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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八 月夜之食(九)

    月蚀正一点点愈发扩散,仿佛明珠被毒液自一角侵蚀,慢慢向中心蔓渗过去。

    “上一回见到天狗食月……我记得我还在临安学剑。”夏琰开口道,“是去年的事情了……”

    “上一回见到‘天狗食月’,他们是来取我性命的……”沈凤鸣的声音却打断了他。夏琰骤然转身向他看,他却低低一笑,“就是那会儿——天都峰金牌之争在即,马斯那面经常有人来刺杀我。旁人我都不在意,不过‘天狗’来了,我就知道,确实是马斯的授意。”

    秋葵插话:“他倒是没得手?”

    沈凤鸣向她瞪一眼,“这么想人得手?”目光一转,又见夏琰的表情——虽然呡唇不语,显然也有一样的疑问:依照宋然那本名册中的描述,天狗此人真功夫如何且不论,暗杀的经验和手段理应不亚于当时的马嘶凤鸣,再带上他自己那精锐“食月”,多少难啃的骨头都被拿下了,沈凤鸣彼时比之今日显逊许多,当然算不上什么一流高手,“食月”即便一击不中大可再来几次,总能得手的。

    他便喟然:“你心里是不是在想,三十个人,靠偷袭还杀不了一个沈凤鸣,看来名不副实?”

    夏琰咳了一声,“我没这么想。你深谙暗杀之道,想弄死你当然不容易。”

    “不瞒你说,”沈凤鸣显得很诚实。“若不是那天出了点意外,我大概真死他手里了。”

    秋葵与夏琰都不免收拾起轻视,肃然等他往下讲。

    “‘天狗’这人,我那日之前只闻其名,晓得是个人物,但不晓得到底有没有说的那般厉害。”沈凤鸣道,“听人说‘食月’每一次刺杀都非常利落,从计划开始,到动手,到收拾干净,一点破绽都不会留下。黑竹有专司收拾善后的小组,‘食月’从来都没用过,因此行动的细节,如果天狗自己不在会里说,就连黑竹执录也记不下什么东西,更不要说给别人发现任何把柄。”

    他稍稍停顿。“只有一次——那次应是马斯授意,也不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将人尸体曝于闹市,但即便如此‘食月’还是将一应线索痕迹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尸体给人见到时,盖着被子安安稳稳躺在街心,好像是将大街当了家里的床似,要不是放的地方实在有碍通行,大概不晓得多久才会被发现早已面目枯苍,是个死人。胆大的掀了被子,那被子下面还给他整整齐齐穿着衣裳——有认出那衣裳确是这人自己的,但并非他当日所着——后来仵作剥衣验看,发现这人身上血都差不多放空了,早就是青青白白的一具硬尸。”

    秋葵听得不甚舒服,皱眉道:“这等行事,也是少见。”

    “未必是真的。”夏琰一本正经道,“人死之后,放血就不大放得出来,要说是活着放血,那些个血脉要冲,哪一处开了口不是立时活不了,怎等得到放完血再死?”

    “还有更诡异的说法。”沈凤鸣道,“说是那尸体身上几处放过血的口子,都给规规矩矩缝上了,一处都不落下。啧啧,我听说这事的时候,心里真毛了一毛。”

    “我不在意这些传说。”夏琰面不改色。“神秘之人总有些不切实际的传说,既然只有过那么一次曝于人前,当然会被极尽夸张。我只在意——你见到他的当面,他是个什么样。”

    沈凤鸣轻呵了一声。“我原本也没尽信这些传说。若真如传说所言,那这人一定极苛求某种完美,而且已到了病态的地步。往好里说,这自然是难得的人才,不说怎么行事,单想想这样一个人带的组,太差的一定也入不了他眼;但若往坏里说,这世上本来就处处都是不完美,过于强求有时候会逼疯自己,成为一种弱点,甚至隐患。”

    他停顿了一下,话锋却转了。“但我见到他之后,便有点相信那些传说是真的。”

    他伸手指了指月亮。很奇怪,今天的天狗大概并不十分饿,吃了一蓬月光就停了,不打算全数吞下,只是月色好像变深了些,像一只似弯非弯的大船斜挂在天幕。

    “他好像真受不了那些‘不完美’的事情。就像这样的月亮,他就受不了。”他说。

    夏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的‘食月’杀人有个规矩,只肯在朔望之日出手。我那之后才知道,那是因为他真连一点月缺都不能忍受。常人遇了‘天狗食月’也不过是好奇、惊讶,最多是害怕,可他——那满月突然缺了一角的样子,于他而言比看见什么都难受。”

    “所以你说的那次‘意外’就是……”

    “那天他只带了三五个人罢——他觉得对付我还用不上三十人齐出这么大阵仗,带三五个也不过是为了做得‘完美’些,别留痕迹。可惜我运气好,好端端的满月,突然就被咬了一口。你真想象不到——一个像‘天狗’这样的男人竟会因为这种事突然发病,浑身僵直,直到那满月消失得一点都不剩,完全变成了黑天,他倒好转过来。”

    秋葵听得手心里出了汗,“还等到了他好转,你……没趁机杀了他?不怕他将你也做成了那硬尸!”

    “我落了他们包围,只有天狗在手里,若杀了他,就算当下逃脱,‘食月’也是追定我这条命了。那组里哪有一个好对付的?被这么二十九个人惦记性命,这辈子还能不能睡觉了?”

    “就算你不杀他,一样被他们追定了。莫说他们本就要为马斯来杀你,天狗那般苛求之人定然极度自负,怎么肯忍这种失败之辱?”

    “这你就不懂了吧。”沈凤鸣笑道。“他当然受不了失败之辱,但真正追寻‘完美’之人,最受不了的其实不是失败,而是计划好的事情却不曾按他的计划进行——为何‘天狗食月’会叫他格外难以忍受,因为明明是个完美满月天,却意外变得残缺不全,这比从一开始就不完美更叫他接受不得——就像分明准备万全来杀我,却意外落入我手里;分明准备好被我结果了,我却意外将他放了。他就是因为自负,所以做不出再刺杀我一次这种事。别说杀我了——他连同整个‘食月’,自此在黑竹连一面都没再露过,天都金牌之争,都没来声援马斯。”

    夏琰听得皱眉思索了一番:“他是不是觉得——即便再刺杀你一次——即便你死了,也改变不了——他曾经有那么一次落在你手里,生死掌于你手的事实。他若得手,那得手也是仰仗着那时你放了他,这种‘胜利’便永远不能予他‘完美’的满足感,有悖于他心中信条。”

    “唔,大概——就是这种感觉罢。”沈凤鸣笑道。“所以你看,过于苛求什么完美,其实限制甚多。”

    “这么久都没出现过,而且往日里留下的线索很少。”夏琰沉吟,“马斯也死了——这么说……当真难找了。”

    “难找?不难找。”沈凤鸣笑,“我知道他在哪。”

    “你知道?”夏琰吃惊,“你怎么知道的?你与他还有联络?”

    “那倒没有——你莫管我怎么知道的。”沈凤鸣露出得意之色,“所以我才说,你要找‘食月’为什么不先来问我,偏去找什么执录……怎么,我告诉你‘天狗’的下落,你与我什么好处?”

    夏琰看着他,“你真——不反对我找‘天狗’来?”

    “‘天狗’都没脸再对我动手了,我反对什么?”沈凤鸣道,“倒是你——你要想清楚了,‘食月’与黑竹久无联系,不定还不知道马斯是死在你手里,但如果来了黑竹,这事在黑竹不是秘密——我不清楚天狗同马斯到底多深交情,万一这三十人为此盯上了你,你很麻烦。”

    夏琰笑:“别说你同宋然有私怨,你们两个担心的事情倒是不谋而合。”

    沈凤鸣不觉冷哼一声,“我好意提醒你,随便你听不听。反正你靠山大,谁要是敢动你,也有一堆人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告诉我他的下落。我至少——要见他一面。”

    沈凤鸣将手里竹笛转着,用手摸着一头被自己先前没轻重拿三毒过了一遍之后就脆崩了的一个破角,很是可惜:“这竹笛就是太脆,连点毒性也禁不住,要是用上了魔音,我看两遭就崩坏了。倒是适合葵儿,不适合我。”

    夏琰失笑,“你不用这样。若是想要什么笛子,我找匠人与你做一支。”

    沈凤鸣眼珠一转,“那倒也不用。你能找宋然给我打听打听他那位夫人的家世来历,我便告诉你‘天狗’的下落。”

    “这便算了。”夏琰只当他说笑,拂袖不理他,“打听这个,我还不如自己打听天狗去。”

    沈凤鸣也不强求,“好啊,反正我看你最近这么忙,就算晓得天狗下落也没这个时间去会他。你就慢慢打听去吧——要是实在打听不到了,记得再来求我。那时候——我的要价可就高了。”

    夏琰没理会他的以退为进。月光在此时愈发显得深邃——今夜的天狗果然不曾将月色整个吞没,阴影以极缓慢的速度路过月盘,依然是一半的圆满,一半的空缺。

四六九 承平之世

    沈凤鸣说得没错。夏琰就连离开半天赴这一趟筵也是匆匆,根本没太多时间对付黑竹的事,次日即回禁城去了,将一应会中琐事依旧交他照看。

    他很是明白,即便夏琰不是为禁城中事所扰,也无心在这个当儿就将寻找“天狗”立作了第一要务。冬月转眼已至,他满心满脑的,大概都在想着接下来该怎么去青龙谷,认认真真,好声好语,好礼好彩的,先把单刺刺迎回身边来。

    但就在这段光景里,临安城内、禁城里外,还是发生了那么三件事,哪怕夏琰一门心思只图念着刺刺,也不得不在心上放一放。

    第一件事,是仪王成亲。

    “程”这个姓已经很是遥远,但“承平”听在现今的帝王家耳里最是吉利,所以仪王连名带姓,此时叫作“赵承平”。

    如此也好。至少被长辈唤那两个字“承平”的时候,他还能得到些昔日在青龙谷时的错觉。

    姻亲从来就是摆平诸多关系的利器,皇室自更不例外。太子已娶了几室了,庆王久不在京城,恭王去年闹剧了一场,这三个都暂时不提再娶,是以仪王承平此次冬月里成亲,便“承”下了许多他自己都不明所以的分量。

    十月下旬的时候,亲弟弟单无意遇害之事便传到他耳中了。他也终知道,刺刺已经不在京城好一阵了。这之后,他又见过夏琰两次,但一次也未提及此事。他不问,夏琰也不说,只是——见面不自觉沉默了许多,哪怕并不是有意。

    他并不是归咎于夏琰,只是,他竟心中空空不知该怎样想到无意和那些过往——想到,就在那次许家祠堂被迫离开,竟真的——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他在府中也变得越发沉默寡言,娶妃在即也不见半点喜色。大概是每个少年都终有那么一天会突然发现——那些以为可以依赖的人,其实自己都陷在自己的无力无奈之中,又怎么有余力来为他的人生负责?

    他没有在意旁人怎么操办他的婚事。听说这一次娶下的妃子就有两位,大概是两女背后的朝堂势力都得罪不得——一位比自己年长些是做侧妃,一位比自己年小些的是正妃,画像送来了,他甚至没兴趣看是长成怎样美丑方圆——他也不在乎了。

    倒是成亲当晚,他径自走到朱雀与夏琰案旁,向二人敬酒。

    佳眷已被送在洞房,他全没有急度春宵的意思,也不顾旁人恭贺或起哄,只这般固执地要与二人多喝这一杯。

    “平公子今日饮了几杯了?”夏琰忍不住问了一句。

    他犹记得刺刺昔日说,程平因身体之故,每日不多不少,定要饮酒三杯。这事他一直放在心内——当日若不是这兄妹两个为此相携去谷外打酒,想来自己与刺刺也不能有小酒馆外的猝然初遇吧。

    程平抬头看他,双目不知为何一瞬时红了红。好在随即退隐,笑道:“想不到夏大人还记得。不过在下的身体——比往年好多了,如今也不必依靠饮酒的约束,只不过是——真想敬朱大人和夏大人,这才特意过来。”

    程平一直习惯称呼他“君黎道长”,夏琰就回称“平公子”,都是旧日里的称呼,彬彬不嫌无礼也不嫌过分有礼,仍觉亲近。但称“夏大人”就过于疏远了。夏琰心里苦笑,也将称呼改口:“多谢仪王殿下。”便将杯中酒向他饮尽。程平却还不饮,坐着不走。“我有一事,想求问朱大人。”

    朱雀自将禁城事交夏琰代管这一阵,已经鲜少离府赴会,大概太子或恭王成亲他也未必会亲自赴宴,只是与程平毕竟算有些渊源,这才与夏琰同来。闻言便道:“何事?”

    “我听闻,朱大人曾有过允诺予拓跋教主。”程平道,“说是……能安排我与青龙教亲友见上一面。这话——还当真么?”

    朱雀眉心微皱。“谁告诉你的?”早前他的确曾答应过拓跋孤试着安排,不过青龙教其后未再提此要求,他也便乐得不管。

    “夏大人当知晓的。”程平向夏琰一笑,“那时我爹——程左使他——托夏大人给我带了封家信,信中便提了此事。朱大人一诺千金,这一诺也过去数月了——即便是刺刺在京城时,也未安排我们兄妹相见,我原只道她成亲之日,总可见面,是以也未放在心上,但眼下看来,若是我不提,朱大人只怕是忘了吧?”

    朱雀好是瞪了夏琰一眼。替程方愈带信一事,夏琰自是没与他详说。也只得道:“是有此事。你若早说,倒该趁你大婚,请他们来看看,眼下却是错过了。”一顿,“你的意思待要如何,直说无妨。”

    “成亲了,当然该回去看一看。”程平言简意赅。

    朱雀不动声色,“话虽如此,我也说过,这事也非我能决定,你求我,倒不如去求皇上。”

    程平笑了笑。“皇上早不禁我的足了,只有朱大人时时还对我心有提防——大人莫非时至今日,还担心我会跑了不成?”

    不知是否太久未见了,他脸上的笑意在朱雀看来稍嫌陌生。只见他抬手指了指,“我在这王府也住了半年有余,今日成亲,两位妃子都在——我还跑哪里去?朱大人更晓得,我府上亲卫,皆是殿前司张大人亲率,我在哪,他们就在哪——我这点微末道行,莫说张大人了,随便来个谁,都能将我提着走——不过是思亲情切,想见见旧人,就算不是见活人,我去见见死人还不行么!”

    夏琰稍稍抬了抬目。朱雀没说话,他便也没出声。这是程平第一次当着他的面提到无意之死——哪怕他没有提无意的名字。

    “知道朱大人和夏大人都忙。”程平面色又敛落,“我也不想给你们多添出乱来,若不是听说这些日子夏大人在张罗着去一趟青龙谷,还真不知怎么开口。正好,这趟就带上我吧——我绝不打扰夏大人的正事,只是听凭你的旅期,同去同回,如此,朱大人想必也不会担心我拖延不归了吧?”

    朱雀拧眉未舒,程平已经仰头将杯中酒饮了下去。“就这么说定了。”他站起身来,又向夏琰深深一躬,“有劳了。”

    当这般场合夏琰当然不敢怠慢,起身与他还礼。回过头来,才看朱雀面色。

    于情于理,程平这点要求,他们二人没有办法拒绝。事实上自从他受封仪王、有了王府也有了府军以来,早前的禁足的确是不再提起了,只因禁城早就默认那些个张庭属下故而也是朱雀隶下的所谓府军,时时处处保护仪王实际上也正时时处处掌握着他行踪,根本不必担心他再有私逃之念。撇开这些不谈,朱雀也当明白,程平本就是为保护青龙教才愿意来了这禁城,当然不会时隔一年又傻乎乎地将前功尽弃。

    “你怎么想?”朱雀没有动,也没有看夏琰,只待他坐回案边,才沉沉开口。

    “若果是师父曾答应过他的,”夏琰道,“我此番带他同去,让他见一趟家人,也算个了结。”

    “我有些日子没见他了。”朱雀眉却深蹙,“他这样多久了?”

    “怎样?”夏琰不解。

    “与往日不一样。”朱雀只道。“言语生硬,不像我认得的平儿。”

    “单无意的事……”夏琰低低道,“他不可能心中一无波澜。他又不是善伪装之人,在这禁城之中独自承受,想必真已是极苦,可这事与我也不能倾诉,怕只有见到他青龙谷的亲友,才能有个宣泄之处。”一顿,“师父不用担心,我路上定照拂他,如何去的,也如何回来。”

    朱雀瞥了他一眼。

    他的确担心程平。

    但他最担心的,从来都不是程平。

    第二件事,是东水盟主现身临安。

    此事说起来也是个大消息,但夏琰身在禁城,外面的消息反而得得慢了,加上自从依依身体好转,沈凤鸣没了借口动不动送汤药进来,他直到此事发生后的第三天,才从宋然那里听说此事。

    “就是那个……此前一直藏头露尾的东水盟主?在临安露面了?”他有点惊讶,确认般地反问了宋然一句。

    宋然咳了几声,示意他不必这般激动。就算太学已经下课,学生们都走净了,也还是低下声为好。

    夏琰压了些声音,一面收拾起自己的文书,一面要他细说。

    说起来,若非为了这些文书,他还未必便有机会得知此事——准备要带去青龙谷的诸般文定,他自己看了好几遍,终还是有点惴惴,今日是特地到太学里寻了宋然,要他再替自己理看一遍。宋然当时就发起笑来。“不应该啊,君黎公子向来也是览群书,识礼数,通文墨的,至于这般?”他笑他。

    “你是成过了亲的,你还是‘三试魁首’,不是强胜于我?”夏琰于此对他十足倚信,说得宋然反驳不得。他说话时心情看来极好,好似愈来愈近了要出发去青龙谷的日子便愈来愈按捺不住满面春风的模样,宋然原是不想谈起东水盟这些个不相干的消息添堵。但既是京城武林的大事,再加上东水盟多少与夏家庄有关——不提似乎也不妥。

四七〇 旧盟新人

    见夏琰还是听进去了,他便道:“我长话短说。东水盟主来之前,就给在临安的各武林门派与世家一一发了密邀,说是他某月某日会到临安,届时在某处设宴,邀请这些个收到邀请的门派世家与会,共商武林中事。说是密邀——自然是说,当事人不说,外人便不知晓,所以我也不曾事先得到消息,直到前日里东水盟主露了面,这会结成了,消息才传出来。也当真是小看了此人,没想到——东水盟这些年寂寂无为,谈不上一分威信,盟主又名不见经传,竟还有这许多人肯给他面子——临安排名前几的世家,几乎尽数去了。”

    “那夏家庄……”夏琰立时问到了重点。

    “夏家庄没去。这便是问题所在了。”宋然显露出几分不安,“不管怎么说,这是京城武林难得的盛会,夏家庄竟缺席,对这‘江南第一庄’的地位极是不利,多半这回——夏家庄是要被孤立。”

    “恐怕这正是东水盟主所谋。”夏琰冷笑了声,“想这么轻易将夏家庄抛在盟外,怕也没那么便利。”

    “我觉东水盟主怕也没那么大胆子,真就绕过了夏家——若当真这么做了,岂非挑明了目的,落人口实?或许是夏少庄主没料想临安武林肯给这盟主捧场,错判了此事,故此虽然接了帖子,却不曾出面。”

    夏琰思忖不语。夏琛……年不过十六,确极有可能是上回被一个盟主令旗前来质问的事弄得不快,此番只当不去便是与人蔑视轻辱了,哪料却失了自己的先机。虽说东水盟与夏家庄向有渊源,想过河拆桥也没那么容易,可现今年轻一辈门派子弟也未必还将旧事放在心上,今年以来夏家庄式微,临安城里乃至整个江南不知有多少个在紧盯着“第一庄”的牌匾,夏琛这一着算是走失了罢。也怪自己——这事情东水盟做得雷厉风行,自己半点风声也未得着,否则怎么也要想个办法,替夏家庄出个头才是。

    “这会上都说了些什么?”他缓了缓心思,又开口道。

    “当然是重提江南武林之盟。”宋然道,“东水盟——此前一直以建康为驻地,不过都城在临安,这十数年来,愈见繁华稳固,先不说武林世家众多,便是江湖大小门派,立得住脚有些分量的,数量也多过建康一带数倍,是以东水盟若真想将江南武林捏成一块,必绕不开临安。只要京城武林名宿都肯撑他的面子,整个江南便不在话下。”

    “武林名宿……”夏琰沉吟着,“东水盟主这么笃定京城武林会给他捧场,必定私下里早就先与一些个门派通过气了。”

    “论起临安有势力的世家门派,不算夏家庄,”宋然道,“那便首先是城东孙复,然后是城南卫矗,再有‘四大家’治下几个门派——也便是这几个,说多也不多。孙家庄名气最大,钱多、口多、人面广,哪里都必少不了,但本家功夫一向不济,这两代都无高手,全靠财粮之力占了江湖一席之地,此前却不在东水盟中;卫矗的‘无双卫’是走镖起家,如今生意做开了,黑白两道都钻,自家功夫也有独到,倒很有些威信,哪里都绕不过他。这两家与夏家庄面上当然一向要好,互以世交相称,那谢、方、郑、倪四家亦是如此,哪怕夏庄主不在,也常有拜访帮衬。只是各自内里如何算盘,却也说不准了。”

    “料想总是被东水盟主事先‘经营’了,否则以夏家庄的地位,何至于掂不着内中分量,若真有交情,又何至于得不到提醒、摸不见风向。”

    “若是夏庄主在此,当然不至于便此被架空,但——恕我直言,夏少庄主年轻,或许当真未必有掌控局面之能,是以受了别家看轻。”

    “倒也罢。”夏琰叹道,“他即便去了,四面楚歌起来,也未见得能顶得住。没去也好。”便又道:“这个东水盟主,现在可还在临安?”

    “当日散会便即离开京城了。”

    夏琰怅怅烦闷。若是此人还在京城,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明也好暗也好,都消与他一点警示才是,省得他辨不清了这临安到底是谁的地头。可若是走了,自己腊月前只牵绊着刺刺那事,去哪里都不成。

    “对了,然兄先前不是说,腊月里要带夫人回趟建康省亲。”他忽想起此事,“这东水盟主若是也回了建康——然兄这趟……”

    “自当替公子观其动向。”

    “不只是观他动向。”夏琰道,“我要你让他知道——夏家庄他惹不起。”

    宋然解他心意,慨然应允,微加沉吟又道:“不过依宋某看来,夏家庄毕竟根在这临安城里,东水盟主却已走了。我们此番是落后了一步,比起给东水盟主什么提醒,盯紧临安那几家大的更是要紧。夏庄主从来高义,我不信东水盟主真有本事,能这么短时间,就令得夏家庄一个朋友也不剩,此间或有内情,公子既留在这临安,手里也有人,不如先调查一番看看。”

    夏琰点点头。若是临安城里的事,他自问还能有办法解决。

    离开太学府后,夏琰于内城随巡,心中思量此事。宋然所言虽颇有道理,不过——这回恐不单单是为了夏琛——早先自己曾以黑竹之名放出话去,要任何人都莫想打夏家庄的主意,这东水盟主如今显是不将这话放在眼里了,他若不与此人些好看,黑竹的面子往哪里搁?

    便忆起当初急着定要将话放出,皆源于初掌黑竹、尚未还俗之时,有人在一醉阁留下银八千两巨资,要买夏琛一条性命。背后金主从未现身,黑竹也从未有所动作,这单生意至今便这么悬着,如今想来,也不知——那件事与东水盟主可有关联。

    他倒不知——身处临安城中的沈凤鸣,却先他而得着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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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凤鸣前日也耳闻东水盟主之事,因晓得夏琰近来要安排刺刺的事,也不急去与他添烦,自去夏家庄走了一趟。此事先不提,倒是今日一醉阁,更另有所遇。

    说出来怕是不像真的——有那么个看上去二十都不到的少年,忽然过来认了自己是“八千两”的主人。

    少年来时将一顶崭崭新大毡笠压在头上,显得与细腻的衣裁同瘦削的身材很不搭符。沈凤鸣见他只笠沿下露出个下巴,以为是个遮遮掩掩的新雇主,左右自己在这,便走去替他拉开了张凳子。少年有点局促地向他道了声谢,目光向他脸上同样局促地一掠,忽地便滞住一般:“你就是‘凤鸣’?”

    旁人不好认,不过沈凤鸣自从脸上留下道痕,还是很易辨出。他也不遮掩,便道:“是。阁下有生意要谈?”

    “我,”少年大着嗓门,却掩饰不住紧张,“我就找你!”

    “找谁都行。”沈凤鸣笑。来这里的人除去买酒,只有两种,要么是没钱想投奔黑竹卖命的,要么是有钱来找黑竹买命的。这少年看上去便是个有钱的主,他觉得能谈笔好生意,当然要笑。

    少年咽了口唾沫,开口却道:“我前两个月托人来过,按你们的规矩,投了单生意。但你们根本没按规矩回我!”

    沈凤鸣眯起了眼睛:“前两月。”

    少年眼神游移了下,“大概……也可能……有三四个月了……”

    “三四个月前,倒是有单生意没回。”沈凤鸣敛起笑,语气转为索然,“你的意思是——那单生意是你投的?”

    少年听他口气似带轻视,不觉将头上毡笠一掀,“就是我投的——你不相信吗?”

    他这一露出脸来,越发见得从头到脚都透着稚气未脱。沈凤鸣将他打量几眼,“那算我失敬了。敢问公子今日前来,是想撤了这委托,将钱要回去么?”

    “我……”少年咬了一咬唇,“我想重新同你商量个价钱……”

    沈凤鸣失笑,“小公子是寻在下开心来的?上回的价钱,黑竹尚且不接,你还想谈价?”

    “我知道。”少年嘟囔道,“如果是夏……夏琰的话,他当然不会接。但凤鸣你——你不是夏琛什么人吧?你犯得着——给姓夏的卖命吗?”

    沈凤鸣笑意依旧这么淡寡地挂在脸上,半分声色也不动,“我给谁卖命,还没人管得着。”

    少年却攀上来几分,低着声音,“你把那八千两还我,我私下与你。这个数,你看如何?”便从桌下张出五个手指来。

    他说得这般无忌兼底气十足,沈凤鸣反倒感兴趣了,“私下与我?”他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意思是,不按黑竹的规矩?”

    “那当然。”

    “那便要按我的规矩了。”沈凤鸣笑,“你先回答我,你同夏琛什么深仇大恨,要取他性命?”

    少年“啊”了一声,“这也要问?”

    “按我的规矩,当然要问。”沈凤鸣道,“你不愿说,我们就算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乎见得那少年脸上飞起两团红晕来,“那……”少年期期艾艾道,“那你要替我保密。”

    沈凤鸣越发觉得稀奇,“这个好说。我也不想给人知道这事,不是么?”

    少年想想甚有道理,便小声道:“我……我喜欢卫家的四小姐。”

    “……?”

    “可是她喜欢夏琛。”少年耷拉着脑袋。

    “…………”

    沈凤鸣洗了半天耳朵也没想到会听得这么个理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有时候一句话太过匪夷所思,反倒叫人辨不出真假来了。这看似单纯的少年若不是在说笑,那八千两平白添出许多悬疑和猜测的杀人佣银,竟是出于这位小少爷风风火火的一番嫉妒?

四七一 旧盟新人(二)

    夏琰这日将一切文定终定,由凌厉先行带拜帖去青龙谷。

    说起来定下拜访之日也有点曲折。他在冬月初的时候探访过凌厉,依照早先约定,想与他细商前往青龙谷的计划。凌厉于何日启程一事上并无强求,只叫他万事俱备,随时知会即可,夏琰心中松快,想拓跋孤、单疾泉都是凌厉之挚友,先投之以拜帖,凌厉再带着自己前往,而且还会带上韩姑娘,纵然青龙教与自己有甚过节,看在他们两人的面子上,定也不能如何。冬月渐深,无意的七七过了,他也总算得着了一封刺刺的回信,信里切切确透出些思念,如旧日的一切重又萌出新芽。他有八分的把握,只要自己暂时忘记单疾泉曾做过什么,稍许放低些姿态,将上一次带走刺刺时欠下的那些礼数都还上,光明正大地请凌厉以师长的身份向刺刺的父母提亲,他与她还是能与以前一样——甚至比以前更名正言顺。

    他没想到朱雀会反对。

    他没想到朱雀一听闻自己要与凌厉同去青龙谷,竟便这般厉颜反对。

    朱雀说的——或也有道理。“凌厉替你去提亲?你是不是忘了,谁才是你的师父?”

    夏琰无言以对。他实至名归的师父当然是朱雀,可——朱雀与青龙教素有过节。他心中深知——倘将提亲之人从凌厉换成了朱雀,八分的把握大概连五分都不剩。他也不觉得朱雀会有兴趣给自己的这点俗事出面——要朱雀放下身段去向单疾泉求亲?绝无可能。

    他还真忘了——朱雀即便再无兴趣,终究是个独占之心极重之人。旁的事情他或无心参与,可提亲——唯至亲长辈方有资格为之,这个位置,他绝不肯轻易让给凌厉,总要弄出点事来才肯罢休。

    “我也是想……”夏琰半是告罪半是辩解,“想依依如今要紧,师父平日里内城不少事都推了,没道理我这要离京的事情,却来麻烦师父你……此去总也要那么几日,只怕师父放心不下这里。”

    朱雀不回答。他只用一双深透的眼看住他。夏琰这点寻借口的伎俩在他面前哪有什么反驳的价值,他也根本不觉凌厉最多一个“半师”的身份能与自己争什么短长,全不屑多费唇舌。

    夏琰到底心虚,“那师父的意思呢?”

    “你将凌厉回绝了。我陪你去。”朱雀一字一字,说得清楚。

    “……师父陪我去青龙谷?”夏琰有点犹豫。“可是……”

    “我本就要去一趟徽州,不多这一事。”朱雀不与他争辩的余地,“我们腊月初一出发,你便按这个日子知会平儿吧。”

    夏琰猛想起来,朱雀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青龙谷外祭白霜。他虽心中有些不情愿,但也知朱雀如此决定,再不是自己能左右,况父母无法出面的情形之下,师父确是最名正言顺的长辈。

    如此一想他也平静下来。凌厉那头,他虽难以启口终还是不得不前往告知。他深知此事本由凌厉提起,自己也一直寻他商量细节,末了却忽然不请他出面,显然极为失当。凌厉初听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倒是韩姑娘在一旁听见,便笑道:“是神君的意思吧?倒也真像他的为人。没关系,左右凌大哥也是要送我过去的,既然如此,我们先走一步,去青龙谷同我哥哥、同单大哥都说几句好话,公子到时只管同神君来就是了,我定叫他们答应,不为难你。”

    夏琰大喜道:“如此——实多谢韩姑娘。”

    韩姑娘道:“哪里的话,我这也是为了青龙教着想。若这趟真能周全了礼数,与刺刺姑娘将亲事定了,也不失为青龙教与公子你化解旧怨的机会。也没天大的事儿,原也不是有恶意,有什么说不开的呢?就放落这颗心便是。”

    夏琰再谢过了她,如此这般,心重新定下了许多,回禀了朱雀,知会了程平,真真正正地盼着腊月了。也便是今日听闻东水盟主消息,事关夏家庄,还是觉得该在走之前交代几句,傍晚时分,便往外城一醉阁又去了一趟,哪料却得知了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不单单是八千两买夏琛性命之人露出端倪,而是沈凤鸣从此人口中得着的另一个消息。

    “你说——腊月初三?”夏琰神情耸动,“在建康?”

    沈凤鸣很严肃地点着头。“他就是想我趁着这次机会再拿君超的性命,只因他认定君超一旦离开京城前往建康,要得手就易如反掌。”

    夏琰默然不语,良久,方开口,从头与沈凤鸣理着此事头绪。“是孙家二公子孙觉向你买君超的性命,为的是卫家四小姐卫楹。”

    沈凤鸣了然他的心思。“没错,临安首富孙复的第二个孙子,为的是‘无双卫’当家卫矗的第四个女儿。”他一面说,一面也觉今日仿佛过了场戏文。

    “好得很,两家都在这了。”夏琰冷笑着。“我不信孙觉此举与东水盟没有关联。”

    “我倒觉得他的话未必不真——适才他走之后,我找人打听了下,孙二少爷从小得长辈之宠,自来想要什么有什么,丁点儿不顺心的都没遇过,银钱就更不缺了——这件事虽听来荒唐,可他未必做不出来。”

    夏琰摇头:“八千两,自家钱庄的票子,就这么拿了出来,孙家不可能一点不知情。孙复再宠他,若真这么糊涂,这么大家业哪来?”

    “你的意思是孙家的人指使他——至少是怂恿、纵容他——去杀君超?”

    夏琰点头。“这位二少爷看来是个好棋子,稍加诱骗,他便真付诸了行动。后来我放言要保夏家庄,他可能是怕了,一直没敢露面,而现在——一定有什么原因令得他又受了鼓舞,敢再出头了——正好是东水盟主在临安召集过武林之会,若说没关系,也未免太巧。”

    沈凤鸣听到这里很是哼哼唧唧应了两声。夏琰不免侧目,“你觉得不是?”

    “没有,我就是在想——”沈凤鸣哂笑,“我同你在旁人眼里到底是有多不和——才让孙觉——背后的人——这么理直气壮地觉得能说动我?”

    夏琰有意露出深思的表情,“说的也是,虽然露了面,却也不是来找我的,是来找你……看来不是一个人觉得你对我不满。”一顿,“所以你干脆就应下了他,承认了。”

    “我那是将计就计,省得打草惊蛇。”沈凤鸣摸了两下鼻子,“本来我是想套他几句话,末了再寻借口推掉这事,谁知道他就说了这事——说是东水盟主此番在临安集会只是‘小聚’,腊月初三,他更要在建康召集一次更大的‘江南正道武林大会’,是‘大聚’,顾名思义,当然是要将整个江南武林有点头面的都邀了去。临安城里几大世家都已收到邀帖。孙觉的意思,夏家庄这次‘小聚’没参加,定已知道失了先机,‘大聚’决不肯再缺席,建康这一趟,君超一定会去——他觉得那是我下手的好时机。我呢,虽未必肯定此事背后有人指使,可君超若真去了,怎么看都是羊入虎口,若真似你所说,东水盟要对付他,到了人家地头上,不是任人宰割了?就算我不应孙觉,我猜——你也会叫我跟去建康。”

    夏琰眉头紧锁,“这事我消自己去。否则君超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跟……跟他爹娘……难以交代。”

    沈凤鸣“哈哈”笑了两声,“你自己去?若我没记错,你腊月初要去青龙谷了吧?可想清楚了——君超我还能替你照看照看,可若你执意要亲去,刺刺那边我可替不了你。”

    夏琰默不作声。

    “不过也不是没有转机。”沈凤鸣面色又诡秘秘的,“一是,青龙教同在江南,想必也要受这武林大会之邀;二是,就算拓跋孤看不上东水盟的大会,君超此行亦一定会求助于他——我方才去过一趟夏家庄,君超接到了邀帖,利害他都知道,也晓得此行危险,可——这回再不去,怕是夏家庄在东水盟当真再无一席之地,刀山火海也得去。我便与他说——他既有那个表哥,这等当口,为何不拉这尊大佛来助势?你看,拓跋孤有事外出,这么一来,你去青龙谷的事情,不也能缓一缓了?”

    夏琰还是默不作声,半晌方道:“我这事牵扯甚多。无论拓跋孤在不在青龙谷,这一次是朱雀与我同往,怕是他怎样都不肯误了白霜的忌期。况凌大侠已经带着我的拜帖先去了青龙谷,拜帖上写有我要拜访的日子,按礼数,我总不能去晚了……”

    “若真如此,我都说了,我跟着君超去建康,你有什么不放心?”沈凤鸣道,“我已经答应了孙觉,总之是非去不可的了。拓跋孤只要出面,料也没人敢轻动君超,趁他不在青龙谷,你的事情反倒好办些,这么想来非祸反福,一箭双雕。”

    夏琰有点头疼地闭了闭眼,“罢了,这事待看青龙谷如何回应我这拜帖再议。若果如你所说,拓跋孤肯援手君超,我倒也放心。但凡建康之会不是个个虎狼,稍有那么几个还晓得盟协渊源,那些交好世家但还有那么一些讲究江湖道义的,全身而退总应没问题。”他沉闷闷叹了一口。“总觉得——东水盟主是故意挑在这个时候。他好像很清楚我的行踪。”他喃喃加了一句。

    “也未必是因为你。夏庄主是腊月初才能获准从梅州启程,到得临安也消中旬了,他定是得知这消息,觉得若不抓紧些,就错失机会了。”沈凤鸣道。

    夏琰苦笑。夏铮不在,夏家庄但有任何险虞,本应都由他应付——他也作好了这样的打算。可事到临头,偏偏还是成了种取舍。

    (停更有点久,观众盆友们纷纷取关了……)

四七二 旧盟新人(三)

    隔了七八日,青龙谷才传来回信,字迹熟悉,是顾笑梦亲笔复书。

    以书中之言,出乎意料的,腊月初三的建康大会,东水盟并未向青龙教发来邀请。或因青龙教并不在所谓“正道武林”之列,拓跋孤对此倒也浑不在意。

    但未久夏琛的求助却来了。多相权衡,拓跋孤似仍决定往建康府一行。

    他不在青龙谷也并不致左右夏琰本次计划——毕竟提亲一事只消单疾泉夫妇在,便足以作主。加之,此次程平也要带夫人前去,程方愈夫妇自然也留在谷中。如此一来,夏琛那头便只得拓跋孤亲去。

    夏琰阅毕,掩上信笺。顾笑梦笔触温柔,他看得出那字里行间皆是得他如此正式请拜之欣喜宽慰,仿佛他们之间失掉的亲情终能用另一种方式得以弥补追回。信末单疾泉添了一两句,也并无将他拒之门外之意。一切皆如此前预料,这原该使人雀跃,可——既得此信,他再不能不依约前往,对夏琛不免越发生出些愧疚来。另一面,他又自觉,在理应满心欢喜的时分却竟也还满腹心事地想着别人,似也是种对刺刺的不公。

    他为此越发要将彩礼办得隆重,日日介督着,末了一算,光是要搬运担挑这些东西,大概就消五六十个人。静时也觉好笑。从来不晓得——自己这么一个人,竟也有如此铺张的一天,旧时里跟着逢云道长见得这等排场总要在心底鄙夷人排场,今时今日才知,任何事原来都有因缘,不足为外人道,外人也不足道。

    管它呢。他只要她开心就好。

    一面忙于此事,一面却还在等圣令批文——因这趟仪王要出京,须大量府军随行,此事按规矩总得审慎商议,方得万全。幸好朱雀同去,又兼仪王的府军皆由张庭带领,是以朱雀授意张庭全权在御前递请,还不消他上下忙碌。

    如此一等,沈凤鸣比他还早了两日出发——建康府路途稍微遥远,几人又想提早两三日抵达,故此先行。出发之前,沈凤鸣将随夏琛同去之人列与夏琰看了看:堂叔夏钦,堂兄夏珀,庄里高手“半杯酒”万夕阳,另有数名亲信随从——固然都是信得过的帮手,不过想到上回夏铮梅州之行同路的葛川之流名曰帮手其实不过一群包藏祸心之辈,夏琰对谁都不甚放心,当下里是对着沈凤鸣好一顿长说短说诸般交待,要他无论如何跟紧了夏琛。其实不必他交待。沈凤鸣原与夏家庄有旧,当初跟随夏铮南下,算是半个庄里的门客,这一回跟着夏琛走一趟建康,也必无人有半分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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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康府乃江南东路首府,单看城池建筑比之临安并不稍逊。昔年宋室狼狈南渡,定都建康之呼甚为高涨,赵构令人加固城垣,修缮宫殿,此地差一点便成了宋室下半阙的据点。

    若从军事而论,建康府确比临安更得地利,堪称江下重镇——当年“江下盟”以抗金为初衷将总堂设于此地,自有其道理,也因当年谁也没想到赵构一去临安,竟当真再不作光复中原之想,建康府失“都城”之位,终只得一“行都”虚名。

    夏琛一行人一路谨慎防备,但这途中倒是平静无波。他是初次来建康,但见这府城气象真个与临安大是不同。临安繁华得入世,就连树草山水,都透着喧嚣斑斓,浮生热闹;建康府便只是沉冷肃杀——虽街市同样人头攒动,整个府城依旧显得灰蒙蒙、沉重重的。大道宽阔、城墙高耸、守卫肃静——那般秩序井然,无不透露出比临安更急迫的前线要府模样。

    只有这里才会让人想起——大宋的江山并不稳固。滚滚江流隔开了金人威胁,却越发加深了此地的紧张感。这样的感觉——在临安是看不见、觉不到的。

    他不免心中感叹。昔年祖父自临安意气而来,与江北英豪结盟于这江下——当时或从未想过最后却是家乡成为了“临安”——都城,而因夏家庄“江南第一庄”之名,祖父就此被束于都城,忠实于那个皇权之守,反成了继续前线抗金的阻碍。

    三十多年后。他叹道。三十多年后,祖父不在了,我却来了。

    父亲夏铮其实从未与他们兄弟细说过祖父这段往事,倒是最近东水盟主这一番作为,留守庄中的旧人万夕阳才与夏琛讲起。此际踏足建康土地,夏琛心中戒备,却也未必没有如祖父当年那般意气。如果东水盟与昔日江下盟一样,能再以抗金为旗,他觉得投身其中未必不是种荣光。可惜,今日的东水盟主有这番本意的可能极微。

    临行前,万夕阳陪他在临安走了“无双卫”卫家、“定水一钩”谢家、“桃花别庄”方家,打听这次大会的风向。三家收到的请帖与夏琛手中无异,亦说不出太多所以然来,不过均各承诺到了建康之后,与夏家庄同气连枝,总不叫别处武林世家压过了临安诸豪的风头。另一面,他依计修书,事先送与建康地头两名豪杰,据言都是昔日夏吾至在江下盟中过命的交情,一个是人称“金陵一把刀”的王松柏,另一个是有“青溪圣手”之称的鲁守,夏琛估摸着抵达建康府的时日,约好于冬月廿九下午先拜访鲁守,再于次日上午在镇淮桥附近一凉亭与王松柏相晤——那两人在江下武林数得上名,自也必在这次武林大会相邀之列,料提早谋面寻得背助总好过不见。

    到得鲁家庄,日时却晚了。鲁守年过六十,精神却极佳,备了宴席与夏琛等接风,言及三日后之会,面露不屑之色。

    “东水盟,”他重重哼道,“甚么东水盟,我老鲁只认江下盟,只识夏老盟主、曲老盟主他二位,不识甚么‘曲重生’。”

    曲重生这三个字,夏琛一行已是探得,正是如今东水盟主之大名。据言曲重生乃老盟主义子,因感念曲老盟主收留抚养有如重生再造,故此与自己取字“重生”。鲁守与曲重生自老盟主去世后却并无再见了——他对曲重生接任盟主本无甚异议,只是一来如许多年江下盟未有动静,二来忽然重出江湖已是用了“东水盟”的新名字,且并无与他们这些元老商量,鲁守自不免心有不悦。

    “曲盟主他……当真未曾与鲁老前辈事先商量过这武林大会之事?”夏琛探问。

    鲁守哼了一声,“小子早不将我们这些旧人放在眼中。”

    “据晚辈所知,他在临安都走了好几家。”夏琛道,“我以为他在建康,必要越发谨慎,事先征得几位前辈的同意。”

    鲁守哈哈一笑,“想必他是晓得我老鲁的脾气,干脆避过了。方才几位不也说——他在临安,也没上夏家庄?”

    “说的也是,独独避过了夏家庄。”夏琛苦笑,“多半——是欺我年幼无能,自不必征求我之看法。”

    鲁守摇手,“曲重生自己不过是个黄毛小子,他敢欺旁人年幼?过几日我倒定要去看看他这武林大会,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因天色实晚,几人谈不了几句,已不得不起身告谢道辞,言及次日与王松柏有约,鲁守欣然:“想来松柏老弟比我老鲁消息灵通,明日老鲁与你们一道去见他。”当下极力请夏琛等在庄里憩下,约定次日见了王松柏,一并就此事再作深谈。

    夏琛实是行路累了,安顿下了倒头便睡。沈凤鸣不大放心,只因这鲁守的底细他实是不知,碍于不便当真对夏琛寸步不离,只能在他隔壁屋内,与万夕阳一道休息,这一夜却也不曾大睡,半梦半醒,只顾竖着耳朵听动静。万夕阳与鲁守算是有旧,倒对他戒心不大,只是——或反不放心沈凤鸣,亦不肯深睡,两个谨谨慎慎躺一会儿,醒了又扯一会儿天,到得天微亮,却也相安无事。

    这西苑原皆是独苑客居,与主居毫不相干,仆从下人也少,是以安静得很,黎明时分越发静谧,万夕阳说起少年时跟在夏吾至身边时若干旧事,沈凤鸣亦听得入神,忽外面脚步声响,两个一道惊起,细听那脚步有不少却虚浮杂乱,绝非高明之辈,两个对视一眼,只听窗外有人低语了一句:“时辰还早,想是还未起身。这便叫他们起来问问?”

    还未如何,邻屋却已开了窗,夏琛的声音道:“我醒了。……前辈这么早,是有要事?”

    沈凤鸣与万夕阳心里暗道这小公子当真从来无有心机,也不知多听几句再做定夺。当下也只能推开窗,探头向苑中看。但见适才说话的该是鲁守的管家,他请示的正是鲁守夫人——昨夜鲁守宴客,鲁夫人曾出来过一次,与几人引见之后,便告退回房去了。

    鲁夫人面色焦急,见几人露面,稍许镇定,道:“昨晚早歇,未知几位几时席散,鲁守可有与几位一道?”

    夏琛有点诧异:“鲁老前辈……昨晚我们差不多刚到亥时就散了,鲁老前辈遣人安顿我们来此,他便回房休息了。”

    沈凤鸣插言,“是鲁前辈不在庄里?会否一早出去了。”

    鲁夫人摇首,“我昨夜醒来便不见他,当时未知什么时辰,只道尚未散席,也未在意,但适才醒来,见已有天光,起来仍遍寻不见他。”

    “可有问过庄里人?——管家可曾见他?”

    那管家道:“昨晚送老爷回东苑,我们便也歇息了,老爷应是回去了呀!”

    一行人面面相觑,当下里换好了衣衫,与鲁夫人、管家等在庄内庄外寻至天光大亮,可这鲁家庄的主人、“青溪圣手”鲁守,却好似当真凭空消失了般,再也未见。

    “寻常绝无此理吧!”夏琛与堂叔、堂兄碰在一道,暗自奇怪,“昨晚鲁老前辈喝得也不多,远未醉酒,散时还好好的。”

    夏钦父子适才在东苑细察踪迹,只看出鲁守大约席散后在院子里坐过一会儿,除此并无更多痕迹,心下也觉甚为奇怪。因与王松柏之约时辰已近,几人亦只能先行告辞,临行安慰鲁夫人,或者鲁守先行拜访王松柏去了,只叫她宽心。那鲁夫人却只按着胸口,面色苍白,一动不动。

    “万前辈,”沈凤鸣在路上悄悄叫住万夕阳,“这事——你怎么看?”

    万夕阳摇摇头,“且先见了‘金陵一把刀’再说。”

    “我觉得……”沈凤鸣悻悻而喃喃,“不大妙……”

四七三 断玉玢璃

    事实比沈凤鸣的直觉还更单刀直入。“金陵一把刀”王松柏,腊月初一的上午,并未现身赴约。

    凉亭实在不适宜二九寒天,夏琛耐心等了大半个时辰,终于还是沉不住气了。堂兄夏珀早就在一旁跳脚,他只得派人往王松柏府上查看,余人往就近茶楼,点茶取暖。

    天气阴沉得像是随时可能扑下一城暴雪,可并没有,只是这么压抑抑,却又干燥燥的。夏琛的心思亦不自觉烦躁不安,点了两次茶,起身解手。

    “我陪你去。”沈凤鸣也起身。

    夏琛有些不快,“解手而已,不必步步紧随!”

    “君超……”沈凤鸣有点讶异于他的发作。

    “我是说……我会自己小心。”夏琛自知失态,只能垂目低声,“沈大哥……不必一直这般着意。”

    沈凤鸣见他转身去了,犹豫了下,到底还是起身跟去,只是顾及到他心绪,亦不走得太近。想来——就连这少年,大概亦意识到了什么,竟少有地心怀浮躁。

    镇淮桥附近相当热闹,哪怕这般天气,解手都要排上数久的队,由此倒也见得,这建康府的平民们,日子还是过得相当清闲。沈凤鸣在茶楼扶手处等了一晌,忽肩头被一拍,转头只见是夏珀。

    “沈公子当真辛苦。”夏珀道,“处处照顾我这小堂弟。”

    沈凤鸣向楼上看了看,“珀公子怎也下来了。也是要解手?”

    “见你们许久未回,有点担心。顺便……”夏珀说着探头张望了一下,“竟有这许多人……我还是罢了。我没小君超那般讲究,大男人……怎么的也不能给尿憋死。”

    沈凤鸣闻言笑起来,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回头那壁厢夏琛掀帘子出来,显见还是嫌恶这外边的净房,解完了手依旧皱眉不舒。沈凤鸣便笑道:“好了,我们上楼去,免得他看着了不快。”

    两个往楼上走,探头见夏琛回进楼里,却不上来,偏往后面走。夏珀转念已道:“我就说君超讲究。”又下楼,果见他在后面要舀水净手。

    一番折腾,到得归座,夏琛大约也知去得甚久,半是抱怨半是解释了句,“人多。”

    话音未落,后面却有个子弟跟上,却是先前派去王松柏府上探问情况的。

    “少……少庄主,”那子弟面上叫风吹得青白,上气不接下气,“我在王老爷子府外打听到,他——他好像——也是失踪了!”

    “你说什——”夏琛将将坐落,一句话被卡在喉中,几乎吐不出来,好似阴翳的预感终于被一记重拳砸实,每一个人都觉得心口被捏了一把似的拥堵欲呕。

    “什么时候失踪的?”沈凤鸣镇静些问。

    “昨夜里。”子弟道,“说是晚上还好好的,弟子们看着他入内睡了的,早上就不见人了。”

    “也没见出去?”

    “没人见他出去!”

    “怎的……我们要见谁,谁就不见了?”夏珀在一旁道,“莫非东水盟主当真针对了我们?”

    “珀哥觉得这事与东水盟有关系?”夏琛抬起一张血色略失的脸,问他。“鲁前辈、王前辈都是武林中成名的英雄,东水盟能这么轻易的,一夜之间,让两个人都消失了,连一丝痕迹都找不到?”

    “那……那不然?除了东水盟,还有谁要针对我们?”夏珀亦有些惊慌。

    “我看也未必。若真如此,他对我们的行踪也当真是了如指掌了。”沈凤鸣想了想,吩咐三个子弟:“再出去探探,看除了鲁老爷子、王老爷子,建康府里还有别的武林世家有什么动静没有,快去!”

    三个人得令去了。沈凤鸣目光望回夏琛脸上。“无论是不是针对我们,君超,这一次定消越发小心,不可再轻易置气,独处危险,你明白么?”

    夏琛咬了咬唇,也只能点头,垂头丧气坐了半晌,忽然跳起,“我……我的玉佩……!”

    茶座中人尽向他看,只见他面色灰白,伸手只按着腰间——那处原悬着一枚清澈净玉,可此际,衣带整齐,唯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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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是块好玉。”与镇淮桥隔水相望的一处宅邸,一枚玉佩正被一只年轻而干燥的手举向空中。阴沉的天光并不曾穿透出最完美的光线,玉质纹理,只能看个大概,但他还是概而括之,称它“是块好玉”。

    至少触手温润,毫无涩滞,显见主人爱惜,时时抚摩。

    在比天光更阴沉的暗处立着又一个人,面孔身形尽皆于阴影中几不可见,如若不出声,大概要叫人忘了他的存在。“盟主可还有其他吩咐?”明知自己是唯一的听众,他却没有接上玉佩的话题,语气平隐而低沉,不像是请示,倒像是急于告辞。

    被他称作“盟主”之人忽然在天光中转回身来,面容陡然失光,但依然能分辨那是一只过大的伶人面具——因为过大且遽然地转面而足称可怖。面具上是黑白两色的线条——确切来说,是白底黑线,勾勒出鬼魅般苍白的一张一动不动、似哭非哭夸张脸庞。

    阴影中的人似乎早就习惯了,对此没有半分反应,倒是“叩”一声清楚玉碎,让他稍许将目光移动了下。“根本就不是这块玉!”面具后的人不知是怎生表情,但他的的确确,在夸完这块好玉之后,忽然便将之一掼于地。

    “不是?”阴影中人声音沉冷,面上虽无面具却同样一无表情,俯身将掼至自己身前的碎玉拾了起来。也称不上是碎玉——大概是运气好,玉佩齐整地从中间裂断成了几乎同样大小的两块,“是你说玉在他身上,我从他身上取的。”

    面前之人呼吸了几口,收拾起自己的失态,面具后的双目不知是不是在凝视着阴影中的人,思索着他言语形容中的痕迹。

    “早该料到——此事不可能这般顺利。”他长出一口气,忽然冷笑了一声,“可我叫你取的,好像不止一块玉?”

    阴影中人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面具后人声音又拔高,“你是不是还少取了件东西?”

    阴影中人依旧不发一言。

    “为什么不取?”面具人咄咄,“是你早知这块玉不是我要的,还是……你同情他?”

    阴影中的人才开口道:“盟主高看了。‘凤鸣’和‘半杯酒’对他寸步不离,我能得手这块玉已是侥幸。”

    “对你来说,取走一条性命,该比取走一块玉佩容易吧?”面具后的声音已变得冷恻恻的,“‘金陵第一刀’,‘青溪圣手’,‘董掌柜’,你一个都不放在眼里,怎么一个小小的夏君超,你却……手下留情?”

    阴影中的人本想辩解,却见他从桌上慢慢拈起一件东西。他身形忽凝滞了片刻,言语尽数压在了喉中。

    面具后的人将拈起的纸笺慢慢打开,就着阴暗的天光读起来:“‘速速折返,勿蹈险境’——这就是你要留给他的话?”他抬起头来,发出一个诡异的笑声,“三十,你说——你到底是我的人,还是——他夏家庄的人?”

    被他称作“三十”的阴影客无言以对,只能这么站着,一句话也无法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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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镇淮桥茶楼,众人面色已是微变。“是不是适才解手,不小心掉了?”夏钦发问。

    夏琛摇头,“适才……我出来还整理了下,那会儿还在……”他一手按着头,面上尽是懊恼焦躁之色。

    “我去楼下找找,许是不小心落在后堂了。”沈凤鸣道。夏琛从净房出来,他确见那玉佩尚悬在他衣前,只是后来自己与夏珀先上楼,自楼间向下看他,便不曾看得清楚,亦不曾注意他前往取水洗手出来时,这玉佩是否还在身上。待到上了楼,王松柏失踪的消息传来,夏琛坐下,更无人再想到他这块悬玉了。

    方自走到扶梯处,夏琛忽道:“沈大哥!”

    沈凤鸣回头,看见夏琛从衣襟里,慢慢而颤颤地摸出一封信来。

    “不用寻了……”

    沈凤鸣只一瞬便明白:的确不必寻了。夏琛出门时自然绝不曾带着这封信。他一定也明白:玉佩不是落了,而是被人拿走了。拿走他玉佩的人,甚至还有余裕往他衣襟里塞了一封信,若不是他下意识在身上寻摸玉佩,大概至今还丝毫不知。

    他三两步便走回来,“给我,我来看。”

    “我……我自己来。”

    夏琛没有容谁反对,用最恶的揣测与最大的小心撕开信口,展开那张信笺。信却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机关,那上面空无一字,除了——角落里以金色烫着一个小小的东水盟旗符号,散透出一种无声的讥嘲。

    “……东水盟。”夏钦先出的声,“东水盟是来示威的了?意思是……”

    “意思是能放一封信在这里我们都没一个人察觉,若当时想要动手,琛弟早就……”夏珀顿然止住话头。

    沈凤鸣没有言语。他自问要如此这般在夏琛身上一取一放并不是做不到,但夏琛不是只有一个人——他大多数时候都在众人眼皮底下,今日不过是那短短片刻离了自己眼界,有人能在那么转瞬之间就寻到机会,耐心、眼力、手段都绝不寻常,必为同道高手无疑。

    他看向夏珀。那短短的片刻疏失,是因夏珀拉住自己聊了会儿天。他是夏琛堂兄,想来应非有意,可——谁又能十二分确定夏珀没有问题——自爷爷辈就分家的堂兄弟之间——未必便那么亲密无间。

    冷汗还是自脊背流了下来。东水盟手段如此,适才当真可以要了夏琛性命去;昨夜失踪的鲁守、王松柏,是否也是接到了某种示威、警告所以退缩,甚至——他们没有夏琛的好运气,在某种疏失之下,已被人不留痕迹地抹去了?

    他总觉得此间应有些什么熟悉的东西在,可是——一丝灵念如浮光掠影,稍纵即逝,他仔细去想,却又失了踪迹。

    夏琛从最初的颤惧中冷静下来,坐在桌旁,手中捏着空空如也的信笺,盯着那一个刺目的东水盟旗形状。

    “好得很……”他忽咬牙道,“我还愁不知去哪里找回我的玉佩来,既然东水盟自己认了……”

    “少庄主,现在失了玉佩事小……”万夕阳不意他如此无畏,不觉劝阻,“对方手下看来有能人,还是从长计……”

    “失了玉佩如何事小!”夏琛握紧那信笺,“要威胁我,单放这一封信便够,可却还取走我的玉佩——那便是羞辱我!我若不去索回,回了临安,如何与我爹,与君黎大人交代!”

    沈凤鸣听他提到君黎,不免道:“君黎?”

    夏琛看他:“这玉佩是当初君黎大人所赠,我将我爹临走时留与我的随身佩玉同他交换,便视他此玉亦如家传之重,时时佩戴从不离身,如今方至建康,就被东水盟大剌剌取去,沈大哥说,若换作你,是不是也定必取回,总不能就此怕了,灰溜溜回去等我爹、等君黎大人知道,等他们来替我出这口气吧?”

    万夕阳等倒是晓得个中故事,唯夏钦父子大为惊讶,“你的意思是——这块玉是夏琰给的?你将夏家庄传下的玉佩赠给了——黑竹会?”

    夏琛早知这些叔伯兄弟对夏琰十分不屑一顾,闻言也不意外,只犹自捏着信笺,那纸已皱作一堆,“有何不可?”他咬着牙反问,一时甚至忘了长幼。

    夏钦还待说什么,沈凤鸣已道:“夏前辈也不必担心,莫忘了——拓跋教主这两日也该到建康了。有他臂助,我想那东水盟主必要忌惮几分,我们要取回玉来,也非不可能。君超也稍安勿躁,我们为今之计,先寻一处安定所在落脚,万勿分开,待见了拓跋教主,再商量那些。不管这玉佩是君黎的也好,是君超的也好,总之——取它回来总是没错。此番来建康,可不就是为了挣个面子么?”

    他说的在理,夏钦只得罢了。

    ----------

    夏琰的提亲队伍,此时也已走了大半日了。

四七四 断玉玢璃(二)

    早上起来的时候,夏琰细细理过了衣饰,其中包括那块许久未戴的佩玉。不管怎么说,今天于他是个重要的日子,他总要整齐焕发些。

    若是他一个人,去一趟徽州途中原本不必过夜,只是队伍逶迤,这许多大车时时需要停下休息,加上仪王行制繁琐,王妃更经不起劳顿,走得十分缓慢,一日的行程便掰成了两日。

    也好。数百人的府军随行,山林贼寇自是不可能来打主意,虽然带着如许贵重彩礼,难得一路还轻松自在。

    他随着队伍随意倚在一口箱子休息,下意识抚摸了下腰间的这块悬玉。大多数时候他更在意的倒不是玉本身,而是悬住它的那丝同心结。那日与刺刺争论剑穗该不该还给他未果,闹腾间反不慎将剑穗拆散了,刺刺干脆将之新编作一个简单的同心结,还是与了他。他并不掩饰心中得意,拿来做玉佩的系绳,初时悬的是自己的那块“玢玉”,后来与夏琛交换了,便佩了新得的这块。

    刺刺离开之后,他睹物神伤,同心结连带着玉佩都收了起来,直到这次出行才重新拿出。同时取出的还有刺刺褪下的那对金色腕钏,他将之藏在襟怀。虽然——他备了许许多多的礼物,可心里真正看重的还是这一对钏子——总觉得,要亲眼见着她肯重新接过这对信物,戴在腕上,他这颗心才能真正放落。

    而此际,心依旧悬在空中,如这块坠玉,每走一步,都要晃动得更加剧烈。

    午后,车队已到了青龙谷外树林。

    他有心陪朱雀前往白霜墓前祭扫,朱雀却摇手,示意自己独去即可。

    “你在这等我。”朱雀扼要道。

    他只得答应,待朱雀离去,令车队就地停下暂歇。

    天不知为何阴沉起来,本就不明亮的日头愈发昏低。约摸等了盏茶工夫,张庭拍马靠过:“君黎大人,我看令队伍先动,仪王他们先行如何?万一下起雨来,先不说仪王是不是受惊,这许多物品,怕也不便。反正这些东西动起来也慢……”

    他思忖了下,点头:“你先领他们往谷口方向去,距离青龙谷三里之地停下,不必通报入谷,我和师父马上就来。”

    张庭向他行一礼应过,招呼人马去了。

    车马辚辚自身侧而过,他的目光却投向林中。

    冬日一贯的凝重肃杀很容易让朱雀追忆起过去两年来此的旧氛,哪怕今日为了夏琰提亲之故,他着了一身遍绣红纹的绛紫,在旁人眼里,不似吊唁的样子。

    于深眠地底的白霜而言,大概这样的他才更好辨认。

    在被那场大火毁去容貌之前,朱雀,原本就偏爱那些鲜亮的颜色。在苦寒的“临云崖”和“不胜寒”——大概也只有那样的衣着能让他觉出活气来——大概这也是十几年的牢狱之后,他少有的留下了的一点少时习惯。

    白霜的墓前很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果品祭物,一切与每年来时一样,他知道这是因为单疾泉总会比他到得早。他缓缓一步步走到那块熟悉的碑前,也与往年一样,矮下身,放置好自己的香烛祭品,静了一会儿,方抬头望向墓后那个人影。

    “你等我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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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琛等了很久,才等到消息。子弟回报,除了鲁守和王松柏,昨夜失踪的至少还有一个人——人称“董掌柜”的董金和。这仿佛证明一切并非针对他这一行人而来,可也愈发证明——武林人士失踪之事绝非偶然,定有人在背后谋动。

    若说这三人之间有何关联,除了鲁守和王松柏是夏琛本来要拜访的之外,董金和与夏家庄并无交情,依万夕阳的说法,此前全不认识。董金和虽在江湖上有个“董掌柜”名头,但称不上世家门第,亦仅限于在建康府一带有点名望,出了江南东路,似乎便少有听闻,比起鲁守、王松柏的影响,自是相去甚远。

    城中已有不少江湖门派聚集,住店亦可见各色旗号纷起,显然都是为着后日的“江南武林大会”而来。三个失踪者之事在各门派间亦传得纷扬,不过——大约“失踪”不比“身死”或是“负伤”,毕竟只提了个悬念,并无实证,加之大多数外来者与这三人未有深交,也不过交头接耳几句,等着“或后日会上便会出现”,如此也就罢了。

    沈凤鸣这晚再去了趟鲁府,鲁守依旧没有消息。他虽觉此事恐不似简单,但在他人地头上,也不兴为此大肆去查,也便只能回来。几人规规矩矩寻了家客栈看住夏琛,防着有失,心里思忖,待来日见了拓跋孤,大概便可腾出身来,多访查些了。

    只是,腊月初二清晨,在拓跋孤现身之前,先等来的却是另一个惊人之讯。

    这一夜,人称“芙蓉罗刹”的印芙蓉,“江南渡”主人韦燕行,开善寺住持洪澄禅师——皆是江南武林数得着的名字——继鲁守、王松柏、董金和之后——亦失去了踪迹。

    若不是此时的建康内外大街小径抬头低头都是武林中人,大约事情还没那么容易传开。三个人失踪或也自欺欺人地罢了,可是六件失踪案——再不当回事的亦始觉骇人听闻。如此,客栈一整天皆闹哄哄地议论个不住,总算有人似乎寻着了些苗头,将六人共同之处稍许串了起来。

    “据说,那六个人,虽非一条道上的,”万夕阳回屋里,说了结论,“但此前都发过话,好像对东水盟不大满意。”

    他话音落了,却没有人接话。在东水盟大会前夕,一下失踪了六个对东水盟不大满意的人,瞎子也看得出是怎么回事。正因为太明白了,竟叫人不知该如何发出质疑来。

    夏琛闷声不响,只将昨日那封无有一字的信展开。挑衅么?若昨日还认为是挑衅,今日的他,就真该觉得庆幸了。分明——曲重生本来就没打算隐藏自己的目的——他本来就没打算作任何的伪装。在东水盟大会之前将一切虚浮面纱都撕下,予所有人如此警示,他的意思太明白了。

    自己——会否也如那六人一样,本是大会之前就该解决的麻烦?“江南第一庄”夏家庄的少庄主——若自己也失踪了,对江南武林来说,该是多么振聋发聩的一记告诫?可却也正是这一事唯令他无法想通——为何最后,襟怀里留下的是一封无字之书,而不是——入心之刃——不是任何致命的手段?与其说这封信是侮辱或是挑衅,他此刻倒更觉像是某种提醒。他双目似要将这张白纸看得透背,只觉得——这上面本应有几个字——有一个也好,也能让他知道,能得手却又不下手,究竟是何用意。

    默抑至极的气氛里,外面的子弟突然闯进来:“青龙教!”

    青龙教的旗号,算是这场大会之前一道劈散浑浊的劲风——非仅是对夏琛一行而言。在这沸沸乱乱、猜疑不断的金陵城三十年来最大的武林聚会的前夜,“当今武林第一高手”拓跋孤——这个名字,还是将此时的江湖浮沫压下了几分。

    人群很自觉地给青龙教让开一条道来。哪怕青龙教所在的徽州与这建康算不得很近,此际众人心中终也都忆起:江南地广,徽州——亦在其中。青龙教远道而来,若竟也支持这东水盟主,那么——明日无论曲重生说什么,便真个再无人与他作对了。然则亦有人寻思——距离武林大会尚有最后一夜,不知今晚更有哪三个人要遭殃?倘青龙教竟对东水盟亦并不买账,明早所见,又将是何等光景?

    夏琛闻报大喜,立时起身,子弟已将人引上楼来。夏琛一行虽不曾特意遮掩却也不曾引人注目,但青龙教连人带旗帜这一来,凡住此店武林中人,自然注意到了此处。有见事清明的心中立时猜到了几分,当此时却也不敢喧哗议论,只因青龙教来人甚多,一伺屋门闭起,门口立时站了四个教众冷脸把风,乌合之流不敢多看,只得各散归座。

    人甫进屋,夏琛一颗心却立时一落。即便——为首之人戴了防雨斗笠,还不曾摘下,他也辨得出——那根本不是他的表哥拓跋孤。

    沈凤鸣的目色急遽变化,比夏琛何止暗沉了数倍。发信向青龙教求助的主意是他出的,拓跋孤亦明确复信将援手建康之会——他从未想过如此可能——想过——拓跋孤竟不曾亲至,所谓“援手”,会是——他十几年期而未得的——程方愈。

    程方愈取下斗笠,夏琛强忍失望,与他行礼:“程左使。”还是问了句:“我表哥没来么?”

    程方愈回了一礼:“少庄主。”便道:“教主收到少庄主快书,可惜谷中另有要事,故此特令方愈前来相助。”

    夏琛尴尬一笑,“我……我以为表哥会来,他回信里的意思……大概……大概是我误会了。”

    程方愈没有回答,目光与在场一一相对,于沈凤鸣处,停留得稍久了两分。

    虽则他除鸿福楼上一面之外,其实没有与今日的沈凤鸣相逢过,亦不识他与自己昔日有何渊源,但沈凤鸣在洞庭一心要取他性命之事,单疾泉必早告他知晓。他亦未动声色,只笑笑开口:“少庄主身边得沈公子这等高手,实不必太过忧心。”

四七五 断玉玢璃(三)

    沈凤鸣双目微红,却没有出声。上一回——他在洞庭不曾按捺住心头之恨,强要对“程方愈”出手,或当真多少推波助澜了单无意之死;这一回——他再是心潮翻涌,又如何能再任性妄为一次?倘又令得夏琛因此与危险多近一分,他实不知又该如何回去面对君黎,若程方愈当真是来帮手,他深知自己无论想做什么,都只得忍到这次武林大会尘埃落定之后。

    他咬了咬牙,将不自觉握起的右手强自舒平,平复表情:“程左使言重了。这两日建康发生了些事,只怕情形比左使所料愈发不妙。当日君超书信里写得清清楚楚,此行凶险万分,他独木难支,故此向拓跋教主求助,我记得教主明明答应亲来,怎么却又不顾念这……”

    言及至此,他忽忆起什么,面色微变,语声转急,“我记得君黎送书至单先锋,得的回信亦是拓跋孤将赴建康——绝非君超误会——为何结果来的却是你?程平回谷省亲,难道更应留在青龙谷的不是你?”

    程方愈闻听至此面上笑意稍敛:“平儿回青龙谷了?”

    沈凤鸣忽有了个极不好的预感,劈手便抓向他衣领:“你不知道?拓跋孤没有告诉你?他出尔反尔,究竟想做什么!”

    程方愈不避不退,却也不肯由他如愿,右手一抬,拿向沈凤鸣手腕,将触未触,指已灵活如化游蔓,便要顺他小臂擒缠而上。沈凤鸣腕上转动,不待他缠实先自隙缝间灵活翻出,但手上去势到底是阻了一阻,难及对手颈领,当下里五指向下一张一旋,又捏向他衣襟,袖间隐刃似有意似无意的,已向掌心中滑去。

    “沈大哥!”夏琛不虞他忽然便动手,脱口喊了一声的光景,两人已过了两招。夏琛只怕闹僵,仓促伸手相格。他身手虽不比沈凤鸣,不过沈凤鸣见他插手,微微一怔,掌臂稍许伸缩,尚未滑至手心的匕首重新隐入袖中。目光对上程方愈并不戏谑的面色,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适才的一瞬,是不是——出于那埋藏在心里十八年的本能——竟忘了那些隐忍,不知不觉便欲向他递出杀手。

    稍许的迟疑已足够夏琛一把握了他手腕,“沈大哥,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沈凤鸣一双眼睛依旧死死盯在程方愈面上,强抑的口气阴沉如铅:“拓跋孤留在青龙谷究竟有何图谋,你说清楚!”

    程方愈面色也阴了些,吸了口气,“沈凤鸣,你最好弄清楚,青龙谷是我们地头,教主留在自己地头上,做什么你管不着!”

    顿了顿,他又加一句:“如果——真有人要为此遭殃,那也只怪——他自己送上门去!”

    “你说什么!”沈凤鸣怒极眦目视他,半晌,忽松下面色冷笑:“是么?那么令郎若有任何不测——是不是也怪不得别人?”

    程方愈目色移动,口唇也动了动,似欲反驳。夏琛看出他的犹豫之色,忙道:“程左使,内中必有误会,”便也不管不顾,先自把沈凤鸣拽到了桌边,“这个当儿了,我们先——先坐下来,把眼下的事情说清楚,可好?”

    程、沈二人对望一眼,未再说话,只有目中掩不去的蔑视与隐火,荧荧欲燃。

    ---------

    冬日凛风吹过幽林,枯叶发出毫无生机的槭檫之声。

    墓后的人在听到朱雀的问话后笑了一笑。“你好像一点都不意外我在这里。”

    “意外,怎么不意外。”朱雀表情依旧冷漠漠的,“好几个消息都说,你此际应该在建康。”

    他拍了拍双手上的土尘,“我本来真的信了,我以为——你再怎么样,总不会拿夏家庄的存亡冒险——那毕竟是你母亲这边唯一的亲眷了。”

    对面的人面色不变,“后来呢?”

    “拓跋孤。”朱雀收敛起面上淡冷,语气转肃,“我不与你兜圈子。今日我来不是找你,不管你是为何决定留在此地,准备做些什么,我只告诉你,我朱雀今日是给我那个徒弟来提亲的,你最好不要与他为难。有什么恩怨,都不在今日。”

    “是么。”拓跋孤只道,“我若不信呢?”

    朱雀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你自己看看——”拓跋孤忽亦收敛起容色,迈步向他,“你,‘大内第一人’朱雀,我拓跋孤多少年的夙敌——带着你的得意弟子,黑竹会之首,大闹过我青龙谷的夏君黎——带了你的殿前司长,趁着我离开便在我的地头横行无忌的张庭——更带了数百禁军,被坚执锐,就在我青龙谷外,明火执仗行若无人!”

    他愈说愈是面色深暗,“你要我如何信你只不过是来提亲,朱大人,换作是你可相信!你以为区区哪个‘亲眷’就能叫我再将青龙谷向敌人悉敞以待——你以为我还会上第二次当?”

    “我既为君黎提亲,自然要与他同来,至于张庭与禁军——都是仪王的随卫。”朱雀淡定道,“这是王府行制,仪王身份特殊,他要来青龙谷,随行人众,亦非我一人制下,你大可不必草木皆兵。”微微一停,“话我都说清楚了,教主若是讲理,想必不会拦阻,待我见过卓燕,商定亲事之后,自会离去。”

    他甩了甩衣袖,算与拓跋孤告辞,方转身,迎面树木影绰间,隐隐约约漏出又一个人影。

    朱雀神色微变。月白的袍,火红的绫,在这肃冷枯冬之地,如烈日忽然灼目。

    “你心里清楚,我今日不可能容你轻离此地!”身后拓跋孤一个字一个字厉声道,“收起你那百般说辞,莫以为我不知晓你在想什么。”

    朱雀没有看他。他定定地看着面前拦住了去路的那个人影。

    ——如果更加上凌厉,拓跋孤的确有把握将他留在这里。

    “你……也认为我来这里别有目的?”他开口,显然是向着凌厉。

    “我不知道。”凌厉的声音随风飘过来,如红绫随他广阔袍袖浮在空中,“或许没有。也或许——真有。”

    “你理应最清楚——今日之事于君黎是何等分量。”朱雀道,“你不是一直自诩他师长——你莫非连他这点真心都不……”

    “你不配与我谈他的真心。”凌厉冷冷打断。“朱雀,你心里很清楚,若没有你,君黎这桩婚事,青龙谷不会为难。你全凭着一己私心强要插手,至于他怎么样,你根本没放在心上。既然如此,也莫怪旁人猜疑——你是以他为借口——来这里另有所图。”

    “是么。你这番话,可敢当着君黎的面说?”朱雀语声亦趋狠锐,“我告诉你,今日我若不来,凭拓跋孤这番算计,君黎今番只算是自投罗网!你若真是关心君黎,现在就该去林外接应于他,而不是在这里挡我的路!”

    “无稽之谈!”凌厉冷叱,“你若真觉我们要算计他——你若真是为君黎好——又为何还要容他自投险境?凭你难道还拦不住他——现在却寻这等拙劣借口!”

    朱雀呵呵大笑,“凌厉啊凌厉!枉那小子还以为——你是他的指引知音!你难道竟不晓得他,为了卓燕那个女儿,他有什么事情不敢做?有什么刀山炼狱不肯去?有什么人——哪怕是我——拦得住他!到底是谁不配谈他的‘真心’——我当然不拦他,我甚至不会劝他一句——我只不过绝不容他跟着你这等人来提亲——因为你只是拓跋孤的一条狗,你保不住他!”

    凌厉目中终是闪过一线怒意。他没有再说话,只有右手中红绫一瞬受力绷起,乍乍然坚硬再不是平日柔软闲适,这个月淡风清的翩翩公子,因为这丝愤怒,一刹露出了二十年前,黑竹王者的模样。

    朱雀却反而转过身,将自己的后背留给这样的危险,要以此显示他的无限鄙夷。他的目光扫过拓跋孤,停留在墓碑。“白霜,你看,”他放轻语声,旁若无人地与地底之人交谈,“当年这两个人欺上我们的朱雀山庄时,天下人都说是他们占理;这么多年后,我到了他们的地头上,明明没有恶意,可怎么也还是他们有理?你说,我是不是疯了,竟以为这样的人,还可与之说理?”

    坟前的烛火晃了两晃,将两缕黑灰的烟色熏在墓碑之上。

    他伸手,在墓碑一角轻轻抚了几抚。究竟是他借机要欺青龙教,还是青龙教借机要对付他,仿佛都已不重要了,只剩下一触即发,再无法相容的急迫。他有点后悔——如果早对青龙教动手,或就不会有这许多枝节。只惜今日话已至此,有些事是当真无法辩明,拓跋孤——大概是真的决然不容他再有离去的机会。

    如果不是程平大婚那晚突然提出要回青龙谷让他生出了极多不好的预感,他原打算就由得夏琰依原计划请凌厉来提亲便罢。他在其后反复思量着程平得的那封不知道到底写了些什么的家书——与这个已受了不知何人极多蛊惑而变得早已不似往旧的拓跋孤。他不知真相是什么,只不过,终不肯容他独自冒险。

    哪怕——他知道凌厉有句话说得不错——自己此来也许的确适得其反——他也非来不可。如此,无论发生何事,至少他还能以自己的方式来解决。

    手从墓碑离开,耳听得三个人的衣袂都在忽忽而起的风中猎猎作起响。“好,一起上就是了。”话语如此从容,唯有此时此地陡然从身心间暴裂而起的黑沉杀机,一瞬笼罩了整个林间。

四七六 断玉玢璃(四)

    夏琰亦看到了变化的云色。铅云压林,低得似盛夏骤雨前的乌云翻墨,不似冬日常见景象。

    不知为何,朱雀许久都未出来。他坐在林边,百无聊赖地以枯草占卜。出行前当然是推算过吉凶的,就算他不是自己动手,也有的是专司谈婚论嫁的媒妁姑婆与他细论吉日良辰、三书六礼。他谈及婚事心情颇好,也不嫌繁琐,一切都郑重仔细地商议选定,那媒人一向话多,这一路亦然,他亦不觉聒噪,反觉有人言语,能压住心头忐忑。

    他将几缕枯草随意散出,欲借落地之态卜筮前路,求个心安。北风却一霎露出狂啸之态,轻草呼然一瞬失去踪迹,枯叶自远夹尘倏然旋至,扑打颜面,呼吸都一时艰辛。

    他下意识侧过脸,掩面避风。抬眼望天,久压的铅云竟亦于半空随大风变化滚动,仿佛昭示着——将来的或竟是场罕见暴雪。

    有一点点凉意,不知是雨是冰,细冷地扑在颜面,大约,正是前奏。

    “君黎大人,”身边还留着两个从朱雀府里跟出来的亲随,此时忍不住开口,“我看天真要变,要不要先走?属下等在这里等候朱大人。”

    君黎还未应声,“得得”声响,队伍消失未久的前路,张庭再次纵马返回。“君黎大人!”他未到近前已然高喊,“朱大人还未出来么?”

    “还未,我正打算进去寻他。”夏琰解开拴马,“想是差不多了,我去催他一催。”

    “大人。”张庭滚鞍落马,上前拉住他,“先莫要去了!”

    “怎么?”夏琰狐疑。

    “前面——单先锋,据说已在谷口迎候多时了。我们人马上去,还未到约定之地,就逢了他的人接应,想来他知晓我们今日到来,早早派人出迎。我担心失礼,令媒人先将书礼递去了,东西也先往里送了,说朱大人与君黎大人你随后就到,但——我想着叫单先锋一直等总不大妥当,故此赶快回来,君黎大人要不先去见过他罢,张某人在此候着朱大人便是。”

    夏琰微微犹豫,“按礼数,理应是师父携我拜见他……”

    “话虽如此……再怎么样,总也比让‘丈人’久等的好,况还是这般天气。”张庭道,“君黎大人与单家不比旁人,与单先锋和单姑娘都不是没见过,依在下看,不必太过拘泥。”

    夏琰向林间望望。朱雀这脾气,莫非是有意要让单疾泉久等?倘知道自己不听他的话,独自先去见了,定要生气。不过——朱雀生气的时候还少么?私心里他其实亦有几分担心朱雀与单疾泉当面相见,那气氛定有些不自在,寻个巧减短些尴尬未必不好,最多是事后叫他说几句。反正书礼都已进去了,媒人想必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朱雀来了就行,不在意早晚。

    想定便道:“那我就先去——张大人也与我同往吧,此间有他们两个。”便吩咐两个亲随,叫一个留在原处相候,一个入林子去寻朱雀禀说。

    两人并肩纵马,虽是有几分赶急,却也行不了太快。“对了,仪王还等着吗?”夏琰道。

    “这会儿多半已进去了。”张庭道,“青龙谷的人既然出来了,总不能还强拦着不给见。”

    “没想他们会出来迎接。”夏琰有点不知是忧是喜,随口与他碎念,“师父也是,去这许久——天气也变得快——总之是要与我些出入,不肯全随我愿。”

    张庭笑道:“这是好事多磨——意外之中才见喜。若太过顺当,哪里现得出我们一番‘披荆斩棘’的诚心。”

    夏琰笑笑。他心里也是这般想的。只要——结果能如愿,这些都不必放在心上。

    赶路不多时,果见了向琉昱带人候在路旁。雨滴已大了些,打在面上好似一粒粒冻硬了的冰渣,等候的人已一个个拉上了斗笠,冻雨打在上面“嗒嗒嗒”的声响,足见天是当真变了。

    派向琉昱出谷三里之外迎接,这等礼仪比之往日,单疾泉当真已算给足了自己面子。夏琰忙近前下马,向前行礼,“劳向前辈久候,实不敢当。”

    向琉昱向来不大喜欢笑脸迎客,纵然理应是喜日,也木板板,淡泊泊,脸色不好的样子,只是稍微扯动嘴角回礼:“君黎公子客气了。朱大人不曾同来?”

    “师父就在左近,很快便来。”夏琰道,“如此天气,我先随向前辈往谷中去吧。”

    向琉昱犹豫地向他看了眼,点头道:“好。”

    他像是并不心急,又像是另有心事,领着夏琰、张庭二人,走得并不快。夏琰几次欲问起刺刺的情形,都见他并未向自己这边看,思及他一始相识就对自己不那么待见,想来不大高兴与自己搭话,便也罢了。

    如此一来,心情还是冷却了几分。哪怕单疾泉夫妇应允了自己这次提亲,要想真改变了青龙谷众人的态度想来也不大容易。不过反正将来——也不消多与这些人打交道,如今大家能做到这般礼节便是了。

    程平携着新妃早已入谷,三百府军直挺挺立在谷口,与青龙谷守卫直颜相对,不晓得的还道又有什么剑拔弩张。夏琰看得有点哭笑不得,“张大人,你叫他们不必黑脸白刃的,稍走远些扎下休息就是了,这般凶恶做什么。”

    张庭苦笑低声:“君黎大人又不是不晓得这府军跟了来是做啥的……本来还待随着进谷的,后来仪王坚持要人在外面等他,我想着青龙谷里总出不了岔子,再说今日也不便弄得颜面难堪,便叫人留在外面,但……若仪王真有个什么,我们该做什么还得做。”

    夏琰明白他的意思。亲王出巡或是出游,当然要有随卫,但寻常百来人也就差不多了,似仪王这等三百多人跟随的,与其说是保护他,不如说——是与他个威慑,叫他休要动念赖在青龙谷便不回去了。若青龙谷真个有什么歹心,这数百人,加上朱雀、夏琰、张庭,总也叫青龙教讨不了好去。

    他还是笑道:“仪王应允了与我同来同还,这些不过是个形式,真要用上还了得。”

    张庭便下了马,与府卫之中几名队长说了几句。三百人这才稍许往边上散开了些。

    冰雨愈发大了,夏琰两人不得已,也将雨笠戴了起来。由向琉昱领着走过了谷口,他不知为何觉得这谷中气氛有几分诡异,细看却又看不出什么来,待到仔细辨别,他渐渐觉得,似是因——今日青龙谷的颜色太过黯淡了。

    这是种很难说清的感觉,但一个阴云密布,冻雨纷落的腊月天,无论这个山谷往日里是如何青翠鲜嫩,各色斑斓,终会显得黯淡。那些落了叶的树木变得光秃,那些没有落叶的亦显得颓丧,爽朗的一切皆被沾湿变暗,就连蛇虫都不会在这种天气有任何生气。

    一定是因为——自己这一路所见太过光鲜了。他心里说。行伍里每一个人都穿着喜气的衣服,每一车礼箱都刷过了鲜色,就连身下的马的鞍挂都妆饰过——而这些离开视线之后,再看身周,一切自然而然都显得黯淡了,绝非这青龙谷有什么古怪。

    然而,有一瞬间,终于有些什么东西刺痛了他的眼。他下意识一拉缰绳,停了下来,极目透过朦胧而起的雨雾,向远处望去。应该——没有看错,在那枝树梢上,一缕暗灰色的布条正在风里沉重地翻飞。那是纯白经了风雨和尘垢的颜色。他猛地转头四顾,愕然发现自己原来早已被这样的灰白所包围。他在两个多月前从风霆绝壁眺望过那场白事。那些不知该被称作是褪色了的还是染色了的悲悼,数十个日夜之后,在冻雨落下的间隙,依然附着在同样灰暗的背景色里,在远远近近的树干与树枝间耷拉或飘摇。

    ——那个少年的死,还远未被遗忘啊。

    “君黎公子,怎么了?”向琉昱意识到他突然的停顿。

    夏琰重新跟上来,几丝被雨笠揉散的湿发粘上面颊,他的神情竟显出几分苍白。

    “向前辈,我是不是……太心急了?”他低着头,喃喃好像在自语。

    “什么?”向琉昱没太听懂。

    夏琰还没回答,前面忽传来一阵高朗笑声:“来了来了。”

    他心中一震抬头,单疾泉正快步迎来。他没有穿蓑衣斗笠,一直是站在伞下。与他打伞的是单一衡,十五岁上下的少年身量大概还未完全长满,在父亲身边显得稍稍低了那么一些,单薄了那么一些,不得不全力伸高着手臂,才能将风雨遮开。

    ——若是单无意的话,他已比他的父亲高出一些了。那副宽肩细腰的身材——大概是天底下所有父母最期待的模样。

    夏琰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回过神来。来人只有单疾泉父子两个,没有随行,没有顾笑梦,当然更没有刺刺。

    大概是天气之故,青龙谷里的这条小径静幽幽的,再不见多一个人影。单疾泉的亲迎——虽然本应隆重热烈,也因此显得冷冷清清,没多少欢迎的意味。

    “单先锋。”夏琰松开雨笠,向前行礼。他倒不奇怪父子两个会在半途来迎,反奇怪适才那许多彩礼行头,怎么这么快就搬完了,还有那个多话的媒人,难道不应该跟在单疾泉身边说长道短么?

    转念一想,顾笑梦和刺刺应该亦在等着。比起与单疾泉说长道短,媒人大概还是喜欢留在家中与女眷聊天。

    他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漆封。“这是我师父送呈单先锋的帖子——虽理应是他老人家亲奉,不过他——有事耽搁了,我却不敢耽搁正事,故此——逾矩奉上,还望单先锋不要见怪。”

    “好说。”单疾泉浑不在意,笑伸手接过,“朱大人想必是去‘旧人’那了?”

    “是。”夏琰道。“本来是想等他同来,没料听闻单先锋已经冒雨在等,故此尽速先来了。是我计划不周,还望单先锋……”

    “都来了就行。”单疾泉淡淡道,“先去家里吧,这里不好说话。”

四七七 断玉玢璃(五)

    马交由了向琉昱带来的人另行牵住,夏琰随着父子两个往家里去,张庭跟随。重新戴上雨笠,“嗒嗒”声却弱了——那些坚硬的冰渣子,好像又转为了柔润的细雨。

    行走间,笠下有限的视线里,他注意到前面单一衡的腰间悬着的刀鞘。有点旧的黑色,看起来有一点点像单无意——那把他总是炫耀着承继了“单家刀法”,却其实没挥舞过几回的刀。刀被一根醒目白色腰带系在腰间,沾湿了的系结耷在刀柄旁,与远处树梢飞舞的那些灵幡何其相似。

    夏琰在略感晕眩的错觉里再次回过神来,一种不真实的恐惧闷压欲发,可是他找不到发作的理由。

    “单先锋……”他开口,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今日是真心实意,为着刺刺来的。我也自知与青龙教算不得交好,若单先锋对君黎有任何不满,只管明言。”

    “对你有什么不满?”单疾泉稍许回头,看了他一眼,笑笑又转了回去。“君黎,你很好。”

    夏琰怔了一怔,“单先锋的意思是……”

    “你很好。这世上很多男子都比不上你。凌厉也好,朱雀也好,都将你视作得意门生,我也当替刺刺庆幸,竟能得你倾心以待。”

    夏琰沉默着,不知他这番言语有何深意。

    “你在梅州替刺刺挡过一死,当时我虽心有不甘,但如果刺刺一定要跟着你去,我便就这样放手也罢。你那时自称与朱雀反目,我本以为——你不会再回他身边去。”

    夏琰依旧没说话。他可没忘,与刺刺自梅州回来,是单疾泉以他“朱雀弟子”身份为由,将他关入青龙谷监牢,试以此要挟朱雀。要说自己最终回到朱雀身边去,大概他那日之举亦占了一半的功劳,今日忽然提起那般“以为”,夏琰实有几分不“以为”然,不过顾念着今日场合,当然不会似往日般出言反驳。

    “你回去之后,你我之间的立场便此变了。”单疾泉接着道,“无论旧日里我如何器重于你——无论是在天都峰上,还是梅州城外,我都可以救你——但朱雀的人,终究与我青龙教有极深之隔阂。是以后来我几番与你为敌,并非我对你君黎有何不满,只不过——我不大能肯定,你对刺刺这份心,若与对朱雀比起来,孰者更真。我不想她有一天因你陷入两难——只因我认为,朱雀与青龙教这份旧仇,终究是不大可能永远相安无事的。”

    他说到这里站住了,半侧过身来,伞下的目光显出几分怜悯。雨在此时变得更轻,水丝依稀柔化成了点点白色,江南特有的温软细雪开始柔美而薄碎地沾在他深色的袍袖。

    “你问我有何不满。”单疾泉叹了一口气,接着道,“我没有什么不满。刺刺心里认定了你,原也是为你不顾一切的。但我总想问,不顾一切之后,她又得了什么?今日你虽然郑重来提亲,但令得你与她终究要生出不安的那些事,一件都没有变,纵然你将全世界之彩礼美物都献了来,你与她,可会与以前不同?”

    “当然会与以前不同。”夏琰忍不住辩解,“先不说——我师父从未与我提过,要与青龙教为敌,他既然肯为我来提亲,自也是愿意自此不与青龙教为敌——便算他当真与你们有任何旧怨,这与我同刺刺都没有半点瓜葛,那些所谓的‘不安’所谓‘旧仇’,皆是外人所强加,我与她之间,分明没有半点逾越不去之隔阂。”

    “真的没有么?”单疾泉冷笑。“那么,无意算什么?”

    夏琰咬了咬牙。他其实想说,无意之死的责任本就在你。他到底是忍了。“单先锋与我说这一番话,是想让我怎么做?”

    单疾泉仿佛一直在等着他的这个问题,闻言笑了笑道:“容易。只要你离开朱雀。”

    夏琰目光动了动。“我若与刺刺成亲,当然不会再与朱雀住在一起。”

    “我说的‘离开’,不是这个意思。”单疾泉道,“我说的是‘彻底’离开。”

    “是要我不再认他为师,老死不相往来?”

    单疾泉摇了摇头。“是要你杀了他。”

    他吐字淡然,夏琰整个心神却因这六个字震了一震。“我若说做不到?”他脱口而出。

    “旁人可以说做不到,但你——你是朱雀最不防的人,而且手里还有整个黑竹会。”单疾泉淡定道,“你怎么能说做不到?”

    “单先锋!”夏琰终究忍不得,“我不知你是要试探我,还是当真。我早早托凌大侠递上拜帖和礼单,我早早告诉你我师父会替我来提亲,若你当真对我、对我师父有如此天大的不满,根本不想将刺刺许嫁于我,大可早早拒绝,为何假惺惺应允,回信邀我们前来,却说出如此匪夷所思之言语!”

    他抑着口气,却已抑不住心跳急剧,对面的单疾泉面上却淡笑如故。“罢了。”他只轻飘飘地说了两个字,侧首看了眼单一衡。单一衡手上一松,大风如有预知般,“呼”一声,将那纸伞瞬间吹得极高极远。

    几乎便在同时,小径边,树干后,高高低低的人影已现,不知多少弓箭——一如当初——再次将狰狞的尖星对准了他的要害。

    夏琰已不知是不是该感到意外。从方入谷就已那么腥腥扑鼻的诡异敌意,他始终说服自己,不过是错觉。那么近的弓箭埋伏,他始终告诉自己,只是雨声。可惜雨声终于已渺,漫山遍野开始落下的已是雪花。那一腔温暖的热情,终于也要冷了。

    “单先锋,怎么又开一样的玩笑。”他鼻腔里有那么些酸楚,还是试着作出最后的挣扎。他抬起双手,“你看,我来这里,连兵刃都未携……”

    “早知你不会答应的。”单疾泉却根本没有接他的话,“不过说实话,君黎,这事真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笑梦、刺刺,她们都是这般想——想要试试你心里究竟将她看得多重,现在看来,还是朱雀重些。”

    “是么。”夏琰反冷笑,“你可敢让我见刺刺,让我当面问问她,这事是不是她的主意?”

    “凭你还想见我姐姐!”在旁按捺至今的少年终于忍不住,伸手指他,“上次要不是她拦着,我早就……”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单一衡身形突然向前倾去——他亦不知忽然从何而来一股大力,竟拖得他立足不稳,连忙想要拿住身形,那大力岂容他半分挣扎余地,身体越发向前一冲,待醒过神来,喉上一凛,两根陌生的手指将触未触的,已按在他的咽口。

    父子两个与夏琰之间原本还有些距离,单一衡伸手这一指却将自己一条手臂送近了去,夏琰如何肯放过这稍纵即逝之机,久蕴之“流云”倏然缠绕过去,径直将他整个人掀扯过来,就连单疾泉不虞有此,反手一挡竟也只及拉脱了少年一只衣袖。

    不够高的少年,刚好够夏琰将指轻松扼在他咽喉,视线越过他头顶,对上对面的单疾泉。

    “我要见刺刺。”他只说了这五个字。

    单疾泉爱子受挟,他面上却浑如无事,“有本事你就动手。刺刺现在还在给无意难过,你再把她弟弟也杀了,且试试她会将你当亲人还是仇人。”

    “爹……”单一衡先惊住了,“爹你救我……”

    “你与我这般僵持也没用。”夏琰面色也不变,“我师父很快就来,谷外还有三百禁军,张大人也在这。就算我手里没有一衡,凭你——你以为今日讨得了好。”顿了顿,“劝你将弓箭都收了,我还可以告诉我师父,今日一切顺利。否则,你也晓得他的脾气。”

    单疾泉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我当然晓得你师父的脾气。”他笑道,“我晓得——从他决定陪你来青龙谷的那天起,他就注定回不去了。”

    笑意陡然停伫。一丝暖意也没有的口唇,寡淡吐出两个字。

    “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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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凤鸣看着程方愈不断开合翻动吐出言语的两片唇,脑中反反复复的却只想象他寡冷吐出那两个字时的样子。

    “烧了。”

    视线有点模糊,恍惚间分不清往昔与今时。程方愈在说些什么,他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也不认为有听的意义。

    直到万夕阳接了话,他的神识才飘回来些。

    “程左使说起的这事,我倒是也知晓一二。”万夕阳道,“不过自从老庄主过世,拓跋教主同庄主每年都要走动,这么多年交情下来,谁都不记得那段过节了。”

    “真的么,万叔叔?”夏琛犹自不肯相信般看着他,“爷爷当真与表哥有如此过节?”

    万夕阳叹了一口。“老庄主当年在江湖上——在抗金群雄之中——虽说都是响当当一号人物,哪个不知他的侠肝义胆?但……咱们关起门来说句实话,老庄主就是待外人太好了,待自家儿女,脾气……反倒差了些。”

    “这何止是‘脾气’差了点。”程方愈冷然道。

    夏琛有点失落地垂了头,“难怪……难怪表哥这次不肯来帮忙。”

    万夕阳见程方愈面色不大好看,忙道:“不管怎么说,拓跋教主还是请程左使前来援手,足见对夏家庄仍有情分在,只不过这‘东水盟’的事源起老庄主,他旧事未能释怀,不肯亲至,亦是人之常情。还要有劳左使,这趟回去,向拓跋教主多有致谢,正好我们庄主年前亦是要回来了,我定也消告禀过他,年节再来青龙谷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