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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八 对酒当歌(六)
沈凤鸣抬手打断似要开口的夏琰,示意他先让自己说完。“有他们两人在,彻骨终于——是敌不过了。你也不用为顾世忠辩解什么——我其实没那么恨他,毕竟,那天外面人很多,单从门缝所见,我终究看不清他们交手是什么情形,看不清最后杀死了彻骨的究竟是谁——若不是你说,我都不能肯定,彻骨真是死在他们二人手上。”他说到这里忽然自嘲一笑,“这么一想,我好像有点无情?彻骨是我师父,于我有恩,又是为我们母子而死,我理应详查他的死,理应为他报仇——可真的,大概是我这个人天生不喜欢报仇——我连我亲爹的仇都没放在心上,我也没将彻骨的死放在心上。”
夏琰与秋葵两双眼睛,此时都紧紧攫着他的一双目光,可他谁都没有看,那垂落的双眼漫然漏出些失真的复杂。“不对。”夏琰开口。即使不曾得他回视,他却也没有移开视线,“若真如你所说,你为何又要杀程方愈——你要杀他,终也只能源于仇恨——出于比你父亲与彻骨之死更深切之‘仇恨’。”
“是不是因为你娘?”秋葵脱口截断,“是不是你娘她——她死于程方愈之手?”
沈凤鸣将目光抬起,看定她,“我娘——是死于魔音的反噬,与你那天走火入魔的情境相似,她也因心神忽乱,入了自己的幻,至死未能脱出,而我——我是个无用之人,我没有办法救她。”
他这几句话说得淡淡常常,可秋葵心中已如震起轩然**。湘水之战那天的情形重又在她脑海哗然回响,她在此时终依稀省悟了沈凤鸣当日一些语焉不详,与他那日如此悲伤却又决绝的表情。
她不及再深想。若依此说,沈凤鸣母亲也并非死于程方愈之手——至少,很难将这般深仇大恨只尽归程方愈一人之身。她犹犹豫豫,却也未敢就此追问,目光便向夏琰追循过去。
夏琰的表情也有些踌躇,“也就是说,那日残音镇之役,你母亲是……”他亦欲言又止,实不知此时该当安慰他还是装作肃然淡定。“黑竹中人只传那日琴声有多可怕,却只怕……只怕谁都没想到,引了如许恐慌的琴声的主人,竟自己都没能逃过……”
沈凤鸣哂笑,“我母亲的魔音造诣的确不凡,但受限于琴器,她甚至还达不到一音二幻的境地,那天的魔音,比起这次秋葵在湘水所用,其实远远不及。只是,湘水洞庭,地方广阔,琴声至君山方震得回音,不比小小镇子,琴音往返激荡,攻心更急。我们那间屋子,前后狭长,两头都有天井,琴声极易传出,而相邻每屋之间有些距离,门墙又高,魔音以内力送出,在这窄小巷弄之中往返混响,回声极大,这么小个镇子,一多半都能听得见,到高亢之时,整个镇子都能听闻。镇上喊杀之声原本震天,可在魔音之中,那些声音逐渐便如被压低,如被吸干了心髓般变得枯空——无论是谁头次遇见这等事,惊慌也是难免。口口而传,最后说得如何神秘可怖,都不足怪。”
他说着,面上却若有所失,“可是,魔音?再厉害的魔音,也远非那天最为可怖之事。”
面前那瓶酒已空了,沈凤鸣便伸手将另一瓶倒了些在杯中,将目光望向那个被屋顶遮住的天,再次陷入回想。“彻骨死的时候,身体倒撞在我们那门上——但门没有开。他将身体挡住了门,不肯让人进来。我娘的琴音——也是在这个时候,失了控制。”
他饮去一杯,看着秋葵,“你应该能体会吧?那种——被压抑的心魔一朝释放,按捺不住从指尖琴弦涌出的梦魇感——此前根本无法预知在哪一个瞬间,有哪一点心念的错落,就会将之引发。而你甚至想象不到自己竟能用出这等心力——你定不知道那天在湘水边,有那么一瞬间,你甚至用到了一音四幻——当年我母亲,魔音失控之后,琴声也如狂风疾雨,将镇子那般席卷。那些人——其实搬开彻骨的尸体就能进门,可在琴音止歇之前,他们始终没进来——我不知道是魔音之力太烈以至于他们无法行动,还是因恐惧而不敢进来。多半是二者兼有,因为我,当时就是这个动弹不得又恐惧至极的样子。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是彻骨的死叫我娘变得这样。但心底里,我其实不懂。在其后的这么多年里,直到现在,我都还是没办法懂。分明彻骨对我母亲没有十分情意,他为什么不肯走,定要为了她去战死?分明我母亲对彻骨也没有情意,她为什么会因他的死,失了方寸,入了心魔?
“可这答案,永远也不会有了。我记不得琴音失控的时辰有多久,我娘直到琴弦尽断后,才清醒过来——但那时,她的心脉也已断尽了。一个人用出比平日里高出十倍的心力,终究是要付出代价的,哪怕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愿。
“琴声停了,我看见,门缝外的人还在,一时之间还无法就此闯入,但也蠢蠢欲动。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娘将死的这个当儿,我还有空注意这些。可能是——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那天发生的事是真的。我直到那时候,还觉得——不过是一场梦,毕竟所有的一切,我都理解不了,更左右不了。我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怔怔愣愣地站在她身旁而已。
“琴声停了,我娘伸手,将我耳里塞的一寸布襟扯出来,要与我说话——我竟连这个都忘了,都要她来伸手拉扯。她——说了好几句。我当时几乎什么都没听见,仿佛还在神游,只有后来想起来,每一句都日愈清楚。她要我牢牢记着云梦的祖训,要我记着她教过我的那些话,要我别忘了自己是谁,然后,要我答应她,快走——从后院——立时就走。因为,再有片刻,那些人便会闯进来——她要我发誓,无论何时,无论发生什么样的事,都要好好活着。
“她没提一句别人,也没提一句报仇,没有说一句遗憾,也没一个字不甘。她只舍不得我,可舍不得也要舍得了。”
沈凤鸣稍许抬了抬眼睛,恰对上了秋葵的目光。他的眼眶干燥着,仿佛——那样的往事也不会再泛得起他一点浅泪,反是秋葵的双目似有萤火,忽见他抬头,她忙将这点萤光强捺下去。即使沈凤鸣没有说,她也知道——那日湘水之战失控了的自己,终究是揭动了他心里的这层伤疤;而自己能逃得性命,也终究是因了他的这份旧痛。
沈凤鸣自是瞧见。他却也只淡然笑了笑。这世间最可珍贵之物,都要用最惨痛的代价换来——他早就知道了。这大概就是母亲当日一再要自己重复的那句祖训之真义?所谓圣血之记忆,终也只有如她当日要自己保证的——先要活着——才终于能有那么一天,等得到回答吧。
“我答应她,我一定会活着。这时候门被推开,有几个人进来了,我逃去后院,没有看清进来的是谁,但我听见了他们说话。
“那个年长的应该没有跟着进来,只有先前那个年轻些的,带着几个人,小心翼翼的,仿佛还在担心这屋中有什么古怪。可屋中只有一句尸体。那个掀动如此魔音的女子已经死了——琴弦尽断,心脉尽毁,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死人。
“果然不多久我就听见有人向那人回报,说,‘是个女的,断气了。’我母亲的死,我不曾第一个探知——探知她的,是一个陌生人。
“另一个人也检查了屋中情况,说,‘应该就是她了。这琴看起来也普通,不知为何,就有如许大声响。’停了一下,不听回答,他便请示,‘程左使,眼下怎么办?’
“我才知道,那个年轻些的首领,叫作‘程左使’。这程左使没有便回答,我料想,他也在细看屋里情形。隔了一会儿,才听他回了两个字,‘烧了。’”
沈凤鸣将这几句话说得极尽平静,可说到“烧了”两个字的时候,终还是压不住语调,仿佛十八年前的浓烟依旧呛堵在他的咽喉——不过是两个字,却竟喑哑变换,失了高低。
他犹待自说下去,可那一丝强平的心弦被勾动,便水面投石,呼吸一时起伏,他竟再隐藏不住暗痛汹涌,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颤。“我去外面透口气。”他勉强说了一句,忽然起身,便向后面天井里去了。
夏琰与秋葵面面相觑。“烧了。”这两个字莫说是沈凤鸣,便是他们也听得心头一阵拔凉。残音镇那场火夏琰是知道的——却万料不到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放出。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尸身被一把火烧去该有多痛?他们想象不得。这世间每天都有人经着生死,放着悲哭,他们二人,也曾失去过至亲至敬。可那一年刻于年幼的沈凤鸣身魂之中的不是寻常生死,却是场痛入骨髓的灰飞烟灭!连曾存于世的肉体都不复再有,连唯一至亲的尸骨都无法保全,去者以什么牵留魂魄,生者又将什么来凭吊往生! 四三九 对酒当歌(七)
默了少顷,秋葵将夏琰推了下,“不去看看他?”
夏琰是有此意,起身往后门走。秋葵便亦跟了过去。
一线漏出的光照亮着沈凤鸣的身形。他独坐在屋后井沿,只将脊背对着屋子,及至意识到两人跟了出来,他虽挪了挪身,却还是低着头,一动不动。
“凤鸣?”夏琰叫了他一声。
“我没事,一会儿就回去。”沈凤鸣只道。
冷不防一个白色的影子竟已到了身前,秋葵矮身下来,将一双眼睛与他平齐。
他的双目理应依旧干燥着——仿佛他已经连怎么样流泪都忘记了。可便是这一瞬——他看见她那双眼睛的一瞬,哪怕什么言语都没有,如同——十八年的时光消失了,他好像变回了当年那个孩子,所有当年就理应爆发的巨恸竟仿佛就要倾泻——他竟至脆弱得,当不得她眼里那一点点悲悯。
他抬手捂了双眼,细泪依旧从指缝无声而出。秋葵不知该说什么。她一点也想不起来,上一回自己哭泣时,他都说过些什么样言语来安慰。却也无法阻止他,唯有,用自己眼中落又复起的潸然陪着他,仿佛——她也能感觉得到他当日那锥心之痛。
夏琰也走近去。他忽想起护送夏铮夫妇南下时,夫妇二人也曾有一次身陷火窟。沈凤鸣在那天将受伤的自己远远带走,大概是不想让自己有一丝可能目睹那样的情景。那一事,不知可也曾燎起过沈凤鸣一点点——对这段一直深埋于心的往事的——痛忆?他视自己为知己,是不是也有那么几分——因了这一点点依稀的旧痛交织?
为什么是程方愈,他现在当然懂了。世间许多仇与恨——未必不重要,未必不值放在心上,只是比起死生,还有痛得更切肤的东西。沈凤鸣在说到那许多往事的时候都平静如斯,却唯有这一件,只言片语,已艰于呼吸。即使在独个人的时候,他也一定不敢将这疮疤撕开来看吧?
“凤鸣,我说几句话,你不用回应我。”他在他身边坐下,“我知道现在说未必合时宜,不过你向来懂我心意,该当不会曲解我。”
停了一停,他道:“其实依道家所说,人死魂魄离体,你母亲的身体虽然为火所焚,但只是没了回魂的凭依,却也绝不会因此魂飞魄散。那场大火——只当是上天要你,也要她,离别得决绝一些。如果她的身体还在,你当时定会想方设法,找机会回镇上收殓,或许便会另生不测;而于魂魄来说,若身体还在,免不了牵挂更多,在世间逗留久了,也未必是好事。我绝非是说,要为程方愈渎尸毁身之举开脱什么,只不过从此想去——你母亲或早早就有了新的归宿,在何处得了重生,那消灭不见的——也只是段凡俗的过往而已。”
沈凤鸣的手依旧掩在双目,没有说话。
“听你说来,你母亲当是心意坚定之人,她的魂魄,总也定必有自己的主见,不会流落无着,你真不必——太为她担心。十八年了——我想她早不在这世间。若是你放心不下,我请一件她的旧物——就比如那支木钗——作为凭借,为她超度,她总也可往去安然。”
沈凤鸣没有回答,隔了一晌,才慢慢放下手来,将手背擦了一擦面上的水汽,只见面前秋葵目中还泛着些光,便道:“我哭我的,你跟着哭什么?”似乎是稍缓过来些,口气也稍许似了平日,甚或捉了衣袖,便要与她擦泪。
秋葵连忙一躲,自己将泪抹了,站起身来,“我见你难过……”
“我早说了,我一会儿就好,你定要跟出来瞧。有什么好瞧?”
秋葵有些讪讪,“……君黎跟你说话,你听见没有。”
“他不是说不用应他?”沈凤鸣瞥了夏琰一眼,眼里的水意已收敛了,代之以一些往日的戏谑。
夏琰将手搭至他肩上,有意喟叹,“我说你不用应我——你就真不应了?”
“那要不然呢?这话若是湘夫人说的,我便不当真,可你——你一个男人,难道也会弄‘欲擒故纵’的把戏?”
夏琰一笑置之,窘迫的反是一旁秋葵,欲叱却又未知如何便叱。
沈凤鸣的神色却又黯然了,显然,此时的他还没有恢复了十分的心力来肆意调笑。他只将秋葵看了看,道:“你也坐会儿吧。酒喝得多了,吹吹风再回去。”
秋葵没有便坐,分辩:“我没喝多少。”
沈凤鸣伸手支了井沿,稍许仰起脸,似乎是想尽意体味这深秋的冷风。风却并没有几丝,他只能看着这深漆的夜,那些遥远却模糊的星。
“那天……风很大。”记忆如无法轻易扎紧的口袋,还在源源涌出往事,“我救不了那场火。我连靠近一点都不能。我只是记住了那个‘程左使’,如此而已,可记住他之后该做什么,我不知道。他们的人都离开火场了,我绕到前门,看见彻骨还倒在门前,屋里那火烟已燎熏得他浑身漆黑。我不知当时我心里在想什么,或也是下意识觉得,救不出我娘,至少可以带走他,我便去拖动他的身体。这十八年来,我碰过很多尸体,可再没有哪一个,像他这样,一半冰凉,一半烘热,僵硬、沉重、叫人绝望。我拉拽不动他,只能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拖了有十数丈,忽然他身上背的那包袱被我拉脱下来,我跌到地上……”
他停下了,似乎寻找不到言辞,来形容当时的感受。人生仿佛从来不是一段漫长连续的岁月,而不过是几个轰然的瞬间,如烟花,裂嵌在时光的漆黑天幕里。
“终究——彻骨我也没能带走。他们两人,我一个都没能带走。”他终于只能哂然一笑,“我不敢直视彻骨的死状,也无法去想我娘就这样在火中骨销肉蚀。如果不是应承过还要好好活着,我大概真过不了那天。”
“凤鸣,”夏琰的手还在他肩上,“我明白,有时活着比死了,还更艰难百倍。你母亲定是个了不起的女子,她当年教你的,定不止是云梦那些背诵而已。如此,她才有信心,你直到今日还能是这样的沈凤鸣——不是那些自暴自弃、自甘堕落之辈,亦从没有愤世嫉俗,以至失了本心。”
“罢了。”沈凤鸣苦笑,“你若是想安慰我,便还是与我喝酒,少说那些个没用的,我不吃那一套。”
夏琰只得笑道:“行,我去拿。”
他正待起身,秋葵先道:“我去吧。”也不待两人回应,先自往屋里回去了。夏琰便不强拦,仍在井沿坐了,忽想起一事,“你说当时——彻骨身上背有包袱?那意思是说,他原是准备要走?”
“大概吧。说不准正好又有什么任务要出去。”
夏琰见他表情有些不确,想了一想道:“你母亲会不会其实——其实没拒绝他,彻骨整理了东西,那天是要来与你们一起走的?”
沈凤鸣摇摇头,“我看过那封信,就是婉拒之意。否则我当时也不必难过了。”
“信里写些什么,你还记得么?可方便告诉我?”
“细处记不大清,大致就是说,她终究有过前人,更还带着前人的孩子,得他照顾我们母子许久,无以为报,不敢再误他前路——所以便请道辞,只将一支旧钗相赠,作个留念。”
“你说那钗子是云梦传了几代之物,意义不同寻常——你母亲多年不肯离身,却竟愿意送给了彻骨,我总觉得……”夏琰欲言又止,似觉怎样措辞都不甚妥当。
身后陡然一黑——秋葵出来时,顺手将门带上了,整个天井顿然失了光亮。
“你也这么觉得?”秋葵已走了过来,“若说要示谢意,这钗子又不是什么值钱之物,云梦的渊源只对她自己一人有意义,给了彻骨全没什么用处;除非,彻骨于她来说十分不同。”
“是不同。他毕竟于我们有恩。”
“我若与你说,不止于此呢?”秋葵近前将酒放落地上,伸手展开一物,黑暗之中,几分淡淡荧亮朦胧了三人的眼。
那是适才被放在桌上的“幻书”。空无一字的纸面,此时已隐现弱光。
沈凤鸣面色微变,伸手夺去细看。秋葵的手却在半空未动,“你竟是真的……一直不知此事?”
直至此时,她终于能确确肯定了那段曲谱不是沈凤鸣为了她的生辰留在此间的——他当然也就不是为了她的生辰,将那木钗和珠珥交给她。世间诸多巧合,有时真不过是自作多情罢了。
“我从来……”沈凤鸣说了三个字,没有顾得上说下去。他在辨认着那些久违的笔迹。那一天,他在久等彻骨不见的屋檐下,借着黄昏的日光从木钗中拆出了这封信来偷看。可也许天还是太早了,他不曾发现在那奄奄将逝的字痕之下,还有这一段藏起的荧光。
——十八年来,他从来不曾有勇气拾起那一段回忆,所以,几乎从没有一次将这些旧物重新细细摸索。 四四〇 对酒当歌(八)
夏琰也靠近来看,“这是琴谱?”他虽识不得具体,但见那指序弦数辅以符号的字句,他还是认出了端倪,“是你母亲留下的?”
“我不知道……”沈凤鸣语调还保持着克制,“她为什么……要留下这个……”
“彻骨读到这信的时候已是天黑,也许那原本的字迹都淡无了,他没看到那些拒绝的言语——却反而,读到了这一段?”夏琰顿了一顿,“这曲子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曲子,都不重要……”沈凤鸣只是自语,“反正彻骨也不识……”
“你怎知他不识?或许他看得懂,只是你不知道。”夏琰说着将目光转向秋葵,秋葵与他视线稍许一对,随即转开,解释道:“这是泠音的曲子,彻骨就算会识琴谱,也不可能知道这曲叫什么名字,更不知对应是何辞句了。”
夏琰轻“哦”了一声,还是追问,“可这曲辞到底说的什么?”
“是泠音依照白乐天的绝句‘暮江吟’谱的短曲,这上面只有一半,对应绝句的后两句,原是也……也没什么特别,只是赞赏江边月升之景而已。”
“是那个——‘露似真珠月似弓’的‘暮江吟’?”夏琰恍然,“看来她是以此——呼应的那一对珍珠耳环?”他语气有些不确。
秋葵的表情也有些不确。若单凭这一句似乎并不足意表她对彻骨有情,可既然费了心思留下来了,总有些因由。
“有何意义……”沈凤鸣却对两人的猜测恍如未闻,怔怔然,“若他看不见,有何意义?若看见了却识不得,有何意义?纵然竟识得了,人却已别去,有何意义?明知毫无意义,为何还要这么做?”
“凤鸣?”夏琰的语气带了几分询问。他心知与秋葵臆测妄断也是无益,这两句诗若真有什么内情,也只有问沈凤鸣。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沈凤鸣喃喃道,“旁的我不知,可九月初三……是我们……第一次遇见彻骨的日子。”
他没有抬头,“那天晚上彻骨刻那个人的牌位,他在背面刻了‘九月初三夜、彻骨’这几个字,每次去擦都会触见,所以——我将这日子记得很清楚。原来……她也一直记着那个晚上。她也觉得……那是个值得记得的晚上。——可为什么不说出来?若真是有情,为什么还要写那些拒绝的言语?”
“你听我说。”秋葵按住他微微发起颤的右手,“我倒可理解你娘这番心思。”
沈凤鸣仰起脸来看她。
秋葵咬了咬唇。“她写下这些的时候,我想——不是为了彻骨——却是为了自己。她不问彻骨能不能看见,不问他看不看得懂,也不问将来会不会再见。那些——都留教天意了,只是自己的心思,终要有个地方寄托与道别。我知道,你说过,她不是个世俗之人,理应不在意世俗眼光,理应从心而行。可也许她绕不过去的正是自己。也许她恼恨着自己终还是不能全然原谅杀了你父亲的黑竹,也许更有太多我们都不知的缘故,令得她没有办法应允彻骨,只能拒绝。可她用的是‘幻书’,她深心里定还是期待着,将来某一天,彻骨想起她的时候,看到的不是那些冰冷的言辞;天长日久陪伴他的,是这段寄托了心意的谱子。”
沈凤鸣眼中却只是悲茫,“若自此再也不相见,他将来想不想你、以什么陪在他身边,又与你何干?”
“世间有情之人倘都能如意,倒也好了。可有时虽然有情,也不得不分开的。”秋葵道。“将来纵然再无瓜葛,那一瞬时,终还是想以种方式与人诉说。”
沈凤鸣看着她,又看看夏琰,“你也觉得是这样?换了是你,你也会这么做么?——至少我便不会。”
“我也不知……”夏琰道,“在某种境地,作某个决定,未必……都能按常理逆料吧。”
沈凤鸣忽想到什么。“……是不是就像秋葵当初留给你那一截断枝?——不问你收不收得着,不问你看不看得懂,不问你会不会放在心上,不问将来能不能再见……”他说着忽苦笑一声,“难怪你们懂——难怪你们都懂。我旧日里总奇怪你们对一个人生情之时为何偏那般扭捏躲闪,却原来世人都是这般,只有我……只有我不懂。”
他忽站起身来,转身便向屋里去。
这旧事忽被提起,夏秋二人一时有些不知该当如何接话。“沈凤鸣,”秋葵只下意识叫住他,“你——你又做什么?”
“心里不痛快。”沈凤鸣十分低落。“回屋里想想。”
秋葵咬了咬牙,追上两步,“……你还想什么?”她一把握着了他的手腕,将他拿着“幻书”的手举到半空,“你说你不懂,可你难道不也是一样——将木钗交给我的那天,你也一样,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解释。你没告诉我你要去暗算程方愈,没告诉我这钗子、这纸卷、这耳环有什么样意义,这难道便不是躲闪了?可是……我现在能明白你那时的心情。我明白,你心里没有把握,不敢深想那天是不是还能好好回来与我相见,你很想把那些事情说出来,却不能说,只能——只能将这些于你最重之物一起交到我的手上,就好像有了交代——你母亲当年难道不也是一样?我不信你就体会不了——体会不了你母亲当年为什么那么做,体会不了为什么愈是有许多言语,却愈无法说出来时的心情!”
沈凤鸣的目光一点点回至她容面。她的容面泛着几丝因激动而起的绯色。
“秋葵……”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怎可能是真的不明白。他只是无法接受那样一个更令他痛惜的事实。若那两人没有情意便罢了;可若是有,若他早知他们竟是有的,便该早早拉拢他们一起离开——早一日,早半日,哪怕早那么半个时辰,他们便不会命丧残音镇上——而他今日拥有的一切,也必全然不同。
可是,痛惜或不痛惜,往事已矣,终不可追了。
他将手腕从她手中脱出来。秋葵看着他走回到井边,拾起一只酒杯。他往里倒上酒,起身。
她以为他要将酒饮下。可他却将酒杯慢慢倾斜,将那清澈却炽烈的浓醇一点点洒入泥土,如洒入了久远的时光。
“我知道。”他望着酒水流过的痕迹。“你什么都不说,却终还是在潜心里期待着有人能懂。你拒绝他的言语,只存在了短短一日;而你系念他的曲子,却留下来了。十八年也好,八十年也好,甚至更久——你盼着只要曲子还在,终有一日,这世上有人会发现它,会懂得你,那么你对他这番从没有说出来的情意,也就不算惘然了。”
夏琰与秋葵对视了一眼。当此时,不必言语,他们也知对方定也想到了彼此的师父——那两个活着时,因了种种缘由终究无法在一起的人。可幸沈凤鸣的母亲与彻骨死去时,离得那么近,如此终可以——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后——再没有什么顾忌与阻碍,结伴而行了吧。
秋葵一时鼻中酸楚,也俯身拾了杯子,倒上酒,起身清了清嗓子道:“我虽然不识你母亲,不过同为魔音传人,我也该敬她一杯。”说着将酒洒落。
“我虽然不识彻骨,不过同为黑竹中人,我也该敬他。”夏琰也同样而为。末了,他拾起瓷瓶,将三人酒杯再一一满上。
沈凤鸣看着两人,僵硬的背脊终是松弛下来。他缓缓重新坐在井沿,将酒杯放在自己身侧,良久,方再将目光投向夏琰,嗓音低哑:“——你还有什么想问我?”
夏琰踌躇了下,“我不是责问你,只是——想听你说说后来——这之后——你为何反会投去了黑竹?是为了彻骨么?”
“我是过了些年,将这事放下了些,也将身手勤练了些,才去的黑竹。要说为什么——我一个人无依无着,真不知道该去哪,对这江湖所知也极为有限,试投靠些门庭,却也从未长久。这般浪荡了快两年,走投无路之时,我想过回沈家,便一路北上,可真近了洛阳,我又知我根本不愿回去,便停在陈州,无意中反听说了黑竹总舵在那附近。‘黑竹’两字,于我总是有些不同,我忽然极想知道,彻骨当年过的是什么样一种生活——黑竹又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令得他留下那样的话……”
“哪样的话?”
“当时从他身上扯脱下来的包袱,我逃跑时无意识之中一直攥在手里,后来发现,除了那支木钗和纸卷、耳环都在其中,还有一封信和一个扳指。那信是给俞瑞的,我识字岁短,彻骨的字潦草,我便看不明,只有信末一句读懂了,他说,‘希望将来的黑竹,能回到以前那个干干净净的黑竹。’”
“他是真的想与你们一起走……”秋葵闻之恻然,“所以留信与俞瑞辞别,只可惜最后也没及放去俞瑞屋中……”
“现在想来,应是如此吧。”沈凤鸣垂首道,“他包袱里没有放夜行服,带的几件换洗都是灰布旧衣,我早该想到,不可能是出去做任务。那支木钗一直还在,衣裳我也留了很多年,穿了很多年,只是那封信和扳指丢了,否则——我早该看得懂上面的字——懂他当年的意思了。”
夏琰忽心念闪动,“你说的扳指,是不是这个?” 四四一 对酒当歌(九)
黑玉扳指雕纹奇异,即使只那么看过一眼,也足够沈凤鸣记住它的特别。
“像……应该就是它。怎么……会在你这里?”他伸手拿过,小心来回转动细看。
“我就在残音镇捡到的。”夏琰道,“就是上回,遇到吴天童他们几个的那次。你何时丢的?”
“十八年前——就丢了。”
夏琰与他详对此事,又多问出些细节来。却原来当日沈凤鸣抱着包袱,只见四周皆是奔跑厮杀,也分不清到底是哪边的人,左躲右避了几次之后,只觉再不知往哪里方能冲出去,亦再提不起一点力气去运动轻功,借身法离开此地。身心俱茫之际,忽被人从后一把抓住——他浑浑噩噩,只道是要做了刀下之鬼,可那人将他半抱半挟着,却是撞入了身边院里——躲过其势汹汹从巷角冲过来的一伙青龙教众。
他稍许醒神,才发现救他的是个女子——一眼看不出年纪,只因她面上有几块极深的红痕,将整张面容都毁了,乍一看到,先是吓了一跳。
女子似乎意识到了,将脸蒙起,道:“这里他们搜过了,不会再来。”其实她不说沈凤鸣也知道——那院里直是连青石板地都挖开过,如皮肉翻绽着,没寸土完整,屋里更是箱笼倾倒,床斜桌裂,何止是搜过,直是搜了不知几遍。
待外面动静渐小,女子就说:“你一个小孩子,赶快离开此地。”沈凤鸣往外走了几步,外面的人虽不聚在这条巷里,整个镇上依然不见太平,他依旧不知该往哪里去——可心里对那女子的面貌有些怕,也不想再回去寻她,便只在心中说,若上天不要我死,总会让我逃得出去的。
便在此时,他忽听到——不知从哪里传来几分琴音——像是母亲的琴音,却又不完全相同,比起先前的激昂雷厉,此刻的声音沉闷迂回,嗡嗡更似余音。他只道是自己的幻觉——他还能望得见那处屋子在熊熊烧着,他还能记得那琴弦尽断如抽裂开胸口巨隙。但未过了多久,似乎所有人都听得了那个声响——所有人都有了同样的幻觉。灭又复回的琴声如那火焰长舌,重又燃起了尚未褪尽的全部恐慌。
青龙教终于决意撤离这个已宛如地府的小镇——即便还留有一些活口,黑竹也再无可能振奋而起了。彼时的沈凤鸣神智恍惚,亦这般跟随在后。他在离开镇子后,不辨方向,踉跄了一小段路,倒地昏死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方清醒过来。
“应该是第二天的早晨了。我醒过来,也记不得想了些什么。看怀里的包袱,不知何时散开了几分,那封信、那枚扳指都露出来。我把信看了,许多都看不懂,就放回去了。这时候比前一日清醒些,我突然想到那个女子——她蒙上面之后看起来,和我母亲差不多年纪。虽然现在想来荒谬,可是——那天早上我深信不疑,那个应该就是我母亲,只是被火毁了面容。我连滚带爬找到路回小镇,可摸了好几条巷子都找不到那屋子是哪一间,几近绝望时,忽然又听到琴声。
“那琴声之中,似乎有安抚之力。虽然镇上回响太多,我还是找不到琴声源头,但我心里焦躁少了许多。后来,终于给我摸到了那个院门——一进院子我就知道,是这里——琴声就是这里发出的。可是我进去看了,空无一人。我在院中、屋里反反复复地找,我喊她,‘娘,你出来。’最后喊到厨房里的时候,琴声停了。
“我发现——厨房烧火的地方有个灶洞。我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钻进去,喊,‘娘,你出来。’你信么,那个灶洞,我钻了有数十步深,直到一丝光亮都看不见,一丝希望都没有,我才知道,真不过都是……幻觉。”
“那个……灶洞……”夏琰原是想说什么,可忆起当初与拓跋夫人互相约定,不将与当日有关之事向任何人说,也包括那个地道之事,张了张口,只道:“也并非全是幻觉。虽不知道那女子是谁,可我这枚扳指正是在那个灶洞里捡着的——想来就是你那日掉落,没人发现,就这般被炭灰埋了十八年。”
“我知道那女子是谁。”秋葵忽幽幽道,“很难猜么?这世间懂得魔音的人本就只有那几个,十八年前的那个人,只有我的师姐,白霜。”
“我后来——也渐渐猜到应该是她,”沈凤鸣道,“只是——她为什么会……”
“朱雀与我说过,白霜在朱雀山庄一役被他的‘明镜诀’反激之力误伤,毁了容颜。那一战后,白霜和慕容的妻子林芷一起,都被青龙教所俘,带到了青龙谷。还好,单疾泉因旧日交情回护她,拓跋孤的夫人同情她的境遇,青龙教就没将她怎样,时日久了,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朱雀早就死在山庄大火,也不怎么将白霜放在心上,甚至觉得——她或许被单疾泉说服,迟早也会投向青龙教,便越发不防她。她出现在青龙谷以外的地方,也并非全无可能——那镇子离青龙谷本就不远。”
夏琰心里道,不但不远,而且可能正是从地道来的——青龙教未必不防白霜,说不准正是将白霜关在风霆绝壁外那个隐密山洞里,当年的白霜或许和后来的拓跋雨一样,发现了那处地道。
“说不定,那时青龙教已经将白霜当作自己人,带着她一起来对付黑竹。”秋葵道,“据我所知,白霜应该极恨慕容,她当时也道朱雀死了——若非慕容,朱雀又怎会引火烧身。只是她可能也没料到会在镇上听到了魔音,讶异之下,决意阻止青龙教之屠戮。”
“若真是青龙教带她来的,他们听到魔音时应该不会那么惊讶害怕才对。”夏琰道。
“我一直听说,白霜离开泠音之后,只有在朱雀面前才用琴,在旁人面前,不曾弹奏过,与人交手也少用魔音,所以青龙教——尤其是程方愈他们——丝毫不了解魔音,也不奇怪。”
“那么她更不会正好带着琴在身边。”
“不管怎么说,那个人总应是白霜无疑,”沈凤鸣打断道,“至于那些细处,至于她当时究竟是怎么想的——想来是再无处可考了。”
“你竟……竟见过她一面。”秋葵有些失落,“我却从未有这机会,残音镇那年,她最后死去的那年——我都与师父在寒远之地,对她所历之事一无所知。
沈凤鸣不欲她反伤感起来,稍许拉回话头:“这么看,我是进出那灶洞的时候,东西从包袱里落出来。不过扳指是在这了,那封信……却不知是不是一处掉的。”
“信若一起掉了,容易被发现,想是一早就被人捡去了。”夏琰道,“我听说——那天之后,残音绕梁三日未绝,白霜在那里看来逗留了三天之久,她捡去的可能最大。如果是她——”
“如果是她,如果她一直保存着那封信——她死之后,遗物只有在两个人的手里,要么是朱雀,要么——是单疾泉。”秋葵道。“等明日回去了,我先问问朱雀。”
“算了。”沈凤鸣道,“朱雀入狱十几年,哪里还有旧物能保得全。”
秋葵咬了咬唇,“保不保得全,我也先去问问。毕竟也算是彻骨的遗书了,你当年不识字,现在难道不想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我现在只想你这几日都留在一醉阁,不要回去见朱雀。”沈凤鸣道,“彻骨的留书本是写给俞瑞,要看也只能送进大牢给俞瑞看,与我没太大瓜葛——可是你若回了内城,朱雀发现你跟我出去这一趟竟失了武功,怕是我命都要丢了。”
秋葵愣了一愣,虽觉他似又隐约有几分旧态复萌的轻薄劲上来,可细想这般说法竟也现实得很,一时无言以对。
“再说,那是厨房烧火的所在,或许——早就被烧成灰烬了。”沈凤鸣将扳指交回夏琰手中,“我后来在黑竹,偶尔听有人提到过扳指,说是黑竹的信物,可问过张弓长,他却不知有此物,跟随过凌厉的那些人,也都不知。”
“那个不紧要。”夏琰笑将扳指藏起,“有这东西为凭,至少证明你今日说的这一切,不是假话。”
沈凤鸣大是露出愠色,“我说了这么久,你只提防戒备我是编了故事骗你?”
“不是此意。只是觉得——夏君黎何德何能,却有你这样交心的朋友。”夏琰道,“我这人一贯疑神疑鬼,许多时候真比不上你坦荡,这扳指留在我这,就当与我个提醒罢。”
沈凤鸣反听得不自在,咳了一声,“这东西——应该是黑竹的重要物件不假,我看你拿去问问执录,或有答案。”
夏琰顿想起宋然之事,欲要与他提起,可秋葵在侧,总有些不便。转念想起他既提到凌厉,便道:“还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早就知道是谁杀了你爹?”
“我知道。”
“你真的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夏琰道,“若不是我早先听到过一点端倪,我根本看不出来她与你有杀父之仇……”
沈凤鸣哂笑了笑,“我娘说过的,‘如果你想寻他报仇,他就是仇人。如果你不想,他就不是。’我连我娘的仇都没报,又怎么有余力去想别人。”
“可你心里总是对他们有所隔阂吧?”夏琰道,“第一次在鸿福楼上遇到凌厉的时候,你的表情就很怪,那时我以为你是怕他,现在想来——你那时心里——想必是复杂得很。” 四四二 对酒当歌(十)
“他们早早退出黑竹、离开江湖,这么多年了,我以为是不可能相见,心里也便不悬着此事,一夕陡遇,总是百感交汇。”沈凤鸣道,“我记得我爹刚死的时候,家里哭丧,我大娘,就是我爹的正房,教训我们几个孩子,说长大后定要给爹报仇。后来离开家,我与我娘提起,她却说,‘你想报仇,就去报;不想报仇,就不报。’我说,‘我不知道我想不想,才来问你。’她说,‘你现在还不知道,将来长大了,就会知道了。’其实当时她若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无论是说我要去报仇,还是不要去,我都必将奉之为一生之信念,坚守不疑。可现在我明白,她是不想用任何方式束缚我,哪怕她心里对黑竹大概是极恨的,却也不想以所谓‘义’与‘孝’令得我陷入仇恨与生杀。”
“你……你说的人是凌厉?刺杀你爹的人是凌厉?”秋葵忍不住插言。
“是苏扶风。”沈凤鸣道,“不过凌厉——当然也知情。”
“苏扶风么?”秋葵咬唇哼了一声,“难怪,我早知她不是什么好人。”
沈凤鸣摇了摇头。“在临安,在洞庭,在金牌之墙,苏扶风都帮过我,也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就算她欠过我什么,也早就扯平了。”
他看了夏琰一眼。“我在黑竹多年,早清楚不该将任何罪责归于一个杀手。我自己都杀过了人,又怎再可能——去找一个杀手来报仇?甚至——可能是过得太久了,今年我在武林坊第一次见着苏扶风,原以为见了面就能想象出当年此人是怎样将暗器刺入我爹身体,或便就会生出恨意来,可最后却也什么都生不出来。反而——凌厉那时候一直不在临安,我每见她与五五一起,竟会恍惚想到当年我和我娘相依为命的样子。你若是担心我要对她不利,便大可不必。”
“原是有点担心,不过你既这么说了——”夏琰举杯,“我替他们,谢过你。”
“谢是没什么好谢。”沈凤鸣与他碰了杯,“不是我宽宏大量放得下,是我心里坠着这么多年的另有其人。那个人,怕是我就让步不得。鸿福楼的时候,若不是你和刺刺,和秋葵凭空出来搅局,我早已得了手。”
夏琰没有说话。他绝不希望程方愈有一日真死于沈凤鸣之手,可也深知此事劝阻无用。他心中亦是乱绪难解——若真有他们再次交锋的那一日,他当真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便也只能暗自希望程方愈似过去这许多年般,少离开徽州,甚至少踏出青龙谷,不要与沈凤鸣机会了。
三人又说一会话,喝几分酒,不觉已近子时。秋葵推说不胜酒力,先自回屋里去了。
“湘夫人现如今不成了。”沈凤鸣带了两分微醺,笑向夏琰道,“那时何曾有一件事肯认输,这会儿身娇体弱,当真是个小女儿家,走不得江湖了。”
“我只觉——这一趟回来,她待你好了不少,”夏琰道,“事事都向着你。”
“我还不是拿命换来的?”沈凤鸣白了他一眼,“还不该向着我?”
夏琰便具问他此行诸多遇险之处,又问了所中毒伤,沈凤鸣只笑:“你总算想起关心我还是不是个囫囵人了?”
“你信里也没说那些,我原只道——只道你没受伤。”夏琰讪讪给他倒酒。好在沈凤鸣当时所遇固险,但幽冥蛉之毒并未发作,关非故当胸一掌之力经了这些天也消得差不多,此际总算是夷然无事。两个便又详谈了一晌洞庭一战细枝末节,不觉却说得久了,及至夜风忽大吹动了屋里灯火遽晃,才想起将秋葵独个晾了许久实所不该。
两个回了屋里,秋葵借了蒲垫斜靠在墙边,再细看却早睡熟了。两人关了后门、放落酒瓶酒杯,她却也没醒。
“啧啧,坐着都能睡这么沉。”沈凤鸣声音虽压低了,笑意还是听得出来,说话间很自然便待去抱秋葵起来,忽意识到夏琰就在一旁看着,心念一转又直起身,“要不你来?免得又说我占了她便宜。”
夏琰无奈,“莫要装模作样了。你真要占她便宜,也不在我眼皮底下。”
沈凤鸣便自将秋葵抱去床榻安顿,口中道:“我要真占得着什么倒是好——上回与我一道,她是连眼都不肯合一合,好像我定会怎么她似的。有你在便不一样——你看看,防都不防,便这么睡了。”
夏琰没言语。秋葵面上带着少有的酡色,显然是醉了。一时却也不知该当如何——今时今日的秋葵与沈凤鸣早不似旧时还消他居中提防,可若是就此告辞留了他们孤男寡女,又拿不准到底妥不妥当。
沈凤鸣近前摇了摇案上酒瓶,见只余了个底儿,便道:“酒也没了。肚里倒觉饿了。你在这等我会儿,我去老头子厨房里看看有没有些个剩菜。”
他也不管夏琰应是不应,便顾自出去了。
如此倒也解了纠结,夏琰便坐在案边等他。回想沈凤鸣适才说那一番往事,他心中亦觉唏嘘——有几句话他始终不知当不当讲,在唇边起落数次,还是选择了咽下。
即便以沈凤鸣的聪明理应也想得到——可夏琰觉得,他终还是不会想面对那样的事实——终不会愿意当面听自己说,当年将慕容与黑竹行踪出卖给了青龙教的,或正是彻骨。
这原是俞瑞的怀疑,可夏琰的答案也渐明朗。彻骨不喜听命于慕容——尤其是,遇见沈凤鸣和他母亲之后,对那时所处境态愈发厌倦。他与俞瑞提起过,想要退出,可俞瑞没有当一回事——终至有那么一天,彻骨在任务之中再度失去了旧友,愈发迁怒于慕容与在慕容命令之下的那个黑竹。他在那一天生出一个令自己心惊的念头——一个与他往日信奉之念相悖的念头。
这样的相悖令得他在那天喝醉了,来见他们母子,将关于自己的一切说出来,也将自己隐藏了那么久的心意说出来。面对他们之时,他意识到其实那个念头也未必能称上种背叛——或许反是种拯救。只要慕容死了,一切都能了结,黑竹也能回归往日的秩序,便如他在那封丢失的信末所言,“回到以前那个干干净净的黑竹”——而他自己,在完成这一切之后,也便能放心地带上对自己更重要的两个人退出这个江湖——无论此后是与他们一起生活,还是各奔天涯。
那天晚上,沈凤鸣的母亲彻夜未眠,给他写下了留书,可第二天他没有来——因为那天他去见了青龙教的人。他见的人很可能正是程方愈。
直到天黑,沈凤鸣才在逝去的光亮里等到了彻骨回来,可他心神不宁——他毕竟还不是一个能淡淡定定出卖旁人的老手。那天他在幻书上看到那段荧光了吗?夏琰不能肯定。可无论他有没有看见,他都作了决定,“明日一早,你们在家等我。”他是这么说的。不管这对母子愿不愿意将将来交予他,他都决定了,要带他们一起离开此地。那枚黑玉扳指或许是俞瑞曾许予他的某种未来——可他已决定不要。他将它与给俞瑞的信放在一起,准备临去前一起留在俞瑞的屋中。
可第二天早晨,他却没有如约出现。夏琰起初也未曾想通是怎么回事,直到他忆起了——吴天童与自己说过的残音镇当日情形。沈凤鸣信中曾解释,吴天童昔年代号“悬河”,算得上是彻骨的知交——吴天童说他当日没有在残音镇上,恰好跟随慕容出去了。此事彻骨事先定不知情,及至发现悬河竟是跟去了慕容身边,自不希望自己的知交因这次埋伏有了三长两短,是以追了出去。——当时的彻骨,根本不曾想到,青龙教要的本就不仅仅是慕容——他与程方愈之间的约定,原只限于慕容一人的性命而已。
所以在最后面对程方愈时,他才会说,“你已得了慕容,为何还要对我们赶尽杀绝?”而程方愈说,“对你这样的人,我不放心。”
他当然有理由不放心。一个能出卖自己人的人,他又如何敢信?在他看来,说不定这一切不过是黑竹内讧之中的一点借刀杀人的手段而已——于此,彻骨没有任何办法辩白。
夏琰将杯子轻轻握在手里,杯中已经没有酒。他叹息了一声:细细想来,彻骨,我们当年也许竟也有过一面之缘……
他犹记得——在十八年前青龙谷外的酒馆,那些黑衣人是如何埋伏了新任青龙左使的程方愈。若不是他与师父逢云无意中撞见了,先行出声提醒,或许最先血溅当场的便是程方愈也说不定。自己那时哪里又分得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不过是觉得鬼祟之徒当是邪恶之辈,便站在了青龙教那一方。恼羞成怒的黑衣人果然向他出手,这么多年,他始终记得——是“程左使”从黑衣人手下救了幼时的自己。虽如今得知自己的师父原是昔日阑珊大弟子,想来即便没有程方愈,师父总也不会让自己有事,可这亦抹杀不得那番救命的恩谊。
他脑中竟也混沌。直至今日,他还是难以分得清“好人”与“坏人”,甚至越来越分不清。那天黑衣人的偷袭虽说功亏一篑,更折损了人手,但青龙教亦全靠了单疾泉斜里出手拦下了杀招,方保得程方愈安然无恙——单疾泉自己却也伤得不轻,足见当日的杀手绝非易与。那次任务,应当也是出于慕容的命令吧?那个递出杀招的黑衣人可就是彻骨么?如果他趁手的匕首不曾给了沈凤鸣,会不会便得了手?……
如此,便可解释了最后那刻彻骨对程方愈说“你是公报私仇”的意思。而程方愈回答他,“是公报公仇。”在程方愈眼里,一切都不过是两方相争不得不为的手段而已——黑竹刺杀他是如此,他对黑竹赶尽杀绝亦是同样。酒馆的埋伏当然绝非青龙教与黑竹的第一次交恶,若追根溯源,竟难以说清,究竟是谁先对谁动的手,究竟是谁的错。 四四三 九月初三(六折完)
一醉阁太近,不够夏琰想得透彻,沈凤鸣便已回来了。他手里食盒加上油纸包,实是装了不少,“老丈竟还没睡,我告诉他别等你了,你与我喝酒呢。喏,这都是他们本来给你晚上备的菜蔬,你却一口没吃。这会儿正好拿来下酒。”
“你还喝?”夏琰见他新带了酒,“你喝得不少了,醉酒也是无益,少喝点吧。”
“我没什么,倒是你,明日一早要送刺刺,该少喝点。”沈凤鸣一边这般说着,一边却偏偏往夏琰的酒杯里又倒上了。两人其实心知肚明——今晚已喝到这个份上,此时再互劝什么少喝,似乎也晚了。
“算了。”夏琰笑了笑道,“反正这几日也是天天喝,有人一道,总好过一个人。这种酒——醉醒了之后,倒是不那么难受的。”
“你竟也有那么点讲究了?”沈凤鸣嘲讽一句。两人吃了些菜,酒意稍许压制了些,夏琰便将这些日子临安诸事与沈凤鸣说起,厚土之堂建得如何、与宋然碰面始末如何,皆一一说了,末了道:“这两日我不在,此间便你照管些,若有时间——也去看看君超。这一向——刺刺常替我去夏家庄走动。她走了,只能托了你。”
“那些都是小事。只是你们这大婚不办了,还没知会出去吧?”沈凤鸣道。“夏家庄——还有朱雀那也都不知道?”
夏琰“嗯”了一声。这两日心中折磨,哪里又有心情顾及那些。“你别管了。等过两日我回来,我自会处理。”
“我看还是早点知会出去,”沈凤鸣道,“莫要等过两天——勤快些的人怕是都要来京城了——不好收场。我去找宋然。他不是……‘三试魁首’?叫他替黑竹想几句堵得住人嘴、挑不得毛病的理由说辞,总也不难。早些与外说了。”
夏琰苦笑了笑,“你们看着办也好。反正事已至此——堵不堵人嘴,也没什么差别。”
“有差别有差别,你别自暴自弃——当然有差别。”沈凤鸣笑道,“这事交给我了。”
夏琰没再多说,转念道:“你去寻宋然——这当儿倒是好时机。他新居不在闹市,眼下也不请仆从,没什么闲杂眼线。待到日后,他家眷都来了,怕是就不得便了。不过也消小心些,他一贯在京中作交游甚广之态,总也有些朋友交际之事要应付,你莫要被人撞见,若有忧虞,宁是不见——执录的身份,怎么保护都不为过。”
沈凤鸣当然不会不晓这个理,点头应了。
两个人把酒而谈,直喝到四更方歇——却也不能算歇了,只是不觉间各自睡着了罢了。夏琰心里究竟系念着人,睡得不实,不过一个更次就先睁了眼,竟记不太清是如何伏在几案昏昏过去的。
他没惊动沈凤鸣。他在微亮的天光里理整了下案上颠倒的杯瓶盘碗,将残羹冷炙置在食盒之中。酒菜散发出一点隔夜残冷的气息。
他借着这点理整,仿佛也拂落了自己的蒙醉,拉扯出了自己的清醒。他悄然站起,打开门。晨的气味扑面而至,他便往这清冽里决然而安静地走去了。
凉风微微,可一旦透入,仿佛就再也不可遏制,从夏琰虚掩后的门缝里源源涌进屋里。秋葵从床里慢慢坐起来。她已经醒了有一会儿了,可是,没有出声,只是由着那个背影独自离去、变远——好像曾几何时那个徽州的早晨,他从黑瓦白墙的巷子尽头消失,走进那个早晨的明亮,却也是那个初冬的寒冷与未知。
良久,她下了床来,关严了门,才走到几案边。她将沈凤鸣袖下压了一半的幻书小心抽出来,取过横置桌前的木钗,旋开,将幻书卷好,封回原样。木钗、幻书、耳坠——这三件东西这十八年一直放在一处,在沈凤鸣心里或许早已合而为一——是于他最重要的两个人留给他的唯一见证。她便将木钗又小心压回他袖下。她觉得,它于他太紧要,终究还是该让它留在他的身边。
此时她发现沈凤鸣袖上沾了几分酒菜的污渍。这件灰扑扑的衣衫,纵然有些什么痕迹平日也极难看得出来——她想起这一路与他同行,他的衣衫虽然有新有旧,但的确几乎尽数是灰色的——现在她知道,他的这个习惯,竟也是因袭了当年彻骨那个包袱里留下的几件灰布旧衣。
这个闪念令得她忽然伸手,将木钗又从他袖下拿了回来。十八年了,不如忘却?你是不是也想忘——想忘却不敢忘?若是如此,不若——自此不要再时时看见它,或许你便不会再想起。若是真的忘不得,那么——
她将木钗藏入自己怀里。
——你将木钗交给我,是不是怀了要我与你共担这份痛的私心?若是真的忘不得,那么——我便真的与你共担,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世上又哪有一个人,真能独自担下所有呢?就连你母亲那般坚忍之人,最后不也留下了那段曲谱,等着人懂?死生早已不能让你们惊心,所求的,不过是在这世间得一知音而已。
她慢慢坐在案旁的蒲垫上,伸手拣到还余一点酒意的白瓷瓶,举瓶沾唇,丝缕的清辣钻入咽喉,袭上鼻腔。她在这寂静黎明细体这分只属自己的烈意,忽然自省地发现,就连自己也不能免俗。就连那个目空一切的自己,此时此地,竟也在心里期待着他终有一天会知道,那于他和他母亲曾那么重要的日子,其实也有别的含义。
“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她下意识轻轻念唱着,几不可闻的嗓音里有种不似往日的温软。
天还称不上大亮,可是已有更多的光从窗户渗进来,将屋子里的夜色一寸寸驱赶。她放下酒瓶。晨光里的沈凤鸣依旧伏在桌上,睡得很熟。灰色衣袖上的油渍反而变得不清楚了,只有侧颈上曾被她琴弦割裂的伤痕,清晰起来,像命运刻在他身上的印记。
(六折完)
(这章比较短,大家凑合看。谢谢看到这里的你。请期待第七折。) 四四四 识汝之名(七折始)
临安湖山西去十里,是一片低洼湿地。丰水节河阔波茫,船似飞梭;枯水时溪流潺缓,泞如滩涂。此间附近村镇,多以捕鱼育蚕为生,再偏远些,便无人烟了。
当此深秋季,正是水低时,溪中勉强可行竹筏。一灰衣男子往那浩无人迹的蒹葭丛中一篙撑去,一人宽的竹筏溯游腾动,无甚搁浅,自缭乱苍茫的水草间漾出一条路来。
苇草荡尽,豁然开朗,湿润长滩渐尽之处,烟云水天难辨之时,隐隐现出两间草庐的轮廓。他靠过去,跳下竹筏。周围极淡谧,只闻水鸟,没有人声。直到把两间庐屋周遭兜了一转,他才见一个人影坐在另一头水边。朗朗日光洒在那人身上,却将他一身襕衫照得像是雾色,直要与远处那蒹葭丛一片了去。
“宋大公子,叫我好找。”男子嚷了一声,大步向他迈去。人影闻声回头,手中收落一卷方自细读的绢抄,及至见了他面目,稍许一怔,方认出来:“……凤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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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很是晴朗。阿合哼着曲儿,在柜台里拨弄算盘。
打算盘——这是掌柜的新近教他的。来了此地之后除了下厨,至今也没什么特别的事用得上他——大多数时候,他们这些黑竹“杀手”,干的还是酒馆“伙计”的生活。作为这一班十来个兄弟的“头头”,他觉得该有点头头的样子——做菜之外,还得学会算账。
他还完全是个生手,简单几笔账加了三次都不对,只得放慢了速度,口中曲儿也停了,将算珠一粒粒庄而重之地拨动上下。好不容易,似是要加完了,他只觉大冷天的额上连汗都要渗了出来,仿佛这算数账目,比遇敌对阵还难上一百倍。
但这最后一枚算珠想要拨起,珠子却忽无声地裂了道细缝。阿合指抚之处感觉得到其中从里到外的“格”一记爆脆。额上的汗忽然收冷,他猛抬起头来。堂上破旧的桌椅间已经站着个人,不知何时进来的,宽大的暗红色长袍连头带脚将他身形整个罩住,背光之下只看得见黢黑的脸面之上,一双冷盯住自己的眼睛。
阿合定一定神,可一颗心却不受己控疾速飞跳起来,如已感知到了面前之人的威胁,根本无法以平日训练有素的理智来压制。手下一抖,好不容易走到最后一步的算术还是给全然摇乱——这一盘珠子,到底只好另行重新拨过。
“叫夏琰出来。”来客低沉道。
阿合吞了口唾沫。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该表现得这般畏怯,可眼前这个人令他神勇不起来。“他不在这。”还好,声音还没发抖。“你有什么事么?”
“不在这?”来客眯起眼睛,目中光亮随之变动。
阿合强挺了挺腰板,调整了面上表情。“阁下若是有什么事,我可以代为传达。”
“你算个什么东西!”来客抬手挥动,阿合只觉一股冷飕寒意如不可见之墙当面撞来,将他整个向后推了一推,后背碰在酒架子上,几个装酒的容器摇了几摇,其中一瓶立足不稳,便从木架上翻落下来,“啪”的一声碎于地面,一股酒香渐渐溢浓堂间。
“阿合!”堂后传来声音,“你又作的什么好事!”
阿合有口难言。掌柜的素来宝贝这些好酒,平日里若有人馋酒偷饮去半两只怕也会叫他掂出来,这会儿竟听到灌满的酒瓶碎裂之声,哪里能忍得住?果然,骂了一句之后,老头气冲冲拄了杖子便从屋里出来,将后门一掀,抬起拐杖便待再数落,老眼瞧见堂里那暗冷的来客,才微微惊了一惊,杖子差一点要脱了手。
堂间杀意忽浓,两个黑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室内,身形默契已极地自墙角向那来客电射过去,两根几不可见的细丝被两人攥在手中。
阿合在心中轻轻吁了一声。一醉阁的前堂没有设机关,黑竹入主以来也没遇见过什么麻烦人物,此地几人的安排从未致用过,他心里也忐忑会否懈怠生疏。还好,后堂的这九个,还没完全将他忘了。这细丝起初是沈凤鸣借鉴了秋葵的琴弦伤人之法教给他们的,不必与人直接交锋,交错而过时,就足以伤敌。
逼仄昏暗的堂中,细丝极难被目力所见,只有那来客的衣袍被线条掐陷了少许,才让阿合确定两人已是得手。他缓过气来,待要站得正些,晃目间不知是否眼花,来客那陷落的衣袍又饱满起来,回复了原状。几乎同时,他听见两个人影发出一声“噫”响。丝线断落,便如他的算珠骤裂,只有拿捏在手中的人,感觉得最是清楚。
两个少年落地,堂后更有三四人也已闻声援至。几人还待再起,暗衣来客早不知何时上前几步,隔着柜台轻易一手将阿合的脖颈挤压于木架之上。阿合一向觉得自己的脖子瘦,但也从没这么瘦过。还好架子还有倾斜的空间,架上黄白诸酒尽数倾向墙面,发出一点危险的硬物轻碰之声。
那凶客冷冷道:“夏君黎,再不出来,我杀了这小子。”仿佛是在对堂后说话,一句话威压赫赫,“夏君黎”若是在这,当然不会听不着。可惜,他真不在。
“可使不得。”掌柜的虽然害怕,还是忍不住道,“这位爷,夏公子他——他真没在。”心里自是叫苦不迭:不但是夏琰没在,连沈凤鸣也没在,否则这场面也不消自己来与对。
阿合当此时倒是被激出了两分硬气来,嘴角强自咧了咧,歪头斜口道:“你杀我——你若敢杀我,你信不信黑竹便要——”
暗衣客手下收紧,不想多听他的言语。“那他——现在何处?”他只将脸转向老掌柜。
老掌柜犹豫了下,“这——他自不会告知我等……”
暗衣客面上煞气一沉,便待发作。老旧的木门忽“咿”一声被推开,有人进了一醉阁来。
暗衣客没有看来人。他只消用听就知道——来人不足为患。那脚步在门口顿然停滞了片刻,想是为此间情景所慑。可不过是这么一顿,她忽然开口唤了一声。
“……爹?”
暗衣客身形陡震,手上竟松了。面色已是紫涨的阿合慌忙大口呼吸,感觉着自己的脖子以可知的速度恢复到原样粗细。边上少年连忙冲进了柜台,将他扶住,看面前那凶客,他竟已转回身去。
“……秋葵?”他看着门口那个女子,像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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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去往徽州的路上,天气有些阴晴不定。
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忽然从人群回过头,将跟在她身后的弟弟吓了一跳。“怎么了,姐姐?”刚刚才变完的少年嗓音,令他想跃然而出的男子气概显得有几分底气不足。
少女摇摇头,“没什么。”转回身来,下意识拨了拨颈后长发。山风作祟,总将她的头发吹起,令得她生了错觉,仿佛——仿佛有人在故意摆弄她的发丝。只是,即便是那时,回头看时,那个人也与自己隔了好一段距离——即便是那时,那也只是错觉而已。
她从袖里摸出一支发笄。她记得,在梅州城外的山坡上,她为逃脱恶人谢峰德,将发笄拿来扎了他,披头散发地逃回来。哥哥答应将他原本打算送给“心上人”的发笄“借”给自己应个急,可还没及拿出来,谢峰德便杀了来。后来,哥哥先离开梅州时,托人将这发笄捎给自己,也没留什么话,但她心里知道——他从来是个心眼最实的人,说要给她,便定会给她了,心上人就算要紧,他再设法去买一支新的,也不是办不到。
她没怎么将这支发笄放在心上。她的旧发笄寻回来了,她便洗净擦干,还是用了旧的。后来又见了哥哥,她将发笄拿出来,“我没戴过,还是新的,你拿去,还送给她吧。”可他只意志消沉,“不送了。给你了。”
她知道他在青龙谷口那场剑拔弩张中,与他那个“心上人”又打了照面,可是人家并不似他以为的那样,将他也放在心上。她便笑道,“那我替你保管着,几时你要了,便来找我,我时时都带在身边。”
她时时都带在身边,可他从没有来找她要。
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来了。
她伸手,将长发挽起,将新发笄插上,与旧的一起绞弄住青丝,不使凌散飘动,仿佛这样也能克制住自己那凌散飘动的记忆。可不知为何偏就在这时克制不住了。她望着前路——灰蒙蒙的山,墨郁郁的树,忽然一下全都模糊了。
她的那个哥哥,从没有真正明白过这个江湖。他不知道这个江湖有多鲜血淋漓——在那恶意与阴谋清晰地摆在面前之前,他宁愿相信江湖与那个他长大的青龙谷一样平静,任何对峙冲突也不过是如爹娘偶尔拌嘴般的转眼即和,不会比他见到自己心爱之人更重要。
她其实也一样不知道。在她的哥哥付出了性命之前,她也不知道,这世间有许多事,竟不是凭这份本心,这腔热血,就能如愿。
队伍默不作声地沿着山边走着,没有人发现她咬着唇,泪涕满面,艰于呼吸。只有远处,很远的远处,那两道不肯离开她的目光,看见那双没有了长发遮挡的双肩,起起落落,抽动着,无法停止。
可是,“刺刺……”
却只有他,无法叫她的名字。 四四五 深秋之痕
从空无一人的荒崖向下望,整个青龙谷翠金相杂,比之两月前的墨郁浓重,色彩反而轻了。可夏琰知道,这是深秋的痕迹——是每一岁轮回,这季节自生向死行进的痕迹。
他已是第二次站在风霆绝壁上。此时离他最近的深秋之痕是脚下沿着这风霆绝壁迁援而下的整贯粗藤。藤上蔓叶萎顿,枯多兴少,但有风起,便干簌簌落下碎叶去。便是这硬韧非常的藤蔓本身,也从深沉的、生意的盎绿中隐约透出丝黑黄。
但若要说它迁援而下,其实不若说迁援而上——藤蔓是从崖底长上来的,它生长了不知多少年头才攀完了这百余丈距离,如今更在土石混杂的崖顶以身体蔓延出一条小径去,仿似地府鬼怪不断伸长了手,总要往上往前,攀住了生。可每年却终只有两季能由得它肆意求生,秋风但起,它的生长便消停止,仿佛它的魂在这寒冻的两季便教死间摄去,要直待来年,枯去青来,灵魄方能重归尘间,再度活转。
此际若攀了这粗蔓,当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青龙谷中——可那并非夏琰来此的本意。
不过是不舍不甘不肯就此离去,要寻一处与她最近的地方再多流连。
——昨日刺刺进了青龙谷,他便如顿失了心倚,怅怅不知所往。所幸漫然回走路上,恰遇了苏扶风。他顿悟苏扶风与顾笑梦昔年十分交好,今单家遭遇此事,她自是要来吊唁。
苏扶风见着他自亦惊奇,当此时却也没有太多寒暄,只是谈及无意之死,多有唏嘘。夏琰从她口中得知无意的大葬是安排在今日,只点点头,央她进了谷后,对刺刺与顾笑梦多加安慰陪伴。因不愿引了青龙教人注目,两人只寥寥数语便告别去,他甚至来不及与她多解释自己在此的缘由——来不及与她细说,自己与刺刺那大婚已是不成了。
倒是这番话提醒了他——他理应多留这一日,伴着刺刺送完无意这最后一程——哪怕不能站在她身边。风霆绝壁自是他能想到的最佳所在。通去的暗径原不甚好找,久无人至更生满杂草荆棘,幸得他此前将那隐密山洞的方位记得极为清楚,当下在山间往那方向上细搜了大半日,才寻出痕迹来。
他今日一早便上了风霆绝壁。自此俯看,谷中各处果然白幡素巾招摇,足见殡仪一事绝非潦草。只可惜,绝壁在青龙谷北,送灵却是自谷东南去往西南,他只能听着远处鼓乐哀哭,却见不到麻服孝队的踪迹。
声响时弱时盛了许久,想是队伍往返迂回,终渐去渐远。有一处热闹,甚或偶有火光彭然,想来青龙教自有自己的仪式信奉。一直折腾到中午,声响才全然停了。
正午日光明好,迎面泼来,近乎炫目。他孤零零站着,心里想,大概,原是——这么好的天,才配得上那个少年的朗朗心魄?
想到那个少年却是自此永远孤零零躺在地下,心头如何不痛——又想到自己尚且如此,与他同胞而生的那个女孩儿,此时此际,又当如何痛不欲生?
可是如何远眺,都只有树木葱茏,坡峦起伏。踟蹰一晌,他已知终难再得见刺刺一面,狠狠心,怅怅然,转身离开崖顶。
往下面山洞兜看一转,山石流水处已生出厚苔,石室里诸般家什尽数清走,止留下一面镜子,也已昏然不亮。对面通去残音镇的地道入口也已被堵死,料想两个月前拓跋雨被领回去之后,她母亲拓跋夫人暗自封堵了地道,此后再没人来过。
他也无心多看,下山的路途只走得失心无神,衫上叫荆棘一连拉扯了数道裂口亦仍惛惛惚惚。不知走了几许,日傍光景,回到客店落足,才见衣上被撕去了两条。便与店家借了针线到屋里,寻布头来补。坐下忽想起曾那一时失魂糟乱地从青龙谷出来,也是这般奔至徽州城里,彼时还有刺刺与自己将衣裳补缝浆洗——她时说自己是“金针”传人,这点针线不过是小事一桩——而今日往后,却更不知要何时才能再得她在身边。
他放落针线,只觉这一路自临安跟来,却竟比不跟得来还更叫人惘然无计,好似丢少了一多半的魂,拿什么都填不满来。他忍不得又出了门去,重往青龙谷口附近走了一走,走到那与刺刺初见的小酒馆门口,竟想不起——未识她时,自己是怎样度的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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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回程,越发闷闷不乐,拖拖沓沓到了临安,也不想回一醉阁,径往凌厉家里去了一趟。
凌厉虽理应与苏扶风同往青龙谷,不过韩姑娘还被他藏着,若见了拓跋孤的面不免尴尬,想是因此避了不去。此时消息已是传出,凌厉见得他来,便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着该找你问问。”
夏琰面色恹恹,只强颜道:“我过来看看——好几日没顾得上来,不知韩姑娘身体怎样了,误了事就不好了。”
那韩姑娘坐在一旁笑道:“我不打紧。天气寒了,不是夏日,便少运几次功,也没什么碍处的。”
夏琰魂思不属,只口中下意识应着,“嗯,天气寒了,不是夏日……”恍然回神,见韩姑娘看着他似有两分发笑,忙道:“不是,韩姑娘,我……我原是说,该助凌大侠替你在冬日之前,将纯阴之气驱散,身体恢复如旧,他便可送你回青龙谷去。不是有没有碍处,是不该误了你们这计划。”
“计划不计划的——也不过是个念想,可有时——”韩姑娘顿了一顿,看他,“君黎公子自己的计划都未能如愿,还想着旁人的计划?”
“好了。”凌厉在一旁道,“你看他这样子——他多半是受不得外面沸沸扬扬,来这躲会儿,你却还先说起来了。”
韩姑娘起身,“不是你说想找他问问?”一面笑着,向后去道,“公子多坐会儿,我去给你煎茶。”
夏琰原想客气两句,可的确连客气的力气都没有,只能坐了。
“你这垂头丧气的样子——”凌厉稍许倾身向前,“太有失‘黑竹之首’的威仪啊?”
夏琰越发苦笑,“我在凌大侠这,谈什么威仪。我总是你的晚辈便了。”
凌厉已经叹了口气,“到底怎么回事?我先听说了——无意的事,正担心刺刺;隔一天,又听黑竹放出消息说——你将婚期推迟了。看你这样子,刺刺已是回青龙谷去了?”
夏琰将前后大致说了,凌厉便道:“我知道你心中难过,不过此事也没办法。扶风先前已启程去青龙谷了,她应会多留几日,劝劝刺刺。”
“我见着凌夫人了。”夏琰道。“我前两日也去了趟青龙谷,不过终是——不便进去,就返来了。凌夫人的话,刺刺想必还愿意听——我眼下也先不想往后了,只要——她这一阵别太难过就好。”
“你与刺刺向来好得很,况婚约天下皆知,此番只是万不得已暂时分开,又非有什么不睦,依我看,大可不必这般消沉。”凌厉道。
“我自然知道不该消沉了。”夏琰的表情却还是愀然,“我晓得过一阵或许便好了,可心里总是沮丧,少了些什么似,旁的事都无心寻思。”
“你听我说,我非为安慰你,”凌厉道,“眼下,无意刚刚入土为安,你和刺刺也刚刚分开——既然此事无可更变逆转,你倒不如趁这一阵,专心做些自己的事,不管是黑竹的事也好,哪怕是朱雀那头、禁城里的事情也罢——终还是寻些事来忙。待到无意断七,该是冬月中;或是等到百日后,便是腊月里——总也不出这个冬天,到那会儿差不多,便能重提婚事了。”
夏琰抬起头来,“这么快——想是不大合宜?”
“断七之后,也算不得不合宜——若强要说失礼,他们平白不让你入谷,还更失礼。至亲之丧固非本愿,可婚事却也有约在先——纵然婚期未必那么快,也不能像什么事都没了似的不提。”凌厉道,“你不必多有担心,我冬日里不是要带阿寒去青龙谷么?你既自认我的晚辈,不若到时我便做了这个长辈,携了你去,想拓跋孤、单疾泉他们两个,也不能不卖我这个面子。”
夏琰原不愿立时便想那么远,不过听凌厉说得肯定,还是欣然振奋起来,目中神色都亮了几分。“此话当真?”
“有什么不当真?有这三两个月缓一缓也好,只要你的黑竹会这几月不要招惹青龙教,不要结新的梁子出来。”凌厉笑,“要说起来——早先你自拓跋孤眼皮底下带走刺刺,外头还少不得有些闲话。这回倒一并做足了礼数罢——塞翁失马,也算借个机会,你同拓跋孤,若能各退一步,握手言和,你与刺刺也得个安稳长久,一箭双雕的美事。”
夏琰点点头,只是心中思及与单疾泉那般龃龉,想到他的反复不定,终有几分不畅,也不知过节是否真那么容易便能揭了——拓跋孤那端他反不那么放在心上了。
(最近要考试……复习迎考,强行更一章吧) 四四六 东隅桑榆
不管怎么说,凌厉这几句话到底叫夏琰心里有底了许多。韩姑娘端了茶上来,亦不觉“咦”了一声,“凌大哥,你说了什么了,才一会儿——君黎公子连神气都大不一样了?”
夏琰便微笑:“凌大侠从来是我的福星贵人,不说救了我几遭,只消三言两语的,便能连心病都治了。”
韩姑娘将茶递他,容色嫣然:“他若真有这本事,最该将我那哥哥也治一治,也省得他四处为难人。”
“我是要与拓跋孤谈谈——”凌厉辩解了半句,随即道,“但眼下还是先将你身体治一治要紧,否则与他也谈不起来。”
“说得不错。”夏琰接话道,“我得了凌大侠如许帮忙,从没什么机会报答,也只能于此事上出力了。若然韩姑娘身体大好,能令得拓跋教主少寻我的晦气,我这也算是为己谋私。”
当下里吃茶说笑了一番,便还是为韩姑娘运过了功,夏琰又推辞不得留下吃过了饭,眼见天色不早,才告辞回城。
到了一醉阁已过酉时,正当上灯光景,可阁里却只有暗幽幽豆点光亮。夏琰走进时,见得那壁厢柜台旁正围了一堆小厮嘁嘁促促,唯无影独自蹲在边上,先见到他就立了起来,大喊了一声:“大哥!”
一群人顿然噤声,随即均各面露喜色,“大哥回来了!”一个个欢欣乱叫。
夏琰有点诧异于众人这反应,走到近旁先将那灯芯拨亮几分,“你们黑漆漆的说些什么,今日这么早打烊了?”顿了一顿,“凤鸣不在?”
“我正要说——沈大哥他等你不来,独个儿先去了——大哥可得赶紧去救他!”阿合抢道。
“救他?”夏琰心里一提,“他去哪了?”
“去——去见那个——朱雀!”阿合道,“我们都劝他莫去,他却宁是不肯……”
“去见我师父?”夏琰心反而放落,在一旁坐了,顺手更倒了杯水,“那没事。”
“不是,大哥,那朱雀……你师父……他老人家……他自来这里寻事,趁着你同沈大哥都不在,他强带走了秋姑娘不说,还留了话,说是叫沈大哥‘准备完了后事’就去见他,虽说……虽说是大哥你的师父吧,可一腔恶狠狠的……”阿合便伸手扯露出脖子上还未褪去的一圈紫印,“大哥你看这,我要不是命大,这会儿都不能活蹦乱跳了与你说话。”
夏琰举杯的手在空中停了,“几时的事情?”
“就大哥你走那日,他就来了——沈大哥原应承我们等大哥回来再说——想若有大哥在,便是要去,也总能替他开说几句——可今日一早,他却说也不知大哥哪天回来,等不得,先去了,这会儿天都黑了,还没见出来,我们正急的——无影正说,他要试往内城里溜进去,吃我拦住了,计议着呢。”
夏琰将手里的水喝了一口。沈凤鸣早料得朱雀会将秋葵所受之创迁怒于他,既然去了,总是想好了如何应对。
“大哥?”阿合见他不说话,眼巴巴只看着他。
“你放心,没大事。”夏琰只道,“不过我师父如何那么快便得知他们回来了——便来这一醉阁捉人?你们谁走漏过消息?”
阿合忙忙“哦”了一声,“不是——其实他——他是来找大哥你的,原是不知秋姑娘他们回来。”
“找我做什么?”夏琰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事能令得朱雀纡尊亲临这僻远小阁。若是要自己回去一趟,派人送信来也就罢了。
“我们哪里敢问——不过他走时提了一句,好像是与大哥你爹有关。”
夏琰这一次露出疑色,眉心都皱了起来。的确,上一回朱雀就不肯假手于外,曾亲自去了夏家庄,要沈凤鸣秘为他调查自己和夏铮的关系。可是眼下早不是当初了——自己和夏铮这父子关系虽不明言却也没多掩饰,当不必如此。
“应该……”阿合还怕他不明白,小心指指北面的方向,“是指的夏家庄那位……”
夏琰放落杯子,阿合又道,“这事我们也同沈大哥说了,他昨日便去过夏家庄,旁敲侧击想从夏少庄主那问点什么出来,可好像那少庄主也没什么特别的消息,与夏老庄主书信往来都如常。所以沈大哥便说——多半是朱雀为了逼大哥你回去,特意拿来诓你的,我……我也就……没太放在心上了。”
夏琰又叫他将那日来龙去脉前后尽数细说了,末了那老掌柜似乎听到动静,亦出了来,在旁添了几句。
却原来当日朱雀虽是为寻夏琰而来,可陡见秋葵,一则未料她已回了临安,二则只听她脚步便觉出异常,当下里亦顾不得提起夏琰的事,便追问她端的。秋葵骤见朱雀,全无准备,一时支吾不肯尽言,倒令得朱雀火起,强捏她腕脉一察,内力全失之事自是瞒不过去。他两个说话,阿合等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缩在边上,竖起耳朵偶尔听得几句,约略听得他讲了沈凤鸣几句不好。
此后朱雀等了沈凤鸣片刻未果,便抛下狠话来,亦不给秋葵拒绝的余地,强将她带回内城去了。沈凤鸣当日回来原是兴高采烈模样,闻听此事顿然如兜头浇了冷水,透心便凉了,当下很是发了脾气,怪众人如何叫秋葵出来给朱雀撞见。阿合憋屈得紧——原是秋葵下午定要出门去,又拦不得——他怕她遇了事,还叫无影跟了去,与往日陪着刺刺一似——哪料回来正吃朱雀见了。
夏琰听毕,也得不出什么猜想,原是打算明日回内城,眼下只得起身,早些赶去。待得他走了,老掌柜便上前,将犹自嘟囔不满的阿合搡了两记,“沈公子也才怪你们没看紧了姑娘,还没怪你们没对付下了那个……那个叫朱雀的。你同夏公子抱怨个什么,叫你们守在此地,原是出什么事便该你们对付。”
阿合大是跳起,“掌柜的,你说得容易,你又不是没见——那朱雀何等凶残,我们如何对付得了?他又是大哥的师父,哪个敢惹他?”
老掌柜摇手,“好好,我不与你争。你早点算完账,关了门罢。”
阿合先应了一声,陡又道:“沈大哥还没消息,哪里又有心思算账关门了?”
“沈公子去的时候一再说了没事,这会儿夏公子也说没事,你还担什么心。”老掌柜便不理他,顾自去后面了。
一干少年互相看看,也都各自归散去了。阿合只得走到柜台后面,重新拨打算盘,只惜没拨几下,心里杂混不曾记得数,拨错了一头,顿然又满盘皆乱。他将算盘一推,满心满脑都还是那一天——自己就是在这里,这样面对了朱雀。
他抬头看向这空无一人的堂间。起初尚不知来人是谁时,心里虽畏惧,可更多的反是种惶恐——诚如老掌柜所言,此地任何事原都该他和那些个少年来应对,他惶恐的是应对不住,难以与沈凤鸣和夏琰交代。及至后来,突得知面前之人竟就是那个闻名就已足够骇人的朱雀——他承认,自己心里竟然有点——有点庆幸。自责自疑自鄙只要一瞬间就变了自宥自释甚至自得——仿佛一切都寻到了理由,只因那个人物本就不是他能应付,就连脖颈上这一圈痕迹都已不再是败绩,反成了荣耀一般。
此际想来,心里终还是泛上了那么一丝羞惭。他有些懊恼,重重踢了一脚柜台。若换作是沈凤鸣面对朱雀,纵然亦不是对手,大概也与自己那表现不同。夏琰听自己这番委屈时,不知是否早看穿了这份心虚?
他自恼着,无影却从外面回来了——适才夏琰出得门去,只他追了出去。
“大哥,”他小心在巷里叫住夏琰,“我与你一道去救凤鸣大哥,好么……”
夏琰只见得他嘟紧了一张嘴,紧张却也切切,不觉笑一笑道:“不用,那个是我师父,又没什么危险。”
无影嘴一咧,反而哭了,“大哥,单姐姐她……她走了,我都拦不住,现在葵姐姐又给捉去了,我那天想去拦的,我娘一直拉着我,不给我去……”
夏琰心头微微一酸,口中只能宽语:“你单姐姐和你葵姐姐都是回家去了,会有人照顾,你不用太担心。——倒是你爹和你师父不几日也要回来了——他们这次都受了伤,到时更消你好好照看着,你就在一醉阁,陪你娘一道等等,如何?”
无影只好低头应了一声,脚下踌躇几步,转身回去了。
夏琰匆匆返入内城。对于沈凤鸣,他还是悬了一半的心,虽总信不至于坏过去年他落在朱雀手里——可大半日还没见回来,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事。若是又给朱雀丢进牢里用遭刑,也实在冤枉得很。 四四七 东隅桑榆(二)
到了朱雀府邸,他径入内往厅上去,一个小厮站在外面,远远见了他,迎将过来,不及开口,夏琰已道:“沈凤鸣来过没有?”
那小厮忙道:“正是在呢。”便指西头偏厅,“朱大人与他说话,叫我们都出来了。”
“说多久了?”夏琰也不顾什么,便往偏厅去,步还未至,先听着内里又传出朱雀大笑。
他不觉皱眉。这不是他头一次听得朱雀大笑了——前两回记得后来都没遇了好兴头,这回不知又要引出些什么大喜大悲来,听着总是心里古怪。
那偏厅门也没关,他忙忙闯入,绕了屏风,愕然只见朱雀与沈凤鸣两个在一桌谈笑吃酒,只他两个,秋葵却没在。也不知两人说到什么旧事那般好笑,见得他来,朱雀才神色稍敛,“回来了?”
夏琰与他行礼,应了是,见两人当真是轻轻快快在说笑,并无紧张,一时反皱了皱眉,便向沈凤鸣道:“你这么自在——知晓一醉阁里差点便想闯了禁来寻你?”
沈凤鸣才笑站起身来,“是是,不知不觉就晚了,原是打算回去——”便向朱雀行了一礼,“只看朱大人还有指教否。”
“不急,”朱雀反向将空酒杯伸向夏琰,“怎么,便这么想赶了他走?你也坐下来,一道喝一杯。”
“师父不是有事要寻我说?”夏琰只得上前与他斟酒,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究竟什么要紧事——至于那日竟要亲去——这会儿怎又没事一般。”
“罢了罢了。”沈凤鸣察言观色,“君黎来了,便他陪朱大人吧,想见你们二位还有不少话要说。我今日耽久了,先回去了,隔些日子再来求见。”欠一欠身,“还望朱大人好生照顾秋葵,若有事寻我,只管派人带个信来。”笑了一笑,便算告退。
朱雀也未阻拦,叫了门外小厮送他走。夏琰方肯坐下,朱雀令再上了碗筷,夏琰却只推吃过了,要他说正事。
朱雀才正经换了肃色,不答反问:“你有快一个月未回来了吧?”
夏琰想了想,确实这大半个月都不曾进内城来,只得道:“嗯,这一阵外头事多些……”
“我也只道你是忙成亲之事,不来过问。可忽然一夕消息传到,说你这亲事凭空没了——你觉得这不是要紧事?不值回来与我这个做师父的当面说清楚?”
“这……自然是要紧事,不过……”夏琰忙解释道,“骤遇意外,我自己一时之间也应对不暇,而且——当时凤鸣他们还未回来,我有些疑问,想等他问清楚,所以……也顾不上与谁说。不是要瞒着师父。”
“如今沈凤鸣已将前后尽数与我说过了。”朱雀道,“前日我听到的消息,想必是青龙教那些人一来到临安,便有意传出来的——便是不想与你后路,是以抢在黑竹之前便将消息放了。”
“师父的意思——那日去一醉阁寻我——就是为了要问我这事?”夏琰有些惊讶。
“怎么,还消什么样天大的缘由?”朱雀愠道,“我便不能来看看我这徒弟一月不见到底是死是活,这好事凭空吹了他是人样鬼样?他虽觉我这师父不值甚要紧,出甚事都不必来报我,只惜我却只这一个弟子,派哪个旁人来探怕也耐烦等不得,翻覆信不得。便自来了又如何,还消与你先点头?”
“师父……”夏琰心中震动,不自觉起身向他拜倒,“都是弟子的不是,令得师父担心。”
“这会儿与我磕头,抵什么用?”朱雀冷哼,“若不是我说有夏铮的消息——只怕你还不肯便回来吧?”
“……师父面前,怕是我现在辩什么也没用。”夏琰果然也是辩不出,“这样吧,师父若是不弃,我往后这一月都留在内城,不去外面了,只任师父吩咐,师父看可好?”
朱雀忍不住叱道,“你这番蒙哄讨好人的本事,只怕也是与沈凤鸣学来的?与他那口气一模一样。”却也只得罢了,叫他起来,“我知晓,你这一阵外面见着什么都要睹物思人,便来我这躲藏躲藏。”
夏琰也不吭声,将将起身坐好,厅外脚步声响,秋葵衣袂带风,已然趋入,“沈凤鸣总算回去了?”她没好气说一句,顾自在一旁坐下来。
“回去了。你也不去送送。”朱雀似笑非笑看她。
秋葵面色涨起,“爹该不会是中了他的幻术——还是吃了他什么迷药——怎竟就叫他哄得这般——这般轻信、这般开心了,他那张口里说出来的话,十句有九句当不得真!”
“他口里的当不得真,你口里的我却当真得很。”朱雀笑道。“你若不开口,他说百句千句,管什么用?”
秋葵面上更涨,悻悻道:“与我何干?早该晓得你们原是一路——只消说起了风月事来,何等兴高采烈的,止都止不住。只害我白白担心他的死活,才说那违心之语。”
朱雀忽然正色,“你那句话若是违心,我现在就追他回来,一掌杀了,也来得及。”
秋葵不虞他神情蓦便收敛,杀意真个立时腾起,心中一惊,面上涨红都褪成刷白,一时接不得话。
一旁夏琰虽不知端的,也忙笑道,“师父这是怎么了,说得好好的……”还待多说两句,朱雀已是拂袖,冷冷然向秋葵:“我算待他不薄,若换了旁人,我还争得听他一句说辞?但他再是百般巧言开脱,百般满口允诺,终也要你肯受愿受——你莫非以为我问你那一句话是儿戏捉弄——还是以为我不敢杀他?”
秋葵吃他这一顿,动了动唇,还是只好低头不语。
“师父,我怎觉得——这番话好似出行之前你们便争论过。”夏琰有意笑道,“起初也是什么都想过,才由得他们去的,这会儿也是好好回来了,幻生之患也是消了,师父且休动怒,方才与凤鸣也是……”
“呵,我当时容她去了,今日便追究不得?你当时容沈凤鸣去了,最后岂非也一样追究于他?”
夏琰一时语塞,倒是秋葵倏然抬目,“爹,你别提这个。”好不容易夏琰今日看起来心情还好,她是不愿又令得他想起单无意之死、想起刺刺来。“沈凤鸣不是早就解释清楚了,眼下君黎不怪他,我也不怪他,你定要……定要生出事来么?”
朱雀往椅背里一靠,“方才我已经放沈凤鸣走了,若不是你进来提起他,我也不打算多说什么——到底是谁生出事来,是谁要提?”
秋葵面上骤然一热,陡地站起,“那我不提就是了——你以为我想提么——你便是再问我,也休想我再提他一个字!”恨恨然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这一番举动反令得朱雀发起笑来,“你瞧见了。”他瞥了眼夏琰,“来也是沈凤鸣,去也是沈凤鸣——除此,便再没有一句话与我说了。——你现在可后悔了?”
夏琰微微一怔,很快明白他的意思,不觉无奈,“师父,你明知我……”
“我只是在想,若然当初你肯受下秋葵的心意,到了今日,也差不多能成亲了,”朱雀面无表情,看不出是当真抑或不过嘲讽,“若今番你是与秋葵成婚,哪里来那许多波折,更不消看青龙教的眼色,于我来说,也算是一次解决了你们两个麻烦。可惜——便是后悔也没机会了——她那心里,如今只有沈凤鸣了。”
若不是夏琰适才得了凌厉承诺,心情尚好,这番话说不定便要抽动起他心里寂寥。不过眼下却闻言反笑,“这不正是师父所愿?若我记得不错,师父一贯是赞赏凤鸣的。”
朱雀看着他,“他们纵然是好了,你呢?”
“我——又不是当真不成,只是晚一些。”夏琰虽是笑着,不过半垂着眼,没有与朱雀对视。“反正我也不急……不急这一时。”
“你不急?”朱雀笑了笑,“你不急,沈凤鸣倒急得很——你这一不成,倒耽误了他。”
“这又怎讲?”夏琰奇道。
“沈凤鸣与我说——他心里原暗自有个决心,想要在你与单刺刺成婚之日,也要与秋葵成婚。如今你的婚事不成,他自是搭不上了这一趟——总不能喧宾夺主——反赶在了你头里。”
“他和秋葵……?”夏琰不觉惊了一跳,“有这么快?”
“能不能这么快先不说,”朱雀冷哼一声,“就算赶不上这一个月——你莫看秋葵忸怩得很,她只消有一分松口,沈凤鸣那头可没你这么多麻烦。”
“这么说……师父你其实早允他了?”夏琰惊诧于朱雀的态度。
“谈不上允不允。若秋葵真点头,我不会阻拦。”朱雀道,“自然了,我亦不是一始便肯容沈凤鸣,不过——你道他每回来我这里是做什么?连你这等人,都懂得去青龙谷争说,他更早与我求过不知几回——与你便不同,但与秋葵有关,他必低声下气与我言语。”
夏琰讪讪“哦”了一声。朱雀固然明知沈凤鸣怀了目的,可他大概偏就吃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