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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八 东隅桑榆(三)
“去洞庭之前,沈凤鸣与我说,若得胜归来,他便要前来提亲。”朱雀便瞥着夏琰道,“我也未答他什么——秋葵不过是为还他人情才去,他两个连好都没好上,所谓成亲,我只由他先发梦发着。这厢回来,秋葵落得这般,我当然不肯,那日便叫沈凤鸣‘准备完了后事’来见我。他还真来了——他说,他当真将后事尽数准备好了——所谓‘后事’,便是他与秋葵‘往后之事’——还信口开河说,秋葵已然应允了他了。”
朱雀停顿一下,又道:“我自是不信,将秋葵叫来。她一听便矢口否认,说从未有过此事。沈凤鸣当我面将她拉了,改口说是——虽然还未谈及婚嫁,但总之他们两个已是好了,再有一阵,总是越发好。我再问秋葵,秋葵摇头不认。沈凤鸣只说她是面薄怕羞,我便追问两遍,她反复抵死都是这般回答——我便说,既然不曾要好,那么沈凤鸣再想怎么补救她,也没机会——便不必留他性命了。她竟慌忙改了口,与我说——是真的与他好了。”
“那是叫师父逼出来的了。”夏琰摇头笑道,“方才秋葵提的那什么‘违心之语’,就是指的这一句?”
朱雀点头。“从心而论,我实认为沈凤鸣未曾照顾好了秋葵,便是该杀。不过秋葵前两日天天磨着我,与我长短说沈凤鸣如何如何将性命来救她,我倒也当真犹豫了——我想着,她自此没了自保之力,若杀了沈凤鸣,将来真未必再能找到第二个值我相信之人,肯那般护着她。就算是你——你也不能陪她一生一世。秋葵的性子你知道,沈凤鸣的性子你也知道——一个什么都不敢说,一个什么都敢说,到底是好还是没好,是违心还是真心,我现在倒也不在乎了。哪怕是违心——她肯如此说句违心的言语,也已不比当年她对你的心意少。我自然要与她个面子,也与自己个理由,留下沈凤鸣的命来。”
夏琰暗自咬了咬唇,“他们若真的好了,该成亲便成亲,顾及我做什么?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师父总得一个有好事在,我不成,秋葵成了也好。”
“你倒是不在乎,外面却有的是人说闲话。”朱雀道,“莫说他们还没真成,就算真成了——也必不会在你这般消沉的当儿办喜事。你若想他们好,便早点把你自己那事解决了。”
夏琰只好苦笑,应了一声,“是,我知道了。”又道,“不过一时半刻自是不可能,这一个月留在师父这,师父不若将第十诀‘离别’教给我罢?”
朱雀瞪着他冷笑,“你竟也会跟我讨要这个了?”
“也……也不是讨要。”夏琰道,“只是……师父不是说么,‘明镜诀’重心境。我眼下……可不就是个‘离别’的心境,也没心思做别的,多半是——学这个还好些。”
朱雀只冷冷道,“没到时候。”起身道:“你若不吃饭,便回房去吧。”
夏琰想说什么,不过见朱雀突然如此语气,只能罢了。或许朱雀一直认为——他学成便要出师,出师便要离开他这个师父。若真为此说,“离别”倒也确是种新的“离别”。他站起身来,与朱雀行礼告退,想了想又回来道:“师父,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君黎从没想过将来要离开师父,更不可能不认师父——便算不是日日都陪在师父左右,可无论何时师父招一招手,我都必立时赶至,总——不叫师父失望便是了。”
朱雀摆手道:“你不必与我说这些。我与你说这许多,是叫你在这般事上,学学沈凤鸣。不管你与卓燕或是青龙谷结过什么怨,你若真想得那个人,便就暂且放了那些过节又能如何?莫将甚事都推了旁人——沈凤鸣与我旧时也非无怨,他来我这也不曾知我肯不肯放过他,不还是来了?秋葵当面也口口声声只是不想见他,他都不曾肯退,你那小姑娘不管说了什么,总比秋葵来得软些——你就当了真放手了么?”
夏琰愣怔怔立着,一时竟没法言语。朱雀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朱雀不是他,又怎么明白他的处境?他在乎的又哪里是旁人,还不是刺刺那颗心所向——固然刺刺从不肯说出秋葵那样决绝的话来,可秋葵从一始便说要取沈凤鸣性命,到得今日,改口只说不想见他,这其中早是变化甚多,日见温软了;而刺刺呢,一始与他说的是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与他两人一同相与相抗,可是现在呢?……
他虽解刺刺感受,可若真正深想,他只觉沉暗、无望。
“不过,你与他这处境也是有些不同。”朱雀总算道,“单刺刺新死了哥哥,确也没法子。你既然都回来了,便等过这一阵,断七之后再上门去提。总算她这哥哥还未成家,丧事也只如孩童一般,不必大兴,有了一两个月,也够了。”
夏琰强振了振面色,“是啊,我也是打算等到那时候。”
“既有了打算,”朱雀挥挥手,“你今日先去休息吧,这一个月若真留在这,放落心与我打理些杂事,时候差不多了,再周全考虑去青龙谷。”
夏琰正应了,朱雀又想起件事来,“差些忘了告诉你。”他开口道,“我说有你爹的消息——也不是全然无中生有。我听人说夏铮前阵给京里上疏,顺带提了份告请,说是离开京城也有半年了,想十月下旬光景,回家省趟亲。我听他选的这日子,想是特为了你的大婚来的。眼下你虽是不办了,他想必还不晓得,这告请已经请了,也不知批是没批,你既在内城里,便自想办法去打听打听——说不准,过个把月便能见着他回来。”
夏琰又是一愣怔。他知道,夏铮如今身份,若没圣旨,定回不得京——上任不过半年,也非重要年节,多半极难得批,可想必是见了自己那封信,也不顾信里劝阻,急急匆匆地便向京里递请。——早该想到,这世上哪有父亲肯缺席孩子的终身大事?哪怕他或也深知不该与他见面,却也偏要这样作一番努力,来靠近自己几分。
心里忽又难过了。自从定下这婚约,他或是太忘形了,几乎忘记了——自己那般不祥的命中断言。甚至刺刺走了,他也避着不肯将眼下所遇的种种非幸归罪于此。可也许——终还是逃不开那样的咒诅?他无法去细思,他害怕若细思——那些离别,甚至就连无意的死,或也该是自己的错?
他深呼吸了几口,故作淡然,“我会再给他写信,叫他不必来了。”躬了躬身,离开偏厅。
朱雀也随之慢慢走出厅外——他眯起眼睛看夏琰——他的背影正在归于夜色。他对夏铮的消息表现得如此平静——是还在担心自己会如当日一样,因忌而欲除去夏铮,才故作的姿态?可如今已晚了——他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再要除去夏铮不过徒然在他心中留一道逾越不去的沟壑,于自己再无益处,这笔亏本买卖朱雀是不会继续的。他只是不太明白夏琰与他那个明明可以相认的父亲之间为何总表现出那么一种奇怪的疏离——以至于他当真看不懂,夏琰那颗心里到底将夏铮,和那个似即又离的夏家庄,置于什么样的地位?
夏琰在房里稍作整顿,想起该去看望下依依,便又出得屋子,路过朱雀书房前面庭院,隐约却听得里面有争执之声。
说话的是朱雀与秋葵,他只道又是为沈凤鸣,可稍许细听,却听两人说的是依依,便停了步子。
朱雀似是觉出他在外面,便缄了口,向秋葵道,“不早了,你去看看依依,叫她早点睡。”
秋葵还是道:“爹,那件事——你再想想,可好?”
朱雀已经开门出来了,口中模糊地“嗯”了一声。
秋葵跟出,见着夏琰在院中,便也不说什么,转身就要往依依那头去。夏琰忙道:“等我一等,我也去看看依依。”
“今日晚了,明日吧。”朱雀近前搭了他肩,“去,陪我走两转。”
夏琰料想他是要去夜巡,便应了,与他往外面去了。
“依依她……没事吧?”他还是忍不住,方出了门就问起,“听你们好像……在说她的事?”
“她没事。”朱雀淡笑了笑,“好得很。”
夏琰放了一半的心,“那你们是……”
“我想叫依依回去外面住,秋葵便是不肯。”朱雀道,“依依最近有点显了,麻烦得很。”
他说着还是蹙了眉,“原本想得倒是不错,待秋葵回来,叫她陪依依去城里住。可眼下秋葵没了这身武功,我也不怎么放心。实还未拿定主意。”
“留在这里——有什么麻烦?”夏琰很是不解。“师父是怕什么?”
“我也不知——是怕什么,大约是年纪大了。”朱雀喟叹,“眼下还没人知道依依腹中之事,但若是显了,府里的人总是要知晓——不管这府里有没有旁人的耳目眼线,人一多,这事情多半要传出去。倒不如她趁着没人知道,先去外面。”
“师父是怕——怕有人要对她不利?”夏琰道,“可若去了外面,岂非更将她孤零零抛下了,要是有什么事,如何帮得上手?若是留在此地,就算旁人知道了,存了什么心,难道师父还护不住她?谁又敢来师父这府中造次?”
朱雀唇角微微掀动,看不出是苦笑或是冷笑,“你也这么想。秋葵与你,是一个意思。”
夏琰没吭声。这件事,他觉得还是秋葵比较占理。从来只有肚子大了往身边接,哪里有肚子大了反倒推出去的?如此做法,岂非无情? 四四九 夜与梦生
不过他总相信朱雀这般想法有缘故。回想起来,依依往日里时常住去外面,甚至一住数月不闻不问也是常事,如果不是朱雀当真不认为依依有什么要紧,那便是有意为之。在旁人眼里自然亦是如此:依依于朱雀似乎比别个女子特别些,却又没有那么特别——这倒也令得她独住外面一直稳当,既没人敢轻易惹她,也没人愚笨到认为用她便能对付朱雀。眼下朱雀或也觉得,早点让她去外面住,也便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竟有孩子。如此,依依只消深居简出这几个月,将孩子生下,将来这孩子或也少许多遇险之虞。
“是不是……禁城里出了什么事?”夏琰还是问了一句,“所以师父觉得——在这里反而不安全?”
朱雀看了他一眼,“禁城这么乱,对头这么多,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夏琰听不出个所以然来,想了想道:“我还是觉得依依留在这里好些。不过师父若真打定主意想她去外面,我可以让她住在一醉阁。”
朱雀冷笑,“一醉阁?”显然是想起了那日遇见的阿合等人,嗤之以鼻。
夏琰笑,“师父不是要不引人注意么?我保证她藏在一醉阁没人发现得了——比她回自家总要少些邻舍注目。若师父觉得一醉阁还不放心——外面只怕再没有更放心的地方,倒不如留她下来了。要我说,接下来也是天寒,若衣裳穿得多些,少出门,只叫最贴身可靠的一两人跟着,未必便叫人看出什么来。到得明春,孩子也便出来了。”
朱雀不语,半晌,道:“我原也不曾细想此事,只是前几日看她样子有了不同,心里总觉怪异得很。”顿了一顿,“既然你与秋葵都是这个意思——便先让她留在我这也罢。”
夏琰笑道,“是了。否则我和秋葵刚回来,依依却又走了,府里又寂寞几分。师父当真担心,那往后这禁城出巡,我替师父去,师父只陪着她就是。”
朱雀又不语了。
两个走了少顷,夜凉涌起,整个禁城轻寒之下,愈发静了。
“我一直想问——”夏琰趁着这话头,“依依原是师父什么人么?我看她在内城里除了师父,也没什么依靠,就是在京城里也没什么亲友,实想不到——起初是怎么到了师父跟前的?”
他实是好奇。依依的为人固然是极好的,可他晓得朱雀的秉性——素日不过是寻个欢愉,哪里会有空去解一个女子的为人?若说是以貌取人,依依形貌固然不错,却也并不比别个特别美艳;她是会琴,或中朱雀的意,可琴技也不过中人——远称不上出类拔萃,朱雀但有心真细选几个琴姬作陪,在这偌大京城,多半也选不上她。
只除非,她有来历。
“不是什么人。”朱雀却答道。“我留下哪个女人都没什么好奇怪,你还不如问,她为什么愿意留在我身边。”
夏琰微微一怔。朱雀的意思——是依依别有目的吗?在女人的眼里,朱雀当属面目狰狞之辈,尤其是依依这么年轻的女子,很难相信她能对朱雀生出什么真的男女情意来。——可依依哪里是想要留下,分明是害怕,不敢不从。
他一直是如此觉得的,是以也从不多问。直到三个月前朱雀被刺——夏琰至今还能想起依依那双被风尘吹红的眼,他在那日陡然发现,依依对朱雀,竟不止有怕。
后来为救朱雀奔忙,他始终没有静下细想此事。可若要他相信依依是怀有恶意之辈——却也绝非如此。这女子若有半分恶意,即便不敢做什么,只消放任不管朱雀的重伤剧毒,也必能置他于死地。那时自己与秋葵都不在临安,根本无人能知晓发生过何事。
朱雀侧目见他只顾走路却怔忡不语,不免失笑,“你倒是想远了。”
夏琰回神,“师父从没怀疑过依依?”
朱雀不答反道:“你不是会看相?你看依依——是什么来历?”
“什么来历——哪里就能看得出。”夏琰苦笑,“不过,我觉她出身应是很苦,遇到师父之前,想来——过得远不比现在。”
轮到朱雀沉默。
“我说对了?”夏琰看他。
朱雀吸了口气。“我与你说过,五年前,我还在大牢里的时候,太上皇赵构突然一日来看我。当时他还是皇帝。”他缓缓道,“他那时刚刚听说平儿的事,来向我打听此事真假,还说他不想追究当年谋反之事了——若是此事当真,他想让我替他把这孙儿找回来。”
夏琰听他突然说起往事,也不知与依依是何瓜葛,便只“嗯”了一声。
“莫说赵构关了我十几年,就算不是因此,我也不大想答他。”朱雀道,“他便一连数日派人摆下酒菜,亲来牢里款待我,还问我,有什么要求,但开口与他提。只要我告诉他真相。”
夏琰又“嗯”了一声。
“那时候我内功还未全然复原,倒也不急着出去,加上——我心里不信他会真放了我,也不信我提什么要求他都真肯应,便出言挑衅,说,谁不晓得我朱雀最好的是女人,在牢里十几年,吃喝粗糙些也便罢了,可没有女人却难受得慌。他若真想我开口,便与我找个女人进来——而且,我要这宫里的女人。”
夏琰这回不“嗯”了。他知晓这般话朱雀当然说得出来,但还是觉出些惊悚荒唐。“太上皇看起来——不像忍得了这般挑衅之人,师父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要杀你?”
“他忍不了挑衅又如何——他终是个软弱之人,在这禁城,他虽高高在上却也孤独无依,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臣属来替他面对我这般当面羞辱。”朱雀说话时却还是昂然得很,“但我也没料到,他当真爽快答应了,就连脸色也没与我一个。而且下午,那个女人就来了。”
夏琰张口犹豫半晌,终是出声:“那这女人便是……”
“便是依依。”朱雀接得轻易,像是不觉得此事有什么可避讳,更不觉得值得震惊。
“依依原是……宫里的?”
朱雀嗤笑,“当然不是。说起来太上皇倒也不傻,他知道我是有意为难他,不是当真。但他也知道我喜欢女人总是不错。所以他叫人从外面找了一个女子,下午送来我那间牢室,晚上接走。我也没证据说这女人便不是宫里的,当然便没有办法抵赖答应他的事了。”
夏琰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去外面寻——那便多半是从烟花之地寻了来的。依依出身风尘他虽然早有猜测,可她与朱雀竟是这般渊源,若非亲耳听见,他哪里又想象得到。
“不管怎么说——师父总算一直惦念着她。”他良久出声,多少带些尴尬。
“你以为是我惦念着她?”朱雀面上却露出一丝少见的怜悯之意。
“不是么?”夏琰不觉道,“不是师父后来派人寻到她的?”
“我没那么好兴致,特意去寻一个几年前好过一次、连姓名和来历都不晓得的女子。”朱雀道,“只合说——是她定要再三遇着我,便是我想置之不理都不成。”
“就是说后来又遇上了。”夏琰道,“那也算得有缘,而且,总也要师父还记得她、认得她才行。”
“她……也确是个……能让我记得的女子。”朱雀道,“至少,肯忍着那般屈辱,到天牢里那般认真去服侍一个‘死囚’的,一千个妓女里都找不出一个。”
他在宫墙之下稍许停了步子,看了夏琰。“你去过勾栏么?那些个行院里头,若不好好待客,便要被打,依依出身的便是那种地方。当时——我原不知他们给我找了什么人来,她一来便与我磕头,说,一定好好服侍我,只求我回头不要与人说她做得不好不是。我也没应声——想总是路上有人与她说了,务要令得我高兴才好。那牢里很黑,她也见不着我容貌,看不到我手足上镣铐锁链,似便不怕,当真将我当平日的客人般,一件件宽衣,一样样待我。可她虽看不见我,我看她却看得清楚——若不是我见了,我定不知晓这女子一面卖力取悦于我,一面却原来哭个不住,只忍了不肯出声,时时拿手帕将涕泪擦了,怕叫我知觉。细想此事——天牢是何等腌臜之地,莫说宫里的女子绝不肯来,就算烟花女子,又有谁肯?即便看不见这地方如何肮脏阴森,可与一个‘死囚’做此等事,只除非受了极多威胁,否则也必不肯来。”
夏琰咳了一声,“我以前跟着做算命的行当,也算是走江湖的,虽然……虽然是没大与勾栏里打过交道,不过我晓得有些地方确是……规矩重得很,依依想是怎样也推脱不得,而且她胆小,虽然不愿,也只得……只得来了。”
“你没想过为什么偏是她?临安城多少行院,一个院里多少粉头——为什么偏就是她?”朱雀冷哼了一声,“京城一地,便是烟花之所,也分三六九等。虽然是奉了天子之命去寻个女人,可这等事谁敢说竟是天命?既不敢说,没个来路,那些门槛高的当然请不动,只有去最低等的军妓行院,往上通的口舌眼线也少些,才敢去叫一个出来。你说依依出身低,一点没错。她幼时家里将她卖给人家做婢,不到半年,东家犯事,丢了官,按律,家产抄没,男丁充军,女眷发为官妓——明面上是如此,不过京里总有关系能搭救,便只她这个刚去未久的,还没靠山,不但出离不得,还沦落了最破落军妓勾栏。她在东家那学过点琴,按说若去了这行当,也算个傍身,可到了那最末等乱糟之所,反没用武之地,比不上会陪酒划拳的女子。你也知依依胆小,平日里得不着什么好脸色,只有——那天没人肯应牢里的生意,那行院的妈妈,倒哭着跪着求她去一趟,说是救救姐妹——也是她蠢笨,别个粉头听说是要去牢里,早都躲了,只她,站在屋外头,不知火要烧身,却给旁人担心。她救姐妹?哪个去救她。” 四五〇 夜与梦生(二)
夏琰半晌未语,许久方道:“依依便是这样的人。幸得她遇见师父——师父还是懂得她苦。”
“也是后来问的她。”朱雀道,“那日自是不会可怜她,就算见得她哭,也不想得知背后有什么因由。她走时又与我磕了头,反复求我不要说她的不是。不过那日之后,赵构多半是记恨我挑衅他,而且——他本来就是个心思反复之人,不知怎么想了想,再不来见我,更不放我出来。倒是——没过多久他便退了位,做了太上皇,想是——反而想得通了,干脆让位一了百了,不要再受那般重负屈压。两年前,他总算想起怂恿现今这位皇上将我放出来——为少些闲话,先将我从大理寺天牢提去临安府关几日,再从临安府的地牢里放走。便是因了这一趟——”
他的目色不知为何,忽然深暗了些,“我离开临安府的时候,在阶上遇人押了个女囚进来。府衙地牢里男囚与女囚从来分开关押,更不要说我那周遭多关的是重犯,从没见过女囚——若有女的,除非是死囚,押进来关几日便要行刑。我便向这女死囚多看了两眼——她虽是蓬头垢面,几乎看不出原本容貌,可那满面沾泪的模样,我确是一下便记得起来——毕竟整整十几年,我只见过这一个女人。”
夏琰怔怔听着,竟忘了说话。
“我当时没说什么,出了去之后,皇上召我入见,问我可愿为他在这禁城做事,护卫他之安全。一来,这本就是他放我出来的目的,二来,我心里想弄清楚那女死囚是怎样回事,所以便应了。他也问我,有什么条件,开口就是。比起太上皇,他聪明就聪明在——知道什么时候问我这样的话最为合适。因为这会儿我只要提得出条件,就意味着我是真应允了。
“我便说,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要这禁城之中的实权,不必多,只要压得过殿前司与侍卫司。他当时没有点头,说还消考虑一下。次日他又召我入见,已是应允之态度——他与我实权,甚至与我禁军的半块符令——另半块在他自己手里——但我的名字不入官簿,只作他的亲信,为他理领殿前司与侍卫司。我只消能得了他这话便足够,口谕一出,当日下午,我去了趟临安府衙,便已无人敢拦我。”
“去临安府将依依救出来了?”夏琰不无紧张,脱口问道。
“可惜等皇上的决定,晚了这一日。”朱雀道,“本以为晚一日而已——没料到我在地牢里见到她时,她已昏迷未醒。”
“是受了伤么?”虽知今日的依依早已无恙,夏琰还是听得心中悬起。
朱雀目光如欲穿透般望着地面,仿佛当日不能相信般俯看见那个濒死的人儿。“一个再不能翻案的死囚,还是个女的——落到那种暗无天日、尽是男人的地方,你觉得,会发生什么?”
“这是临安府地牢,看守严密,怎么可能……”
“是看守严密。我说的就是这些人。”
夏琰愣了一愣,一丝不肯置信的怒意掠过眉间,“这是临安、都城、天子脚下,他们难道敢……!?”
“在这种地方当差久了,天天听的都是些作奸犯科之事,什么事不会做?就算本来是不敢的——可这是个杀人重犯,又无亲友,再有一两天便要行刑,只要她到时候还有口气能用来受死,谁会在意她发生过什么事?一个妓女,又不是什么良妇。”
夏琰掌心都捏得微痛。依依这般柔顺的性子,莫说他不信她会杀人,便是真杀了人,也必是受了迫——便是她真罪大恶极了,那些人作出如此事来,难道不是更为凶残!
他深呼吸了口稍许冷静,方道:“师父既然去了,总要给她讨个公道!”
“讨公道?”朱雀道,“讨什么公道。我不是去论对错,也不想知道她犯的什么案子。我要来这个身份,不就为了我当日不论带谁走、要谁的命,都没人敢说半个‘不’字?我原也想平宁了结,不想杀人树敌——上午才得的圣诺傍身,我原不想这么快就拿出来使了,叫人说我欺行霸道。可有时却也由不得你。偏就那天我若不杀那几个人,心里就是不痛快。”
夏琰没有说话。他从来都觉朱雀杀戾之气太勃——可此时听来却只觉解恨——权与力,原该用在这样的地方,不是么?
朱雀面上没有表情,“倒也是无心插柳,本来皇帝身边突然多出我这一个人,立足总是不易。可自那件事之后,虽然背后颇有微词,禁城内外当面却再无人敢说我一句不是。是了,只除了你爹,觉我在临安府作为太过,时说我是罔顾律法、借势骄纵——种种言辞。他这样的人,我实不想理会,最好看都不要看到。”
夏琰咬了唇,“他们若真那般待依依,换作是我,我也会想给她报仇。”
朱雀唇上微现得意。夏琰大概是头一次认同了他而不是夏铮。
“依依后来怎么样?师父将她带回府里了?”夏琰很清楚能令得朱雀一怒难遏,依依当日之情状定十分惊心。
“都是外伤,后来倒也没什么大事。”朱雀此时说得平淡,“不过还是昏了几日,那时候皇上还没及赐我府邸。我初几日是将她托到邵宣也那里去了。”
“邵……大人?”夏琰奇道。“师父那时候便认得邵大人?”
“十几年前打过交道,可惜是敌非友,同凌厉那些人一道,当年来我朱雀山庄寻过麻烦。”朱雀说着一哂,“不过一来他与我没什么深仇大恨,二来好歹是个旧识,我还算了解他的为人,三来我听闻他后来娶了太湖金针的传人,想来总能稍许照料下依依。所以选了他。”
夏琰原待问什么,忽听到“太湖金针的传人”,愣了一愣,“金针……?”
——刺刺的生身母亲,那个叫林芷的女子,也是金针之传人。
“你若知道太湖金针——那位邵夫人,原是林芷和慕容的同门师妹。”朱雀见他表情,料想他是知晓此节,“当初也是因有朱雀山庄一战,他们两人方有机会结识。”
他稍稍一停,“邵宣也掌侍卫司,夏铮掌殿前司,这两个人都该听命于我,不过我那时还不大清楚夏铮是什么样人,便径去了邵宣也那。圣谕上午宣出,此时邵宣也已知道了,我托他照看个人,他就算不情愿也只能接下。恰好——没说几句,夏铮也来了。”
他呼了口气,“他来也不是凑巧。我在临安府杀了几个人,还从地牢里带走一个死囚,夏家庄在临安十分势大,这事当然很快传到他耳里——他与邵宣也交好,本来听说我出脱天牢入主禁城就已不快,这又出了此事,当然匆匆赶来要说几句。却没料我正在这里,如此一来,邵宣也当然便知我上门请他代为照顾的弱女子,便是地牢里带出来的那个死囚。
“当时依依早被邵夫人接到内室去疗治,夏铮听说,却说须将她带回临安府关押。后来邵夫人出来,说她的伤要静养几日,拦了他,他才罢了。不过我已对他这人十分不喜,便特意与邵宣也说,务必照看好了,只除了我,谁要都不准交人——倘若我不在时她出了什么事,我定须放不过他邵府上下。说完原是要走。那夏铮偏不依不饶,质问我为何要维护一个死囚,为何更那般心狠手辣,草菅人命。原是先前他没来时我正与邵宣也说来龙去脉,可当下里是他问,呵,我只与他说,我从牢里路过,见这女子生得不错,死了可惜了,想弄回去玩几天。
“你那爹当即便对我大骂,骂完之后拂袖去了,说要明日上朝时告我的御状。我虽不惧他,也是不大高兴,从邵宣也那出来便径去面圣。临安府这档事又不是说不清——堂堂都城府衙,莫说什么青朗明断,便是把手底下当差的训得像个人些都做不到,这事再怎么说,最错必不在我。这般一讲,第二日夏铮上朝想扳我,那也是休想,反而——十日之内,临安府衙门上下,贬黜无数,夏铮也受了几分牵连,自此越发恨我。”
“他……夏大人他……”夏琰暗咬了咬唇,“他素来正直不阿,那日他不知背后真相,所以……才与师父生了误会。他却也绝非小人,否则,也不会当面与师父争执。”
“倒不如说他愚蠢。”朱雀冷哼,“不过后来有一件事,娄千杉有一日也是遭谢峰德之强,受了重伤,他夏家庄看见倒是把人救了。我便觉得好奇,若当日他也亲见了依依那般模样,还会不会说出同样话来,说我心狠手辣、罔顾律法?”
夏琰闭口不语。
“夏铮上朝的时候多半真将我那话奏说了,自此禁城内外都传言我喜欢好看的女人——便是死囚都不肯放过,定要占为己有。这话其实也不假。我为何要救依依出来?仔细想想,大概也确有那个意思。虽然临安府衙门的腌臜事板上钉钉,府衙也彻头彻尾换了人,可依依的案子从来没翻,我将一个死囚就这么带走总不占理,只不过比起杀了那许多人,这件事轻些,一个妓女的死活也确没人管,皇上都避而不谈,当然没人再计较。我那两日新入内城,琐事繁多,也实无余裕去看依依,一日邵宣也来说,依依醒了,当时问起怎会在牢狱外头,受何人搭救之类,邵夫人与她实说是我——说是‘有一位朱大人救的’。她便求说要见我当面答谢,邵宣也来我如何处置。” 四五一 夜与梦生(三)
“她要‘答谢’,当然正合我意。”朱雀再道,“不过我当时刚得赐了府邸,想先花几日将府里用人安排妥当,料依依伤也没那么快好,便叫邵宣也等我过几日知会,再把人送来。邵宣也当然知道“把人送来”是什么意思,当日去了,次日回来却十分变了表情,说是依依夜里竟尔寻死,幸得邵夫人发现了救下来,问她缘由,她只哭说‘天下男子都是这般无耻,若是为这缘故才叫我苟活,我宁愿不活’——多半是他们夫妇说起过几日送她来陪我,隔窗给她听见了。我倒是没有想到。三年前——她纵然是哭着,不还是就范了?这回——救她一条命,要她‘谢我’却又不肯?
“我便叫邵宣也回去照常照料着再说。后几日,我去临安府里翻看她案卷,查她过往底细。当年她从天牢回去,还在原先那窑子里做卖笑卖身的勾当,隔了一年多,有个客人待她不错,凑了些钱,将她赎走了。这原也是好事,可偏偏——那案卷里写得明明白白,依依此番杀人,死的就是当年赎走她的那个客人,换言之,是她这一年多的丈夫。她杀人当夜就被人发现了,凶器罪证俱在,拿送了官府,也没抵赖,也不肯解释情由,因她这头无人也无钱,止有那死者的几个兄弟都哭喊得声泪俱下,堂上便即将她判了个杀人偿命的死罪。
“我将凶案一应卷录、证物反复查了,真不似作假栽赃,心里寻思,她当年来我天牢之中,那般情形都能忍耐,这样的女子若都会杀人,必是已处绝境,抱定了必死——那个赎走她的人要么是负了她,要么是极其苛待于她、凌虐于她。‘天下男子都是这般无耻’,这话想来,确是那般心境之下会说得出来的——尤其在狱中更受了欺辱折磨,待到醒来发现竟为人所救,或又生了一丝希望,可立时又听闻这个救她的所谓‘朱大人’竟也不过是为了叫她‘作陪’,当然又萌死志。
“我心想这般寻死觅活的就罢了,当年不过是牢狱之中饥不择食,如今我居此位,又不是非此女不可。那几日来结交的不计其数,亦都懂得投我所好,我便也不想起她来。如此过得月余,邵宣也来说,依依伤好得差不多,昨日突然说愿意来见我了。我自是说好,叫他当晚就把人送来。
“‘太湖金针’想是有些本事,依依看来已是伤愈,只是容光不焕,神色总似有点蔫枯。她当然不识我,见了我,还与当年一模一样地先磕下头去,说是谢我救命之恩。
“寻常女子见我这容貌都要惊怕,依依那天偏一丝惊怕都不露,倒真比头次还更屏了豁出去生死不顾的气息来。我便问她,如何改变主意肯来陪我了?她磕头说,先前不曾想通,可现在想通了——我确是救了她一条性命,无论要她偿还什么也是应该的,她什么都没有,也只有以身侍我。可是她有事想要当面禀我。我问她何事,她声音幽幽狠狠,与我说她出身最低贱的军妓勾栏,不知接过多少客人,又说她杀过人,双手都沾满了人血——她自称再肮脏不过,问我可还敢要她。她大概觉得如此便可吓到了我,只可惜她说的那些我早知道。
“她见我这态度,才知真逃不过,只能再磕头求我——陪过了这晚,能放她走。我当下便笑了。我本就没想过要将谁留得久远——只因三年前我受困于锁镣,总觉那一回欠了点什么,要从她身上再都索得来才尽意。便立时应了她,只要能让我高兴,明日就放她走。大概就是为了那句话——那天晚上,她与三年前一样,一面迎合讨好于我,一面将泪流了满脸,却忍了不出声。
“我视若未见,第二日问她,昨天是不是怀了玉碎之决心来的——若我不应允她一晚后放她走,是不是要与杀了她那个丈夫般,也对我动手,弄个同归于尽。她惊慌不肯承认,说我救过她的命,她从没有想过害我。我反问她,她那个丈夫将她赎出那般地方,难道便不是大恩,可最后岂非一样是死在她手里。问到此节她便不肯说,只一再与我磕头,说我与她那个丈夫不同,说绝无害我之心,只盼我大人大量,能放得她去,她必不再犯事。我问她独个人如何打算,她说回家去将屋舍变卖了,回老家安稳过活。我晓得她那屋里杀过人,已是给官府查封了,这话十分可疑,不过我亦懒得细究,就派人叫了邵宣也来,送她走了。
“人送出去还未到家,转了两个路口,她就坚持与邵宣也说,不必送了,她自己回去。邵宣也也是个疑心的,便不肯真走,暗中缀着她,她果然根本没往家去,眼看着又往早几年那行院里走,是要重入旧所在的意思。可她杀人的事哪个不晓,妈妈原不晓得她怎么给放出来了,也不敢要她,赶了出来,她又摸去了下一家,人面生些,便不晓得她的事,可从来也没哪个女人似她这般孤身一个的便自来投这等行当,嫌她可疑,又不肯收。这般转了两家,邵宣也看不得,将她拦下拖回邵府里,叫他那夫人长短问了一宿为何不回家去,反要重投那般下等之地。仍是不说。邵宣也隔日只得又来禀我。
“我先前调查依依案卷与来历时,曾去过她家中,除主屋封了外,她丈夫的兄弟亲戚几个原住在东西几间里,出事后也都搬走了,只遇到一个左邻,单晓得她是一年多前从行院里赎来的,不知为何突然杀人;我问那些兄弟亲戚搬去哪了,也说不知。便不曾细追下去。此时我也只得叫邵宣也循着再追查追查,看是不是能问出什么来,隔了数日,他面色沉黑地来见我,说是查清楚了。”
朱雀说了这许久,到此时才突然断默了少顷,好似要换口气。夜幕深暗,没有星月,差不多便是一天中最冷的光景。一队夜巡卫打了灯笼路过,照见是朱雀、夏琰两个,连忙行礼,“朱大人、夏大人!”得朱雀摆了摆手,才再往前去了。光亮渐远,石径重陷入弥弥无尽的黑暗。
“邵大人查到什么了?”夏琰问。
“那个恩客……不是头一个赎走依依的。依依先前被赎走过一次,还是我头次见她之前的事情。不过那个恩客后来不喜欢她了,将她又送了回去。自此她在勾栏里越发抬不起头,自然——倘有最为丑陋之事都丢予她。否则我也必不会在天牢里遇着她。
“便算如此,她心里总信将来还会再碰到好人,自此好待她。后来果然又有两个想要赎她,一个年纪大些——也就四十岁光景,算不得老朽,但依依心里自然属意另一个——与她年纪相当,又是读书人,低等行院里的女子,哪个不想被这样的人赎走?
“这年轻人来窑子里与依依厮混前后也不过两个月光景,待她倒是嘘寒问暖,很是有心,出的价还高些,妈妈当然选了他,外人看来是依依交了大运。可事情太美了,总是有哪里不对——二十多岁的读书人,多是考功名的年纪,将来前程还未可限,寻常怎会肯娶一个勾栏女子回家,给自家先落了些污处?京城那许多高雅行院、琴棋书画样样有的,他倒不去,却又定要在这最便宜的里头出个高价——这许多疑问,在依依眼里,却只信这男子是对她有情,欢天喜地跟去了,才晓得她的‘丈夫’不是一个,是六个。家里五个兄弟,可是一番好等。
“那一年多她在那里发生过什么样事,邵宣也说不知道,连左邻右舍都不知道。是什么样事令得她终于要杀人——她如何竟能这般过了一年多才杀人——她不说,也都没人知道。我只奇怪起初见她哭得一脸都是水还犹自要忍的模样,怎竟没骂她两句,也不知她活了这二十多年这般忍了多少次——她大概每次都以为只要忍过了那一时那一日便会好,却不知——哪一步不比上一步更是绝路?为什么她杀人当夜就被发现了——因为那五个人本来就在那,依依当时要杀的也不止一个人,只惜才死了一个就被制住了。她给判了死罪之后,那兄弟五个还大摇大摆地住在老地方没走,是听说了她突然叫人带出地牢不知去向,才有点怕,搬走了。
“我问邵宣也,还能找到这五个人不能。他说暂时没有下落,但如果真要找,总能找到的。我不想再给这件案子添说辞,就叫邵宣也不要声张,暗里把人找到处理了。哪知他竟说,行凶杀人之事,他不做。
“怪道他与夏铮好交情,原来是好歹不分——一路人。他虽然这些日子帮了我甚多忙,不过遇了真不想做之事,竟也敢当面与我拒绝。看在他先前还算听话,我也不逼他。我心里另有个人选能替我完成此事——便是张庭。
“张庭本是殿前司副长,我与夏铮互不愿朝面,殿前司大多事情,都交张庭来办。他也甚想在我面前表现,而我确需一个似他那般之人——不问缘由,只管办事。便与他说,我想杀如此这般几个人,但是不想闹大,他若能替我办好,我便设法弄走夏铮,让他当上殿前司长——也便是这禁城的副统领。我还与他说,若不方便找禁城里的人手,可以找黑竹会,黑竹会之首张弓长当年是我朱雀山庄的人,应该还看我的面子。张庭果然去见了他。没出半月,事情便了结了。那应是他头一次与黑竹会搭上了关联。
“虽然这件事没声张,但张庭突然得我器重,禁城内外都晓得必是他给我办事得力,尤其邵宣也见了,理应猜得到内中缘由。他也不来与我提起,只是按我吩咐,给依依在城中另外赁了一处独院住下——我没多过问,那年立太子、迁东宫——禁城之中事多,依依这事便算了了。
“但若这世上有一个女人,你已为她杀了十几个人,就算你本来不喜欢她的,都再不能不将她放在心上。” 四五二 夜与梦生(四)
“所以师父心里还是不肯全然弃下她,才……一直与她有所瓜葛。”夏琰道。
“那一阵禁城忙碌,我时会想起她哭丧脸那模样,百般拂之不去——她若私底下再回勾栏作坊里去,绝非我先头那番作为之本意——待空下来,我便叫邵宣也带她再来我这里一趟。”朱雀道,“哪知邵宣也这厮又与我作对,说原先说过她只陪我那一个晚上,再去请实属食言,他不屑为之。”
夏琰先前听得心情沉重,听到此节还是忍不住低笑出一声来,见朱雀横目来看他,忙解释道:“我觉邵大人——为人倒是挺有趣的。”
“这叫有趣?”朱雀冷冷道。“你若在我的位置上,手底下都是这等人,便知是何感受。若不是我要把夏铮换了,我便将他先换了。”
言及夏铮,夏琰便笑不出来。起初朱雀对夏铮是下了狠手的——对于顶撞自己的人,他不大留情。
他默了一会儿,道:“所以——依依的事情,只有邵大人从头到尾都知情?”
朱雀依旧冷目瞪他,“现在又多了一个。”
“师父总说邵大人与你作对,我倒觉得其实师父心里对邵大人十分信任,不然怎么……”
“不是我想信任他,只是要用他便瞒不得他——这一路下来,不信他又能如何,把柄到底已落在他手里。”
“看不出来——邵大人平日独来独往,与师父当面也一向话少,原来却是藏得甚好。”夏琰反而笑道,“我是不是该多结交他一结交。”
“我看他话一点都不少。”朱雀口气凉薄,“有些事依依本来不知道——后来却知道了。若不是他去说的,也没第二个人。”
夏琰心念微微忖动,“我猜是……他告诉了依依,师父给她报了仇?”
朱雀不语,只算默认。
“师父定要邵大人再去请依依来,或许——那次他若不说,依依便不肯来……”
朱雀额上青筋微现,“我还不消靠施恩于人才换得人来。”一顿,“我原只说那晚之后放依依走,从没说往后不叫她,算不得我食言。邵宣也若当真不肯去叫,我便换个人去,若是依行院里的规矩,我让人去请,难道还有不来的道理?”
夏琰藏起笑意,“总之她是来了,不管因了什么。邵大人这也是为师父着想。”
朱雀面色又静淡如常,“不过后来依依与我说,自晓得那兄弟几个已死了,她独个在外面没那么怕,也不必再往行院里躲——我便也罢了,不与邵宣也计较此事。往后之事你也便晓得——我这里不惯长留人,依依多还是住城中,我但想她来,再使人叫她。不过再不叫邵宣也去。我劝你也是离他远点,至少勿要深交。我与依依也是这般说——就算她与他们夫妇先前有交道,却也更应惕警。”
夏琰只得点头。他不怀疑——就算邵宣也夫妇也救过依依的性命,但对依依来说,朱雀的分量必无可替代,只要是他的话,她必会听。以二十五六的年华做朱雀一个随传随至的侍姬,旁人看来当然是大大的笑话,可对依依来说——这或已是她黯如永夜的岁月里能等来的最大运气。嫁人、名分——那些旁人喜欢谈论的,她不是没有过,她早已不信了。但若这世上有一个男人,他已为她杀了十几个人,就算她本来不喜欢他的,都再不能不将他记在心上。
她也杀过一个人。她更知道杀人的重量。
“只是没想到有孩子。”朱雀蹙拢眉,喉间低沉,“早先邵夫人说,依依不大可能再有孩子。她以前那种行院里头要是不当心有了,多是喝药弄下来,她应该也有过。我没想到还会有。我原想着,这几个月把依依送到邵夫人那里去。邵宣也不喜欢请下人,他那不怕人多口杂,邵夫人又懂医,有她在总不消太担心。”一顿,“但现在还是罢了,还是留在此地吧。总算依依身体还好,眼下已是四个月,应当不大会有事了。邵宣也两个女儿在家,若是多嘴,都是祸端。”
他叹了口,“你心里知道便是——往后若有事,该找谁帮忙。不过反过来说——若真有哪里出事,你也知道该找谁算账。总之,我现在是不好拿捏这邵宣也了。”
两个人说话间已转过大半圈,这禁城里大多数殿阁中灯火都暗了,已是深夜。“那依依现在还不知道师父当初会救她是因天牢之中曾——有过一面之缘?”夏琰道。
“我疑心她是猜到了。”朱雀道,“当年虽黑暗中见不到我面貌,总也听见了说话。”却一狐疑,“你问这个做什么?”
夏琰面上莫名一红,忙道:“没有,没什么,突然想到了问问。”
兜转间,朱雀与他沿途指点了些禁城设卡设防之事,回到府邸近处,便道:“我今日与沈凤鸣喝得多了,你替我走再走一转,然后也回来歇了。明日早起,你到平儿那去一趟。眼下季候又转了,他的寒症还消对付。”
夏琰一一应了。回来这禁城能替得朱雀一些手脚,他倒也觉得心里舒畅些。
只是,朱雀回去了,留他独个应对这深更,禁城显得愈发寂静。他的脚步比适才更慢,仿佛要消化许多的言语,许多的现实。
依依的往事虽然惊心,可——至少现在一切噩梦都过去了。他不担心她。他现在已确然肯定从她面相中得出的几丝判断无误——她是趟过了大难的人,她的心智与决心或比想象还坚硬得多,早不是随波之萍的心境。若真有同情她的闲心,倒不如同情同情还看不见前路的自己?
府里府外的桂树遥遥还传来些气息,但已不那么浓郁了。他忆起一个多月以前那两支被自己折下的桂枝——和那个人儿——明明近如昨日,偏又像这香气,就算深深呼吸,也拦不住它的渐渐稀淡。
一早还要去见程平。见了程平,该说些什么呢?那个还不知道这一切的少年,见到自己定会像往日一样兴采满溢。但真相究竟不可能始终瞒得过他——就算他是这朝中最没有势力耳目的亲王,他终究是个亲王,而无意之死的消息本就被青龙教放了出来——不是今日明日,总也是后日大后日,总有人会告诉他。
不知那时,他看自己的目光,会不会变得与单一衡一样?
他深咳了一声提振精神。“你便是这样的性情”——他想起凌厉曾这般说。“旁人的幸或不幸,你也喜欢揽到自己身上。”他说得当真没错。即使他已不是当时的君黎——即使无意之死本该归咎于别人——他还是觉得,或许会无法直面那种目光。
他忽然意识到,所有那些以为自己已经变了的错觉,都是刺刺给的。她不在,他便连面对这个世界的底气都如被抽走,变得与最初的自己一样软弱无力。可他现在不想逼迫自己改变——他甚至没有力气改变,只想消极无计地在禁城里躲过这一个多月,然后把刺刺接回来。只要她在——他觉得,那些艰于面对的事也都毫不可怕,要他做什么,大概都是可以做得到的。
“……是夏大人吧?”有人听见了他的这一咳,快步趋近。夏琰思绪一断,还是辨出张庭的声音,便停步待他近了,两个相互抱拳。“这么晚了,张大人亲在此巡看。”他十分客气道。
“不敢不敢,”张庭忙道,“朱大人都时时亲自夜巡,下官本该当值,哪里敢怠慢——倒不知夏大人回来了,方才还未敢认。”
“刚回来。我师父回府休息了,今晚我替他巡一路。”夏琰道。
张庭作个手势,“可巧,那便一起。也难得与夏大人有机会叙话。”
夏琰也不推辞,两个便沿小径漫漫而去。他也乘隙向张庭问起禁城防卫短长,张庭所言与朱雀无甚大差,也算知无不言。
如此又走了半转,张庭道:“下官与邵大人明日辰时交接,还消守得一夜,夏大人可要先回去休息?”
“辰时——二位在何处交接?还是重华宫那里么?”夏琰不答反问。他心里倒是想见邵宣也一见,只是平日里多遇不着,特意叫他来又颇不合适。
张庭哈哈笑道:“早不是太上皇宫外了,自仪王有了独府,朱大人早上多会在那,我们习惯点完了卯之后,便在那里换班——有事便利通禀。”
夏琰恍然“哦”了一声,“难怪他让我明日一早去看看仪王……”
张庭面色稍动,“看来朱大人是打算将禁城的担子交给夏大人你了,夜巡、点卯,就连探望仪王——样样都仰赖夏大人。”
夏琰摇头,“我只是……为师父分忧。我也少在这禁城,既是我在,总是我来,好叫师父少用些心力。”
张庭道:“夏大人如此为师父着想,想来朱大人定十分欣慰。”虽是面上恭维话,语气却听不见一丝僵硬。一顿,见夏琰眉心始终蹙着,又颇诚恳道:“下官有句话一直憋着未敢说,不过见夏大人多少有些消沉,还是想劝一句——姻缘之事,乃是天定,再说此番也只是推迟吉期,寻个更好的日子,大人万不可因此颓唐,毕竟外头还有黑竹会的前途,有江湖大好天地,比起自囿于禁城,总好过千倍百倍。”
夏琰愣怔看着他,“张大人……消息倒灵通。”随即省悟,推迟吉期、寻个更好的日子之说,他料想是沈凤鸣寻了宋然商量之后,替黑竹放出来的说辞,忙收敛神色,“我没事,大人有心了。”
张庭见他不接茬,也只能拱了拱手:“是下官多嘴了。今夜还消值守禁城,改日张某人作东,给夏大人接风,将那些晦气都洗了,只留喜气。”
“不敢。”夏琰客气两句,两人随即分道。 四五三 王府讲学
张庭这样的人,夏琰是不敢深交的——不管他有没有别的目的。而邵宣也——他还未能肯定。次晨仪王府外,邵宣也果华服而至,见了夏琰,目中讶异一闪而逝,行了一礼,招呼了声:“夏大人。”
点卯自是早已点完,张庭早在此等候,当下与邵宣也交接完毕,也便多无话说,告辞去了。夏琰见邵宣也也拱手告辞,忙出声叫住,“邵大人,”他说道,“大人今日上午有什么要紧事么?”
邵宣也转回身来。这旬白日固是他的侍卫司司职,不过各卡各路,都有分队兵士,他这等长官只消还留在禁城能喊得着,也绝算不得失职。当下里未明夏琰本意,只答道:“倒无特别要事,只是早朝时分,还是在垂拱殿外候守的好。这便要去。”
夏琰听他如此说,倒有些失望,只得道:“那邵大人先忙着,我——早晨在仪王这里,原想请邵大人作个照应。”
邵宣也躬身道:“仪王府人手充足,夏大人若有需要,但宽心调用。今日朝散若早,邵某再来府外候遣。”
言罢便即去了,夏琰甚至来不及答应或不答应,只得悻悻顾自入府。
入府方知,仪王府虽然人少,但府军还是按例配了些的,不过人手是从殿前司张庭那调过去的,听从的是程平与张庭两个的命令。既有府军,邵宣也再带人进来便颇压了仪王与殿前司面子,他自不肯为之。
观程平表情,果然还不知外面的事,见着他来,惊讶万分,头一句便问,“道长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到底改不过口,还是称他“道长”。
夏琰晓得他的意思——自是说,他与刺刺婚期已近,按理越发没时间到禁城消磨的,怎么反又替朱雀来看他?他勉强一笑,不肯说破,“怎么没空?这许久没见了,便不该来看看你?”
程平叫人又是上茶又是上点心,道:“其实这阵还好,也没觉得冷,道长有事就忙自己的,前两日我与朱大人也说了,我天天吃太医院的药,坏不了,不消担心。”
夏琰“嗯”了一声,也不追问,寡言少语地坐着。程平不疑有他,随意聊了几句,便叫左右退下,只顾与他抱怨:“当真羡慕你同刺刺。我这里——”他不无几分腆然,“他们强要与我娶妃,说是太子庆王恭王都娶了,我若没有太过难看,我推脱到现在,想来推不过今年。你想啊,我若真娶了个甚么妃子在这,我哪里还走得掉?”
他言语中的“他们”,指的自不外乎是皇室长辈。程平于当朝天子而言不过是个侄子辈,原挨不上亲王的份,只是赵眘子女缘薄,自原配郭氏早在他登基前便已早逝,两个女儿也夭折,除了早年所生的太子、庆王、恭王三个嫡嗣外,后宫个个再无所出,禁城更是冷清。这平儿好不容易弄回来半禁半供着,也不能再送去郡藩之地,出于对太上皇之尊孝,便与他个亲王之名,只多与皇族撑起些面子罢了,哪有半分实权?
却也正因是为了面子,今年程平算来也已十九,这等身份,当然早该要婚配了,去年恭王选个侧妃就闹得禁城内外哄然热闹,程平想推脱,多半由不得他。
“我也晓得我在这禁城没个靠山,都没人帮我说话,”程平怏怏道,“我与朱大人说了,还望他帮我拦着点,哪知他也说,该当娶妻。我便知道——他们个个都想将我栓留在这禁城里——道长,倒是你帮帮我,待你大婚之日我自要前往贺喜,青龙教必也大有人在,你说,可有办法造个机巧,让我逃了?”
夏琰只叫他这番话搅得心意烦乱。“仪王……”他不知该如何解释,“暂且……再等上一等。”
“要等到何时?”程平面露哀求,“去日不足一月了……”
“我……待与青龙教再见了面,商量个办法。”夏琰只道。这却也不全是托辞。他自己要再见刺刺,便消先见了青龙教的面。在那之前,断无接应程平的法子。
程平也非听不出他语意勉强,在椅中颓然后靠,“是不是——此事当真为难。”他不甚好意思地举茶道,“道长不要见怪,我是在这里闷得苦了。我若与旁人说,他们定只心里鄙嗤我不知足。这番话只敢与你说。”也没办法,“总之——你万替我告诉刺刺,我这个大哥,可没一刻不惦念她、惦念大家伙儿的。”
夏琰实不知自己当下面色做作得可足够自然,垂首无法看他,匆忙道:“我主是为你寒疾而来。你身体既无大碍,我还是先告辞了,明后日——”正未说完,忽外面有人高声报入,听是说了句:“宋学士来了。”程平忙道:“先请他到书房坐。”一面拉了夏琰,“不忙走,道长若是没事,可否陪我一陪——是太学里的宋学士来了——都是太上皇,嫌我往日没学过京城里这些个教养,便派人从太学里请了老师,逢三六九日就来教我念课。着实……也不敢推拒不听,但一个人听,也对不上话,实在没意思。”话虽是这般说,但面色却也并不有十分推拒之意,想见竟对这“老师”还颇有几分好感。
若来的是旁人,夏琰多半要寻个借口先走,可这般一听,来的十有八九是宋然,他便笑一笑道:“太学学士讲课,寻常想听还未必听得着——我这是来得巧了。”
程平听他应了,惊喜雀跃,便拉上他往书房去。“道长也认得宋学士吧?‘绍兴六士’里的‘三试魁首’,学问厉害得很。”
夏琰不否认,“认得,上回京城清谈,正好与宋学士一席,那般风雅质气,原是一见难忘。后来我还寻他解过几处书中疑困,幸得他也不嫌我孤闻寡识,十分好耐性。”
“对对,宋学士便是最为和气耐心,我问什么不像样的,他都不见怪。”
出厅穿院,未几已至书房。这房中宽阔,师生之席早已摆设,显见授学讲课之事已非首次了。因程平究竟有身份在,席位也不好太卑,便按习惯摆作东西,师为西席向东,遵了古遗。
宋然方到不久,见夏琰与程平一径同来,也不露惊讶,不慌不忙先与程平行个拜见之礼,问仪王殿下之好,又笑与夏琰行个叉手礼,称久违。
程平待他十分尊敬,口称“老师”,告罪道:“这是禁城朱大人府上君黎大人,一贯与学生要好的,今早恰好来望学生,学生听说他与老师相识有交,便自作主意将他叫来一道听课,老师可不要怪罪。”
宋然笑得疏朗:“哪里哪里,是在下心急,来得早了,扰了仪王与君黎公子。君黎公子若是不弃,一并入座指点,求之不得。”
当下给夏琰又添了一处客席,三人坐了。说是那般说,他到底只是个旁听的,便只听着罢了。程平决然没有他自己说的那般少教养对不上话,他便想起,刺刺说过,这个哥哥因身体弱,待要苦练武亦不可得,其实倒读过很多书。只是——的确没人教他,识字原是在百戏村的时候母亲林芷教的,到了青龙谷之后,程方愈不大教他念书,他多是自己读的。
从太学里给他寻“老师”来讲学,恐怕自从那次秋日清谈之会后就开始了。只是正因程平这不偏不倚没有实权的亲王身份,若派哪个资历深名望重的太学博士来都有偏颇之嫌,最后便请了“绍兴六士”中排名末二、没有官职因此也没有派系立场的孟微凉与宋然。好在程平年只一十九,那两人纵然资历最浅,也有了三十出头的年纪,称一声“老师”也不为过。孟、宋两人商量了,宋然讲四书五经,孟微凉讲诗词歌赋,交替授课,前一阵宋然称忙新居之事,多是孟微凉来教,这些日子又换回了他。
程平倒是更喜欢宋然。也非孟微凉讲得不好,只是这位孟老师过于偏爱苏轼,说是讲诗词歌赋,其实一多半是讲的苏诗苏词,程平到底不是太学生,诗文底子没那么好,听多了反生出些逆厌。况孟微凉一讲到兴起,便顾自滔滔不绝,插不下口去,反不如宋然讲得细慢,又由得程平于不明处随问,于有感处畅言,便是夏琰听了这一上午,也觉倘天下做老师的都是这般,想来愿读书求学的人也会多些。他此前往太学里已听过宋然讲学,只不过那些上舍生多已是满腹经纶,且十几廿个学生一堂,照本宣科已是不多,研讨的常是艰深之学,除此要么评论文章,要么便论辩时观,与此处气氛又大是不同。
近了中午,趁着程平离席解手的当儿,夏琰便笑道:“我还从没见过如然兄这般——做什么便像什么的人。天下间大概没什么事难得了然兄吧?”
宋然只苦笑,“公子何必取笑——明知我都不过是做个表面功夫——不得已。”
“怎是取笑,自是称赞了。”夏琰笑了笑,随即面色稍稍肃起,“凤鸣那日找到你了?”时裕并不多,还是多说几句正事要紧。
宋然知他要说的是什么,也收敛面上笑意,将那天与沈凤鸣见面前后极快地大略说了一遍。沈凤鸣寻他不外乎是三件事,一是与他交代“双琴之征”的前后始末,二是与他商量夏琰婚事出了意外该如何处置,三是问清楚宋客和娄千杉要前来临安之事。 四五四 相去迢迢
这三件事,夏琰都是知道的,也费不了宋然太多口舌,不过末了宋然却少见地将眉蹙起,很是低声道:“君黎,我知道这次事出有因,不过——下回还是别让外人径直找我。”
夏琰稍稍一怔,已知他说的“外人”是指沈凤鸣。对执录来说,只有黑竹的首领是自己人,旁的一概只能称作外人。“可凤鸣他……”他试着道,“他认得你——他老早就知道你们宋家的执录身份了。不然,我自晓得按黑竹的规矩,不能让他来找你的。”
“这事怪我爹,当年不小心,领我们去金牌之墙的时候,竟被他见了。”宋然露出喟然之色,“但一事归一事——当年是当年。现今我是执录,我也是为了黑竹,不得不早些与你明说——你与他交好,故而信他,但我与他没什么交道。这京城我要对付防备的已是太多,忽然又多出一个人来找我,我当真无有三头六臂,可担惊受怕得很。”
“我只是想着……就算这会儿不见,回头‘归宁宴’……”夏琰想了一想,“罢了,是我欠考虑——往后还是只我与你接头。”
宋然抬手向他示谢,“我绝非针对凤鸣一人——我不是不相信他,只是——一切谨慎为上。我已特意住得偏远,与其说是想避人耳目,不如说——是想看得清楚些,毕竟一个人若特意跑这么老远,留下的痕迹也会多些。但反过来,他这一厢过来,也易被有心人看着。要是真给人寻着蛛丝马迹,便说不清了。”
“知晓了。原也不打算再叫谁往你那边跑。”夏琰道,“我还有一事问你……”
他说话间伸手及怀,要去拿那个黑玉扳指,只惜手才刚触到,便瞥见外面程平已回了来,只得又松了手,与宋然递个眼色,就此息下对话。
程平落座请宋然将末节讲完,堪堪已是正午。他如何肯慢待两人,便叫传膳,留两人在府中一道用过,再殷勤请喝过了茶,才万般不舍恭送出门。
“我看仪王也当真寂寞得很。”宋然便笑道,“在这禁城也没什么相交的朋友,恨不能将你留上一整日。是该娶个妃的好。”
夏琰本打算离去途中趁无人处,向他问问黑玉扳指之事,可一抬头,却见邵宣也候在府外。见他出来,邵宣也上前了一步,向他行礼:“夏大人。”对宋然却是不识,不无倨傲地点一点头,也不放在眼中。
宋然不以为意。文人常讥武人,武人自也不予文人面子,都不出奇。
“邵大人……?”夏琰有点吃惊,“你莫不是……”
“夏大人晨间说或有用得着邵某之处,是以邵某自早朝散了便在此等候。”邵宣也实说。
“我……我不知大人一直在此……”夏琰原以为他早上说要去垂拱殿外执守乃是托辞拒绝,哪料当真还会回来,不无过意不去,那边宋然见状,已是请辞:“既然夏大人还有要事,在下先走一步。”
夏琰深知他若强要在旁等着不走,一来失礼,二来惹疑,只得还礼送他,由他去了。
这壁厢邵宣也便道:“夏大人看来诸事顺利,不必邵某出力了。”
夏琰只连连致歉,邵宣也只道:“邵某今日当值,等在仪王府外与等在别处亦是一样——此处还少些风冷。”
两人向外同行一段,途中有意无意提起程平娶妃之事,夏琰记得去年恭王选妃,彼事之司防杂务还是交由夏铮,今年依邵宣也所说,这仪王妃似乎已有了人选,不打算一选二选弄得那般热闹,只待各方说定,将事情办了便罢。
说不了几句便又多是默然。那邵宣也似一贯不喜起头,没话题便不言不语亦不觉尴尬。冷场许久,还是夏琰开口道:“都说邵大人与夏亦丰大人十分交好?”
邵宣也全不动声色,只问甚答甚,“还算交好。”
“我听我师父说——夏大人他——前一阵递了疏,奏请回京。”夏琰望着地面,“邵大人可知此事?”
“当然。”邵宣也道,“听说皇上已准了。”
“已准了?”夏琰立住,向他看,面上惊讶,“诏书已发了么?”
“那倒不晓得,我只是在垂拱殿外听过一句。”邵宣也道,“夏大人当时去往异乡上任原是仓促,心自还在京城。这已大半年了,逢年过节的若都不允准他省亲,岂非大失人道。”
“逢年过节……?”夏琰道,“不是……不是十月里就来?”
“他好像是请了十月回京,不过两广岭南,这季节想必得不了空——皇上知他思乡,故准他腊月里回来述职,出了年,过了正月十五再返去任上,也算宽裕了。”
夏琰没再吭声。他暗里松下一口气——只要他不是十月末旬回来就好。
——虽然,那些业已存在的遗憾,其实并无一件会因此变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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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在禁城听朱雀差遣,另一头沈凤鸣当晚离了朱雀府,才觉这一整日喝得实在不少——当朱雀的面,他哪里敢不做足了样子,便是朱雀只喝半口,他都必要满杯回他——如此出门叫风一吹,那后劲只尽数上来,多走几步便拿不住了精神。
朱雀虽叫了小厮送他,却也送不出多远,他独个晃晃荡荡也不知怎么走到的南城,幸得一醉阁那几个等得心浮,往内城门附近探头探脑,远远见得他一步几摇地出来,还道怎么了,近前才晓得竟是醉酒,连忙几个一道扛扶弄回了一醉阁。
他当真清醒过来已是第二日中午——目眩神白,口干舌燥,摸起床头一碗水便喝,喝得舒爽些了,才细看见边上守着无影,一声不响盯着他喝完了水,颠颠道:“我去添。”
沈凤鸣喝酒是常事,但醉得这般人事不省——他都不记得何时有过了。当下里在榻上坐了一会儿定神,那壁厢无影又进来了,后头跟着老掌柜。“倒是醒了。”老掌柜便抱怨,“如何?我说你多等半日,夏公子多半就来了,你偏是等不住——这倒好,定是吃了人灌酒,醉得连老头子都不认得。算便宜你了,只是灌酒。原还怕你是要送命。”
沈凤鸣不吭声,将无影手里端来那水又喝了,抹了抹嘴,才道:“没人灌我,我自喝的。”放落碗便下床来,想起什么又转头向他道:“——那个是她爹,就算是送命,我也得去不是?你老嫁了十多个女儿了,还不懂这个理儿?”
“可惜我女儿都嫁完了,没得与你。”老掌柜便笑道,“秋姑娘还好罢?见上了没?”
沈凤鸣瞪了他一眼。这一月几乎日日与秋葵耽在一道,哪怕她还作出不远不近的模样,可人总在举目抬首之间,仿似随时便能触摸得着。这一下她回了禁城,却当真摸不着了。与朱雀再是喝得高兴聊得开心,到底他还是不肯容秋葵住到外城。沈凤鸣此际心里空落下来,彷若有失,便不想应这话,顾自往外走。
酒醒后腹中饥饿,他很是吃了一顿,与阿合几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忽接得一封从禁城来的快信。信自然是夏琰派人送来的。昨晚匆匆一见,未及将诸事交代清楚,如今他既是打算这一阵留在朱雀身边,黑竹之事自然只能交托沈凤鸣。
沈凤鸣皱着眉头将信看完,嗤了一声,收进怀里。旁的倒也在意料之中,只有夏琰叫他暂不必再私下去找执录,这事显得突兀兀的。不消说,这十有八九是宋然的意思——至少夏琰上一次叫自己去寻宋然时,可不是这个口风。
嘿,宋然。他心下暗道。我早该知道,姓宋的那一家门,都讨人厌得很,他与他那个弟弟宋客当真是一般的叫人不爽快。
也是他当下里心情欠佳,明知纵当真是宋然的意思也实非恶意,还是想得怏怏,尤其那日与宋然相谈其实甚为顺畅交心,可愈是如此,此际愈觉不快,更想到还应允了其后那个莫名其妙的归宁宴,届时要宴请这兄弟两个加上娄千杉,越发烦躁异常。
他起身踢开了凳子,也不与谁打招呼,顾自往城外去了。
去城外——其实是去泥人岭上的“厚土堂”。夏琰将一应事情交他接手,他最为在意的一件应便是这厚土堂了。即便十月廿六已然不会再有大婚,但无论将来他与刺刺何时成婚,这地方总有用得着的时候,早些建成,也算是了黑竹一桩要事。
再者——便如夏琰是躲进禁城逃避对刺刺的种种念想,沈凤鸣又何尝不是在躲避某种念想?比起一醉阁,比起自己家,这地方总还是清心寡欲得多了。
不过沈凤鸣的心性到底还是与夏琰不大一样。在厚土堂督到第六日,他实在窒闷得待不住,过了午便往城里返去,进了一醉阁,便问几日可有新鲜事。阿合看着很有些踌躇,走近来期期艾艾道:“旁的倒是没有,只是……无影和他娘都跑了。”
沈凤鸣还没坐定,不无狐疑抬头以目视他,阿合连忙也坐下,凑近了道:“他爹回来了。”
“这么快回来了?”沈凤鸣心中思忖着吴天童那几人伤重,理应还在洞庭休养,不过或也是思亲情切,在外便也久待不住。
“是啊,就在今早,我听说咱们会里弟兄回来了几个,无影说他爹和师父也一道回来的,伤势可不轻。我说要不就来一醉阁里,好照料,哪晓得他爹却不肯,这倒好了,他们不肯来,当然只好无影去了——我又不好拦着。”
“刺刺和秋葵都不在这了,也没他们母子什么事。”沈凤鸣道,“让他们去就是了。”
正说着,却见无影领着个女子到了门口,见着沈凤鸣坐在堂上,仿佛呆了一呆,随即欢喜起来,跑进来道:“沈大哥,你在最好了!那个……”
他话还没说完,那女子也跨了进来,“哟,这位公子,是这里管事的吧?”
“我?我不是。——这里有老头子管事。”沈凤鸣一面向柜台上指,眼睛却老实不客气将她上下打量了两遍,见女子约有了三十五六岁年纪,身姿却十分修长纤媚,不免一笑,“……不过这会儿没在,阿姊要是想买酒,我可以替你打上两斤。” 四五五 相去迢迢(二)
女子闻言不喜反怒,夹手取过无影手里一包物事向他桌上一丢,“你少来这一套——赶紧把钱给了!我们布庄那么多人花力气赶时间给你裁给你缝,耗的功夫先不说,布料子花费都不少,说好的两天来取,这都七八天了,什么意思?想赖账么?”
那物事——以一块浅布包裹着,虽看不见具体,但形状齐整,应该是件叠好的衣衫。沈凤鸣便笑将那衣裳捉起一角:“我倒是想添两件天冷的袍子,苦于还没得空闲,不然,定到阿姊的布庄里走走去。——阿姊是认错了人吧?”
“认错人?怎么认错人?看你这一身灰不溜秋的就晓得认不错!”那女子柳眉竖起,毫不客气伸手指他,“你这酒家也是做生意的,总也晓得生意难做。我们庄上人多开销大,经不得一件两件差错——老娘现下好声好气与你说,是看在大家都在这南城里头讨生活,莫要叫我定撕破了脸!”
沈凤鸣正要说话,一旁无影却挨上来,悄悄拉了他一把,“沈大哥……”女子已见得,忙道:“看见没,小子都知道是你!”
无影忙道:“我……我没说是他……”
“怎么不是?”那女子急了,“不是他,你领我来这做什么?”
“怎么回事。”沈凤鸣也向无影道。
“那个……那天……我陪葵姐姐出去。”无影慌得吞了口唾沫,“她去过这个姑姑的布庄里……大概是那天……”
“这是秋葵叫人裁的?”沈凤鸣才瞪了眼,“你早不与我说?”
无影十分委屈,低头不语。一旁阿合恍然长长“哦”了一声,“就是那天——沈大哥你前脚刚出门去,秋姑娘也出门去了,回来叫她爹撞见,你还说骂我们——不好好拦着她——原来她是出门裁衣裳去了。”
女子只在旁冷眼觑着沈凤鸣,就如认定了他是作戏耍赖,冷哼着,“若不是今日个正好这小子又路过我那布庄叫我逮着,还真叫你逃了。”
“误会,误会。”沈凤鸣虽面上还堆笑,也只能不无讪讪地起身,“她与你说了几多钱,我与你。”
女子抱臂道:“算你两吊,给我我就走了。”
沈凤鸣伸手到柜台里寻摸,冷不防帘子掀起,老掌柜拄着杖就出来了,“几天不见人影,一来就摸我的银子!”
“老头子来的正好,你钱都放哪了,借我两吊,我明日就还你。”沈凤鸣道。
“两吊钱,你道是两文,说有就有?我一个月也没进账这许多!”老掌柜口中忿忿。
沈凤鸣却已经在抽屉里掏摸着了块碎银子,往称上放了放,见份量差不离,便道:“我先拿这与了人家——省得叫女人家一径拿这眼色看我。”便将银子给那女子,“你要不要看看称?”
女子将碎银接在手里掂了掂,做惯了生意的,当然也掂得出数,面色语气顿然就缓和下来,反笑问:“公子不看看衣服合称不合称?”
“我有什么好看。”沈凤鸣伸手去解那浅色包衣,见果是秋葵惯着的白色,“她人又不在,也没法……”
话未竟完,他稍稍一怔,将衣衫完整取将出来,“这是……男人的?”
“本来就是男人的,要不我寻着你做啥。”女子不甚可思议地看着他,双目如他适才般将他也上下剐量了番,“比你这一身好得多了,你那女人虽然穿得寡淡,还是比你强些。”
沈凤鸣却还愣怔着,“她——”一旁阿合同两个不知从哪突然就出现的伙计哄然发笑:“啊哟哟,沈大哥,这原来是与你做的衣服!”
那女子见沈凤鸣表情,面上隐隐露出丝嘲笑意味,口中只道:“公子穿得好,可记得再来照顾照顾我布庄生意,若是哪里松紧了,送来改改也不妨。”便自走了。沈凤鸣才回神看向无影,“……秋葵说是与我的?”
无影一问三不知。秋葵可不比刺刺还会与他长短聊道许多,几乎一句话都不曾与他说过。他跟了去也只顾注意着莫要出什么意外,至于去布庄做什么便丝毫不曾在意。
沈凤鸣咬牙:“你别走,晚些再来寻你。”急匆匆向门外追去。
无影全摸不着头脑,越发紧张,倒是那边阿合等老早围在那桌边,一个少年已经将成衣展开,十分兴奋:“是沈大哥的身量——看来是给他的!”
阿合却故作深沉:“也未必。我看这身大哥穿也合适。”
三个人盯着这件衣衫,一时竟尔陷入沉思。冷不防少年提衣的手背叫人打了一记,一惊才见是老掌柜。“还不放下,你再乱碰,一会儿你沈大哥回来,折了你手信不信!”老掌柜危言提醒。
“没事。”那少年显得胸有成竹,“我跟了沈大哥几年了,又不是第一次有姑娘家与他做新衣来。”
“哦?”老掌柜显然不大相信,口气揶揄,“然后呢?他都准你们胡摸胡扯?”
“什么胡摸胡扯。他都不大穿,都送了我们。你没见他一向穿的灰的——姑娘家送的必都不是这般破败颜色,好看是好看,他偏偏不喜欢。这件白的,若真是给他的,我打赌他也不会要。”
老掌柜“嘿”了一声,“你想打赌?”
少年稍稍犹豫了下,随即坚定:“赌啊。赌什么?”
老掌柜慢悠悠坐在柜台里,“若是我输了,我往后准你们敞开在我这喝酒。”
阿合闻言面色就变了。老掌柜宝贝自家的酒哪个不晓,竟这般敢拿出来赌,莫非是晓得些什么内情,这般笃定。他当下里忙道:“我没要赌,是阿义一个人要赌的。”便向那叫作“阿义”的少年道:“你还不放下!”
阿义大是不解,手上虽放下了,口里却道:“阿合哥,这有什么,与他赌啊——沈大哥你还不晓得?”
老掌柜已是笑眯眯道:“还没说,你若输了,给老头子什么好处?”
阿义想了一想,“我也没钱,也没酒,要是输了——只好叫你一声‘爷爷’了。”说着已是大笑起来,显然并不觉得自己会输。
“你倒便宜,输了一点不亏蚀,还白得一爷爷?”老掌柜十分不满,不过一转念,“也好,我女儿那么多,儿子却一个没有,我也不占你那么大便宜,你输了叫我声‘爹’,给我当小儿子好了。”
阿义立时拍手,“就这么定。”向一旁阿合和另一个少年道:“你们真不赌?大口的喝酒啊,往后可别羡慕我?”
阿合犹豫了一下。适才慌忙说了不赌的,此时再贴上去不免有些虚伪——他倒不是对输赢又有了把握,只觉得——即便输了也未必有损失。他与阿义都并自小无父母,便如老掌柜所说那般——若真得了个‘爹’,当真一点不亏蚀。
“赌了赌了。”另一个少年老早迎凑上去,“我们仨都赌了。”
阿合便没出言反对,含含糊糊地混在其中应了。
老掌柜笑了半晌,稍许敛起神色,“我说,你们是瞎了还是怎么的,沈公子待秋姑娘那般殷勤,难道便看不出什么来?”
阿合心里暗自松了口气。——原来只是看他殷勤。便笑道:“那掌柜的你就不晓得了。但凡生得好看些的姑娘,沈大哥一向是这个样子,全不必大惊小怪。秋姑娘那般样貌,他若不去撩动,那才是奇了。”
“是么。”老掌柜若有所思,“我却没见过他去撩动别人?”
“那还能让你老见了。”阿义道,“这一醉阁里还有谁给他撩动?先前只有‘大嫂’在这住过,他总不能去撩动吧?那——无影他娘,他总不会去撩动吧?也就只有秋姑娘在这留了几天,你老就觉得沈大哥待她不同,我看——”他说着摇摇头,露出一副老成的评断表情,“未必。”
“是啊。”另一个少年帮腔道,“若真要说——掌柜的你真没见?方才来的那布庄老板娘,生得也标致,沈大哥待她便也笑嘻嘻的,一口一个‘阿姊’的叫。可不就一贯是这般。也是当了你老的面,不大好意思。”便向外看一眼,“这会出去了,还不知说些什么呢。”
老掌柜依旧申辩:“他前些日子为什么去见那个叫朱雀的,你们不晓得?便是因了秋姑娘……”
“那是朱雀都惹上门了,指名要沈大哥去——沈大哥如何肯丢份?”阿义回辩道,“是啦,定也是有秋姑娘的缘故——沈大哥可不就是这个性子,哪肯叫女人晓得他竟往回退的?往日里也不是没有过——为了看上眼的姑娘走些什么险,哪怕不是他相好,也便如与我们讲义气那般,都不出奇。不然哪里得许多人要喜欢他、送些东西与他?——我们都羡慕不来!”
“你倒是晓得这个理呢?你们几个若有沈公子十中之一的胆量,也莫担心寻不到相好了。”老掌柜笑骂两句,看了眼桌上静躺的衣衫,又收敛语气:“照你这么说——他小子相好应该不少了?”
三个少年哄然一辞,“不少啊!”
“——只是没长久的。”阿义补上。
“没长久——是多久?”老掌柜不动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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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庆国庆,强行发布酒馆八卦番外……假期快乐,虽然我还得加班。) 四五六 相去迢迢(三)
“这我没算过。”阿合道,“但没长久也是相好啊,哪怕——好个三五天?”他丝毫不掩饰艳羡之意。
“那就是了。你们看他与秋姑娘认得多久了?”老掌柜立时笑眯眯地道。
三个少年一怔,阿义随即反应过来,“那是久,可他们又没一始就好上——我瞧秋姑娘也是冷心冷面的,这趟出远门之前,对沈大哥也是爱搭不理,不就是这一个月一道出去了,沈大哥定又使了什么手段讨好她,才刚刚——都送了衣裳来了。”
他说着,再次老成而惋惜地叹了一口:“送衣裳来——照我看,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往日里有人给沈大哥送衣裳,两个就好不了多久了。”
“不送也好不了多久。”另一少年镇静总结,也不知算附和还是更正。
老掌柜不以为意。“那你们说说,他上一个‘相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这个问题令三个少年不约而同静了一静。三个人顿然互视了几眼,惊讶于——竟没有事先想到这个问题。“有……”阿合掰动起手指,随后震惊于竟不够数透月份,以至于要回过来重算一遍,“……一年多?快一年半了!?”他与两个少年交换了眼神,那换回的目光里果然亦尽数都是将将发现什么般的不可置信。一年半!哪怕之于他们跟随沈凤鸣的年岁,都已不能算短。怎么竟不曾意识到——所有的那些旧事记忆,都已是一年多以前的印象了?
阿义好像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生出了动摇。沈凤鸣没有与他们多提过秋葵,他们便不知她与他有过什么样的仇事、恨事、憾事,甚至死生之事。他们都没有去三支之会,虽然在七月和所有人一样耳闻过“云梦神君”和“云梦仙子”的传说,但沈凤鸣的旖旎故事何时又少过?果然那“传说”也和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和他们意料之中一样,不多久便淡落偃旗,不再江湖嚣上,以至“双琴之征”出发前在这一醉阁真见到秋葵,三人就只当她是从朱雀那借来的帮手。夏琰的朋友。朱雀的女儿。云梦的高手。美貌的女子。只是这样而已。
可是——此时老掌柜的问题如有暗示,三个人不自觉要记起——沈凤鸣应该就是在一年多前的鸿福楼之围那天,认识了这个生人难近的秋姑娘。这之后黑竹历经种种变化,沈凤鸣也有过种种际遇,只有——莫非——这个女子,还一直盘桓在他不曾明言的期待里吗?
一切只是巧合吧?至少,在阿义的感觉里,沈凤鸣还是那个沈凤鸣——待他们和旧日一样。那么,他待别人,也应是一样的吧。
“我……我倒要看看。”阿义道,“要是真的——我还真想不出来沈大哥当真的样子。”
“亏你们还跟了他这么多年。”老掌柜慢条斯理:“你们啊,也真是傻。难道你们真觉得你们沈大哥要一辈子一个人,便不会有一日有个不一样的姑娘了?唔,你们三个几年了也只会天天在他边上睁眼看着,背后说着,莫非也是觉得一辈子要这么过了?”
三个少年顿然面红耳赤,应不出话来。若从久远来看,自非如此,可若要信一个人当下、眼前立时要与过往截然不同,却又是另一回事。
阿合哼出一声,“输赢还不晓得呢。就看沈大哥回来要这衣服不要。”
“他若不要,还与那么多钱买下来?”老掌柜嘿嘿笑着。
“是不是给他的都不晓得……”另一个少年强撑住心气。“拿的还是店里的钱……”
可是这心气很快就塌陷下来。沈凤鸣已经回来,一阵风似走得轻飘,便是什么都不说,几个人都感觉得到——他连人带这颗心,大概都要飞到天上去了。
“沈大哥,什么喜事……”阿合站起来看着他,言语就变得有点明知故问。沈凤鸣径直走向无影,伸臂往他肩上一勾,“小子甚事都不晓得,要你跟着人有什么用?”无影僵着脖子不敢动弹,瞥眼却见他其实春风满面,心下一宽,“沈大哥……”他待开口解释,沈凤鸣丝毫不在意他说什么,打断道:“听说你爹回来了,我与你去看看,你等我一等。”
无影愣一愣神,沈凤鸣已经松开他,就在这前堂里伸手就将身上灰衣解下来,捞起桌上那件新衫一口气伸穿、整顿、系束毕,冲了柜台里老掌柜道,“你看看?”
几个少年老早就呆了,愣怔着一句话说不出,老掌柜倒是笑着点头:“不错,好得很。”沈凤鸣便越发得意,也不多说,与了无影个眼色,“走。”
那白色的背影出了门去,三个少年才颓然一个个坐落下来,阿合张了张嘴,竟是说不出话来了。堂里默然无声了良久,还是老掌柜十分自怜地叹了一声:“多了三个傻儿子。”近前捞起沈凤鸣旧衣,往里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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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衣其实没有看上去那般合身。这也难怪,布庄原不是依着沈凤鸣的身形量的,想必是予了个大概尺寸,或是就便寻了个高低差不多的人依照。可即便是看起来差不多,各人肥瘦处终不大一样,多少有些差偏。
幸是外衫,差偏些也就罢了,至少看起来还算匹配焕发,恰搭趁着沈凤鸣此时焕然面色,看在一旁无影再是懵懂的眼里,也觉今日深冷低沉的阴天都被焕成了个万里无云的艳日。无影原是来附近给受伤的吴天童等抓些药、配些外用材物回去,路过那布庄时给老板娘见着面熟,提溜进去了,却还没及去药铺子里。说与了沈凤鸣,他便道:“要配些什么,你与我说,我与你去抓。”
无影受宠若惊,小声道:“我爹说不用去看他们的……”
“我高兴。”沈凤鸣心绪显然甚高,不论做什么都兴致勃烈。
许久以前,他刚刚长到半大,能勉强撑得起彻骨留下的那几件灰色布衫的时候,其实也有过无比的欢欣——一种,终于能接近些心目中那个大人的欢欣。于是翻筋斗、打虎跳——哪怕被过长的衣裳绊倒也觉必须庆祝。而后他越发长大,衣衫越发合身,直到有一日——竟觉有那么一点小了。虽然他不在意穿着稍嫌紧张的衣裤招摇过市,可那是动不动便要腾挪飞闪的黑竹会——他极少有换上夜行衣的习惯,当然毫无意外地在每次任务后都要发现衣衫的裂口,于是每每在独自黯淡的缝补中,通过眼前灰衫的轮廓,模糊勾勒出彻骨的模样,一遍又一遍督促自己重忆起他的高矮肥瘦。
原来彻骨比我还要瘦那么一些。他在心里说。原来——我有一天,也能长成他那样的男人。
他终于不得已开始做了适宜自己的新衣,除了尺寸之别,布料样式光色都与旧衣一模一样。他在许多地方花样百出,唯有这一样——从不变化。直到今年才有一次例外——只有三支之会被关非故胁迫时,他穿过一次白衣。以魔教身份现身江湖时,将骇人之血洒入洞庭时,以七方双琴与人相和时,用虚无之镜反取敌人时——那些众目睽睽的时分,他却穿着一身白衣,以至于这个江湖记住的云梦教主竟偏偏不是那个真实的他。
可此时——彼时——哪个又堪称真实?他自己都不想去分辨,那个灰暗了十八年的外壳,是否也不过是——因藏埋了旧人的魂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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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天童断了半口牙,欧阳信中了毒伤,石志坚少了一手,三个受伤各有不同,都不甚好过。即便如此,无影引着沈凤鸣过来的时候,三人六目都瞪大了半晌认不出来人,仿佛伤的不是别处而是这双眼。沈凤鸣穿了一身白色。好像就只有这一点不同,就完全消抹去了他往日里水隐于墨、葭隐于苍的印象,变得跃然出众,丰神朗快。
几人由是竟都不好意思表现出伤重的颓丧,不自觉咧开些笑才敢去迎他。“凤鸣公子怎么来了?”石志坚端着手腕,笑说。
“听说你们回来了。”沈凤鸣将手中药材尽予了秦松,“怎么不与自己人住一处?”
“我们……自来了临安之后,一直就住这里。”吴天童说话漏风,不得不捂着嘴,显出些自惭形秽。
“与我去一醉阁。”沈凤鸣道,“秦松、无影——他们两个也住得惯了。住那我也好叫人接应照料你们,不是好过就这么在外面?”
吴天童又待说话,被秦松止住了,替他道:“老吴说——他们三个给公子你赶出黑竹了。这还怎么住一醉阁。”她口气倒是十分不客气。
沈凤鸣抱臂往椅上一靠,“是啊。但那程方愈又没死。那些个谋划统统都没见实现。你们现在走,那不是白走了?我可没当你们走了。”
三人互相看看,都不说话。沈凤鸣又挺身坐起,“就算走了——那你们再回来呗。要杀那个人——除了你们,没人帮我。”
吴天童这下才道:“公子还要杀他么?我听阿印说公子回来当日与大哥好像大是争了一架,是不是——为着此事?”
“也不全是。他倒也确问起你们——你们是他带回来黑竹的,真要走他还不肯呢。”沈凤鸣说着挥挥手,“不消管他,他就算知道我要杀程方愈,也拦不住。只不过我这一回累得你们仇没报成,却受这般重伤——”
“在黑竹哪有不受伤的,况这次任务艰巨,公子待我们三个已是尽心,若再这般说,实是……愧受不起了。”欧阳信道。“若能留在黑竹自然再好不过……” 四五七 相去迢迢(四)
一旁石志坚却已忍不住道,“先前始终没有机会具问,你究竟……为何也要置程方愈于死地?是不是也与我哥有关?他那把匕首……”
沈凤鸣左手一抖,“彻骨”从袖中滑入手心,看似无心地一抛,光泽已失的匕身不知为何在空中划出一道亮色来,不及霎眼,银弧已没入右袖。右手的手心却显然还着着力,指尖微一挑动,匕身迅速翻转,自反手转入满握,随即又是随意地一抛,匕首又没入左袖。如此这般玩耍两回,沈凤鸣才将刃柄倒转,置于桌上向石志坚推过去。“你哥的匕首,这么多年,也不大好使了。你若想要回去,我正好换把新的。”
石志坚却已失神般看着,一时忘了继续言语。这几个动作——他太熟悉了。从他记事起,他的哥哥就在把玩匕首——滑出,握住,抛起,接下,从反手玩到正手,从左袖玩到右袖,惯常就是这么几个来回。这些动作并不难,即便匕上功夫远逊彻骨的自己,练上一段日子也十分顺溜了,可重要的是——知晓彻骨这个习惯的人,原也只有那么几个。
吴天童已是了然:“我记得很清楚——当年彻骨匕首丢了,那匕首跟了他这么多年,他竟说不用寻。若我猜得不错——匕首是他自己交给公子的吧?如此——许多事情,方解释得通。”
沈凤鸣唇角拉扯出一丝苦意。吴天童猜测不到全貌,却也已不算猜错,他并不想将往事再对他们叙讲一遍,只简单道:“当年——我在残音镇躲仇家,是他发现了我。可能是有缘,可能他原本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那一段日子他一直那般保护于我,也将匕首的用法都教了我,我心里——始终当他是极重要的人。”
“可惜今日的我,已经连那几个动作都做不到了。”石志坚伸手,将匕首推回去,“我如今只剩一手,匕首交给我也已没有意义。幸好还有公子你——既然我哥当年亲手将匕首给了你,我又如何再来夺你之珍。”
沈凤鸣待开口,石志坚道:“若真是匕首不好使了想换,又怎至于留到十几年后?公子不必多言,我只等着——待有一日,得再有刺杀程贼的机会,公子只开口便是。”
“志坚说得不错。我们三人同心,公子不必怀疑。”吴天童也道,“至于一醉阁——也不是有甚不好,只是那些个小子都是十几二十岁年纪,想来也说不到一搭去,还是出来自在。”
“那也罢。”沈凤鸣听他这般说法,便不强求,“不过——”他看向无影,“黑竹念着你的人倒是不少,这几日你大哥也不在,我就放你在这照顾你爹你师父,隔些日子——你还是得回来。若是你单姐姐、葵姐姐回一醉阁了,没见着你,怕是都要来怪我。”
无影连声应道:“我知道,我知道,我隔些日子就回去。”便咬着唇,“可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沈凤鸣往他头上重重摸了一把,“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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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这一趟,算是发散去了沈凤鸣几丝过度的意兴。再出现在内城里的时候,就显得沉定了些。
夏琰这几日已经把禁城双司防务都摸看得差不多,今日因着朱雀府上有客,便没有外出。客人却是个女客,一来就进了秋葵房里,他不便进去,只在厅里等着,约摸一个多时辰才见出来,沈凤鸣便是此时将将到了府邸门口的。
正见夏琰送客人出来,他也不急打招呼,便让到一旁。那女客与他点首为谢,照面之下,沈凤鸣微微一怔:她怎会来这里?
女客似未认出他,与夏琰在府外驻足,又说了几句。沈凤鸣也不甘冷清,便与府守打听:“那位夫人,她来朱大人府上做什么?”
府守倒也认得他,便答道:“是朱大人请来给秋姑娘瞧内伤。”
“给——秋葵瞧内伤?”沈凤鸣大是皱眉,恰夏琰送完了客回来,他立时迎过去,老实不客气便问:“那邵夫人——来看秋葵内伤的?”
夏琰眉上便挑了一挑,“你认得邵夫人?”
“我当然认得。”沈凤鸣边说边径自与他进了府中,“她是大夫?还是江湖行家?秋葵眼下情形,我都没想到办法,她能想得到?你们让人给秋葵瞧内伤,是不是该先问过了我?”
正问得一叠连声,朱雀亦出到了前厅,一目已见沈凤鸣,“你怎么来了?”他双目微微眯起,“我今日没叫你来。”
“我……有点事与秋葵说。”沈凤鸣听出他不似十分欢迎的口气,“一时想起,冒失来了,看起来——来的不是时候?”
朱雀早见他今日装束与往日不同,哪里信他什么一时起意冒失前来,只当他有意置扮好了来见秋葵。但面上的不豫却也收敛起来,语调不高不低:“什么事,你先与我说。”
沈凤鸣一腔欢喜被朱雀冷冷拦了一道,也没压了兴,反而笑道:“过些日子我有个宴局,我想带秋葵同去。”
朱雀蹙眉,“什么宴局?黑竹的,云梦的,或者——都不是,便是你沈凤鸣的局?”
他言语中仿佛有所指,沈凤鸣却也不以为意,道:“若真要算,该是云梦的。可莫说秋葵是云梦的人,就算不是——我总也想带她一道……”
朱雀冷哼了一声,沈凤鸣只道他又要说出什么来,却听他道:“她只消肯,我便由得她。”又与夏琰使个眼色,“你去看看,秋葵那若是好了,叫她出来。今日事多,说完了早点走!”
沈凤鸣立时咧了嘴,“朱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话虽如此,他却也没忘了邵夫人的事,总觉颇多蹊跷。他认得邵夫人,还是正月初一早上,陪了当时尚在临安的夏铮夫人陈容容去庙里上香,见得她与这位官家夫人同路而去,甚是交好的样子,却从未知她的确切身份,更想不到她竟能被朱雀请到府里来。如此一想便又有几分泄气。朱雀大概是因了此事,对自己的突然到访带了戒备——他大概也并不希望沈凤鸣觉到此举中那些对他的不信任。
等着秋葵的这点时间因此事变得烦躁起来。他实想不出邵夫人何方神圣——如果连自己、连朱雀都没有办法,什么样人又能有办法?
只是,一见了秋葵出来,他面上又勾起笑来。秋葵却与他恰恰相反,一见了他这身衣衫,大愕之下,目光忽就放不直了,曲弯跳闪,好像一下少去十万分底气,心都似拔到了喉咙里,声都发不出。
“你们说吧,我还有事。”夏琰抛下一句,便待先走,被沈凤鸣一把拉住,“先别急着走,我有事与你商量。”
夏琰只好停了,目光扫过厅中,见首尾众人已识趣退走,方道:“说。”
沈凤鸣便半靠在几上,“是‘归宁宴’的事儿。十月十五——你和秋葵都与我同去吧。”
虽是与夏琰说着,他眼角却瞥着秋葵。秋葵只站在远边,没看他也没看夏琰,一声不出。
他收回目光至夏琰,“我想放在厚土堂。”
“厚土堂?”夏琰这回蹙眉,“你要请娄千杉请宋客,我也不拦你,定要我去也无不可——可放在黑竹总舵?”
“他们三个人的身份你也晓得。”沈凤鸣说得不动声色,“本来就与黑竹脱不了干系,那个总舵,他们迟早也是要来的。与其你另找机会再叫他们来,不如……”
夏琰斜里觑了秋葵一眼,心里忖了忖,稍呡了呡唇方点头道:“也无不可。只要总舵没什么闲人在。”又问:“厚土堂眼下怎么样了?”
“内里的机关土木都毕了,只剩了——外围的那道——自大门直越到后墙的弦网……你最晓得,是个精细活——我是不懂那般繁复的阵法,地下桩埋好之后,就暂且叫他们停了,等你去了再说,否则莫说造得不对,多半还有危险。就连带着,整个中枢也差这最后一根机线,牵上了整个才全。”沈凤鸣说着顿了一顿,“不过也正好,你且放心,我交代过了,离十五还有些日子,除这之外都能妥帖了。然后就叫人都撤了,那天只我们几个过去,只是可惜——本来,怎么也叫宋家那两个给这‘无穷’阵试试手,开开光。眼下只算他们走运。”
新总舵机关布阵夏琰是借鉴了陈州旧总舵的八卦阵法,厚土庵内机关都是大开大阖,唯有这最外一周是他请教了瞿安之后另加的,虽铺连最广却越发细至毫厘,轻易错不得。小小一醉阁中所布机关若是不过四种变化,那么那厚土堂便少说是六十四种,沈凤鸣曾笑说就将这大阵起名叫“六十四”。可这些日子在岭上又细研了图纸,他只觉“六十四”或还小看了它——只因四种也好六十四种也好,若都可预料得到便都有限,可哪一种阵法不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是变化连接着变化,一处不同便处处不同?岂止六十四,分明是无穷无尽,他心里便已将这阵名从“六十四”改称为“无穷”了。
“原来你是为了为难你这客人?”夏琰当然听得懂他“无穷”所指,却笑起,“你请人来,却又要为难人,何苦。”
“怎么,我不该为难为难他们?——特别是那个宋客,不是你告诉我的么,朱雀差一点死在他手里——他这一次还敢回来,还敢挑衅到我面前,难道你不想教训教训他?不想他给个说法?”
沈凤鸣说话间瞥见秋葵还垂首不语,便向她侧过脸去,“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