何要因为一些臆测,独独逼问于他?”
俞瑞一时没有说话,仿佛已经对这场争论不再抱有希望,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之中攫住夏琰,一晌,忽道:“你还记得——岭南梅州,你的性命是老夫救的么?”
“救命之恩,从不敢忘。”夏琰正色而答。
“既然你没忘——那你就还老夫个恩情。”俞瑞道,“我不要你还我一条命,也不为难你要放我出去,不过是要你弄清楚残音镇一役的真相——难道你身为黑竹之主,连这一点事情都不该做?你不必诸多借口,你心里也很清楚,如果沈凤鸣当你是朋友,绝不会因你一句问话就反目;如果他心里没鬼,他自然会回答你。”
夏琰没有出声。他不知还能如何反驳。
他于黑暗之中向俞瑞躬身行了一礼,没有再说一句话,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沉默地离去了。外面的天日还亮,乱风忽地就扑面吹来,吹得他束起的长发都要纷繁浮起。他不想,也明知不该因这世上任何一句言语对沈凤鸣有哪怕一分的猜忌,可是这一颗心中此刻竟也纷乱如风中苇草。他与其说是不想答应,不如说是不敢答应——魔教是不是真的如俞瑞暗示的那样早有所图?彻骨当年是不是已与魔教勾结才背叛?即便这些往事都已与今时今日没有瓜葛,可——心沉到最底时,他竟止不住想起一件差一点要忘掉的未解之惑——昔年慕容那些下落不明的易容与蛊术遗物,会不会也如匕首一样,落在了沈凤鸣的手里?那个始终无迹可寻、连单疾泉都束手无策的神秘人,会不会也与他有关?
虽然只是不经意的一想,夏琰已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他在心底否认这个猜测。不是,至少不会是凤鸣——那神秘人到处挑拨是非,结果不过是令得青龙教联手太子,与朱雀和云梦教为敌——沈凤鸣怎会自己去给云梦教招来青龙教这个敌人?何况,霍新在青龙谷被人暗算时,沈凤鸣一直好端端地留在临安——那个神秘人,当然不会是他!
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从金牌之墙回来的时候,沈凤鸣中途突然离队,折去了一趟徽州。时间很短,不过一两日,他后来说——是去徽州替自己取回那包逢云道长的书信。当时就曾觉得这理由不免牵强,可因为那是沈凤鸣,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而现在回想,那短暂的离去竟也能成为这个可怕的猜想的证据——若他那次其实是去找拓跋孤,就再好解释不过了。沈凤鸣本就懂得蛊术,易容术对他来说也不会难——他是否易容成了谁的模样虽然未知,他用了什么样的说辞也未可知,可拓跋孤不正是在那之后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与太子联手,甚至一度决定舍弃单疾泉吗?在自己陪着刺刺前去青龙谷的数日里,沈凤鸣如果也悄悄离开临安,抢先往返一趟,自己当然也是浑然不觉的!
心思竟已有些失控,混沌恍惚间,脑中不断忆起许许多多关于沈凤鸣的言语。那一时三支之会上,单无意跳起来高声大喊:“骗子!他就是个骗子!”——又一时秋葵与自己谈起他的过去:“他说那些事情他从没与人提过,要我也当他是胡言乱语。”——更早时在京城巷里,刺刺在耳边将信将疑:“我现在真的糊涂了,到底他是不是好人?”——可就连朱雀都曾那般同意:“若连他都不值托付,这世上还有谁值得托付?”……
而在这一切纷乱回忆之中,反复萦回难去以至于深刻于心的却是那一个片刻——曾几何时在南下路上,沈凤鸣举着那杯劣酒笑向自己:“道士,我沈凤鸣,是将你当朋友的!”
他停下步子,截住自己的一切念头,仿佛害怕太多太快的闪回会在一瞬间,割裂了“生死之交”的定义。 三九七 万事俱备
武侯园的庭院,沈凤鸣正与风庆恺一起清点人手与资备。
秋葵站在净慧的窗前看着。听说李文仲当真按照沈凤鸣的吩咐悄悄收运准备了三十来只大公鸡,现在正藏在城中别处的稳妥据点。风庆恺认为此事简单——只要将公鸡分开了仔细装在网袋之中,这两天在喂食时稍许掺些镇静之用的辅料,就能免去大战之前的扑腾。
一行人昨天刚从衡山回来,这东楼终于不是只有秋葵一人居住——她不便向风庆恺打听此行详情,便到了净慧屋中,向她询问。
虽然风庆恺在这荆湖南北路面子大,江一信又甚是能讲,但那衡山掌门方宽仍然自恃身份,不肯出面。净慧师太说着摇头。江湖中人对魔教的成见仍是太深,方宽上次虽然派了舒谏等几个得意弟子前去三支之会,但当时哪里知道所谓“三支”就是“魔教”?及至舒谏回山向掌门具禀会上详情,提及与幻生界、江陵侯等起了冲突一事,反受了方宽一顿责骂,怪他身为大弟子竟忘了自己正道中人身份,自作主张插手魔教内讧,将他罚去祝融峰扫山兼思过了。适逢秋季,每日落叶不绝,祝融峰又无石阶,小径上尽是林木,哪里扫得干净,这舒谏每日十分苦恼,直到这日武陵侯等来山,说起三支会上之事,方宽才令人将他叫回去,以为当日之事印证。
衡山七十二峰,原非一派,僧道俗皆有,各不相干,据传是百多年前回雁峰上一名高手技压众峰,自此方创立衡山派。经百年后,群峰归心,派中谐和,衡山武学亦交织相融,自成体系,派中弟子僧俗皆有,门派掌门不拘出身,能者当之,此亦衡山在武林中大受赞誉缘故之一。
掌门方宽这一辈主事者有三,除方宽为俗家人之外,另有两名师弟仁觉、仁修,皆为僧人,风庆恺正是因此才请净慧师太同往,期以同为佛门弟子的渊源,得衡山派援手。果然方宽固是不肯点头,那仁觉、仁修师兄弟两个却有了心,待当日请来客暂住之后,便一同到方宽处试说服这掌门师兄。
方宽被说得犹豫不决。撇开魔教重出江湖一事不谈,自从幻生界来到洞庭地界,这一带便不曾平静过,他也常听得消息,说这以用毒为手段的门派人数日益增多,霸占了洞庭一隅,附近村民百姓或江湖中人对之皆多有畏惧。方宽当然亦有提防警觉之心,否则也不会派出舒谏等得意弟子前去三支之会。风庆恺这一次更说幻生界现下退至洞庭之南的湘水、沅水之间,固是因三支之会吃了亏,可离衡山反而越发地近了。衡山脚下不出几步便是湘水,倘若任由幻生界在湘水坐大,那么衡山迟早亦会是其眼中钉。
“但是——我们若帮那魔教教主灭去了幻生界,焉知他就不是下一个关非故,甚至比幻生界更变本加厉?”方宽依旧忧心忡忡,“幻生界不过是魔教的一个分支,就已经这般厉害,若真给这魔教三支合一,我们衡山还有立足之地么!”
“师兄莫急。我与仁修师弟觉得此次该当出手相助,乃有这几个理由,师兄且听听看。”仁觉慢条斯理道,“方才我听净慧师太的意思,云梦教想要的只是洞庭湖与洞庭山——因为云梦源出于此山此水。那里眼下是武陵侯的地方,但有幻生界、江陵侯在两岸虎视眈眈,谁都拿不安稳,武陵侯便应允,若云梦教此次能一举助他消除幻生界、江陵侯两大威胁,便将那一块地方送给云梦教主,但也只是那一块——如若云梦教要背信越界,先不必威胁到我衡山,只怕武陵侯也不答应。此其一。”
他顿了一顿,又道:“我见那位净慧师太神气内敛,内功修为应是极高;沈凤鸣、秋葵二人,洞庭一带人称‘云梦神君’、‘云梦仙子’,上次君山之会上魔音交手亦令人叹为观止。反观幻生界,堪称高手的似乎只有关非故一人,余者全赖虫毒之力,而沈凤鸣乃是魔教嫡后,既然敢来,十有八九是有破虫毒之力的办法,故此我认为云梦教赢面更大,我们若出手,弟子们应不会有太大损伤,只是增其胜算,防其有失。此其二。”
仁修亦上前一步,“武陵侯平素与我们衡山也算是交好,这次他亲自前来相求,想必这一仗对他来说极为重要。我们不妨认为云梦也不过是武陵侯叫来的帮手,衡山即使出手相帮,也不过是帮武陵侯,并非帮助魔教。若我们不出手相助,将来与云梦教、与武陵侯在这湘南一带只怕会难以相处;倘万中之一他们这次败了,那幻生界之威岂非就是我们衡山助长的——这个关非故野心勃勃,若不灭去,定有一天找我衡山麻烦,那时岂非悔之晚矣。”
这师兄弟二人固是说得很有道理,奈何方宽一贯固执,事关正邪之分,终究是放不下这个架子。好在衡山派本从七十二峰来,自也有七十二峰的自由,他当面虽是按衡山的规矩拒绝了,私下里却也默许了仁觉带一干出家弟子跟随前去,相机行事,如此才总算两不得罪。大弟子舒谏乃出俗家,又要扫山,此番去不得,一时引为憾事。
武陵侯这一趟衡山也便不算白跑——有仁觉为首的衡山众弟子在,至少若江陵侯发难,不怕没人对付。三支之会上衡山派便与江陵侯的人正面动过手,这一次虽然舒谏没来,可其余弟子也并没忘了当时的剑拔弩张。
沈凤鸣心中也便有了计较——关非故等高手自是由他们云梦几人来对付,幻生界余者交给黑竹会,青龙教交给武陵侯,江陵侯交给衡山。
不过他并未对外人透露此次还带来了黑竹会,是以风庆恺无论如何不认为他们寥寥几人便可对付得了整个幻生界,哪怕沈凤鸣一再强调有大公鸡这样的帮手就足矣,似亦不足取信。末了,沈凤鸣只得道:“我们在幻生界里还有些‘小兄弟’,风爷忘了么?三支之会上凌厉借江一信之口威胁关非故的那些‘小兄弟’,这一次也一样能用。”
风庆恺听得将信将疑,见他颇为胸有成竹,也只得罢了。这边厢秋葵在楼上听得清楚,待到私下里觅得机会,才问了沈凤鸣,“你那些‘小兄弟’当真还能联络得上?你怎知他们还能不能信任?”
“我已经派人去联络——不过当然不指望他们些什么。”沈凤鸣看了她一眼,秋葵顿然会意,悻悻冷冷道,“知道了。”
她知道沈凤鸣真正指望的“内应”是娄千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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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沈凤鸣果然外出,秋葵心知他是去会娄千杉了,便也不出声。闷闷地等了大半天,才见他回来,神色像不是很好。
“怎么,她没完成任务?”秋葵故作不在意,轻巧发问。
沈凤鸣摇摇头。“不是黑竹会里的问题。”
“……什么?”秋葵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前几天给出去六幅地图,本是想看看到底是谁出卖了我,可今日所见,幻生界的布防一点变化都没有。看起来好像……我这六个组长都并非奸细。”
秋葵才忆起此事来,犹豫一下,“那娄千杉怎么说?”
“她从单无意那里得来的口风——青龙教的确事先知道了黑竹会要对幻生界有所行动。”沈凤鸣道,“不过也仅止于此,再详尽些的安排他们便不得而知,这两日也丝毫未得到我们的新消息。若依此看来,消息是在一开始就走漏的,不过那走漏消息的人——知道得似乎也不多。”
“若是如此,倒也用不着担心了。”秋葵道,“那么可知道——单疾泉究竟来了吗?若是单无意的话,总该知道真相?”
“说是没有来。”沈凤鸣道,“听说——正是因为透露消息之人没有给出任何详尽说法,单疾泉认为此事其中有诈,所以未曾离开青龙谷。倒也像他的性子。”
“那不是更好。”秋葵道,“两个都是好消息,怎么你看起来反而不高兴?你该不会认为——娄千杉是在说谎?”
“那倒不是,不过我就只猜了这两件事,竟然都不对,”沈凤鸣向她露出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才有了点平日里戏谑涎脸的模样,“你让我怎么高兴?”
秋葵嘴角忍不住微微一弯,“又没人来取笑你——我只关心——既然形势看来有利,那我们何时动手?你可还要再给他们六个送一份新图?”
沈凤鸣摇摇头,“六份图虽然有点不同,但每人手里与他们自己那一组有关之安排,却都是不错的。他们只要各司己职就足够了,不必全晓他人位置。”
“所以?”
“所以——动手的时间,大约就在明日傍晚到后日早上。”沈凤鸣道,“黑竹会最先行,几个组分别埋伏在湘水、澬水、沅水的指定地方,还有一组留在洞庭水上待命;然后是我们——武陵侯的人和我们都趁夜从水上过去;衡山派去往北面,截断江陵侯的联络,岳州城里留下李文仲,与衡山派互为接应。”
这些安排,秋葵之前也已约略知晓,当下里也只是点了点头,“你决定了就好。” 三九八 露似珍珠
天色已经潮黑了。空气湿润,若有雨意,不见丝毫星月之光。沈凤鸣往这空洞的黑夜之中下意识地注视了一会儿,方醒神回头道,“要下雨了,你还不进去?”
“不准备与我说说魔音?”秋葵却少见地还不肯回房。“没偷到幻生界的蛊虫方子,我们要怎么个破法?”
“方子……拿到了。”
“拿到了?”秋葵惊讶,“你怎么不说?明天就动手了,你还准备等到什么时候?”
“我还在考虑……该怎么用这方子。”
“怎么用?”秋葵不解,“你当时怎么解的幻生蛊,这一次也便怎么破解这些……”
话音未落,她已见一纸折子递到自己面前。沈凤鸣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打开那折子来看,沈凤鸣才道:“这是单无意偷抄出来的,虽然未必全,但你也该明白我的意思了。”
“这个……这个不像是我们一源的心法……”秋葵喃喃道。
“没错。”沈凤鸣叹了口气,“幻生界现在所操练的大部分蛊虫毒物,已不是源于我们云梦的幻蛊之术,而是走的别家狠辣致命的烈蛊路子。这两种路数——虽非绝对——一大差别在于云梦重慑心,而这种路数重的是伤身。魔音破蛊,破的不是毁损身体之结果,而是那控制人心之过程,可若依现在的蛊毒方子看来,与魔音根本已非同源,又怎么可能破除得了。”
秋葵沉闷不语了一会儿,忽竟失笑出声。
“你笑什么?”沈凤鸣有点意外。
“没什么。”秋葵敛容,“只是突然想到这所谓‘双琴之征’——你求我定要来帮忙,可是结果——好像也用不上我什么。”
“话不能这么说。”沈凤鸣侧身向她,微微而笑,“只要湘夫人在这里,我总能想出办法对付敌人的。”
秋葵没有理睬他的调笑之意。“怎么对付?除了云梦的蛊术,我们对别的炼蛊之法根本一无所知。”
“那可巧了,我忽然想起,别家的蛊术……我好像也知道一点。”沈凤鸣将秋葵手中的方子拿回来扬了扬,笑道:“关非故在蛊术上不思进取,向外而求,这许多看似剧毒之物加起来,其实也比不上一个幻生蛊可怕,不足为惧。交给我就是。”
“你说得轻巧……”秋葵实不觉得此事有这般简单。那些陌生的剧毒蛊物固然比不上一源的蛊术复杂艰深,可简单的有时却更为致命。何况,能用幻生蛊的人十分有限,可这些简单的毒剂却可能人人会使,又岂可称“不足为惧”?
“予你个任务吧。”沈凤鸣将方子收起。“今晚我要去风庆恺在城里的铺子试药,想办法对付这些新蛊。你若有暇,试着研究研究幽冥蛉如何?”
“我?”秋葵只觉听到匪夷所思之事,“我又不懂蛊术,怎么研究?”
“幻生蛊、幽冥蛉我所知道的都与你说过,幻生蛊连解法都教你了,你还敢说不懂蛊术?”沈凤鸣笑道,“你可是新任的教主,若是不会——更该多学学,说不定,还能找到幽冥蛉的解法。”
“那怎么可能,我连他们是拿哪些虫子炼出幽冥蛉来的都不知道……”
“你还记得这条虫子么?”沈凤鸣的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一支木笄,“幽冥蛉的幼虫。”
秋葵大是嫌恶地退开两步,“这都多久了,你还留着这虫尸?”
沈凤鸣反而将木笄凑近她,“你打开看看。”
“我不要看。”秋葵越发屏息惧憎,“你若有发现,但说便是!”
沈凤鸣显得有些无可奈何,“不是虫尸,你打开就是。”
秋葵才有几分赧颜,却依旧有几分忌讳,不敢就接,“那是什么?”她咬唇问道。
沈凤鸣解释:“我依那幼虫的模样和中毒之后的症象,一再对比过了,大概猜得了它的母体是由哪几种虫子相互寄生而CD绘在此间了。只不过,我当初也只是过到了毒性,你却是这世上唯一真正曾被幽冥蛉侵噬入体之人,若真想破解,也许还是要靠你。”
“真的有法能破?”秋葵才接过了,颇费踌躇,“就算这样……也不表示他们现在手中的幽冥蛉,就与那日我们见过的那只一样。”
“幽冥蛉极难炼成,幻生界所得定也属偶然,一举试验出多种方子的可能极小。”沈凤鸣道,“到现在才给你,是晚了点。若是不成——那就不成吧。一只幽冥蛉只能杀一人,知道我们已然有备,他们未必舍得再浪费一次。”
秋葵知道他是安慰之语,不过听他说自己或会“不成”,还是不甚服气,正思量如何回答,沈凤鸣已道:“我差不多该动身去药铺了。明日倘若不曾来找你,就是先去了洞庭,你就与风庆恺一起,傍晚时候出发。他会送你与我会合。”
他不待秋葵反应,竟就伸手在栏上轻轻一按,从廊前径跃入那低处的暗夜里。
“沈凤鸣!”秋葵有点意外于他突然匆忙的离去。她还有许多事没问他——她还想知道,娄千杉如何欺骗了单无意;如果她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人又在哪里?
可惜沈凤鸣闻声也只是回头向她看了一眼,甚至没有说话。她怔忡一晌,只能握着那支木笄,独自回到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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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木笄置于灯下看时,秋葵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起初装过虫尸的那一支。
她其实没有见过那支木笄的模样,只是听说过有君黎拿它装了虫尸这么一回事。方才外面天黯,沈凤鸣又说着什么“虫子”,她心中便先入为主,可其实这一支握手的一端明显要宽些,另一端削尖,更似女子的木钗而非道士的头笄,凑近了甚至还有股淡淡的香气。
木钗十分老旧,木头本身的香味应该早已散尽。秋葵带着些警觉辨认了下气味——不是木香,更像是花香,却一时也辨不出是哪一种花。沈凤鸣不肯将幽冥蛉配方的绘卷径直交给她却定要给她这支钗子,是不是有什么缘故?可是——一支旧木钗——说是献殷勤好像也有些寒酸。
她旋了旋钗头,果然能动,便拔了下来,在桌上笃了笃,笃出一卷泛黄的细纸来。木钗是原本就设计成中空的,旋开之后香味更加浓烈,她忍不住将钗身横竖检查了个遍,却不曾发现什么香料的端倪。将钗头装回去时,她摇动到些声音,忙细细一看——阔圆的钗头上有一道细缝,她轻轻一掰,两粒圆圆的东西滚了出来。
是一双女子的珠珥。
秋葵拾起一粒,细细端详。珍珠不大,贵在圆润如凝。与那木钗的古旧不同,这粒小小的珍珠即使是在昏黄灯火之下亦纯白如新,珠体嵌在银制的弓形穿耳上,那银色虽已不闪亮,却也没有历久发黑的痕迹,显然,这一对耳环的价值比旧木钗高得多,也许这才是沈凤鸣献殷勤的本物?
这耳饰……还挺别致的。她在心里作了个评价。可惜她一贯不喜自作多情,还是将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回钗头去旋好。她判断不出这木钗和耳环的来历,也就判断不出沈凤鸣的用意——也许他根本无意让自己发现钗头里藏着东西,更别说是有心送给自己。
她取来这几日时常操练的空弦,展开那纸幽冥蛉的配方,开始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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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个夜晚,潮润的风吹在澬水西岸。雨还没有下,离开岸边的小丘坡上,还躺着两个不怕夜暗的人。
“今晚没有星星了。”单无意望着浓墨一般的天空,“要下雨了。”
娄千杉没有回答,他便转过头向她瞧。
娄千杉正望着天。“明晚,我应该不会来了。”她自言自语。
“为什么?”单无意一骨碌坐起来,“不是说好每晚都来的么?”
娄千杉转向他,温柔地笑:“明日或有暴雨呢。”
单无意稍显放心,却又有不甘,“那若不下雨,或是雨停了之后,后日、大后日,你还是会来吧?千杉,你不会……不会又要丢下我?”
娄千杉噗嗤一笑,“你夜夜都偷溜出来,也不怕被人发现了。”
“发现了又怎的。”单无意躺落下来,洋洋自得,“只要我爹不在,旁人才不能把我怎样。”一顿,“你不是也偷溜出来?”又好似想到什么,突然又斜撑起身子,“千杉,黑竹会到底几时对关老头动手,你告诉我啊?”
娄千杉便也撑起身子,“那你告诉我,你们打算在这里等到几时?一直等下去?”
单无意撇嘴,“这个我怎么知道,是程叔叔的事情。我巴不得他在这多待一阵,我好多跟你见几次面。”
“那……你问我的,我也不知道。”娄千杉道,“那是沈凤鸣的事情。”
说到沈凤鸣,单无意仿佛有点不快,一时不再说话,隔了一晌,忽“呀”了一声,“好像真有水——你觉到没?”
说时迟那时快,那瓢泼的雨如同从江面刮来,一滴的知觉只一刹时就变为倾盆。单无意连忙将外袍脱下撑在了两人头顶,“千杉,快,我们去树下躲躲。”
娄千杉起身,两个人跑得不无狼狈,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树下。树叶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得一片喧哗,摇曳间凉珠遗落,地面水花四溅,挡不胜挡,防不胜防,又哪里是一件外袍能遮得住。
“早知道听你的,早点回去……”单无意有点沮丧,将衣袍遮在娄千杉身上,“你别着了凉。”
娄千杉不说话,只望着他。雨夜的黑几乎不见五指,可不知为何,她便是能看得见他的眼睛。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少年的眼睛那么亮,亮得她鼻头一酸。
“今晚别回去了好么?”她脱口道。
“什么?”大雨之中的单无意不曾听清她的言语。
“我说,别回去了!”娄千杉大声道。“我不想你回去!”
她不想他回去。她不想他回去以后,必须面对明天即将发生的一切。这个世上以真心待他的男子那么那么少,她不想失去他,不想他有任何危险——哪怕她知道自己不配他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