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42分节
四一九 云梦之血
火把驱散林间黑暗,却驱不走夜露深潮。东南面的树林满地皆是糜厚烂湿的落叶,踏足其上,如深陷泥潭。
谢峰德被缚在两树之间,看上去已经有几分发作,但在此之前,身上显然也受了重伤——那应是从崖上跌落的伤势,左臂、左腿都有明显的弯折,口鼻流血,从头顶至面颊亦一片黑赤斑斑,足见摩失虽然暂阻他毒性发作,却没那么好心给他疗治外伤。
“摩失!”见得三人前来,谢峰德布满血丝的双目仿佛要将他瞪裂,“原来你勾结了他们——我夙日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你问我为什么?谢峰德,你还记不记得——二十八年前在大漠,那个死于你魔爪之下,名叫乌莫的女子?”摩失森然上前,“我想你大概是不记得了——你害过的人那么多,哪里会记得这一个。但没关系,很快——很快幻生蛊就会帮你想起来。你会看到她们一个一个的来寻你,要将她们身受之苦百倍千倍地还与你,到那时候——你就会觉得生不如死——可惜,那会儿你已经发不出声音,你连喊叫都不能,求死更不能!”
谢峰德嗓子里似乎要发出厉嚎来,可声音已难以完全送出,只有一些呜呜咽咽的气声。沈凤鸣猜知他的幻生蛊是自口中而入,是以发作起来首先侵了咽喉。思量间摩失已回过头来,“如何,沈教主,我没骗你吧?”
“那就——多谢摩失先生了。”沈凤鸣道。谢峰德喉间嗬嗬,这发不出的声音实比发得出的更叫人听得发麻。
摩失嘿嘿笑起来,“教主太见外了。摩失也是云梦三支的传人,清理教中败类之事本当为教主分忧,更何况谢峰德与我亦有大仇,我原就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与娄师妹是一样的。”
娄千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谢峰德,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孔虽令得她一阵作呕,可她便是咬着牙这么看着,仿佛看着他的痛苦,便当真能有复仇的快感。反而沈凤鸣不喜直视这般景象,看了几眼,稍许转开目光,“那摩失先生是准备一直在这里看到他死?那怕是还有好几个时辰。”
摩失咳了一声,低垂眉眼,不无窃祟,“我们借一步说话?”
沈凤鸣瞥了眼娄千杉,点点头。两人走出数步,确定娄千杉已听不见,摩失便道:“教主是聪明人,当然明白——摩失先前为何不帮手幻生界,眼下又为何特来拜见教主,还将罪人谢峰德送上。”
“我还真是不太明白。”
摩失笑道:“教主要装糊涂,摩失只好直说了。这次幻生一败涂地,关非故死了,再无人能威胁得了教主的地位,云梦教自此真正三支合一,相信在江湖上也再不敢有人轻视。摩失不才,却也懂得中原人一句话叫作‘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我曾离开幻生门墙,可是今日云梦将兴,摩失是断不肯舍离的。”
他听沈凤鸣不出声,便又接着道:“所以我替教主思量了下,云梦如今三支,泠音有秋姑娘,阑珊有净慧师太,可幻生——教主今后打算让谁人首领?关非故的嫡系自是不成,可外人又不懂得幻生蛊术——更不可能叫这些旧人心甘情愿俯首称臣,于教主来说,岂不也是个麻烦?摩失自认这份蛊术还算有所小成,而且与大多数弟子都还好说,教主若肯将幻生一支交付摩失手中,我包管让他们服服帖帖,教主以为如何?”
“摩失先生果然不会无事献殷勤。”沈凤鸣笑。“想做‘幻生’之首?也无不可,但我怎么知道你就与关非故不同?”
“教主若是不信——我愿意手刃关默,以证此心。”
沈凤鸣瞥了他一眼,“怎么处置关默,我一时还没想好。此事不急,容我再考虑考虑。”
摩失面色一沉,口气也沉了几分,“摩失忠心耿耿,教主真的这么不给面子?”
“你若愿意帮忙收拾今日幻生这摊子,我也不反对。”沈凤鸣道,“不过如今太子可是视云梦为眼中钉,不知摩失先生打算如何自处呢?还是说——为了云梦,可以连太子身边的富贵荣华都不要?”
摩失面上又笑:“这就要看教主的了。”
“哦?”沈凤鸣道,“我自问给不了你太子那般好处。”
“教主怎么妄自菲薄。”摩失道,“听闻——云梦传人有一法,可将教中‘圣血’传予未有血缘关联之外人。左右教主眼下无有子嗣,也无兄弟,不如将‘圣血’传予我,那我便自当为云梦尽心竭力,无有二心了。”
沈凤鸣忍不住冷哼一声,“你野心还不小。”一叹,“圣血也没什么用,你有与没有,旁人也无法测知。”
“这便不劳教主费心。”摩失道,“你只要给我就行了。”
沈凤鸣冷笑,“我若不允呢?”
摩失也冷笑了一声,“教主还是考虑考虑。我既然敢请教主来,自不会毫无准备。”
“也就是说,”沈凤鸣向四周看了看,“你布了埋伏。”
摩失哼道,“不敢,若非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得罪教主。但我还是要提醒你——可别忘了摩失当年在大漠的名头。”
“——沙蝎帮少帮主?”
“说对了。”摩失狞笑着动起手指。四周悉沙有声,似正是毒蝎在矮草之中摩爬。
沈凤鸣看着他的目光转而带了几分怜悯,“摩失,现在我相信了——方才你的确是在君山,没在这湘水。”
“我本就在君山。”摩失未解他意。“但我也有足够的时间在此布下埋伏。”
“……否则你怎会不知——今夜这湘水洞庭,一切毒物,都只听命于我沈凤鸣一人!”
说时迟那时快,密林中二三十只毒蝎涌出,倏忽已将摩失包围。摩失吃了一惊,欲退却无路,慌忙间差点踩入蝎群。他定了定神,忙以蛊术催动。毕竟是最为拿手的操控之术,又是最为熟悉的毒物,全力之下,蝎群不曾对他蛰咬,可却也不曾如他心意,往沈凤鸣处靠近半点。
他面上稍现惊乱。他自负与毒蝎打交道三十多年,进退早已得心应手,拜于幻生门下之后越发突飞猛进,单论这一种毒物,便是关非故亦比不上他。他随身携有两只金蝎,毒性为同类之最,只要将其放出,附近毒蝎自然聚集而来——这还是头一遭金蝎似乎极为畏惧——先前布下时并无异常,可此时面对沈凤鸣,竟不进反退。
群蝎无首,自是乱了阵脚,四散有之,相互残杀有之,坚硬蝎甲在软泞烂叶之中相互钻擦有声,闻之令人心惊魄动。
“摩失先生的蛊术,看来也不过如此。”沈凤鸣冷嘲,“所谓的有备而来,便只是这几只小小蝎子?”
摩失一连试了数次,金蝎依旧未听使唤,始知沈凤鸣绝非危言耸听。他却也算临危不乱,心念电转,立时向后跃出,两个起落已欺回娄千杉身边。娄千杉本是全神在谢峰德身上,不虞他突然贴近,方自反应已然受制。
沈凤鸣控制此地蛊虫虽不在话下,可身法还未全复,心知不好,随即跟上,却也慢了一慢。“沈凤鸣!”摩失已喝止他近前,“你要不要她的性命!”
沈凤鸣脚下变慢,“你这是何必。”他口中道,“闹得大了,于你没有好处。”
“教主只要应承我的条件,自然不会闹大。”摩失眈眈道。
沈凤鸣想了想。“就算我应承你——此事也不是眼下就能办得到。‘圣血’若非亲缘相传,便要依靠血蚕,但血蚕——你也知道,这类血蛊养起来费时费力,一时半刻恐怕无法……”
“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摩失伸手摸出怀间一个瓶子,“你若再拖延时间,我现在就将这幻生蛊种在娄千杉身上——就算你不怕蛊术,难道她也不怕?”
“你别冲动,”沈凤鸣道,“你把人放过来,我应承你就是了。”
摩失嘿嘿笑道,“早答应不就好了。”一顿,“不过幻生蛊总还是要下的——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诓我?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动什么手脚?——待到我得了圣血,我自然会给她解了。但若你敢耍什么花招——你就看看谢峰德现在的样子,我保证娄千杉也会和他一样!”
沈凤鸣下意识向谢峰德看了一眼。不过是隔了这么片刻,他的样子果然比方才更可怖了几分。树索已然将他手腕磨得鲜血淋漓,一只不曾折断的手臂挣扎得厉害些,绑索已松去一半,足够他抓挠到自己。他不知在幻境中见到什么,张口呼叫却无声,唯有指甲将脸颊与身体抓得皮肉绽裂,涕泪交流——摩失说得确实没错,他作恶如是,所遇理应尽是噩梦。
他回过头来。“这事与千杉没有关系,你何必要牵扯上她。”
摩失将将要拔那瓶塞,闻言忽然却捏着瓶子大笑起来。“沈教主的戏作得真好——真好。”他笑道,“你以为我真会上你的当?你装着紧张她,愿意答应我的条件,就是要我以为你真怕我用出幻生蛊——你就想等我把这瓶子打开,然后——以你的蛊术,当然会抢在我前面,将幻生蛊反下在我身上——你以为,我会给你机会?”
他反手将瓶子又放回了怀里去,“如此看来——传言果然不假。我原就听说有了‘圣血’就能以禁术‘吸髓’吸取旁人蛊力——今日亲见沈教主蛊功一月之内如此大进,想必正是‘吸髓’的功劳。今日——这‘圣血’我非得到不可。”
沈凤鸣这一次面色真正沉了下来,蝎群“哗啦”一声阻住摩失后路。“摩失,我最后与你说一次,‘圣血’对你无用,所谓‘吸髓’更非你想象的那般——比你厉害的蛊力你容纳不了,不如你的蛊力你吸了也无有意义——总之是害大于益。你若是为了这禁术想要‘圣血’,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你现在放人,我只当今日之事未发生过。否则,你今日必离不开此地。”
摩失失笑:“沈教主这会儿还说什么大话?没错,你蛊术厉害,是出乎我的意料,可这群蝎子本就是我的——就算你指挥它们围上来咬我,又能咬死我么?若我猜得不错,你手上从来都没有自己的蛊虫——只要我不打开这瓶子,只要娄师妹在我手上……”他顺手拔下娄千杉头上尖利的发簪,指住她颈上动脉,“沈教主,你一贯是怜香惜玉的,但我就没你那么多情了。若是你还诸多说辞——休要怪我。” 四二〇 云梦之血(二)
沈凤鸣看了一看娄千杉,她的面色却平静得很,仿佛等待谢峰德的惨死是她心里唯一的寄托,而其他所有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性命——都不重要。觉到沈凤鸣在看她,她才将目光稍许转动,与他对视。
“别看了,沈教主。”摩失笑道,“这么喜欢看,待到以后慢慢看不是更好?”
“千杉,今日——我只怕要对不住你了。”沈凤鸣忽开口,“你想来是等不到看谢峰德最痛苦的样子了。”
这两句话实是大出人意料。摩失心头一噔,不意沈凤鸣连虚与委蛇都没有,便要放弃娄千杉。娄千杉也微微愣了一愣,心潮却也没有太大起伏。他——还是选择了保全云梦之血,而要牺牲她吗?若是今日之前,她可能会很心痛,可现在她只莫名觉得解脱,以至于甚至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了今夜第一个微笑。
可这笑很快逝入风声——逝入沈凤鸣话音落下时就已掠动起身形的风声。他的脚步还不算最快,好在却离谢峰德很近。她看到他只一个眨眼就已经到了谢峰德的身后——他的左手从谢峰德身后伸出来时,匕首就已在他的手上。她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出声——那是一个杀手暗杀的姿势——而沈凤鸣——本就是个最好的杀手。
只不过是电光石火的刹那——摩失原还以为沈凤鸣是要出其不意地向自己突袭,待到发现他是到了谢峰德身后,还未及松下一口气,那匕首已准确插入谢峰德的心脏。鲜血从谢峰德胸口喷涌而出——直到此时,摩失才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匕首拔出,他忽然看见沈凤鸣抬起头来,那一双逼视而至的冰冷目光。只这一瞬他惊骇顿悟,背脊透凉,可已晚了——好像一股几乎感觉不到的微风从面上拂过,有什么东西透入了自己的肌肤。
他竟顾不上手里的娄千杉,“腾腾腾”连退了三步,“幻……幻生蛊……!”
“幻生蛊,不是你手里才有。”沈凤鸣的声音此刻听在耳中显得很遥远,却愈发充满讥讽,“你也知道,蛊虫从来不在死人身上逗留。”
娄千杉此时才省悟过来,沈凤鸣说她无法再看见谢峰德最为悲惨痛苦的模样,是因他要现在就杀了他——在最痛苦的时分到来之前。
她听人说过,幻生蛊唯有下蛊之人方可解,旁人哪怕蛊术再高也解不了——可其实人若死了,蛊虫便会自行离开,莫说幻生蛊,就是幽冥蛉也一样,只不过常人解蛊自是为了救人,绝不是为了要人死的,是以寻常说起时便会以“外人无法可解”一言以蔽,摩失自也一时不曾想到沈凤鸣会用杀死谢峰德的办法得到他身上那两枚蛊。
他当然还可以继续将娄千杉捉在手中,可——幻生蛊之可怕他最为清楚,哪怕是眼下还不会发作,可以沈凤鸣的蛊力当然能轻易将蛊虫压入他心脉,操控他的心智——他根本反抗不得。
娄千杉脱了控制,本能闪远几步,沈凤鸣已走到近前,“你没事吧?”
她轻轻却怔怔摇头。她一时不知——此时自己心里,应是什么样的情绪才对。
庆幸自己的死里逃生吗?——可心里只有一个空洞。谢峰德死了,仿佛心里一块巨大的黑暗忽然失陷成了空洞,她只觉难于自处,难以出声。
沈凤鸣上前从摩失怀里摸出那个装了幻生蛊的瓶子,后者竟也未敢反抗。“你方才说,做的恶事愈多,蛊毒发作起来就愈可怖。”他将瓶子纳入自己怀里,“摩失先生做的恶事也不少吧?看来——发作的时候定也好看得很。”
摩失在原地愣怔了一忽儿,面上忽然露出笑来,仿佛变了个人:“教主……说笑了,说笑了。教主一贯仁慈,定不过是吓唬吓唬摩失,小惩大诫,便会给摩失将蛊解去,可对?”
“说对了,我是仁慈。”沈凤鸣冷冷道,“所以就不等着看你发作时候的样子了,你请自便。”拉上娄千杉便往回走。
摩失见状连忙将他去路拦了,“教主,有事好商量——若是就这么杀了我,对教主也没好处——教主若是不弃,有任何地方用得到摩失的,摩失愿效犬马之劳。”
沈凤鸣停住步子,将他打量一番,“我有什么事能用得到你?有什么事你办得到我办不到?”
“是是,教主说得是,我自是样样不及教主的。”摩失道,“但有一事——教主难道不想有个人能打听太子那里的消息?不管是为了黑竹还是为了云梦,今后若有摩失在,太子那里若有任何动静,摩失必向教主禀报。”
“你为了活命,还真是谁都能卖。”沈凤鸣笑,“将来——若受了太子的威胁,总也会把我卖了罢?”
“将来是将来。”摩失赔笑,“我只知眼下我的命是在教主你的手里。”
这话却也坦白。若是摩失说一句“我定不会卖了你”,沈凤鸣倒是断断不肯信了。
“说的也是。”沈凤鸣道,“那不如这样——你不是想要幻生一支?这三个时辰之内——你的幻生蛊发作之前——我把幻生交给你,你让我看看,你能怎么让他们‘服服帖帖’。若你真能做到,我就留下你这条命。”
“三个时辰……怕是……”摩失露出为难之色,“怕是连人都找不齐全。”
“我不急,急的是幻生蛊。”沈凤鸣摊手,“摩失先生总有法子的。”
摩失无可奈何,只得点头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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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凤鸣将一夜之事拣了些要紧的与秋葵慢慢说了,两个人渐走渐长,不觉已到了浮游亭附近。
“后来——你给他解蛊了没有?”秋葵问道。
“你猜?”沈凤鸣笑。
秋葵撇了撇嘴,“要是我的话,这般小人,我自是不会给他活路的。不过你——”
她向沈凤鸣看了眼,“你若要杀他,就不会与他谈条件了。但是若真给他解了蛊,可不知他什么时候会再暗算于你,所以你定是——把蛊虫催入他心脉,既不发作,又能控制他。”
沈凤鸣叹了一口,“是啊,以蛊制人——关非故威胁幻生界手下的伎俩,我却也用上了。”
“对付这等人,未必不好用。不过你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沈凤鸣只抬手指指前面亭子,“去坐会儿,走这么久了。”
秋葵确是有些累了,便往亭子走去。这凉亭四面漏风,大约只适合暑时纳凉,幸好此时尚有阳光,还有几分温暖。坐在此地虽看不见湖面,但不远处落瀑折射了日光,景致却也别有风情。
“你现在还没力气。”沈凤鸣道,“这里离岳州也已不远,晚些我先送你回城,你在武侯园那边该能休息得好些。”
“你呢?你是不是……还要去见单疾泉?”秋葵道,“他这个人实在叵测,你万不可独自前往。”
沈凤鸣摇头:“单疾泉上午已来过了。”
“是么。”秋葵道,“那你——你将单无意交给他了?”
“无意,还有谢峰德的尸身,都交给他了。”沈凤鸣道,“其实我真不得不佩服他。昨晚分明已算结了仇,今日他却敢一个人来。”
“一个人来的?那你怎么这么轻易就放过了他?你也不——你也不趁机扣下了他,想想昨晚上他是怎么想要将你置于死地的!”
“你觉得我就算扣下了他,能对他做什么?”沈凤鸣苦笑,“我还能杀了他么?还能将他一路带回了临安,带到君黎和刺刺面前么?一个无意还不够,还要加上他爹?”
“那至少也要与他理论,要他为这般所做作为给个说法。”
“也不是没有说,只不过——无意已是死了,无论做什么也回不来了,此事的前后种种,单疾泉只会比我们更后悔。他毕竟不是糊涂人,心里定是比谁都清楚的——又何必定要说出来。”
秋葵咬唇不服:“他就是算准了你拿他没办法,才敢一个人来。”
“也许吧。”沈凤鸣喟然道,“不过我想这一次他也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了。他放出谢峰德的时候,他默许无意留在千杉身边的时候,一定也以为自己算到了一切。”
秋葵忽有几分恻然。“可能他——其实真的是算到了的。只是太过精于算计,反而会忘记算入了人的真心——忘记了世上有些人,是愿意为别人而死的。我若是千杉的话……”
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对上沈凤鸣的目光。心里不知为何慌了一慌,住了口。世上有些人是愿意为别人而死的。她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人,也是其中一个。
“我若是千杉的话,我必要珍惜那一个愿意为我赴死之人。”——可她——身为秋葵的她,又可曾珍惜了面前的这一个?
沈凤鸣好像没有在意,“我宁愿相信单疾泉今日独来不是因了算计过什么,而是凭了真心的。他与我承认,这一次他输掉了太多,原是因他太过自信——可其实仔细想来,我——又何尝不是太过自信。只是我的运气比他好一些罢了。”
“‘真心’?输赢先不论,首先他是理亏了吧?”秋葵道,“他这是作了亏心事之后,却来卖输求同情——运气不运气,我们至少没像他那么卑鄙。”
“怎么没有。”沈凤鸣苦笑,“你以为我暗算程方愈在青龙教眼里不卑鄙么?只不过——人人都有自己的理由。若如此去想,也很难说——谁比谁更卑鄙一点。他与我解释他的理由,说昨晚想要我的性命,是因为当时认为我是他一直在找的一个‘神秘人’——他细数各个疑点与我听,确实有些巧合是指向了我,只不过今日将话说开,他知道我不是他要找的人,我也应承他,不向他寻仇,自此两不相欠。” 四二一 云梦之血(三)
“什么‘神秘人’?什么两不相欠?”秋葵皱眉,“他也不过是随口编个理由,你现在怎变得这么轻信?”
“先前——君黎也与我说过这个‘神秘人’的事,说单疾泉一心想找到此人,我想——他不至于是骗我。据单疾泉说,其中之一的缘由是他推测那个神秘人也懂得蛊术——不是幻生的蛊术,是另有源头。昨晚我知道他和关非故若联手我必然不敌,一心想逼他离开,所以诓他说,我早识破了他的蛊术,没中他的计——可实际上,我对他那一门蛊术不过稍懂皮毛,绝非他口中‘神秘人’那般精通。”
“可你还是看出千杉被他下了蛊?”
“所以才正令得他深信不疑。世事有时确是奇巧,很多年前,我是见到过记载那门蛊术的书册,但那时年纪小,也不知深浅,只出于好奇,看了一点,后来也没机会再多看。千杉身上的蛊下得并不隐蔽,恐怕因为那本就是追踪之用,极易为学蛊之人感知,所以我才发现的。”
“那——你没识破了单疾泉所谋——也就是说他利用无意和千杉诱使你配出的那所谓‘解药’,你还是让我们的人服下了?可昨夜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啊?”
“这就是我们运气最好的地方了。”沈凤鸣道,“解药是前日里配完的,前夜雨下得太大,分出去的香块大多被打湿了,以至香气难以散发,故此药效十分有限。否则,单凭这一项失误,不说湘水此地,有你琴音压阵还不至于受制于蛊毒,可至少武陵侯那里定当要全军覆没。”
“武陵侯……”秋葵喃喃,“嗯,我看他好像没受什么伤,他们应当比我们顺利些。”
“也算不得顺利。他们去到澬水西岸的时候,据说青龙教上下也已整装待命,想来单疾泉是料到这夜我们必有行动——所以准备着要伺机到幻生这一头应援了。还好,武陵侯到得及时,仗了人多一始就压住了他们,没叫他们出了营。只不过——虽然单疾泉当时不在,可风庆恺的武功也算不得拔尖,青龙教尚有向琉昱、庞晔那两个,也不是那么好对付,所以胶着许久。那会儿你们在幻生这边还占着上风,湖上那一组是打算去援支武陵侯的——若是那样,当时便可拿下了青龙教,单疾泉即使回去也是来不及了——可后来……”
他叹了口气,“总之都是因了我。因了你来寻我,黑竹一面告了急,湖上这组自是调转了头去往湘水了——而我将单疾泉骗走,我是解了燃眉,得了生机,可他回了青龙教,武陵侯便麻烦了。所以到最后,风庆恺还是用出了那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哪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说到这个——我正好先问问你,你觉得——我们云梦的幻术,哪个最为厉害?”
“问我做什么,我只懂得魔音。”秋葵不解此事与她的问题有何关联,“若定要说——三支各有所长,但我还是觉得——魔音似是厉害些。”
“三支都是同源,所差不过是用法形式,你为何觉得魔音强过那二支?”
“也不是强过,只不过——我记得,你用魔音解过阑珊之幻,也解过幻生之蛊,可反过来却好像还做不到吧?”
“那是因为‘声’的穿透之力远高过‘形’和‘虫’。阑珊之形,闭上眼睛便被隔绝于外;幻生之虫,他人若穿着厚帛盔甲也便难以企及。不过若这样说,只要堵住耳朵,魔音也会大大削弱——云梦三支的幻术,若对手足够了解,其实都无法奏效。甚至——真在实战之中,比起一直闭目,一直堵着耳朵倒更容易些。”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是说三支一个都没有用?”
“你有没有想过——人可以长久地不看,不听,不触外界,都不会死,所以三支的幻术,至少我们纸上谈兵而言,都可防得住。可人却有一条——不能够不呼吸。即使强行屏息也决计难以持久。所以若一种幻术可以自呼吸而入,岂不是更厉害得多?”
“若是真有——云梦怎么没生出第四支来。”秋葵不以为然。
“你怎么知道没有。”沈凤鸣笑道,“就算不曾成为第四支——可一源的幻术里,明明白白是有的。”
秋葵忽省悟过来,“你说的‘釜底抽薪’之法,莫非就是这种幻术?”
“说白了,其实便是种药效极猛的致幻香料,云梦将之命名为‘幻烟’,比起三支,实在难称独当一面之武学术法,所以也难以自成派系。而且,幻烟可不认什么主人敌人,一旦用出,凡有呼吸者,皆幸免不得,而且气性弥散之广比之寻常光影、乐音、蛊虫可达之距毫不稍逊,我当时就与风庆恺说,此为‘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同归于尽’,若非别无他法,万勿使用,否则——便只能等别处战事了结,再派人过去接应解救了。这却也是碰运气——若是敌人的援手先到,那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那幻烟是有解药了?”
“不算是有解药,不过此物致幻却不致命,时辰久了会自行消退。若以银丹草这类辛凉之物做成嗅雾,给中了幻烟之人吸入,便可提早使其清醒,寻常——中幻半个时辰之后,用嗅雾便能救返了,否则,少说也要陷于幻境三四个时辰后方能渐退。我昨夜叫贺撄带着嗅雾去,将我们自己人悄悄地都救起来先折返岳州,至于青龙教的人,毕竟黑竹有约束在先,不能便下杀手,就由得他们躺到天亮了。”
“那就是说——其实你这一日之间,放过了单疾泉两次!”
“单疾泉有没有中了幻烟,昨夜混乱,贺撄他们也没时间一一去细查,不过看他今天近午方来,我想确实也是着了道。”沈凤鸣说着一笑,“我知道你还是对他耿耿于怀,不过你想,他其实也帮过我不止一次——上一次不也是他及时通知了韩姑娘赶到金牌之墙,我才能活得到现在?足见他原本——也并非视我如仇。”
秋葵听到此节,方稍许被说服,颓然哼道:“随你。反正他要杀的人也不是我。”却又陡然想起:“对了,我还想问你——上次是有韩姑娘——这次呢?这次你身上的毒到底怎么回事?若说是纯阴之血隔这两月还能起作用,那我理应探不到你身上还有毒性了才对,可那剧毒明明还留在你周身血脉,你怎么却又……却又一点事都没有?”
“这个,我也不大确定,可能……是‘它’也听见我应承你不能死,所以……就不让我死了。”沈凤鸣笑。
“‘它’?哪个‘它’?”秋葵不解。
“自是‘圣血’了。”
“‘圣血’?”秋葵面上露出三分茫然,七分不屑,“你那身娇贵血气若有用,上次还至于弄到那么九死一生?非但没有用,而且——那时韩姑娘给你解毒,它还百般阻挠,不肯就范,差一点就……就救不回来了。”
“也或许就是因为……原本是不可能救回来的。”沈凤鸣表情忽有些怅怅,“所以……它才更记得……”
“……什么意思?”秋葵越发有点听不懂。
“我娘曾与我说,‘圣血’是有记忆的。”沈凤鸣抬头看她,“也许它记得……我曾中过这一样的剧毒,也记得这剧毒——杀不死我。”
秋葵愣愣地看着他。若不是他说了“我娘曾与我说”这六个字,她差一点要以为他又在信口胡说拿她开心。那个他只说了一次就绝口不肯再提的母亲,那个被人称作“魔女”的云梦前人——他忽在此时讲起,她终还是明白其中的分量——明白这不是一句玩笑。
“那……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圣血’能‘记得’,所以……同一种毒,第二次在你身上,就没用了?”她好不容易领会过来。
“大概是这个意思——但我也只是猜的。”沈凤鸣道,“想了许久,也没别的解释。”
“你娘她……没跟你讲清楚吗?”
“她……可能以为将来还有很久,能与我慢慢讲解。”
纵然沈凤鸣面色如常,秋葵还是觉到了他言语里的一丝黯然。她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去取些水给你。”沈凤鸣扯开话题,“我看——也不是太早了,喝完了水,不若我们还是先回城——你要是走不动,我背你。”
“不用你背。”秋葵原是尴尬,闻言忙起身退开两步,“我能走。”
沈凤鸣没说话,转身去潭边取水去了。
回来的时候,秋葵已见他又变了往日里嘻笑的表情。末了,他亦不予她反抗的余地,强拉她过来,定要背她上路。
秋葵自不是真的抗拒不得——可今时却不知为何偏生不了出往日宁死不从的气概,用不出了往日宁死不从的手段,竟争不过了他,不情不愿却还是无计地伏到他肩上,叫他负起。
恍惚间不敢信——自己到底是从几时起——对此已不厌恶了。 四二一 云梦之血(三)
“什么‘神秘人’?什么两不相欠?”秋葵皱眉,“他也不过是随口编个理由,你现在怎变得这么轻信?”
“先前——君黎也与我说过这个‘神秘人’的事,说单疾泉一心想找到此人,我想——他不至于是骗我。据单疾泉说,其中之一的缘由是他推测那个神秘人也懂得蛊术——不是幻生的蛊术,是另有源头。昨晚我知道他和关非故若联手我必然不敌,一心想逼他离开,所以诓他说,我早识破了他的蛊术,没中他的计——可实际上,我对他那一门蛊术不过稍懂皮毛,绝非他口中‘神秘人’那般精通。”
“可你还是看出千杉被他下了蛊?”
“所以才正令得他深信不疑。世事有时确是奇巧,很多年前,我是见到过记载那门蛊术的书册,但那时年纪小,也不知深浅,只出于好奇,看了一点,后来也没机会再多看。千杉身上的蛊下得并不隐蔽,恐怕因为那本就是追踪之用,极易为学蛊之人感知,所以我才发现的。”
“那——你没识破了单疾泉所谋——也就是说他利用无意和千杉诱使你配出的那所谓‘解药’,你还是让我们的人服下了?可昨夜好像……也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啊?”
“这就是我们运气最好的地方了。”沈凤鸣道,“解药是前日里配完的,药材实是不够,想着只是为御毒,并非真已中毒后的解药,所以便做成了散发气息的香块,并非口服而用,几人才分一块。前夜雨下得太大,分出去的香块大多被打湿了,以至香气难以散发,故此药效十分有限。否则,单凭这一项失误,不说湘水此地,有你琴音压阵还不至于受制于蛊毒,可至少武陵侯那里定当要全军覆没。”
“武陵侯……”秋葵喃喃,“嗯,我看他好像没受什么伤,他们应当比我们顺利些。”
“也算不得顺利。他们去到澬水西岸的时候,据说青龙教上下也已整装待命,想来单疾泉是料到这夜我们必有行动——所以准备着要伺机到幻生这一头应援了。还好,武陵侯到得及时,仗了人多一始就压住了他们,没叫他们出了营。只不过——虽然单疾泉当时不在,可风庆恺的武功也算不得拔尖,青龙教尚有向琉昱、庞晔那两个,也不是那么好对付,所以胶着许久。那会儿你们在幻生这边还占着上风,湖上那一组是打算去援支武陵侯的——若是那样,当时便可拿下了青龙教,单疾泉即使回去也是来不及了——可后来……”
他叹了口气,“总之都是因了我。因了你来寻我,黑竹一面告了急,湖上这组自是调转了头去往湘水了——而我将单疾泉骗走,我是解了燃眉,得了生机,可他回了青龙教,武陵侯便麻烦了。所以到最后,风庆恺还是用出了那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哪个‘釜底抽薪’的法子?”
“说到这个——我正好先问问你,你觉得——我们云梦的幻术,哪个最为厉害?”
“问我做什么,我只懂得魔音。”秋葵不解此事与她的问题有何关联,“若定要说——三支各有所长,但我还是觉得——魔音似是厉害些。”
“三支都是同源,所差不过是用法形式,你为何觉得魔音强过那二支?”
“也不是强过,只不过——我记得,你用魔音解过阑珊之幻,也解过幻生之蛊,可反过来却好像还做不到吧?”
“那是因为‘声’的穿透之力远高过‘形’和‘虫’。阑珊之形,闭上眼睛便被隔绝于外;幻生之虫,他人若穿着厚帛盔甲也便难以企及。不过若这样说,只要堵住耳朵,魔音也会大大削弱——云梦三支的幻术,若对手足够了解,其实都无法奏效。甚至——真在实战之中,比起一直闭目,一直堵着耳朵倒更容易些。”
“那你的意思是什么?是说三支一个都没有用?”
“你有没有想过——人可以长久地不看,不听,不触外界,都不会死,所以三支的幻术,至少我们纸上谈兵而言,都可防得住。可人却有一条——不能够不呼吸。即使强行屏息也决计难以持久。所以若一种幻术可以自呼吸而入,岂不是更厉害得多?”
“若是真有——云梦怎么没生出第四支来。”秋葵不以为然。
“你怎么知道没有。”沈凤鸣笑道,“就算不曾成为第四支——可一源的幻术里,明明白白是有的。”
秋葵忽省悟过来,“你说的‘釜底抽薪’之法,莫非就是这种幻术?”
“可还记得适才我说的香块?亦是受启于此。云梦的这一种幻术说白了,其实便是种药效极猛的致幻香料,我们将之命名为‘幻烟’,比起三支,实在难称独当一面之武学术法,所以也难以自成派系。而且,幻烟可不认什么主人敌人,一旦用出,凡有呼吸者,皆幸免不得,其气性弥散之广比之寻常光影、乐音、蛊虫可达之距毫不稍逊,我当时就与风庆恺说,此为‘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同归于尽’,若非别无他法,万勿使用,否则——便只能等别处战事了结,再派人过去接应解救了。这却也是碰运气——若是敌人的援手先到,那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那幻烟是有解药了?”
“不算是有解药,不过此物致幻却不致命,时辰久了会自行消退。只是以银丹草这类辛凉之物做成嗅雾,给中了幻烟之人吸入,便可提早使其清醒,寻常——中幻半个时辰之后,用嗅雾便能救返了,否则,少说也要陷于幻境三四个时辰后方能渐退。我昨夜叫贺撄带着嗅雾去,将我们自己人悄悄地都救起来先折返岳州,至于青龙教的人,毕竟黑竹有约束在先,不能便下杀手,就由得他们躺到天亮了。”
“那就是说——其实你这一日之间,放过了单疾泉两次!”
“单疾泉有没有中了幻烟,昨夜混乱,贺撄他们也没时间一一去细查,不过看他今天近午方来,我想确实也是着了道。”沈凤鸣说着一笑,“我知道你还是对他耿耿于怀,不过你想,他其实也帮过我不止一次——上一次不也是他及时通知了韩姑娘赶到金牌之墙,我才能活得到现在?足见他原本——也并非视我如仇。”
秋葵听到此节,方稍许被说服,颓然哼道:“随你。反正他要杀的人也不是我。”却又陡然想起:“对了,我还想问你——上次是有韩姑娘——这次呢?这次你身上的毒到底怎么回事?若说是纯阴之血隔这两月还能起作用,那我理应探不到你身上还有毒性了才对,可那剧毒明明还留在你周身血脉,你怎么却又……却又一点事都没有?”
“这个,我也不大确定,可能……是‘它’也听见我应承你不能死,所以……就不让我死了。”沈凤鸣笑。
“‘它’?哪个‘它’?”秋葵不解。
“自是‘圣血’了。”
“‘圣血’?”秋葵面上露出三分茫然,七分不屑,“你那身娇贵血气若有用,上次还至于弄到那么九死一生?非但没有用,而且——那时韩姑娘给你解毒,它还百般阻挠,不肯就范,差一点就……就救不回来了。”
“也或许就是因为……原本是不可能救回来的。”沈凤鸣表情忽有些怅怅,“所以……它才更记得……”
“……什么意思?”秋葵越发有点听不懂。
“我娘曾与我说,‘圣血’是有记忆的。”沈凤鸣抬头看她,“也许它记得……我曾中过这一样的剧毒,也记得这剧毒——杀不死我。”
秋葵愣愣地看着他。若不是他说了“我娘曾与我说”这六个字,她差一点要以为他又在信口胡说拿她开心。那个他只说了一次就绝口不肯再提的母亲,那个被人称作“魔女”的云梦前人——他忽在此时讲起,她终还是明白其中的分量——明白这不是一句玩笑。
“那……你的意思是说……因为‘圣血’能‘记得’,所以……同一种毒,第二次在你身上,就没用了?”她好不容易领会过来。
“大概是这个意思——但我也只是猜的。”沈凤鸣道,“想了许久,也没别的办法解释。”
“你娘她……没跟你讲清楚吗?”
“她……可能以为将来还有很久,能与我慢慢讲解。”
纵然沈凤鸣面色如常,秋葵还是觉到了他言语里的一丝黯然。她一时沉默,不知该如何接话。
“我去取些水给你。”沈凤鸣扯开话题,“我看——也不是太早了,喝完了水,不若我们还是先回城——你要是走不动,我背你。”
“不用你背。”秋葵原是尴尬,闻言忙起身退开两步,“我能走。”
沈凤鸣没说话,转身去潭边取水去了。
回来的时候,秋葵已见他又变了往日里嘻笑的表情。末了,他亦不予她反抗的余地,强拉她过来,定要背她上路。
秋葵自不是真的抗拒不得——可今时却不知为何生不出了往日宁死不从的气概,用不出了往日宁死不从的手段,偏是争不过了他,不情不愿却还是无计地伏到他肩上,叫他负起。
恍惚间不敢信——自己到底是从几时起——对此已不厌恶了。 四二二 云梦之血(四)
武侯园里此刻冷清,没人料到沈凤鸣会先带秋葵回来。就连贺撄亦不在此——昨夜从澬水回来之后,他便顺道与风庆恺一起去往了洞庭北岸,白天也还与衡山的仁觉等弟子一道帮忙在城中善后。
听说昨晚衡山众弟子拿下北岸,唯独江陵侯章再农本人却趁乱逃了,不见踪影,是个美中不足。风庆恺得知后派人连夜搜找,江一信此时还率人在城西北索查,只怕不将这洞庭和岳州内外都翻个底朝天也不肯罢休。
武陵侯之事沈凤鸣也不打算多加过问,当下里只将秋葵安置回东楼房间,陪她稍许进食,嘱她休息,便待要走。
“你……还要再出城?”秋葵有点意外,“再回东郊去?”
沈凤鸣苦笑了笑,“师太都还没回来,我丢下黑竹那么多人不告而别好像——也说不过去。武侯园这里我看还算安全,你安心睡一觉就是。”
秋葵“哦”了一声,“师太说……说你一直没怎么休息,你……歇会儿再去也不迟。”
“我只再去看一转,若没什么大事,今夜就还回城来。”沈凤鸣笑,“湘夫人这是关心我呢,还是舍不得我?”
秋葵立时将头别转,“便是不能与你说一句好话。”
沈凤鸣反愈发凑首上去,“放心,你这么想我,晚上我是一定要来陪你的了。”
“……无耻!”秋葵勃然,抬手还未打得到他,沈凤鸣早已躲开。她自知力有不逮,怏怏只能厉叱,“快滚!”
沈凤鸣不再惹她,从怀里摸出个小瓶来,“这个是赤蛛粉,你带在身边防个万一。”
秋葵瞥了一眼,“谁要你的东西。”
沈凤鸣知她脾气,只将小瓶放在桌上,掩上门,走了。
他回了南楼屋里换了身衣,于窗前重又向东楼秋葵的房间望了一望——窗已闭起,她该是休息了。他心里知道,与其说秋葵是因了被他口上这般占便宜不快,不如说更是因失了一身武功,失了一贯的倚仗而心怀怏怏。他知道——她一路绝口未提此事,看似不在意,可到底是心高气傲惯了的,就算身体能渐渐习惯,心里又怎么能真放得下。可是一时之间——他也的确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帮她——所以甚至无法开口安慰她。“失了武功有什么要紧?有我在不就好了?”——若是对着别个女子,他或许早这么说了。可秋葵偏就不是别个女子,沈凤鸣很清楚这一句话说出口容易,却不啻于将刀子剜她的心。
也只能继续慢慢回想——回想云梦浩浩心法之中,是否能搜寻到一星半点让她回复功力的希望。这却也急不得。即便是有——经脉受损,这数月之内,终也是只能静养了。
他顺手理整了下自己物事,见到先前娄千杉留下的那张十四个字的纸笺,不觉拿起,又看了一看。
——上午单疾泉走后,娄千杉也来向自己辞行。“不管怎么说,那恶魔是死在你手上。”她这般说,“我……总要谢谢你,替我和无意报仇。”
可她话锋随即一转,“既然你已经帮了我这么多,不如……再帮我一个忙?”
“你说。”此时的沈凤鸣也不想再视她为敌。
“那个杨敬,你能交给我吗?”
“杨敬?”沈凤鸣皱眉,“你要他做什么?”
“带他回宋家。”娄千杉的吐字很清楚,“宋三公子当初死在幻生界手上,就是杨敬对他下的毒。我若带了杨敬回去,总也不枉了宋家这一次派我前来,自此——他们总会越发信任我。”
“你……你还要回宋家?”沈凤鸣有点不敢相信。这一整夜,娄千杉几乎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始终是那么沉沉心死的样子,他以为——无意的死,谢峰德的死,终于令得她再没有理由留恋这个满是伤悲的过去,会想抛开这个污浊的江湖。
“千杉,我最后劝你一次。”他还是道,“不要再回去了——你……放过你自己,不好么?”
娄千杉不语。
“你若担心宋家那边,我可以想办法替你遮掩应付。谢峰德已经死了,你完全可以忘记那些不快,去个陌生的地方,不要再想什么仇恨——更不用逼迫自己继续做不喜欢的事。”
娄千杉的嘴角却在此时露出一丝惨笑,“‘忘记一切,做一个好姑娘’……”她喃喃道,“无意临死的时候……也是这么说。”
她抬起头来,一些儿湿润从她双眼中涨了又退,终归于那么平静。“可是——他死了。我最后、最后的退路,都没有了。”
沈凤鸣没有再说话。他很想说,人生那么长,她总还会再遇见一个能像无意一样的人的。可他忽然无法说出口。他无法断定娄千杉到底是太在乎单无意,还是太不在乎。那个她不曾珍惜的单无意。她嗤之以鼻的单无意。她肆意玩弄的单无意。如果活着,也许永远也得不到她的心。
——默然回想一晌,他觉出几分唏嘘,松开手,由得字笺斜在桌面。杨敬,他最终同意交给了娄千杉。如果这个女子定要选择这一条无法回头的路,他也只能希望这一点“帮忙”能令得她能走得轻松一点。可他也不知如此做对不对。娄千杉回了陈州,依照归宁拜帖的说法,不久后就会与宋客同下江南,与宋然、与君黎、与自己再次相见——他不知道,明知她对执录家别有目的却又替她隐瞒,是否也是对宋客与黑竹的不公?
担心时辰要晚,他起身出了门。傍晚的南楼不知为何越发静谧了,沈凤鸣从廊上向下看了看——楼下没有半个人影。
这样的安静反让他感觉不安——按理说,楼下守值的两人总该是在的才对。他回屋再眺了眺庭院和东楼——东楼脚下倒是一切如常。
因了秋葵要独留此间,他不免多出几分小心,沿曲廊再往东楼走去察看。还未转过了弯去,忽听那边有人“啊”地叫唤一声。他心中一提:东楼是女客所居,且此际只有秋葵一人,如何会有男子的声音?
念还未定,身已先动,倏忽掠过长廊,男子呼叫之声还在继续,赫然正是从秋葵屋里发出——屋门紧闭,可沿廊的窗却开了一半,显然人已越窗潜入。他一颗心提至了咽口,疾步闪到窗前,喊了声:“秋葵!”不料秋葵正背窗而立,闻声猛一回头,一整片红色粉末已撒了过来。
沈凤鸣忙闪身避开,可那粉末来得纷纷扬扬,手背上还是沾到了少许,顿时奇痒难耐。“是我!”他有点无可奈何——这屋中景象更令他哭笑不得——一名园仆打扮的男子显然也是着了赤蛛粉的道,正在榻前抓挠翻滚。他自没有沈凤鸣这么好运气,粉末该是侵了头脸脖颈,也难怪他号喊不止。
“怎么回事,他怎么跑到你这里来了?”沈凤鸣道。
秋葵的声音却僵硬着,“你看清楚,他是谁。”
沈凤鸣收敛了神色。那园仆面上赤红点点,可此际仔细去看,赫然竟是众人遍寻不着的江陵侯章再农。
他暗自吃了一惊,一跃入了屋内,“你没事吧?”
秋葵摇摇头,看了眼他的手,“你——你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他还有同党……”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沈凤鸣话虽如此,却也知道她适才定是心中紧张已极——新失了这身武功,陡然遇敌,惶惑自不可免。说话间一目更瞧见她是赤着一双足站在地上,显是在休息时遇袭,虽所幸将赤蛛粉放在了触手可及之地,及时洒出,却也不免惊慌跳下榻来。
“你怎么——怎么都不知道喊我?”他上前封住章再农肩胸要穴,“我单听见他喊了,你遇了敌人,却不出声?”
“喊你做什么,我又没事。”秋葵哝哝,手里握紧了那药瓶子,“你——你不是要走?还不快走,这人一会儿我交给武陵侯处置。”
“走?你房里这么容易就叫人潜了进来,我还能放心走?”沈凤鸣大是不快,“不走了!”
此时楼下仆妇与东楼几名园守也已闻声上楼,赶至屋前,见状亦是失色。沈凤鸣免不得将几人很是数落一番,众人面面相觑,那为首的只得连连告罪,随即令人去四下里仔细查看。
沈凤鸣心里清楚,定是章再农昨夜事败后,乘乱乔装脱逃,随后蒙混在武陵侯人马中入城,偶尔听人提起此处的园子,便设法潜入,换上了园仆的衣服,伺机而动。东南楼之间本有长廊可通,东楼未曾被惊动,可南楼下的人若被他引了开去,或是干脆暗中除去了,他自能绕到此间。
他也不便多言,只叫人将章再农暂且带走关押,一面叫人去通知风庆恺、江一信、净慧等。赤蛛粉甚是折磨人,他不过手背触到些许已是十分难受,想来章再农得了解药之前亦不能再作怪。纵如此也终是有些心惊——章再农还算不得一流高手,且多半不过是想捉了秋葵以要挟风庆恺,并无怀了十分杀心,否则——单凭一把赤蛛粉末,怕是也难保得了平安。忽又想起昨夜也不过是离开了秋葵片刻就生了变,他越发暗自后怕——除了自己的视界之内,又哪里还有什么真正安全心定的所在?
“你真不去东郊了?”秋葵见众人都退了,伸手推他,“你不去,黑竹的人怎么办?”
“我去了,你怎么办?”沈凤鸣回过头来,“我是发现了,你现在是片刻都离不得我——我就不能走开那么一会儿。”
“谁……”秋葵欲待反唇相讥,下巴已经抬起,忽见他面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觉不论说出什么来只怕都是正中他的下怀。心里忽然酸了那么一酸——他虽然是调笑,说的或许也正是事实——这个自此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的确再不能像以前那样底气十足地目空一切了。
“你休息吧,”沈凤鸣没发现她面色的变化,只道,“我已叫人带口信过去了。留在这里,正好——早点给君黎写信。”
秋葵轻轻“哦”了一声,将裙摆掩了脚背,小心走到榻边坐下。他在此间,她究竟觉得有些别扭,不好就此躺下,只道:“你手那个样子,还能写信么?”
沈凤鸣不答,将屋角的烛台搬来点起。天色还不暗,秋葵不免有点奇怪,道:“这么早点烛?”
沈凤鸣已经将右手伸向火苗。焰舌舔到他手上赤蛛粉,“毕剥”两声爆响,他似是觉得一烫,抬手躲开,秋葵已见他手指手背上竟燃起了一层火光来,不过——在她大惊失声之前——很快渐弱、灭去了。
“你……”秋葵想起他昨夜左手指尖的灼伤,犹疑不定,“你是……”
“我没带着解药,不过这东西亲火,一烧就没了。”沈凤鸣将手背翻与她看——因着中毒未久,沾上的粉末也不多,这一次手上没留下什么灼伤的痕迹。他随即吹熄了烛火,搓了一搓手,“现在能写了。” 四二三 云梦之血(五)
信上写了些什么,秋葵没有问。
沈凤鸣是为着单无意的死匆忙去信的;除此以外,当然也理应告知君黎黑竹此次的胜负死伤;但会不会还有余裕提到她的景况?——她不知道。
风庆恺回城之后,得知章再农潜入之事,少见地大发了一番雷霆,这夜武侯园的巡逻格外地勤。净慧师太这晚也回来了,沈凤鸣方肯回去了南楼。可秋葵反而辗转未曾睡好,到了天亮,却迷迷糊糊睡着了。
好在次日沈凤鸣很忙,没来扰她。风庆恺带了衡山派的仁觉同来武侯园,寻他商议洞庭湘南一带往后情势,说穿了便是要当面约定这一块地盘该如何分法——仁觉算是衡山的二当家,此次掌门方宽肯默允他带人来帮忙,他虽是出家人也不得不前来讨价还价,要了说法,回去好交代。
幸是三人于此早已心中有数。风庆恺在水面的买卖不算多,三支之会后将幻生界赶离了洞庭湖,原是有赖沈凤鸣、净慧等的帮忙,现今也便应允将洞庭湖连同湖中洞庭山在内的诸岛皆归于云梦,只是周围澬水、沅水、湘水等河流是他生意往来的通路,是以除靠着洞庭的一周由云梦支配,其余则仍归武陵侯——唯独湘水,因衡山近湘水,故此衡山与武陵侯约定地界,南北划清。不过——三者所辖水路也好,陆径也罢,皆许诺不得互相为难就是了。
这荆湖路地方甚大,挖去洞庭、衡山,武陵侯俨然依旧此地之掌。李文仲提议该继续往洞庭以北扩张,不过风庆恺思索之下,还是决定暂息。一是大战之后,总要安稳一阵;二是北面若那么好经营,江陵侯也不至于孤注一掷地南下此间。
章再农自然是要审的,此事只交武陵侯,沈凤鸣与仁觉不加过问。仁觉得了约定之后便先自带人返回衡山去了,沈凤鸣却还消等上几日。
给君黎的书信虽已递出,但沈凤鸣心知自己与秋葵还是愈早回去临安愈好,便打算将净慧、贺撄留在此处,将云梦教在这洞庭的根基放稳——只是在此之前,总要替他们将幻生料理干净了,方无后患。摩失为了自家性命,办事便自觉得很,但要抄完关非故的一应蛊豢家底,将幻生人手尽数整顿,也非一夕可结。这是他等的第一件事。
黑竹众人内外伤势轻重不一,沈凤鸣既为本次行动之统领,总也要留出些日子缓冲,确定大多数人情形已稳,伤亡之数已定,才可告“双琴之征”结束,放人散去。这是他等的第二件事。
幻生一众门生的投向沈凤鸣其实不甚担心。那些大多因受了毒蛊要挟方听命于关非故父子的弟子,原难言忠心。关非故死后,众弟子被暂压在心脉的蛊毒当然不会立时致死,可幻生蛊虫是活物,一旦无有蛊主压制,时日一久必不安分,发作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而沈凤鸣此时是他们活命唯一的机会。虽也知要他似在三支之会上那般再以魔音来解蛊未必真正可行,但如今秋葵功力已失——这些弟子若还能有任何生之乞求,也唯有寄望他一人,非但不可能对他存了杀心,甚至还定须想方设法护他活命。
若说还有什么该担心的——也只有关默。
关默未受蛊毒所制——但他的弱点也很明白。早在仙霞岭初次打交道时沈凤鸣就拿关代语要挟过他,如今关非故、关盛都已丧命,关代语却还在,若不杀关默还要他听命于己,最简单的办法莫过于带走关代语。
只是,故伎重施不免显得促狭,况威逼胁迫之法治标不治本,与关非故也便无有分别。沈凤鸣在离开东郊之前看过两人的伤势——关代语的伤势不算轻,他虽然受魔音的心念激荡比旁人要小些,毕竟是个孩童,醒来之后,晕眩、耳鸣、呕吐、头痛,一样都不曾少;关默伤势主是控制蛊人的那一只毒虫之死施于他身上的反噬,此外外伤颇重——沈凤鸣当时未想好如何处置二人,就暂且交在黑竹众人手里看管;不过与摩失打过交道之后,反而心中渐有了主意,这日送走了仁觉,便托武陵侯派人将关默、关代语两人带回城里来。
掌灯时分,两人带到,报说因关默伤势仍重只能半躺,暂且停在前厅未动。沈凤鸣才刚刚得暇来看了一看秋葵,闻讯便叫上秋葵同往。
“叫我去做什么?”秋葵大是不满,“与我有何干系。”
“别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啊。”沈凤鸣笑,“云梦难道不是你的云梦么?”
秋葵哼了一声,“我现在武功全无,再不可能做什么云梦教主了——真是对不住,遂不了沈教主你的心愿。”
“武功全无怎么了,能有‘圣血’在身就够。”沈凤鸣早就捉了她手腕往外走。秋葵挣不过,不得不跟出来,口中犹道,“怕是你想得太美——你现在一身剧毒,‘圣血’传给谁不是必死无疑?就连血蚕都不敢咬你,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安稳自己做这教主的好。”
她听沈凤鸣不出声,只道他已没了辞,悄然再一挣满拟能甩得脱,哪料腕上还是紧紧的不曾松开半分。她不觉愠怒:“跟你说话,听见没有!”
沈凤鸣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意味深长,“若我说你身上本来就有‘圣血’呢?”
“别胡说!”秋葵被他一句话弄得惊疑,“我怎么可能有!”
沈凤鸣不答,咳了一声:“那好,那我是教主——我叫你来就来,你有什么不服?”
秋葵这一回语塞。她从来认理,一时还真的反驳不出,不觉满面憋闷。
沈凤鸣瞧她表情,暗自发笑,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湘夫人,你可知,我就是喜欢你什么事都那么认真的样子。”
“你又……”秋葵方知他大约又是信口诓她,愈发愠怒,恨声道:“常人都是如我这般,似你那般不正经的才是少见!”
“冤枉得很。”沈凤鸣果然露出冤枉之色来,“这话若还不正经,那当真是没有什么正经的了。”
言来语往丝毫不耽误行路,手上是越发紧,脚下也是越发快,这般拉拉扯扯,也便到了前厅。李文仲带着几个人在此处戒备,关默躺在一副担架之上,被关代语扶着方能半坐,想来也无力惹事。他似没料到秋葵也会同至,将一双眼睛盯着她,如要喷出火来——幻生界这一次铩羽大败,伤亡惨重,连父亲兄弟都不幸身死——要论罪魁,除开沈凤鸣,当属这个关非故称作“外孙女”的秋葵之魔音。
关代语眼圈通红,显然亦是难抑激动,待要奔出来动手,又不敢放开了自家大伯,只能狠狠瞪着沈凤鸣,还不待他走近已露出十足敌意:“我大伯说了,你要杀便杀,若要想用什么手段折辱我们,那是休想!”
“‘要杀便杀’,嗯,这话说起来还当真便宜。”沈凤鸣不紧不慢,先安顿秋葵坐落,口中不停,“那关默兄,你说——我应该先杀你,还是先杀你这侄儿?”
关代语下意识向后躲了躲,言语不甘示弱,“你……你想威胁我大伯,我不怕!死就死!”
沈凤鸣笑,“活人比死人麻烦得多了——要不是秋葵与我求情,你真以为我想要放你们活路?你若自己求死,我决不拦着,你们就现在、当着我和她、当着武陵侯诸位弟兄的面自行了断,也省得我往后在人面前说不清楚。”
关代语下意识看了一眼关默的脸色。他一个小小孩子,口上说来当然容易,可真要“自行了断”自是远远做不到,瞥一眼后便咬唇低头。关默亦是沉默不言,也不动上一动,目色如矩,面色却苍白。即便真不畏死,可毫无意义地死便是另一回事了。
“看来是不准备死了?”沈凤鸣见两人如此,冷笑了声,拉了一旁椅子到两人近前,“要是想好了不准备死,”他施施然坐下,“我们谈谈?”
“我与你有什么好谈。”关默口唇微动,关代语连忙把话说了出来。
话虽如此,但他显然也无有其他选择。沈凤鸣向李文仲抬手,后者会意,带了周围暂且退走,只留了他与秋葵。
“不谈别的。就问问——关默兄对摩失这个人怎么看。”沈凤鸣道。
关默稍稍停顿了一下,动唇:“我知道你已收买了他。”
“我问的是你对他怎么看。”沈凤鸣道,“你觉得——往后由此人执掌幻生,可否合宜?”
关默冷哼一记,不说话。
“看来是觉得不合宜了。”沈凤鸣笑。
“你想让谁执掌就谁执掌——幻生既落入你手,何必再来问我。”
“这话说得好。那若我正好是想让你执掌呢?”
关默仿佛吃了一惊,但随即报以阴沉,显然意识到此言不过戏耍羞辱。他虽未说话,关代语却按捺不住嚷叫:“你杀了我爹,杀了我爷爷,你还想大伯都听你的命令,给你做事!”一时再想起父亲之命丧,难抑哽咽,忍不住冲上前来,无有章法地向沈凤鸣扑去。
关默没了他扶住,只能躺倒于架上,心中大是紧张,张口大喊关代语却当然无有声音。沈凤鸣早已绞住关代语双手,“是,就算都是我杀的。你昨晚也想杀我,你倒是忘了?”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你这个……你这个……凶手!”关代语放声大哭,声音已是沙哑。奈何他两只细细的手腕沈凤鸣一手就抓得住,他哪里还能挣得出来。
“关默兄,可非是我要拿你这侄儿要挟你,是他自己过来的。”沈凤鸣道,“你不消在意,我也是好意告诉你——你接下今日的幻生,正是你和你这侄儿活命的唯一机会。”
关默咬了牙。他此时仰卧,关代语又抽噎哭泣,他心知无人能复述他的唇语,也只能什么都不说。
“你不说话,那不妨先听我说。”沈凤鸣接着道,“你试想下——如果摩失接下了幻生,他会做些什么?”
他停顿一下,“自然,你已知晓——他尽抄了你们的蛊室,整顿了你们的弟子——但你可知他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是什么?”
关默看见沈凤鸣俯投过来的目光变得锐利,“是取走你的性命,以绝后患。”
再一停顿,“眼下是我告诉他,你们二人我会处置。如果我现在离开洞庭,当真将幻生整个交托与他,我保证,你们两个活不过一晚上。” 四二四 缄语以默
沈凤鸣看见关默的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丝不无嘲讽的冷笑。“你不信?你是不是觉得他与你交情还可以?”他也冷笑,“也对。当初为了他一封信,你就能对那么多人痛下杀手,足见你丝毫不曾怀疑过他。不过在今日之前,你可曾想到过他会这般见风使舵,轻易转投于我?你又知不知道他应承了我什么条件?”
关代语此时已经停了哭泣,紧张地盯着自己大伯。但关默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你不说话,心里还想着,绝不可叫我知道他其实是假意投靠于我,其实是想觅机报仇。”沈凤鸣望着关默,“只可惜,你这点心思怕是一厢情愿——三支之会的时候,他已经‘出卖’过你们一次,难道你忘了?”
关默这一次口唇动了几动,沈凤鸣大致看出他的意思,“自然。比起相信我,你自是宁愿信他——不管我说什么,你都可以不信。不过若换作你处在他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做?”
关默转头不作理睬,一旁关代语道:“你再说什么也没用!摩失师叔再怎么样也没害了我们,你却杀了我爹,杀了我们那么多人!”
后首听了许久的秋葵似乎终于忍不住,欲待出言,沈凤鸣已抢过话头:“好啊,你们不信,那我们先不说摩失,我们——”他看了看关代语,“说说你爹好了。”顿了一顿,又强调一遍:“说说关盛。”
听他口中吐出自己父亲名字,关代语双目骤红,手腕在他手心不断扭动。
“关盛怎么死的,你应该很清楚。”沈凤鸣重新将目光投向关默。“若我看得不错,当时你操纵那只蛊人,用的还不是血蛊,乃是一只毒性甚强的红头蜈蚣,因为血蛊太凶,消耗极大,就连你都没把握长时间熟练操控。关盛自然更比你不上,可他却妄想控制那只血蚕——我这么说应该无有偏差?”
关默目带愤恨,动唇道:“若不是你们魔音压境,一只血蛊,又如何伤得了他性命!”
“以关盛这般玩法,即便昨晚血蚕不死,受反噬也是迟早的事。魔音压境——你定要怪罪于此,我也无有话说。不过默兄不是也活下来了,就连代语这小小孩童都没大碍——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偏他死了?你应该也知道,愈是心中有鬼之人,受云梦幻术之害愈深。令弟那般心魔,你这个做哥哥的,想来是不曾发现过。”
“你想说什么。”关默强抑怒火。
“默兄还记不记得——早些年曾有不止一次,受过不明来历之人的追杀?”沈凤鸣忽道。
关默似乎一怔,一时不曾回答。
“下手之人对默兄你的起居行止都十分清楚,我说得可对?”
“你怎会知道这些事?”关默忍不住有几分惊疑。
“你也觉得奇怪吧?你因为不便言语,干脆就没与人说起过此事,理应没人知道。不过你心里难道没有怀疑?你就没怀疑过,是亲近之人所为?”沈凤鸣不答反问。
——有人向黑竹会买过关默的性命,这还是起初宋客偶向沈凤鸣提起的。他虽未说出买凶之人是谁,不过若要说是关盛,也没有什么不合理。关默闻言果是大怒,“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默兄清楚得很。黑竹会的每笔生意都有据可查,只是令弟当年为掩人耳目才买凶,怕是也想不到这么多年后,我与你却会坐在一起,当面谈及此事。他这次丧命,你当然难过得很,但你若知道他做过的这些事,或者会稍微——少难过那么一点?”
关默面色转红,似有狰狞,“原来杀了人之后还更加以恶言毁谤,便是沈教主的行事!——他人已死,自是什么都由得你说!”
“你还是不信。”沈凤鸣哂笑。“那我再继续说。”
关默不语,胸膛却急剧起伏。
“关盛是死了,但还有人活着。”沈凤鸣将关代语向前送了一送,“他儿子还活着。”
言及关代语,关默愈见暴怒,额头青筋显现,口中更是痛骂。然而这句话关代语并没有替他说出口来——他一时像是愣住了,竟忘了说话。
“虽然我不知道关代语是何时与你亲近起来的,不过——想来已有多年。特意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代语’,自小就送到你身边做个口舌,与你时时为伴——我很难想象寻常人会这么做。”
他不给关默辩驳的机会。“‘唇语’一事,虽然不是人人都擅长,但也没有那么难,倘若花点心思学习,早晚也便会了。在关代语之前无人能完全读懂你的唇语,并不是他们没有资质学不会,而只是——即便没有那么一个人替你说话,于你、于周遭众人的影响也没那么大。你动口加比划,再不行就写下来,总能弄明白意思的,所以——是不是需要一个人为你特意去学唇语,本来并没那么重要。可关盛偏偏要造出一个‘代语’来——想来他两次刺杀你不成,知道你没那么好对付,所以,只能出此下策,安排一个对他绝对忠心,而你又必毫无防备之人,日夜在你身边对你加以监视了。”
“荒唐!”两个字的口形很容易被读出。“我自己的兄弟,为何要监视于我!”
“据我观察,关盛的身手差你甚多。”沈凤鸣道,“你虽然不会说话,但在学蛊一事上应该颇有天赋——至少比他强。‘妒忌’二字,你应也懂的,尤其你是长子,他是次子,虽然你因这份口舌多半得不到继承幻生的机会,但在蛊术上相距过大,总也会令他心生不安。反正就连有人刺杀你这种事,你都没怎么声张,他还有什么不敢的?——你若不信我这番话,问问关代语不就清楚了?”
“代语不过一个孩子!”
“他未必完全清楚他爹的那些把戏,不过问几句话总可以。代语——你告诉我,你与你大伯在一起的时间,是不是比与你爹在一起的时间还多得多?”
关代语一言不发。
“你再告诉我,是不是每一次你爹见了你,都会问你大伯的情形,要你一五一十、仔仔细细地讲给他听?”沈凤鸣接着道。
关代语像是一直愣着神,还是一言不发。
“你小的时候,是你爹以关心你大伯为借口,叫你特地学的唇语吧?”沈凤鸣继续追问。
“够了!”关默早已听不下去,重伤之身竟也强自从担架上撑坐起来,但显然力有不逮,又重重跌落。关代语不及细想,急急冲去他身边,哭道:“大伯,大伯你怎么样?”一时甚至忘了意识到——手腕又是何时被松开的。
“最后一个问题——你大伯和你爹,你更喜欢哪个?”沈凤鸣带了几分讥诮的笑。
关代语只是扶着关默哭。四个问题他一个也未曾回答,可是此时的关默得以半坐起来,与沈凤鸣目光相对,那其中满溢的固然还是憎恨,却竟也有了几分摇动。
“你这侄儿也变成哑子了。”沈凤鸣笑,“他不答也好,反正关盛已死,不说就罢了——不若还是回到方才的问题——默兄,你来回答我,现在,你还全意相信你那师弟摩失不会出卖你么?你还相信——为了拿稳这个幻生,他一定不会出手杀你?”
关默呼吸急促,竟避开他的目光。
“幻生现在,的确在摩失手里。”沈凤鸣道,“但我给你这个机会。你杀了他,我就把幻生交给你,决不食言。——我待你可算够好了?”
“你不过是想要我们自相残杀……”关代语这一次定了神,将关默的话说出口来,“我不会遂你的意……”
“我只不过是想作一个好一点的选择,就像……你们养蛊的时候,也会由得那些虫子先互相厮杀,最后留下那只有用的。”沈凤鸣起身,“你再考虑考虑。你现在伤重,等你能对付他的时候,说不定就改变主意了。”
关默嘴唇颤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四二五 缄语以默(二)
总算离开前厅,秋葵愈发不满。“你死活拉我过来,就为了看你这番挑唆,还不让我开口说话。”
“想说什么,与我说就好了。”沈凤鸣笑嘻嘻看着她。“说与他们听也没用。”
“他们分明还觉得——有今日都是我们的错,一点都不想想自己做过些什么样事,你却竟不分辩?”秋葵不快,“前夜的死伤,就算都是因了魔音之故,可那魔音失控,本也是关非故挑起的,你为何又不说?”
“你以为关默不知道自己人做过些什么?”沈凤鸣摇头,“仇人就是仇人,立场既不同,不管你怎么解释,那必都不可能说到一起去。”
“那你还与他废话这么多?”秋葵道,“你挑拨他杀摩失——根本就没这个必要,他们两个,现在你想杀谁就杀谁,想留谁就留谁——你若还不想杀关默,就给他也下了蛊,和摩失一样就是了,他必听你的话——反正也不指望是真心的。”
“我就是不想这样。”沈凤鸣苦笑,“我就是想看看,能不能‘真的’拉拢他,否则,将来总有一天,必成祸患。”
“你方才还说仇人就是仇人。”
“现在还是。”沈凤鸣道,“但仔细想起来,关默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受了指使,不曾真的你死我活过,所以未必没有机会——他现在只是觉得应站于关非故、关盛那一边,所以才视我们为仇。可若他发现一直视作自己人的其实并非‘自己人’呢?——连身边至亲都会背叛,还有什么人值得彻底的相信?”
“……你说的那关盛行刺他的事情,是真的么?”秋葵皱眉。
“八九不离十。”
“你怎么知道的那些事?”秋葵道,“尤其是——关代语那些,你怎么知道的?”
“我在三支之会前受他们所困,见过好几次关盛与关代语说话时的眼神,便觉这父子间有几分蹊跷。不过,你该也看出来了——代语这小子跟着关默时日久了,倒与这大伯更亲,虽然没防过自己亲爹有什么居心,但想来要他对关默不利,那是不可能了。这一点,关盛大概也没想到。”
“就算关盛真是你说的那样——还有关非故呢?关非故是他爹,这总没法撇得开了吧?”
“说到关非故……”沈凤鸣道,“我今日其实还有个故事未说。我看关默今日表情——关盛、摩失,这两个人已经足够他好好想两天了,若一时说得多了,只怕他受不住反而心生抗拒。不如缓一缓。”
“关非故难道也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情?”秋葵大是不信,“你说关盛要杀他我信。但关非故——会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不知道。”沈凤鸣喟然,“也许世间本有两种父亲,一种是爱子逾己,一种是爱己逾子。倘若爱子与爱己两不相害,那自是相安无事,其乐洽融的;可若是两者相容不得,如何取舍,就要看他更‘爱’谁了。”
秋葵一时看着他,眉目有些古怪,“……这般感慨,难道你爹当年也曾……”
“那倒不是。”沈凤鸣挥手,“我那个爹就算是爱己逾我,却还不至于会害我。我只是将关于关非故的一些事情串起来想,觉得——关默今日如此,未必与关非故没有关系。”
“怎么讲?”
“你先前与我说过——朱雀昔年被关非故打过一掌以至寒伤难愈,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一天,关非故是在成亲的路上,对么?”
“是啊。”
“关默眼下四十有几了。关非故若是那时候才成亲的,那只有两个可能,其一,关默是他成婚之前就有的儿子;其二,关默不是他亲生儿子。”
秋葵眼珠稍动,没有说话。
“听说——这两三百年来,你们三支的圈子,一直讲究‘门当户对’,‘明媒正娶’,意思是说,要二者同为三支中人,才好成亲,行事更要检点,不可逾矩。否则,即使三支不将这违了规矩的弟子驱走,他必也无有颜面再参与‘三支大会’,更不要说在三支中担任什么重要位置。关非故当年可是幻生的翘楚吧?如果因为这种事失了地位,岂非对他的前途大是不利。”
“你的意思是说,关默的生母可能不是三支中人,而且与关非故不曾成亲就有了孩子,所以关非故就——不待见关默?可……此说全凭猜想,可有证据?”
“你先听我说完。前天晚上见过摩失之后,我突然想到这个细节,心中好奇,就去幻生门徒之中想打听一下关默的出身。只有一个早年的弟子还记得些当年的事情。他是关非故成亲一两年后拜入师门的,对于关默是何时生的也不甚清楚,印象中——他刚去时,关非故就一直说自家孩子身体不佳,从不抱出来给他们这些弟子看,派中师长也从不催问,直到几年后关盛生出来,师长要他带去看看,才想起一并将关默叫带去——自此他们才始见了关默,那时已长得有些大了,六七岁,自然,那时候就已不会说话。我很是不敢信,在当时西域大漠之地,又不是深门叠院,一个孩子如何能藏了六七年之久打不着照面?如果连贴身弟子都看不着,那关非故又是将人藏在哪里的?思来想去只有一处——就是他的蛊室,因为只有那一处,是必会上了锁的。”
“将一个尚不懂事的孩子锁在蛊室?那岂非太过危险了。”
“当然危险。你可知,那宋客曾有个哥哥,就是两岁时独自玩耍,误触兵刃,不幸夭亡。一个小孩子若真被独自关在蛊室里,不可能一次都不误触蛊皿,关默能得活下来,已是万幸,我甚至怀疑——他也许不是天生的哑子。他能听得见,他其实也会说话,只是——发不出声音而已,这其实——更像是因毒而哑。如果他自小遇见毒痛已多,与父亲哭闹亦不得回应,那长大之后遇人追杀竟也不声张,或也就合理,否则就算不会说话,怕也不能这般逆来顺受吧?”
“听起来也有道理……”秋葵喃喃道,“六七岁,应该记事了。”一顿,“若是如此,便是你不与他说,他对这所谓父子之情,也该心中有数。”
“所以就留他自己想想吧。毕竟年月久远了些,不拿关盛、摩失这些人来剥开他的旧伤,怕他都忘了疼。”
“可我还是不懂——你为何要逼他去杀摩失?他就算杀了摩失,也未必表示自此就以心向你了啊。”
“我逼他去杀摩失——但不是真要他杀摩失。你知道他与摩失当年是何交情?这个我也问了。当年他身边还没有关代语,朋友也极少,唯独新来的摩失与他亲近,因为摩失那沙蝎帮的身份与一些秘密,旁人都不好多说,唯有与一个哑巴能多讲几句,是以两个人算是交心,说是知己也不为过,便是摩失离开幻生之后,书信联络也不少。既是知己——知己该当如何?你若想象不出,就想——你我与君黎,也称得上一句‘知己’吧?你的仇人若与你说君黎要杀你,即便他横陈千百理由,你可会信一个字?你的仇人倘要你去杀他,即便他晓以无数利害,你可会真去动手?”
“可我们是如此,未必他们也是如此——你又知道关默是什么样人了?却将他与我相提并论。”
“说对了。我正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人。”
秋葵恍悟过来,“所以你其实是试探他——”
“我虽然已知晓了他许多弱点,却唯有——他的为人,实还不敢称了解。便予他一次机会,看看他——到底值不值得相信。”
此时天色已经全暗,两人走在园心小径,一篷月影正于夜空模糊而现,与门墙昏黄灯笼相映朦胧,树草仿佛都减了清冷却加了柔情。秋葵没再说话,与他慢慢穿过庭院,回到东楼,屋中晚食已备好,沈凤鸣便叫将他的亦送来此间,与秋葵在屋里相对举箸。
正吃得一半,李文仲便来敲门,带了三个仆人小心翼翼将“七方”双琴搬了进来。沈凤鸣一见,不无惊讶,“这么快?”李文仲便道:“秋姑娘的东西,风爷最为上心,紧着催着赶着安了最好的弦,姑娘有暇时便再试一试手,若有什么不妥,记得与我说。”
秋葵虽不明就里,也便道了谢,待几人走了,方起身去看琴身,以手抚弦,一时心中只是万般起伏。
“我还道……”她喃喃道,“还道此番要与‘七方’别过了……”
“只是琴弦毁损,琴身却无大碍。”沈凤鸣走到她身侧,“先吃完了饭,你来试上一试,看这新弦补得如何。”
“可我……”秋葵黯然,“可我……再不能弹奏‘神梦’了。”
“只是不能用出魔音,却无损弹奏。”沈凤鸣很自然地将手搭了她肩,“湘夫人何时对着琴都要发愁?”
秋葵好像没有感觉到般,那手指离开琴弦,与目光一起落于琴身上几个黑色的蚀孔。
琴身的确没有大损,除了——这些因他那晚毒血蚀出的小洞。她那时的确失了神智,可她现在却能清楚记起他是怎样回到自己身边,怎样——艰难地拔出了那把匕首,割断她所有琴弦。
她抚了抚那几个小洞,“我头一次觉得‘七方’残了也是好的。”
她说完这句话才转回头来。沈凤鸣听得一愣,“怎么?”
“‘神梦’四十九魂,‘七方’残损,只余三十九弦,还有十弦,你教我留在心间。”秋葵道,“三十九弦尽断,却总算还有这心间十弦,能留住我的性命,否则——不管是你出手断弦,还是等到我在幻境之斗中力竭受噬,都必落得四十九魂皆散,我早已灰飞烟灭了。”
沈凤鸣怔怔退了一步,“你……知道是我断的弦?”
轮到秋葵笑,“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沈凤鸣面色变得有点讪讪,半空的手只得伸去抓了抓自己面颊,“我还在想该如何与你解释……”
“你不是还与净慧说,我一贯很‘看得开’?”秋葵冷眼。“怎么,这会儿在我面前不说了?”
“这个嘛……”沈凤鸣眼珠一转,换了一副讨好神色,“我的湘夫人与别个女子不同,她心里自有天地,愈是碰到大事,她愈不会乱了方寸,更不会哭哭啼啼的——当然‘看得开’了,你说是不是?”趁着说话,又贴了过来欲要搂她。
这一句话固是令秋葵心中受用许多,不过她还是伸手推了他一推,不肯叫他轻易搂进了怀里。沈凤鸣觉出她两三分犹豫,岂肯就此退却了,口中愈发调笑:“不过——她便有一点不好。大事她都看得开,小事却反喜欢计较,总要与我争个短长,就像这般容我抱她一抱,都不肯依……”
正忸怩推搡间,忽屋外脚步声响,有人用力敲门,“沈教主,沈教主!” 四二六 缄语以默(三)
沈凤鸣眼见是要得手,此时被人搅扰着实有几分不爽快,却也只得应道,“什么事?”秋葵自是趁机躲远了。那门外之人口气急迫:“沈教主——那个关默他好像——好像是——服毒自尽了!”
“什么?”沈凤鸣还未便信,走去开门。关默那两个他早搜得干干净净,哪里还得毒药来自尽?
门外是李文仲的手下,表情焦急。“沈教主还是赶快去看下,我们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可看上去的确像是服毒。”
“你带我去。”沈凤鸣眉心皱起,也只得随他出了门。不知这是否那伯侄两个耍的什么花样。若关默当真竟服了毒,此事倒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秋葵也自心中有疑,跟了出来。甫一至庭院,两人已隐约听见关代语哭喊之声。伯侄二人此时被禁足在武侯园的偏角小屋,原是不算远,片刻便到了门前。只见一左一右两个大人方能按住了极欲挣扎而起的关代语,另有两人看着关默一筹莫展,见得沈凤鸣来,都是吐了口气,手下稍许一松,关代语已然挣脱出来,扑到沈凤鸣跟前,一把拉住他,“你快……快救救我大伯,你快救救我大伯!”
沈凤鸣原不想叫他近身,可见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间真看不出有甚作伪之处,又向关默扫了一眼,只见他面色乌青,双目紧闭,口鼻尽是血污,身上不断打着颤儿,像是很冷——甚至不必细察,他已知中毒多半不假。“他何时服的毒?毒物在哪?服了多少?”心中不是不惊——他与关默说那一番话,不是为了这么个结果。
“就是……方才……我……我不知道。”关代语能答的一个也没有。一旁人已道:“我们方才问过了,听起来关默服毒时,他在另一头,没发现,等见时已是这般了。我们也搜了这屋子,没见着有何药瓶药包能藏毒物的,更未寻着什么毒药踪迹。”
沈凤鸣翻看了关默眼口症表,伸手按住他颈上脉络,细体毒性,目光还是落回关代语面上,“你不要吞吞吐吐的,好好说,他服的究竟是什么毒——你若不说,我真救不了他。”
“我真的……我真的不知道!”关代语大泣,“你……你怎么能救不了他,你不是教主吗!”
“我是教主——不是神仙。蛊毒不是寻常毒剂,要细研出了是什么样的蛊虫什么样的毒性少说也要花几个时辰,只怕他等不了!”
关代语愣愣地看着他,像是不肯相信,良久,忽将两手握拳,“都是你!都是你!要不是你逼大伯去杀摩失师叔,他怎么会——怎么会服毒自尽!”忽又哭泣,“我求求你,你一定能救他的,你——你一定能救他的,我求求你,我只有我大伯了,他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
沈凤鸣耐着性子:“你说他是服毒自尽——那你必是看到他服下东西了?否则,你怎知他不是受人暗算?怎知不是中了淬毒之物所伤?你到底看到了什么,都清清楚楚说出来,若再哭哭啼啼,徒费时辰,神仙也救不得他。”
关代语只得收敛哭腔道:“我——就是我坐在那里——吃饭的那里——大伯躺在床上,却翻过身去,朝了墙里。我觉得他好像——好像把手伸到嘴里过,而且,那墙上有投影,我总觉得——总觉得见到过一条,像是虫子的样子,但我……当时看不清楚……我们屋里——没有灯,就廊上有点光,也不知道……不知道是不是眼花。”
“你一个人坐着吃饭?他没有吃?”
“我叫他了,他说不吃,我就自己吃了。”
“吃饭之前呢?他说过什么没有?你讲得仔细些,从适才离开前厅开始,都具讲我听。”
“就是从前厅回来,大伯问我,如果是我,会不会去杀摩失师叔。我……我说我也不知道,大伯又说,如果把摩失师叔换成了拓跋朝呢?我肯不肯杀他?那我自是说不肯。他便闷闷不乐,没有再说话了。”关代语与拓跋朝交好,此事沈凤鸣倒是第一次听说。
他也没具问。“就这些?然后你便吃饭了?”
关代语道:“我见大伯不说话,就扶他躺下了,想给他伤口换药,他说不用,就没换……这会儿就有人送饭来。我就吃饭了。”一顿,“我看过,大伯睡觉的时候,手上也没有拿着东西的,我真的不知道他吃的什么……”
沈凤鸣忽抬手,一勾便勾住了关代语的脖子,将他勾了近来。关代语吓了一跳,“你……啊,你做什么?”
沈凤鸣的手指在他脖颈上搭了片刻,松了开来,“没事。”他不过想看看那饭食中可曾有什么问题,不过看关代语的情形,又是不像。
“那现在怎么办,你……你肯定能救大伯的,是不是?”关代语半期待半绝望地看着他。
沈凤鸣沉吟不语,一旁秋葵已道:“照这症象看,好像是冰蟾之类的冰蛊吧?我以前在泠音门,那里偏僻苦寒,也听说过有这类毒虫。冰蛊——有解法么?”她料想但凡同源之蛊大多数应有解法,不过难易之别。沈凤鸣往日里蛊功之修炼或许不够,可眼下有了幽冥蛉之力,总该没有什么能难得倒他才是。
沈凤鸣知她意思,叹了一口,“虽多半是冰蛊,但却又有几个疑处。其一,这类毒虫很难寻,靠近雪山处方有,即使幻生界先前在西北大漠的时候在雪山上捉到过,也不可能带回中原,在这南方腹地的秋天存活这么久;其二,凡冰蛊的个头都不小,他先前如果藏在身上绝不可能不被我发觉,寻常更不可能就这么吞得下去——要真吞下去了,当时就该毙命,怎么还轮得到我在这里见得活人?其三,他浑身冰凉,固然是蛊性所致,可如是服下冰蛊,口鼻处也不该有血流出,眼下难说是不是还有旁的毒药附同,只是毒性不及冰蛊猛烈,所以一时探察不到,若要解毒,也不可不虑。有此三疑,我不得不追问可曾亲见过毒物——如若不曾,甚至说不出半分毒物之线索,我实无法只依冰蛊来解。”
“那——不能一试?”
“解蛊凶险,若错了方向,莫说他救不活,连我都有性命之忧。”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什么办法?”秋葵与关代语齐声问道。
“……用‘吸髓’。不论是什么毒,但凡是幻生同源,都能解。”
“‘吸髓’……”这两个字仿佛将秋葵的心轻轻扎了一扎。上一次的“吸髓”将沈凤鸣置于了何等境地,她当然还记得,当下里忙道:“那不行。”
“‘吸髓’——是什么?可以救我大伯?”关代语已经跟上。
“可以一试,不过就是——他要受点苦。”
“不是他要受点苦——你怎么办?”秋葵急道,“你幽冥蛉剧毒还未解,你还要吸入新的剧毒?”
“不就是仗着有这身剧毒,否则怎么敢轻用‘吸髓’。”沈凤鸣道,“你放心,这冰蛊虽然还未找到源本,不过只要是同源蛊毒,毒性必越不过‘幽冥蛉’,不会有事。”
“真的么。”秋葵将信将疑。关代语急急道:“要怎么做?”
“你先把你大伯扶起来,将他上衣除下,以脊背对着我。”沈凤鸣道,“余下的我来就是。”
关代语连忙照做。秋葵拦阻不得,只得退到一旁。沈凤鸣又令人将烛火置于台上,将袖间一匕取出,放于火上稍许炙烤。
“是……是要用匕首刺开脊骨吗?”秋葵有点犹疑。
“这回没有刺刺的针,就用匕首了——反正他一个男人,又不比你娇嫩。”
秋葵原本还未曾想得太多,可沈凤鸣这一句话,她忽有了两三分代入之感——上一次,自己就是这样毫无遮挡地裸露在他面前的吗?那些本不曾也觉不必去想的细节忽然都自心尖绽出来——那想要忽略遗忘的旧事却以另一种方式呈现于眼前,她忽怎样都无法再淡然于沈凤鸣早就那样看过自己身体的事实,连呼吸都急促了,急促得浑身发烫。
此时的沈凤鸣却无暇注意到她的心思。“吸髓”毕竟不是易事,即便已非首次而为,他也不可能分心他顾。秋葵慌乱乱不敢再看,回过头,避到屋角。呼吸还是静不下来,理应已经痊愈的脊上的伤口,都传来一阵一阵若有所指的酥麻的痛辣。
耳中传来关代语的惊呼和沈凤鸣的低语,秋葵只觉连太阳穴处都怦怦剧跳起来,不得不越发避出了屋外,明知不该却也忍不住要去想那时的沈凤鸣究竟做过一些什么,可曾——可曾更逾矩地对待了自己。脑中纷乱,她无法想象这样的自己又是如何能够在那之后面对他——那所有与他相对的样子,本都该只余无地而容。
也不知心思沉沉浮浮地过了多久,一名守在门口的汉子见她面色变换不定,犹豫许久,小声道:“秋姑娘……还好么?”她稍许醒神,小心翼翼地转回头去,看了一眼屋里的景况。关代语还瞪圆了眼睛看着,但面上的泪色收去了好多,显见已看到了希望,不再大呼小叫。可是看见沈凤鸣背影的轮廓,她又顿然回头。她不知该不该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在不得不与他一起离开洞庭、上路回临安之前,都再也不要见他的面了。 四二七 浅夜深寒
“吸髓”功毕,关默面上青色消退,恢复了几分生气,关代语喜不自禁,扑将上去,奈何关默远远没醒,他连忙又是擦血,又是穿衣,间或还抹一把新掉出来的泪。
沈凤鸣觉得身体有几分僵硬——那是太多寒冻一下涌进体内的僵硬。他不得不多坐了一会儿,但一时半刻,也着实缓不过来,当下里回头便待叫秋葵——不管怎么说,这会儿叫她扶一把,总不为过?
可这一回头——她不在屋里。
“秋葵呢?”他脱口问关代语。
关代语哪里会注意到秋葵的去向,摇头示意不知。沈凤鸣心中稍急,强自起身,道:“你先看着你大伯,他若醒了有什么不妥,再来叫我。”便匆匆往外走。
“那个,要是我大伯他……”关代语想说如果我大伯他还要寻死该怎么办,可转念也知这话不该问沈凤鸣,更何况——沈凤鸣说完话就已没影了。
秋葵不在屋外。沈凤鸣问了门口,得知秋葵不知为何匆匆离去,表情异样得很。他如何猜得到今日之情景会令她心里想了那些,不及多问,忙忙向东楼追去。
可问了东楼仆妇,秋葵不曾回来。
沈凤鸣一颗心悬起了几分。早前章再农潜入之事余惧未散,他虽然尽力陪在秋葵身边,可若今日——因了关默反疏失了她——他不敢深想,一时也不敢声张惊动,只转头往别处去寻。
身体有点发冷,眼前也有点发黑。从关默身体里吸得的不仅仅是这一次的冰蛊之毒,还混有其这么多年修炼而得的蛊力,虽有幽冥蛉之毒为凭,但这样剧毒也足以令得他一时之间头重脚轻。再多跑几步,身体却没暖起来,冰凉反而散入四肢,整个人像被冷雾笼住了,以至于他浑身都发起颤来。
聚着一口气绕到中园的时候,他看见了她——一袭白色斗篷幽幽如先前归来时那朦胧的月。她独自坐在中园的圆形跨槛上,静止的灯笼的光照亮了她一半的面容。
一颗提起的心忽然放下,一股提起的气也忽然沉下,沈凤鸣开口,原是要说,“你怎么一个人来这儿了”,可——竟然没说得出来,“你怎……”他只说了两个字,膝腿竟是软了,喉间竟是哑了,巨大的蛊毒之力还是压过了他,摇摇晃晃跌倒的姿势狼狈已极。
“沈凤鸣?”秋葵当然发现了他。虽原是想避开他才独自“出走”,可这相遇的方式实在是猝不及防,以至于她一时忘了自己的本意,下意识上来要接着他——却当然接不着,她早已不是昔日的秋葵,哪里又还来得及掠动身形,只能眼睁睁瞧着他十分不雅地摔落在地,一时有点怔住。
沈凤鸣伸手扶了地面——总还是要站起来。这一站却也艰难,虽是起了来,却立足不稳,好似又要跌倒。秋葵见他踉跄,不敢再怠慢,忙上前一把扶了,还未开口,一整蓬的寒气扑面扑心而来,她吓了一跳,“你怎么这么冷?”腾出一手解下自己斗篷与他披挂。
“冰蛊,比我想的要厉害……”沈凤鸣说话间还是忍不住哆嗦了两下,“太冷……我们……先回去……”他颤着声音,嘴唇都像变了色。
“你不是说你不会有事,我……我方才看你没什么,我才……”秋葵想要解释,心里却知,自己这“不告而别”当然十分不对,而那理由更是说来荒唐,不觉赧然不言。此时蛊毒发作正盛,沈凤鸣勉强与她往回走,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倒也未必一定有险,只便似那夜的幽冥蛉——纵然最后或许确会无恙,可中毒当晚那一番生不如死之苦,终究是免不得。
“还很冷么?要……要不要紧?”秋葵怀了些愧疚之意,更带了未知吉凶的焦虑。这句问话也是多余。——当然很冷。沈凤鸣虽然摇了头,但那件斗篷,却越发裹得紧了。
“这样呢?这样好点么?”秋葵将身体偎上一些,将一双手抱住他。她抱得那么轻柔,以至于——沈凤鸣愣了一愣,一时以为是错觉。
他转头向她看了一看,才敢确信——她是抱着自己。她的眉心微微蹙着,显然是真的担心。他知道,她是什么也没多想,可他的一颗心忽有点不知该往哪里飘——自己这么多次想好好抱她一抱都还未算可得,现在——竟被她自己揽上来了?
他出神看着她,整个人轻忽忽的,走得一颠一簸,像失了重,可身体的颤抖止少了许多。秋葵想来也觉出了有用,暗自放下心,“一会儿回去,让李文仲叫人给你多准备两床被子……”
她忽轻轻“唔”了一声——在意识到发生什么之前,沈凤鸣的唇触到她的唇,冰凉如冷泉。她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行路之中突来吻她,可其实——两人的距离原不过他一侧颈俯首,沈凤鸣若当此还能忍得住——那大概也不是沈凤鸣了。
她心头一阵惊慌。不是惊慌于——他这如旧的放恣;却是惊慌于——自己变化的心衡。她想象着自己应是要躲开的,可没有躲,也躲不开——只要她还选择将这一双手抱紧着他,不肯松开这个需要她来温暖的身体,不肯弃他独受寒冻。
“不用……”沈凤鸣清浅的呼吸吹在她的鼻翼,“有你在……什么……都不用……”
只是这样一驻足。所有的灯火都黯淡了。所有的风声都消逝了。冰凉隔着重衣渗入她还偎住他的胸口,冷冽从唇舌深沁她的咽喉和心肺。她没有防备他是何时也伸过了一只手,像怕她脱逃般将她牢牢把在自己身前——整个身心,只要一瞬间,就都已是他的气息了。
她闭着双目,不敢看他——她不能想象,默许了他这般亲吻而毫不抵抗,和曾被他触摸过脊背,到底哪一个,才更叫人无颜以对;而她自此往后,又该怎样装作——一切还与过去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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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连自己都走不稳,沈凤鸣一定是要将秋葵抱起来,抱回东楼去的。
不过现在,还是只能老老实实地,由她半扶半抱着,踽踽往回走。
近了庭院,他还是耍了个心眼,说起去东楼上看看净慧师太可在——要她看看自己眼下情形,可有什么办法快点好转。事实上净慧知道的当然不会比他多,纵然她内功深湛,可对于幻生界的蛊毒,也没有什么应对的法子——至少不可能强得过他身上的幽冥蛉毒。可秋葵不疑有他——也是她这一路都神思恍惚,不曾细想,便与他上得东楼来。沈凤鸣与净慧打过照面,果是并无良策,也只能少作走动,早些休息,如此一些意料之中的言语罢了。
两个出了净慧的门,沈凤鸣转手便进了秋葵屋里——他的本意原就在此。“师太说了,‘少作走动,早些休息’。”他十分惫懒,“南楼——我是走不过去了。借你这里睡一晚。”
秋葵想了一想,“也好吧。就算你回了南楼,我也必是一样要看着你的。”
沈凤鸣没料她应得这般一本正经,一时倒觉没趣。他这一晌发寒发晕,强撑回来实已极限,唯一能做的便是倒头就睡,不过是不舍她方才这一番难得的亲近,口上不肯打住罢了。可秋葵——他实有点难信,秋葵几时也变得了这般狡猾——他不信她听不出他的意思,却竟学会了——“以进为退”?
他自不会就此认输,便不客气。“这是你说的。”当真上前往她床上一躺,拉开她衾被盖起,暗自觑她反应——若要比拼面皮之厚,秋葵当然是万万比不过他的。
秋葵却只道:“你先好好休息,我去叫人给你烧个炭盆。”转身走了。
沈凤鸣还想说什么,却竟叫不到她了。料不得她竟是当真,他也只能抱了被子,等她回来——这般躺着,头一沾枕,人甫平弛,痛楚疲乏更全数涌出,现在就算想起来也难了。
楼下仆妇不知头尾,只先见了秋葵与沈凤鸣搂搂抱抱地上了东楼去,自是聚作一堆嘁嘁议论,忽见秋葵回了廊上,忙收起嘻笑,迎上前去应话,一个应了去取炭火棉被,一个便上楼待替她收拾一直留在桌上的残冷饭炙。
“我来。”秋葵有意无意挡了门口,回身自将桌上收拾了,将碗筷交给仆妇。仆妇不得她允准,不敢进了去,只能隔着门往里偷觑,可屋里没点灯,也看不出沈凤鸣是不是还在,好不失望。
秋葵如何不知这些仆妇心里想些什么,面上却还是一无表情,虚掩了门,自己等在廊前。未几,两个仆妇一个抱了两床被子、一个备了些热水来,道:“这时节还没准备炭盆,正去安排了,姑娘再稍待片刻。”她便道:“那算了。要这些就好了。”
仆妇见她神情清淡自然,不觉生出几分自惭,也不敢再多想,无言告退。
又是戌时光景——理应是沈凤鸣毒伤恢复最快的时辰。秋葵先点起了灯,才抱了被子到床前,“没有火炭,你将就些,就多盖……”
话音未落,她噤了声。沈凤鸣——好像是睡着了?
想来总还是嫌冷,他将身上被子裹得十分严实。秋葵没再说话,将新被一层一层再仔细与他盖好,才取了床尾凳子,坐在一旁。这两日自己睡得多,他睡得却少,若是今日“吸髓”所致的新毒能令得他深睡一场——哪怕他惫懒无比地占了她的床榻,她倒觉也不算枉。
——那话不假:即便他是回了南楼去睡,她总也还是不放心,要跟了过去的。若定要叫人看了笑话,那么——是在自己屋里与在他的屋里,又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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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非正文)
这么快又过一年……前年2月14【319:执子之手】,去年2月14【372:叶落梧桐】,加上今年……呃不是故意藏彩蛋的,只是顺便。
请期待明年。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