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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八 相去迢迢(五)
秋葵似失神又似在思索什么,被他突然问到跟前的口气稍稍惊了一惊,动了动唇,目光移开,还是没说话。
这反应倒有点不像她。夏琰若肯将宋客那次行刺大事化了,一或是因朱雀终无大碍,有心不追究,二或是看在了宋然执录身份的面子上。可秋葵理应不会就此算了才对——湘夫人睚眦必报的性子,旁人不知,他沈凤鸣还不晓得?怎么——这事情,她就不比当初要寻自己替娄千杉报仇那般执意了?
“你不想给朱雀报仇?”他狐疑。
秋葵吸了口气,总算抬头看他,“有件事——我一直没与你们说。”口气清冷肃然,不像有说笑的余地。
她咬了咬唇,“宋客的弟弟,宋矞,不是死在杨敬手里的。”
沈凤鸣微微一怔,一时未寻到此事与眼下之事的关联。
秋葵接着道:“那天宋矞是和杨敬交了手,中了他的蛊毒,但一时半会儿决计是死不了的。毒伤更重的是宋客,他身中三毒,昏迷不醒。”
“这个我知道。”沈凤鸣道。“我那天也是托了他宋客的大福了,才着了关默的道。”
“所以后来的事你就不知道。”秋葵冷如秋霜的一双眼睛向他注视,“那天交手的非止你们,朱雀和拓跋孤在青龙谷外树林里遇过、也交手过,当时看见的有我,有单疾泉,还有一个便是负着宋客前来想要求我们救人的宋矞。”
“朱雀和拓跋孤那天正面交手过?”夏琰讶异无已。当日他被单疾泉禁作人质,遥望青龙谷外战场,只知对战正酣时,拓跋孤忽改变主意令青龙教众人撤回谷中不再插手,其后朱雀独与关非故对了一阵,最后因了白霜之故才放过了他——若朱雀当真与拓跋孤动过手,此际想来,时间必也极短,短到理应还分不出胜负。
秋葵没有看他,只将双目垂落了。“那次朱雀带着黑竹的人,还带了张庭的人,是存心要不与青龙教好过的;拓跋孤在林中就截住我们,也是明知此番青龙教有倾覆之险,唯有拦下朱雀、拿下他的性命方是一劳永逸。那天本来——剑拔弩张,他们一动上手,根本没有那么容易息下沸火,如果不是……宋矞死了。”
宋矞在朱雀与拓跋孤眼中绝不是什么大人物,生死对这江湖又有多少分量?但夏琰与沈凤鸣一时都没有说话,只因秋葵语意低重,呼吸沉抑,显非信口开河。
“他不是死在杨敬手里。”秋葵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他明知必死,却出手行刺拓跋孤——他是死在拓跋孤手里的。”
两个人的眼睛一时都睁圆了,“你说他行刺拓跋孤?”“你说他死在拓跋孤手里?”竟是同样震惊的语气。
“他是为朱雀出的手,他只在临死前求我们救宋客。”秋葵此时才抬起头来,“他拿他一条命换的宋客。虽然朱雀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从他决意带宋客回京城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应了。所以无论宋客做了什么,就算——宋客竟去行刺他,就算他本足以为此杀了任何人的,他到底记着,宋家已经付过一条性命了,哪怕付得枉然,也是为他付的!”
她的双目重又盯着沈凤鸣,“我当然也不平,我当然也不想宋客好过,可是——我也记得那天的事,我记得我亲口答应宋矞,要他放心。宋客刺朱雀一剑,朱雀将宋客打了一掌——两个都受过了重伤,两个都没死,这件事就这样吧,就算扯平了。”
沈凤鸣回看着她,久了,到她目光有点游移起来,他才道:“你既这么说,倒显得是我多管闲事了。但万事总要有个理由,我又不是要拿他的性命,不过是想他给个说法——好,我们都不动手也罢,你就叫上依依也同去,当面与宋客理论理论——她该是最为此事气狠的,由她开口,得宋客一句道歉总不……”
“你也说了你是多管闲事了!”秋葵蓦地打断他,“依依现在好得很——何时也未再提此事,你与宋客有过节你心意不平,扯上她做什么?就定要将她弄出些事来才罢休么!”
沈凤鸣叫她这突然的反应弄出了三分愕然,那壁厢夏琰暗自将秋葵拉扯了下,也未逃过他的眼睛,“依依……出什么事了么?”他对此自是敏锐已极。
秋葵自知失态,“没有。”她避开目光抢话道,“我同君黎陪你去就是了,你带上依依——她又不会武,哪里走得了那样山路。”
“她不会武,你现在也不会。”沈凤鸣越发看着她蹊跷,“不过你答应得这么好,我倒是挺高兴的。”
他一面却将目光十分征询地望向夏琰,哪知夏琰也只咳了一声,“我也觉得要依依过去不妥。秋葵说的——我此前也不知,早知如此,我那时也——不会与你多提宋客这事了,我料想朱雀心里,也定希望到此为止罢了。”停顿一下,便又转向秋葵,“怎一直不说出来——那天拓跋孤突然同意由青龙教收殓宋矞,朱雀突然要带宋客回京疗伤——我一直没想通其中缘故,如此一来,算是明白了。”
“我眼下说出来——绝不是叫你们说出去的。”秋葵急忙道,“我是晓得这回要与宋客见面了,我觉得——还是该当告诉你们,你们便知该以何等心思去见宋家的人,但我觉得这个真相,暂时还是不告诉宋客为好。”
沈凤鸣已知依依那话题是追继不下去,只得道:“眼下当然不能告诉,若宋然、宋客同拓跋孤结下了血仇,道士同青龙教就越发——没得谈了。就算要说,也等刺刺能回来之后再说——这点私心还是得有。”
他便伸手甩了甩夏琰肩膀,“说起这个,去找刺刺之前,你真要一直待在这里不出去了?”
夏琰点点头,“也就这两个月不到光景,腊月里我定去青龙谷了。怎么?”
“可不就是‘无穷’——你若不去,便消一直耽搁着。虽然没它厚土堂也能算落成了,可往后再添总是不大如意。我们这新总舵,不就是这一着最能唬住人?”
“原本以为还能有些余暇,但现在……”夏琰面上显出些凝重,又似惆怅,“我与你看件东西。”
沈凤鸣不解,见他从腰带间摸出一个深色物事,置于几上,便执起来粗看了看。物件入手硬硬沉沉,似乎是铜制的,形状并不规则,最长处一掌长、半掌宽、手掌般厚,正反面均雕刻着繁复却不重复的纹路,却也辨不出是什么意思,全靠上面一个“禁”字不致弄错了前后左右。
“这什么?”他拿在手里上下掂着。
“禁军军令,你也可以叫它……兵符。”夏琰空洞洞地道。
沈凤鸣吃了一吓,将铜件举到两人眼平,“这个?兵符?”
“当然只是一半。”夏琰道,“本来是在朱雀手里的,有这半个能调殿前司、侍卫司的人马,也就是能让张庭、邵宣也的人听命。不过禁军只限在禁城之中维护秩序调用。如果要出城——便须再有另一半——”夏琰说话间向福宁殿那方向略抬了抬头,“在皇帝手里。”
“我记得上回朱雀叫张庭带人离了京……”秋葵在一旁道。
“带的人少,加上立刻回来了。”夏琰接话,“真追究起来当然是大责。也只有张庭胆大。换作侍卫司的邵宣也,就决计不肯行这样险。”
“那你现在意思是——朱雀把这块军令给你了?他想叫你令动两司,将来守在这禁城?”沈凤鸣一时有点恍惚不信,“你——应了?”
“没有,我从一始就应允他这一两个月在禁城,也只应了这一两个月,都不曾说个确数。可他还是硬要给我,说是——他不需要。禁城里头都知道这块令在他手里,张庭、邵宣也,寻常调配,都听他开口足矣,也不必验看,只有我——这些日子许多事他都交我代行代劳——才消兵符压阵。他如此说,仿佛——也有理似,所以这一两月,这块符只能在我这。”
“狡猾。狡猾得很。”沈凤鸣眯起眼来,把军令放回桌上,“他便是要这都城都认了你,就似过去这两年都认了他那般。到时候——可没人抢得了你的位置。”
夏琰微微嗤笑,“一两月光景,又能认下些什么来——倒与我添了张庭、邵宣也两个敌人是真。也是看在他这些日子确有要事……我便没反对,反正过后我总是要走的,那时候令牌自然就还回去了。只不过眼下——最多离开半天一天,若要十几二十天的去监造‘无穷’,怕我的确脱不开身。”
“那就罢了。不过是晚些造起‘无穷’,这边厢拿着个兵符耍威风,不亏。”沈凤鸣便笑道,“若是你不准备出来了,也早些儿告诉我,趁早把黑竹也给了我,我定也不怪你。”
这话夏琰丝毫不着恼,倒是秋葵立时瞪了他一眼,“你胡说什么!”
夏琰笑向两人看了眼,重新拾起兵符,“不是骗你——我这回定须走了。禁城虽小,陈规琐事却多。有什么话你们说了,晚些秋葵再告诉我也罢。”
见他真出了厅口,这壁厢秋葵立觉不好,也连忙托了个辞,回头往里去。沈凤鸣分毫不慌,向后靠了靠便干脆坐在了几上,甚或还跷起一腿来,向她背影笑道:“他忙他的,你跑什么?”
秋葵胸中慌堵,手脚发冷,一言不发只顾走,沈凤鸣再道:“你若定要往里去,我也不拦,就是跟了你进去,到你屋里去罢了。”
秋葵无计,只能停下来,立在厅底,回身黑沉着面孔:“十月十五,我晓得了,我那天同君黎一道来……”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与我说?”沈凤鸣将她这一句话整个略过,只笑眯眯看着她。 四五九 何人衣白
秋葵却没敢向他细看,“没有。”
“也没有什么话要问我?”沈凤鸣依旧挂着那张嘻笑面孔。
秋葵的面孔却挂不住,莫说尴尴尬尬地与他笑,便是无谓清冷都兜不住,竟露出些忿气和狰恶,“没有!”
沈凤鸣跳下几案来,“这就生气了。”他走近去,捉了她手便往自己身上摸,“我可不信——我的湘夫人待我这般好,哪里这么容易便又生了气?你先摸摸,这料子是你选的不是,这模样是你要的不是?”
秋葵强挣了两下不曾挣开,那厅底连着个庭院,远远有府丁从小径上望见这边拉扯,慌张张竟都避了开去,她愈觉羞忿不堪却不敢高声,只低喝:“做什么!快放开!”
手上一松,沈凤鸣倒是依言放了开去,但肩上一紧,又被他不由分说搂个严实,听他俯落过来,细悄在耳边吐声,“怎么不告诉我?与我做衣裳——都要瞒着我?”
秋葵不必看便晓得他此时是个什么样得意无赖的嘴脸,推他不开,“谁说是与你的?”她不假思索否认,“我做与君黎的,只你这般面皮厚,竟当自己的穿了来!”
“是么。”沈凤鸣却笑,“君黎没走多远,要不要叫他回来?”
秋葵不吱声了。
“老板娘可都告诉我了。”沈凤鸣笑道,“说有那么个姑娘,进来看了半天,说要与她男人做件白衣。她还想与这姑娘说说别的色,可这姑娘凶得很,定只要这一个颜色,说是——觉他穿着白的好看——是这样不是?”
“我都说了是君黎——是与君黎做的!”秋葵越发坚意道,“我便喜欢他穿白衫,谁与你做衣服了!”
沈凤鸣笑意微拢,“你一定要提君黎是不是?”
秋葵又不吱声了。
“你与老板娘说,不想见他每日穿得那般灰那般旧,定要与他做件新衣。我沈凤鸣在你眼里莫非是特别好骗,你当着旁人都肯那般说的,当着我便要说假话?”
秋葵面上遽热,喉口发紧,沉了沉声才道:“你先放开了我,我与你好好说。”
沈凤鸣始将箍搂着她的手臂放下来,秋葵实不想在这四通庭院口上叫人窥看指点,连忙推他先往厅中走进几步,才退开两步站定。
与沈凤鸣做这件白衣,她早有此心。只是事到临头终究有些躲闪,觉此事有些过于亲密,不肯当他的面说出来,甚至连一丝引他怀疑的动静都不肯有。只有沈凤鸣去往西郊见宋然的那个下午——她听他说那日会出去两三个时辰,向晚方回,才放心去了趟布庄。老板娘虽然问了不少,她回答的并不多,但只言片语,也足够世故的老板娘嗅出了故事的轮廓来。秋葵没有一一与她澄清那猜测故事的正误,彼时她心里依旧对此事犹豫不决,思来索去的都是待衣衫做好,该要以何种借口交至他手。到最后也未有结论,只不过觉得——那应是衣衫做好以后的事了——最少最少,她还有两日的时间考虑,若是拉不下这面子,过不了这个坎,大不了收起来,不送了。
“我没料到那天就叫朱雀找到——回来这里了。”她总算均匀了呼吸,沉淀了心神,低低沉沉地开口,“我本来想——想与你说,我不想——不想你一直念着那段旧事,忘不掉,一直负在身上,那么——那么难过,既然与我们说出来了,从此总——可以稍许不同一点,比方说——不用一辈子都穿着别人的衣服,为故去的人活着。我不晓得我这般想法可对,我原想探了你的口风,若是你不反对,我便把这衣拿出来。哪知道——会这样。我以为我去不了布庄了,这事只能算了,我没准备着——你会这么来。”
沈凤鸣盯着她低垂的眉目看,看得出神,其实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多少,只是贪她少有这么安静言语的模样。秋葵抬头时,还道他听得认真,又见他不曾出言戏谑,只道又引得了他念及旧事心中难过,便顿了语气,不无小心道:“那你——穿着还合宜吗?”
不问还好,一问沈凤鸣忽如初醒,跳起道:“当然不合宜!”不待她省悟,立时再将她手捉了往自己身上搂,“叫你不肯多抱我两抱——若早点将我都摸清楚了,还能不晓得怎么与我裁合宜?”
秋葵待要缩手,已被他搂入怀抱里,手心与脸颊一起触到那件新衣的柔软,她心里竟然也软了一软,忽忘了——为何要挣扎。“沈凤鸣。”她鼻中不知为何一酸,连狠话也说不出来,“你便不能有片刻收起你这……无耻么?”
沈凤鸣没再强拉她,也没再说什么,两手渐越拥拢住她,将新衣的两幅宽袖都斜覆住她脊背,像将她藏入羽翼。无耻或不无耻,只要这个人在他怀里就好了。
秋葵也没有再动。才意识到——她第一次这么长久地将自己留在一个人的怀抱里——而这感觉竟是安平、温热。她还是对他有那么多不满,不服,不甘,不忿,却还是放任自己停在这里了。
良久,沈凤鸣才开口:“方才见到邵夫人出去——君黎说是来与你看内伤的。看得怎样?”
怀抱里的秋葵仿佛动了动,又仿佛没动,“不怎么样。”她低低不肯答得确切。
“她是什么人,朱雀为何相信她能治你?”沈凤鸣道,“你仔细都与她说了前因后果么?”
秋葵这一回从他怀里推立出来,似乎是因为丝微羞赧,转开身去不看他,只道:“她是侍卫司长邵宣也的夫人,又是太湖金针的传人,算起来——是刺刺的小师叔,懂得医术,尤擅针灸之法,所以朱雀叫她来替我行针,看是不是能用这办法激发内力重生……”
正说间,只觉后颈有触,沈凤鸣竟尔顺她颈脊要向后领里伸落手去,她忙一转身甩开他,面上连续青红了两下,“你又做什么?”
“她若与你行针,依我们云梦内功的路数,脊上一定避不开。”沈凤鸣并无戏弄之色,“怎没见半点针扎痕迹。”
“她——她用针细小,手法老练,你不是个中行家,哪里会看得出痕……”
“她真是来看你的?”沈凤鸣忽尔截断,“她不会是来看依依的吧?”
秋葵仿佛吃了一惊,下意识看看左右,总算这厅内厅外始终还没人影。沈凤鸣已皱眉道,“是不是依依生病了?我猜定是……姑娘妇人家的疾症,不便与太医院说,才找了那个邵夫人来给她看?”
“不是,你别乱猜了。”秋葵露出不快之色,声音却压得极低,大约也是晓得瞒不过沈凤鸣,只能道,“这事朱雀一直说,万不可叫人知道,就是这府里这么多人,也都不晓得的,眼下便只有君黎、我,还有邵宣也夫妇两个知晓。我若说与你,你万万不可再与人说了!”
沈凤鸣若有所觉,便点点头。秋葵方将依依身怀有孕一事告知于他,又道,“原本邵宣也他们,定也是不会告诉的,可依依——前几个月都没事,反是这两日突然,有了些异常,君黎虽然懂医,脉象瞧了还好,可这又非他所长,要细问细察也不方便,万一再有什么突然,怕就应对不来,朱雀也是权衡了再三,让他去把邵夫人请过来的。为免人疑心,自然是装作给我治内伤,要假装与我行了针,所以在我这待了甚久。”
“怪道你这么紧张,不让依依出门,君黎说朱雀这些日子‘有要事’,也是这个吧?”沈凤鸣恍然。“她现在怎样,要紧么?”
“应该无碍,只是要喝几服药稳一稳,饮食上也消更多在意些。”秋葵道,“方子我随身藏了——正在发愁,如何抓药才不致被人发现不对——总也不能在太医院拿药,只能去外面,可是我们几个,不论谁去,若给人发现抓了这些药,都易引了怀疑,若是在府中煎药,药味药渣更是难处理,所以朱雀说,叫邵夫人在外头抓好了,每日煎完交给邵宣也带进来。偏他又是个每日要点卯的,天天大半夜起来煎药再带进内城,引人注目,也是桩麻烦事。何况——对他们,我总还是不能完全放心。”
“这个容易啊。你把方子给我。”沈凤鸣笑道,“对我可放心?我每日早晚进来看你一趟,送些汤水,内城里都没什么异议吧?”
“你去抓这种药,怕也不妥。”秋葵眉心不舒。“留了痕迹下来总是不好。”
“我估摸着邵夫人回去就会抓好药了。她若是懂医,一定常与药铺子打交道,抓什么药都是寻常。你与我个什么信物,她认得的,我带过去,让她将药都交我——我家里没人,煎药没人知道,小心点处理药渣就是了。你只消在内城多放些话,让人晓得——你同我好了,一日不见个两三回都不如意。”
“一两日来一回就好了!”秋葵忙叱他,“每回多煎些,这天不致会坏了,待到了时辰与依依温一温,哪里用得你每天来这许多趟生出事来。”
话虽如此,她总还是将药方拿了出来,交与沈凤鸣。“这方子君黎也看过,该是不错,你千万藏好,煎药前,也比对仔细些。”
沈凤鸣收了,那手还是张着,“信物呢?”
秋葵想了一想,便叫他等着,回屋取了一支金针出来,“邵夫人虽然没与我施针,但留了一副金针在这里,说起来是专与我用的。你将这针拿给她,她必就知道了。”
沈凤鸣原期她给件什么贴身信物,见是邵夫人之物,不免失望,“你呢,你便没什么信物能与我?”他临走却也不忘露出涎色。
秋葵再不肯多与他好辞色,“我都与你做了新衣了,你还待怎样?再要不愿,你将这衣裳脱下来还我!”
沈凤鸣故作夸张地一躲,笑道:“等我明日煎好了药来。”才走了。 四六〇 月夜之食
十月十五。万事顺遂。
也算是初冬了,天黑得早,新立成的总舵半掩在坡岭山林间,光亮自密竹间漏透而出时,已是斑驳稀虚,就着寒冷到来前最后一批秋虫悲鸣,还是向夜行人催出一阵阵瑟冷诡秘的错觉。但对于宋客而言,这些丝毫都不紧要。黑暗或光明,于他而言,并无差别。
他的眸子里依然能映见满月的华辉,可光亮却已达不到眼底。一张年轻的面孔上木木然的,没有什么表情,只有身边人靠过来时,他才将唇际稍许扯动。
娄千杉的手挽在他臂上,似小心扶佐着他,又似娇然依偎着他。“该不会——这个新总舵,还有些什么机关吧?阿客,你可要将耳朵竖着。”她低声向他巧笑。
宋客脸上露出温柔之色,与她喁喁低语,如所有恩爱夫妻的模样。
这是早就商量好的“归宁宴”,没有请宾客外人,不过是“自家人”的一顿酒饭。人都进来之后,夏琰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一点……失落。因着这些日子多是沈凤鸣在操心这宴席,他都忘了——除了娄千杉与宋客,就连宋然也是要携着夫人前来;而这边沈凤鸣与秋葵挨在一道,总共七人,竟唯有他——是独自一个的。
这丝寂寥其实也并不算什么,在他心上萦萦一转便腾散去了。只是面前那些笑靥和眉眼,真情也好假意也罢,却总在他脑中闪烁出些记忆与形状,聚合起上一次也是在黑竹总舵——在金牌之墙的最后一晚,为沈凤鸣死中得生庆祝的那一席简单的酒——那个还靠在自己怀里的人儿。
所以他与宋然点头致意之后,便干脆不作言语了。
“鸣哥哥。”娄千杉一进来,便先叫得亲热,“当真多谢你,肯这么快就邀我们过来了。我夫君——宋客,你们都认得的,我就不说啦——这一位是我夫家的长兄宋然,他现在在太学里担职——这是嫂夫人。”便又回过头来,“阿客,大哥,嫂子——这是鸣哥哥,虽然不是亲哥哥,但一直都如我亲兄长般——我父母没得早,要论有什么人亲的,也便只有鸣哥哥了。正好这回我们从淮阳搬来临安,将来可要越发多走动。”
说话间入了厅里,屋中酒菜早已备好,那宴桌自有一番机巧,表面看不见端倪,但杯盘碗盏下细看浮着一层雾气,近了尚有蒸热之感,羹菜置于其上,虽门外丝丝风冷竟依旧如温如新。
娄千杉既如此说,两边便互致意作礼,沈凤鸣与宋然如头一遭见般见过了,便待请众人入席。宋然却不肯落座,道:“前几日家妇同阿客、千杉,才刚到了临安,我与他们安顿了,才听千杉说,前番在洞庭,全赖了凤鸣公子、秋姑娘二位,她才得以将杀死我三弟的凶手杨敬活捉,押回了老家。我父亲和家中长辈,还有阿客一道,在三弟的灵位前拿他祭了,如此方稍许告慰阿矞在天之灵,今日既见凤鸣你二位,宋然必要先替宋家上下谢过。”言罢便待行大礼。
他与沈凤鸣算得是“亲家”相见,本是平辈,大礼沈凤鸣当然不肯受,忙伸手去扶。宋然力甚温软,如他人这般,看着不着痕迹,可沈凤鸣一抬他手臂竟未抬动,他愣了一愣才意识到——黑竹之执录当然不是常人,若执意要拜,随意一拦如何又拦得住他,下意识手上用劲,两个竟顿然相持不下。
那一边宋然的夫人跟着夫君,自然也要拜倒,秋葵亦去拦她,这宋夫人倒似不会什么武功,可秋葵今日也已不比往日,两个毫无内力的女人倘用起蛮力来也是别样麻烦;再往后瞧,宋客、娄千杉理应也是要跟着长兄行礼的,都待要动,夏琰已觉礼节客气之事若反弄得僵了越发不好看,连忙咳了一声,“好了,你们不是算一家人了么?恩啊怨啊的,原都不必那么讲究了。”
宋然听他出声,才肯罢了,便算了个半礼,两下里客气着,才落了座。
酒过初巡,认识不认识的,才相互看了个清楚。秋葵是头一次见宋然,见他眉眼清煦,自有一番文人风致,倒也暗自在心里赞赏,又见他身边的夫人,比他似乎小过几岁,生得十分恬然素美,装束也清淡,好似画里写意的人儿,而那垂目替宋然斟酒的模样,不知不觉又见出了小女子的依慕之态,如将那容颜滟光都收敛起了几分,绝不至喧夺了任何人的主,反越发衬得身边的男子沉稳静逸,不免叫人更要高看她夫君一眼。
秋葵果然忍不住再看了宋然一眼,心中已先信了这宋家大公子绝非不学无术之辈。便又拿眼角向宋客与娄千杉这一对悄自看着,却不料娄千杉也抬目滴溜溜打量她与沈凤鸣,目光斜里一碰,娄千杉即露出盈盈一笑,嫣然出声:“我看得应是不错吧?——秋师姐,此番是当真与鸣哥哥好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也不说一声?幸亏着我们都来了临安了,将来办喜事,无论如何也要叫上我们才是。”
秋葵虽不大愿搭理她,但看在宋客的面子——看在实已不准备再与宋客有些什么里外,便只淡淡地道:“今日是宴请师妹你,和你夫家人。只要你们过得和睦美好些,不必叫人再多生操心,也算是件大喜事了。”
“这个自然。”宋客不待娄千杉开口,已是接话,倒当真露出几分回护的意思来。秋葵目光向一旁沈凤鸣斜了斜,仿佛是想与他交换个意外的眼色,又似是希着他也能似这般替自己接过这番对话——可这一瞥,她却见沈凤鸣的目光落在对面宋然夫人。
心里没来由满怒怒地一堵,对那宋夫人的全数好感霎时就灭熄了。怎么竟忘了——身边这人是什么样的本性,宋夫人姿色天然,看在他眼里当然与看在自己眼里大是不同。她还记得这人那时当着凌厉的面尚且向韩姑娘献好——自己虽然躲在屋里,也极是听了个清楚。现如今——他果然从来分毫不忌?
沈凤鸣已经与宋然饮过一杯,此时酒杯高举,这般笑看着宋夫人,其意再明显不过。那宋夫人也算落落大方,见状待站起来还他此祝,宋然却轻按了按她手,向沈凤鸣道:“家妇从来少饮,凤鸣公子有兴,宋然陪你满饮此杯。”
沈凤鸣却道:“我没别的意思——夫人不饮也可。只是觉得夫人有点面熟,想冒昧问一句——夫人原家贵姓?”
他不理宋然,还是向着宋夫人追话,亏得宋然从来好气度,还礼貌答道:“家妇娘家姓岳。”
宋夫人始终不说话,只将双目与沈凤鸣对视了,面上依旧是十分有礼的浅笑。沈凤鸣面上神色有一瞬的黯淡,又问:“那敢问夫人——旧籍何处?”
娄千杉先自看不下去,道:“鸣哥哥,你别追着我大嫂问了,她耳上有疾,答不了你。嫂子她祖家虽在建康,但她与兄长自小就认得了,你定是认错人了。”
这番话的意思,自是认为沈凤鸣是将这宋夫人岳氏错当作了他的什么旧好。娄千杉说话间不忘再觑一眼秋葵,后者低着头一声不语,双手都放在桌下,依稀可见得她嘴唇有些紧,像是用力呡咬着。
秋葵的确极为恚怒,若不是夏琰向她使眼色,她几乎便要发作。不过娄千杉这一句挑衅言语反倒叫她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若自己当真在这“归宁宴”上翻起脸来,岂不是叫她小瞧了?旁人她都不放在心上——便只有她,她再不想叫她有一分得意。
身旁沈凤鸣轻轻“哦”了一声,像是自语,“那我恐怕当真弄错了。”便笑一笑,“是凤鸣的不是,这便自罚两杯,与宋大公子、夫人赔罪。”当下里将酒喝了,才坐下来。
秋葵兀自生着闷气,他坐下像也早知,放落酒杯,一伸手往桌下将她手拉到了桌面上来,另一手便铗了些菜到她盘中,向她笑,“怎么不动,也不吃?”
秋葵挣开他手,瞪他一眼,却见他虽是笑着,面色不知为何真有些苍白,仿佛压着些什么似。她甚少见沈凤鸣这般,心中不知怎的一空,好像一直拿捏在手的什么东西要拿捏不住般忐忑忑的,忍不住向对面看。岳氏倒无事般,见她目光过来,仍旧与她微笑。
只有宋客看不见众人这许多复杂神色,此时继着先前秋葵与娄千杉的那一番对话开口:“说起来——我也有些话该当交代——秋姑娘,我与你,还有——君黎道长,上一回,徽州一别,你们去往洞庭,我来往临安,时至今日才有机会再见一面。或也称不上再‘见’了,我双目皆盲,恐怕这辈子也无法再见任何人,也都是我咎由自取,如你二位再回朱大人府上,盼你们与他说,当日我是……”
“你不必再提那事。”秋葵将他打断,一腔怨意尽数都发泄在他身上,“我已说了,今日是宴请你们夫妇和亲眷的‘归宁’之宴,旁的都不必说起。我只恨当日与君黎是去了洞庭而非回京,否则焉能令你如此伤了我爹——如今我也必不会如你所愿,再在他面前提起你半字,盼你也能分得清高低,不要再来牵惹是非。” 四六一 月夜之食(二)
宋客闭口不言,半晌,嘴角才溢出一丝苦意,“是在下的不是,这也自罚一杯。”便伸手摸到酒杯,就口就饮。秋葵盯着他,一语不发,夏琰的目光亦落在他嘴角这丝表情。忽竟也有些难过——不过短短数月,他竟已不是当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宋客了——或从此永不复那个轻率飞扬的少年。
饮完这杯,宋客才又道:“只再提最后一句——这是当日剑上剧毒之解药。我听说朱大人身体早已无恙,想来这解药他也未必放在眼里,不过——我今日是特地带过来的,若秋姑娘肯收下……”
“解药交给我吧。”夏琰唯恐秋葵再说出拒绝的言语来,伸手接过药包,“不过你的‘伶仃’剑,我却没打算还你。”
“那剑不祥。”一旁宋然道,“阿客回陈州也新得了兵刃,断剑‘伶仃’,我一直说,还是不要了的好。”
见几人都没应话,宋然想了一想,举杯道:“夏公子、凤鸣公子、秋姑娘,宋然自知此前阿客、千杉他们与诸位多有过不快,我身为兄长,也于此有责,此番正是为与几位尽释前嫌,方托付千杉,定要向凤鸣公子求得这一次同席宴饮的机会,是盼能将心结尽解,将来在这京城同仇敌忾、同进共退的。还望三位大人有大量,若肯将我宋家当个朋友,不再当个敌人,宋然感激不尽。”
“当然是当个朋友——‘一家人’了。”沈凤鸣接话,姿态已是闲适适的,“不信你问问君黎,诸位可是这黑竹新总舵头一拨客人,若不是当‘一家人’,我怎会将你们请来这里?”
他话虽如此说,语气却有讥刺,甚至带了几分主人般的示威,以至于夏琰都忍不住轻皱了皱眉头,随即向沈凤鸣投了个提醒的眼神。沈凤鸣侧头回视了他一眼,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动了动眉目将话回他——“宋然既将我当外人,凭什么我却要将他当朋友?”
他没将话说出口,可视线过来,夏琰多少是看懂了,只能无奈自叹。他似乎总陷入这样的境地——视作朋友的两人,却相互做不成朋友。不过他倒也不大担心,想想当初沈凤鸣与秋葵的模样,现如今不也好得很了,想来——不必自己强说和,日久见人心,将来这两人总会知晓对方其实甚多可取。
只除了——这宋夫人,最好不要真与沈凤鸣有什么旧瓜葛。他想到此节才有点头疼,不免伸手抚了下额,只觉自己旁的什么还能猜得沈凤鸣的心思,只有这等事——望不见沈凤鸣之项背,所以没法判断他到底怎么想的。他只知——话说回来——秋葵好不容易肯对沈凤鸣点了头,倘这会儿他竟因些什么乌七八糟的缘故惹得秋葵难过,无论如何也必是他的错。
虽心里各有千秋,面上却真是前嫌相释,化敌为友的,这一席酒也便这般推续下去了。到吃喝得差不多,夏琰道:“既然凤鸣将各位请来黑竹总舵,我便干脆带各位在此地四处看看。这总舵机关是依陈州金牌之墙照画下来,因还有些尾数不曾完成,是以还不好牵用,倒是没什么危险。”
走过庵庙原本的正殿与后殿,不觉间夏琰便与宋然夫妇走在前面,沈凤鸣、秋葵只与宋客二人走在后头。宋然向后望了望,见两拨人隔得正远,便道:“正好,君黎,我有些事与你说。”
夏琰点点头,不觉向他身旁岳氏看一眼,宋然会意,便与岳氏作了个甚么手势,后者见了忙点点头,自往殿外退出去了。
夏琰有些难信,“宋夫人当真是……?”
“她的确自小失聪,什么都听不着,而且也不识字,便是我们当她面说什么写什么,都是无妨。我是习惯了,不过想来公子你定觉她在场说话十分不便,我还是叫她先出去的好。”
夏琰看着他,目光里不无些复杂。
宋然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不免笑起来:“君黎公子是不是以为,我是为了黑竹,为了这执录一职,才寻了这样一个女子做妻子?不能听音,不能言语,不识文字,不能书写——要保守秘密,当然是完美。”顿了一顿,目中却像绽出几分光亮,“但错了。当年我在建康偶遇了她,便只消一眼,已觉与她心意相通,即使我不是这个执录——我照样会娶她,只能说,上天将她予了我,其实是缘分,让我能得两全。公子可相信——一个人若在有些地方憾缺,便定有些地方过人。倘一个女子能说会写,甚至能与我谈诗文论学问,当然也好,可两相比较,我还是宁愿选一个相视即有灵犀之人。再说诗文学问原也不过我借来的外衣,若与一个只能示之以外衣却不能示之以真性之人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乐趣。”
夏琰便笑了。“这是当然。然兄在外不得不网织身份,瞒天过海,何等辛苦,若在家中尚不能有真性,这执录便真是做不下去了。——然兄得妻如此,足令人称羡。”
宋然亦笑,“好不容易她也来了临安,我打算这一阵多与她在这临安四处走走,结识些朋友,待得一切安顿好,地头熟了,大约腊月里,要陪她再回趟建康——这一回她因和阿客他们赶路,匆忙过江就来了,也没绕去建康一趟看看她家里人。”
“你但去就是了,不必事事告我。”夏琰道,“你独叫我,是为说这个?”
“那倒不是。”宋然伸手入襟,取出一本穿订好的书册,“是为了与你这个。”
他将册子交给夏琰,“你上回不是与我说么,一直未能完整编列出黑竹眼下所有人的名册来。我搬好家之后,将那日你移给我的会中记录,加上原本手上一些文料仔细整理了,这两天又有阿客、千杉他们帮忙,大概将人列清楚了。”
夏琰已经翻开册子来看,“……有七百多人?这么多?”
“眼下能寻到记录的都列在其中,确不算少。”宋然道,“不过若依着张弓长那时候的数——马斯那一边最多时约摸有四百人手,凤鸣这边最多时二百出头,天都峰金牌之争后,马斯的走了不少,两边加起来总共四百不足些,加上这一年新进的有数十,再去掉伤亡折损——嗯,你若是问这里头当下能叫得应的,应是不到五百。”
夏琰随翻了一两页,只觉大部分名字都是不识,口中道,“‘双琴之征’凤鸣拿‘金牌令’才召集了一百二十人,另外我手上晓得有临安和各路明暗桩子,动的不动的,就算一百个,除此之外——也就是说还有一半人散在外面?——你确定这些人还能叫得应?”
“每个人只消进过黑竹,总不会丝毫不留痕,尤其是连记录里都能查得到的,就算一件任务都没做过,总必有个引进门的荐人,有个认得他的伙伴。从那些线索多的下手,一寻二,二寻四,不谈立时能叫得应,花些时间总能拢得回来。”
“那倒也不必——我不是在意人数。”夏琰合上册子,“几十个人也未必比得上一个能独担的银牌——黑竹若真有数百人之多,眼下‘高手’却只有一个金牌加上四五个银牌,还是少了些——不是黑竹会应有的样子,若有这个名册,我倒能与凤鸣商议商议了。”
“君黎,”宋然叫住他,“你——要与凤鸣商议?”
夏琰觉出他语气里一丝迟疑,站住:“然兄的意思是?”
宋然张了张口,“……没有,我只是问问。”
“有话但说不妨。”夏琰笑道,“是不是然兄觉得——这事我理应自己决断?可我——说实话,来这黑竹日短,当真不比凤鸣人面宽广,这里头有许多人我不识,他说不定便晓得底细。”
“我担心的正是这个。”宋然道,“公子是否发现——你太过倚信凤鸣一人了?”
夏琰笑,“他是黑竹‘金牌’,我不倚信他倚信谁?”顿了一顿,“然兄的意思我晓得——凤鸣他——确乎有时候太过忘形,口无遮拦——今日之事换作是我定也要恼,然兄——莫与他一般见识,他眼下多半也晓得错认了人,这不是不出声了么?可他并无恶意,对黑竹也绝无二心,然兄真不必担心这个。”
宋然差一点要顿足,“我正是与你说黑竹会的事,哪里是因几句话便有私怨了。公子你当真——有几分当局者迷,上回我说公子莫叫他单独来见我,我只道你能想明白此中道理——你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便该看得清清楚楚,在他那个位置上,在他那个处境里,他岂能真的甘心一心只为你考量?今日这归宁宴上他说些什么倒不紧要,可他俨然将自己当了这新总舵主人的模样,公子真没往心里去?”
宋然言语从来平宁,说到这般已算激烈。夏琰踌躇了下,换了个话题,“然兄上次说方来临安时没找见凌大侠落脚之处,最近是不是见过他了?”
“凌厉公子?……有,当然有去拜见。”
夏琰轻吁口气。“我知晓然兄为何对凤鸣这般提防了。”
宋然似乎也悟到了他的意思,一时不语。
“凤鸣的来历,旁人不晓得,执录家消息灵通,又兼各种记录完备,若特意去寻证反查,推断出他的来历很容易。” 四六二 月夜之食(三)
“君黎公子——原来知道他的来历。”宋然语气缓下来,“是,这次去拜见凌厉公子,他提起凤鸣——他以前应该不识凤鸣,突然却托我查访,我便回头细查了他的身世。——其实都不必细查,他连姓都未改,洛阳沈家又是大门户,一下便查到了。‘扶风’当年刺杀沈雍,虽我那时年小,都还历历记得我爹说过。”
他语气愈发沉凝,“单只此事,已足够我担心凤鸣来黑竹的目的——更不要说,此间我还发现了些他与当年的‘彻骨’相有关联的蛛丝马迹——彻骨此人,不知公子你可清楚,当年也算是凌厉公子在黑竹会中的对手。凌厉公子知道此事,其实也很担心你,托我——有机会提醒你,虽然——不能就下定论凤鸣会有恶意,可总也要——有几分戒心。”
夏琰沉默了片刻。他承认自己没那么恢廓磊落,如果不是早知沈凤鸣的这些过往,陡然听闻,多半是会生出心中起伏。他倒对宋然感同身受:执录宋家一向与凌厉要好,宋然由是对沈凤鸣生出戒备再自然不过。
宋然见他不语,脸上没奈何有点苦色:“凌厉公子还担心你不喜欢听到这话,觉如此有些小人之嫌,要我婉转些说。若不是眼下情势变了,这番话也未必非要说:公子有朱雀和他做背倚,本是谁也不必怕的。可——凤鸣与朱雀的女儿好了,就算是我杞人忧天,我总担心——将来若真有什么纷争,还真不知朱雀会是谁的背倚。他现如今还有云梦教主的身份,而且‘双琴之征’后云梦声威大震,帮他的是黑竹,可回过头来,他借你给的人手,把黑竹吞了改成魔教旗帜,都未必不能。非是我危言耸听,公子的处境——再这般下去怕不止是身处被动而已,而是当真岌岌可危了!”
夏琰心里感激他这一番着虑之意,没动声色,微微笑了笑,“那然兄觉得我应该怎么做?”
“我赶着将这份名册交出来,便是希望你能赶快找到至少一个能制衡凤鸣之人。”宋然道,“纵然似先前双杀相争那般并不可取,可马斯死后,凤鸣在黑竹再无对手,他留下的都是自己的亲信。就连——我听说公子前些日子从徽州带回过几个人,眼下不知怎的好像也与他走得近了。今天这事你若与他商议,他定也只会与你荐引对他有利之人,不会同意你将马斯当年手底下那些难啃的骨头带进来,结果依旧是他独大。旧时黑竹真有不少高手,只不过受不了双杀相争的乌烟瘴气,随便站了一边,不大露面,这会儿更不会主动现身。公子诚意去请,以现在的身份,请回来便是你的人。退一步讲,若真没有满意的,你便是再另觅高手——江湖这么大,还怕找不到合意的么?总好过只独倚一人,将什么都交在他手里。”
“然兄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方才便是此意,正觉得会中独当一面之人太少,是该再找一两个来。只不过——既然然兄坚持,我不特意与凤鸣商量就是了。”夏琰笑道。“但我除了凤鸣这边常打交道的,余者确是不大认得,既不能问他——便只好请然兄帮我参谋了。”
“我只恨自己这身份不好露面,否则公子看上了谁,我就是替你去请一趟也无不可。”宋然躬身应道,“公子先细看名册——若有疑问,问我就是。”
他直起身,又想到什么:“对了,千杉往日在马斯那边,她也是个银牌,认得不少人;阿客以前在陈州时,往总舵走得比我勤,记录也看得比我多,而且他向来过目不忘。他们两个,其实比我识人更广。”
夏琰想了想便道,“既如此——你叫上他们两个过来,我们去书房里谈,今晚上便商定了这事,省得麻烦。”
说话间宋客等四人早也闲走到了后殿口上,只因岳氏大约还在外面站着,是以四人也会意,不曾便进来。夏琰便干脆先走了出去:“我与他们几个去书房里看点东西。”他淡淡然又坦坦然向沈凤鸣道,“你和秋葵——请宋夫人再坐会儿。”
宋然也出来,与岳氏个手势。岳氏点头,便向沈凤鸣客气施礼。沈凤鸣倒没什么话说,只道:“酒还没喝完——你们快着点儿,还能再喝一转。”
夏琰看了他一眼。他这会儿站在岳氏与秋葵中间,其实尴尬。秋葵理应还没生完了气,只是当着旁人的面,终究什么也不能说。
这总舵有两处书房,一处大的设在原先的经楼之上,但为防火祸,不曾安设火烛,只在白天用;三人此刻去的是原先寮房改的小书房,稍许简陋些,但灯烛齐备,比别处明亮不少。宋然等跟进来,夏琰将灯拨了,翻开了册子细读。
三人便也坐下来,宋然将事情与宋客、娄千杉说了,随后沉默着,等夏琰将那名册一页页翻过。
名册中将各人物长短处写得甚为详尽,只是,即便是银牌,即便是独担过任务,就像阿合那样——夏琰总觉得还差了一点什么。他倒更在意那些有代号的,花些时间将那些人的故事看完。但其中大部分——虽不说是昙花一现,可一旦他拿沈凤鸣出来比量,便又觉——欠缺不足。
“君黎公子看起来——挑剔得很。”娄千杉就着他的目光,轻轻笑了一声,“那倒也是,你与鸣哥哥打交道久了,寻常的自然看不上眼。”
夏琰没抬头,口中道,“我不过是先粗看一遍,必有遗珠,只是等你们给我荐引时不至于一无所知罢了。”
此时他已看过了一大半,说话间忽目光伫在一处,“这三十人——是怎么回事?三十个——全是代号?”
娄千杉稍许凑过去想细瞧,一旁宋客却将她拉了一拉。这虽不过是本名册,但宋然为求将重要人物说得明白,免不得要在其中抄录下事迹案子,宋客当然清楚娄千杉的心思。
“是不是说的‘食月’组那三十人。”宋然了然,“那三十人有点特殊——当年似乎是马嘶为了一件任务从外面找的帮手,后来便收为己用。那三十人入黑竹之前原就是个完整组织,据说进来时就约定好,但有任务只与‘食月’组长联络,其余二十九人都只听这‘组长’差遣,黑竹其他人都令不动——便是马嘶都令不动这些人。执录当然也没能记下这些人太多情报,只不过知道有这么三十个人而已。”
“照我看,‘食月’与黑竹的关系便似雇佣,而非隶属,有事马斯就找那组长,完事给他分钱,至于怎么安排组里的人全然管不上。”娄千杉插话,“我远远见过那个组长一次——很是个高大的男人,马斯那矮子站在他边上,都不到这儿。”
她伸手比了比自己胸口,宋然却道:“虽是有点像‘雇佣’,也不完全是。‘食月’组长对黑竹任何人都架子大,但好像当真与马嘶有什么渊源,但凡马嘶请他,他都会应,‘食月’进来之后,做过好几件有名的案子——马嘶一始就压下凤鸣,很大的缘故就在那几件案子上。他也是那之后——越发明目张胆起来的。”
“‘食月’……现在还能找得着么?”夏琰半似自语。
“你想找‘食月’?”宋然却笑了。他仰向椅背,“你看上旁人倒是都好说,唯有‘食月’——不是找不找得到的问题,而是——我说了,那组长同马嘶有渊源,黑竹上下都知道马嘶是你杀的,他不带着他的人找你寻仇就不错了,绝不会给你卖命的。”
“那就换个咯。”娄千杉道,“马斯手下那么多,大多数对他都没什么忠心可言,为何偏要找‘食月’——上赶着往自己身边安仇家。”
夏琰还在往后翻看,随口“嗯”了一声,宋然道:“千杉说的是。虽说有点可惜……但寻人总也要以信得过为先,实力……也只能放在其次了。”
“其他人就一定信得过么?”默静不语许久的宋客冷不防开口,语声有点特意抑压的低平,“‘双杀’并立这些年,非马嘶即凤鸣,哪个不站队?尤其金牌之争前大半年,厮杀得何等眼红,只要你决意找马斯的旧部下,你又如何肯定找来的人没有暗藏祸心?就算对马斯确没什么忠心的——他却也必不信你真不在乎他旧日立场,真会重用于他,自也会有所保留。真没这些顾忌的,早先便留了下来,又如何会走?”
夏琰轻笑了声,“这事就说不清了。”言下之意当然明白:非马嘶即凤鸣——可寻马斯的人顾虑良多,寻凤鸣的人却又要说“一人独大”,如此说来,翻这名册岂不一无用处。
娄千杉与宋然面面相觑了下,她便推了推宋客:“那你是个什么主意?是去外面寻访高手来么?”
宋客不语,一直等着室内翻卷之声不再响起,才道:“看完了?” 四六三 月夜之食(四)
夏琰抬头,隔着灯烛看到他的脸,和那张脸上并不知朝向何方的双目。
“可有其他满意的人选?”宋客又道。
“有几个——差强人意。”夏琰道,“你先说说你怎么想。”
“既然都一样不能确知‘信不信得过’,与其找差强人意的,不如找满意的。”
夏琰笑,“你赞成去找‘食月’。”
“谈不上赞成,但若换作我,我宁愿欣赏‘食月’。”宋客道,“哪怕他们忠于的是马斯,可至少证明‘食月’不是摇摆不定之徒,岂不比那些因种种缘故假惺惺归从的强?”
“哎,阿客,你这——倒似是在说我的不是。”娄千杉笑骂道,“我不就是你说的——假惺惺归从于他?”
宋客紧绷的面色稍稍松出一分似笑非笑,“所以你不合适。因为君黎怕也不知道,你何时一转身便不是他的人了。”
顿了顿,“我倒不是说眼下有十分把握能谈得下‘食月’,只不过觉得可以一谈,他若拒绝,我们又没什么亏蚀。”
夏琰将册子丢在桌面,身体后靠,那灯烛只照亮他的下半脸,将他面色打得沉骏。三人晓得他在思量此事,都不出声,直到他重新将身体倾前,“然兄,你说呢?”
宋然道:“我的担心我适才已说了——‘食月’多半不肯应。不过阿客说的也有道理。这世上从来也没好事易得,太过轻易便归从的,倒也未必真有价值了。倘若真有办法打动那组长,那么‘食月’一来就是三十人,论实力强过单寻任何一人,当然再好不过。”
“就算单寻高手,多半也要收罗自己人马,一需时日,二增变数,不是你我本愿。”夏琰道,“这样吧,先找到‘食月’组长,我去会会他,探探到底是个什么样人。还有几个,你也替我访访下落——我在册子里做了记号。三月为限——如果实在得不了这些人,那便再思他策。”
宋然应下,收了册子,夏琰便站起道,“对了,方才只走到后厅——没再往后走。那后面有个小楼,原本是藏经楼,有一些经书也没带走,我将从内城带出来的一些黑竹记录都放在那,将来会专有人看管——就与钱老看管金牌之墙同似。到时候,你可以来看看。”
三人也站起,次第退出书房。夏琰方待吹熄了烛火,忽一瞬神,“差点又忘了。”这回总算得以将那枚黑玉扳指取出,“然兄认得这个么?”
宋然从门口回过头来,摇晃的阴影打在漆黑的什物上,一瞬惊异从他双目闪过。“黑玉之匙!”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步下几乎生了风,走到近前,“你从哪里寻到的?”
“是什么?”夏琰皱眉。
宋然不声不响,手里不知何时也拿出了一件东西来,同样的黑玉光润质地,同样的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暗纹雕刻,只除了他手里的——是一支笔的形状。他伸手将夏琰掌心里的扳指拿过,轻易穿套于笔身,循着纹路左右转动——不过数下,二者嵌合为一,竟是严丝合缝。
“果然是……”宋然强将语声压下,“公子想必记得,当日我们说过此事——打开黑竹往昔记录那口箱子需要黑竹首领与执录两人手中分别一把钥匙,一同起锁,但这么多年,只有执录手里那一半还在,所以——箱子一直打不开。”
夏琰顿悟,“你说这扳指就是开箱子的一半钥匙?”
“是,我这‘黑玉落笔’是执录的那一半,与‘黑玉颐指’合而为一,称为黑玉之匙,眼下应该能打开了。”宋然说着将扳指以巧劲循纹路又拧落下来,“箱子在我西郊居所,阿客他们这趟刚从陈州搬过来的。既然有了钥匙,那将来公子无论何时想查阅旧事,带着这扳指过来寻我就是。”
“还有这等巧事。”娄千杉在门口嘀咕了句,“黑玉扳指都丢了十几年了。”
“巧或不巧,或也是天意。”宋然道,“笔是‘执笔而录’之象,只不过执录隐在暗处,这笔是少人见过;不比扳指是首领之征,当年的江湖,哪个不认‘黑竹颐指’?可惜十几年前黑竹内外交困,生了场变乱,江湖上都晓得这事,是以后来扳指再也不见,江湖中人,除非特别不识相的,否则也没人特意提起这茬,当面向凌厉公子或是张弓长寻什么不痛快。会里也渐渐不提了,那次变故之后来的,都不晓得此物。也就只有执录还晓得此物其实是黑竹之匙的一半,就此不见,实不止是消失了件象征而已。”
“那是我运气好了。”夏琰笑道,“既如此,我先藏着,反正也没人识了,也不必要戴出来招摇。就只作个钥匙就是了。”
“戴或不戴,自是由着你。”宋然道,“不过照我想来——黑竹终也需要这个象征,黑玉颐指重现是个大好的机会,不若——将扳指之事在会中重新传起来,叫人知道。待到寻到新的高手,黑竹之内诸多变化落定,这又有新总舵落成——那时候,公子你总要召一处黑竹大会,将这扳指好好展示了。人都喜见乐信那些征象,那时候怕就再也无人敢说——你是凭着哪个人的支撑才得了今日、也没人轻易撼得了你这位置了。”
夏琰此番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好。”他莫名觉得——这一回自己与刺刺的婚事临时不成,下一回一定要弄得更大些才赢得回来,所以——若有任何抬了身价、弄得热闹的办法,他一定照收不误。——宋然若知道他听到“召一处黑竹大会”时心里却想的是这个“大会”,怕足要呕出一口血来。
这一边说得时久,那壁厢沈凤鸣等三人等得也久。起初是在酒桌边一坐,不过这下儿沈凤鸣可顾不上去同宋夫人说话——秋葵在边上即使一言不发都好似乌云压顶,他只觉再有片刻耽搁,这霹雳雷电大约就该生劈下来了。
“别生气了可好?”他也顾不上那宋夫人在一旁看着,伸手就拢着了秋葵双肩,面上现出一贯的讨好,“都是我惹恼了你——你千万莫与我一般见识。”
秋葵分毫不理他,将双肩动了动没挣得脱,干脆站起身来,躲去屋角。她也不知那宋夫人“耳上有疾”的说法是真是假,即便是真,是不是就真分毫听不见。不管她与沈凤鸣是不是相识,她可都不想沈凤鸣向自己那些无聊的话叫她听了去。
沈凤鸣也跟着钻去屋角,挤到她边上,“秋葵”“葵儿”“好葵儿”一叠连声乱哄个不住,将秋葵听得好不自在。她越发厌烦,将他推了一记,“少要来我这里耍嘴皮子,去别人那耍去。”
“我只与你耍。”沈凤鸣只管粘上去。
“是么。”秋葵冷冷看他,“那你方才却缠了旁人问些什么无礼的话?”
“我……”沈凤鸣竟露出几分不好意思也似的神色。“我只是陡觉她好像个旧识,一时……”
“既然是旧识。”秋葵越发冷冷,“宋然这会儿不在,你不趁这机会与人说话,还在我这做什么?”
“秋葵。”沈凤鸣将她用力拉到怀里,“你相信我,我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这话里似乎带了几分认真,秋葵不觉看了他一眼,可错眼看到他身后酒桌间的宋夫人,她心头又不肯善罢,“我为何要信你?你又不是头一遭这样——你旧识多得很,我怎么知道你是哪个意思?”
沈凤鸣瞧见她一双含怒带嗔的颊,明明是初冬却像六月蒸热天里盛放开来的荷花般粉中带白,甚至意犹未尽地还待发作。他原本想再挣扎犹豫一番,到底只能闭了闭眼,俯到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秋葵微微愕了一愕,发作的言语刚刚要从咽喉里滚出来,只一下又被揠回了五脏六腑,憋得一时省不过神来,眼神都一晃,仿佛要确认一句:“真的?”
沈凤鸣便赖在了她耳边,“真的。你别告诉别人。”
秋葵这下说不出话来了,面上的红一下褪淡下去。两个人在角落里嘀嘀咕咕了许久,秋葵才将目光转回来,转到独自坐着的宋夫人。
宋夫人教养甚好,即便被主人这般冷落,也殊无脾气,独自坐着,一动也不曾动过。秋葵看她一眼,收回目光,沈凤鸣便道:“这会儿消气了没有?”
“我……”秋葵一时有些无言以对,“我又不是气你这个,我只是……”
却竟也寻不出什么辞来。沈凤鸣嘿嘿一笑,“别气了,我送你个东西。”便变戏法般,也不见如何动手,就从袖中摸出一个极小的纸包来,“猜是什么。”
秋葵哪里高兴与他猜,便将纸包劈手夺了,打开竟见那里头包的是一块饴糖,不喜反怒,“你当我是小孩子?拿这东西与我?”
沈凤鸣挥了挥袖子,又拿了个纸包在手里,“一块不够?我这还有。”见秋葵作势欲打他,忍不住笑道,“好了,我送你个好东西,管保你见了就不生气了。你等我会儿。”
他也不说要做什么,也不等秋葵回答,忽一阵风般竟就出去了。 四六四 月夜之食(五)
秋葵没及拦住他,在屋角站着,心跳稍有几分快。沈凤鸣不在跟前,她才意识到——适才的自己,不太像自己。冷静傲物、万事不萦才应是自己的模样,她从来以为——即便有一天自己也会有个“男人”,也仍旧能安之如“片叶不沾身”的超然,那些俗世女子的喧闹与小器,哪里有一分会出现在自己身上?可——适才那般定要追问的不饶人,不正是往日里嗤之以鼻的俗不可耐?
她认真在这屋角深呼吸,好似是在反省自己这行不由衷,暗下决心只此一次,永不再犯,才变回一副骄清模样,没事人般走近席间。宋夫人见她过来,忙起了身,与她微笑。她看着宋夫人的容貌就有些失神,怔怔将她看了那么片刻。
“宋夫人……认得他吗?”她忽然开口道。
宋夫人见她开口,不甚好意思地伸手指指自己耳朵,大概是示意自己听不见。秋葵有点无计,“沈凤鸣,”她指着自己口唇,一个字一个字说得仔细,希冀着宋夫人能认得出这个名字的模样,“沈,凤,鸣,你记得么?”
宋夫人面上有点茫然,她随即还是用礼貌将之遮掩掉了,显然——她不是关默或关非故,半点读不出唇语。这也难怪,要读唇语,先要晓得字如何念,可若她自小失聪,当然是不可能听过的。
秋葵有点不甘,将杯盘稍许推开,用手指在桌上写了一个“沈”字。宋夫人倒是专心看了看,可神色还是没变——还是那般——微笑而茫然。
“你不识字?”秋葵问她。可也显然知道——她不会听见,更不会回答。宋夫人此番倒是双手齐动,对她作了一番手势——轮到秋葵茫然。她半点不懂她的手势,只能朦朦胧胧的、强自脑补作她告诉自己的确是不识字的回答。
她有点泄气。如此一来,与这个宋夫人当真是没有任何办法能够交换意思,想来也只有宋然与她有一套交换的手势,能看得懂她要说什么。先前怀疑沈凤鸣与她有什么旧好——固然自己也是有意放任了自己瞎想,在心里报复般地丑化了一番沈凤鸣的行径,可现在想来,沈凤鸣那千般甜言蜜语、诸种调笑哄人手段在这样一个女子面前可是半点都使不上。
她心里忽然又羞窘起来,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就将手里饴糖推到了宋夫人跟前去。宋夫人稍稍愣了一愣,然后依旧回以礼貌的点头一谢,伸手小心打开纸包,看清糖块,她又怔了一怔。即便——没有任何办法能够知晓旁人说的写的是好是歹,可这东西是甜的她还晓得,或许——应该理解为最大的善意吧?
她抬头向秋葵看,笑意温柔里带了两分害羞,伸指拈起饴糖,就慢慢放进嘴里。秋葵总觉自己看得错了——这个温柔静好的、年纪大概比自己还大上两三岁的业已出嫁的女子,竟一瞬间露出丝天真的表情来。
“你喜欢这个啊……”秋葵看着她,一时说不出是不是羡慕。她从小在苦寒之地长大,莫说是糖了,就连盐都十分稀少,对吃食其实从来没什么大的挑剔——或是没什么可让她挑剔的余地,也便一直这么清清简简的了。直到今日——她虽然在朱雀府里也吃够了各式甜食,但也并没真尝过饴糖的味道,只是来到中原之后,看见过好几回有人拿着这东西逗引小孩,知晓是甜的罢了。
“你喜欢的话……他这块糖也不算白费。可惜……什么也不能问你。”她看着宋夫人,还是有点遗憾,“他说他也不确定真的是你,你们……本来就没见了几面,这么多年,也不知你为何去了建康,姓了别家。但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你也正好从小失聪——看你这样子,你一定更没认出他来吧,那时候你比他还小……你连这个姓,都识不得了……”
宋夫人没有听见,口中含着糖,端庄暂退,只余下少女般的欢欣。秋葵觉得,她带着这些表情的时候,一点也不似沈凤鸣,只有——完全静止下来的时候,在眼鼻的轮廓里,能看到一点点与他相似的痕迹。
夏琰等三人从书房里出来时,沈凤鸣还不见踪影。秋葵偷觑见岳氏发现宋然走过来便忙忙将那块还粘在牙间的饴糖暗自用舌头拨弄到不致看得出来的模样,差一点没忍住将心里那阵发笑从嘴角弯出来。夏琰早已瞥了她一眼。“凤鸣呢?”看秋葵这表情,他便知沈凤鸣早将她哄得好了。
“我也不晓得,只说叫我等会儿。”秋葵立时换了一副严正正高冷冷的样子,“要不要再坐会儿,他一会儿总回来了。”
“时辰有点不大早了。”夏琰看向宋然,面上有点抱歉,“凤鸣便是这样,主人家也没个主人家的样子,又不晓得去哪了。你们四位若是不介意,今晚留在此地过夜,倒是可以坐下再等等他——放心,这里客舍衾被都齐全,冻不到你们女眷。”
“不了。”宋然还礼,“不是我客气——从这里回家,倒比从城里回家近些,今晚月色好,天气也好,我们一路慢慢走回去,也是乐事,不怕晚。”
夏琰张望了下,不见有沈凤鸣回来的迹象,便也只得道:“那好,那我也不强留几位。总之——今后有的是机会走动,便是还有什么话未说的,将来也尽可再说,我转告凤鸣,说你们先走了。”
暄暄一番,送到了门口,才真别过了。夏琰便指足下,向秋葵笑道:“看这里——我踩的地方,是根桩子——现下是稍稍高出平地,将来机簧开了,便是‘七星桩’——你可要认准了,别掉下去,否则可进不了黑竹的大门。”
秋葵啐他,“你如今也来讥笑我——我不稀得与黑竹打交道,总来这里作甚。”
“只怕你说了不算。”夏琰笑道,“凤鸣一开口,你还不是来了?”
两个在门口说笑了几句,只听外面竹林里“唧呜唧呜”低响了几声笛音,随即又“呜缕呜缕”高了几个音,回头,一个白影从竹林里穿出,沈凤鸣正出了来。
他两手里各拿着一段墨油油的竹子——左手里的已削去了枝叶,开好了孔洞,成了一截翠绿绿的竹笛——兴致勃勃的模样。撞着了夏琰两个在门口不免一怔,“只你们两个了?”
“客人都走了。”夏琰道,“做什么去了?”
“我啊。”沈凤鸣伸手便将那竹笛递给了秋葵,“当然是哄我家葵儿去了。”便向她咧出嘴脸来,“送你的,你试试看。”
秋葵接在手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声。沈凤鸣又道:“你们去书房里看了什么?”一面毫不在意地往庵里走来,路过七星桩,也十分心性循着桩子的位置一处处点跃过去。
“没什么,看点——黑竹的旧录。”夏琰道。
“他们这就回去了。”沈凤鸣道,“原打算邀请他们今儿十五一道赏月的——这么不给面子。”
“你也没早说。”夏琰笑道,“现如今酒倒是还有,不如我们三个就在这里赏个月罢,明日再回城。”
沈凤鸣将手里另一段还未削过的黑竹向他一指,“深得我心。”
两个男人倒不拘什么,就在正殿前地上随意坐了,只给秋葵搬了一张矮凳出来。她也不辞,坐下真个试起那竹笛。“双琴之征”所用的偌多竹笛都是之前沈凤鸣用此地黑竹削制的,早算个熟手,秋葵“度缕度缕”地试了几个清音,笛声还算明亮,送气出声无碍。她便高低随意即兴吹奏起来。
沈凤鸣低下头,借着月色削自己手中那一截,也不多时,便挖刻好了道路孔径。夏琰因念着适才书房里事,到底也是有些心思在,便默不作声看着他,见他将新笛拿到唇边吹了记竹沫,他忽开口:“凤鸣……”
沈凤鸣就着吹净的小孔正待试音,闻言不免“嗯”了一声,那竹笛在他唇下发出“喑呜”一声柔响。
夏琰咬了咬唇,转了目光,望住中天之上那个耀目的满月,“‘天狗食月’,你见过么?”
沈凤鸣松开按住的孔洞看了一眼,“见过一次。”
“我是说人。”夏琰将目光收回来,转向他。“‘天狗食月’。你见过么?”
沈凤鸣目光一伫。“也见过一次。”
他抬头看夏琰,面上表情匪夷所思:“你们在书房里谈这个?”
“假若……”夏琰不回答。“假若我有意请‘天狗’回黑竹,你觉得如何?”
沈凤鸣将竹笛“啪”一声放在地面。“我说呢,酒也不喝,月也不赏,只管盯着我——原来是心里有鬼。你怎么想到找他?”
“黑竹自去年以来一直元气未复,我觉需要多些高手持稳局面,免得——调配不开。”夏琰实说。“我刚拿到了一份黑竹名录,‘食月’组那三十人——我有点感兴趣。‘天狗’是组长……”
“我不是问你为何想找‘天狗’。”沈凤鸣道,“我是问你,怎么此事找宋然商量,不先问我?” 四六五 月夜之食(六)
“我不是找他商量,只不过打听确判一下‘食月’的实力。”夏琰道,“‘天狗’一直是马斯麾下,我想你未必了解,执录手里握有不少情报,理应更清楚。”
沈凤鸣“呵”了一声,“借口不错。可惜你判断错了。”
“这不是来问你了。”夏琰笑,“你说见过他一次——觉得他如何?”
“你若先问我,我便尽与你说。这会儿嘛……”沈凤鸣顿然抱臂向天躺倒下去,“执录本事这么大,你都找他不就好了,我还要哄我家葵儿,没空与你掰扯。”
“凤鸣,这事我不与你说笑,我是……”
他肃色说着,沈凤鸣却没正经,事不关己般,竟又拿起身边竹笛试起声来了。
“你不肯说,也罢。”夏琰只能喟然,“反正不是‘天狗’,也是别人,总是该有人来了,只看能先找到了谁的下落。我原想此事我独力而为,不多牵扯你,才——没一始就先与你说,但方才想着——既是要做,总也该知会着你。你真不必为此不快,你是会里金牌,黑竹只能有一个金牌是规矩,不管我找什么人来,总动不了你就是了。”
他这番话其实以退为进,只道沈凤鸣听了必要跳起来,叫两句“我哪里是为了那个”,却不料他试着竹笛,好似真没听见,那音色连一分起伏都没有。
“沈凤鸣,你讲点理可好?”夏琰无计要去夺他笛子,“宋家是黑竹执录,我就算事事先问他也没什么不对。”
沈凤鸣才把笛子停了,侧头看他,“是没什么不对。我便是同姓宋的结了私怨了,有他没我,你待如何?”
夏琰失笑,“你从来万事不拘,与你结个怨恐不容易——宋然怎么得罪你了?你席上那般挑衅他都没生气,他可算大方了吧?”
“他还算大方?”沈凤鸣嘿嘿冷笑,“你当我是瞎子?要找‘天狗’我看不是你的主意,是他吧?——是他想防着我,对是不对?”
“不是。”夏琰没想沈凤鸣一眼看穿,口上还是辩着,“是我找到他问,他才与我几个人选……”
说了一句又不免住口——他没有沈凤鸣胡言八道又能自圆其说的本事,就连这分辩的语气都显得着急,顿然明白如此只怕愈见欲盖弥彰。
“我懒得拆穿你。”沈凤鸣好像真的看都懒得看他,又晃出了匕首来,对着月光,在竹笛上小修小改。“我觉你同宋然脾性倒有点像,两个道貌岸然的‘君子’,其实内里七拐八弯,全是‘小人’之心。是不是觉着——寻到知己了?”
“凤鸣,”夏琰只得道,“我不管你怎么想——大家都是为了黑竹,再说主意都是我拿的,与旁人不相干。‘天狗’的事情你不愿说就算了,只当我多此一问。”
这话里隐隐约约好像透出丝真怒来,哪怕极淡,也足够人掂出了分量。那边秋葵本没有在意两人说些什么,一直轻轻悠悠地用竹笛随成曲调,直到这一句,她笛音忽断了一断,稍有不安地向两人看了一眼。
山风在竹林间打了个旋儿,带起枯叶,喑呜呜往沈凤鸣手里竹笛迎风的孔里吹出鬼哭来。他将笛子放落些,看向夏琰,目光便仿佛也带上了那些冷森森的意味。
“君黎,”他盯着夏琰的眼睛看着,“我其实好奇——宋然怎么想我不放在心上,你真能一点都不提防我么?”
没有笛声,天时就仿佛静止了。秋葵将竹笛重依唇边,轻轻吹出声息,掩盖此时未知的安静。
夏琰的眉眼却缓和了。“当然。”他的语气也变缓。“我早与你有了‘契约’,要将黑竹与你的。眼下黑竹青黄未继,你提早拿去又没好处,有什么好提防?”
他说“当然”时,沈凤鸣还打算反问几句,可说到此处,沈凤鸣倒信透了。“原来不是不提防,是将得失算得这么清?”他随着夏琰眉眼间的笑也笑起来,“这么说迟早要有那么一天——道士,今晚月好,不如我们提早演练演练!”
说时迟那时快,他一个鹞子翻身已从地上横飞而起。“小心着!”他口中说着,一手将竹笛插在腰后,猱身已撞入夏琰怀里,掌心晦光在月明之下发出一星闪亮,那般近身地划向对手的咽喉。
咽喉自然是划不到的。“叮”的一声,未出鞘的“逐血”荡开“彻骨”的险动,夏琰的身形随之急掠开三尺——他原是坐着,却也不必急起,只那么伸手在地面轻轻一推,再转身回来时,两人都已一般站于地面。
但“站”却也无片裕静止。就在夏琰掠开三尺的空当,沈凤鸣的身形便如他衣袂卷起的风,如影随踪地跟吹到他身前,那杀手的冷兵还是不离他要害数寸之地。“一寸长,一寸强”或是“一寸短,一寸险”的道理两人都太懂得了,所以夏琰以一剑之长争出三尺之距时,沈凤鸣以短匕却始终行险要贴住他身。
“来真的?”夏琰唇角勾了勾,反手握住剑柄,将出未出。“当然是真的。”沈凤鸣欺身间向他回答。“不来真的怎清消这么大怨气?”
夏琰冷笑了声,那笑好似从胸腔里振出来,低得不似他的声音。逐血离鞘声呛啷伐厉短促若击钹,继而回声嗡咛琤琮悠远如拨弦——在回音落定之前,夏琰之反手斫击已四,不必尽数伸展赤锋之长,已令得沈凤鸣额头顿冷,差勘掠动身形,“彻骨”抢来的六步转瞬已去其三。
白色的外袍方才还因过快的抢进在身后飘浮如雾,此际已因遽退如一面收缩的薄旗贴在脊背。三步。沈凤鸣不肯再退,脚步骤止,足底钉于修平的地面,倾斜的身体忽匪夷所思地换了一个方向,山石的青光与长剑的赤光一起在他面上流过,险之又险地化去“逐血”恶魅般的连追。仰后的身体堪堪要触了地面,他腰上一拧,返身而起,灰冷“彻骨”如蛇信乍吐——“咔”的一声哑响——“逐血”亦不会留予他半点空隙,只一霎眼已被夏琰引至右手,剑刃虽薄也足以准确挡住匕首这一反击。
他不待沈凤鸣变招,剑身抽动,一点目力难见的浅电自双刃交擦之处传至两人手心,微微的震动令得两人掌臂都略感发麻。沈凤鸣有意一退,兵刃之光隐去,脚下方施出诡奇身法待择机一鼓,夏琰看在眼中,轻巧踩至东北方——若按此地所伏之卦位,当为“艮位”,沈凤鸣那一步立时受了克抑——即便他运起全部轻功,要绕至此刻夏琰之险盲方位也变得事倍功半。
纵然轻功绝佳,但眼下是交手,比的是胜负结果,不是比轻灵也不是比逃跑——沈凤鸣顿然深知自己这一步是走错了——若想以身法取胜大概正是以短击长,毕竟夏琰身法不弱于自己,脑子里更清清楚楚有张步法相克的阵图。
果然夏琰一步迈实,就好像书生拿正了笔,屠夫握对了刀——手中剑法之正式展开就像有了个很舒服的起点。这杀手之剑各式凌厉从来没打算起名字,可招招皆要命,夏琰也是某一日看着看着书,忽然想到——用“江”“湖”“险”“恶”四个字来指代剑录图册的前四招,未必不佳。当然,这等指代也只有夏琰自己明白,断不可视作什么剑髓之解——譬如“湖”之对应第二招,是剑式横扫,用来以一对多之用,借了“湖”之大片宽广之意,旁人哪里晓得这般解读?更譬如“恶”之对应第四招,的确是凌厉整册剑录中最为凶恶的一招,于暗处聚起全部杀意,剑过封喉,其速逾电,不知夺过多少性命魂魄,可单观“恶”字,又如何能反推出剑理?
此时夏琰站在“上风”,片刻不犹豫,长剑直刺,看似平平无奇,可眨眼工夫已深前何止三尺。“江。”他口中念着沈凤鸣听不懂的单字。对敌一个人,用不上“湖”,正面交手,用不上“恶”,这两个字给他略过了,所以“第一招”后面跟了“第三招”——“江”后面跟了“险”,然后夏琰停也没停。“江湖险恶”之后的招式,他还没想过对应的称法,但这四个字之后难道不该跟上——“人”,“心”,“难”,“测”……?第五至八式也都这么一一对好了,直念出了沈凤鸣一头莫名其妙的冷汗,实不知这人是不是意有所指。
他却也不慌,忽将一只空手伸出,竟好像要以肉掌撄“逐血”之锋芒,可待到他指尖触及剑锋,夏琰分明听见“叮”声金属相碰——“彻骨”缩回之后,俨然又已成了初见他时的袖中秘器,看不见他究竟是以何等角度与速度在操纵此物,逐血这般疾迅的招式,竟也被他化如无物。
秋葵的竹笛不曾停止,好像——有了笛音为凭,便能笃信这两个人不会因这场突如其来的交手生出任何虞难。她坐在那张凳上,看月光如瀑照得“逐血”一片红影推进如浪,而“彻骨”看似喑暗无光却难掩锋芒偶现,显然在伺机而动——那二人步法踏起身形如魅将明与暗这般交击进退——仿佛竹林才刚刚风动,可在两人“动”起时,竹林便成了“静”。
手中笛太短,孔太少,追不上厮杀激昂的“动”,只能以“静”来呼应——她此刻吹奏的,就是那样一曲“静”。剑匕相击之声太快太密,无法成为笛音的节奏,可不知为何,与这“静”竟也互不觉得突兀,连成一片的叮叮当当之声,为笛声所滤,竟没有了杀伐的呛烈。
当年的凌厉和彻骨,究竟谁能胜过谁?秋葵不知道,这两人此时是否也怀有这样一线心思,所以心照不宣地——一个只用凌厉教的剑法,而一个只用彻骨教的匕术。唯独——这两件都有攻无守,所以这场只拼招式不带任何内力的进退,却比世间任何一场比武都更瑰丽而动魄。 四六六 月夜之食(七)
她的眼追不上了那两个影——沈凤鸣的白衣与的夏君黎的青衣,如月与夜般一明一暗。六步进又六步退,此去彼回,平地渐渐已无从争出胜负,她看见他们跃至了门口——那是七星桩的位置,就着那此刻看来并不醒目的七柱各自占位腾挪,又心照于——落于七柱之下即是落败。
七柱彼此相距太远,分立两柱之时,剑与匕都无从企及对方,唯有自挪移、抢袭、追击间于空中错身而过甚或正面迎遇,方能短暂地交换各自的一击。一击太少太慢,便越发于每一次交出三击、五击、愈见极快、直至更无可击。
自“天枢”、“摇光”各占一隅到碰撞于“天权”,再到错身相衡往返,数度相迫至极限却终无法有任何一人被逼落桩下。“静”穿过空落的殿前空地,穿过七星桩的乱风,汇入竹林的更大的“静”。秋葵知道,很快这七根柱子也会容不下两人的“动”,微微摇动的竹林是比七星桩更大的“阵”。
她闭上眼。目力本非她所长,内力尽失之后,她更无法在这样的距离识微见具——尤其是,竹林之中,月光因密枞而失明,她再看不见他们交手的任何细节,只有自小练就的听觉远超常人,阖上视线,笛声之“静”牵动整个林子的“静”,将那两人的“动”纤毫毕现地从耳中传入心海。
七星桩风声渐熄,乱风卷入竹林。适才视觉里的两人若还是黑白分明的两道影,听觉中的两人便成了倚风凌月的竹与丝。她听见他们踩入林中的步法,一个轻,一个迅,她的笛音也不觉高亢了一点,加快了一点,绕着两人足步、衣袂和兵刃的声息,徘徊交萦。
沈凤鸣身形拔高,踏叶如踏歌,轻上竹枝,那一面夏琰亦身随风动,飘若无物,音未送半,人已立于枝头之上。青黄各半的竹叶少许散落,随即又恢复了龟息般的宁静,只有竹身被压得弯起,以初冬垂垂之芯摇曳间发出吱哑之声,才证明立足其上的两人原来不是没有重量。
也不过是一落足,摇曳未多,夏琰先动,赤锋在听觉里比青森多了一层炽烈之意,但他用的这一式“险”,极尽冷冽。人影掠出,竹枝陡失重量,发出“哗啦”一声,掩盖了“险”之极险——明明对面能相见,明明先前沈凤鸣已见他用过一次“险”,可“险”出手时,偏还是极意想不到的角度,仿佛长剑因递出太快一瞬间被扭曲了形状,到了近前便无法判断它会自哪一处恢复成原本模样。
沈凤鸣不闪不避。他伸出一足,安稳缠绕住自己这支似刚实柔,似柔又实刚的竹枝,身体不退反进,就此向前倾出,竟似是嫌“险”来得还不够快,要上前去迎接。
迎接“逐血”的是他袖中双匕——这一式,他叫它“伴星”。他不能容“险”真施展到了极致,遂了夏琰随心变化的意——他要抢以双手双匕提前将之拦截。夏琰眉尖微微一动。他的“险”是计算了落差与距离的,虽不期能轻易刺中沈凤鸣,但对手最可能的应对是腾挪躲避,另觅他枝。可沈凤鸣偏不是寻常对手,非但不肯让他走完这段距离,还缠住了那一枝竹不走,显然不想将落脚之处拱手与他,要冒上一险将他逼落去地面。“叱咤”一声刺耳相碰,双手双匕准确将剑刃交织于其中,不等夏琰劲力尽净,沈凤鸣左手一错,“彻骨”强接“险”之余威,右手一绕,欺他身在半空无可闪避,更分出一支短匕毒蛇般点向他目中——这一式,他叫它“流星”。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原是极险,夏琰连人带剑而来,此际剑匕相交又是他唯一可借力之处,当然越发手上用力压紧“彻骨”,迫得沈凤鸣连人带竹子向后弯曲。竹干毕竟不是硬枝,一时竟不好平衡,倒倾过去,数寸匕首不比三尺“逐血”,“流星”终于只从夏琰双目前划过一道冷风——甚或连冷风都不曾及刮到面上——夏琰身形已于一发间倒翻而起,待那弯竹倒弹而直,他右腿在竹枝高顶亦同样地一缠,恃高压低之下,两个人一齐沿着竹身向下滑去。
沈凤鸣哪里肯那般轻易被他先压下了地面,腿上用劲,于中途拿稳身形,不犹豫只冷静挥出一匕——竹干发出一声清脆裂响,自沈凤鸣头顶以高部分毫无迟疑地断落下来——竹枝带着夏琰一道跌落。
沈凤鸣身上压迫顿消,身形轻松松一拔,足底在断口处轻轻一点,便要往近旁高枝落足。旋身间忽见夏琰亦于坠落间松开断竹,想来亦要觅处站定。他心头忽动了动——两人皆是有攻无守的招式,唯抢攻者方有取胜之机——半空之中转念,“彻骨”在手心握定,一展,足尖触到近旁高枝终于只不过是借力一点,人已如流电——射向夏琰落下的方向。
竹笛声渐渐从“静”变成了“动”,开始最大限度地极尽着每一个气孔的开合,狼奔豕突地高低上下。即便如此,秋葵还是觉得自己追不上那林中二人瞬息万变的声息。即便是他们自己——大概也追不上自己的心念如电。
那是种——大概只有身在战中,才能有的反应,不是旁观者可以揣测,甚至不是自己可以预料。沈凤鸣不过是在这个瞬间决定了抢先出手;而夏琰原打算借这坠落半竹尚未及地的势能向上拔起,寻一处落足后再思抢攻,他的右足甚至已经点在竹上——若不是便在此时,他看见沈凤鸣手中“彻骨”晦暗不明的色泽,好似积聚了雷霆的雨云。
他几乎立时明白自己再没第二次机会好好站定,思虑万全后才舒服地出招。在任何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中,完美的局面与完美的姿势都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断竹在他足下加速落地——他在沈凤鸣袭来的几乎同时,斜斜亦向他迎去。
“群星”。夏琰在月光被遮去的竹林暗色里抬头看见“彻骨”向自己袭来,脑中不知为何出现了这个词。沈凤鸣的面孔此时甚至都变成了背景——铺满视线的,只有匕首以极快的速度幻化着点点闪烁如星,仿佛无数忽明忽暗的、善恶不清的眼。
几乎不假思索地,他将长剑也挥出了道道虚影如缕。这是剑录第八招——他现在称之为“测”——以极快的速度变换着出招的虚实,比匪夷所思的“险”更叫人“测”不准来路。呜咽咽剑风裹挟快逾闪电的赤红迎击而上“彻骨”,如群星落下无数血痕。
连续不断的剑匕相交之声从笛声中击打而过,从远一些的地方听来,却竟像是“叮叮咚咚”的轻盈伴奏。直到——再什么样的烈风撞击也裹挟不了两个互不相让的身躯久长地停留在半空——叮咚声从半空终落地面,群星化为星尘,血痕淡入泥土。大概是某种杀手的本能令得两人于同时落地的瞬间不约而同充满戒备地向后跃开,各自向某一二竹后稍掩身形——但也同样是那种本能令两人都急切要寻着对方的破绽,以至于没有谁能真正停下脚步,便这样就着相隔数丈的距离,以同样的速度向着同样的方向不断急奔急停,默契得好像照着镜子。
夏琰将逐血回入了鞘,沈凤鸣将彻骨隐入了袖。适才在空中那一番极快的招式交换已经令两人都微微气喘,他们很可以就这样结束——即使再继续下去,大概也分不出胜负。可是——在这样的急奔之中,谁能肯定对方真的能与自己想的完全一样,会在下一道或下十道竹影之后熄下战火,谁又能肯定对方收起兵刃是怀了握手言和的心思,而不是在伺机一击定论?就连秋葵的笛声也还依旧高下迂回地穿耳入心,不曾停歇,两个原就为决一胜负而紧绷起心弦的局中人,如何可能轻易停止?
“恶”。夏琰的心里想到了这个字。剑录第四招——“恶”,凌厉以之名扬天下,他也曾在与马斯一战中勉强用过一次。今时今日的自己,只消能有片刻专心聚意,当可完满用出这一招——只不知,沈凤鸣会否也愿意用这种方式决出胜负?
“殒星”。沈凤鸣的心里亦想到两个字。彻骨的雷霆一击,其实亦是自己自少年时起就得以在黑竹立稳脚跟的“杀手锏”,虽则——为不使人识出与彻骨的关系,他很少真正将匕首露出来,招式表象上也稍有区别——只不知,君黎是否知道我还藏了这一式“殒星”不曾用过?
在某一个瞬间,急奔的两人的目光忽越过繁繁重重的枝叶相遇,骤然间好像都从对方眼里读懂了什么。脚步忽停,这一次是真的停了,静静止止地立在原地。
夏琰将还鞘的剑抬了一抬,沈凤鸣也将笼住匕首的衣袖举了一举。如此——彼此的意思都算是确认了——终要有这万钧一击,才能算作是真决了场胜负。凶险?死生?大概只有看客才会念起。可惜,没有看客。所以——陷入其中的夏琰与沈凤鸣,是不记得的。 四六七 月夜之食(八)
竹林忽然这么安静,静得——连“听客”也觉到了变化。秋葵将笛音宛转压低,将高亢的“动”又变回了轻悠的“静”,仿佛不愿打扰两个人的沉思。
沈凤鸣很喜欢这样的静。这样的乐音之下,他才能慢慢寻找每一次一击必中前的那点凝思。他此刻不担心他的对手会以抢攻来打断他,因为他知道,夏琰也需要这样的静。
夏琰杀过的人比沈凤鸣少得多得多,可毕竟也不能叫新手了。他感受过“恶”的用法。他也感受过生死。他将手放在剑柄上,寻找着属于自己的那点最“恶”的心境。他也不担心他的对手会提早打断他,因为——他已在对方的眼神里看见了一样的念头。
没有一场决斗会允许这样的片刻的存在。但它真实存在了。
也没有太久,两个人从各自的沉思里抬起头来,用眼神彼此问答——准备好了。竹笛声恰在此时稍稍一偏,转入下一阙。
下一阙——大概是又一个漫长的故事,但两人的一击很短。每一个杀手最致命的一击,通常都短得无人能看清。唯有相隔数丈的距离有点碍事,令得——握剑的人和按匕的人不得不花点时间相向而奔。而就是这数丈终于变成一丈——逐血、彻骨终于将出未出——那显然没有讲完下一阙的竹笛之声,突然,停了。
两人的动作快逾电闪,只在那笛声从有至无的一刹那,一个已经出鞘,一个亦已离袖。可笛声停得那么突然,突然得——即使上一霎还陷于全神的生死胜负,这一瞬忽然便回到现实——回到那个——竹倾叶纷的现实。
成群的乌鸟在远处莫名嘶叫着飞起,剑华与匕寒割裂开漫片的竹枝,像整个竹林被哗然打开两片虚空。但“逐血”与“彻骨”——在展现出最真实的“恶”与“殒”之前,在决意撕裂或是贯穿对手咽喉的要害时刻,在明知理应你死我活的死生瞬间——同时自然而坦然地停止了向前之势,没有触到本应奔向的那处血肉,“铛”的一声,只留下淡淡一点本不应相遇的余晕,和一丁点儿气血翻涌的余威。
没有对话,甚至没有对视,两个人兵刃一触即收,如这般酣战也能一刹那结束,都向竹林外急奔。掠进厚土庵的大门,秋葵依旧坐在那里,竹笛还在手中,不像遇了什么险。沈凤鸣径抢到她身前,有点担惊地看她:“出什么事了?”
秋葵抬起手,指指天空,“你看那个。”
沈凤鸣与夏琰一起抬头。月不知何时缺蚀了一块,变成了种诡异的形状。
“……天狗食月?”
这景象奇诡得两个人都心头发震。“天狗食月”应是开始了一会儿了,只不过秋葵一直闭目倾听,直到愈来愈多因天象突变而生出的鸟兽扑棱之声令得她睁开双目,才陡然发现圆月已缺;而那林中斗狠的二人,竹叶蔽月,只见夜暗疏影,于此等变化全然不曾留意。
总算秋葵并无出什么意外,两人松下口气,不觉对看了眼,眼神里很是交换了下“还打不打”这四个字。秋葵果然适时开口:“你们俩……不打了?”
沈凤鸣面上顿然露出十二分不满,一霎时就原形毕露:“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我同道士打架——你竟然不拦!”
秋葵露出冰冷不屑的表情:“打架有什么稀奇。难不成你们两个男人,还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还要靠我来拦着不成。你到底是想打呢,还是不想打?”
沈凤鸣有点无语。上一回不过是与夏琰动了几句口还未动手,秋葵便紧张得不得了,两处说和,这次两人分分明明真刀真枪动起手来,她也不知是怎么了,竟能放心坐着不管。
“你怎么肯定我们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夏琰开口,带了丝笑,“我就不晓得——想打、不想打,又由不得我,莫名其妙的,便与人拼起命来了。”
秋葵动了动手里的笛子,“半点杀气都没有,拼什么命?不过是‘过招’。”语气竟然很是风凉。
“你还能觉到有没有杀气?”夏琰便也不客气回以风凉口吻。对于秋葵对此事的无动于衷,他多少也是诧异的。
秋葵并不生气。“我不必一定用内力才能感知杀气——我只要听就好。没有魔音,只是不能影响你们对决,可你们的对决却能影响外物——包括寻常笛音。适才——笛音穿过你们那里,半点曲扭变化都没有,足见你们那战阵之中,根本没有多少杀气。”
这解释竟也有点道理,夏琰顿然无言以对。“原来你是为这个一直吹笛。”沈凤鸣亦大笑起来,“我就知道——你其实还是担心。放心放心,我同道士打这一架也够了,暂时不想打了!”
夏琰却冷哼了一声,趁着他同秋葵说话不备,伸手一抄便将他插在腰间的竹笛抄过,“胜负没分,怎么便‘够了’?——我与你说,凌大侠这剑法真要用起来可不止此,你看着。”
他伸直手臂,明镜诀之“虚实”二诀汇入“流云”之意,贯入笛中,剑气行过笛身,至远端离开,依旧如受牵引,精确扬动沈凤鸣白色襟袍。“如果凌大侠在此,他根本不会容彻骨近他身周,照样能以剑气伤人。虽则他与我所用内功心法不同,但意思大致相似。”
沈凤鸣直起身与他当面,想了一想,“凌厉的内功是后来修学渐长的,当年——与彻骨同在黑竹的当年——却做不到这一步。你将今日的凌厉与昔年的彻骨来比,未免不公,倘彻骨能活到今日,未必不如他。”
夏琰便笑:“我当然是晓得这个理,否则方才也不会只与你比兵刃、比招式,也没带入‘剑气’了。我只是说——方才我们各自代替的是昔日的凌厉、昔日的彻骨,而此际——我以我所学内功加于剑法之上,代替今日的凌厉,你便以你的心法加诸招式之上,代替今日的彻骨。便也公平了。”
“我的心法……”沈凤鸣便伸手,向那竹笛另一端握来。他手尚未及至笛身,笛身那端竟已微微色变,及至他将竹笛一把握紧,寒意忽起——白色冰霜之意竟就着他掌下那方寸之地一点点蔓延上来,眼见要蔓到夏琰手执的这一半,复又退去,随即变为青色,往复一次,又变为黑色。
“这是幽冥蛉之剧毒。”沈凤鸣就着那沿竹笛一分分蔓延的黑色,看向夏琰的双目,“适才那两个,一个是冰蚕之力,还有一个是我从关默那吸来的蛊力——尽数是剧毒。实是不好意思,我这人修炼内功一向耐性差了点,真较量起来定不是你的对手,只有这身意外得来的蛊毒功法,还敢称有点威胁。如果我握住匕首时施展蛊力,剧毒便会传至匕首之上,若与你剑相交,便会循之传至你的长剑之上,直至——逼你不得不弃剑缩手。不过你能用剑气,未必要与我这个兵刃相交的机会——可我想这便正是彻骨与凌厉,或是我与你真正该决高下的地方——到底是你能远我而一剑封喉,还是我先近你而匕击得手。”
夏琰目视那竹笛上的黑色被沈凤鸣收落退隐下去。从一开始沈凤鸣突然动手起,便是这样的光景——在长剑与短匕的决斗里,胜负不过就是远与近的微妙关系。在常理想来,远似乎容易些,出手机会很多,可对方躲闪的机会亦大些;近身很难,出手机会很少,可对手几乎没机会躲闪。
“今日看来没结果。”他笑了笑,神情放松下来。沈凤鸣说话留了几分,他这一手其实非必要触到兵刃方可奏效,夏琰可不想真硬接。不说幽冥蛉之剧毒若化入掌风,寻常扫到些只怕便吃不消,就是他从关默身上吸得的冰蚕之力也十分完整,想来该比当年关非故以冰蚕蛊力打伤朱雀时毫不少逊。若真要比这份功力,两人该将兵刃收好,再好好比一次徒手——自己多半会以“潮涌”加上“流云”,甚至加上“移情”,去对沈凤鸣这黑、青、白三毒之掌风,最可能的——当然是个两败俱伤之果。
“算你赢,好吧?”那壁厢沈凤鸣不知他在想什么,已经伸了个懒腰,“我不能欺你没见过彻骨的身手——他只用一把匕首,在双手中变化,而我——因为藏在袖里想掩人耳目,这么多年实是习惯了双刃甚至多刃。哪怕今天用的都是他的招式,想尽可能再现他的样子,但偶尔情急也会双手齐上。就算我输了吧。”
“何必这么谦虚。”夏琰将竹笛收落,递还他手,“你真没发现?我急切之间,也借用过‘八卦剑’一招半招,不纯是用的凌厉的剑法。同是剑招,对阵危难时便忘了择手分辨,就这般用了。说起来——原本我们也没说定要什么规矩。一个人想真的变成第二个另一个人,大概不大可能,所学、所遇、所感都不一样。若你真与彻骨一模一样,岂非越不过他了。”
沈凤鸣将笛子在手里倒了倒,嘿嘿笑着在秋葵身边就地坐了,“胜负都不要紧,反正我打一架气顺得多了,你说什么都行——我还是陪我家葵儿看看月亮吧。”
夏琰抱起臂,欣欣然看他表情。不得不说——哪怕自己其实到现在也依旧不知道突然这般动起手来是想解决些什么问题,仿佛——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可不知为何,气好像的确顺了点,那些没法平心静气坐下来说的话,现在仿佛都可以说了。
如果强要解释,毋宁说,两个人其实是用简单粗暴的方式撒完了那些儿对对方的不满,顺便确认了一件事——撕扯去那些外人和情势强加在二人之间的猜疑与利害——这个人依旧是自己足堪信任的朋友。
所谓的信任,本就要把自己当成赌注丢在生死桌上。
而所谓朋友,大概就是在信任这张赌桌边,绝不会出千的那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