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全文阅读 第43分节

四二八 浅夜深寒(二)

    发了一会儿呆,她倒了杯热水,自己饮了。才依稀敢再抚了自己回暖的唇,细细去想——这到底意味了什么。在今日之前,她从来不敢真正面对了他。她直觉地知道,在自己之前,他一定遇见过很多女子,对她们也献过种种殷勤,当然——也一定与她们亲近过。她知道没有办法证明——这一次他的真心便就会久长,便不是种浮浪。她只是——只是知道自己心中一直想把持的度衡,终于还是斜落了。

    无意识地,她起身到妆台前,摸到那支旧木钗。——他说他没有将这双珠珥送给过别人,可——世上又不是只有这一对珠珥。正自自嘲,灯火晃着,敲门声再次传来。“秋姑娘,还没睡吧?”李文仲的声音。

    秋葵握了木钗,近了门边,“有什么事么?”

    “那个——沈公子是不是还在姑娘这里?”

    秋葵微微一滞,不知该当如何回答。先前是白天,现在却是夜里。以往是自己受伤,沈凤鸣守着也就罢了,况夜里也大多交由净慧,眼下——到底是难以说得清白。

    “秋姑娘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李文仲听她不答,连忙道,“就是方才听报说,关默已醒了,想再见见沈教主。我见沈公子屋里没人,所以来姑娘这问问。”

    秋葵不觉向屋中看了眼。关默醒了——沈凤鸣却睡得熟。

    “原本——这么晚了,应该一口回绝了他才是,”李文仲赔着笑,“不过我也是想过来看看——怪我疏忽,先头从姑娘这送完了琴,便以为无事,也没人来报我关默服毒之事——直到方才听外面说姑娘要炭火,才出来问话。沈公子不在这里么?”他问到这里也着实有点好奇。沈凤鸣但凡是在此,当然早就说话了——依照几个仆妇的说法,他上了楼,就没下来过,总在这东南二楼之中。

    秋葵犹豫了下。李文仲既然已去南楼看过,自己再想隐瞒什么,想来也瞒不过去。便干脆坦然以告,“他在我这里,不过眼下睡了,我不便叫他起来。”

    李文仲方道:“是听说沈公子还给那关默运功解毒——是不是用功过度,因此不适?我去叫人备些汤药补剂,那炭火也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就送来。既如此,关默那里,不理睬他便是了。”

    “关默……”秋葵还是沉吟了下,“关默的事情,我大概也知道。你叫他来,我听听他想说什么。”

    李文仲听她如此说,自是应声而去。

    待到放好炭盆,关默也抬上了楼。东楼是女客居所多少不便,秋葵便央李文仲稍许照看沈凤鸣,自己候在东南楼相交之处的廊上。

    关代语照例站在关默身边,不过此时安静了许多,一言不发。

    “沈凤鸣不在。”秋葵开门见山,“你若是想来道谢,我替他受了。若有别的话说,与我说也一样。”

    关默默然指了指她身后之人,示意要人退开。秋葵便叫人去远些等候,这一边关默甚至将关代语也稍稍一拍,要他也一同回避。

    关代语大是惊讶,“大伯……?”

    见关默眼神坚决,他自也无法,只能悻悻走开。转廊处只剩了秋葵与关默两个,她不觉冷笑:“你叫你侄子都走了,我怕是也看不懂你说什么。”

    关默伸手,勉力从担架旁拿起一个瓷杯,竟尔出声:“你转交沈凤鸣。”

    秋葵吃了一惊。“你会说话!?”

    许是太久不曾言语,或是伤势之故,关默的声音粗哑如枯纸,又极低极弱。他将瓷杯举在半空,“这是……我先前所中之蛊。他如要解毒,应用得到。”

    秋葵心中还惊讶未定,盯着他未肯便接。关默咳嗽一声清了几分喉音,又道:“你放心,蛊虫已死了。”

    秋葵才看向瓷杯——那是武侯园的屋里用作水杯的,想来关默那处也无有别的容器,故此将水杯拿了过来。隔空垂目,只见那杯中蛊物鲜血淋漓,形状可憎,昏黄廊灯之下虽看不清本色,也能约摸辨出是个蚕虫模样。她心中厌怖,不过沈凤鸣蛊毒发作是真,她虽憎恶也只好接过。“你为何要一直装作不会说话?”她不想多看杯中,放在扶栏,追问的语气咄咄逼人。

    关默的目光却追随着杯子,“装?”他语气虚弱,面色惨白,“此物——便是我无法说话的缘由。”

    “……这么说你方才不是服毒自尽?”秋葵忍不住再瞥了杯身一眼,心中想起适才沈凤鸣那番话来,不免起心试探:“……这毒蚕令得你不能说话——是不是与关非故有关?”

    关默目光忽剧烈动荡起来,秋葵便知多半说中,接着探他话头:“所以你连关代语都遣走了,你不想叫他知道此事。”

    关默面色重归黯淡,良久,方嗤笑一声:“就当我是服毒自尽。世间既无活路予我——你们便由得我一死就好,何必费心留我性命。”

    秋葵不免冷笑一声,拿话讽他:“这么轻易就觉得没了活路——你还当真是不争不抗惯了?你就没想过,你若死了,幻生就落在旁人手上——连关代语都要落在旁人手上?”

    关默苦笑,“幻生?——从来都不是我的幻生。代语——也不是我的孩子。我不过是我爹养的一个蛊人,我能得到什么?现在落在你们手上,更不过是你们的棋子。——我能争什么、抗什么?”

    秋葵心中顿然巨荡——原本沈凤鸣只是推断关非故或不曾妥待他,令得他自小受了不少毒痛,可若竟是“蛊人”——个中残忍又远超所料。

    她不动声色。“既是‘蛊人’,你却还要叫那一声‘爹’?世间没有一个‘爹’,能这样待自己骨肉的。我们——至少没那般折磨过你。”

    “是么。”关默道,“若要论骨肉论至亲——最终你用魔音夺去自己外祖父性命,又能比他不同?”

    秋葵虽然极欲争辩,好在她还记得沈凤鸣的言语,当下道:“我不与你分辩。你若想报仇,尽可找我。可这世间究竟何者才值得你拼上性命,你到现在都不明白么?——沈凤鸣为何要救你性命,你到现在都不明白么?”

    “我是不明白。”关默道,“该救我的人,从来没有救我。不该救我的人,却不让我死。我过来就是想问个清楚——你们究竟要我怎样。你们要我杀摩失——我的答案你们也应看到了。就算你们看不懂,沈凤鸣也该知道,他这一番‘吸髓’用在我身上,我功力所剩无几,就算活下来,自此也再没什么本事替他卖命——留我,到底有什么用!?”

    “你以为他只是想利用你这一身‘功力’?”秋葵忽转开面去,望着栏外那个昏黄的夜,“没了一身‘功力’的人——又何止你一个,哪一个……还不是好好活着?你若不活下来,又怎么知道没有用?”

    “‘你若不活下来,又怎么知道没有用’……”关默似是回想起了什么,“这句话……好久了……”

    秋葵转回头来,“关非故到底是不是你亲爹?为什么要将你变成了蛊人?”

    “原来你不知道。”

    “……‘蛊人’这种事,怕是寻常人也想象不出。”

    关默哂笑一声。“我与那天你们见到的‘蛊人’有点不同。他不是为了将我炼成个‘打手’,而是为了一个特别的目的——为了——他当年修炼内功。”

    “有什么内功要靠蛊人修炼?”秋葵不解。

    “这个——说出来你就知道。”关默道。“这内功在这江湖最出名的一次用法,大概就是打了朱雀一掌。”

    秋葵忍不住轻吸了口气,屏了呼吸。

    关默缓缓道:“自来江湖都传你父朱雀,幼年为寒性掌力所伤,哪怕后来他成为绝世高手,极寒内劲世所罕有,也始终未能痊愈,如此想来,那一掌之内力可谓高之极矣。可惜——可惜三支当年远遁江湖,幻生蛊术没人懂得。若是当年有明白幻生究竟之人替朱雀看上一看,便会发现——那一掌之所以难以痊愈,并非什么高深内功修为,其中邪寒,是来自于冰蛊之力。我爹当年借助某种办法,将冰蛊之力摄入了自己体内,与自身功力相合,将这极为霸道之力化为己用,自然,也便能将之作为掌力击出。他本是幻生之后进,蛊术修炼不可能立时超群,若不是有此一手,怎么可能年纪轻轻就在同辈弟子中脱颖,终得这个执掌之位。”

    “你说的这个‘借助某种办法’,就是通过‘蛊人’——通过你?可那时——四十年前?——你?一个婴孩?”

四二九 浅夜深寒(三)

    关默咳嗽一晌,声音还是幽弱。“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想到用‘蛊人’的法子。最初的办法,当然是直接吞服蛊虫。司蛊的门派,为了能短时大增功力,这样的先例不少;谨慎一点的,便汲取毒液服用,先是少量,逐步增多。幻生之中最为普遍的是修习‘碧蚕蛊’毒掌的,我爹当然也这么修习过,甚至直接吞服过碧蚕蛊——但他还是觉得碧蚕蛊毒性不够,而当时幻生在大漠,靠近雪山,那时派中所存毒性最强的蛊虫,就是捉来喂养的几只冰虫。”

    秋葵不免又向那水杯望了一眼,“就是那个?”

    “就是那个。”关默道,“我爹有一个交好的师兄很得师长器重,当时分得一条冰蚕,正在修炼。他就将这想法与师兄说了——他入幻生虽晚,但最为刻苦,常自细读详查蛊虫之资料,所知有时反比其他弟子更多——他便对师兄说,冰蚕作为蛊虫来操纵固然厉害,可因为比寻常蚕虫个头大,手法驾驭上其实不比其他蛊虫便利,更为有效的用法,是将冰蛊之力化为自身功力——就是吞服冰蚕。如此这般劝说,他那师兄也觉得有理,但冰蚕毒性强,他也不敢轻动,两个人调制了冲克冰蚕毒的药物,起初是试让冰蚕咬手指,咬后即刻敷药、服食解毒之物,渐渐身体耐受些了,而且两人也的确觉得功力有所长进,心痒难耐,便决意铤而走险。可惜,新的冰蚕还未长成,手头的成虫只有一条,若要吞服,只能是给师兄。”

    “后来呢?”秋葵追问。

    “后来——他的师兄果然吞服了冰蚕。可是——他没受得住,死了。”

    “……所以关非故才——想了别的办法——想了蛊人的办法?”

    “没错。”关默道,“他大受了震动,后怕不已,便花了两年的时间,先精研如何豢养冰蚕,将这稀有之物养出了不少,师门便分了给他单独的蛊室,专用来养冰蛊。他自己不敢服食冰蚕,但他——私下捉了一些人养在蛊室里,将冰蚕给这些人服下,辅以药物,成为蛊人。大多数——当然受不了,便死了。但不会立时死,因为他先前研出那克制的药材,能让蛊人支持一些时日,就是这些时日,他——割开蛊人的血脉,饮他们的血。”

    秋葵听得手指都是一颤,“他也这样饮你的血?”

    关默不语。

    秋葵稍许宁神,“……可你那时才是幼孩,那些来龙去脉——你是怎么知道的?总不见得——关非故还会告诉你?”

    “你知道摩失当年为何会离开幻生?”关默冷笑,“因为他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稍稍停顿,“摩失——在幻生的时间不长,前后不过数年。但他天分很高,也很好学——很好奇——很胆大,连我和关盛都不敢轻去我爹的蛊室,他却敢偷偷去了。去了之后,还时常来告诉我。但有一日他来的时候,整个面色都不对。他在我爹的蛊室里翻到关于此事的日志。我爹当年试验蛊人,为求比对,仔细记载了每一个蛊人的性状——每个人喂过何种药物——每个人何时服下冰蚕——是如何反应——他于何时、喝了多少血——以及,每个蛊人活了多久。摩失初看时还没敢信,但还是好奇——去调查了此事。当年那个师兄吞服冰虫不治,还有我爹后来受师命豢养冰蛊之事,自是能够问到的;加上,我们那些年一直在大漠没走,而摩失就在大漠长大,当然能查问出昔年的确有过不少孩童失踪的事情。诸种证据放在一起,他不得不信。他唯一不曾知道的是——我就是蛊人中的一个。他一说,我便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不知道你是蛊人——怎么竟敢来与你说?你可是关非故的‘儿子’。”

    “他了解我。他也相信我。那日,他是来与我道别。表面上,他是假作犯错,让我爹将他逐走了;实际上——他说,他虽早知幻生非善类,他也自认绝非好人,可此事还是叫他难以想象,叫他心生寒怖——叫他一刻也无法再待下去。他与我说,希望有一日——我也能下定决心离开这个幻生。我当时——什么也未说,他可能觉得我不信那般耸人听闻的事情,便将日志留给了我,叫我仔细看明白那都是些什么,必就不会想留在我爹身边了。”

    “那你看了么?——那些蛊人的记载里,理应有你?”

    “我根本没看。我也不想深究我的来历。”关默冷笑了声,“你若像我一样,经历过如是可怕之噩梦,你定也会宁愿永远不要想起。”

    “所以——这么多年,你还是自欺欺人地留在关非故的身边,对他言听计从,甚至还为他再养新的蛊人,助他为恶。”

    关默沉默不语。

    “这只蛊虫——”秋葵忽将杯子拿起来,“真的就是当年那一只?一直在你身体里?一只蚕怎么可能活四十年这么久?”

    “蛊虫,自来都有活跃与休眠之说。它只是无法活动,被迫着一直休眠。”

    “无法活动?什么意思?”

    “也许当年我实在是太小了——他给我喂下冰蚕,头几天,都是好的,他也取了两次血,可是——后来,”关默忽伸手比了比自己的胸口,“冰蚕游走我身体的时候,卡在这个位置。无论他如何再催动蛊虫,冰蚕就是无法动弹。当时因为受药物压制,冰蚕每天吐出毒质还不多——而其后不能生出新的毒质,所以我才能活着。但也是因蛊虫堵在了声腔,我再无法发出声音。”

    秋葵听得怔住,半晌不语,忽省悟过来,“你分明看了那日志,不然怎会知道?——你却说你没看!”

    关默扭过头去,仿佛没有听到秋葵的话,继续顾自道:“他——想来是不肯轻易死心,所以没有立时把我抛弃。而后——可能是将我养得时日久了,不慎叫人发现,告诉了师长,他不得不留下我来,说是他的孩子,只不过不会说话,他羞于带我见人。可那冰蚕始终不能动,后来,他也便好像——忘记了我不过是个蛊人。直到很大了,我还不知道会说话的人该是什么样,我也不知我身体里是有这样的东西,只知道,我每一日都如要绝了呼吸般痛苦,只记得,我曾打着手势求他,说我不想活下去了。他——便与我说了你方才那句话。他说,若不活下来,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用?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我活着就要这么痛苦,直到——很久以后——摩失将那日志交给我的那天,我才懂了。”

    秋葵忽觉心里也有几分发堵——堵得发慌。关默——原来是始终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而——直到那年,听了摩失那番话,直到看了那日志,回想自己的种种,才终于恍悟——那一刻的他是何等心情,她承认,她无法感同身受。

    “摩失走了之后几年,幻生搬离大漠,去了海边。那几年我没有一个朋友,偶尔回想起此事的时候,只觉如隔世荒唐,只觉得——那些事情,根本不存在。除了比往日还更听我爹的话,比往日还更苦练蛊术,我还能够做什么?”

    关默勉力抬头,目光与秋葵相对,秋葵终是生出了两分怜悯来,不想再追问,也不愿再出言讥刺于他。“这冰蚕我先带走了。”她说道,“我不妨与你说实话,摩失——他身上有幻生蛊,待到我们回了临安,他若想活命,必也不能长久留在此地——沈凤鸣说过,能留在幻生的,只有你。”

    稍一停顿,“自然,你还有选择——你可以不接受这般好意,继续视我们为仇。我只告诉你,当年,我的‘外祖母’,世人都觉得她除跟随关非故之外再无第二条路可走,可她就是不肯,她早已看透关非故是什么样的人;如你所言,就连摩失——都决然与关非故一刀两断;甚至你的侄儿关代语,你没有发现么,他其实也早在你和他的生身父亲之间选择了你,因为即便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至少能感觉到——谁待他更好。你之前有多痛苦、有没有后悔,我一点不关心,但——既然今天沈凤鸣费心救了你,我总希望,你这一次——不会再选错。”

    关默转开脸去,只有肩膀微微发颤。

    秋葵没有再等关默的回答,握了瓷杯,慢慢的、一步一步走回东楼。话虽然说得居高临下,可心里究竟还是有些沉重难安,到了屋前,才稍许平静下来。李文仲早在屋前探望,“怎样秋姑娘,说了些什么?”

    秋葵摇摇头,“一些琐事,主是给了我这一只蛊虫,总是良心发现——怕沈凤鸣因了救他有什么意外。”

    李文仲一笑道:“我看沈公子睡得平稳,应该不会有事——这屋里这么热,我热得都受不了,他总不会还冷了。”

    “还要有劳你,派人再将关默送回去。”

    李文仲挥手示意小事,不过临别时终忍不住再向屋里张了一眼,小声道:“秋姑娘,容我私底下问一句,我们风爷这是不是——没机会了?”

    秋葵顿然已窘,还未说话,李文仲已自哈哈大笑,“我早与他说了,他偏不信。”提了门口灯笼,摇头晃脑便走,一路尚不忘哼起了曲儿:“赢不下那美——娇——娘——啊——那美娇娘的一——颗——心——”

四三〇 浅夜深寒(四)

    秋葵面上微烫,无言以回。就算坦荡如李文仲,至少也知道,她与沈凤鸣这般独处一室有些别样意味。

    ——可眼下又能怎样?

    她掩门,放下瓷杯,将灯端了去床头看——果如李文仲所说,沈凤鸣睡得平稳——她出去这么久,他连动都没动过一分。

    她反有点不安——关默说,冰蛊邪寒,那是连朱雀都多年不曾痊愈的内伤,沈凤鸣——真会没事么?这么一想,她不免慌忙忙从三层衾被之下摸出他手来。屋中炭火正旺,自己方进来未久就已觉热燠非常,几欲冒汗,沈凤鸣那手竟还是不暖。

    可探察腕上,脉象如旧,并无什么不妥。再摸额头,额上此时已不算冷,亦不热,并无汗出;面上干燥,呼吸静稳,安定得不能再安定。

    应是无事。秋葵心虽放落,反觉几分空落无措,于榻上坐了一坐定神。这一番莫须有的折腾——沈凤鸣再是睡得熟,总也是被扰醒了几分,忽便于模糊中转了一转头,秋葵吓了一跳,忙弹起身来。

    “什么……什么时辰了?”沈凤鸣半梦半醒中问出一句,想要翻身只觉身上沉重,伸手待推,那三床厚被岂有那么容易推开,沉沉压在周身,他一时却也说不出是乏累还是舒服,干脆便也继续委身其中,不再动弹。

    “大概有……有一个多时辰了。”秋葵目色闪烁,“你好点了么?”

    沈凤鸣实也说不出可曾好些。似乎——不那么冷了。可——总还是有些不知该用昏沉或是轻飘来形容的幻觉。“我几时睡着的?”他似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你一直在这里?”

    “刚才——关默来过。”秋葵便道,“我出去见了他一见。”

    “唔,说些什么?”沈凤鸣显然还未全然清醒,话问出口才朦胧想起,“……他这么快醒了?”

    “醒了,还把那蛊虫带来了。”秋葵回身去桌上取了那水杯过来,“你要不要看看,有没有用?”

    “不看了……”沈凤鸣语气依旧带着几分虚脱,仿佛又要睡去,“明日吧……”

    “你……你也不问问这蛊虫他从哪里得来的?”秋葵却急欲与他诉说。

    “嗯,哪里来的?”沈凤鸣目已闭起,随口问着。

    “你先别睡!”秋葵将他推了一推。沈凤鸣不得不睁开眼睛——灯火之下,秋葵的面色有几分黯然若失。

    “怎么了?”他双目微微眯起。

    秋葵一点点将适才与关默见面前前后后与沈凤鸣说了,说到往事细处,提了灯,坐在凳上,只觉胸口发闷,几欲难言。

    沈凤鸣原是睡意十足,这一番话听完,倒是彻底醒了,怔忡了一会儿,他忽然就往床里退了一退,让出一半的地方来,“别多想,先睡吧,明日我去找他。”

    这语气当真是寻常已极,仿佛同榻而眠早是寻常已极的事情,以至于秋葵都怔了一怔——昏昏灯光下差一点要怀疑起自己来。她随即大是怫然,“我好好与你说着事情,你……你却在想些什么!”

    “我怕你累了。”沈凤鸣一脸诚恳表情,“——倒是你在想什么?你不会以为我肯真害你一晚上不睡?”

    “我……”秋葵实是发作不得,“……我不累,不必你挂心。”她似很有些后悔竟会指望了沈凤鸣能与她共鸣交心、解她这番吐诉的心思,霍然站起,转身走回桌边将灯与瓷杯皆重重放落。“你睡吧,不用管我。我也不扰你。”语气骤然冷淡。

    沈凤鸣不无费劲地从层层厚被中翻了个身,远远向着她,“大半夜的,非要听我应几句关默的事才高兴。”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秋葵气咻咻坐下。

    “关默他——心里其实早想好了。所以我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明日自找他谈谈怎么接管幻生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他肯了?你怎知道?”秋葵不觉瞥了他一眼。

    “你没想过——一条四十年都卡住出不来的虫子,怎么今天突然就能出来了?”

    “不是因为蛊主死了么?”秋葵道,“关非故死了,他施下的蛊虫必有变化。”

    “这么说是没错。可你别忘了,这是当初蛊主在近旁都没法催动的蛊虫,休眠了四十年——四十年是多久啊,你能想象?除了关默一直不能说话之外,甚至没有什么能证明虫子还活着。自婴孩幼童到今日,它便早与脏腑生为一体了也未可知,换作是你,你敢轻动么?”

    秋葵听得咽喉发凉,咬唇不说话。

    “代语说,曾看到他将手伸到嘴里。若我猜得不错——就算蛊主死了,他的蛊力也远不足以将这条卡死的蛊虫催动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手硬生生将之强拔出来。蛊虫若是活着,一旦得以活动便会生出剧毒;要是死了,这四十多年的共存更等同于拉扯出自己的血肉。如果——一个人不是想好了答案,不是决意了与过去一刀两断,不是有了置之死地之悟,他绝不可能做得出来。”

    秋葵面色苍然,放在桌沿的手竟尔微颤难止。

    “想来——总还是先前那一番话激得他下此决心。”沈凤鸣叹了口气,“‘蛊人’——当真匪夷所思。我以为关盛要杀他,已是叫他难以接受之极限了。现在看来,我低估了他——他是真的都早知晓,却甘愿装作不知。”

    “当然匪夷所思。明知那些人如何待他,他偏要那么多年还定帮着他们——早点下决心离开不好么?”

    “他看过那日志。说不准——他真是关非故的亲生儿子。”

    “若是亲生的,那岂不是——岂不是更可怕!”秋葵道,“到底是要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才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若是我,这样的父亲我宁愿不要!”

    沈凤鸣反笑起来:“是啊——与他一比,我好像一点都说不上个‘惨’字了。”

    秋葵微微一怔,少顷,才道:“所谓‘悲惨’,原也不能用来比较,有时只是——各有各的不同。”一顿,“你……你那时……都没说完。”

    “说什么?”

    “说你小时候——说你爹。”

    “你要听?”

    “……你说过,要……都与我说的。”

    “我爹——也没什么好说,我对他印象极淡了,本来也没见了几面,说过些什么话也是不记得,就如同没有似。”

    “那为什么……”秋葵道,“我听人说,那时你毒发垂危,口中却说着,想回洛阳?”

    “是么?我说过?”沈凤鸣反有点诧异,转念一忖,“那必也不是因了他——洛阳,又不是只有他沈雍值人怀念。”

    “不管怎么说……你总是挂念家里吧?”秋葵道,“你……从来没回去过么?”

    “那你看——什么时候,你陪我回去一趟?”沈凤鸣笑。

    他随即喟叹。“其实——那边早没有人了。中原世家尽数没落,我前几年打听过,沈家老小早也南下了。当年那一大家子,如今也不知是聚是散,飘零在哪。若是带你去洛阳,大概只能看看祖宅,让你瞧瞧我小时候跟着我娘住过的那两进院子。”

    “你……是因为你娘过世,才离开沈家的吗?”

    沈凤鸣瞧了她一眼。“不是。我爹死了之后,我们就走了。”见她一脸皆是不明,便又道:“你知道吧?当年黑竹刺杀洛阳四大当家的事情。”

    秋葵吃了一惊,“黑……黑竹?刺杀……你爹?”

    “哦,我忘了。你们泠音的人,两耳不闻江湖事,全用在‘聆音’上了。”沈凤鸣笑,“——在当年可算轰动武林。我起初不知发生何事,只觉庄子里不太对劲,我母亲不想我胡乱猜疑,将我爹被刺之事与我实说了。她心里当然难过,但我听了——只感震惊,其实难过不起来。对我来说有何差别?甚至对我母亲来说——也只是从思念一个活着的人,换成了思念一个已死的人。——有何差别?至多,我只自己在心里想着,我是他儿子,理应——悲痛、愤怒。但我总怀疑,若是我死了,他可会悲痛、愤怒么?”

    “自然会的——天底下的父亲,哪有不……”

    “天底下的父亲,也有如关非故那般的,不是么?我自不是说——我那个父亲就定是这般,只不过我那么多年甚至都没有机会弄明白他是哪般——是如关非故待关默,还是——如朱雀待你,如单疾泉待单无意,如夏铮待君黎?直到——他既已死,我和我母亲很快被赶至庄中最冷废荒芜的院舍,那些平日里勉强维持的表面和气也再不复有,我才有那么一些感觉,觉得——那个父亲并非不重要。大概此事才是他的死对我全部的、最切肤之痛——再没有一个人,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我们母子说话了。”

    秋葵没有说话。

    “我母亲本不是受束阁中的寻常妇人,留在沈家隐忍求全,全为对我爹这一腔情意。既然沈家已无那个人,她当然再无理由寄人篱下,受人冷目。她走的时候——只带了我,只带了她的琴,甚至没带一件金银细软。她不想落人口实,却不知道恶意之人如何能放过了她——不论她怎么做,总还是会有人说,‘刚没了夫君就思外走’、‘来历不明之辈就是留不住’。我那时——丝毫不会武,便恨怎竟不能替她痛打那些人,出这一口气。我母亲倒是不在乎,与我说,将来大了,还不知要遇到多少人说不是,若都去一一在意,哪里在意得过来。”

四三一 浅夜深寒(五)

    “她……这般看得开,还当真是个少见的女子。”秋葵道,“所以你……一贯……也是什么都不在乎。”

    “话可不是这么说。”沈凤鸣笑,“要是当真什么都不在乎,也没意思——我娘的意思,自是说那些不将你放在心上之人,原不值你在意,可这世上总有值得的人——譬如说,我面前这位湘夫人,莫说‘在乎’了,便是她笑一笑动一动,我心里都跳得不得了。”

    “又……又胡说什么?”秋葵道,“那后来——你娘什么细软都没带,却带了你,你们要怎么过?”

    “也没想的那般难过,比起别家孤儿寡母,我娘至少还身负武功,总不会苦着我。”

    “那你怎会去了黑竹,是不是……是不是想给你爹报仇,才有意去的?”

    “不是。”沈凤鸣听她问起此事,忽显出些倦怠之色来,“那个说来话长,太晚了,没心情说。”便又勉强翻身道,“你真的不睡?——我是真问你。你看我眼下动一动都难,还怕我会对你怎样?”

    大约是这屋中炭火烧得太旺,秋葵双颊与头脑都一时滚烫,随手抓了桌上那支木钗便向他掷去,“你从来只晓得得寸进尺,当我还会信你半句?”

    沈凤鸣还待开口,秋葵急急道:“你再说此事,我天一亮便自回临安,再不要见你!”

    “好了好了,我不说。”沈凤鸣好不容易在床上摸索到木钗,仿佛有些疲累,头回到枕中沉了一会儿,方一鼓作气坐起身来。秋葵吃了一惊,“你起来做什么?”话虽如此,还是不自觉趋至床头,伸手扶他。

    “我还是回去了。”沈凤鸣露出几分喟然,“你都看透了我了——留在这还有什么趣味?”

    “你就不能有片刻正经?”秋葵觉出他身上寒意不曾全消,忙将被子还披在他肩上,“你就——就好好在此休息就不成?怎就这么多麻烦。”

    说话间忽对上沈凤鸣眼中两点火光,她神识顿然茫茫空了一空,像整个人落入了什么陌生。心里依稀想到——又是幻术?“你别……”她陡然慌怕。沈凤鸣竟会毫无先兆地对她施用“阴阳易位”之中的瞳术,她不知——他是要对她做什么。功力全失的自己,当然一丁点儿抗力都不会有,残留的神智还能感知他几分动作,几句言语,可是身体竟一动也动不得,如受了神缚灵锁。

    “秋葵,”她听见他仿佛在笑,又似在叹气,“若是真与你呆一晚上,却什么都捞不着……啧啧,想想都觉惨淡得很。”

    秋葵眼前空白,意识愈发模糊,言语和嘻笑都渐渐变成远杳虚无,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她只觉得他的手在她脸上稍稍流连了片刻,随即向上伸到她的发顶。此时她已感觉不出他在做什么,神识像被抽离,好像时间在这个片刻断去了。

    断去的辰光应该不长。清醒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坐在榻上,而门大开着,沈凤鸣已不在了。屋里还是这么暖,热气一分也没来得及散出,灯还在桌上燃着,连油都没有浅下去。——沈凤鸣大概只是不想她多有纠缠与为难,所以才用幻术困了她极短的片刻;又或者,他其实是想告诉她——他若当真想“得寸进尺”,甚至都不必用强?

    她忙忙赶到门外,沈凤鸣果然未走出多远。廊上黯淡,也足以她看清他裹着被子,扶着木栏,缓慢而摇晃地前行。“你——你能走吗!”她欲待追过去。沈凤鸣却半转回身来,“千万、千万别跟过来。”语气也听不出是戏谑还是认真。

    秋葵站住了。“可是你……”

    “我不要紧。你回去吧。记得叫人把火盆搬到我那去。”

    秋葵轻轻“哦”了一声,目送他一点点转向南楼,明知不必却偏偏升起分内疚。“沈凤鸣!”她忽叫了他一声。

    沈凤鸣转头看她。

    “我……我其实不是……”她欲言又止,“我只是……”

    “我懂。”沈凤鸣道,“回去吧。”

    秋葵站着没有再动,良久,才意识到自己一颗心嗵嗵跳得极快,浑身竟如火烧般发红发烫。她那番语焉不详的意思,他竟说他懂了。

    ——“我其实不是对你无有情意。我只是终还有些顾忌。”

    ——他真的听懂了?

    ------

    火盆被搬走之后,夜凉一点点挤入,屋里的灼热渐渐消止下来,清醒才真正压止了心中乱麻。秋葵理整了微乱的床榻,没有寻着那一只被自己摔去的木钗,不觉坐在床边,彷然有失。沈凤鸣说过旧物有旧物的意义,她现在猜想,那钗子,那珠珥,那段泛着荧光的曲谱,说不定与他母亲有关。他想来是不满她这般不放在心上胡乱丢掷,所以便带走了?可是——她心里有多在意,只有她自己知道。

    从及笄之年开始,她也一直以一支木钗贯发——即使在朱雀府中试过许多华簪美饰,也还是习惯于旧物。此际心中低沮,她默默然褪落自己发钗,起身待放至妆台,余光忽瞥到些什么,心头猛地一动——妆台之上,那副比自己这支更旧的旧物,分明还在。

    心思只如已失落远退至底的潮水忽又浮上,她竟至欣然于——沈凤鸣依然将它留在这里。比起这个,她甚至已不准备耿耿于其中有着何等的往事,不准备去想他究竟是因何将它送来。即便一切答案都不是她所期待的那种,她至少——已承认自己有过期待。

    “白师姐……”她握紧了手中之物,不知为何此时的自己想要对话的,竟还是那个从未谋面、只在冥冥中觉得能懂得自己的师姐。或许是曾几何时那个夜晚的感觉又回来了,她想要寻一个虚空之人倾诉这似曾相识却又陌生的心愫,“原来,是我们真的太偏执了。原来,这世间真的有峰回路转。”

    -------

    回程终是定在了两日之后。秋葵知道沈凤鸣是为求尽速赶路才只与她先行。他就地解散了黑竹“双琴之征”各组,就连吴天童等三人在内的黑竹众人,倘要回京的,也只待伤势妥当了自行上路。她想过干脆自己也再在此地留上几日,不拖累他的脚程,不过权衡再三,还是决意与他同回临安——至少,在刺刺面前,在君黎面前,她觉得自己应为他说几句话。何况,单无意之事不了,她与沈凤鸣一样,亦心中难宁。

    风庆恺百般挽留,亦提起秋葵此番内伤剧烈,方休息了三四日,不宜远行,加之——在洞庭山重建云梦一事,沈凤鸣即便请净慧暂代教主行事,泠音一支也不应无人。秋葵当然谢绝了这番好意,言说风庆恺三支之会时曾自称要入泠音,后来又悉心学了几段泠音的琴曲,想来也算半个泠音人——不如请他出面,不算这一支缺席。

    这当然是个借口,但也足够风庆恺品出她去意已决,只得罢了。倒是偶然听到沈凤鸣与净慧约定,最晚来年开春,总会与秋葵重回洞庭,心下还留了几分期待。

    沈凤鸣当然没忘了与关默、摩失都再见了一面。不必隔了言语不便之扰,不出半个时辰,也便将该说的都说完了。此时他倒有点开始相信——也许自己当真不如关默了解摩失。后者或许的确贪生怕死,也的确有夺取幻生乃至云梦之心,不过在对与关默的交情上——即使他私底下口口声声说过,愿意杀了关默,可这话也未必当得了真。关默多年不会言语,可心中之雪亮远超常人,若摩失不值他一交,他理应早看得分明。

    如此别过众人,沈、秋二人自洞庭入湘水,稍许轻松了一两日,随即弃舟乘马,虽不敢称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至少也夜宿晓行,再无耽搁。饶是如此,也足足八日之后,才终进了临安府的地界。

    此时已是申时光景,入城之前,两人先望见了西南郊的泥人岭。“君黎说不准便在厚土堂,”沈凤鸣道,“我折去看看,你先进城,在清波门等我。”

    秋葵点头应了,由他策马先行。那岭上不好走马,她眼下的体力上山想必吃力,是以并不要求同去。她原想开口与他说,回都回来了,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先回城再说也不迟。只是见沈凤鸣这样子,这话便也没说出口——沈凤鸣这般多话的人,这一整天竟是没出了几句声,她感觉得出来,他心中还是甚为沉重。

    她犹豫了下,没有便入城,沿着他马蹄伏草痕迹也到了泥人岭下,见了沈凤鸣果将马留在此处,她便下了来,将两马一起牵去饮水。

    等得半个多时辰,便见着沈凤鸣下山来。“我想想还是在这等你的好。”秋葵不待他发问已道,“万一他在这里,你岂不是要与他解释上半天,天黑都入不了城。”

    沈凤鸣苦笑,“可惜他不在。”说着上马,“感觉有点不大妙。”

    秋葵也上了马,“怎么,打听到些什么?”

    “厚土堂——我见已建好大半了。”沈凤鸣道,“我问了一问,君黎前些日子一直住在这里,但这三两天都没来过,只派了无影说过一声,说是——没心情来。”

    “发生这般事,他总是越发要多陪着刺刺,这也在情理之中。”秋葵道,“你别想太多了,本来——那事就不是你的错。”

    “你不用安慰我。”沈凤鸣道,“我也只是在想,要怎么说才能让刺刺好受些。”

    秋葵沉默了半晌,方道:“那我不安慰你——至亲之丧,怎样都好受不得,唯有靠天长日久,方可平复,你——你于此,总也有过感同身受。”

    沈凤鸣一时亦默然,不再言语。

    ——甚至是天长日久,有时都未必能尽得平复。

四三二 相逢无欢

    黄昏的一醉阁,日光已经照不进来,只余阴冷与昏暗渐渐升起,如急不可耐要占据这人世的夜。

    破败的木门已经关起,虽然没有钩锁住,也足以将一切行人拒于门外。墙角的桌边只坐着夏琰一个人——他坐在这里好像已经很久了,可桌上什么也没有,除了——他不断地将一个什么小物件投进酒杯里,随后又倒出来,如此反复,发出枯燥的声响。

    发出声响似乎也只是他一个人的特权。他的面色如这将至的夜般寒冷,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就连老掌柜偶尔不得不拨一拨算珠,都透了满身的小心翼翼。

    无影蹲在一旁不吭气也有许久了,偷眼瞧了好几次,才看清夏琰一遍遍投进酒杯的是一个黑色的扳指。天色渐愈黑沉,夏琰一投一倒的动作显得愈发烦躁。老掌柜算完了账,与无影对视了眼,咽了口唾沫才下定决心开口:“公子,明日还要早起,今天要不要早点休息?”

    夏琰手上动作也只停顿了那么一下,“你不用管我。”他只说了一句。随即,那重复的声响又起,仿佛——无波无尽的等待,就连他这样修道多年之人都无法心静,定要依靠这一点点声音来记录时间之逝。

    老掌柜仿佛还想说什么,可踌躇再三,咽了回去,低声道:“那我先去后头了,这灯给公子留着。公子若有吩咐,只管叫我。”

    夏琰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无影,你也去吧。”

    无影还有两分犹豫,被夏琰横过目光来,“去。”

    这少年只能无奈“哦”了一声,钻进柜台后头,跟着掌柜的往后堂去了。

    前堂里只剩夏琰一个人的时候,他终于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怔怔看着那杯影不动。夜晚突然安静,静得——他到此时还觉得,什么都不真实,什么都如一场幻梦。

    门外忽然一阵“得得”的马蹄声,这在这样的小巷子里很是罕有。他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将手中扳指最后一次投在那杯中。门不出所料“吱”一声被推开,灯火照出一张赶路之下显得有些苍白的脸。

    “你在这啊。”沈凤鸣一眼看见坐在堂中的夏琰,整个呼吸都像松弛下来,推门走入。不过他随即觉得有点奇怪,因为夏琰虽然坐在这里——却没有喝酒吃菜。他什么也没做,身边连第二个人都没有。

    “我在等你。”夏琰动也没动,冷淡的眉眼丝毫不见欣喜。“我本以为——你早两天就该到了。”

    “我也想早点赶回来,不过——总是没那么容易说走就走。”沈凤鸣赔了两分笑,走到近前,秋葵在他身后进了门来。“你收到我的信了吧?”沈凤鸣向后堂的方向看了一看,“……刺刺,她还好吧?”

    夏琰忍不住露出些微的冷笑,“你说呢?”

    这口气带了几分叫人不快的意味,纵是沈凤鸣,也觉不甚舒服。他于他一桌坐下,“君黎,你跟我——用不着这样说话吧?”他还是带了两分讪讪之意,“我不就是为此事担心你们才着急回来,若是需要我当面与刺刺解释,我总也……”

    “不必了。”夏琰却打断他。“我想她也不想见你。”

    “君黎?”原不想插话的秋葵有点按捺不住,“我知道发生这般事,你心中必不好受,可我们——我们也不比你好受啊。你别这样,有话就说出来不好么?”

    夏琰看了她一眼。“我确实有话要问他。”

    秋葵品出他这眼神里的意思,咬唇理直气壮反而也坐了下来:“这次的事情——我都清楚,你就算问我都一样,用不着避着我。”

    “是么。”夏琰已经将目光转向沈凤鸣,“你确定,她都清楚?”

    “你想问我什么?”

    夏琰冷笑了笑,“你告诉我,‘彻骨’是你什么人?”

    这个问题叫沈凤鸣怔了一怔。“……这与这次的事情没关系吧?”

    “没关系?”夏琰语声忽然高了起来,带了种异样的激动。“我也希望没关系,我也希望不必向你追问你那些秘密!可事实是,无意死了,黑竹如此死伤,皆因你一意孤行要暗算程方愈而起——你还敢说其中没有关系?你临走时答应过我,不向青龙教出手——你全数都忘了?还是这其实本就在你谋划之中——这一切都是你的本意——本就是你在背后一手推动!”

    “君黎,”沈凤鸣忍不住道,“我实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一手推动?”

    “你不明白?”夏琰冷笑,“彻骨当年死在残音镇,死在顾世忠和程方愈手里——你难道不是想给他报仇?还不止于此——你还想毁掉青龙教,毁掉当年被凌厉夺去的那个黑竹——我说得可对?你一直都在等机会,一直等到——你有了今日在黑竹的地位,甚至天时予巧,你有了魔教云梦做你的靠山。你可敢与我说一句,那天你不是存了杀顾世忠之心才去的鸿福楼?你与马斯那般不和,若非别有目的,你会与他合作?——你可敢与我说一句,单疾泉一直在找的那个神秘人不是你?你百般挑拨利害想看着青龙教与黑竹相与残杀,还不就是因为你心心念念彻骨之死!这次远去洞庭,你得了机会当然不肯放过程方愈——你有意借吴天童那三人之手,便似你当初借了马斯之手——你以为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做完这番借刀杀人之事,青龙教和我都远在江南,你只消编个理由,便无人会猜到你背后那番关联。——担心我和刺刺?呵,若不是这次你阴差阳错不曾得手,而且还害死了无意,怕我追查,怕事情败露,你又岂会这般心急火燎地赶来与我解释!”

    “你说我是那‘神秘人’?你说是我设计了顾世忠的死?你说我担心事情败露才来寻你解释?”沈凤鸣似被这番言语刺痛,愕然起身,面上皆是难以置信,“君黎,我不知你又听了谁的言语——我在你眼里,便就只如此不堪?”

    “那你倒是否认啊。”夏琰也站起身来,对视于他,“你可有底气否认?你可能予我一个自圆其说的真相!”

    “子虚乌有之事,你要我解释出自圆其说的真相?”沈凤鸣气极反笑,“君黎,所有的真相,我都在信中写得很清楚了。我承认,我是存心想置程方愈于死地——甚至无意的死,我都不想推脱——可谁告诉你这一切定要与彻骨有关?谁告诉你我要给彻骨报仇?你那些猜测可有一丁点儿凭据——难道只因我认得彻骨?”

    “你说不出来是不是?”君黎只一字一字沉沉道,“你不敢否认是不是!”

    沈凤鸣霍然伸手按住桌沿,身体向前微倾了一分。“道士,我告诉你,”他也沉沉、一字一字道,“‘双琴之征’是胜不是败,而且连‘金主’都是我自己,我本来就一个字都不必与你解释。你现在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随便。”

    “你站住。”夏琰见他转身要走,身形骤然绷紧,“不说清楚就想走?”

    沈凤鸣头也没回。

    “沈凤鸣!”夏琰一手已握紧了剑鞘,手心都在发疼。

    沈凤鸣却已打开了门。“我赶了几天的路了,不想陪一个不识好歹的人说话。”他低低道,“当我没来。”

    老旧的木门“咿呀”一声,大开,又“扑”的一声软软合上。沈凤鸣的身形随之遁入门外的暗夜。

    “沈……”秋葵下意识跟过去两步,似乎想叫住他,可随即还是停住了。她回过身来,望着还站在当地,不曾追赶,也不曾落座的夏琰。

    “你那些话,当真……叫人心寒。”她远远地看着他。

    夏琰将目光落到她脸上,似乎有些诧异。“你觉得……是我在胡说?你难道就没发现他……”

    “我只知,他与我,赶了这么多天的路回来,他片刻都不肯休息,特意折去泥人岭寻你,到了这里,他连自己家都不回,径直就要来一醉阁——还不都是为了早点见你?还不都是因为他将你和刺刺放在心上、担心你们?”秋葵咬着牙,“可是你呢,你见到他第一句,问的却是他为什么不早两天回来。你更以那许多恶语追问于他——你又可知他自己都差一点丢了性命,你可有半句问起他有无受伤、伤势如何——你可曾也将他当了朋友、放在心上!”

    “我正是还将他当了朋友,所以才将那些话尽数直问,只想叫他当面说个清楚!”

    “你那可是‘问’?你是直指了他,毫不予他辩驳的机会!”

    “我如何不予他辩驳的机会了?”夏琰道,“只要他出言否认,我必还是愿意信他——可他甚至都不敢直言以对!”

    “他问你刺刺怎样了,你又直言回答了么?”秋葵道,“你已是那般语气——难道他便定要如你所愿一一回答你,他便不能生一回气么?若换作是你,你且试试,被人那般枉着,你还肯顺着他人的意?”

    夏琰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半晌,方道:“秋葵,真相如何,你其实也不知晓,你定要帮他说话?”

四三三 对酒当歌

    “帮他说话么……”秋葵忽觉得何其荒谬,几乎要失声发笑。“君黎,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都是你帮他说话,而我从来不肯信。可现在——我相信他了。莫说有些事他不可能去做,就算他做了,我都肯信他必有不得不如此的理由。但我不知你为何却反——却反变了。无论你怎么看他,他是真心将你视作知己——他说过,所谓知己,便是深信不疑——倘有人说你些什么坏话,他一个字都不会信。他一直想着,只要你与刺刺不因这事有了变故,哪怕回来被你多说几句,都也不算什么。可他只怕都未想到你竟至于这般咄咄逼人,竟至于——不信任他到如此地步。我确实不知真相,可你能肯定你说的就一定是真相?若你有一分的可能是错了,你便想想他会何等失望难过——何等失望难过才至不想反驳,不想解释,不想再与你多说一个字!”

    “那你可想过,他若当真做了那些事,又叫我多失望难过?”

    秋葵一时无言以答,默然片刻,“算了,今日多说也是无益,我……也先走了。你们……若何时能冷静下来,再仔细说明白那些误会吧。”

    “你去哪?”夏琰道,“这么晚了,你要回内城么?”

    秋葵稍稍垂了垂头。“嗯。”

    “今天就暂时住这,不急这半日。”夏琰道,“本来掌柜的也给你预备了……”

    “不用了。”秋葵还是没抬起头来,“也不算太晚,就不叨扰他了。”

    夏琰知她性子,也不强求,稍许缓下语气,“那我送你一程。”

    “不用送我,我——我的马还在外面。再说这是临安城里,又不是荒郊野外。”秋葵不敢看他,“我自己回去。”

    “秋葵?”夏琰原是记得,沈凤鸣信里说过她受了伤,可秋葵匆匆忙忙,已经抢出了门去。他终没再言语——心乱已是如此,他又如何多分得出心来细索秋葵这一点异常。

    夜凉一下子涌过来,将秋葵整个都包裹在内。她只觉得有点不真实。不真实得——她不能想象自己是怎样说出那些话。她终还是无法在他面前开口说,她其实——不是要回内城。她是放不下那个转身离去的沈凤鸣——她竟怕他独自一人,会挡不住这冤屈难受。

    可惜,晚出来这几步,早已见不到沈凤鸣的人。秋葵大约知晓他就住在这附近,一街或半街之隔,却不确切。他走时没将马牵走,她也便步行,沿着直觉的方向走出小巷,四面顾盼,边寻边猜。不觉已绕了两转。她不喜呼喊闹出动静,在几处有光亮的屋前伫足来回,没了计较。

    忽才有门一动,她转头去看。门边那个人影已被屋中灯火照得斜长。

    “你怎还过来?留在一醉阁不好么?”沈凤鸣语气悻悻,但人已经走出两步,伸手便来拉她。

    “我……我就来看看你,看看就走。”秋葵慌忙道。

    “看我?我还能寻短见不成。”沈凤鸣没好气,“我看你还是陪着那道士——省得他一个人,又想出了妖魔鬼怪来。”话虽如此,手上却没肯放,秋葵被他拉着,亦步亦趋地往屋里跟去。

    屋里简淡,只有案边一张蒲垫被拉开,显然沈凤鸣方才在此坐了一坐。刚刚背回来的包袱被随意搁在一张木椅上,连那双琴的形状都被包裹在内,嶙峋可见,想来他还远没有心思作什么整理。

    “你还在生气?”秋葵瞥了他一眼。

    “生气?你见过我生气?”沈凤鸣将那蒲垫换了位置,摆在秋葵近端,并不抬头,“我会跟那道士一般见识?”顺手将椅背上搭的一块干布取了,抹了抹案上的薄尘,示意秋葵来案边坐。

    秋葵本想拒绝,犹豫了下,还是近前坐了。正是因为几乎没见他生过气,她更知道——他此际心情决计不好。

    “幸好你现在脚步重,不然谁知道你来了。”沈凤鸣犹自没好气地道。“那道士也不管你,就不怕你丢了?”

    “我知道,你心里……定难受得很。”秋葵只看着他,“我……总是信你。换了是我,我也受不住,要与他生气。”

    这一句话似令得沈凤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那些忿忿忽然都消落下去了——仿佛,再什么样的不平,也敌不过她片语慰藉。

    “其实——我也不是不懂君黎怎么想。”他慢慢坐落,喟然而语,“想来他和刺刺总是有了些不对,这些天心里多半十分憋闷难过,却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这人从来心思重,又多半——知道了我一些旧事,久等我们不回难免越发悒郁窝火,会想出些什么来都不奇怪。见了我们,他一时按捺不住,便将那些几日没处发泄的话都说了出来,将那些猜想都堆到我身上——若是平日里、心情好些,我也便不与他计较。”

    他顿了一顿,“可是啊,走这么多路,担这么多心,结果就听他一顿莫名其妙的呼喝——也真当我沈凤鸣是没脾气了?——尤其是,你听见了,他竟还说我是单疾泉找的那‘神秘人’——就连单疾泉都已不怀疑我了,他竟来怀疑我?还说——我是怕他追究,怕‘事情败露’。说得出这般话,这兄弟不如不要当了。他与刺刺好不好关我什么事,我就不该这急慌慌的回来,真显得是我理亏——便在洞庭自与我的湘夫人快活,不比这美?”

    秋葵却也不生气,反而笑道:“你心里不快,都说出来就好。”听着沈凤鸣的口气松动许多,她便又道:“其实君黎他——他的脾性,我也最清楚不过。事关刺刺,又关他义父,他便冷静不得,一时将话说得急了,也……也不能全怪他。说起来,我也是……我也是有点不解,你为何定要杀程方愈?若这件事不能有个解释,也怨不得他要误会你。”

    “原来——你还是来给他做说客的。”沈凤鸣瞥了她一眼。

    “我是就事论事。”秋葵辩道,“他固是不该那般口气,可你……到底也不是全无错处,不是么?”

    “是是是,湘夫人最讲道理,最是公允。”沈凤鸣无可奈何,“我明日就上门与他解释,你看可好?眼下便只容我说他几句,缓了这口恶气,这都不成?一忽儿说的是信我,我还道你与我一拨,一忽儿却原来——又帮了他去了。”

    “我是不想见你们——为得一场误会,这般交恶。”秋葵道,“你明日若肯去找他,当是……当是再好不过。”

    沈凤鸣哼了一声,十分丧气,“自是只有我去了——从来便只有我低头,他何时肯认了错?要这道士先低头,怕是太阳都要从西……”

    似是为了呼应他这句话,屋门忽然被拍了两响。沈凤鸣话音还未落,一时愣了一愣,与秋葵对视了一眼。

    “这还追过来了?”沈凤鸣大是意外,“我话说在前头——我只应了明日去与他解释,眼下还不想与他废话。”

    秋葵想的却不是这个。“我……我与他说,我回内城了,他……他若看见我在你这……”她四顾无处可躲,一时面色涨红,彷然无计。

    沈凤鸣实感无奈。“你慌什么,也未必是他。我不是先头去了厚土堂么?黑竹会里都知道我回来了,有人来寻我也不奇。”

    “那我也不能……也不能让他们瞧见!”

    说话间那门又“怦怦”响了两下。“你先坐着,我去看看。”沈凤鸣起身。

    虽有百般猜想,可开得门来,见着外面的人当真是夏琰,沈凤鸣还是皱起了眉头来。

    他随即冷笑了一声,“是了。连拍门都拍得这么气势汹汹的,当然只有大哥您了。”那手把着门框,显然对来人并不欢迎,“又有何指教?”

    “凤鸣,”夏琰眉眼中却没了先时的锋棱张锐,只是平日里的模样,更多了三分低落。“方才……算我的不是。你可否不要放在心上。”

    “……?”沈凤鸣何止意外,“我没听错吧,道士,你这是——与我赔不是?这可——受不起。”

    “与你争吵实非我所愿,我想了想,还是……还是过来寻你,总消把事情说个清楚。”夏琰道,“能不计前嫌——容我进去坐会儿么?”

    他既如此说,沈凤鸣只能讪讪松手让开门来,口中哼哼:“君黎大人都纡尊降贵上门赔罪了,我岂敢不识抬举,再说个‘不’字?不过就是……你选的这时候……不大好。”

    他原是想说,偏要选在了自己正与秋葵独处之机,可一回头,已不见了秋葵人影。这屋子虽一览无余,却有个小门通去后面天井,想来给秋葵摸到,情急之下躲去了。沈凤鸣心中好笑。两人在此原也没什么见不得人,这般一躲,反而自置“见不得人”之境。果然夏琰走入,一目已见案几旁蒲垫有些奇怪,似是屋中不止他一人,犹豫了下,还是开口:“你有客人?”

    “是啊。”沈凤鸣将话就话,“你那么喜欢猜——那猜猜这回我又在密会什么人?”

    “是秋葵吧?”夏琰却一语道破,“方才出来见她马还在,我就有点奇怪。”

    沈凤鸣只能摸了摸鼻子,“还真不好说你这人有时——明明猜得也不错。也不知先前着了什么鬼,猜出那许多无中生有的来。”顿了顿,咳了声,“你自己坐,我去叫她。”

    门帘掀动,秋葵却已自现出身来。她虽躲在天井,却不是听不着两人说什么,话已至此,也只能不无垂头丧气地返了屋里。“我……我只是想起,我回来那全数行装,都……都放在他这里,所以过来取。”她出言申辩。

    夏琰并不追问,只道:“你在也好。”手上便提出两个瓷瓶来,“只是没带你的份。”

    沈凤鸣“哟”了一声,忙上前接过看了看。“难得,难得,算有诚意。秋葵,明日这太阳从哪头出来还当真不一定。”

    夏琰不比他尚有心情扯闲,默默然坐去案边。秋葵也不说话,假意拆开包袱挑出自己物事理整,偷觑二人气氛。可眼下这二人便似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般,沈凤鸣只如一贯多话:“幸好你带了酒,我刚回来,家里正什么都没有。”他自去寻来三只杯盏,将那瓷瓶佳酿慢慢倒出,“君黎,我知道你要问我什么。你别怪我先问——你和刺刺,到底,还好吧?”

四三四 对酒当歌(二)

    “我和刺刺……”夏琰的目光因这个名字稍许放空了一瞬。“我也不知……该算作好还是不好。‘好’总该是称不上了。她明日一早就回青龙谷。”

    “回青龙谷?”秋葵忍不住道,“那你们的婚事……?”

    “想来这次是无论如何不成了。”夏琰道,“也只有等——这件事情过去了,以后再定日子。”

    到底还是这么个结果。沈凤鸣与秋葵对视一眼,多少都有点心中难舒。

    “你就让她这么回去了?”沈凤鸣已倒了三个满盏,分置三人面前。“怎不拦着她?”

    “我是拦了她几日。”夏琰道,“起初知道的时候,她当下便说要回去。我自是不想她走,便借口——再等等确信,不让她去。可今日,青龙教的人来了。”

    他伸手及杯,倏然举起,一仰而尽,方又道:“单疾泉回谷了,派了心腹过来,连刺刺的亲弟弟单一衡也过来,说要接她走。自然了,刺刺若是不愿走,我便有底气留下她。可我知道——这次是她自己的意思。无意要在谷中下葬,单家上下,甚至整个青龙谷上下都只等她一人。她去送自己的亲哥哥,于情于理,我都没办法阻止。就更不要说,在这个当儿,还想准备什么喜事。”

    他目视沈凤鸣将他的杯子再满上。“我若强要说——不准她走,或也不是留不住。可强留又有何意义,这几天,她已是极为憔悴,便是青龙教不来,我怕也不忍她这样下去。就算是我也都至今不敢信——无意竟已不在了,又何况是她?早两天她还盼着你们回来,或还能当面带来好消息——说一句无意其实没死。可连青龙教都来了,事实已是事实,挽回不得了。”

    “如此说——此事也确没别的办法,只能先让她回去。好在——过了这一阵,刺刺总会回来的。”沈凤鸣有意笑道,“否则——你总不能再闹青龙谷一次。”

    夏琰却摇摇头,显然并不觉这话是句安慰。“我问过她,何时回来,可她避不答我,只说,离开家太久,出了这样的事,总要陪父母和弟弟一些日子;也说,自此她就是家中长姊了,那些原本该属无意来担负的,或也该落在她肩上……这些话固是没错,可听在耳中,总觉得……她心里到底还是怪我。这回只怕是我再去闹,她都不肯跟了我来了。”

    “你别想太多了,刺刺怎会怪你。无意刚刚出事,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要她现在就说回来的事,当然太早了,但过些日子,她自然便会想你了;再说了,单家上有她父母,下有她两个弟弟,哪里消得她一个小姑娘来担负?你们这婚约天下皆知,难不成将来她还能赖在谷中不嫁了?”沈凤鸣说着想起,“倒是——她明早就走,你这会儿多陪陪她才是正经,怎么便丢下她一个人?”

    “自是她不要我陪了。”夏琰自嘲。“她这几日……其实一直都寻借口避着我,今日青龙教来了,正中下怀——她干脆都不住一醉阁,搬到客栈和他们一起去了。”

    “不至于吧?”沈凤鸣有两分不信,“要不,还是我和秋葵去见她一面,与她说个清楚?”

    夏琰摇摇头,“你的信她也看了,多说也于事无助,就让她安安心心回青龙谷去吧——她虽然去意坚决,但与我分开总不是没有难过,早点别过也好,免得到时候两相里放不下。你们若一去,她定觉得是我叫你们强留她,反成了不欢而散。”

    “你若真放不下,就陪她去青龙谷啊?”秋葵插言道。“既有婚约,你和单无意也有交情,陪她一起去送灵,算是……名正言顺。单疾泉若将你拒于门外,那便是无礼。”

    “你以为我不想。”夏琰怅怅道,“可刺刺说,不想我与青龙教相见不欢。这话我也反驳不得,她那弟弟一衡,见了我便两眼通红——青龙教里怎样说这件事,可想而知。莫说去青龙谷了,便是我要送她一路,她都不允,说怕节外生枝,说我若再与青龙教多朝面,免不得梁子更深。你们知道刺刺,重的话她必不会说,稍有什么语气坚决的,其实便已算极重了。我多说两句,她更将我送她的那一对金色腕钏都褪下来,放在屋里不肯带走。我问她,她只说,是去赴丧,穿金戴银的不妥。我问得急了,她就一再与我保证,她决计不是要离开我,她终究还是——会与我一起。可‘将来’——‘终究’——‘那一天’——都遥遥不可期,望不着。便是当时整个青龙谷要拦阻我时,我都没曾像现在这样心生恐意,不知她这颗心到底还在不在我这,不知我还可以做什么。”

    “可这次根本就不是你的错——我觉得,也根本不关黑竹的事,就是单疾泉自己……”秋葵到底按捺不住,“青龙教如此颠倒是非,还恶人先发难,你就……你就这么忍了?”

    “这会儿别提那个了。”沈凤鸣道,“不是人人都肯接受真相。道士总不想让刺刺为难。”

    秋葵愤愤不平,“不提?要我说,刺刺这个样子,定是青龙教的人来了之后,又跟她说了什么了。让她回去这一段时日,还不知更要多听多少挑唆,到时候变成了与她弟弟那般,还来得及?”

    “秋葵!”沈凤鸣向她瞪一眼,“没见道士都这般了,你不会说两句好的?”便又道:“君黎,你听我的,我告诉你——一个人嘛,到底一时还是只能将心扑在一个人、一件事情上。这会儿死者为大,刺刺的心自是扑在无意的事情上,当然便没法与你同往日里似的。你且放心,她从来喜欢粘着你,哪里离得开你多久,隔几天便是你什么都不做,她都必要来找你。”

    夏琰哂然。“我也只是说说,心里总是信她的——哪有这么容易,就当真舍下我了?再者,我们虽暂时不能相见,总还是会有书信往来。明日——我还是打算送她一程。她虽不要我同去,我便算是偷偷摸摸的,总也要看着她回了谷里,才好安心。只是接下来一段时日,想来难熬得很。”

    沈凤鸣便笑。“刺刺在时,你三天两头不是住厚土堂,就是往内城跑,也不晓得多在这一醉阁伴她。这会儿是不是后悔了?”

    “我总以为,大婚近在咫尺,来日方长——我想着该早点将这厚土堂总舵建好,待娶她时,将她从一醉阁接过去,在那边热闹一场,也算是这黑竹的双喜临门——从没想过,竟便是这一个月,偏偏过不去。”夏琰叹了一口,忽然便向沈凤鸣瞪目而视,“还不是因了你——你今日若不能给个说得过去的解释,我与你这情分就算尽了。”

    “总把话说这么绝。”沈凤鸣继续倒着酒,“我说过了——此事怪我,我不该叫娄千杉去利用无意。那天——也是娄千杉突然出现,我怕她又对秋葵不利,不想留她在身边。当时刚知道青龙教也来了,正少个人打探消息,所以——出言试探她。我本以为,她嫁了人,必不肯答应,若知难而退就罢了,可她却偏答应了。——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别说她对无意没杀心没恶意,就算是有,她清楚无意与你和刺刺的关系,不可能轻举妄动。后面的事情,却非我能预想。出事那天,娄千杉其实本已离开无意,她也不知无意一路泅水跟随。我后来也想过,倘若那天没有无意在,娄千杉大概是难逃一死。那般结果——可算得更好么?”

    若以“无辜”或“有罪”来论,娄千杉自是比单无意“该死”,若死的是她,想来夏琰与刺刺这婚事当不至于受了连累——可要开口说一句如此便是“更好”,夏琰却也说不出口。也许,一切终究该归于天意?曾有一时,无意将自己的生辰八字送到他面前,以为他会看看。可他从来没有真正看一眼——那个只与刺刺偏差一刻的运命之谱是不是早将这段凶难写明,他到现在都不曾确知。假如他能早早发现他的劫数,也许这一次——终也不至于此?

    一切假设都已没有意义了。即便死去的是娄千杉,活下来的是无意,自己与刺刺得以成亲大喜,可于无意而言,又何喜之有?至少此时此刻,单无意定宁愿死去的是自己——他又要多久的时光,才能遗忘那样的悲恸?

四三五 对酒当歌(三)

    夏琰默然了一会儿。“我没有说——这是你的错。你若是为了‘双琴之征’,让娄千杉做些什么,我都不应过问——最后那般结果,连单疾泉都想不到,我如何又来怪你。”

    稍稍一停,他语气加重,“可你为的却不是黑竹、不是‘双琴之征’——否则,你更该谋划暗杀的是关非故,而不是去百般打探程方愈的行踪。更不要说——你看过我当初那纸契约,你知道,出手行刺青龙左使只能陷我于背信、被动,我在单一衡如此目光面前,都无一丝自负无辜的底气。”

    “行了,这事不提也罢,反正也是功亏一篑。”沈凤鸣只道。

    “什么不提也罢。”秋葵在一旁急道,“有什么话你就解释了就好了,为什么不提?”

    “程方愈从一始就没来,还有何话说。我计划的一切都是针对他,若那日当真成功,我不会叫青龙教捉了黑竹的把柄——我特意借吴天童那三个人之手,还将他们先赶出了黑竹——道士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借刀杀人’,的确是希望‘神不知鬼不觉’——但不是为了撇清我自己,恰恰是为了别连累他。”

    “你还是没说,你为何要对程方愈动手。”夏琰道,“如果你是为了彻骨报仇,我虽未见得接受这理由,但我总可理解,所以我才问你与他到底是何关系。你却始终顾左右而言它,迟迟不肯坦然以告。”

    沈凤鸣才道:“也非是我一直不肯与你们说,只因有些事——这些年我自己都一直想忘,若非用极大的力气,下极大的决心,作许多的准备,真无法去回想,更无法说出来。”

    “几时你比我还会心里藏事了?”夏琰道,“什么事要藏得那么深——连我和秋葵都不肯信么?”

    “信信信。那么——你们也别催我。容我——边想边说。”

    “你慢慢说就是。”

    沈凤鸣又发了一会儿怔,方道:“彻骨——的确是我师父。不过他不喜欢我叫他师父。就像你同凌厉——没有师徒之名,但师徒之实却跑不了。”

    他深呼吸一口。“当年,我大概七八岁光景——我爹死了之后,我和我娘离开洛阳,随一些逃难的人一起,一路南下,到了大宋境内,辗转了好几个城池,最后到得徽州。我娘觉得此处已是大宋腹地,应已安全,便打算在那一带住下来。不过她想要一处安静所在,只我们娘俩,她好教我背诵云梦之学,在城里自是难寻,是以后来,我们又走了些路,寻到了不远的一处村镇。”

    “……‘残音镇’?”夏琰道。

    沈凤鸣眼皮抬了抬,大约是默认了。“那日我们在途中遇了几个无赖纠缠,虽说那些人不足道,叫我娘赶跑了,可隔不多时,便来了十几个打手报复寻衅。固然仍不是我娘对手——但这次,我娘受了伤。

    “我扶了她,好不容易到那镇上,天却早黑了。当时哪里知晓这镇上住的多是黑竹的杀手,只因怕有伤惹人怀疑,又担心再遇上那些人的同伙,我们十分小心谨慎,趁着夜色,也没叫人发觉——也是凑巧,黑竹正有“大任务”,整个镇上也没几个人。我们走了一转,是觉得这镇子十分古怪冷清,可只道是镇民睡得早,也没放在心上,发现有家后院门没闩,我娘说我们悄悄在这院里睡一晚,天不亮就走,想来不会给人发觉。

    “我们就躲在那后院棚子里,到了天快亮,我起了来,模模糊糊看到——这院里另一头还种了一小片菜,可那菜应该很久没人割了,已经开始枯死。我便生了胆子,摸到屋里探看,果然这屋子根本没人,若照那些菜来看,家里应空了很久了。

    “我娘夜里没休息好,伤势反而重了,一时也走不得路,我们便歇在那屋里。那家里米面还有不少存余,床上被褥也都完好——真不像是被遗弃的屋子。但我们也顾不得许多,有这些也省得出门了,一连几日拿人家存粮度日,又将后院的菜刨出来,挑能用的煮来吃,将新菜籽撒在地里。十来天,我娘伤势才有了好转,但始终没有左邻右舍来问过一句。我们便思量长住在此了。

    “但便是在我们已将那里当了自己家的时候,有一日午后,忽听见外面巷子里有人高声唱歌。起初我们也未当回事,外面也不是没有高笑喧哗的时候,有声音也不奇。可那人唱到门外,忽然便推开门闯进来了。我们就坐在前堂里,登时吓了一跳。

    “那个人——摇摇晃晃,好像喝醉了酒,我们望见了他,他还没望见我们,只顾唱着歌,从天井里趔趄闯进来。我娘连忙带我起身避到侧墙阴影处,想堂中暗些,他酒醉之下,或许便注意不到两侧。果然这人一径进了前堂,直对着那堂底的墙壁,唱一阵,喝一阵酒。他唱的是徽州乡调,我只听懂了两句,‘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后来酒喝完了,他对着那面墙大哭,喊道:‘兄弟!兄弟!我来看你了啊!’”

    沈凤鸣说到这里停了停,举起面前酒杯,饮了一口。

    “那个人就是彻骨。”他续道,“他哭的‘兄弟’,是这屋子原本的主人。”

    他再饮了一口。“后来得知——这屋子的主人,自然也是黑竹的杀手,一个月前就死了,独自做任务时失手,连个运回尸体的人都没有。他可能也算不上黑竹多紧要的人物,但他救过彻骨的命,可惜彻骨因为有‘大任务’在身,直到大半个月后的这天才回来镇上。黑竹死个人是常事,自不会与大户人家那样,要哭上几个月的灵,此时距离这人下葬已过去许久,这屋里再也没人会想起过来,彻骨当然没想到还会有别人——也是喝得醉了,只顾了自己高歌痛哭。我和我娘一时也无处可躲,只能在一旁这么看着。

    “我也不知,是不是我无意中动了一动。就忽然有那么一下,彻骨觉到了我们——我那时根本看不清,他手里如何有了匕首,又如何整个人便近在咫尺,那动作,一瞬时就已不像个喝醉的人。我母亲虽然身手也佳,但绝不能与一个杀手比快,她只来得及将我护在身后。

    “彻骨以匕首指着我娘。那时我们还以为他是这屋子主人,我母亲便与他告罪,说是惹了麻烦,受了伤,流离至此见无人,才暂借檐下居住,如是有扰,我们立时便走。我当时怕得很——我没见过如此鬼魅般出手,也没听过我母亲这么紧张的语气。而且近看他双目通红,一身酒气,根本无有一点正常人的样子,也不知能不能听明白我娘的话,万一撒起酒疯来,我们岂非大是遭殃?

    “这彻骨还当真撒了疯,一句话也不说,就将他匕首钉入那墙里,只差几寸便碰着我头发。我还未回过神,他口里却又唱起了歌来,就好像——就好像已没将我们还当了存在,转头顾自走了。初时我们未敢便动,后来听歌声远了,才知他真出门去了。

    “我与我娘惊魂方定,思量是该离开此地,可见彻骨如此身手,已知此处不寻常,想到上回几个无赖便能令得我们受了伤,若碰上一干似他这样的,哪里能是对手?便也不敢在白日里出门,只收拾了东西,等着天黑。

    “可是天还未全黑,彻骨却回来了,提了些食物来,放在桌上。他酒大概是醒了,见我们要走的样子,便说外面不太平,既然是遇了麻烦,不如留在这里。还说这镇子凶气森森,外人寻常不敢来。我和我娘面面相觑,也不知他是何意思,我娘问他这镇子上都是些什么人,他也不答,抬头见那匕首还在墙上,便过去拔了来,放到桌上,说,镇上大概也没人会来这屋里。要是真有人来了,看到这匕首,也不敢为难我们。”

    “彻骨那把匕首……”夏琰听到这里,开口道,“我听说,当年他的匕首遗失了。那照你的意思,其实匕首是……”

    “遗失?”沈凤鸣哂笑,“没有遗失。从那天起,匕首就一直在我这里。我也不知——他是出于一种什么缘故,从没与任何人提起过我们,当然也便只能说,匕首是丢了。”

四三六 对酒当歌(四)

    沈凤鸣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当年的彻骨是黑竹数一数二的杀手,但江湖上却不闻其名,若他的匕首能有凌厉的乌剑一半名气,我们也当识得他这身份了。他没说,我们也没问——人与人有时便是很奇怪——前一刻还足称畏惧戒备,后一刻忽然不必细问就莫名信任起来。若定要说个理由,当年的我,遇到这人竟在我们余粮将尽时送来吃的,自是视他为最大的善人。加上,我心中一贯向往学武,突然得到一把匕首,虽还不会舞弄,心里却着实欢喜,对他自是再无敌意。”

    “他也没问你们的来历?”秋葵插言。

    “没问。”沈凤鸣道,“心照不宣——各自分寸,也算得种礼尚往来吧?只不过,后来想来,若当时便问了清楚,或还更好……”

    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默然怔忡数久,方醒过神来似地伸手再握酒杯,接着道:“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我娘用他带来的东西烙了几个菜饼,他拿匕首给那个死去的‘兄弟’刻了块灵牌,摆在那面墙的地方。我留他吃饼,他也不吃,放下匕首,摆好灵牌,交代我们偶尔擦一擦,就走了。

    “但擦得最勤的其实是他自己——他后来时常过来,将酒祭那人,也顺便给我们带些口粮,免我们母子出门撞见外人的麻烦。我娘虽知不该无缘无故受人恩惠,但却也是为了我——此地的确安稳,能保我无虞,要是离开此地,更不知何时才有这般处所。所以就想等我将云梦之学都背通了之后,再行计议。

    “日子久了,渐渐便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了。我直是在娘胎里就开始听我娘念云梦的那些玩意,小时候许多事情都记不起,偏是那些东西,却背了下来,反复了好几年,这会儿也多记得熟了。我娘只有这一件事上待我最严,但我既能诵背自如,她也渐渐少约束了我。我想要出门她固是还有顾忌,但若有彻骨陪着,她后来也便不管。

    “彻骨也不带我走远,大多也是天色将黑,带我在屋顶坐一坐,或是把附近几个屋顶都走一遭,指点给我这是谁家,那是谁家。后来他嫌我走得笨拙,便开始教我轻功。那之后,白天也能带我出去了。

    “彻骨教了我三样事情——轻功、匕首、喝酒。我常常想他若能活到今天,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会高兴——至少不至于丢他的脸,让他太失望吧?可他若真能活到今天,我也不必是今天的我。我多半,也不会在黑竹了。”

    “就是说你是——是因为彻骨的缘故,后来才入的黑竹?”秋葵小心试问。

    沈凤鸣却没回答,恍如未闻般望着虚空,一时连手中的酒也忘了。“我娘发现我在学武也已晚了。我以为她会说我两句——可也并没说,反而督促我多勤练些,别辜负了彻骨这番辛苦。我那阵子的确兴致很高,彻骨也几乎每日都来看我——早也来,晚也来,与人只说,‘去陪老朋友喝酒了’。但他也有不来的时候——一不来,就是十天半月不见人影。那时候我并不知——他不在的日子是去杀人,还会悄悄沿着屋顶到他家附近偷看有没有动静。有一回他离开得特别久些——足有一个半月。那次他回来,我见他还受了伤,就追问他到底去哪了。

    “以前我也顺口问过他一两回,他都含糊以答。那天却第一次回答我们,说去杀人了。

    “这个回答实令我震惊。在此之前,我没想过他是做什么的。其实这些事若细想当然不会毫无端倪——也许,我娘早就猜到了?又也许,只是有意避不去想?对我来说,就是那个晚上,我第一次知道他是个杀手,知道这镇子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知道我们面前的这个人,我视作师父的这个人——原来来自‘黑竹’——杀死我父亲的那个‘黑竹’。”

    夏琰与秋葵听到此处,对视了眼,都没有说话。

    沈凤鸣便接着道:“他那次一连去了两三个任务,可能又死了几个人。他回来之后,心情不大好,没回家,径来我们这里,喝了些酒,说了他的身份,讲了许多黑竹的事情,讲了很多黑竹的人,那屋子原本主人的事,也是那晚说的。我娘一句话也没多说,与往日一样,与他一道吃完了饭,收拾碗筷,末了,也与往日一样,说一句,‘凤鸣,送送彻骨叔叔’。我将彻骨送到门口,但那天他没有便走,他转过身来与我说,‘凤鸣,告诉你娘,我方才说的那些,皆是过往。我可以让它们全数留在过往。我可以不再做一个杀手。’我心里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看着他,连开口道句别都忘了。他走前将一样东西交在我手里,说,‘你娘戴这个定好看得很。’我进屋把东西给我娘看——是对耳环。”

    “是那对……”秋葵脱口而出。

    “是那对耳环。银穿耳,珍珠坠。我至今都能想起第一次拿在手里的样子。”沈凤鸣的目光有种异样的悲戚,语气却抑压着,“在洛阳的时候,我母亲好像也常打扮——但我一点也记不得那些扮饰。大概是这一年多她过得太清苦,我都许久没见过这样的东西了,所以……”

    他稍稍止落话头,将目光移向秋葵,“你带着么?”

    “在——在那里。”秋葵起身去摸方才整顿出的行李,从自己的物事里找出那支古旧木钗。“在里面,我没动过。”她交给沈凤鸣。

    沈凤鸣接过来,将木钗也凝视了半晌。“离开沈家时,什么都抛却了,唯有这支木钗,我娘不肯离身。这钗子若要说戴,简陋得很,若要说内有乾坤,工艺又粗糙得很,只不过是云梦传了数代之物,算有些意义,她不舍得丢。那段日子,她唯一的饰物只有它了。”

    他旋开钗头,两粒圆圆小小的珠珥滚动出来,昏黄灯火下依旧闪烁着相隔十八年的白色光泽。

    “那你的意思是,当年彻骨他——他对你母亲有意?”秋葵多少有点惊讶。“我以为他的年纪该与凌厉差不多,那时候……”

    “他是比我娘小上几岁,可这也不重要了。”沈凤鸣语气有些苦涩。“如果他不是黑竹的人,如果我爹不是死于黑竹之手,这件事情或还单纯些。我一直都不懂彻骨为什么要告诉我们那些,如果他真的想抛却过往,想和我们一起离开那里,那么只说他的意思,只送那一对耳环就好了,不必坦白他的身份,岂非少掉很多烦恼?直到最近——我才有点想通——可能就像道士对刺刺那样,要将关于自己最坏的那些,都告诉对方。我才知世上之人,想要真心待另一个人时,原来真的各个不同。换了是我未必会这么做——我不喜将去留之择交给旁人,我有时宁愿选择不说。”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那个晚上,我和我娘都没睡着。我那个年纪,虽然还不能尽明彻骨的意思,但隐隐约约总有知觉。我知道我娘不可能应彻骨些什么,哪怕他是个普通人都不可能,因为她心里还有我爹。更不要说,彻骨某种意义上,是我们的仇人。

    “我也晓得,将‘杀父仇人’这四个字冠在他头上实不公平,可黑竹会不就是那么回事——你杀这个,他杀那个,我爹死在谁手也不过是天意,或是巧合。可是我翻来覆去想了大半夜,竟也没法对彻骨生出一丝恨意。无论其它,至少这么久以来,他是我们母子的恩人,远胜于仇。

    “我就去问我娘,我问她,彻骨到底是我们的仇人吗?我娘说,‘如果你想寻他报仇,他就是仇人。如果你不想,他就不是。’我说,‘我不想。你想吗?’我娘说,‘我想报仇,但不是找他报。’我心里就松了口气,我便说,‘既然娘也不将他当仇人,那为什么还这么心事重重,睡不着觉呢?’

    “我娘默然了许久,只说了句,‘凤鸣,我们母子两个,每天都擦一个陌生人的牌位,却没有给你爹立一块牌,是不是很奇怪?’

    “我当时答不上来,后来去想,我才明白我娘的意思。——我睡不着是因彻骨这黑竹的身份,我娘睡不着却是因他那一对珠珥。她在那日之前,一定也从没想过彻骨会对她有意,一直以来,他们甚至很少说话。彻骨这一下,反而令得她愈发想念起了我爹来。

    “我当时心里说,这间屋里供奉的‘陌生人’本就是这里的主人——虽然素未谋面,但我们住在他的屋子里,吃他的也用他的,我那个爹即使在活着的时候,能给我的不也就是这般而已?再者,我爹死后,庄里自然有人立牌,牌位自然有人擦拭,用不着我们;而这个陌生人,却只有彻骨记着——只有我们念着。

    “这些话当然不能说与我母亲。我爹在我心里虽然很淡,可对她而言却应该绝不一样。她也没打算我回答,只叫我自去睡。我后半夜睡着了,她却给彻骨写了一纸短简。第二日一早,她就予了我这支木钗,要我在彻骨来的时候转交他。她说,她想对彻骨说的,尽数都在这钗中了。”

四三七 对酒当歌(五)

    沈凤鸣说到这里,将木钗在桌上熟练地笃了笃,将纸卷倒出,顺手展开。“就是这卷字,当年,她就将它这样藏在钗身之中。”

    “……可上面没有字?”夏琰看着那空白柔韧的纸卷,不无疑惑。

    “当年自是有字,这种纸是昔云梦山中特殊竹木所制,不须着墨,蘸水即书,但也另有一样——水若干了,字迹也便消失。”沈凤鸣解释着,“寻常——久则一日,若是盛夏,半日光景,便会消失干净。这一层与云梦幻术很有异曲同工之合,所以我们也叫它‘幻书’。”

    “听来神奇,但似乎没有什么实用?”夏琰不解,“笔墨留信,白纸黑字,便是为了保存留念,若不到一日便消失,只怕……”

    “寻常人没有什么用处,但对我们云梦传人来说,却也另有用途。你想,真正单靠口口相传背诵家学,总有难以说清道明的难为之处,况有些艰难的确要借助书写方能记实,而按祖训,云梦之秘又半点不准留于纸面,‘幻书’半日即逝,同一纸卷可反复书写,自是两全其美。”沈凤鸣说着看向秋葵,“那日我以此给你幽冥蛉的配方——也多少是因祖训所限,留墨不妥。”

    秋葵似乎犹豫了下,欲问又止,倒是夏琰又道:“既如此,你母亲也无必要特意用这纸来留字给彻骨——若因此有了误解,岂非事与愿违?”

    “家中无墨,只能如此了。”沈凤鸣道。“反正我娘说,彻骨那日若来了,我便予他。他若不来,也就罢了——我们已决定后一日便离开镇子。他见我们走了,自然一样明白我娘的答案。”

    “那他那日来了么?”

    “那日——不知何故,他没来。”沈凤鸣的语气愈发低沉,“虽然我娘是说不必在意,可我还是沉不住气,到了傍晚,带着钗子出去找彻骨。彻骨没在家,我躲在他家附近,一直等他,等到天黑,他才回来。

    “他那天面色很差,好像又喝了酒。他家里不是只有他一人,他弟弟也在一处,我百般在屋檐上发出暗号异声,他仿佛另有心事,都迟钝未觉,我只好冒险下去,钻到他窗前,他才注意到我。我将东西交给他,与他说,钗中有我母亲的书信。他取出来,一声不响看完了,也没惊讶,只说了句,‘今晚我就不过去了,明日一早,你们在家等我。’

    “说来可笑——那个刹那,我发现我心里其实隐约期待着——彻骨会挽留我们。我第一次发现——我其实不想离开他。我自是没有办法替我母亲来作决定,但若是我可以选择——我觉得,自此与彻骨一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他予我的感觉虽未必是个‘父亲’,可我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父亲’——若能像他这样,我觉得也尽够开心了。

    “可惜他没再说第二句话。就好像——大家真的不过是互为过客,缘尽就散了,不作一点强求。我便想或许他对我母亲也只是——只是有那么两三分罢了。毕竟原也没有什么道理,他就要为了我们真放弃一切。第二日一早,他果然失约了。他又没有来。虽说是我娘拒绝了他,可他不来送行,我总也有些失望。”

    沈凤鸣说到这里,喝了口酒,然后,便沉默着了。

    “怎么不说了?”秋葵道。

    夏琰道:“彻骨他想必是——想必是觉得相见尴尬,所以——最后就干脆不来了?”

    沈凤鸣没答,只一连饮了数杯,夏琰多少觉出些端倪。“残音镇后来的事,我听俞瑞前辈说过。我知道彻骨后来死在镇上,要你回忆这些往事想来是很难很苦,我……”

    “不是后来。”大约是一下子喝得太多,沈凤鸣的嗓音都变得有些喑哑。

    “什么?”夏琰一时未听清。

    “不是后来。就是那天。”沈凤鸣道。“就是那天,青龙教的人来了。”

    他重新呼吸了一口,像是屏足了气息。“那天等到近午,彻骨没出现,我们便准备走了。可刚刚要出门,镇口忽然传来很大的动静。我们就到天井里,想看看外面发生什么事,这时已听到外面有人喊话,大概听出来,是镇上有了麻烦,随后就有不少影子从瓦上掠过。

    “我当时还心想,什么人那么没眼色,寻麻烦竟寻到黑竹会的地头来?想着这里人也不少,应当很快就能解决,我们等会儿再出去便是。后来才知道,其实那天镇上的高手大多都跟着慕容出去了,留下来的人虽多,可高手却没几个。”

    “慕容是什么人?”秋葵疑惑。她随即发现夏琰面上却并无惑色,不觉又道,“你知道?”

    “当年曾与朱雀相藉起事的那个人。”夏琰道,“仪王的生父——宗室之脉。”

    秋葵恍然“哦”了一声,忽想起一事,“对了,说到仪王——这次无意的事情,他知道了没有?”

    “应该还不知道——刺刺说先别告诉他,我没与他说,青龙教更没机会见他。”

    沈凤鸣冷哼了声,“不知道也好。他这么多年一直是程方愈的儿子,与单家可没有干系。”便又说回慕容,“其实彻骨以前带我在镇上习练轻功的时候,我也没少在慕容屋顶上跳。这个人很少在镇上,我从没见过他的面——直到彻骨对我们坦白身份的那天,才提到,他们眼下一直都听命于慕容。自然,在他们与慕容之间,原本还应隔了俞瑞、朱雀,不过当时传闻朱雀已死,俞瑞也另有要事在身,便只能由得他来指挥了。黑竹会原有自己的一套行事,要听命于一个外来之人,为他拼命,自是有许多不满,彻骨尤甚——若他那些朋友是死于黑竹自己的任务也就罢了,可最近几个,包括那屋子的主人,其实都是死于慕容的命令。”

    他抬头看见夏琰似含沉思之色,便道:“那天的事,你知道多少?”

    夏琰回过神来,“俞前辈也多是后来听人转述,必不比你亲历,所知未必是真相,”稍稍一顿,“但若与你之言印证,我总猜测——那天顾世忠、程方愈带领青龙教来了镇上,与黑竹会起了冲突,彻骨担心你们有失,所以拼死挡住了门口……”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俞瑞说那天镇上有诡魅琴音,但无人见得奏琴之人真面目,后来琴音久不肯绝,这镇子也留下‘残音’之名,若依你之说,当日之音,必是你母亲为了应援彻骨,也为了保护你,是以用魔音御敌,就像你这次信中所说——秋葵在洞庭用魔音压制场面那般。只是琴音既出,难分敌我,黑竹中人事先也没准备,此前更从未遇过这等音声幻法,所以生了恐慌,后来谈及这残音镇一役,总还是心有余悸。”

    他见沈凤鸣不答话,又道:“我不知当初你跟着俞瑞那段时日,如何与他谈论此事——他说你只将‘彻骨’匕首与他看,却不肯多吐露什么,其实你很清楚,彻骨是俞瑞心里一个结。他一直想知道引得残音镇那场火拼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到底与彻骨有没有关系。你应该有答案吧?”

    “我没有答案。”沈凤鸣垂着头,“我只有我看到的、听到的、记得的……”

    稍许振作,他又忆道:“那天,我们起初还在屋里,静待事情过去。可是很快只听外面喊杀声越来越大,我娘出去探察了下,回来与我说,黑竹看起来情况不妙,节节后退不说,那些人更似是要将黑竹赶尽杀绝,将镇子出入口尽数看死,一间间屋的开门搜寻,想来搜到我们这也是迟早。她将本已装好的琴拿出来,说,必要时,也只能反击。却叫我去躲起来——说我人小,借着现在已会了几分身法,寻个屋檐,躲过去想必不难。

    “从落脚在这镇子起,那琴一直摆着,我娘没有再弹过一次——也非是什么别的理由,只不过不想惊扰了人,徒惹出事来。这日既见她将琴摆起,我便知外面事大,便假意答应我娘,其实是为出去找彻骨——一来我心里是有点担心他,二来我也想他能来帮忙。如你所言——我当时的想法亦是——彻骨理应‘担心我们有失’,理应一始就来我们这看看。不过事实上——我后来想明白——起始谁也不知对方会挨个搜屋,他当然不希望暴露我们,所以反而要尽力远离我们这里,将青龙教引去别处。

    “事与愿违,终究青龙教其中一拨人还是搜到了我们那条巷口,血腥之气也已十分浓烈。我没走远——我从未真正见过那样毫无避忌的杀戮,不过是在屋顶看了一看,就已两腿发软,难以前行。有个青龙教之人看见我在屋顶,大概是惊异此地竟有个小孩,便回头向人想指点我——可便是此时,我看见彻骨来了。他杀死那几人的时候,一分犹豫也没有。

    “那个人和他的同伴都再没能说出话来——彻骨前夜口中那些生杀之事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我第一次感觉到,人之生死原来是这么——这么——轻的一件事。我惊得动都不能动弹,那时实不能想象一个人要有多坚硬,方能视此为常。彻骨飞身过来,一把将我抱落,推我进天井,说,你们别出来。我娘闻声从屋里出来,问了句,到底怎么回事。彻骨只说,躲好了别出来,他只消活着,定不会让任何人进得我们的屋子。若看到敌人稍退,他便会给我们暗号,让我们乘隙逃走。

    “其时外面已经有人追来。我娘当时应也是下了决心,就将自己衣襟撕落两块,交与彻骨说了一句,‘堵上耳朵’。彻骨接过去,也顾不上问个清楚,就出去了。

    “我当时手足无措,我娘要我找屋檐避起,觅机先走,我不肯,说要跟彻骨出去拼命,她便强拉我进屋,但我已听到彻骨在外面与人说话。那时候我还不知与他说话那人是谁,只知应是敌人一伙的一名首领——我只听到彻骨说,‘你已得了慕容,为何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那人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彻骨说,‘这么说你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那人说,‘对你这样的人,我不放心。’彻骨说,‘你是公报私仇。’对方说,‘是公报公仇。’

    “此后没有再多言语,已是动上手了。对方人很多,彻骨一人原是不可能支撑太久的——但此时,我娘用了魔音。

    “彻骨从不知道我娘会武,更不知道她那琴竟有这样用处——但他立时已明白了我娘要他堵上耳朵是什么意思,比起青龙教的人一时尚无头绪,他反应快得多。有魔音助阵,青龙教之人当下根本无力与他相抗。

    “只是,这绝非彻骨本意——他是要我们隐藏,绝不是要我们反用这种方式暴露自己。可事已至此,除非以他们一琴一刃,能改写了那日的胜负——能真正、彻底地退敌,否则,他知道我们都更必难逃一死。

    “我娘又如何不知,魔音但起,便意味着她已将生死置了度外。我其实不解她为何如此。我虽不希望她不顾彻骨的死活带我逃走,但我以为,她本应会那么做的。

    “可惜,我再没有机会问她。也许一个人作什么选择终究还是太——太难用‘理’之一字来衡量与解释。那天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魔音——以往我母亲奏琴,都只是‘奏琴’而已。若不是我背熟的那些魔音的窍要与此时耳中所闻能立时得互相印证,我甚至都难以想象魔音原来是这个样子。也是‘背水一战’,再无退路之故,那日魔音一始就十分激越。如此,彻骨竟在独对青龙教一伙人的处境之下,没有落到下风。我远远地从门缝,一直看着他往返闪过的影。他一直不肯离开我们这道门。

    “但对方首领也绝非傻子,塞住耳朵谁又不会,而且——虽然他的同伙一个接一个地倒在彻骨手下——他的帮手也来了。

    “这个帮手声音雄浑,即使有魔音抑压,我还是听见了他说话。他听起来比前一个人年长,我料想,他总应也是个首领。这么多年我虽然打听过,有所猜测,却也始终不能肯定他的身份,直到——那天在鸿福楼上,我再听到了你义父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