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40分节
三九九 露似珍珠(二)
无意显然会错了她的意。那个提高了声音嘶喊着的娄千杉一瞬间让他觉得自己在一场浑身颤栗的梦里——轰隆隆的雷声,惚落落的雨声,在自己毫不抱希望的时候出现的这个只有在梦里才会对自己笑脸相迎的人,此刻却在耳边要他留下。
“呼”的一声,风已将他的外袍吹得极远。他也不知自己是几时不知觉地松开了手。他的手在抚摸她的面庞,他想确定,这不是梦。
他抚摸到她湿漉漉的脸颊和头发。他摸到了她嘴唇的位置。夜暗刺激起他的回忆,他颤抖着,像许久之前一样——像在梦里一样——摸索着吻着她。
那淌到脸上的应该是泪吧?雨才没有这么温热。他抱着她,她没有反抗。在很久以后娄千杉回忆起这个夜晚,也依然不知道,彼时的单无意是不是其实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欺骗呢?
他身体的温度隔着湿透的衣衫传了过来。她由着他悉悉索索地解着自己的衣服。她不在乎这种事吗?似乎也并不是。她憎恨世上的男子,甚至包括那个深烙于心口的沈凤鸣;就连与自己成了婚的宋客,她也寻了种种借口从没有与他同床共枕过一次——她觉得自己早已无法得到任何欢愉,可她没有推开单无意。她不知是出于欺骗的内疚,或者是深知没有结果的自弃,又可能是因为他们毕竟曾经有过一个没有来到世间的孩子——她闭上眼睛,由得他索弄。
若是世间男子有一个能令她忘却憎恨,大概也只有现在面前的这个少年吧。只有这个少年,无论她是拒绝他、冷淡他,还是敞怀向他、热烈待他,他都不会觉得她是轻浮佻浪的女子。她在他心里永远独一无二,永远无可取代,只可惜她无法珍惜他——她一直不曾、也不会珍惜他。
若是有来生。她回吻着他。若是有来生,我会从一开始就选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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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后半夜,秋葵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她站起身,稍微松开紧蹙的眉头,准备上床休息。研究幽冥蛉之解固然重要,不过明晚还有一场大战,倘若今晚都不能好好休息,只怕明晚的气力就大打折扣,得不偿失。
她吹熄了灯,和着连绵雨声,更衣静卧。隐隐约约总觉得——那纸上的字迹看到后来好像变得淡了。但也许是错觉吧。她心道。哪里有这样的事。
一夜无梦,直到天色将晓,她在屋檐一点滴水声中醒来——雨已停了,那叮咚残珠只衬得这拂晓越发沉寂。
天色依旧沉黑。秋葵坐起来,稍许吐纳气息,忽远远望见桌上好似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发出些荧光来。她心觉蹊跷,摸黑走近去——却是那纸不曾叠拢的幽冥蛉配方。
她依稀意识到什么,拨亮了灯。泛黄纸卷上一片空白,昨日那一个个字迹竟都如化入风尘,此际已是无影无痕。若不是昨晚已见着了变淡的迹象,只怕她要大觉诡异难信,不过现在,她猜知定是沈凤鸣故弄的什么玄虚,多半是成字时蘸用的墨料大有奇处。
她想起方才夜暗之中见到的荧光,当下里又将灯捻熄了。果然,这纸上还用别的墨物——或是荧粉——先写过一层。这字迹在灯火日光之下都不显形,唯有这般沉黑之中,才能现出隐隐约约的光亮。
细细再看,她心中却一动:那并非字迹,而是荧荧而现的一小段琴谱。而这一小段琴谱——却分明很熟悉。
何止熟悉,简直是太熟悉了。这几乎是师父教自己的第一首曲子。许多年以来,她始终不知道师父要自己牢记这首《暮江吟》究竟是何含义,直到那一次回到泠音门,她在师父的遗物之中偶然找见了那片关于自己生辰的记录。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曲子的最末两句,就是这么唱的。
今年的九月初三已过了——就在抵达岳州的那一天。沈凤鸣大约并不知道她的生辰,白天忙着和欧阳信联络黑竹人手,晚上又一直在与风庆恺商谈,半句话也没与她多说。她并不在意此事,甚至庆幸沈凤鸣不知道,免得又来纠缠不休,不过那天夜里,她还是独自许了心愿——未有其它,不过是盼双琴之征顺利平安而已。于她来说,今年到底有点特别——这是她寻到那片记录之后的第一个生辰。
——却原来,他是知道的?
天色渐亮,晨光照穿窗格,荧色也不复再见端倪。木钗如此随意地横置桌上,没人看得出钗头中还藏着那一双露一般的珍珠,月一般的珥弓。她想起沈凤鸣临去时说,“到现在才给你,是晚了点。”他说的莫非——并不是那一纸幽冥蛉的配方?
她将木钗重又拿过。沈凤鸣将这礼物给得这般辗转,是担心她不肯受下?
也许吧。她伸手旋开钗头。也许倘若他当面送来这一件礼物,她会不假思索拒绝了他。她取出那双珍珠耳环,抑着一丝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足以自轻的羞赧,坐到镜前,一只一只戴起。她很少佩戴饰物,可这对耳环玲珑可爱,将她冷峻的神气温柔了许多。她怔怔望了许久,仿佛有点不认识自己,末了,忽然惊觉起来。
我在胡乱想些什么。这双耳环看上去虽然没有木钗那般年代久远,但也非崭新,怎么可能是要送我的。若真是要送我,以他的性子,岂会这般拐弯抹角?
她慌乱地将耳环除下,匆匆回到桌前,将之复回原位。纸卷还在桌上——与木钗一样,纸卷也非常、非常旧了,若不是足够厚韧,怕是早已散碎;而那些疑似荧粉的笔墨——不错,在知晓上面绘有荧粉的情形之下再以手相触,她能感觉到一些细微的不平,但回忆方才黑暗之中,它们的光泽也十分黯淡,仿佛也早经过了难以想象的时光,已然脱落、残损——曲谱留在纸上应该很久很久了——无论绘下它的是不是沈凤鸣,至少它绝不是最近绘下的,也就当然不是为了她而绘下的。
她放下它,起身走去,推开西窗。是啊,今天毕竟已是九月初十了。她在心中自笑。没有人会在九月初十,才将九月初三的礼物送到。不过是巧合——这纸卷之上的曲谱,钗头之中的珍珠,不过是多年以前另一个人的一番关联,与我没有半分干系。说不定——沈凤鸣也没发现这纸上还有荧粉?说不定,他忘记了钗头里还有别的东西?
她倚在窗头。天色白茫茫的,有点淡淡的雨雾,竟让人觉出一丝心乱,一丝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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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笼在澬水之上,给这个湿漉漉的早晨添加了一些神秘。
娄千杉从朦胧的湿**中惊醒时,身边的单无意还睡熟着。
想要将他从危险中拉离的念头又一次随着这个荒唐的夜晚远去得如同不曾存在。她匆忙地奔向水边,清洗了衣衫上一夜的泥泞,如同清洗着身体的背叛和脑中那些难以置信。幸好她还会那么一点幻惑易容。她将湿皱的衣衫扯动又掖起,摘落身上的一切饰物——只有那支华艳的发簪将头发完全挽住,将她又变成了那个与单无意初见时的少年。
可她没有时间与他道别。她披起斗篷,期待着那点微弱的阳光能将冷意驱散。
今天的她,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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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近午,吴天童才见一叶小舟悠悠地从渐淡的雾气里划了出来。那船上一个少年,近了岸边时,忽身形掠起,贴水滑过只如御风,轻飘飘落在三人的近前。
三人中轻功最佳的欧阳信在心中暗赞一声好。其时距离已近,虽未必要轻功卓绝之辈方能一蹴而就,可难得的是少年姿态曼妙,便是欧阳信也自问难以做到。也是少年身形薄瘦,才令得这一掠如同片羽轻舞、柳叶浮动,见者毫不觉唐突,反觉甚为悦目。
近前细看那少年,欧阳信才发觉他并不似远看那般闲雅得体——一袭斗篷之下,衣履潮湿着,拧皱着,唯独却还洁净。但目光看到他脸上,那一些狼狈之感却又不复存在。少年俊目挑眉,与他目光一对,嘴角竟微微勾起,像是在妩然而笑。他心中忽如空白了一霎,幸好少年的目光随即转开,又向吴天童、石志坚看去,他脑中才得清明了片刻,暗自缓过心跳。
交换切口之后,吴天童作了一揖:“凤鸣公子令我等在此恭候,小兄弟果然守信。”
“千杉见过三位前辈。”少年浅笑着款款作了一揖,“今日之事,要倚仗三位了。”
“原来——这位便是‘千杉公子’。”吴天童恍然大悟,“久仰大名——凤鸣公子实应早点告诉我们这位‘内应’的身份,也省得我们兄弟胡乱猜测,惴惴不安。”
娄千杉只是莞尔淡笑,很快说到刺杀程方愈之正题:“程方愈这几日,每日午后都会与幻生界的人见面,有时是关非故,有时是关盛,今日想必也不会例外。”
“每日都见?”石志坚追问。“他们见面的地点是?”
“先前地点常是不定。”娄千杉道,“但从前日起,都在湘水西岸,此地是他的必经之途。” 四〇〇 洞庭波冷
“消息可确?”
娄千杉点点头。“当然。”
石志坚与二人互视一眼。娄千杉又道:“昨日我与鸣哥哥已经见过面,他那边已经安排妥帖。照我说,三位还是在这沿途等候埋伏,待程方愈回程之时,再行动手——一来,他回程比之去程,往往心里会放松些;二来,我们也不知今日他是一个人还是带着跟随,先行观察为好,便不忙动手;还有最重要的三来,鸣哥哥的人要到傍晚时分才开始行动,回程的时机正好,也不会令得幻生界久等他不至,反受了惊动,有了警惕。”
“自当依凤鸣公子的安排。”吴天童道,“不知千杉公子届时可与我们一起?”
娄千杉微笑摇首,“我便不在此拖累几位了,还要赶快将这一只小船划走,免得露了端倪。对了,鸣哥哥还叫我带这一块香分给三位,说是佩一小块在身上即可——倒是没说是什么用处,叫我猜想,应该与避开蛊虫有关。说来惭愧,昨夜大雨,这香块我带在身上,全然湿透了,希望还不至于失了效用——不过倘一切顺利,三位前辈当不会与幻生界打上交道,故此应该也是用不着的,便作个吉祥符带上好了。”
吴天童伸手接过,正要去嗅察气味,忽神识一动——那水中似有声响。天白云淡,风轻水稳,哪里来这样动静?
石志坚先喝了一声:“什么人!”水中果然又是一动,显是有人躲在船后,此时见状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往西岸逃去。
“是青龙教的探子!别让他跑了!”欧阳信喊道。吴天童身形已然拔起,一闪身已扑向江里——“悬河”二字不是白叫的,在水中动手,极少有人能捷得过他。
娄千杉不及去拦,追到浅岸,只见水里那影子亦是灵活非常,身形摆动一瞬已逸出十余丈之多。她与欧阳信、石志坚都不精水性,只能看着模模糊糊的两个黑影在水中一前一后追逐纠缠。“前辈,他……”娄千杉试图说话,可也知水中的吴天童多半听不清,只盼他哪一次到水面换气,能抽空听自己一句。
“千杉公子认得那人?”欧阳信上前,不无狐疑。
娄千杉咬住唇。她岂能不认得呢?与自己纠缠了一夜的这个少年,她虽然知道绝不能放他就此回去,却也在心里不想他命丧吴天童之手。
——她万万没有想到,单无意还会尾随自己而来。澬水不宽,单无意水性极好,自己划舟,他看来竟是一直泅水跟随。
她来到青龙教驻地之外的这五日,每晚都设法与单无意见面。她知道单无意是为了自己才来此间,对于青龙教与幻生界的关系,以及这场大战本身,都一无所知,若非为了取悦她,只怕也都不想去打听知道。她在言语中十分小心,所以单无意始终相信:黑竹会此来只是为了对付关非故,反倒是青龙教闻讯赶来,与黑竹会为敌,十分多管闲事。
此刻尾随而来的单无意,究竟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还是怀疑,娄千杉已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单无意对青龙教中人极有感情,必定不肯眼睁睁看着程方愈落入圈套,这一次听到了自己四人说话,想必是大惊之下准备悄悄折回去报信的。她假装没有听见欧阳信的问话,咬了咬牙,飞身而至扁舟,轻荡船桨,追着两个人影而去。“别打了!”她试着呼喊,“前辈,你别伤他性命,留着他还……还有用,不如交给我,我带去让鸣哥哥发落!”
水流忽然剧荡,单无意游鱼般的身体不知为何迟滞了片刻,被吴天童一掌切在后肩。他负痛喊了一声,咕嘟嘟地冒出几个水泡。吴天童趁着他的停顿一把抓了他背心,真如抓一条大鱼般,将这少年抛出了水面,抛于娄千杉的船上。
他亦飞身而出,落于船头,便待一脚往单无意胸口踏落。娄千杉心知若给他踏得实了,只怕无意要落个重伤,连忙矮身抢先点了单无意几处穴道,“这人跑不了的,交给我就是了,不要反耽搁了你们的正事。”
吴天童犹豫了下,“千杉公子的船是要回去澬水西岸?”
“不是。”娄千杉道,“我从澬水进洞庭,不会往对岸去。待晚些鸣哥哥他们从湖上过来,我就将人交给他。”
吴天童才哼了一声,“那就好。既如此,人就交给千杉公子处置。还请务必小心,万不可令此人与青龙教再有接头。”
娄千杉点点头,“放心。时辰已是不多,怕是程方愈很快就会过来,我消赶紧离开此地,你们也早点准备。”
好不容易才两相别过,娄千杉只怕三人反悔,一颗心跳得快要浮出了咽口,将那船划得飞快。
“你一直是骗我的。”她听见身后的单无意开口。那语气虚缈得如同这毫无劲力的午阳,竟也说不出是种什么质问或是悲哀,就好像他开口得太过仓促,忘了带上语气。
她没有应声,顾自划船,良久,好不容易进了洞庭水界,她方有空松下口气,回转来看着单无意。
他还在看着她,就像一条无法动弹的垂死的鱼大睁着眼睛,望着捕猎自己的凶手。他还在不甘心地等她回答。
“对,我一直是骗你的。”娄千杉抛了船桨,显得轻松松的,“我不过是利用你——现在,我已经利用完了。”
“你快放了我!”单无意忽然表情如躁,面容如拧,“你们休想害我程叔叔!”
“是你自己要跟过来,本来……你可以好好回去的。”娄千杉看着他,没有表情。“不过来了也好。程方愈今日是活不了了,你们的人也凶多吉少,你乖乖待在我这里,至少——还能保住条性命。”
“是不是……是不是都是沈凤鸣的诡计!”单无意却越发嘶喊,“是不是他叫你来见我,是不是他逼你来骗我,你是不是为了他,什么都肯做!”
娄千杉一时沉默,仿佛被一针细细的痛楚穿入深心,竟呼吸不得,否认不得。
单无意面色涨得通红,不知是要穴受制的血脉难畅,还是激动之下的无处发泄。“沈凤鸣!你这个缩头乌龟!”他向着那四周水面,那上下天空,放声而吼,“你滚出来,你有本事就滚出来,不要躲在背后干这种无耻勾当!”
娄千杉霍然而起,几步抬手已封了他的哑穴。虽然这洞庭水面一望空寥,又是武陵侯的地盘,但毕竟距离澬水江口还未远,由他这般疯喊下去,说不准就要生出事来。
“我知道的,千杉……”单无意面上的血色还未褪下,可表情已是苍白惨然,大约是湿衣被风吹透之故,他终于开始瑟瑟而抖,咽口随着她瘦瘦双指的按下而渐渐黯哑失声,“……我早就知道了。你心里喜欢的人是他——是他,不是我。”
没有声音。只有一点点热意,模糊了他的眼与喉。
也不知这小船在湖中飘了多久,差不多已经飘到了湖心。娄千杉自知水性不佳,虽然单无意眼下还不能动弹,但气穴受封何时自解因人而异,万一一个不注意给他翻进水里,他决计有本事泅回了西岸去,倒不如将船划去君山岛,在那里暂作落足为好。如此,不管一会儿水里岸边那几拨人马如何大战,总都有个藏身之处,不必受了牵连。
思定之下她便又操动船桨,片刻之后,将小舟靠于君山西侧,费力将单无意拖上了岸。在陆上无论是轻功或是交手,单无意都非她之敌,倒也不必担心,不过她还是寻了些软韧树藤作绳,将他背手捆了,才解去他穴道。
哑穴虽解,单无意这一次却不吭一声。娄千杉乐得清净,一边将他用树藤扯了,一边想要觅一处休息。行行停停,却总是见得三支之会的旧景,如撕着心里的什么创痛。她变得漫无目的,只在这林间野路逡巡来去。
憧憧的树影仿佛也在一点点摩擦着单无意的心,除了——彼时夏盛暑郁,今日已是草叶枯黄。他想起就是在这里,他追问过她那个“孩子”的事。她始终没有回答。他始终不知道答案。
“千杉。”他忽然开口。
娄千杉只觉手中一沉,知道是他停了步子,不觉转头,不悦道:“又怎么了?”
“我……”单无意依稀仍是那个口齿拙笨的少年,“我那天应允过你的事,从来都……从来都没反悔。”
“什么事?”娄千杉却早已忘了。
“我……娶你。”单无意道,“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只要你愿意。”
娄千杉实觉可气可笑,“我没见过如你这般搅扰不休之人。与你说了多少次……”
“过去的都不算。”单无意打断她,“我……也不想再追问你那些你不想说的事。过去的就算……就算什么都没了,可将来,什么都还会再有的。”
娄千杉正身向他,“单无意,到底要我如何,你才肯彻底死了心?”
“我不会死心的。”无意道,“不论你心里还装了谁,我知道你不是对我毫无情意,否则你方才为什么要从那个人手里救我,你要真不在乎,那我偷听了你们说话,你杀了我不就好了,何必拖着我这般累赘!”
“你别以为我不会杀你!”娄千杉道,“我是因为杀了你在那道士跟前交代不过去才没动手——若不是碍了他的面子,我和鸣哥哥本也不用费这么大劲来计划今天的事情。你以为——你活着是你自己的本事?”
“可是昨天晚上你也叫我不要走啊!”单无意道,“你若是讨厌我,昨晚上根本不必与我一起——你早就利用完我了,为什么昨晚还要与我亲热?”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虽然昨晚娄千杉与上一次一样不曾拒绝他——虽然他们的肌肤相亲、云水相欢都是事实,可他知道不该当面这样问她——尤其是,他知道她那个无法抹去的过往,那个无可化解的隐痛。他欲待开口补救,可娄千杉已经转开身去了。她没有回答,只用力将那树藤一攥,拽着他继续向前走。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听见身后的单无意在试着解释。她没有细听他在解释些什么。她不知这个少年的心是什么做的,像个多变的小孩般,那么容易就受伤,却又那么容易就忘了疼。她本想告诉他——“我已嫁人了”。可她害怕——她害怕对单无意来说,就连这样的“事实”都是无效的——都无法阻止他。
她不知道还有什么能阻止他。
她找了一个高处——一处可以望见湖面的山顶,停落下来,将单无意缚在树干。天光已经开始黯淡了。那三个人应该已然得手,黑竹会……应该也已开始行动了吧。她在心里轻叹了一口。“过了今晚。”她淡淡地道,“过了今晚,我放你走。我们再也不要见面了。”
湖山间忽然有人高笑答话:“那也要看你能不能过得了今晚。”
娄千杉闻声而栗,蓦地转身,就连单无意亦一震回头——风吹动林梢,一片沙沙之声,秋叶拂摇间,黄昏仿佛是一刹那就来临了。 四〇一 日落悬河
吴天童觉得,今天的运气好得简直不像话。
比如,程方愈今天一个随从都没带,独自去的幻生界;比如,他回程的时候,黄昏恰恰将至,时辰刚刚好。
很多年以前,一次藏身于瀑布之中的刺杀给了吴天童“悬河杀手”的代号,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次活着回来其实是种侥幸。刺杀并不完美,他得手之后跌落瀑布之下的深潭,全靠有山民搭救才捡回一条性命。认识他稍晚的人,都只道他在水中堪比游鱼,却不知道他是在那次溺水之后才开始苦习的水性。
在说起代号的时候,吴天童都避开谈那一次任务。他更喜欢将之解释为“口若悬河”的“悬河”。残音镇一役之后,与秦松成亲之后,认了个儿子之后,众人才发觉这说法没错——吴天童确实很能说,而且敢说。他养家糊口的大部分手段就是靠这张嘴——包括从今年开始,在镇头那间屋子里绘声绘色地编排君黎学艺的故事。他常说“口若悬河”才是他的本性,只不过在黑竹会时鲜少有机会显露罢了。
只可惜此时身边的所谓“众人”,也只剩下了这寥寥几个。
夕**本看不见模样,能标记着时间流动的仿佛只有一层层黑去的风。酉时已至,前路的欧阳信传回了暗号:点子来了。
——程方愈来了,依旧独自一人。他仿佛在低头沉思,黯淡的光照在他浅色的衣角,就连那究竟是什么颜色都无法分清。
吴天童埋伏在一人多高的蓼草丛中。他扣紧手中几枚暗器——他不是今日的主角,与欧阳信一样,他也在小径近水的一侧,只不过欧阳信在前路,他在后梢。而石志坚独自埋伏在远水一侧。
——或许他也并非“独自”。至少,还有“彻骨”陪着他。
默契令得三个人之间无须更多交流。沉着、镇定、等待,十八年也不过是瞬间——一个快意复仇的瞬间。在确定“点子”已步入三人之围垓心时,石志坚没有犹豫。彻骨一击,如一抹啸叫的光亮越过了风的呼吸,身与匕仿若合一,拔地绝尘,石火电闪。
弧光划过程方愈的喉头,第二道光亮几乎同时抹过他的胸腹。这是石志坚深思熟虑并苦苦习练了数以千计次的动作——他双手持匕,右手的“彻骨”杀招完全依凭程方愈的身高递出,分毫不差,料程方愈出其不意之下,必已无法脱逃,但为求万全,左手的短匕也防备对手反击。程方愈之擒拿手当此之时若还能出手,必会试图拿捏杀手之手腕以期控制他的动作,石志坚早已细研过程方愈的出手习惯,左手这自左向右的一抹,以攻为守,封其来路,要他非但拿不到手腕,而且连胸腹之间都自救不暇。
这本该是完美的刺杀,如当年彻骨完成的许许多多个任务一样,伴随着鲜血的洒出与猎物的倒地而终结。可是程方愈的反应,却竟与三人预计的不一样——与那许许多多个倒在彻骨之下的人不一样。
眼前一花,浅色的衣衫倏然飘动,石志坚左右两手中那连一霎不霎的目光都要难以追及的匕首却同时蓦然止住——程方愈双手的拇指与食指,准准确确,如长了眼睛般,同时捏住了两片利刃。
——擒拿手之利,竟至于斯?
任何不祥的预感也已来不及泛起。双匕静止,石志坚只觉双掌一时被反激得火烫,心头大骇,咬牙强行将利刃往前送去。他不信对手这区区四指,能敌得过自己全力一拼。
可是,许是一击不中,锐气已挫,或是对方指力委实太强,毫厘之距,却偏偏进退不得。
吴天童、欧阳信震惊之下,也立时动起。欧阳信脚下移动,迅速掠至程方愈身侧,猛一个窜步,一掌向他后心击去;吴天童手心翻动,欲待扣发暗器,可场中三人身形正替,他担心伤及同伴,一时未便出手,只将身形以蓼草掩护,快步拔前。
果然那程方愈见状右手一带,让过了石志坚左匕,但另一手依旧捏住不放,硬是拧着石志坚手中匕首逼得他一个鹞子翻身,整个身体几乎都被甩向了欧阳信。吴天童心中明白,方才若是自己那飞箭铁镖出了手,只怕这厮也定会用相同伎俩,将石志坚来挡。
他知道石志坚是因右手之中的是“彻骨”才不肯松手,生生落了被动,想要出声提醒,却又怕露了痕迹。此际也便只有自己一人还在暗处——欧阳信身法灵活,稍一趋避,便已让开石志坚的身体,换一式“双山回头”抹向程方愈双颧,可无论他自何处而来,程方愈总能将石志坚牵动挡在其中,虽则后者落地之后左匕掣动,亦一连向程方愈刺出数记,可程方愈手上动作也是奇快,一只手挑、抹、弹、转,化解得闲适有余。
不对,完全不对。吴天童心念转动。眼前的这个程方愈当然是擒拿手中之高手,可是其出手、反应、内力,都与三人所预想的完全不同,甚至——除那惊人的指力之外,他步法出众、用招诡异——是他在人前时故意隐藏了实力?还是今日的一切,他都早已有备?无论是哪一种,只怕今日之事都并不简单,自己三人——即使联手——也未必能讨得了好去。
石志坚此时已知自己若再不肯松开了“彻骨”,只怕反成了累赘阻碍,不得已撒手后退,迅速向腰间一摸。“彻骨”之外,他原有两把匕首随身,这一下立时再摸了一柄在手,反手便再向程方愈刺去。
程方愈闪身避开,口中道:“你们是什么人?”虽然是问话,但嘲弄之意甚足,显然并不将这两个半路杀出的刺客放在眼里。不过言语之下,交手稍缓,吴天童已知是绝无仅有的好机会,再不犹豫,袖间怀中蝗石飞箭铁镖如雨激出,直取程方愈背心要害。
一串如铃如镲的连击零乱了三人的耳——程方愈于话音方落间回身,“彻骨”此时已成为他左手利器,格挡击消,轻而锐的飞箭,重而猛的蝗石,介于二者之间的铁镖——不过一虚晃间尽数已成“彻骨”刃下死物。可他身后石志坚、欧阳信已同时错步拧身,一起飞扑而来,“程方愈,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石志坚双目似灼,那双手匕首正向程方愈双肩一起砸下。他要拼了自己这条性命封住程方愈躲闪的退路——此时程方愈断不敢再向暗器发出之处迎去,他与欧阳信二人之默契足以将他上、左、右、后的退路尽数封死,不是双匕就是下一拨暗器,终会洞穿他的身体。
吴天童如何不知二人的打算,手心四枚丧门钉也随之暴射而出。四钉两长两短,加了几分手法,去势迥异,倘程方愈仍以方才对付那一拨暗器时的手势格挡,只怕便要着了道。他不信区区一个程方愈当真是什么三头六臂之辈——他不信他擒拿手之外,轻功步法能越得过欧阳信的堵截,匕首拿捏能当得了石志坚的绝刺,暗器识断能超得出自己的百变。
让他多挣扎这许久已是自己三人的大意了,但结果终是一样!
思时久那时快——不过是那么一息之间——丧门钉已尽数没入程方愈胸腹之间,双肩之上,两柄匕首也一起扎下——不知是否是出于犹豫,他甚至没有挡下任何一边?可还未到下一息,吴天童已经看到,四枚丧门钉就这样从他胸腹间又弹了出来,叮铃铃的,带着几分讥嘲意味地,滚落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石志坚手中双匕竟也如刺在坚韧软藤之上,被高高弹起,连同他的人一起向后弹落。来不及惊疑,程方愈已然冷笑。“还想与你们玩玩,你们倒当真了。”眉目之中的笑一瞬间就凝固为冰冷杀意,“彻骨”倏忽脱手飞出,如一道无芒之光,追魂夺命。
吴天童浑身血脉都已冷透——那无芒之光追索的是他的咽喉,比最快的一枚丧门钉还更快。本能已让他脚下移动,向后退闪,可是后退的速度又哪里及得上如电般飞至的死亡。
锋芒掠过得太快,以至于水边的蓼草都来不及摇摆起来。彻骨追上悬河的瞬间,只有一声水响——“通”的一声,如多年前他从那个瀑布之上落入深潭。
他落入了澬水的怀抱。
好奇怪,那天空之上的夕阳那么浅,浅得根本没有半分颜色,可水中的倒影却殷红着,像少女惨淡面上的红晕。“悬河!”石志坚失声而呼,便待向水边飞奔过来。幸得欧阳信还有几分清醒,一把拉住了他——他还没忘,在他们与澬水之间,还有一个足以左右他们生死的可怕敌手。
即使他还不知道程方愈到底是怎么在三人的前后夹击之下毫发无伤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论真正的身手,他们与他本就差得太远了。他一点也不怀疑,程方愈先前的确不过在陪他们“玩玩”,而现在——也许是他也嗅到了一丝危险,他决意收起那一丝轻视,痛下杀手。
他想起那一天沈凤鸣说,杀死程方愈“取决于天时、地利、人和”。他给了他们机会,条件是逐三人出黑竹。当时他为他的“网开一面”欢欣鼓舞,可是——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从此师出无名,如果他们三人死了,此时此地,任何时任何地,都不会有人铭记、在意、复仇?十八年后的他们,是不是又一次成为了被遗忘者?就连那丢失了十八年的“彻骨”,也要与悬河一起,永远地留在河底了? 四〇二 棋差一着
“轮到你们了。”程方愈在走近。虽然此刻他手中已经没有兵刃,可这一双手却比世上大部分的手都更可怕。
欧阳信却走上前去,“等一等。”
“怎么,你们还有话说?”
“哼,程方愈,你虽然已经忘了我们,但我们兄弟三人,从没一刻忘记十八年前‘彻骨’的旧恨。今日我们技不如人,命丧你手,无话可说,但你至少要听过了我们兄弟三人的名姓!”
程方愈若有所思,“十八年前……”
“我这兄弟,叫石志坚;方才死于你手的,是吴天童。我,叫欧阳……”
他说着“欧阳信”三字,忽然和身整个向程方愈撞了过去。他身法奇诡,自有一套贴身窒人的本事,只苦于没有机会近身。此时虽知机会极为渺茫,可反正已是必死,又为何不最后一搏?
一旁石志坚方反应过来,阻之不及,已是心胆俱裂。程方愈手上的劲力何其厉害,近身之下,若叫他一爪穿身而过,只怕就连心肺都能掏了出来。他不及细想,双手双匕,也和身扑了过去。
也便是在这个刹那——程方愈已经准备出手的刹那——他忽然听到一缕风声。风声是从脑后传来的——从吴天童死去的方向。它来得如此之迅,迅得程方愈听到的瞬间,一缕柔息已化为飓颱之厉。他再顾不得了那两个亡命之徒,只因他再不躲闪这道风,就也要亡命了。
虽然倒转纵身而避,可飓颱之后,一线血色还是从他颌边渗了出来。一柄匕首跌落地面,欧阳信、石志坚心头大跳,倏然抬头——是不是吴天童还未死?是不是他以“彻骨”相掷,救了他们的性命?
江心的红晕已经稀释了,望不见半点波浪,只有岸边一人多高的半枯蓼草次第摇曳着,像刚刚放走了什么秘密。程方愈没有立时回头,反而坦然俯身拾起匕首——匕首很像方才杀死了吴天童的那一把,但并不是它——并不是“彻骨”。
他忽然笑起来。“我还在担心今日是算错了——幸好,幸好,你还是来了。”
他终于转过身去。岸边,那个和蓼草一样灰暗的影子终于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现出了身形。
欧阳信和石志坚的剧跳的心沉落下去:不是吴天童。可比沉落更多的还有震惊,只因他们从没想过,在今天,此时此刻,他竟然还会出现在这里——而不是他应该在的地方。
“凤鸣公子。”他们在他走近了之后,很自然地靠到了他这一侧,不无警惕地怒视程方愈。
程方愈与沈凤鸣,论起来只是一年多以前在鸿福楼上有过短暂相遇,甚至不曾有过正面交锋。可这一次相见,四目相交,不知为何,两个人却显得并不那么生分。
“好久不见了,沈公子。”程方愈抹了抹下颌的血,嘴角牵动,“你这份见面礼,倒是有点惊心动魄。”
“是你。”沈凤鸣表情阴鸷地盯着他看。
“当然是我。”程方愈故作惊讶,“不然你以为是谁?”
“你早知道我会来?”
“我猜的。”程方愈笑道,“我听说你想要我的命,但我没想到你会派了这么几个……呵,这么几个手脚生疏的庸手……”
“庸手?若我没看错,你身上应该穿了特质的软甲吧?若不是有宝物防身,你方才已经死了。”
“我这不是怕死么?”程方愈哈哈笑道,“既然知道黑竹金牌要我的命,如果还不作点准备,那不是与自己这条命过不去?但我当真想不通,你既然这么想我死,为何不是自己出手?”
“要对付程左使,他们三人足够了。”
“可我还活着。”
“因为我也没想到,你根本不是程方愈。”
程方愈愣了一愣,“我怎么就不是程方愈了?我这手擒拿——使得不够好?”
“单先锋的心计和这手功夫一样天衣无缝,瞒过了所有人——只怕就连令郎无意公子,都不知道他一路跟来的这个人正是他的父亲吧?”沈凤鸣冷冷地注视着面前之人脸上那道方才被匕首割裂的伤口,“若早知道是你——我根本不会来,也更不会把人送到你面前折损。今日算我输了,‘悬河’的账,我们将来另算。”
他向欧阳信等两人挥手,示意要走。
“沈公子既然知道一切都是我算计的,那也该知道,既然来了,没那么容易能走吧?”对面的人终于肯伸手去撕面上之物——再是完美的人皮面具,被割出一道口子,终究是没法再伪装下去了。
石志坚、欧阳信已经倒吸了一口气。纵然对面具之下的单疾泉不似对程方愈那般熟悉,可青龙教这个左先锋,他们焉能不识。他武功诡谲多变,自己三人以对付程方愈的套路去对付他,自然是处处落在下风,再加上听他口气,似乎早已知道有杀手要来行刺,井然有备,偷袭也便没有多少意义了。
沈凤鸣闻言,不怒反笑,“单先锋有把握胜得了我们三个?”
单疾泉露出愁色,“倒是没有把握。我就是很好奇,沈公子好像单单对程左使的性命感兴趣,在下这条命,你却好像看不上眼?”
“我昔日承过单先锋的情,不想与你为难,单先锋就不要在此出言挑衅了吧。”
单疾泉露出一笑。“沈公子真的以为我为迎接你作的准备,只是多穿了一件软甲?”
“你不必危言耸听,这四周我早看过,没有机关布置,也没有旁人。”
“那是因为公子看的时候,人还未来。”单疾泉道,“既然知道黑竹会要埋伏,我当然要先给沈公子空出了地方来。不过这会儿……人应该到了。”
沈凤鸣面色微变。小径东头已经传来嗬嗬一声。“都说单先锋料事如神,老朽还未肯全信,想不到这会儿过来,当真能见到沈大教主——单先锋,这该不会是你又拿了人皮面具,变个戏法给老朽瞧的吧?”竟是关非故的声音。
又一个声音跟上笑道:“是不是真的,我们动手试试就知道。”关盛竟也来了!
沈凤鸣一颗心已沉落下去。关非故——他无论如何不曾想过,单疾泉的援兵会是正主儿关非故。单疾泉必是有极大的把握自己今日会出现在此,而且,他是真的要致自己死命,才会将关非故父子都叫了过来。那么多天以来,他以为是自己用娄千杉利用了单无意,可现在看来却是——单疾泉用单无意,利用了娄千杉!
“不知沈公子认为——以我们三人,对你们三人如何?”单疾泉施施然道。
欧阳信抢道:“单先锋,你这是何意?你……你已经辣手取了我们一人性命,莫非现在连我们大哥的颜面都不顾,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是谁先要对谁赶尽杀绝,谁先不顾了谁的颜面?”单疾泉冷笑。“黑竹会本就没打算放过单某,那也须怪不得单某今日无情。”
“我们又不知是你——我们要的是程……”
“好了。”沈凤鸣抬手止住他。单疾泉不是程方愈,他不想在他面前提起当年那件事——提了亦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与单疾泉讲道理更是全无必要,只因该懂的单疾泉当然早就懂了,既然要假作不懂,那么也没人能逼得他懂。
他已知今日不能轻易脱身,唯一的法子也只是拖延时间。只要约定的时间一到,即使自己不出现,风庆恺和黑竹六组也会动手,青龙教与幻生界驻地同时受袭,单疾泉与关非故说不定便会不得不返去救场。
“看来这次我是彻彻底底叫单先锋给戏耍了。”他面上露出气馁颓唐之色来,“我到现在也没想通,单先锋是怎么未卜先知的——能不能给我个明白?”
“以沈公子的聪明——想不明白?”单疾泉笑得狡黠。
沈凤鸣摇头,“想不明白。”
单疾泉道:“不知公子可识得弈棋?弈棋之中,最忌不观全局,只盯局部,又忌埋头布阵,不应外变。当一个人对某件事情过于执着的时候,他便容易犯这两忌——沈公子懂得利用犬子对那位娄姑娘之执着,却忘了你自己对程左使的执着,也会被利用。”
“单先锋,”关非故不耐,“你同一个死人说那么多,怕也没什么意义。”
单疾泉叹了口气,“关前辈说得是啊。沈公子今日难逃一死——单某也觉甚为可惜。可谁叫青龙教与关前辈还有太子殿下结了盟,单某亦是无有他择,便只能怨公子自己布棋不周了。” 四〇三 棋逢对手(二)
沈凤鸣知晓单疾泉与关非故皆是老奸巨猾,不会容自己拖延多久,但听闻他这一番假惺惺的言语还是心底透寒。“不错,我的确‘布棋不周’。”他忍不住冷笑。“因为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变得如此不择手段——当初为了无意和刺刺肯那般奔走的单先锋,今日却能将亲生儿子都利用到如此极致,连亲生女儿的终身幸福都不放在心上。也难怪君黎那天与我说,单疾泉已不是以前的单疾泉。说不定真如他担心的——你不想让刺刺这次顺顺利利地嫁给了他——你还想她嫁予当朝太子,成为你们达到下一个目的的手段吧?”
单疾泉面上的表情有几分僵硬,但还是笑吟吟的,“沈公子只怕是误会了,我若杀了你,当然不会令君黎知道,也不会令刺刺、无意他们知道。青龙教是来过洞庭,可来的人里也没有‘单疾泉’,谁能证明此事与我有关?他们最多也不过是为公子你难过几天,该办的喜事还是得办,何谈没了‘终身幸福’?是沈公子自己要带人来洞庭的,失了手,又能怪谁呢?”
后首关盛大笑道:“单先锋若是怕落了什么把柄,便在一边看着,由我们父子代劳便是,管教不让夏君黎摸着了痕迹!”
“单先锋,你真以为你什么都算到了?”沈凤鸣却忽然冷笑起来,“你不会真以为我每一步都是依着你的算计走的吧?你不会真以为只要杀了我,黑竹的这次行动就结束了?”
那一面的关盛面色突变,“爹,有火蛾报讯!”
“当然该报讯了。”沈凤鸣冷冷道,“单先锋还真是帮了我个大忙——关家父子两个都在这里,幻生界那边单靠关默一人,看来是没什么悬念了。”
“你先回去。”关非故沉着向关盛道,“我将他解决了便来。”
关盛点头道“好”,急急撤走。
便当此时,东面远处果然传来一阵高越的笛声,度沥沥锐意入云。沈凤鸣心旌微动:东面,这应是秋葵的竹笛之声。她已经抵达了湘水附近,可是没见着自己,也许以为自己是寻不到了她的位置,所以才用具穿透之力的笛声为引。既然敢弄出这么大声响来——幻生界那一边,应该是已经交上手了。
从来只有你找不到我,我又有哪次找不到你。他心里苦笑。只是,这本就是我的错——是我有太多事情,从没告诉你。
关非故闻听笛音,面色也微变,显然心头已难再坦然,不再言语,那手一伸,越过了单疾泉身侧,抢先向沈凤鸣出手。
单疾泉顺势向侧一避,也并不插手。沈凤鸣向他看了眼,“单先锋不担心自己那头?”
“呵,沈公子还是先顾好了自己。”
说时迟那时快,关非故的掌风已到了胸前。沈凤鸣挥掌相迎,身后石志坚低声道:“公子接着。”觅着空隙将手中一把匕首抛了过来。
沈凤鸣幌身接过,短刃抖动,向关非故猱援近身。
欧阳信与石志坚自知并非单疾泉对手,见他站着不动,亦不去招惹他,又怕他突施暗算,也不敢不防,便自虎视留心,不敢上前与沈凤鸣夹击关非故。
单疾泉在一旁看了片刻,忽道:“无意抄过去的那份蛊虫配方,沈公子应该看到了吧?”
欧阳信二人听他忽扯些旁的,知他必是有意分沈凤鸣的心。可是若开口喝止辩争,只怕越发入他圈套,只得冀望沈凤鸣充耳不闻,专心一意与关非故动手就好。
哪料沈凤鸣却百忙之中回了一句,“那也是单先锋有意让无意抄走的吧?”
单疾泉呵呵笑了一声,“沈公子聪明得很,那也不必我细说了。”
他说着不必细说,可口中还是接下去道:“我也不过是将计就计——那上面写的都是一些最为简单不过的蛊毒配方,即使不同于幻生界的蛊术,沈公子一定也能看明白吧?”
“你会蛊术,君黎与我提过。”沈凤鸣却有点答非所问,不知是不是交手之中,没听清单疾泉的话。
这句话让单疾泉稍稍迟疑了一下。“哦?”他发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问句。
“我说过,不是每一件事你都算准了的。”沈凤鸣道,“我只是没料到‘程方愈’就是你——你以为,我真的对你的到来一无所知?”
单疾泉忽然沉默了。
关非故似乎多有顾虑,始终不敢在沈凤鸣面前多使幻生的蛊学,沈凤鸣却将阴阳易位幻术连番用起,加上一把匕首,一时并不落下风。只是关非故掌风之中有股特殊的寒劲,逼得他十分难受,听单疾泉不言语,他也便专心对敌。
忽单疾泉又道:“也就是说那蛊虫方子反而让你确信我来了?”
沈凤鸣没有回答。天色渐暗,“阴阳易位”的效用怕是要愈来愈弱了。
“让我想想。”单疾泉还在喃喃,“你看见了那蛊毒配方,当然会怀疑无意怎么能轻易得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但是你又发现上面记载的都是一些十分易得的配法,如果是普通门徒所用,他拿到手也不算奇怪。而且我赌你肯定早就悄悄前去幻生界驻地探察过,我特意提前将一些配好的毒物给了幻生界中人,甚或就散放于醒目之处,等着你发现。即使你对无意所得有怀疑,你也会有备无患地去针对这纸配方配出解药,然后分发给众人行动之前服下。我说的没错吧?”
沈凤鸣只轻轻哼了一声,没有答话。
单疾泉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来,好像是松了口气。“看来是没错了。即使你猜到我来了,你也还是不得不这么做。那我也不妨直说——沈公子现在可以安心了——你们的人这一次,一个都走不了。”
“哦?”换成沈凤鸣发出了这一个似是而非的声音。就算明知单疾泉是有意扰乱自己心思,可是他此时所言定也非虚,就像两个弈者之间的复盘。
单疾泉很快就推演下去。“这纸配方看似简单,可是你若依此去配制解药——你当然会选择本身并无毒性的解药配法,这样你的人服下此药,无论是不是真的遭遇了蛊毒,都不致有甚危险——但那只是你一个外行人的解毒之法。我说的外行,不是你不懂毒性或药性,而是——你只懂得你懂的那些,却不懂我这一门蛊术。你不知道,我引你配制的那份解药,恰恰是我手上另一种蛊毒的药引。你事先发了解药,我也事先发好了新的蛊毒和蛊虫。两军一逢,你说,会怎么样?”
沈凤鸣能听见自己齿间发出的咯咯声,大约也是幸好此时自己正背对着单疾泉,才不曾被他看见了表情。但他喉间发出的却是一阵比任何时候都更响亮的冷笑。“单先锋,我再说最后一次:不是每一件事情,你都算到了。”
“愿闻其详。”单疾泉胜券在握,并不着急。
“你算错的事情太多,简直数不胜数,我怕我说出来,你输得太难看。”沈凤鸣口气戏谑,“你确定要听?”
“请说。”单疾泉笃定地道。
“第一,你那张方子,还不足以让我确信你来了。我起初的确被你骗了,也据此配了解药,但那是数天以前——数天前我就从娄千杉手里拿了这张方子,只不过昨天,我又见了她一面,我发现了一件我先前忽略的事。”
“什么事?”
“我发现她中了蛊。”沈凤鸣道,“中的不是幻生界的蛊术,而是——所谓的——你那一门蛊术。”
稍稍的沉默间,单疾泉没有应声。沈凤鸣恰恰避过关非故袭向左首的掌缘一切,接着道:“你当然不会傻到与娄千杉直接见面,我猜想,你是特意将一些——比如——食物——给了无意。蛊就下在食物之中,无意见到好吃的当然会拿去分给娄千杉——我虽然没有见到无意,但我猜想,他应该也避脱不得,中了同样的蛊毒。你为了掌控娄千杉的行踪,不惜让无意也冒了同样的险,这种蛊应该不会对人造成太大损伤,但有了它,你就能追踪一个人的去向。”
单疾泉这一次开口说话,“看来我低估了沈公子——你竟能看得出我下在她身上的蛊?”
“那就是你没算到的第二件事了。”沈凤鸣得意,“你那什么异源的蛊术,恕我直言,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我正好也看过。”
“你怎么会看过?”单疾泉眉心微皱。
“当年不是有一位慕容公子学不会,你将一整本书都给了他了?”沈凤鸣带了几分奚落,“怎么,就不许我正好捡到,看上一看?”
“所以你的意思……”
“所以——你说那个什么另一种蛊虫的药引,你觉得我会想不到?你觉得如此我还会让我的人服下那‘解药’吗?”
单疾泉这一次拧住的眉,竟没有再解开。
轮到沈凤鸣推演下去。“无意每天回去之后,都会向你套话。你早知道他的目的,却从不说破。你从他的问话里,加上你的有意引导,很容易就会知道娄千杉每天打听的是什么。她当然打听了很多幻生界的事,但是你肯定注意到她每天都特意具问程方愈的去向。此事在你看来十分反常,你据此猜测我有心要截杀程方愈,虽未必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但那也不重要。你干脆每天在幻生界和青龙教之间往返一次,故意让我以为有机可乘。你以蛊虫掌握了娄千杉的行踪之后,昨天她与我接头,你当然发现了,立时猜到黑竹会快要行动;今天她又与人接头,你意识到黑竹会行动就在今天的可能极大——于是你作好了一切准备,也包括迎接这次‘刺杀’。单先锋,我说的这些,又对是不对?”
他退了几步。关非故的掌风已逼得他难以畅言,但调整呼吸,匕首还是重新迎上,言语也短促起来。“可弈棋之事,何其神妙,有时候,所得却恰恰正是所失。若不是我发现了异常,我本信任这三人刺杀程方愈不会失手,也就不会来此,反落入你的圈套。也算是我与你,我们互相算计来去,都有着错处,也都有几分运气。我的确比不上你布棋周全,但只要还有一分运气在,只要还有那么一处能出乎了你的意料,单先锋,我们的胜负,总还有一点点看头吧!” 四〇四 棋逢对手(三)
单疾泉面色铁青,良久未语,末了,忽然苦笑了一记,“关前辈,看来,我竟不得不回去看看了。你可别让我失望,若是连这么个小子都拿不下,还称什么一代宗师?”
“单疾泉,你……”关非故不料他此时说出这么一句风凉话来,但他很快也已明白:单疾泉这句话又何尝不是自嘲之意。此时沈凤鸣早已露出败相,料想胜负百招之内可见,他便哼了一声,不再多言。
单疾泉已经回身走了几步,忽又回过头来:“对了沈公子,我还有最后几句话与你说。”
沈凤鸣余光瞥了瞥他,并不言语。
“你说我以无意冒险,我承认。但布局之事,失之毫厘必谬以千里,有时不得不孤注一掷,我若不欺骗他,又怎样用他来欺骗娄千杉——这个道理,你应该不会不懂?”
沈凤鸣闷哼一声。单疾泉并无必要向他解释。
单疾泉又道:“此事我也不想,谁让无意太不懂事,轻易地就被这女子勾了魂去,昨天晚上他就没有回来,甚至现在——他还跟着去了洞庭山。我也是想通了,娄千杉可能真是他的命里克星,就算我拦着他、关着他,也没有用,他此番要怎么跟去我都由着了他。不过我总不想将来再重演这一次的景况——不想再这般被迫去利用自己的亲生儿子,思前想后,也只有一个办法了。”
“你什么意思?”沈凤鸣心里忽起了阵不祥的预感。
“我的意思是——幸好,娄千杉也是有‘克星’的。她的‘克星’,很巧就在洞庭。”
“你说的是……”沈凤鸣顿然省悟过来,“谢峰德!?”
整个身心仿佛都骤然停了一停,他分神之下被关非故一掌击在肩头,一股寒意尖刺地扎入筋骨之中,酸冷钻心。他连忙挥舞匕首护住自己,可这一掌着实不轻,甜与涩一起在喉口翻腾,悬浮的血泡仿佛都堵在了胸腔,手上的动作便迟缓下来。
单疾泉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快意:“方才我出来之前,告诉他娄千杉的去向,他好是一番感激。我想,他对娄千杉,应该想念得紧了。”
“你……你是不是疯了!”沈凤鸣忍不住喊道。他的确是第一次觉得,单疾泉好像变成了个疯子。即使他真的对娄千杉的引诱与欺骗忌惮怀恨已深,要以那般残忍手段来行报复之事,可但凡还有一点理智,他都应绝不肯与谢峰德这样的人为伍,“你难道不知道谢峰德是什么样人?你忘了他还曾差一点杀了刺刺和无意?——你不是说无意还在一起,你就不怕他伤害到无意!”
“他不敢。”单疾泉说得很肯定。他似乎觉得该说的已经说够,不再多说一字,返身离开。
欧阳信与石志坚当然不敢拦他——相反,他们庆幸对手又少了一个。单疾泉既走,他们便可与沈凤鸣联手对付关非故,胜算总还是能多出几分。
沈凤鸣却恍似被一盆冷水兜头浇落,连心都已冷透——冷得比肩上的寒意更冷。
上一次洞庭之会,自己看在净慧师太求情的份上,饶了谢峰德不死,将他囚禁在洞庭水牢,现在看来,终成贻患。
他亲眼见过娄千杉受辱之后奄奄一息的模样,更记得她说起那段往事时绝望如死的一双眼睛。他也忘不去三支之会上,她被千人所指时那孤冷独颤的脊背。即使他亦不齿娄千杉的为人,甚或也觉她若有一日横死大概也未必令人意外——可他依旧不敢想象她再次落于谢峰德之手会是如何。单疾泉若派任何人去除掉这个“眼中钉”,他或都能理解他的立场。可是——谢峰德?若非存了这世间最大最大的恶意,又怎么用得出这样的手段!
即使——即使这一次“双琴之征”大获全胜,即使自己安然无恙活着回到临安——即使这一局与单疾泉的对弈真的是自己赢了,这一刻的沈凤鸣却只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如山一般压迫得他无法呼吸。
他忽然后悔了。他忽然觉得,那时以为利用娄千杉决不会有半点心软,竟是低估了敌人的残忍,竟是高估了自己的无情。
“凤鸣公子小心!”此时的沈凤鸣整个背心都几乎露给了关非故,后者当然是轻易一掌跟了过来,幸得石志坚飞身前去,伸了匕首一挡,关非故手掌一摆,一股劲息将他掀了个趔趄,倒撞于沈凤鸣身上。
石志坚只觉胸口冰凉,一时难以站起。沈凤鸣自并非全然忘了这战局,回身将他扶了一扶。“灰蛾,你把他扶过去。”欧阳信听见他说。
他依言上前,扶走石志坚。沈凤鸣叫的是他的代号——虽然多不过是顺口,可是,这是不是表示,沈凤鸣的心里还将他们当作黑竹的人?
是啊。他心里说。本来——是怕杀了程方愈,在大哥面前不好交代。可是现在——现在,谈什么杀死程方愈,就连我们几个,今天只怕都要命丧于此,此身是否还属黑竹,也没有多大的意义了。
他暗自握紧双拳。不能。至少不能让沈凤鸣死在这里。虽然他们始终不知道,沈凤鸣与程方愈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仇恨,可是——如果他能活着,至少这世间,还有人不曾忘记那一段过去。
“你坐着休息下。”他让石志坚坐下,自己却走上前去,与沈凤鸣并肩而立。“凤鸣公子,灰蛾虽然没什么本事,总也能助你一臂之力。”
沈凤鸣肩上的寒痛稍许缓和。“多谢了。”他淡淡应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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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什么样的黄昏,多年以后,可能不会有人记得。
那个声音出现的时候,娄千杉只觉得,浑身的血液已经凝成了冰。
她根本不必看清那个人的模样。她也根本不想看清那个人的模样。还是单无意先开口惊呼出了一声:“谢峰德!”
谢峰德从黯淡的树影里穿过来,像个猎人慢慢靠近自己的猎物。
“快,快解开我!”单无意有点惊慌地向娄千杉低语。他当然知道,单凭娄千杉绝不是此人的对手。
“单公子,别害怕。”谢峰德的脸在没落的夕阳下发着暗黄色的光,污浊的双目笑眯眯的仿佛真的毫无恶意,“我是来救你的——是你爹让我来救你的。”
“我爹……?”单无意看了身边的娄千杉一眼,“你在说什么啊?——千杉,快点,快解开我。”
娄千杉当然早就在解着单无意身上的缚索。虽然知道自己和无意加起来也依旧与面前之人相去甚远,可是——此时此刻,她只求能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她无法独自面对谢峰德。
单无意,是她唯一的倚仗了。
谢峰德没有阻拦,只是转向娄千杉,依旧笑眯眯地道:“杉杉,想不到——你还是这么任性,竟然敢绑了单公子在此——也难怪单先锋大发雷霆,说是要我取了你的性命。”
单无意得脱自由,连忙活动了几下手腕身体,将娄千杉护去身后,“你这无耻之徒,你说些什么,忘了上次我爹怎么教训你的了?他若真在这里,早就将你踢下了山去,你还不快滚!”
谢峰德嘿嘿笑了一声,“单公子别不信,待料理了那小妮子,你跟我下山,见到令尊大人,就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的了。”他自是半分也不将单无意放在眼里,径直就向娄千杉抓来。
单无意下意识地就摸腰间——可他是昨晚与娄千杉相会出来的,身上哪里会佩刀,摸空之下,暗呼不好,也不及多想,空手就去格挡谢峰德的手臂。
“小子莫多事!”谢峰德曲臂轻易绕过,以肘向他胸口只一顶,单无意整个胸膛都沸腾起来一般剧痛。他强忍着不肯后退,可谢峰德将他双手一拧,轻易地将他整个人甩去了一边。
单无意撞在树干上,背心又一阵疼痛,眼前一花,娄千杉的软剑已迎了上去。
他焦急之下,也顾不上许多,摸到身边方才绑住自己的树藤,就势扯了过来,当作鞭子,也向谢峰德甩去。他虽然只懂得用刀,可单疾泉曾在家中以自己的金丝锯演练过一套鞭法,他在一旁也看了不少,此时比起赤手空拳,还不算全无章法。
这一鞭来得突然,树藤又长,似条暴起的长蛇,倏然将舌信吐到了谢峰德跟前。后者稍稍一讶,险险避了开去,另一边娄千杉的软剑也如蛇般抖动着,绞向他胸前要害。 四〇五 夜色如山
谢峰德面上反而露出狞笑来,“哎哟,杉杉,师父教你的那些功夫,你怎么不用?”
娄千杉咬牙不答。一切阑珊幻术倘在谢峰德面前施用,必会被他以“万般皆散”消解反噬,她庆幸这一柄软剑还藏在自己腰带之中,还能给予自己拼命的手段。
然而,惊觉之时,臂掌之间,气力已软弱下来——她不敢致用的“阴阳易位”,谢峰德用起来却如鱼得水。他内力远胜娄千杉,简简单单一式“青丝之舞”中的“青丝缚”,便能令得她行动之力大减。
“青丝之舞”只不过是阴阳易位心法的第一篇,娄千杉倘若能稍许学得“万般皆散”,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毫无还手之力。
单无意的狼狈并不比她稍减。谢峰德不过将“青丝之舞”篇的“凝气针”稍许变化,那树藤之上,残叶碎片肃然站立,随风化为尖锋,锐利之意飒飒,脱了藤蔓,反向无意飞来。无意不识这是幻术,只下意识想甩脱了树藤,一时又如何甩脱得掉,只能连连后退。“气针”固非实物,可幻觉侵入肌肤,周身如受针刺,内中痛楚实不可免。
谢峰德“嘿嘿”干笑几声,“小公子,得罪了。”倘不是忌惮身上的蛊毒而不得不听命于单疾泉,他岂会容这少年纠缠了这么久。此时他有些后悔起初容得娄千杉将他解了开来,多了麻烦,一手抓住了那挥来的树藤,手上用劲,藤蔓立时活了般游动起来,轻易挣出单无意手心。无意轻轻“啊”了一声,那树藤已向他足上缠到,将他一个趔趄拖倒在地。劲风随即扑至——“十指聚八荒”的疾力,封住了他的双踝和双腕。
双踝受制,便不能再站起;双腕没了力气,便不可能解开自己足上捆绑。娄千杉艰难提剑,还待替无意将藤蔓挑断,倏然风响,谢峰德的身形已然挡在其间。
“杉杉,”他涎笑着,“乖徒儿,听师父的话,莫再挣扎了。”
娄千杉退了一步。如永夜般的恐惧,再次涌到。她将那剑抬起,劈砍向身前这个黑影,可这个黑影却像永夜般巨大,像永夜般不死。他只伸出手来——第二篇“赤袖之舞”中的“若火诀”,足以令娄千杉手中剑柄炙若沸煎。
“千杉,你快走,你快走啊!”单无意惊惶呼喊。可当然已经晚了。劲风拂动,娄千杉手中软剑已然跌落。除了一双赤手,她再没有了任何自救的倚仗。
“说吧,你想——怎么死?”谢峰德狞笑着,向娄千杉逼近过去。
“谢峰德!谢峰德!”无意嘶喊着,翻滚着想要立起,“你敢,你敢动她一根头发试试,我……我杀了你!”
“我动她怎么了?”谢峰德果然挑衅地撩动娄千杉的束发。少年的长发被撩落成少女,谢峰德的目中越发闪出光来。
便在这一息间,一串令人心悸的机械之声越众而出——毒针!隐藏在少女长发之中的机簧毒针,那支束起了她所有的最后的期待的机簧发簪,终于被牵动了!
娄千杉的心从未升得这么高过——这可能是她这一生,这颗心的顶点。她要报仇了。她要杀死他了。执录宋家的毒针,即使盲目之下无法命中要害,其剧毒也足以要了谢峰德的性命!
只要他死了——只要他死了!她在心底祈求着,如每一个绝望之人都愿意付出最大代价。只要他死了,她什么都可以不要——所有的一切,她都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毒针“突突”地从她的发中射出,谢峰德躲避不暇,两枚暗器擦着他的头皮,削刺出了一道醒目的血口。
娄千杉面上露出一丝绝处逢生的苍白快意,欲待立时向他补上一掌,可手方抬起,面前的谢峰德却发出一声狰恶大喊,突然一把攫住了她的小臂。
她浑身一抖——她看见他猩红着双目,双手如钳,像被疼痛激怒的野兽。在完全回过神来之前,巨力已令她向后跌倒。
“小妮子,你还敢反抗?”恶兽的利爪如刀,撕裂开她的衣衫与肌肤。
屈辱的疼痛从心底发散向百骸,全部的力气,在谢峰德面前也不过是将折细柳。跌落于地面的刹那娄千杉恍惚出神,仿佛……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起点。可是这一刻与任何一次都不同——因为,她这颗跌落于地狱的心,在仅仅刹那之前,还那么那么地高,高到她以为,一切可以永远结束!
她以十指向他搏斗——剧毒只是还未发作,她期待着很快——很快他就会死,挣扎也许就能令自己免受最后一次屈辱。
耳中隐隐约约的,好像听到人在叫喊,明明很近,却又似很远。一定又是单无意。那个没用的小子,没有一次能保护得了她,此刻,除了在一旁叫喊,又能做些什么?她在心中自怜——最终陪伴了自己的屈辱的,竟然也只有这个没用的少年。
谢峰德此时已然失了理智,咻咻而喘,恶恶而咆。娄千杉从来是他随意拿捏的玩物,从没有一次能逃脱得了自己掌心,只有那一次——那一次她竟敢埋伏了自己,令得自己差点丢掉了性命,不得不诈死脱逃,将养许久才恢复如前。此后他一直四处打听娄千杉的下落,欲行报复,去年终于寻得,百般折磨之后,弃她敝屣自灭。数十年中,已数不清有多少女子不堪他的肆躏消生于世,他也实不觉娄千杉会与她们有什么不同。她们如此柔弱,柔弱得不堪一击——柔弱得他从未想过她们中有人还能够——还能敢——再一次地——生出反击!
他不是不知那暗器或有剧毒,可即便如此,他也要先将这个胆敢如此的女子强按于地,要将满腔**与恶望迸发于她的身与心,要将这个幼弱而美好的身与心一起毁灭!
娄千杉的气力,渐渐的,枯竭了。没有人来救她。没有人能来救她。没有人会来救她。
她没有注意到一旁单无意的面孔。——她又怎么会在此时,转头去看单无意呢?就连真心如他,在今天之前,只怕都未曾真实地想象过,那个曾在他身下宛转的女子,被别人压在身下的模样吧?
这样也好吧。她的双目渐渐空洞。如果没有什么能让他退却,就让这一幕让他永远地退却好了。
可忽然,她听到一声惊心——好像是布帛之裂,好像是筋骨之错——可都不是。她以余光瞥见单无意的腿动了一动——她以为绝不可能挣脱的那个少年,竟挣断了那捆绑住他的藤索。在后来的许许多多岁月里,她始终想象不到这少年在她有如一生般漫长的绝望片刻中,为她用去了怎样的力气。他甚至疼痛到站不起来,只将整个身体飞扑过来,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谢峰德,将他掀翻于地。
他被封住气穴的双腕没有丝毫力气,但他还有这一双手臂,这一对宽膊,这一个身体,这一腔凶蛮。他用出全部力气,将四肢都紧紧勾住了谢峰德的四肢,将牙齿都深深嵌入了谢峰德的肉里。谢峰德怪叫连连,欲待挣脱,可无论怎样甩动,便是甩不脱这个癫狂的少年。
娄千杉只惊得呆了。只那么一瞬间的失措,她忽看见一泼鲜血自单无意口中咳出,喷溅在了谢峰德的肩上。不远处就是崖边,显然,谢峰德深知若再不甩开了这少年,只怕要与他一同滚落山谷。此时他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蛊毒在身的忌讳,一式“若火诀”接一式“十指聚八荒”,在在皆击入单无意那紧贴的身躯。
“无意……”娄千杉像是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无意!”她忽然才惊起——像从所有的噩梦里终于惊起,顾不上那一身残衫零落,攀爬着要伸手拉住那个少年的远去。
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触到。
如依然在一场噩梦里——她看见他抱着谢峰德向崖下坠去,只有夜色跟在他后面。 四〇六 夜色如山(二)
娄千杉跌跌冲冲地沿山行落至坡下。她行得太快太踉跄,以至于一路的树影忽明忽暗,那些叶间草间的缝隙,好像无数巨大的、闪动的、破碎的星星。
她在杂荒野芜与山风呜咽之中摸爬穿行,在这片刻之间叫过的无意名字的次数比今天之前加起来的总数还要多。山不是高山,崖不是断崖——所以她相信他还活着的——他还活着,只是无法回答她。
从水边重新再找回山坡,她终于看见无意的身体舒展在一处苔藓满布的石台。几番山石冲撞,他手足早已松了开来,谢峰德不知去向,多半是震落到了石台之下。
她攀到无意的身边。他的身体温热着,就像昨晚。双目还睁着,就像还在等着她。鼻息还能轻轻吹起血沫。胸膛还在起伏。
他还能感觉得到她来了。她却只能抚摸他的脸,仿佛抹去了那些血污,就不会再有血流出。
致命的不是跌落,而是击在他身体的十余道“阴阳易位”内力。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绝望地想起自己从来没有去学那篇“万般皆散”——她在这里,可是,救不了他。
“他……死了吗?”无意的口唇艰难嚅动着。
“死了。”娄千杉强作出一个肯定的表情。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死了,你可以忘掉,以前的一切,做一个好姑娘。”无意仿佛在微微笑着,被擦干净的脸孔,这么快又覆满了腥红。
然后,他忽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可是,你能不能不要,忘了我?”
娄千杉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夜色降临得那么突然,仿佛一片乌云掠过湖面与山坡。只那么一刹那,可知与不可知的边界模糊了。
“无意?”她屏住呼吸,轻轻叫他。
只有静默。
痛还没有来得及从心底溢出来。什么话都还没有开始说。娄千杉怔怔地看着他,仿佛——也不过是在等待着从一个噩梦中醒来而已。可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她看见他的血与泪都凝结成了再不会变化的死痕,遗落在那对和初见时一样天真的眼角上。涕泗一刹那交迸而出,那些痛突然就钻出来了,像最恶毒的蛊虫要从眼鼻,从咽喉,从七窍从每个毛孔钻出来。无辞的呼号从她的齿缝一寸寸漏入黑夜,变成一断断怆然而凄厉的悲嘶。
她从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痛。她在悲嘶之中望见身周的这个世界,那么空茫,那么孤独,那么黑。
只有夜色。只有夜色。没有山河与她同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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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什么样的黄昏,多年以后,可能不会有人记得。
黄昏落入了黑夜,湘水、澬水上的厮杀之声越发震耳,远远听着,如众人在齐唱着挽歌。
关非故十指皆赤,赤的是敌人的血。
他指甲中藏有毒物,沈凤鸣有“魔血”傍身,更吸入过可解百毒的纯阴之血,毒物对他效用极弱,可欧阳信已然委顿一旁。
谢峰德放出来之后,关非故曾从他口中打听来一些“阴阳易位”的机要,知道阑珊以形面之惑为核的心法在昏暗之中效用大是减弱,是以天愈黑,他忌惮愈少,渐渐放手用出杀招。纵是“一源”再有厉害禁法,便似三支之会上的“虚无之镜”这等反噬之术,没了光亮,他料想沈凤鸣根本难以施行。
沈凤鸣如何不知处境艰难,可用之招式的确越来越少了。不过,“阴阳易位”,终须有阳亦有阴,不会叫他走投无路。
阴阳易位心法总分六篇,是为青丝之舞、赤袖之舞、墨云之舞、白夜之舞、黄泉之舞,以及末篇“万般皆散”。其中“白夜之舞”便是专为黑暗之境而设。若说平日里的形之惑,是在光中造出了黑影以成其幻,那么“白夜之舞”就要在黑暗中造出了光。
彻底的黑天很少碰到,而且,“白夜之舞”限制甚多,所以,这一篇中的招式,原本极少有机会致用。但今天不同——前晚落过大雨,今日一整日都是阴沉沉的天,入夜更是星月皆无——阴阳易位最无力的是半明半暗的光景,却不是现在。
沈凤鸣寻了空隙跃后丈余,伸手及怀,摸到一瓶赤蝎粉。这原是他为程方愈准备的——当然不是想用这毒粉让他痒上一痒便罢。此种赤蝎原本生长于炎火之山,体内多含硫磺类物,炼蛊研粉过程之中又有特殊处理之法,是以粉末另有一奇处:易燃。
他原希望——要程方愈也试一试似那十八年前般烈火灼身的滋味。赤蝎粉倘大量附上了身,可没那么容易摆脱,只要有一星火光,便足以让他身陷火海。
此际虽然寻程方愈之仇已不可得,但赤蝎粉无疑还可以在这夜里造出光亮。沈凤鸣暗自将左手数指在药瓶之中蘸了一蘸,以食指在短匕刀身上迅速一划——热力轻易地将火花擦了起来,一滴火苗随即立于了指尖之上。
火灼的痛感并不十分强烈,与赤蝎粉的奇痒之感稍许抵消,还可忍受。关非故的掌风堪堪追到跟前,他在黑暗之中原是眼耳并用,火光忽起,他眼目一烁,手下竟顿了一顿。
那火苗随即飘摇,似灵火般舞动起来,残光未消,新光又起,入了眼底如幻化成了图案画卷,远近难辨,沈凤鸣的灰色身形潜藏在这光影之中,也如化了鬼魅,待关非故再第二掌跟上,竟打了个空,细看之下,彼处的火光已然消失,显见适才所见不过是残光残影。
他立时已知内中关键。此时要与沈凤鸣比拼这对光影的驾驭,强猜他的身法去向,怕是以己之短对了敌之长处,他当下里干脆闭上眼睛,只以一双耳朵听风辨他所在。哪里料得一将心意都放在了听觉之上,却又觉出哪里有些不对。
一种奇怪的低鸣声充斥了耳鼓,完全掩住了他的判断。
这是……魔音!?
关非故省悟过来,猛地又睁开眼睛。目视之光,耳闻之音——三支这二者都非关非故所长,自是唯有任沈凤鸣掌控。魔音本应附着在乐曲之上,但亦可——是其他任何一种声音。若是他不将全数心意专注在耳力之上,或是内力稍逊,只怕也无法听见,可此际——这声响偏就是令自己无法听风辨器。
这扰乱自己听觉的魔音,也许是从湘水那边交战之地传来——虽然眼下因为距离之故,琴声未必能清晰传至此地,可是附于琴声之上的魔音,其穿透之力却比乐音本身更强;也或许——这声响根本就出自沈凤鸣?若他以喉间发出极低的噪声,魔音依附其上,伤不了人却也足以扰乱敌人的听觉。
关非故自在心中猜测设计,略作静止,沈凤鸣也便缓下火光之形,口唇之中,微微气喘。“白夜之舞”多是身法,用来伤人的并非这一篇幻术本身,只不过对手判断错误或心神恍惚之际,任何杀招都更易得手罢了。难就难在关非故亦懂得幻术,绝非易与,他虽封住了对手的耳目,可消耗极大,自知只能维持短时。更不要说方才已经受了关非故掌力之伤,强撑至这天色全黑,内力只怕很快难继。
他只寄希望于对手比他更为着急,便会生出急躁,露出破绽。湘水之战已开始多时,纵然关非故不在意幻生界那些徒子徒孙的死活,总也要在意自己的亲子亲孙,希图早些返去。
“怎么?”他有意出言挑衅,戏谑道:“找不着我?”
快行与掌风都不曾令火焰熄灭,此时它静止着,在暗夜之中看去,有种别样的奇诡。关非故如何不知这一掌出去多半仍要落空,可究竟不愿久战,当下里仗着内功深湛,暗凝一口气,还是向光影交错之处连番击出数掌。
沈凤鸣在荷荷掌风之间穿闪,这一次觉到了四面八方已皆是重压。他咬了咬牙,食指微动,火光流向其余数指,遇着赤蝎粉,“嗤嗤”一支支都点燃起来。数道光亮愈发交相错乱,随着他的行走四下游动,就像幼童在暗夜挥动起烟花,流光溢彩。
迷离惛惚之中,关非故似乎身处火光之围,早已无计得知沈凤鸣的位置——他的掌力越发向四面八方击出。这般打法固然气势极强,但露出破绽的机会反而多了。沈凤鸣晃动白夜之光,觅着缝隙,悄然已掩至关非故身后,那匕首抬起,向他颈上破绽之处刺落。
“呲”的一声,脖颈却忽然转动——匕首在关非故后颈上划开一道长长的横痕。血色还未及溅湿了利刃的脊背,沈凤鸣已觉一股巨大的阴冷之气逼近了自己。
他心头一跳——关非故不知何时已回转了身来,那双掌此时正全力齐出,击向自己胸口。他忙收起匕首,向后疾退,这一霎时他忽顿悟起关非故掌上阴寒之气与朱雀、君黎师徒的寒性内劲路数完全不同,似乎是冰蟾之属的寒毒之凝,并非全然是经修炼而得的内力。可那又如何——掌力如冰川倾崩,全力涌来,自他胸口侵入身体,将他重重向后击出。沈凤鸣一个灰色的身影忽然就在赤蝎粉的照亮之下现出形来,像鬼魅被镜子照出了模样。
他在跌落的瞬间明白过来——关非故那些破绽,原来不过是有意露出。必是他自知无法寻到自己的踪迹,便作出情急之下胡乱出掌之相,以后颈的空门诱他近身。可笑诱敌本是自己常用的伎俩,这一次却竟反着了对手的道。
他跌落于这江边泥泞,呼吸已艰。左手的火苗被湿润拧去,右手的匕首陷落进淤泥滩涂,剧痛与恶寒一丝丝侵蚀去他的内息与神智——这场苦战其实自己一直落在下风,借着幻术的百般花巧,到最后,还是败了。
“沈教主还有什么话说?”关非故抹了一把颈后的血,这一刀显然只伤到了他的皮肉。
沈凤鸣有几分收不住自己的心智,只觉神识涣散非常,仿佛下一瞬就要离体而去。他抽着最后几分气息冷笑,“你以为——我死了,你的幻生界自此能得安宁?你就是没单疾泉聪明……”
“临死还不忘挑拨离间!”关非故轻易看穿了他的图谋,“只要杀了你,我关非故又怕过谁!”
他再不欲多言,抬起一掌,便向沈凤鸣头顶击下。 四〇七 夜色如山(三)
沈凤鸣已经雾意昏沉,甚至没有伸手去挡。
寒冷的劲风距离自己那么近,可只在这一刹那却来而又走,如凛冬拂过面庞。有几声细响传来,非丝非竹,非金非铁。沈凤鸣看不清是什么纠缠住了关非故的手,只听到他暴喝了一声,那手臂渗出鲜血来。
直觉让他睁大眼睛。澬水的一丁点儿反光映出了一个人的形影,从那么远的地方足不点地般地漂浮而来。他以为是发了梦。直到人影如飞般切入了他与关非故的战阵之中,停了下来。
“你怎么样!”虽然是将脊背对着他,人影却显然是在对他说话。
“我……很好。”沈凤鸣努力回答着。他的目光跟随着那个背影,好像这黑夜也都因之变得透亮而温柔,变得“很好”。直觉没有错,那个阻拦了关非故出手的——是她的琴弦。秋葵的琴弦。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全部努力的声音还是太低太低了。秋葵什么也没有听见。
“沈凤鸣!”她着急起来,对峙之中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夜太暗,可她还是看出了——他的目光有种不祥的迷离,伤势显是不轻。
“葵儿,你怎么来了?”关非故运力崩断长弦,言语倒很亲近,只是脚下趁着她的分心暗自上前了半步。
“你别动,别过来!”秋葵不无警惕,回过头一手抬了琴弦,一手抽过腰间一支竹笛,将他阻开数尺之距。
“葵儿,你最好是让开,别要伤了你。”关非故面色冷峻下来。比起不想伤了这个“外孙女”,他更不愿放过取下沈凤鸣性命的机会,只是秋葵也没那么好对付——他已见她身携不止一支竹笛,若以魔音应对自己,哪怕自己内力远胜,在不懂魔音窍要的情形下只能强行裂去她的乐器,一支支轮转过来只怕也颇为耗时,而湘水那边怕是已经拖延不起了。再者,秋葵既然能找到这里,云梦或是黑竹的其他人也随时会来,到时胜负是如何光景,怕也未必掌握在自己一人之手。
他目光转动,叹了口气,“也罢,也罢。”摆摆手,当真转头纵跃离去。
秋葵还有几分不信,待到关非故的身形全然消失在影绰林木之后,她方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下了些,回转身去瞧沈凤鸣。
“你……你要不要紧?”她矮下身,黑暗之中虽然还能看见他一双醒着的眼睛,却看不清他的面色。她伸手查了他颈上脉搏与身体气息。万幸,他神识虽有几分不明,性命应该无忧。
“能起来吗?我看你的船还在,我们先去船上。”她试着要叫醒他的昏沉。
沈凤鸣却始终这么迷迷离离地瞧着她,仿佛眼里便只剩了她,连关非故都不再重要。这当然是身受内伤之相——但凡人在伤病之际,心智便难似常时完整,若定要坚持醒着,所有的心思便只够牵挂在一件事上,再难顾及其它。沈凤鸣当然是将残余的神智都牵在她的身上了,可听到她的问话却也未闻般不回答,痴了般顾自将手向她的颊边伸过去。
秋葵下意识侧头躲避,“沈凤鸣!”她有了几分不快,“说好了在湘水会合你不来,一个人私下行动,现在还……还在磨蹭些什么!”
她却也没躲得开。沈凤鸣的手指从她空空的耳垂上抚摸过去,“怎么……没戴呢?”这么近的距离才够秋葵听到他有点失望的微弱语声。她心神恍了一恍,一时不明白他是不是清醒着,又是不是认真的。
就在这微微怔忡间,沈凤鸣的手忽然落下去了,就连眼睑都垂落了,仿佛失去了知觉。“喂!”秋葵忙叫了他一声,他却不应。她心头一慌。沈凤鸣本非意志薄弱之人,今晚对云梦和黑竹如此重要,他就算受了伤,强撑到船上总可以吧?只要上了船,他尽可以借舟行之际休养调息,哪怕不能再战,也比两个人都徒然留在这僻静阴冷的地方要有用得多。
身后同时也传来一阵悉嗦之声。“是秋姑娘吗?凤鸣公子怎样了?”她听出是石志坚的声音。
石志坚先时也受了一掌,幸好掌力不重,此时已缓了过来。秋葵闻听稍许心安,“是我。他不知道怎么了。这里太暗了,你那里有没有火折子?”
石志坚稍一摸索,将火折子点起,走近过来。这一眼看到正被秋葵半扶而起的沈凤鸣,他吃了一惊,差一点要跌了下去。
“凤鸣公子,他……怎么会这样!”
火光的映照下,沈凤鸣的面上浮着一层陌生的黑气——一层淡淡的,却又很清楚的黑气。颈上的血管在蠕蠕而动,仿佛什么活物钻入了他的身体。
秋葵没有说话,脸上的血色一霎时就消失殆尽。对石志坚而言陌生的景象,她却再了解不过。
——幽冥蛉!
难怪——难怪关非故肯这么轻易地就走了。就在片刻之前,她还摸过沈凤鸣颈上脉搏,并无蛊虫的踪迹,定是关非故离去之后,趁着她不备,在暗处将蛊虫放了出来。幽冥蛉的可怕在于一旦事先记住了目标,便绝不会找错了人,比起暗器之属,它连个准星都不需要。沈凤鸣清醒时,他心知不能得手,自是不敢动用——可是沈凤鸣神智昏沉之下,无力辨识,更无法逃脱,正是幽冥蛉得手良机。
她咬紧嘴唇。我该想到的,怎么却竟忘记了——却竟没有替他防备关非故还有这最后的手段——黑暗之中,自己甚至连蛊虫的来而复走都没有抓到丝毫踪迹!
“秋……秋姑娘?”石志坚见她面色苍白,料想不妙,“……现在怎么办?”
秋葵定了定神,“你去看看欧阳信怎样了,他这里——我……我想想办法……”
石志坚应了,取了些杂草细木,简单堆起,点亮了固定在秋葵附近,自己到另一边去看欧阳信。秋葵却其实没有办法。她能想到的,只有昨夜看过的那张幽冥蛉的方子。
关非故想来不知上一次的幽冥蛉是被用在了她的身上,只道娄千杉私藏了那只蛊虫,不曾施用。单从成虫身上决计追看不出炼得幽冥蛉的半分痕迹,是以他丝毫未曾想过幽冥蛉的配方竟能叫沈凤鸣推测了八九不离十。只是,即便如此,在昨晚的苦思冥想和百般试验中,秋葵也已得着一个结果——以魔音对付幽冥蛉,或可杀死幼虫,对解毒却无能为力。这也是常理——幼虫也许有听觉,即便没有,只要知道幼虫之性——只要知道任何活物之性——魔音都能因之形成固有之振动来将其杀死;但幼虫已经释出的毒素,即便是同源的魔音也极难消除。
却也正因为如此,她片刻也不敢再耽搁。她知道幼虫在长成之前会一直释出毒性,虽然只是一分毒性也已烈到足以致命,可早一刻杀死幼虫,毒性至少能弱一分,沈凤鸣所受之痛,总也会少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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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吴天童的报讯,她不会知道沈凤鸣正身陷重围。
“彻骨”飞来的刹那,吴天童来不及躲开,只能张口去咬。单疾泉的手劲自非他能轻易接住,匕首割裂了他的口颊,震碎了他一半牙齿,但总算没能穿过他的头颅。借着暮色的掩护,他顺势仰入了澬水,原想躲在水中再觅机帮手,可局面随即大变,沈凤鸣出现、程方愈变作了单疾泉、关非故父子现身——早非先前他们兄弟三人独面仇家那般简单。他心知情势危急,唯有尽速去搬救兵。
幸好是顺流,他不必耗费太多力气,很快沿澬水游入了洞庭,随后循湖面琴声找到了一只停在湘水附近的船。己方的大部分人都在岸上厮战,只有秋葵还留在水面,琴声从洞庭船上散向岸上林间。
他顾不得许多,攀上船去,半开着一张漏风的嘴好不容易向秋葵把看见之事说了个大概,央她想个主意、派些人手,好救下沈凤鸣与自己两个兄弟。
只是,这船上除了秋葵和两个替她戒备的黑竹中人,再没有旁人了。
秋葵此时独去当然是下策。论单打独斗的修为,净慧或贺撄都胜过她,在对付关非故上胜算更大;而她的魔音在此地战场之上的震慑之力,又远比他们二人的功夫更有用得多。可是——一时之间,即使能上岸去乱军之中寻到了净慧师姊弟,再与他们说一遍沈凤鸣的所在所处又要耽搁去多少时间?而他——还能等得了吗?
她没有第二种选择。
“秋姑娘要一个人去?”同船两人与吴天童都有几分担心。“我们与姑娘同去吧。”
秋葵摇摇头。舟行逆水必缓,从陆路径往要快得多,这三人轻功虽佳却也未必能跟得上了她的心急如焚,就连“七方”在她的权衡之下都已被暂弃——琴对奔行而言太过沉累,竹笛要轻便得多。“你们上岸去吧,设法与净慧师太他们说一声。”她只向三人丢下一句话,便掠水上岸,顾自消失在憧憧的洞庭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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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生界的战场火把高举,浓重的夜雾也锁不住光亮的撕裂。净慧与贺撄对手关默、杨敬师兄弟虽是不在话下,但秋葵用来压制蛊虫的魔音不知何故忽然消失,幻生界的毒物渐渐恢复活力,一时间岸边游蛇,草间毒蝎,林中彩蝶,簇簇嘁嘁,尽皆重新拥来。起初投在此地的百余只大公鸡已只剩了二十来只,这剩下的精神正奋,飞高扑低,啄食弱小自是收获颇丰,但若遇长蛇缠颈、狠蛛噬吻,也必只能颤动几下,抖动着腿倒地死去。原已把住了局面的黑竹众组,这一下优势渐小。
没了魔音,对手亦是精神一振。久未露面的关盛不知从哪里突然出现,冲入人群并不急着动手,四处游走来回高喊“沈凤鸣已死了”。净慧与贺撄闻听不由对视一眼——沈凤鸣始终不曾出现,黑竹众人或许早已心中存疑,只是有琴声助着他们压制对手,局面占优之下,倒也不觉什么;可现在连琴声都消失了,局势渐重,关盛这般喊着,黑竹之心必乱,若不能立即想个办法,反叫对手倒逆亦非不能。
贺撄已开口,“我去杀了他。”脚下斜走,向关盛奔走处掠去。
净慧没有言语。莫说黑竹众人,即使是她修禅已久,也还是为关盛这突然的喊话心中微乱。——沈凤鸣到底去哪了?他会不会真的死了?她有一瞬竟也有了这个念头。 四〇八 夜色如山(四)
胶着之间,岸边大树上忽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别信他的!凤鸣公子没死!”却是吴天童举着“彻骨”喊叫,那匕首在近处一具火把照耀之下,刃上鲜血显得分外扎眼。“是关非故死了,你们看这个,就是公子杀死关非故的匕首!”
他口舌割裂,言语含混不清,但或许是出于“口若悬河”的一点本性,那股子气势便是叫人不自主地愿意相信。只有关盛立时反驳道:“连匕首都丢了,你敢说沈凤鸣还活着?若是活着——你叫他出来看看!”
“那你敢叫关非故出来看看吗!”吴天童回喊过去,“大家都听见了吧,他也承认这是凤鸣公子的匕首了,公子今日正是去刺杀关非故了,他匕首上的血不是关非故的又是谁的?难道他还能用匕首自己扎自己不成!”
“你……”关盛明知他是胡说,却一时不知如何辩明,毕竟,此时此地,关非故的确无法出现——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并未看见沈凤鸣死于关非故之手。吴天童这一番话又如何无有漏洞,只不过在这战局微妙变化的关键之时,真相却是最不重要的。黑竹中人就算心中还将信将疑,也拾回了一多半的信心,振奋欢叫,厮杀之声又大起。
吴天童目的达到,咧开一张门牙脱落的嘴冲关盛大笑。后者气极,纵身便向他藏身的大树跃近。吴天童气力极衰,不敢直撄,欲待寻处躲避,可重伤之后身体实在不听使唤,稍稍一动,便竟直直向树下跌落。关盛堪堪已到附近,扬手一把毒尘便打了过去。
毒尘忽散——一股劲风拂面,漫漫毒尘倒卷过来,关盛猝不及防之下,受了一呛——他早服过解药,倒也不惧,可柔雾兀自如变了硬物,好似石籽砂砾般,嵌入了他脸面发肤里,宛似中了一梭的剧毒暗器,痛得他大叫了一声,倏然后退。
与其说是疼痛,倒不如说更是惊怕。树后突然出现的陌生老者他不认识,但这手段——他看出来了,该是与“青丝舞”、“凝冰诀”一路的手法,此人当然是阑珊中人无疑。也幸亏这是贺撄——不是专司偷袭暗算的黑竹中人——否则这一招叫他得手,关盛哪里还有命在。
“师兄!”杨敬眼尖,早前见着贺撄忽然离阵,便猜到他要对付关盛,一路跟了来,此际连忙出手相护。“师兄,这老头子是谢峰德的师兄,不好对付。”杨敬提防着,“我们并肩子上!”
黑竹此时士气正高,贺撄也便不急,心道与两人缠斗片刻也无妨。他向净慧那里瞧一眼——她拂尘舞动,蛊虫哪里近得了她身,关默独个自是敌她不住,渐渐露出败相。
死里逃生的吴天童靠坐树下喘着粗气,浑身直是一动也动弹不得,任哪边也帮不出手去了。方才那几句话喊出口,他更无法在这般厮杀之中去与净慧或是贺撄交代沈凤鸣是真的身陷了险境,唯有冀望秋葵能救他脱困。
净慧终是将关默一点点逼退至了中央腹地,忽拂尘一点,压住了关默肩头,沉声喝道:“幻生界诸位还准备再继续下去吗?”
关默只觉肩上压力极重,还待设法摆脱,可净慧一句话出口,仿佛他已是完败,他开口不得,竟是无法反驳。净慧喝声有若沉石坠地,一时激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连那四周火把都晃了几晃。交战众人手下都缓了下来,净慧接着道:“贫尼早皈佛门,不愿多见无谓杀戮。同为云梦一源,若诸位肯立时归降,贫尼自当向教主恳请,不会伤及各位同门的性命。”
幻生界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都望向这一边的关盛——关默不能言语,当然只能看他。关盛却与杨敬犹自与贺撄缠斗未休,以二敌一丝毫不见胜机,两个都是气喘吁吁,虽然听见净慧喊话,却哪里顾得上回应。众人一时低了兵刃,都生出退意来。
胜败眼瞧便要分晓,忽南面一个声音高笑而至:“敢问师太,是要向哪一位教主恳请?”
黑竹众人闻听还未识得,关默、关盛等幻生界众人却均各面露喜色,那将将低下的兵刃尽皆举了起来。劲风耸动,关非故已跃入中央,“若是说的沈教主——那恐只有请你到下面去问他了!”他身形过处,数名黑衣人皆给他震得倒飞而出。
吴天童惊得几欲立起。他没料到关非故返来得这么快——他忘了自己是游水回来的,边游边找,故而缓慢,而关非故行走岸上,运起轻功自然片刻即来。他不知道秋葵是否赶上了——关非故的出现,是不是意味着沈凤鸣真的已命丧他手?更重要的——是自己方才言之凿凿关非故已死的一番谎话立时不攻自破,方才黑竹之军心有多奋发振天,此时就有多如坠深谷——场上众人这瞬时士气之倒逆,只怕比先前更有十倍——己方之惶惑失望,敌人之欢喜抖擞,此消彼长,哪里还能有挽回的余地!
他掩口莫能再语——再说什么,也只能徒增颓唐猜疑。除非——除非沈凤鸣今晚还能出现。否则——他吴天童这一番为了救场的谎言,怕就要成为今晚黑竹败退的罪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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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随着船身的晃动渐渐清晰起来。睁开双眼,夜色依旧。
静火、流水。船头的一点灯明,舷外的潺潺江湖。
沈凤鸣有点记不起发生过什么事,怔怔然倚在船尾,无意识地意识着自己的左手被一个人虚虚握在半空。
他不甚敢信地辨认出——那是秋葵的影廓。她显然没有注意到他醒来,正专心且小心地用撕成长条的细绢一一裹起他的指尖。
手指的疼痛让沈凤鸣的记忆苏醒了几分。对——白夜之舞。这是白夜之舞留给他指尖的灼伤。他记得自己划伤了关非故的脖颈,也记得胸口中了他的掌力——可是——然后呢?自己如何到了船上?秋葵怎会也在这里?他一丁点儿都想不起来。
但那些又有什么重要。目光如贪恋般留落在她的面容与双手——她将他的手指包得很仔细,细到——有一丝不平整都会令她不满意地重来。他看得有几分痴,这个片刻不真实得如在梦里——他甚至没做过这种梦。
如果是在平日,他会一言不发地一直看着她,看到她发觉了再出言谑弄她也不迟。只可惜今晚不是平日。他还没有忘记今晚——还有许多人的生死或许尚系在他的身上。
“秋葵。”明知开口定会令得这温柔暧然提早消失殆尽,他还是不得不出声发问,“那边怎么样了?”
声音依旧有几分虚弱,但比之先前已好得太多。闻言的秋葵愣了一愣,抬头看他,“你——你怎么醒了?”
出乎他的意料——她没有如一贯嗔怒羞赧到摔落他的手去。她甚至不曾掩藏了面上的惊喜之色。不过这惊喜之色随即消退,一丝忧虑重新浮入她的眉间。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地自语着:“是了,现在……正好是戌时。”
“你说什么?”沈凤鸣有点听不懂她的反应,空闲的右手在身后撑了撑,想要支坐起少许来。便这一动他才发现身体有些不对,从胸口到四肢沉甸甸得阵阵发痛,一股烦闷无比的感觉在胸口收缩着,借这轻轻一动忽然如被激活了,有什么东西腥甜腥甜地要从喉口涌出来。
“你怎么样?”秋葵见他面色忽然变化,不无忧心地倾过身,“是不是……很难受?”
“我……”沈凤鸣来不及说出什么字来,甚至来不及将她推开,翻身便呕。
秋葵早有所料。起初自己也曾同样——在那个幼虫死去的清晨,呕出一地腥臭可怖的虫尸。而不同的是——那时自己体内剧毒已尽除,汰尽虫尸已是最后一步,可是沈凤鸣——即使他吐尽虫尸,也解不去毒性。他会在身中剧毒之下突然醒来,唯一的解释——也许正与那时一样——只是所谓魔血的新生之力令他每晚于戌时能有短暂的清醒而已。
“凤鸣公子怎样了?”稍稍离开一些的石志坚与欧阳信正在划桨,不敢歇停,闻听船尾动静忍不住开口相问。
秋葵向两人摇了摇手,没有回答。沈凤鸣俯身呕吐半晌,才好了些,这一下当然已不必秋葵再解释发生了何事——幼虫的模样、身体的感觉,他都再熟悉不过。很显然,是关非故对他下了“幽冥蛉”。
太相像的事情重来一次,无论是他或是她,都忽然有点无言——哪怕这件事又一次足关了生死。秋葵默默然,待他平复一些,将手中未用完的白绢要予他擦嘴,沈凤鸣却拿衣袖抹了口鼻,将她白绢接过来,往尚未裹满的手指上快速缠了几缠。
“现在是戌时?”他问。
秋葵点点头。她不甚确定他看似清醒的样子是不是强撑着精神。她记得的——即使在幽冥蛉幼虫只释出了一分毒性时的痛苦,自己也完全抵受不了。
“公子没事便好。”欧阳信远远看见沈凤鸣重新坐好,似乎无恙,多少放下了几分心,“秋姑娘的笛音果然功力非凡。”
“是么?”沈凤鸣向秋葵看,脸上第一次带出了几分笑意来。
“怎么不是,笛子都坏了好几支。”石志坚在一旁补充。
“你……真的没事?”秋葵却没心思笑,眼圈反而红了,“我……我只能……只能做到这样……”
“没事。”沈凤鸣伸手,想要抚她眼睛,那指上却层层叠叠的裹满了白绢,令得他这样子有几分好笑。他只好收回手去,试着一撑船尾——却又分明半分力气也使不出来,根本难以站起。
他心知自己实难称“没事”,只能倚在原处,不动了声色问她:“还没有消息传来吗?”
前日里几方互相交代过,攻打幻生界、青龙教、江陵侯这三处,凡获胜拿下的,都会放出烟火讯号来——秋葵知道沈凤鸣说的“消息”就是问的有没有见过讯号。她只能摇摇头。“还没有。”
“一处都没有?”沈凤鸣眉心皱了皱,试着坐正一些,“黑竹这边怎么样?”
“方才我来的时候,黑竹占了上风,眼下——说不定已经拿下幻生界了。”秋葵试着宽他的心。
沈凤鸣却哪里有那么轻信:“方才你在那里,关非故却不在,当然是上风,现在——就未必了。”
“还不是因为……”秋葵差一点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你没及时现身,还不是因为知道你有性命之忧?
沈凤鸣索然苦笑。秋葵虽然没说下去,他又怎会听不懂。“是啊,还不是因为我。……我本以为——很快就能回来与你会合,却没料最后是令得你来找我……”
秋葵没有回答。倘若沈凤鸣真的已命在顷刻,那些胜负,或是对错,又有什么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