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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九 夜色如山(五)
“方才的事情,石志坚他们都与我说了。”秋葵在他身边坐下来,目光无焦地望入深夜,“急也无用的,我们正是往那边回去。方才——他们都问我你去哪了,我答不出来。现在你回去,总也让他们定定心,好过不知去向。”
她摸了摸被夜风吹乱的发鬓。这两句话与其说是告诉沈凤鸣,不如说是说予自己。
她听他不说话,咳了一声,“一会儿怎么办?你……动不了吧?”
“你的琴呢?”沈凤鸣反问。
“都在那边船上,等到了那边,我带着琴去帮手,你就在我船上休息,怎样?”
沈凤鸣不置可否,“只希望他们还坚持得住。”
船已行至洞庭,幻生界厮杀处的光亮入了眼来,约摸还有不到一刻钟的水路。忽然欧阳信喊了声:“快看!”
几人随他手势向北望去——北面,仁觉带领的衡山弟子与武陵侯部下一小支队伍合力进攻江陵侯,似乎是得了手,天空之中正亮起了讯号。那本是三处之中胜算最大的一处,是以最早传来获胜之讯并不出奇,但这也越发提醒了沈凤鸣——幻生界与青龙教这两边——还陷于死战之中。
而令他挂心的还不止于此。
君山岛遮住了讯号的一部分光亮,那窜起的烟火也将洞庭山的轮廓映了出来。秋葵看到,烟火落幕之后,沈凤鸣的目光依旧落在洞庭山黑魆魆的影上。
“你——是不是在担心娄千杉?”她问出口来。
沈凤鸣有点意外,向她看了一眼。显然,石志坚将单疾泉与自己的对话向秋葵复述得很彻底。她非但知道娄千杉的处境,而且知道她在洞庭山。
他心里承认。即便以“担心”来形容不那么确准,可是任娄千杉再度落入谢峰德之手而无能为力,却令他胸口十倍的窒闷,如鲠入咽。
“你是不是想去救她?”秋葵又问了一句。
沈凤鸣不知该怎么回答。不想吗?想吗?他都说不出口。如果今晚没有云梦之战,他知道自己必不会坐视这种事发生,可是——他只能作出一种选择。而现在他还身中了剧毒,他连一种选择都没有资格作出。
却听一旁的欧阳信道:“凤鸣公子不必担心,秋姑娘早就交代了我们,等送公子回到大船,我和志坚就折去君山接应千杉姑娘。”
沈凤鸣再次意外地向秋葵看了一眼,“原来你早有安排……”他忽轻轻笑了笑,“你在试探我。”
“我没心思试探你。”秋葵拂袖转开脸去,“我只不过不想你一会儿面对敌人的时候还要分心……!”
沈凤鸣没有与她争辩。纵然秋葵无法原谅娄千杉,可是——早该知道——以她的良善和念旧,她又怎么忍心对娄千杉这般处境袖手不管。
不过他还是道:“他们两个受了伤,只怕不是谢峰德的对手,此事还是从长计议。”
“你到底想怎么样!”秋葵忽莫名发起火来,“你若想救她你就直说,你不放心他们去,那我去!”
“你更不能去。”
“这个也不能去,那个也不能去,你究竟……”秋葵正说着话,平放身侧的右手忽然一重,竟是沈凤鸣伸落了左掌,忽地覆于她手背之上。她吃了一吓便待抽手,沈凤鸣反将她握得紧了,一时竟抽不出来。
她实意外于沈凤鸣这当儿来占自己的便宜,欧阳信与石志坚便在不远,她口气惊恶却也只能压低了声音:“你干什么!”
沈凤鸣向她似笑非笑:“你若是去了,谁替我赢下云梦?”
他说得淡定恬然,仿佛——这便是全部的理由。可自然不止于此。谢峰德是什么样人,他怎么可能——哪怕秋葵的武功比现在更高出十倍——容她去独面这等恶鬼。
他知道倘若说出来,秋葵自不肯服气。即便是不曾说——即便只是一念闪过——也足以令他心头一怕,竟至这样下意识地将她的手按在此间,仿佛倘若不这样,她便真要立时陷去险境。
秋葵不知他的心思,慌忙中只看到他这么近的一双眼,那迷离离的失真感令她忆起先前他半昏半醒之中在自己耳上的轻轻一抚。她想起那对分明不该是送给自己的珠珥——那个时候——他是不是将她错作了别人?
一股莫名的烦乱令她胸口一堵,不管不顾将手强挣出他的掌心。沈凤鸣原本已是中毒无力,那手指又是灼痛,如何真束得住她。秋葵得以缩了手,整个身体立时防备至极地蜷起,那手甚至藏进了膝弯里。
“沈凤鸣,”她认真却又小心地瞥着他,“若你真想赢下云梦,就……就好好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我实不想这种时候还要……还要与你讲这些,我们本就没多少时间!”
沈凤鸣面上苦笑,手臂却反而不客气伸出,径然将她自背至肩轻易向自己一勾。秋葵蜷起几分是防得他再来拉手摸脸,哪里料得他忽将她整个搂了去,那双手藏得太里,根本来不及推拒,猝不及防之下“咚”的一声撞在他身上,此时再伸出一只手来想推,竟展不开了臂肘。
这一回动静比碰一碰手背更大了不少,欧阳信与石志坚是瞧见了,却也识趣,立时转回身去专心划桨,再不转过来。“沈凤鸣!”秋葵气极叫起来。“你这……”
“你说得没错,我们本就没多少时间。”沈凤鸣喟然叹道,“我快要死了,抱你这片刻也不行?”
秋葵还有几声“奸贼、小人、恶徒”没有骂出口来,听他这一句言语心中猛地一颤,气势便消了大半。她忽然想起上一次——他也是那般说着话,便消失了清醒。这一次——会比上一次久些吗?
她一时没有再动。她不是不能忍受他如此——不是不能在他最后的片刻借他这一些他想要的亲近。一切耿耿只是源于那对突然闯进脑海不肯离去的珠珥——她不甘于这样借得不明不白。
“那双耳环,是谁的?”她也不知自己在这“没多少时间”里为何会忽然这样无忌地开口问出这句话来。也许是已不在乎——反正他命不久长,自己也不必再矜持什么;也许是真的害怕——如若他死去,她就永远也得不到了答案。
沈凤鸣显然没跟上她的心思,愣了一愣方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你回答我!”
“是你的啊。”沈凤鸣道,“我送给你了,不就是你的?”
“可那分明是旧物。”秋葵道,“不是有人戴过的,就是你送过了旁人,旁人不要的,是不是?”
沈凤鸣却笑了。“我先与你保证,在你之前,既没有人戴过了它,我也没拿去送过了旁人——你别嫌弃旧物,旧物自有新物不及之处,只是这旧事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我改天与你说可好?”
“改天?”秋葵口中嘀咕,下半句自是不肯让沈凤鸣听清——“你不是说你‘快要死了’?”
耳上一温,沈凤鸣的手仿佛是下意识地挲动着她的耳垂。“眼下我们还有半刻钟,”他目光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湘水战场,“我说点更紧要的事情。”
秋葵被他摸得有几分不自在,却也只得忍了先问:“什么事?”
“你不是一直想学五十弦琴的《神梦》么?”沈凤鸣笑笑道,“我现在教你。”
“现在?”秋葵惊讶。莫说这半刻钟光景不可能来得及,此地连具琴都没有,要怎样教法?再者,就算——就算以后真的再无机会,《神梦》又能算得上什么“更紧要的事”,哪怕真的就此失传,也不过就是留几分遗憾,她倒宁愿他把那些旧事先说。
可惜沈凤鸣已经顾自道:“你知不知道五十弦琴的《神梦》与你现在所会的《神梦》有何不同?又知不知道你师父当年为什么一直那么想得回五十弦《神梦》的琴谱?”
秋葵只能摇头。这般一摇,才意识到还被迫靠在他肩上,她立时停了动作,改为开口:“不知道。”
沈凤鸣依旧抚着她的耳朵,“从常人的听觉而论,二十五弦的《神梦》已经足够复杂,再往上也听不出区别;即使以深谙乐音者之耳力来分辨,五十弦比二十五弦也只是百尺竿头之外,其优美繁复固是有过之,所差却其实不大,远不及奏琴者所下功夫的差别之万一。但是——五十弦《神梦》对泠音一支的意义却非比寻常,因为以它的宽广所能蕴含的魔音,是其它曲子都做不到的。”
“所以呢?”
“你从小就练琴,现在魔音的功夫定胜过了我,但你——甚至你师父——哪怕功力再是深厚,也从来只能在一段曲调之中用出一种魔音,比如疗伤便只能是疗伤,催眠便只能是催眠,若要控制蛊虫便无法伤人——可以做到的极致,也不过是快速变换魔音幻术的诸类效果,却不能够在同一时刻、从同一音节之中,发出两种或者更多的幻术。这一是因为你们泠音一支的武学一直都是这么传下来的,二是因为——魔音太过耗费音色,除非对它的驾驭已臻了化境,否则,还真的难以在寻常的曲子里做到一音二幻。但就算是臻了化境的,起初也必须从一首极为复杂的曲谱开始练习,慢慢方能化繁为简。那首最为繁复的曲子,自然也就成为魔音之学有所跃升的必经之途。” 四一〇 神梦双琴
“你的意思是……五十弦的《神梦》就是那首曲子?”
沈凤鸣点点头,“没错。不过未必定要五十弦,只是一直以来此曲只在‘七方’之上方得以完整弹奏过罢了。你已经会了其中主要的部分,只要补足了全谱——我再将要诀教了你,双手齐动,心念倍行,同时运起两种魔音应是不在话下。”
“两种魔音……又能如何?”
“幻术攻心,倘遇高手,一种未必见效,但是两种齐出,便好办得多了——譬如单是‘喜’或是‘悲’折磨不死人,但溃败于‘乐极生悲’的人只怕就多些了。”
“这个我懂,我的意思是——这办法未必实用,一个人要学《神梦》全谱怕是费时费力,五十弦琴更是世间难寻,可若是两个人,两具琴,哪怕不是高手,也简简单单便能有两种魔音,又何必花这个时间?”
“都似你这般想,所以你们泠音才将《神梦》失了传。”沈凤鸣取笑,“你别小看这‘一音二幻’的功夫——云梦先祖之中一直有善琴者,有的熟极自然,就在一张‘七方’琴上用出四种以上的魔音亦不少见,据记载最多的能用至七种。我们倒不必那么大野心,我们今天只要两种就足够——本来我加上你,自然简单,可眼下我这个样子,不是没有两个人了吗?也只能请你能者多劳,一个人当两个用了。”
秋葵吃了一惊,“你是说——今晚就要用上?可是……可是我这还不会神梦的全谱,而且……‘七方’也早分为两边了……”
“那更好。”沈凤鸣道,“你是初次尝试,在一具琴上怕还有些互相牵连,琴断为二,每琴各司一幻,魔音不易相混,反而能避短扬长。《神梦》全谱自不可能一时全背下来,但你本已懂得半谱,一会儿我就在你边上,你弹奏之时,我依情境告诉你如何变化、用何种法诀、魔音如何并行,你只消将心思放空,不须记忆,只听我指引。”
秋葵皱眉不满:“这曲子既然这么要紧,你为什么不出发前就教我?到这当儿了才来与我说,连个习练的机会都不能有,就不怕我……误了你的事!”
“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沈凤鸣讪笑。“幸好这次中毒的是我。倘这事落到我头上,我手法生疏,不比你常年习练,只怕也胜任不得。”
秋葵没有吱声。她如何不知,就连自己方才也说,“一音二幻”本不怎么实用,沈凤鸣当然也会认为此行有二人合奏必已足够,自不会想到要让她独力担起“双琴”之责。
大船的轮廓隐约已现。“双琴之征”——她在这厮杀渐近的光景里想起这次行动的名字,竟忽然有些害怕。谁又能料想得到,最终要操纵起双琴的,会是她一人——她不敢去细想沈凤鸣能不能一直陪她到今日结束。若没有他的指引,没有完整的《神梦》,即便拥有双琴,她也不过是有名无实。
“你身上……现在觉得怎样了?”她忍不住问他。
沈凤鸣仿佛洞悉了她一句话背后的一切心思。“你放心。”他向她耳边嘻笑,“我怎么舍得……丢下你独个……”
呼吸如有形的丝线,湿热而细密地钻入耳蜗。秋葵面上陡地一烫,醒过神来似的顿然将他一推,逃脱出来,可那一分潮红依旧留在面颊之上。
好在此时距离湘水战场已经极近,那火光都能将她容色映得闪亮。她快步起身,向前面的欧阳信道:“就是这里,我们上那船。”
几人停稳小船,扶了沈凤鸣,跃至大船之上。此处仍有一名黑衣人留守,早便发现靠近的小船来的正是沈凤鸣等,面露喜色,上前便道:“沈大哥!”
可是他立时便发现沈凤鸣是靠着石志坚的搀扶方得以站立,看起来受了不轻的伤,面色立刻转忧,忙也上前扶他,“沈大哥要不要紧?”
“没关系,”沈凤鸣向秋葵看一眼,“我们不必非要到岸上奏琴,就在这船上坐一坐更无人打扰。”便向欧阳信、石志坚道,“你们两个去船头,岸上有什么情形,随时与我们说着。”
那黑衣人却犹豫了一下,“可是,沈大哥,那面……”
沈凤鸣目光转过来,“有话就说。”
“那面都传着你已死在关非故手里,我们的人现在意志消沉,可是对手厉害,我们一时进退不得,连水上待命的一组都已经调过来了,还是落于下风。若你能露一面的话——就最好了,只是……”
“只是他现在这个模样,虽然是没死,可露一面反叫人看出了弱处来,说不定真给了人机会杀他?”秋葵替他讲了出来。
黑衣人不语,显然极是徘徊不定。
沈凤鸣扫了眼岸上,目光往那战场靠近岸边一棵干粗叶密的高树注视了少顷。“我们去那上面怎样?”他指了指那大树,回过头来,望着秋葵。
“去那上面……”秋葵看了看,“好是好,可你上得去么?我可……我可负不动你。”
“不用你负我,你只要负好了琴。”沈凤鸣道,“‘灰蛾’负我上去。”
欧阳信立即当仁不让地走了过来。他轻功出众,除了他,怕是也当真没人能这么轻松地将一个成年男子负上了高枝去。石志坚道:“我先去查看查看。”便将沈凤鸣交给了欧阳信,自行掠走。秋葵忙将“七方”二琴都装在了匣子里,准备跟上。
她还有几分顾虑。她还未来得及问沈凤鸣,上去了之后,他要如何开口说话。那树上虽然有茂叶遮蔽,可边上恰有火把照明,与其说是埋伏的好地方,不如说是登高一呼之地还更佳。沈凤鸣既是要去安了黑竹众人的心,自不是为了隐蔽了;可他现身之后,总不能不发一言,若是高喊,一开腔便定掩不住了虚弱无力,在这般明处,岂非又成了幻生界众人的靶子?那时——两人还能有那般十万分专心来开始“双琴”吗?
未几已见石志坚在那大树之上向水一面招手。沈凤鸣低声向那留守的黑衣人叮嘱两句,便向秋葵作了个手势,秋葵咬一咬牙,跟在欧阳信身后,一起纵身而上。
渐拔渐高的当儿,沈凤鸣已经看清了场中情势。欧阳信听他在背上暗呼了一声,不免紧张:“凤鸣公子,还好么?”
沈凤鸣的目光落于战场腹地之中此时最引人注目的两个“怪人”——当然不是关非故,亦不是净慧。这两个人精赤上身,浴血而战,动作之快、气力之大比常人依旧有过之而无不及,那不死不休的架势加上有点怪异的身法,令得他们远远看去不似活人,反似活尸,所过之处,黑竹众黑衣人闻风而避。
“蛊人”——沈凤鸣一瞬间已认出来——一种真正足称“邪魔外道”的蛊术。
“蛊人”并非魔教云梦的独门——这一蛊术要说难也没什么难,但凡与蛊沾边的门派,多都懂得,只是各自炼制细微处有些不同罢了。这法子并非把人炼成了蛊,只是用蛊来养人,起初选人时,便多半会选一些壮实耐受的男子;“炼制”之时,也会蛊毒与补药同喂。即便如此,十个里怕是也要有九个半受不住,在过程中便即死去,最后能活得下来的,心神俱失,但强悍过人,只消蛊主发号施令,便可用作“打手”,甚至可说——是用作了“武器”。“蛊人”一法固然凶残,不过正因太过残忍了,即便是魔教邪派,也不敢明目张胆地起用,况且“炼人”很是费事,成功与否大是靠运气,操纵蛊人者又消有足够应付的蛊术根基,是以致用者稀,在旧时云梦,莫说是禁止,甚至连提也没人提起,哪料此际却在关非故的地头见到了。
仔细想想,关非故连比“蛊人”更难的幽冥蛉都能炼得出来,炼出“蛊人”似乎也便没那么难以置信了。也无怪乎黑竹众人难以招架——除了以力大出名的阿卜之流,鲜少能有撄其锋芒的。“蛊人”本就身形特别高大,又被训炼得皮粗肉厚,对疼痛感知极弱,刀剑棍棒的劈砍击打于它似乎算不得什么,寻常毒药更是根本不必放在眼中。黑竹虽然擅长各司其职围杀猎物,但遇到这样难称活物之属,当然便生了退意。
他没有便答欧阳信的问话,两人已停落在枝干之上,比石志坚的位置稍低一些。秋葵也随即停落在更低一些的位置。沈凤鸣环视了一圈,指示各人将落足之处稍作调换。秋葵与石志坚交换位置时,后者经过他身侧,将一把匕首交于他手。
“彻骨?”沈凤鸣有几分意外。
“‘悬河’在树下。”石志坚压低了声音却也压不住面上光容焕发。虽然秋葵早先已说了,“吴天童报的讯。”可是这一趟生死重逢,终要亲眼得见才更欢喜。吴天童虽然伤重,不过自从关盛、杨敬两个与贺撄越战越远,反倒没人在意他一个血流满面之人还委顿于旁。只有石志坚之前查看大树周围,意外见得他就靠在另一头。
沈凤鸣没有接匕首,“你先拿着。我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了它,只怕还消你替我掠阵。‘灰蛾’先下去,到低处守着。”
两个人都应了。树上留下的三人之中,沈凤鸣落在了明处——那火把光亮得以照亮之地。秋葵在更高之地——枝杈横生,她与双琴都得以隐蔽稳当。两个人俯仰间说了几句话,相互确定听清无碍。
趁着一时还未有人发觉,沈凤鸣倚于树干观察片刻,已看出控制着两只蛊人的正是关非故与关默。想来幻生界中旁人也未有这个能耐,关非故多半是方才与自己交手之下有些损耗,是以祭出了蛊人来应战。
他心中有了番计较,向秋葵、石志坚都如此这般地低语了两句。两个人应了,石志坚便将话往下面欧阳信处传去。 四一一 神梦双琴(二)
激战正酣的众人忽听岸边有人大喊“凤鸣公子来了”,都不觉愕了一愕。先前吴天童的高喊已令他们对这棵大树有了几分印象,此时便不自觉将目光投过来。这一声喊是树后欧阳信发出的,可此时谁又在意此等细枝末节,只因——沈凤鸣分明确然正在此间——在方才吴天童振臂高喊过的地方。他看起来颇有几分闲适地倚靠在树干之上,火把的光亮将他面上的苍白都映成了暖色——他看起来很好,没有一点受伤的模样。
最感震惊的自是关非故——那放出去的幽冥蛉得手之后已经飞回,证明沈凤鸣根本没能防备,他怎可能——还活生生地出现于此?在这般距离,他甚至无法感知到幽冥蛉幼虫之存活,当然也更无法操控。莫非沈凤鸣真的没有中蛊?
“关老头,”沈凤鸣居高临下地笑了一声,“你命倒真大,竟还活着。”
他语调很是不高,可不知为何,在场二百人一时却尽觉耳中嗡嗡作响,这一句话中所蕴内家真力,竟似不亚于净慧师太的沉厚内功。
关非故、关默等一时疑惧,蛊人失了操控,暂时静止下来,关盛更是矫舌难下。不过沈凤鸣实是不怎么好受。他此时当然是内力全无,只不过事先与秋葵商量了个伎俩,在他说话时,由秋葵震动琴弦,散出魔音,琴音虽不可闻却足以鼓人耳膜,造成沈凤鸣内力充沛、中气甚足的假象。
即便如此,他总也要将话说得旁人能听得见才行,故此若是近看,他额上汗出却要作得云淡风轻之态,委实狼狈得很。起先他深知众人注意力不在此,自己这点气息贸然说话怕是也要湮没于厮杀声中,是以让欧阳信先行喊叫,待得将众人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再开口。纵然声音有些低沉,但此时众人竖起了耳朵,自能听见,再得益于魔音的衬托,不明就里者只道他有意压低了声音以示轻蔑,断不会想他是中毒无力。
关非故还有几分疑惑,但也已哈哈一笑,“这话应该我对你说——沈凤鸣,你命真大,竟还没死得透!”
沈凤鸣呵了一声,“手下败将,还敢言勇?可要我往你脖子上再来上一刀?”
他中掌中毒旁人看不出来,但关非故颈上那道还未全然止了流血的伤口却醒目得很。此言一出,众人不由得再往关非故脖子上看了几眼,仿佛那正是沈凤鸣这番言语的明证。
关非故不动声色,“只会躲在树上夸夸其谈,有胆便下来,与老朽再练上一练,看看到底谁是谁的手下败将?”
“下来,也可以啊。”沈凤鸣道,“你将你那些蛊人、蛊虫都收了,要你的人都退开,我也让我的人都停手,只我们两个决胜负——你若是败了,便自此将幻生一支交回给我云梦,你和你两个儿子都自废武功,从此离开中原,永不插手云梦中事——你若肯答应,我便下来与你再行一番较量,也省得再大动干戈,徒伤我云梦的元气。”
他一口气说了一大段,近处的秋葵一边抚着琴弦,一边却暗自心惊,低声叱道:“你疯了!你现在怎么和他对手!”
沈凤鸣没有理会。在他看来,关非故绝不肯冒险答应这般条件;即使他真的答应了——自己本来也是个惫懒角色,再想别的招不迟。
关非故还在沉吟未决,关盛却先叫起来,“哼,沈凤鸣,你莫要以为如此便可激得了我们。我们幻生的蛊人何等厉害,你是怕了吧!”
“关二公子的意思是说令尊还没有蛊人厉害,故此不敢亲自与我交手?”
关盛立知自己又说错了话,一时哑口。
关非故哼了一声,“那若是你败了呢?”
“我败了,我当然也带着我的人走,不再插手你幻生。”沈凤鸣道,“你意下如何?”
“你也自废武功?”
沈凤鸣哈哈笑起来,“有何不可?我若是输了,怕是以关前辈的行事,连命都不会给我留下,要武功何用!”
关非故也大笑,忽关代语不知从何处窜了进来,抢道:“爷爷,不要,大伯说不可答应他!”关非故一顿,转头只见一旁关默向他连连摇头。
他面色不豫,“怎么,你们还担心我杀不得他?这般后生小子,我还不放在眼里。”
关默动口,关代语又依样道:“连幽冥蛉都杀不得他,怕是他真有些门道,我们有蛊人,气势正盛,爹不必冒此风险。”
沈凤鸣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关非故闻言忖度了片刻,转头向自己道:“沈公子也当真将我关非故当了三岁小孩。此际你下来是死,不下来也是死。待我杀光了你的人,便看你还能如何悠闲自在、苟且偷活!”
沈凤鸣面色变得冷峻,“那便是没得谈了?”
关非故暗里已催动蛊人,口中道:“废话,我为何要与你一个败军之将来谈条件!”
“不谈你也谈了。”沈凤鸣冷冷道,“既如此——那也别怪我。”他作了个手势。石志坚会意,几步探至附近那火把高照之处,挥动匕首,“嚓”的一声,松明细枝缠绕着向下坠去,火光跌落,沈凤鸣的身形连同整片枝桠皆陷入暗色之中。
“想跑!”关盛喝了一声。可黑暗之中只传来沈凤鸣的笑声,“跑?我不会跑。我倒要看看,最终落跑的是谁!”
关非故不肯与他当众对决,其实不过是占尽上风之人顺理成章之择,但他们二人此前在别处一战,对胜负各执一词,众人对自家首领是胜是败到此刻还在狐疑不定。沈凤鸣这一番言语也无有其他目的,不过是为了让众人亲耳听得关非故不敢与他以一敌一——如此,便也算予了众人一个极强的暗示。
他这一番“死而复生”本就比适才关非故之“死而复生”更震撼人心,只因他“死去”的时间比关非故更久了几倍,久到他们几乎已失去了一切希望,眼下的出现自也比任何时候都更叫人振奋。一时明灭交替下的黯淡虽不能隐藏他的身形,但也足以令他不再那么聚目。他趁着光线稍暗,变站为坐,抬头向秋葵道:“见着那两个蛊人么?”
“见得。”秋葵手下已经抚动琴弦,“他们受有外伤,在魔音之下应该会抵受不住。”
“我看未必。”沈凤鸣道,“他们已是‘非人’,未必还有人之感受,要加重他们外伤到无法动弹怕是还远——与其视蛊人为‘人’,不如视其关键在‘蛊’——关家父子通过蛊虫操控其行动,若能杀死了蛊虫,他们也便无用了。”
“那杀了关家父子不是更好?”
“若你能‘一音二幻’,一面压制蛊虫、一面压制人心,当然是最好不过。”沈凤鸣道,“蛊人要对付,关非故也要对付——他颈上伤口虽然不深,但只消有魔音,我不信折磨不死他。”
“那你还不快点教。”秋葵催促着。
沈凤鸣轻轻咳了一声,慢慢念出一段口诀。
《神梦》无辞,全谱与半谱曲音之差未多,其中最紧要的关窍就在于八句口诀——旁人听在耳中十分无奇,但在秋葵耳中便大不一样。《神梦》本已在她指尖,几句口诀入耳,她立时回想起三支之会上与沈凤鸣以《神梦》相合——那时,他以二十五弦引领她的十四弦,那些支离的、零落的、散失的细节仿佛一瞬间都回来了,被这五十六字轻轻串起,如柔丝串起珠翠,如一梦引着更一梦。
沈凤鸣顺手摘取叶片,放于唇边。轻悠叶笛之声于细微处带动琴声,秋葵双手拂动——《神梦》之神质,足令得操琴之人亦被深吸其中以至忘我。她漫漫在口中一字一字地复念着,仿佛也在寻找着丢失太久的泠音之源:
吴、丝、蜀、桐、张、高、秋,
空、山、凝、云、颓、不、流。
暗、佩、清、臣、敲、水、玉,
江、娥、啼、血、素、女、愁。
谁、看、挟、剑、赴、长、桥,
谁、看、浸、发、题、春、竹。
梦、入、神、山、教、神、妪,
四、十、九、魂、绕、指、柔。 四一二 神梦双琴(三)
琴声来得突然,不过一瞬的不防,它已泻入这酣热的战场。
黑竹会众人是早在“双琴之征”出发前就已由沈凤鸣安排好了暗语,听他先前一番话,早知该要准备好堵住双耳了。幻生界大多数一时还未得其妙,受有外伤之人先有痛觉——关非故颈上一阵抽痛,与关默一面纵了蛊人拦住净慧、贺撄两个,一面向关盛使个眼色,伸手指向沈凤鸣所在之处。关盛会意,招手叫了杨敬,带人便向大树围过来。
秋葵先前独坐船上时心中没底,只以琴声压制蛊虫,可此时得授四十九弦之《神梦》,琴音一出已是铮烈,似万剑脱鞘争鸣,激得人耳中一阵锐响,痛意直入脑心,有内力不济者已五内如颠。黑竹众人虽然有备,可棉物似乎也不能尽挡这钻耳魔音,多也生出几分晕眩恍惚,一时众人扶摇而乱,混战倒缓了下来。
“快去!”关非故的声音自杳杳魔音之中冲出,显然是在对关盛厉声而喝。关盛艰难撕落衣襟,塞入耳中,疼痛稍减,身旁杨敬依样为之,两人随即运起蛊术,嘤嘤呤呤,复又嗡嗡唵唵,场中还残余下的毒蜂彩蝶从四面集来,在夜色中好似汇成了灰蒙蒙一缕烟云,尽数向大树掩去。
沈凤鸣唇间的叶笛声稍许高了一些,显然是在提醒秋葵——锐意伤人有余,压制蛊虫的那一半却过于贫弱了。秋葵会意,左手连挑,右手相合,《神梦》清音如叙,将飞来虫群摇摇晃晃,打乱了少许。
石志坚当然也没闲着,挥舞外衣泼赶毒虫。毒虫本身轻弱,受琴音激荡,靠近者大多跌落,倒也伤不到沈凤鸣。秋葵方放了几分心,忽石志坚骇呼了一声:“公子!”背面不防处凉意嘶嘶,几尾毒蛇不知何时悄然扭枝而上,三角的蛇头早已昂起,眼见便要向沈凤鸣扑到。
石志坚的匕首未够此处,正欲纵身而上,沈凤鸣作个手势,示意他莫动。他犹疑未定,只见几条毒蛇虽便在距沈凤鸣尺余之地,却来回进退,不肯上前噬咬。
沈凤鸣将叶笛稍停,“不须着意顾我,对付蛊人和关非故父子为先。”石志坚已经塞了耳朵,这话当是说与秋葵的。
“不管你?不管你你立时就成了蛇口之食。”秋葵听他竟不领情,大是不快。那毒蛇进退不得当然是因了关盛蛊术之催动与她魔音之压制的两相抗拒,她手上干脆越发用劲,激越魔音似箭汇至,轰然如波,将一丛毒虫轻易震落树下。
沈凤鸣眉心暗动,却没再言语——蛇患既退,他便将叶片放于唇间,继续吹奏指引。
他心下清楚,秋葵的神梦全谱本是初学,一时还难以熟练驾驭,重了压制眼前蛇虫,不自觉就轻了远处,更轻了控制人心。只不过这么片刻工夫,那一边关非故与蛊人皆得了轻松,贺撄与净慧手下便立见了吃紧——秋葵想必随即也有所觉,立时调整了心思以双琴跟上,不再多言。
可也过不多时,“嘶嘶”之声再起,腥臭扑鼻可闻——关盛不甘受挫,引了加倍蛇虫向沈凤鸣卷土重来。
秋葵余光瞥得,心思微紊,犹豫之下指尖偏了半寸,“琤”然一声,琴弦竟断了一根。
她面色骤变,沈凤鸣亦吃了一惊,再度止了叶笛,扶着身后树干,慢慢立起身来。这一站起,七八只蛇头亦一起昂起,围向他唏咝吐信。秋葵看得发骇,不自觉拨弦欲待加力驱赶,忽却被沈凤鸣伸长了手,将她琴弦按了一按。
“先停一停。”
“可是……”
“先停一停,只停三十息。三十息之间,你……将心思静一静,听我说。”
秋葵忧心不减,见他如此,也只能停手不语。
沈凤鸣从她琴头挑出那根断裂的丝弦,稍许松开琴柱,将断弦小心抽落。“你忘了么,我身上有幽冥蛉之毒。”大约是因为气力依旧不够,他将动作做得很缓,将话也说得很慢,“幽冥蛉是万蛊之王,我现在比这些长虫毒得多,要怕也该是它们怕我,你说是么?”
他说着,抬头看了秋葵一眼。她面上虽然还是将信将疑的表情,但呼吸却也因他的坦然自若而平缓了些。果然,琴声虽止,蛇头虽扬,却依旧不曾对沈凤鸣发了攻击,想来竟当真是对他身上的至毒多有忌惮。
怔怔然间只见他向她伸手:“你袖里新弦,予我一付。”
大约是为他此际沉着之态所感,秋葵不自觉从袖中抽出一段琴弦,交予他手。沈凤鸣接过,仔细在一头琴柱缠稳,慢慢将细丝捻过琴面,压过琴枕。“《神梦》之幻与寻常魔音不同——七方四十九弦,对应神梦之四十九魂,这整个洞庭湘水,人也好虫也好,落于你《神梦》所到之处便如堕于幻梦之牢,除非琴弦尽断,否则难以脱出。此间除了你我,无人识得魔音窍要,也就无人能轻易断你琴弦。关非故的内力虽强,可不知内中关节,要一意尽断所有琴弦——以他此际的修为,他办不到。”
声语依旧低缓。沈凤鸣已将新弦固定于另一头,伸手拨了一拨,似觉绷得太死,便又旋开琴柱,着意细调。“所以,有你在此,我从未担心今日无法取胜。可现在我反要担心——旁人虽不能断你的弦,你却偏先乱了。你该懂得,魔音是心念之术,心思摇摆是此中大忌——四十九魂,四十九弦——心一乱便断一弦,断一弦便失一魂,更不要说我们手中的双琴是残损七方,原就少了十魂。若非你我今日处境如此——秋葵,你断弦一百次,我总也能补得起的;可是——那许多人——却容不下我们再停一个三十息。此间究竟不是……只有你我。”
细语间,反复试弄的新弦仿佛终于是调得满意了。沈凤鸣轻呼了口气,“好了。”再抬头看她,“还余五息光景。你现在可能应允我,不要再分心旁顾了?”
秋葵知道还有五息。可是——明明是要冷静的,明明已经冷静了——一颗心却偏没来由跳得飞快,以至于,她竟要更深地呼吸。
怎会如此?——她不确定。上一次心跳得这么快——好像——也是一个晚上。她在那个晚上醉心于一个男子在庭院之中以赤锋逐雪的夭然之影,可即使那时的神思摇荡亦不曾这般颤栗难抑,暗涌喷薄。这世间可以有千百个男子在薄雪中舞起一脉长剑,却或许再无第二人,能在这局促与昏暗的死生之隙,从容为她换一缕新弦。
“那你呢,你可也能应允我吗?”她看着他,止不住的雾意涌入双眼,“你应允我,你不要死,我……就什么都能做得到。”
沈凤鸣忽然静默了。四目已对,她第一次以这样冲动的眼神一霎都不肯霎地看着他,将一呼一吸都与他清楚相闻。还余三息。二息。沉暮如幕,意决似诀。
“……好。”沈凤鸣在最后的一息时光里回答她。
——只得她这一句,生或是死,又还有什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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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非故不知道,重新响起的琴声为何有了些不同。
若说是不同,却又——有点熟悉。他不解音律,唯有这一次,他觉得自己听过这段琴曲。颈间伤口刺痛,但比之更刺痛的,仿佛是某些回忆。
他在那一年第一次去往三支之会,远远看着杜若云在许多人面前弹奏《神梦》,突然觉得这个青梅竹马的女子比想象的还更遥远。那曲令他神思颠倒的琴音,怎么——怎么会在这里突然出现?
“若云。”他在五个十年之后竟漫漫开口喊了她一声,“是不是你……回来了?”
“爷爷!”关代语惊慌失措已不知是喊到第几声了。孩童独有的高亢嗓音刺入耳膜,将关非故刺得周身一晃,收回了神来。不是那芳草碧茵的三支会上,周围只有毒虫撕咬与血色肮脏。
他暗自心惊——自己竟一个不防,落入了幻觉之中。此时细听,那琴曲隐隐约约,已不是太显,可便是如附魂牵魄,萦回不去。
蛊人适才失了他控制,胡乱挥舞,早已敌我不分。关默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面色惨白,仿佛控制那蛊人已要费劲了他全力。
关非故此时已知树上的定非仅只沈凤鸣一人,奏琴的定是隐在暗处的秋葵。可关盛还在树下跳脚,显然毒虫围攻并未使树上之人就范。贸然上树捉人更非良策,虽然只有欧阳信、石志坚两个把守,可居高临下,哪个又能够轻易过得去。
关盛几人干脆舍了用毒,径直以兵刃砍斫树干。可这树虽不算最粗,树干却硬得很,加之,幻生界不惯用厚重兵刃,并无斧头等物,只以朴刀,即便得机会砍上一两下,也便卷了边了。魔音淼淼而至,到得后来,勉强还能提得起兵刃的,也就只有关盛与杨敬两个,但身体却只飘飘然如堕梦中,落手虚浮,竟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关非故看得真切,心下既怒且急,喝道:“让开!”强聚蛊力,神思凝锐,树上的秋葵但觉司蛊之魔音间返过了一阵激荡,对蛊人的制力顿然失了一半——关非故的那一只蛊人转了方向,径直向大树这边一头撞来。 四一三 神梦双琴(四)
“嘭”的一记,大树自下至上都震了一震,枯叶连同毒虫纷落一地。蛊人撞得头破血流,晃了一晃,还不及全然醒神,又“嘭”一下再撞上树干,显然是出于蛊虫之指挥。
只撞一两下便罢了,可若似这般撞个不停,先不说这棵树是不是便要撞得倒,秋葵的双琴也大受了影响。三十九弦一起乱颤,亏得她屏息宁神,才未被这外力断了弦去。
“我下去看看!”石志坚知道不妙,向树下掠去,只见净慧带了几人,飞身追至,拂尘自后一扫,将蛊人自颈缠住,只是蛊人力大,挣扎之下,那拂尘丝丝断落,眼见着随时便要缚之不住。
所幸震动稍歇,秋葵连忙重新抚动琴弦,魔音点点而降,闻者莫不皱眉暗自相抵。塞住耳朵的、距离稍远的或是未有内外伤者,多觉脑中空白,随即生出恍惚幻意;但于早已遍体鳞伤之蛊人来说,这般音色无异于销筋蚀骨之痛楚,纵是失了神智,也竟懂得伸了双手,掩住双耳,仰天而嚎。
那痛楚是身为人之痛楚。蛊人没有心智,生不出幻觉,唯觉痛苦却不知为何;倒是体内蛊虫受魔音之振,一时蛰伏。两重折磨故此令得蛊人颓落下来,失了蛮力倒回复了几分活人模样。净慧听其口中哀号十分凄惨,一时不忍便下杀手,却见银芒一闪——石志坚哪里管得这许多,见此机会,身形纵出,手中“彻骨”径入蛊人咽喉。
咽喉正是蛊人弱处,当下里蛊人痛嘶一声,已然气绝,向后便倒。石志坚未料如此顺利,待到匕首拔出,方觉不对——血色深红之中蕴着几丝惨碧,有什么活物自死尸咽中溅射而出,向自己面门疾窜而来。
他避之不及,下意识将左手于眉心一挡——手心一股锐痛侵入,仿佛受利齿啮咬,可只一下,锐痛转为酸麻,酸麻又化为木然——整只手掌便一刹那已失去知觉。再去看时,那手心里竟咬着一只碧绿蚕虫,拼命欲向伤口钻入却不可得,唯有红色以可见之丝缕,向蚕虫体内汇去。
这碧蚕显是吸食鲜血之虫蛊,且本身即有剧毒,原宿主既死,此时不知是否仍受着关非故之操控,必要寻求新宿主。石志坚浑身一阵透凉,惊惶恐惧之下,却也未失理智,不及犹豫,“彻骨”利刃反手撩起,将自己左手齐腕切断。
此时他才及痛呼出了一声,剧痛、毒意与失血之晕眩一齐冲入脑内,更加上了魔音隐隐约约之激荡,再难支持得住,跌坐而下。事出突然,净慧亦阻之未及,欧阳信虽一个箭步冲到近前却也已晚,只得勉力将他搀扶,慌忙要寻法止血包扎。
被斩落的手掌只隔一息已被毒蛊吸得干枯。那碧蚕喝足了血,身体变得滚圆,蹒跚几下,离开了断手。
见此变故,众人哗然间都退开数步,就连关盛等一时也甚为紧张,不知这毒蚕接下来是否还要暴起伤人。如此面面相觑地由得它自在蠕动片刻,那身体仿佛很快消化了鲜血,渐渐又缩回成寻常大小,通体碧色中,隐隐已泛出了一层血光来。
蚕虫虽小,沈凤鸣与秋葵在高处却也看得清楚——石志坚断腕固是惨烈,碧蚕之剧毒更见惊心。秋葵额上见汗,只因她最是感觉得出——关非故之力还在催动这只小小蛊虫,与她魔音相衡,否则——她适才必也不至于容得此物这么简单就伤去了石志坚一只手。
沈凤鸣的叶笛之声却在此时渐渐淡消,秋葵忍不住向他瞥一眼,却见他正看着自己,不由道:“你看什么?我——也是尽力在压制那毒蚕,只是它不断饮血,只怕再下去蛊力不弱反盛。”
沈凤鸣不答,将目光转至她拨弦的双手。即使无有他的引领,此时的秋葵亦可独力将神梦舒展开来,只是艰难了些,心念更要越发专注于双琴之上,方不至于出错。沈凤鸣注目了一会儿,方道:“你坚持片刻,不消着力于那一只虫豸。我下去一趟。”
秋葵一惊,“你……要下去?你去了又能如何,别说毒蚕,那下面随便一人你这会儿都对付不了。”她咬着唇。
“我有分寸。”沈凤鸣只道,“你独个在此,《神梦》莫断,蛊虫就不敢近你;若是有甚茫惑难进之处,就细想我教你的五十六字。若真有变故,我会回来。”他快速交代完,起身攀了树枝,摸索向下。
他攀得有几分艰苦——明明是平日里一蹴可达之距,但此时的他四肢身体却说不出到底是十倍的轻飘无力,还是十倍的沉重笨拙,以至于不得不避人耳目,在临水一面趁人不备沿着树干暗自攀援。欧阳信此时正忙于照顾昏迷过去的石志坚,况他耳中应该也塞了棉物,纵然是呼他再来背自己一跃,怕也是不可得的。
秋葵不敢分心,只能越发翻飞十指,只期得更甚一分之魔音,也能更掩护得他一分安稳。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神梦有如暖意寒流同时于湖山之中交迸,击得人身一阵一阵发酥,心内却一股一股发惧。
碧蚕蛊似也深感痛楚,忽然跃起,似一道绿芒窜入人群,哪里还分敌我,沾着血肉之躯便随性钻附。关盛身旁一个幻生门徒只低呼了一声,还不知那虫子是从何处钻进了他身体的,只有那双目顿然已呈了碧色——显然,这门徒的耐受之力远比不上先前的蛊人,满脸满颈一瞬时已现出了青紫,受控之下拳脚齐出向净慧等人袭到,但也不过是数招便即力尽而挫,眼见着便已不行了。
关盛慌忙之下欲待转向关非故求问,却忽见自己这父亲的表情竟也是极尽诡异。“爹?”他人还未及,先低呼了一声。关非故的双手在空中飞舞,仿佛正与什么看不见的对手交战。分神再回顾,碧蚕又已吸足了血,从那倒地的门徒身下爬了出来,饱餐之后的身体再一次变得圆滚滚的,前进得拙笨而缓慢。
欧阳信担心再有意外,拖了石志坚躲至树后,余人亦越发后撤,只恐一个不小心成了下一个蛊人。唯有净慧拂尘一扫,待要将此毒物卷入帚丝之中受缚。只是那拂尘之上亦沾有血迹,碧蚕被帚丝卷入,登时成了附骨之疽,竟一点点向握柄噬啃过去。
关盛撤回父兄一处,近看越发见关非故双目通红,颈上鲜血迸流,口中念念有词。他不觉骇道:“爹,你怎么了?”
“若云,若云……”关非故口中不断重复着,那双血红的眼时明时暗,便如神智时存时灭。见关盛退来,他仿佛得了几丝清明,勉力道:“盛儿,我曾教过你控制‘血蛊’之法,你可还记得?”
“记得。”关盛向那碧蚕望去,吃惊道,“那就是‘血蛊’?”
“不错——这是血蚕,失了宿主,凶性难驯。我此际内息不稳,难以全控其行动,你助我,稍以心法安抚于它……”
“好,好,爹,你放心。”关盛说着四顾。他不似父兄,这血蛊之法虽学过却从未致用,稍许安抚可之,但亦怕有甚不妥,反受反噬。关非故之被动的源头应是在魔音上,若从沈凤鸣与秋葵那里下手,斩草除根,岂非更佳。此时关默还操纵着另一蛊人——自场上毒虫多被自己调去大树附近之后,关默这只蛊人倒是大展身手,虽说早是皮开肉绽,但所向仍是披靡,场面依旧占优。眼下关默当然是抽不出身来,倒是——
他心生一计,忙道:“爹,代语呢?”关代语虽然年幼,但身手便利,动作灵活,人小不易被察觉,叫他从树后偷偷爬上去偷袭了那两人,最是合适不过。虽是亲子,但关代语此前几度落入沈凤鸣之手也都无恙归来,料想即使此番被发现亦不会如何。
话音还未落,树下忽传来关代语尖叫之声。却原来关代语早不知何时偷摸掩去了,可是不巧——欧阳信方方才将石志坚于树后安顿,忽竟见有人矮身摸索到此,怒从中来,只看在是个小孩的份上,不曾便下杀手,只一把将人推了出来。关代语没料叫人撞个正着,胡乱中摸起随身麻针,向欧阳信便刺。欧阳信手上一麻,这一推气力便不曾用尽,关代语趔趄几步,退向树外。
便是此时——他刚刚站稳,正自喜于不曾摔跤跌倒,颊上却忽有几分异样,像是什么冰冷之物蠕面而过——只是这么一刹的知觉,他一颗小小的心骤已骇止。净慧的拂尘扫动,原或是有心将那碧蚕击于树干之上,却又怎料得凭空多出个幼孩——碧蚕顿然触到新鲜血肉,岂肯放过,弃下帚丝,附上娇嫩面颊。
众人惊噫声中,关默、关盛一起向树下抢来。此时情境哪里容得半分犹豫,关默口不能言,动作却快,竟空手便来捉那毒蚕。人人都见得碧绿蚕身倏然已只余一半在关代语耳朵外面,被关默伸长手指往尾上拼死一捻——可,指间却一空——什么都没有捻到。
一颗心也仿佛已是跌空。关代语还未有知觉,只是见关默表情,就知这毒虫必已钻入自己耳中去,双膝一软,跌坐于地,颤声大哭:“大伯……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真不好意思。”身后忽然多了一个声音。诸人皆微微一怔——众目睽睽方才都在关代语身上,竟忘了发现——沈凤鸣是何时出现在此的。
他的身形从树后悠悠转出,地面的火光此时将他的脸照得分外清楚——连同面上中毒后的隐隐黑气。可却没有人注意他的面色,只因现在,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上,停着那只本应钻入了关代语耳中的毒蚕。或许是适才关默的手挡住了几分视线,竟无人看清它是如何倏忽变换了所处。依旧是通身碧绿之中透出诡异的血红,可更诡异的是——它此际安安分分地伏着,一动都不曾动。
“——这只血蚕,现在是我的了。”沈凤鸣继续说着,嘴角微微掀动,牵出一丝难掩的冷笑。声音虽极低,可场中却静了——除了神梦仍在湖山回旋,没有一个人说话。 四一四 神梦双琴(五)
几乎便是同时,关非故一口厉血呛于地面,抬手指向此间,“你……你如何能够……”只见他胸膛带动双肩起伏,身形摇摇欲倒。
这话听起来像是问错了。沈凤鸣是云梦传人,懂得操控血蛊又有什么奇怪?但血蛊却有一样不同——这类极凶之蛊,蛊主豢养时多须花费极大心血,令其生出依赖之心,旁人即便懂得操控之法,要夺去从属之控却十分不易。只除非——沈凤鸣的蛊术当真高出关非故许多。可观一贯以来沈凤鸣的表现——他或懂得云梦一些闻所未闻之禁术,可于三支分别心法之研却多比不上各支佼佼,尤其起初他对蛊毒还颇不耐受,除了幻生蛊外,对其余蛊术似更不甚精通——否则三支之会前,又怎么能轻易着了关盛的道?
“巧得很。”只听沈凤鸣道,“血蚕与我们云梦‘圣血’关联甚深,不得不会。”说话间,手稍许抬起,蚕虫温驯地摇摆身躯,向他袖中钻入。纵是关非故豢养此物多年,也知其性凶险,须时时提防在意,何曾敢如他这般视若无物?
愈是难以被他人夺去之蛊虫,被夺走时对蛊主之反噬自是愈烈。关盛见势不佳,悄步后撤,低声道:“爹,你受了伤,今日是否……”
关非故陡一抬手。——认输?还是撤退?可此处是他们的地盘,他们退无可退——纵然他们想走,到了此等境地,沈凤鸣只怕也不肯放过了幻生、放过了他们父子。
既如此,那倒不如将势就势,拼个鱼死网破!他已知沈凤鸣身上变数太多,可是如果能制住了秋葵——再没有魔音来侵蚀人心——那么沈凤鸣也必孤立无援。既然那个女子从未顾及过一点祖孙情分,他亦有办法让她作茧自缚、作法自毙!
关默抢前抱过还未缓过神来的关代语,往回便闪。沈凤鸣却也未拦——他其实也拦之不住。他只缓步上前。脚步迈过时,那树下久已萎靡的一干蛇虫蜈蚣等物不知为何突然来了精神,忽都昂首摇摆,沿着他行走之迹悉索跟随。
一时间百足之声大作,听来叫人心头发毛。即使是常年与毒虫为伍的幻生界众人亦从未见过此等邪异景象——仿佛便是那一瞬间,从来便在他们掌控的大小蛊虫反都成了沈凤鸣心纵之物——这景象之难以置信,大概唯起初“圣血”翻动洞庭波涛之慑人可比。
净慧、贺撄与黑竹会众人亦无不心生剧荡,秋葵所在之高处越发看得清楚——那许多毒虫不曾靠得沈凤鸣太近,可的确是随他行停而行停。蛊虫忌惮幽冥蛉之毒,畏惧于沈凤鸣还好解释,但若要这般跟随于他,非以蛊术控制断不可得。自己这“一音二幻”只能对诸多虫豸加以压制,若要严格控制其行动,只能单专注于一只或几只虫豸,绝难同时对应这许多。
——难道,沈凤鸣的内力其实并未失去?甚至——他的幻生蛊术之精,远超自己先前想象?可——这分明不可能。身中至毒的种种痛楚与特异脉象,乃至那生死一线时的失觉昏迷,她都亲眼所见,绝无伪装之侥幸。他若真的还能有一分力气,又何至于连跃下枝头都做不到?
思想间,琴弦上忽传来“泠泠”几声反激之音。她心中一凛——是有人欲待挣出《神梦》之幻。“不要再分心旁顾”——她想起自己应允沈凤鸣的这一句,忙打起十倍精神,拨弄琴弦对应。可——心头却忽地一空,仿佛——仿佛那幻境,要将自己也拉扯入内。
她暗道一声不好,恍惚间已听到几丝遥遥呼喊。“若云。”她竟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师父的闺名。琴弦不受己控地“琤琤”重响,仿佛是心念正脱了控制,从琴弦发出诘问。
——“你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师父的名字?”
树下的沈凤鸣已经一直走到了混战的腹地——走到关非故身前,所过之处,众人莫不惊惧后退。唯有关默的那一个蛊人不惮这满地毒虫——当然亦不惮沈凤鸣,挡在关非故的身前,一声嘶吼,扑将过来。
碧色小虫“嗖”地自沈凤鸣袖中飞出,游入蛊人口中。蛊人似乎一怔,手足动作随即停顿,面上青赤交替,神情狰狞。二蛊相争,关默面色顿然也变了,顾不上再护着关代语,向前两步欲直取沈凤鸣,岂料足下“嘶嘶”“哧哧”连番声响,数条长蛇、蜈蚣已爬上脚背。关默虽与毒虫打惯交道,并不甚怕,但这还是头一次,毒虫竟成了他人武器,当下里愤愤然抬腿将之踢甩驱走——也就这般缓得一缓,血蚕已占得上风,那蛊人调转头来,便向关默扑去。
关默不得已,与关盛领了众人都尽数后退,沈凤鸣却也不再上前,站在原地,由得满地蛊虫跟随着蛊人反扑向幻生界诸人。没有蛊人的遮挡,他看见了关非故——他没有动,只站在那里,面色青白,目光若死。
琤琤!琴声在此时忽然变急。他心里惊了一惊,忍不住回头望向树上。秋葵隐在树冠暗处,他无法看得见她的表情,可《神梦》异样,不像是秋葵一贯的琴色。他将已经抬起的袖子又垂落——那袖中有一柄匕首——在树下,他从已经昏迷的石志坚手中接过的匕首。此时此地,他有足够的时间将之插入关非故心神已失的胸膛,可偏是这片刻——他心头聚满了不祥。
“秋葵!”他遥遥向她喊出一声,盼能引起她几分注意。可魔音铺天而至,他这点语声只如喃喃。他走回了几步,“秋葵!”他又试喊她一声。他还不确定她怎么了——但若是最坏的猜想,她——或竟也已入幻?
——意料之内,她听不见他。
他一直深信秋葵的理智冷静。她修习魔音这么多年,怎会不知魔音最重要的便是不可介入他人之幻梦?魔音自耳入心,唯有深谙其道的弹奏者从来不须捂住耳朵,因为弹奏者早在初学时便已修会了置身事外——无论他人陷入什么样的幻境都与己无关,她原该是个高高在上的掌控者。
可——此时《神梦》却越发失控,仿佛不是她的清醒而是她的幻梦在操弄琴弦。关非故受有外伤,魔音轻易能控制住他,看得出来他早已入幻多时,只要再有片刻,他即便不死,也必心智受损无可逆回,自此便是个癫狂失智之人——但若秋葵的心神竟入了关非故之幻,关非故一死,她又该从哪里醒来?
他不得不弃下关非故,快步回到树下,“灰蛾,负我上去!”他疾声向欧阳信呼喝。不过才离开她这么短短片刻——是不是骤然要她独演《神梦》真的太过为难?无论怎样,究竟、究竟不该留她独自为战!
琴声狂乱,神梦如陷雷轰电闪,忽明忽暗,如这战场被风刮动的火光。沈凤鸣无有余力再去指挥血蚕,那一边蛊人狂癫,想是体内两蛊交斗胜负难分。其实——便在方才将血蚕从关代语颊边夺来的一瞬之前,他根本不曾想过自己今日还能有这样余力控制任何一只蛊虫。只不过是他不想那孩子命丧血蛊之口化为一具干尸,只不过是他下意识的将自己熟知的操控血蚕之蛊术用了出来——血蚕入手,他本就与任何人一样惊异。
他很快省悟过来——早在上一次为秋葵以“吸髓”之法解毒时,他其实便已悟到——于幻生一支而言,蛊毒与蛊力本为一物。无所谓“毒”或是“力”,只要身体能耐受得了——而他,今日已可谓奄奄一息,连一句话都无法说得响亮,这身血液里却偏偏有着幻生蛊术之至毒。换言之——他明白,此际他什么都不能做,只除了——他竟能够操纵蛊虫——比任何时候都更能够。
说来荒谬,这一身蛊力恰恰是拜关非故的幽冥蛉所赐。他倒想告诉关非故知道,只可惜,后者或许已无法听到——在他与秋葵那个外人无法介入的幻境里,只有那个叫“若云”的名字才能震荡两人的心弦。
再一次被欧阳信负至树梢的短短时光里,魔音之沉浮起落更剧烈了数倍。沈凤鸣竟不知道,秋葵的深心还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念力——曾经的杜若云在弹奏起《神梦》时可也曾如她此刻这般心意翻腾?可也曾唤醒过心内那个真正令天地都为之变色的神祗之梦吗?
即使真是神祗之梦,此刻也已是噩梦。湖山激荡,云梦生涛——方才还波澜不惊的水面,此刻却风起浪动。琴音传至洞庭山中再震荡而回,于林树参差与火把明暗间畅行无阻,于黑沉墨云与龟裂大地间交相呼应。生灵与躯体在其中颤抖,落叶簌簌,虫蛇瑟瑟,生之声已为魔之音取代,血肉之壳在这宏大的失真的幻境里都不过是轻烟一缕——仿佛在下一个音节到来之前就会摇摇欲散。 四一五 神梦双琴(六)
喉口在此时忽然一甜——那只无法分心兼顾的血蚕到底是被人夺走了。沈凤鸣隐隐约约能看见关盛正自为这般胜利手舞足蹈,想来他还是头一次能控制一只血蛊。而自己——于这终于够得到秋葵身边的刹那,只有一股反噬的剧痛深入心底,只有一串深浓的溢血,不受自控地从唇角滴落。
回到她身边能做什么?沈凤鸣不知道。或者说——他其实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强行叫醒一个身陷幻境之人只会令她越发走火入魔,唯一的办法——是等待那令她入幻之物事——幻音、幻形、或是幻蛊——自行消退。可是——如今她入的是自己的幻,那魔音是她以自身的念力发出,等待无法等来任何结果,只有——四十九魂断尽,至死方休!
毒血滴落于“七方”琴身,发出轻微的“嗤嗤”蚀响,可是秋葵并无知觉——魔音不曾减弱分毫。沈凤鸣能感觉得到,方才操控前去的满地毒物就在这短短时间之中,像一串被巨力挤破的气泡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就连那只趾高气扬的血蚕仿佛也已惊恐不安——《神梦》已趋极致,小小一只血蚕,又如何能够幸免?
夺得了血蛊的关盛很快发现了不妙,铺天盖地的魔音如从不可见之网化作了可见,如巨大沉重之物事直取身心,逼得人五内鼓胀如焚。黑竹会也好,幻生界也好——没有一个能得逃脱。就连火把也被压迫得快要熄灭,蛊人亦变得昏蔫无力,根本不是先前的勇猛模样。
“是你……”沈凤鸣听见秋葵在梦境中唇语喃喃。“秋葵,”他忙叫她的名字,可是秋葵的表情随即变得愤怒:“是你!”爆裂的音节从双琴之下剧颤而出,几乎要将沈凤鸣掀倒——她的目光望着虚无,根本不是与他对话。
——是他要她应允自己不要分心。她真的不曾分心,以至于将整个身心都失陷在了幻觉。他现在只想要她分一点心来听见自己——可是,她的眉眼失色,那里面所有的倒影都混沌一片。
“够了,秋葵。”沈凤鸣伸手,压住她的琴弦。可此时的七方贯注了秋葵心念,还未伺他手掌全然覆上,一股巨力已将他弹震开去。衣袖掀动间,“彻骨”从腕下露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晕眩蓦地攫住了他——仿佛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他也曾经历过一样的群敌环伺,一样的魔音癫狂——他甚至曾拿着这同一把匕首,以同一种无力与虚弱,站在……她的身旁。
这是——幻觉吧?是不是自己也抵受不住《神梦》而进入了幻觉,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强烈的惊恐、惶惑、惧怕与悲痛突然涌入身心?可是——那些清晰的具体而微——七窍渗出的斑驳血迹,七弦尽断的陌生残琴——他向秋葵望去,她的脸还与初见时一样美好、冷峻,可他模模糊糊间似已知道——当这美好与冷峻最终被噩梦吞噬,留在这现实的,会是什么样的斑驳与陌生!
他颤抖着,将“彻骨”掣出。那不是幻觉。那是记忆。他在这十八年之中从不愿回想的所有细节,却在此时被琴音唤醒。一切——只是过去与今日的重逢。
“我……好像是懂了。”他静默地从憧憧树影中望向几不可见的天际,像是也在心里与幻觉中的那个人对话,“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临到离去,还定要我将‘圣血’那句祖训再背诵一遍。你说,圣血是有记忆的,你说所有我遇过的苦痛,它都会为我记着,将来都会帮我。我以为你是怕我太难过才那样安慰我。我以为痛永远只能是痛,失去永远是失去。可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他用双手握紧匕首,“她应承我,她什么都能做得到,可我——现在只要她活着就好。”
他咬紧了牙,抬起手中利刃,一线线,割向“七方”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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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的那个她没有“七方”。十八年前响起在残音镇的,也不是完整的《神梦》。可无论什么样的琴,什么样的曲,心念激荡时走火入魔自入其幻的景象却都那么相似。将琴夺走或者将人击晕——莫说当年的沈凤鸣做不到,就算能够,他也知如此无法真正将她拉离幻境。唯有“破音”一途,可解此幻。
他尚且年幼,要“破音”自不必想,唯一的选择只有以手中匕首割断她的琴弦。
——说来是多么简单的办法,可是他没有动手。
——到她死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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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的沈凤鸣已经熟练背诵了所有关于泠音的事情。他始终记得,断弦对奏琴者的伤害极大。即使明知她已经身处幻境,可他还有一丝丝侥幸,觉得——不过是做一场梦又能如何?——和一丝丝不信,觉得——她怎么可能会这样弃下了他,死于一个他都想象不出的所谓梦境?更重要的是,他没有把握——他还是个孩童,他怎么知道,这一刀下去切断的,仅仅是琴弦,还是她的心弦?他怎么肯将这样甚至可能致命的伤害加诸于最亲最近的人之身?
最简单的事总是最难。没有那么多思量,没有那么多理智——他只是本能地无法出手伤她。
——像世上任何一个孩子不愿意伤害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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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不是孩子,这世间本也没有多少人能够作出这样的冒险——冒险去承担或要亲手杀死至亲与至爱之痛。十八年前的沈凤鸣未能做到,十八年后的境遇比当年只会更险。操琴者从来断弦如断魂,更何况是“七方”,更何况是《神梦》。断一弦时便已艰难,断尽三十九弦,又当如何?
他从来不信所谓运命,可有时却不能不信。如果不是亲眼见过那样犹豫退缩的最后依旧是六脉尽毁,七弦尽断,现在的他,又怎么能选择亲手断去七方。
每一断都是“琤”的一声重响,每一响都是向秋葵胸口的重重一击。沈凤鸣知道这样的痛——可是,没有人能替她承着。
“如果她能逃脱今日之厄,”他不知是向谁低语,“我会告诉她,换得她这一息尚存的,是另一个人当年的……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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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音减弱了——如狂风渐化了微风,再化了虚无。战场之上一片静谧,连蛊人都倒伏于地,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关非故还跪在地面,口中喃喃自语。
双琴尽毁,秋葵的身体慢慢软弱下来,什么样的神气都不复再有了。沈凤鸣接着她,“你怎么样?”他仿佛比她还更虚脱。秋葵将一双恢复了明亮的双眼望着他,虽然是刚刚醒来,却也清楚忆得起所有的细节。
他有点怕。她一下子太过清醒的样子,好像当年母亲离开他前的模样。
她伸高手,却抓住沈凤鸣的一点衣襟。“你……听我说,我不是……我不是……做不到,”她竟是急切地在为方才之事解释,“可是……可是……是关非故……是他害了我师父,是他……害得我师父……孤苦了一生。我……我只是想……为我师父报仇……”
“你已报了仇了。”沈凤鸣不愿她一下子说太多话,好像当年母亲临死前的那些执意。他已猜到秋葵的入幻是出于关非故有意引诱——他不曾知晓关非故与秋葵先师杜若云的旧时渊源,也就不曾料到关非故对魔音的底细不是一无所知。关非故以与杜若云有关之事来激起秋葵的心神动荡,而秋葵对师门何等看重,又岂能不孤注了一掷。只是,关非故或也没料到此举竟反引火烧身——只因秋葵这双琴所奏的全谱之《神梦》不比寻常魔音,本来他有伤在身就已维艰,这一来更如何当得住,不过是同归于尽的打法罢了,却或许——赔上了更多人的性命。
“我带你下去。”他欲待扶秋葵起来。可是抓住衣襟的手松开了。他感觉她的身体沉沉一坠。她闭上眼睛,于他胸怀之间,失去了知觉。
若不是还能听得见她微微的呼吸声,沈凤鸣这颗心几乎都要不知如何安放。据说,经脉俱损之下,连痛觉都会麻木——她或许还不知道自己的处境吧?她或也不知道断去她琴弦的是他——而只以为——是在与关非故的幻境之斗中落败,才被断尽七方吧?她更不会想到她这一身功力或都已无法保住,所以这清醒的刹那才竟只是说了那样一句话——那一句急于为自己分辩的言语,仿佛——仿佛他真的还会责怪于她、轻视于她。
“秋葵……”他抱紧她。他不知此刻的自己该喜还是该悲。他欢喜于她的呼吸平静,性命应是无碍了;可又悲伤于——她应承他的事做到了,他应承她的,却做不到。
若你醒来时我已不在,你可会……愤怒于我的欺骗?
可,即使没有我,这世间,也有足够多的人能保护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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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慧大概是这一场魔音之肆后恢复最快的一个了。她接应了沈凤鸣、秋葵落地,得沈凤鸣授意,立时动手为秋葵疗治内伤。
石志坚仍在昏迷之中,欧阳信、吴天童虽然清醒着,可竟也远远避开,目光有几分呆滞地望着这里。
沈凤鸣知道,他们或与自己一样,想起了十八年前的那场残音梦魇。 四一六 神梦双琴(七)
戌时已过去了一个多时辰,昏沉并未如期而至。未知却也是份更大的煎熬,沈凤鸣无法确定,这次这剧毒又要如何来将自己反复折磨。
贺撄也清醒过来,便向四处查看。未几,他领着两名黑竹组长走了回来,两人向沈凤鸣报说已经都数过,黑竹会一面,折了二十多人,其中有两名组长。余者伤势也都不轻,只有不到十个还能称无恙。幻生界一面,关默、关代语、杨敬皆受伤难以动弹;关非故、关盛已死了。
“关非故死了?”沈凤鸣听到这里有点意外,勉强起身,“我过去看看。”
关非故还保持着先前跪于地面的姿势,沈凤鸣记得,从树上下来时,还见着他失心一般口中呢喃,可此时近看,他的头垂着,背心里插着一把尖利短刀,深红的血液顺着后背一直染红了侧襟,流至地面。
“是你们刚刚……补的手?”他回头问两个组长。
“不是,我们发现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了。”一人回答道。
沈凤鸣向周围扫视了下。虽说他不曾一直看着关非故,可大致也知道,黑竹众人此前一直在靠近林子边缘处与幻生为战,尤其是自己将蛊虫逼去之后,战线该是愈发靠后了,而关非故一直站在靠前之地,附近还有蛊人的保护,只零星有几个幻生界弟子进退,黑竹中人理应没有机会得手。
他忽记起一事,“是了。”此前幻生界中是混进过几个黑竹中人的,据娄千杉所言,也试图与他们接过头,但机会不佳,不曾成功。混乱中还得有机会接近关非故的,或许正是这些人。出手的虽是自己人,沈凤鸣心中还是有点后怕——幸亏自己适才决断,早早救了秋葵脱出幻境,否则关非故一死,情形又要生变。
关盛的尸体在不远处——这也是个死得十分蹊跷之人,只因沈凤鸣也分明见过他不久前还甚为得意的样子。或许先前与秋葵举“乐极生悲”的例子倒是在关盛身上应验了——他俯身去察,关盛的致命伤——似乎是血蚕的反噬。
如此也是不奇。血蚕本来是凶物,关盛想来虽然学过血蛊之法,却还无有太多经验,骤然从沈凤鸣处抢得,操控想必甚是费事。魔音之下,关盛当然也受了内伤,血蚕最后亦是因魔音暴死,反而损伤了蛊主,二伤齐发,他大概也不曾料到会赔上了性命。
还该感谢你把血蚕夺去了,不然我伤势大概也不止于此。沈凤鸣轻叹了一声,回头问道:“幻生界其他人呢?”
两名组长言说凡还能走的多已散逃,粗估也是十来人之数,余者死去不多,重伤不少。沈凤鸣再跟过去看了看,此时幻生与黑竹伤者混在一处,也没了互斗的意义,尤其幻生众人听闻关非故的死讯,皆是一心惶惶,哪里还有半点战意,有的更拿出随身解药来,想要求和示好,换条活路,见了沈凤鸣过来,又均各畏葸不前。
沈凤鸣嘱两个组长将众人看住,尤其是看好了关默、关代语、杨敬那三个,将那解药查过,叫人将中毒已深的先行救治。见贺撄得空,他便央他前去澬水一趟,“武陵侯与青龙教那头尚未传来消息,我先前教过武陵侯一个‘同归于尽’之法,要他实无法抵敌时,便用那个法子,置之死地而后生,等我的接应。如今——还望前辈携了此物,接应于他。”他将一物交给贺撄,如此这般向他交代了一番用法,贺撄顿悟而去。
回到秋葵处,净慧的运功将将少歇,见他返来,她眉心深锁,向他摇了摇头。
“沈教主恐要作个最坏的打算——我虽以内力为秋姑娘逐一修补经络,可她神脉大损,怕是……即便内伤能够痊愈,可是自此便与未有武学修为之人无异,而且……便是将来,都很难再重新修习内功了。”
她原以为沈凤鸣听到这番言语定要大为震惊悲痛,不料他表情却出奇地平静:“多谢师太了。我知道师太今日辛苦,只是……我此际力有不逮,另有一件紧要事,还是不得不劳烦师太出手。”
“沈教主请说。”
“娄千杉此际正与青龙教的单无意一起,困于君山岛上,受谢峰德之追杀。此事来龙去脉一时也无法尽数解释——只是他们之间如何恩怨,师太也是知晓的,盼得……师太能前往援手娄姑娘,勿要令她再遭毒手。”
“谢师弟他……怎么会?”净慧大为惊异。不过,沈凤鸣既来不及多说,想来眼下不是问话的好时机,她当下应了,将秋葵又交托回他。沈凤鸣便派人拣了一只小船,叮嘱一番,尽速送净慧过去。
安排好二事,他心中稍许安定。净慧与贺撄——总算是此地最值托付的两人了。他于秋葵身边席地而坐,向她望着——她仍双目紧闭。他知道——真力尽失,神识尽耗,这几个时辰之内,她只怕都很难醒转。仅仅是失去武功,这原本就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他伸手及怀,取出一束烟信,以身边火把引燃。一缕讯号带着几分声响,升入漆黑的深空。
秋葵。他凝视天空中渐渐浅薄的光亮,喃喃自语。如此——也算是场胜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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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后来发生过什么,秋葵全数不知。苏醒过来的时候,日光那么明媚——真似上一次从幽冥蛉的噩梦中醒来的那天——一丁点儿暗夜的黑沉都已看不见。
只是身体怎么这么……这么沉重?比上一次还更沉重。自己仰卧的这地方,屋顶简陋,床铺糙硬,可以肯定,不是城里的武侯园。
还没有回城吗?她茫茫然放空着头脑。耳中听到琴声,心放落一些——有琴声,他总是就在左近。曲子依稀是上一次两人三支之会上对阵时他用过的《天山雪》,可是比起上次断断续续的音节,这一次的调子有些不同,仿佛多了几分细节微巧,却又少了几分随性写意。
意识忽然聚回心头——不对啊,他不是受了毒伤,怎么还有力气抚琴?——七方双琴昨夜不是毁去了,又哪里再有琴来奏出乐音?
她费力地伸手,去撩那遮住了一大半视线的竹帏。室内坐着几个人,渐渐清晰的视线辨出他们来——净慧、风庆恺、李文仲。
——没有沈凤鸣。
一股阴冷的恐惧蓦地爬上心头——“沈凤鸣呢?”她翻身坐起,不料身体丝毫不听使唤,手足的用力竟全然出乎她的意料,这一最简单不过的撑坐,竟叫她支持不稳,从榻上滚落下来。
好在,三个人早已听见动静。昏昏然要跌倒间,身体已被人接住——秋葵瞧见衣色,知是净慧扶了自己。琴声此时也停了——却原来,适才奏琴的竟是风庆恺。
“姑娘伤重,快快躺下,勿要轻动。”风庆恺不无担忧,“若有什么需要,但与我们说就是。”
一旁李文仲也道:“秋姑娘总算是醒了,我们风爷可是担心了半天,这可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秋葵脑中嗡嗡作响,半个字也没听进去,只倚着净慧颤声道:“沈凤鸣呢?”
“沈教主他……刚走开一会儿。”净慧道,“秋姑娘先躺下,慢慢再说……”
“刚走开?”秋葵打断她,“去哪了?”
净慧迟疑了一下,看向风庆恺等。风庆恺面上颇有些不自然,“沈教主一会儿也便回来了,秋姑娘不消着急。”
秋葵见二人如此,一颗心有如自崖上跌了空,没了重量地向下坠着。“你们不说,我自己去看!”她一手将净慧推了一推,便待起身——力气虽然用不大上,但这一推的心思却着实不轻。
净慧拦了她待要解释,那一边李文仲先看不下去:“秋姑娘这脾气真是——你不知道‘人有三急’嘛,那沈公子再是仔细你,也不能时时刻刻的都在这——师太和风爷都不好意思讲,你却非要问个明白。”
秋葵一愣——李文仲似笑非笑的,不像是拿什么要紧的事来打趣。她顿然无言以对,坐在床沿,微感尴尬。李文仲又咳了一声,“不过要我说,沈公子和姑娘好像没什么缘分,你看他子时待到午时又待到此时,你也没醒来同他说句话,偏就出去这么一小会儿,嘿嘿,便错过了。还是我们风爷——中午过来的,曲子这么一弹,姑娘就醒了。”
“他……他真的没事?”秋葵小声向净慧细问。
“秋姑娘放宽心,沈教主身上有些轻伤,大碍却是没有的。若真有什么事,也是这两夜没睡,疲倦多些。”
“是啊,中午我们过来,风爷劝他去休息,他还不愿去。这下可好,等这么久,还是没逢着秋姑娘醒的时候。”
秋葵心下微微发窘,垂头不语。
“好了。”风庆恺出言,“秋姑娘既然醒了,想来师太还要再替她细察伤势,我们暂且出去,一会儿叫人送些粥菜过来。”
净慧向他点首为意,待二人出了去,她便柔声道:“姑娘昏睡了有六七个时辰——眼下身上觉得如何?”
秋葵没抬头,“说不出来,总归是不甚舒服。”
净慧沉默了一会儿,在她身边坐下,将她手轻轻握着,“秋姑娘,我与你说件事,你听了……勿要太难过。”
秋葵心才刚刚放落几分,这一下又提了起来,“是不是沈凤鸣他……”
“不是沈教主,是秋姑娘你自己的伤。”净慧道,“此事想来十分难以接受,沈教主原是要自己来与你说的,不过我见他一晚上疲于应付,心力交瘁,也不想他再多添一件为难事,恰好他此际不在,不若贫尼便替他说了。”
“是不是我的伤……很重?”秋葵目光垂落,“是不是……这一身功力都已尽数散了?”
净慧有些惊讶,“秋姑娘……感觉到了?”
“我猜到了。”秋葵苦笑了笑。她暗自运过气息,可是——比起气息尚短,她更感觉周身空荡荡的,甚至抬手抬臂用力都与平日里大是不同,像换了一个身体似——若非失了内力,哪里会得如此。她原不敢肯定,可如今从净慧口中说出来,自是再无侥幸。
净慧惊讶于她与昨夜沈凤鸣同样的平静,稍稍一默,方开口道:“贫尼也是习武之人,知晓内功修行甚为不易,十数年苦练一夕丢失,个中失落,非三言两语可慰,姑娘若是难过,左右此际没有外人在,也不必太过抑在心里……”
“我真的没事。”秋葵却还是清清冷冷的样子。她固然该很难过的,可是——不知为何,她竟觉得自己仿佛——早在等着这一日。
净慧不知道——便在上一次沈凤鸣身中幽冥蛉剧毒时,秋葵就已听韩姑娘就说过,她或要因救沈凤鸣失去这身武功。后来她运功之下,未有大碍,原是一直觉得自己偷得了一段幸运,而如果现在——如果沈凤鸣之无恙能以她失去这身功力为代价换得——她反而觉得心安。
“不过是与常人一样。”她向净慧露出微微一笑。“那么多人都不曾习武,我习惯习惯就好了。” 四一七 神梦双琴(八)
净慧见她如此,稍许放心。“秋姑娘能如此想就最好——无怪乎……无怪乎沈教主说姑娘其实很看得开——还是他了解姑娘。”
“是么。”秋葵不置可否。这话若是从沈凤鸣嘴里说出来,她听着却又有些不快了。
“他怎么还没回来。”她小声咕哝了句,“去很久了吧?”
“黑竹会的人都暂住在这周围,他想必又给人叫去了。”净慧道。“此地是岳州东郊,昨夜姑娘伤重,原是该回城里休养的,只不过黑竹会不方便入城,那伤兵满营的,沈教主一时也走不开。他不肯将姑娘你交了别人照管,只能大家都暂且留在了郊外。”
秋葵轻轻“哦”了一声,“我眼下没事了。”便又试着站起,“筋骨上没什么损伤,我还是起来活动活动,躺着也没什么用。”
净慧拗不过她,帮着她起身来回在屋里走动。秋葵问起昨夜一战之死伤,听闻关非故、关盛父子之死,默然不语。
走了两圈,倒是没有太大疼痛不适,只是轻灵惯了的身体只觉笨拙得很,怎么都不似那回事,想来——这种拙笨怪异的感觉总还消持续一阵。
她忽想起昨晚沈凤鸣爬树时的拙笨模样——应该比自己此刻还更难受百倍吧?她还是有几分想不透:“那,沈凤鸣身上的幽冥蛉毒,后来是怎么解的?”
“幽冥蛉毒?”净慧疑惑。
“你不知道?”秋葵心头一跳,隐隐觉得有些不妙,“昨天他与关非故交手,给关非故的幽冥蛉偷袭得了手——他没有说吗?”
净慧摇头,“教主一句也未提起,只是说——是中了关非故一掌,胸口有几分冷痛,但缓过来之后,也没什么要紧。”
秋葵瞪目看着她,“所以,你——你们其实没有探过他的脉象,只是——一切听他自己说的?”
“秋姑娘的意思是……”净慧想了一想。“可贫尼的确未见得沈教主有何不妥,只是顾不上休息,面色不好,却不似中毒的样子……”
秋葵一急,“只是‘不似’?所以你们也没追问关心他伤势到底如何,他说没要紧就没要紧了?他先前那个有气无力的样子你们总是见了吧?什么都没做——怎么会凭空好了?——所以这次也是他说走开一会儿,你们也就信了?”
“秋姑娘少安毋躁。”净慧还待安慰,秋葵却愈说愈是自怕。“我去寻他!”当下里便甩开了净慧,向外奔去。
门将将“呀”的一声拉开,她几乎便与一个人撞了满怀。“你要去寻我?”那灰涩涩却熟悉已极的身形仿佛伸手便能搂得了她的腰肢,“湘夫人现在——竟这么关心我了?”
秋葵行动比往日钝迟了何止百倍,吃了一吓,差一点要立不稳,抬头却清清楚楚看见沈凤鸣一张面上尽数是诡笑,显见他方才竟是躲在门外,偷听了自己与净慧这一番急怕之下的对话。她一腔忧心还未释然,先已化了愤怒。“你!”她不假思索一掌便向他掴去。也是合该她生气——自己在屋中焦心如焚,他竟还有意在门外不露声色,也不知——他到底知不知晓轻重缓急?
这一掌当然是绵软无力,半空之中,已被沈凤鸣捉着了。“你现在气力还不如我。”他竟还敢笑着,“怕是打不着我了。”
秋葵实是想不通,一个人怎能突然又变回如此惫懒——纠缠中莫名忆起昨晚还曾有一瞬心中剧跳,对他生出了情意来,越发羞忿难当,挣出了手,“我竟会给你担了心思——算是我自讨了没趣!往后你就算是死了,也休想我再瞧你一眼!”
这话说出口她便有三分后悔——眼下虽然沈凤鸣好端端在这儿,但他身上的剧毒是什么情形却还未尽可知。幸好沈凤鸣于此早已不以为怪,依旧笑嘻嘻道:“真冤枉,我也是刚回来,听得你在大喊大叫的,还以为出什么事——走近来却原是——因了我。这么难得,我多听两句怎么了?”
一旁净慧忍不住插话:“沈教主,适才听秋姑娘说你昨夜身中了幽冥蛉之毒,此事当真?毒性可有发作?”
沈凤鸣稍许敛去嘻笑之意,“若是发作了,我还能站在这里?”一顿,“师太不消担心,我当然是没事,才一直没与你说。”
“让我看看。”秋葵伸出手来,按向他颈上脉络。沈凤鸣这一回没挡,由得她探了几探,秋葵已是心惊道:“什么叫没事,这毒性一分未减!”
“我看你精神不错,不如跟我去外面走走?”沈凤鸣已经岔开话去,“大好的天——闷在屋里也可惜了——师太说是吧?”
净慧踌躇了下:“出去走走自是好,不过沈教主和秋姑娘都有伤在身,还是要多加小心——毕竟此间还有许多事情,都要仰仗二位的。”
“走一转就回来,我又不对她做什么。”沈凤鸣有意挤着眼睛,伸手便去拉秋葵。秋葵不愿再当着净慧的面与他拉扯,慌忙将手缩了,狠瞪他一眼,先向外走去。
外面似乎是个野村落,村子便在洞庭一隅。日光甚好,从水之西照射过来,得几分树荫滤过,既不刺目,又不显阴鹜。
“你还好走么?”此时的沈凤鸣反而没了戏谑之意,“你……伤得不轻,其实……是该好好休息的。”
“出都出来了,又假惺惺说什么休息。”秋葵不快,“怎么,要走哪里去?”
“只是想你陪我说会儿话。”沈凤鸣喟然道,“想——找你出个主意。”
“你还有事要我出主意?”秋葵冷笑,“你主意不是大得很吗,什么事都不与我商量,一个人去刺杀‘程方愈’,一个人去……”
“没错。”沈凤鸣语气有点低落,打断她,“‘双琴之征’最后弄得如此,确是因我之故。原本——”
他似是不知该如何往下说,默了一下,“秋葵,老实说,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不知如何去见君黎的面。”
秋葵微微怔了一怔,“也……也不至于那般不堪,这次不是胜了吗?”她见他认真,也便认真道:“独自行动固是不好,但谁也难说若没有你这一去,单疾泉、青龙教无人牵制,又会有什么样的变数出现。再者——就算昨晚是我和你依原来计划合奏双琴,但关非故若是没受了伤,魔音也奈何不得他,他若以幻术反击,我——一样是入幻断弦,那时就剩你一人单琴,纵然想以‘一音二幻’破敌怕都不成,黑竹会反要落败也未可知。”
沈凤鸣苦笑了笑,“你倒也会安慰人。但我说的……不是这个。胜负死伤固然要紧,但还不至于……无法交代。”
“嗯?”秋葵不解,“那你说你不敢见君黎?”
“单无意死了。”沈凤鸣低低道,“师太告诉你了么?”
秋葵愣了一愣,“……什么?”
“娄千杉没事,可是……单无意死了。”沈凤鸣目光似有几分复杂难言。“无意他——本是无辜。如果不是我定要娄千杉利用他打听消息,他不会受了牵连——他不会死。这件事……我总是脱不了干系了。”
秋葵心神震动,“怎会如此?——可是谢峰德下的狠手?”
沈凤鸣默默点头。
秋葵半天说不出话来,隔一晌:“但这……这也怪不到你头上,要说起来,这倒该怪单疾泉才对——谁会想到他能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不顾?若不是他放了谢峰德出来,若不是他那般狠毒想要置千杉于死地,也不会反连累了无意。——他若都没料到,我们更料不到。君黎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他……这事不会怪你。”
“不是怪不怪我。”沈凤鸣轻叹,“是他就要与刺刺成亲了。”
秋葵一时怔住,无言以对。
“没错,君黎,刺刺,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沈凤鸣苦笑,“但现在可是讲道理的时候?死的是刺刺一胞双生的哥哥,不是旁人!不管内中有什么样的情由,在任何人看来,无意便是因了黑竹这次‘双琴之征’死的——纵然刺刺再是‘讲道理’,难道君黎还能与她分辩,害死无意的其实不是我,不是黑竹,而是她爹?”
“那……那你准备怎么办?”秋葵踌躇道,“要不要……我们先瞒着此事,等他们成亲之后再说?”一时又觉不好,摇头道,“不成,若是回头刺刺知道了,怕是越发要怪君黎——也定会——定会越发误会于你。”
“瞒只怕是瞒不住。”沈凤鸣道,“无意的死讯,单疾泉也知道了,消息恐怕很快就会传出去的。我反而只能……只能早点派人给君黎送信,早些告诉他此事,免得刺刺从别处得知传闻,说不定更颠倒了黑白。至于何时、如何告诉刺刺,只能由他自己定夺了。”
秋葵咬着唇,“他们两人感情甚笃,就算……就算单无意之死实所悲痛,可是——成亲之事已昭告天下,总不会因此……”
“希望是这样。”沈凤鸣道,“但我很担心,即使这次大婚依旧,他们二人心情总是不同了。以君黎的性子,若刺刺有一分犹豫不定,他多半——是宁愿推迟婚期的。”
秋葵知他说得没错,也一时没了主意,垂首不语。
“我叫你出来,其实……”沈凤鸣理了话头,“我原是想你回去之后,替我多与君黎、与刺刺说几句话,不过现在想来,总还是我自己去说的好。若是我不露面,刺刺不免只能将事情都怪在君黎头上,倒不如……”
他似是心中烦乱,欲言又止,顿了一顿,“但我又不知该如何去说。若不是恰逢这个时候,原本——自是可以解释的,或是——躲过一段时日,待刺刺悲痛稍减些,再去细说。可现在——当真是不知如何是好了。”
“对了,千杉呢?”秋葵道,“她——当时应在一旁的吧?从头至尾,她最是清楚,何不——让她去说呢?刺刺定也想知道无意临死之前的种种的吧?娄千杉必不会偏袒青龙教,由她告诉刺刺,刺刺自会明白这不是你、不是黑竹之过,也便——也便不至于对君黎心生隔阂了。”
“娄千杉啊。”沈凤鸣叹道,“她走了。”
“走了?”秋葵失色难平,“怎么就走了?单无意那……那也是因她之故才死的吧?就算是她——她于此事的责任也比你大些啊。”
沈凤鸣摇摇头,没有说话。 四一八 陌上微尘
他还记得昨天晚上,净慧师太那只小船划回岸边时,娄千杉一双死寂的眼睛。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像丢了魂魄,甚至比——比曾几何时她饱受凌辱奄奄一息时的样子还更接近绝望。他起初以为——她是又受了谢峰德的欺侮。她衣衫残破,净慧为不使人瞧见无礼,便将她身躯抱在怀里。到了近前他才看见——娄千杉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别人,而净慧的僧衣,是盖在那个人的身上。
——沈凤鸣那时才陡然意识到,她这个样子,是为了这衣袍之下的人;而那个人,已是一具尸体了。
据净慧说,寻到两人的时候,娄千杉就是这个一言不发的样子,无论问她什么都不说半个字。净慧遍寻四周,不曾找到谢峰德踪迹——她未敢离开娄千杉太远,也不曾往深处去搜,便只强将她带上了船,将外衣披在她身上,可娄千杉——失了心般,只将衣衫除下来,盖在单无意的尸身之上——哪怕他其实根本不需要。
看见沈凤鸣,娄千杉的眼珠才动了动,像是心内什么东西被唤起,嘶声大哭出来。
也只有沈凤鸣披于她肩上的衣衫,她没有拒绝。沈凤鸣仔细检查了单无意身上的伤,确知是死于谢峰德的掌力无疑。他虽极想问明细情,可一来娄千杉还是不愿说话,二来他也正忙于和众人处理此间死伤,只能安慰她数句,暂且留她独坐。
大约到了后半夜,澬水处才传来讯号,恰此间诸事也处理得差不多,沈凤鸣便叫一名组长引了众人往城郊暂移,自己与少数几个黑衣人在后扫尾。末了,冷清的湘水之滨只有净慧还照看着秋葵,只有娄千杉还裹着那件于她来说过大的衫子,在火堆旁蜷缩委顿。
娄千杉已停了哭声,可火光还是映出了她面上的水迹。沈凤鸣看见,她整张脸孔即使在暖色之下,依旧一丝光彩也无,惨白惨白的。
“你好点了么?”他开口道,“你也跟我们同去吧。”
“无意……怎么办?”娄千杉哑声道。“我不要他与那些人一起埋了……”
沈凤鸣听她终是肯开口说话,便矮身下来,“无意……我会交还给单疾泉的。”他说道。“明天我就去单疾泉那里一趟。”
“单疾泉……在洞庭吗?”娄千杉显然还不知晓此事因果,“那我……也想见他一面。”
“……也好。”沈凤鸣没有向她细说其中是非。无意身上有单疾泉的蛊虫,生变他定有所知,即使自己不去找他,他也必会寻到娄千杉问个究竟。很难揣测单疾泉当此情境会对娄千杉如何——事已至此,他会愈发憎恨娄千杉,还是——终究知耻,难有颜面再对她出手?
一名黑衣人将先前搬运尸体的竹架推过来,将单无意抬上去,拉着往前走。娄千杉什么也没说,只是起身默默跟上。心头是一片空白。原来人死了之后,其实都一样——其实都只能这样,轻微不及一缕陌上之尘。
“师太,你先去。”沈凤鸣向净慧低声道,“谢峰德还没找到,总是个变数,万不可再叫娄千杉落了单。我很快带秋葵过来。”
净慧点点头,先自走了。
因将外衣给了娄千杉,簌簌秋风比想象中的更寒冷一些。附近还有一个竹架,沈凤鸣将它牵到秋葵身边,原是想坐下休息片刻再行搬动,可心念转了转,还是俯身试着去抱她。
不知为何,他竟轻易将她抱起来了。萦绕半夜的无力感不知何时消失的,剧毒所致的麻木、迟钝、隐痛与虚乏也像散去了许多,以至于,此时身体竟已恢复了几分自如,并不觉得疲累。他有点欣喜,更有点意外——若非万不得已,他实不想将秋葵也放上一具驮过往生的架子,让她躺在那些尸体刚刚躺过的地方,深陷那些属于彼岸的气息——那会让他觉得死亡真的离他们好近。而这一瞬——他突然确信,自己也许真的不会死。在所有那些九死一生的听天由命之后,让他忽然有了这般坚信的,竟也就是这几分还能够抱起她的力气。
东郊野地是起先黑竹六组之一落足的地方,屋舍毕竟不多,且多是简陋竹屋,伤势轻的大多数就地便歇下了。沈凤鸣安顿好秋葵,娄千杉终肯将发生之事一一说来。待听到谢峰德也坠了崖,且中了她簪中毒针,凶多吉少,沈凤鸣心下稍许放落。净慧固是还怀了师姊弟的同门情谊,可此时也只低眉垂目,只是不断宣念佛号。
“待明日天明,我叫人再去君山岛找找,总是死要见尸,见了单疾泉,也是个说法。”沈凤鸣道。“你就安心等消息。”
“我倒希望他还没死。”娄千杉幽幽道,“我要亲眼看着他死。”
她的口气静得让人悚然。沈凤鸣与净慧对视了眼,净慧道:“娄师侄,是贫尼对不住你和单公子,若早知今日,当初……实不该求了沈教主,留下谢师弟的性命。”她叹了口气,“罢了,如今,贫尼亦不敢再为他开脱求情。单公子对娄师侄一往情深,还望师侄保重自己,勿要辜负了他一番相救的心意,如此,他也算死得其所了……”
“死得其所?”娄千杉冷笑,“是啊,就因为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肯为了我不要性命的人——他若是有你们一分的无动于衷,一分的不分黑白,他也不会死!”
“好了,好了,千杉,师太,我便说句话。”沈凤鸣道,“现在夜已深了——到明日寻到了谢峰德,无论是死是活,这一次都交由千杉处置——上次我饶他性命是给师太个交待,这次——终须给无意,给千杉一个交待,无论千杉要如何对他,在我想来,都不为过。”
“如果他跑了呢?”娄千杉森森注视着他,“如果这次谢峰德没死,跑了,你可能为我,将他找到,让我将他碎尸万段?”
“娄师侄,便是教主不吩咐,此事贫尼也责无旁贷,终须给你个说法。”净慧道。
正说话间,忽一黑衣人匆忙推门:“沈大哥,外面来了个人,说要见你。”
“什么人?”沈凤鸣有点狐疑。料想也只有单疾泉循着娄千杉身上蛊虫能这么准确地找到这里,只是他理应不会来得这么快,当下不免多问了句,“是青龙教的?”
“不是,看上去……不像中原人。他叫我告诉沈大哥,说‘谢峰德’在他手上,说你一定会肯见他!”
娄千杉陡地站起身来,“谢峰德在他手上!”
“千杉。”沈凤鸣抬手示意她冷静,“听起来像是摩失。他与谢峰德亦有旧仇,如果谢峰德在他手上,他必早杀之后快——谢峰德此刻多半已命丧君山,他这话未必是真。”
净慧点点头。“摩失是幻生界出身,又是太子身边之人,与我们是敌非友。他此前一直不见踪迹,此际他们落败,却突然到来,不知有何居心,不若我替教主去看看。”
“我去看。”娄千杉却已抢出门去。
沈凤鸣无奈,只得道:“师太留在此地,我去会会他。”
摩失见娄千杉先抢出,似也并不甚惊讶:“娄师妹也在这里,那就正好了。”
“谢峰德在哪里?”娄千杉劈面问。
沈凤鸣也已出来。“想不到……摩失先生也在洞庭。”他试探着,“不知——你是从哪里寻到的谢峰德?”
“沈教主这不是明知故问?方才谢峰德与娄师妹、单公子在君山岛上厮战,不才正好在附近。”摩失一口浓重的西域口音即使用力咬得字正腔圆也仍显得十分滑稽。“那谢峰德从崖上摔下来,跌进水里,我原是想招呼师妹的,哪知道——娄师妹只顾着寻那位单公子,根本不曾留意到在下,我只好——将人带走了。”
“你方才就在君山?”娄千杉切齿,“也就是说,你分明就在左近,可是,却眼睁睁看着——看着无意死了,都不曾出手相救!”
“娄师妹千万别误会。”摩失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胡髭,“这个……单公子突然跃起,我也是……也是没想到。他们两个跌下崖去,我便是想救,也救不了啊!”
“现在也不必说方才了。”沈凤鸣将手往娄千杉肩上放了放,示意她不必与这等人争执,“你说谢峰德在你手上——他在什么地方?”
“就在那面林子里。”摩失向东南面指了指,“我已在他身上下了幻生蛊,人是跑不了的,也活不得。”
“他中了我的毒针,本就活不得,何须再等幻生蛊发作。”娄千杉冷冷道。
“那针毒我虽不能尽解,但也已暂时阻住其发作。娄师妹不觉得——让他就这么死了,太过便宜了?”摩失道,“幻生蛊的厉害,两位定也知道——越是心里有鬼之人,这蛊发作起来便越是可怕——似谢峰德这般恶事做尽之辈,定当是满心畏怖、夜夜噩梦——”他冷笑一声,“娄师妹难道不想看看,幻生蛊发作之时,将他这几十年的恶都报应回他身上有多痛快?要知道——于幻境中恐惧癫狂而死,可比你将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都还更叫他痛苦百倍——还不必那般恶心,脏了自己的手!”
“幻生蛊的发作少说要三个时辰之后。”沈凤鸣道,“天亮之前只怕都不会有碍,你将他放在树林,真不怕他跑了?”
“沈教主以为,我是刚刚才下的蛊?”摩失冷笑,“沈教主以为,若不是早就确定他活不成,我会容他出来撒欢?我打从一早青龙教将他放出来就一路跟着他,早就将蛊虫种在他身上了——现在时候已差不多,二位真不想亲眼看一看吗?”
“我跟你去。”娄千杉道。
“千杉。”沈凤鸣待要拦她。
“没有什么好怕。”娄千杉推开他,“你觉得——我还能再怕什么?”
沈凤鸣无言以对,一顿,只得道:“好,那我与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