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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八 断玉玢璃(六)
哪怕没有仔细听程方愈说话,沈凤鸣也大致弄明白了——总之就是拓跋孤跟已故老庄主夏吾至有旧隙,不肯替夏家庄出这个头。拓跋孤是夏铮的外甥,也就是说夏吾至是他外公。一个人若与自己的外公有什么交恶以至于多年不能释怀,十有八九与他的母亲脱不开干系,万夕阳也说,老庄主待自家儿女“脾气”不好,或者当真做过什么足以令拓跋孤记恨的事。
这般一想,沈凤鸣心意稍平。他也希望不过是自己多疑——若拓跋孤果真有什么理由不肯亲来,总比他出于某些对君黎不利的目的强要留在青龙谷的好。
只听程方愈道:“教主为何不来,这事我已解释清楚了,倒是——我现在有一问。凤鸣公子,你方才说平儿去青龙谷了,此事当真?”
沈凤鸣便道:“仪王此番是借君黎提亲同去的,程左使若晓得君黎之事,怎会不晓得仪王省亲一事?”
“君黎之事我知晓,凌厉公子很早便带信来了。但平儿……”
他犹豫了下,随即苦笑。“我前一阵刚刚听闻平儿在京中娶亲了——想来心酸,我便这一个‘儿子’,可他娶亲,我却事后方知,不要说半点左右不得,连见他一面都是妄想。想是教主也晓得我最近极思平儿,担心我若得知他近日回谷,便不肯走建康这一趟,故此将此事隐瞒了不说。”
沈凤鸣有几分不信,“是么?我听说,早先是程左使给仪王送了封家书,仪王看了家书之后,才萌了回谷之念——自家家书里写点什么,难道左使心里没数,还要等旁人告知?”
“家信不过是寻常言语,且已是数月前之事,如何料得到他何时回去?”
“这么说来——贵教主当真是不近人情。”沈凤鸣冷嘲,“明知你们父子这么久未见,偏偏把你支出来,叫你们错过——仪王出京一趟可是大费周章,下一回更不知何时了,啧啧,他也不怕程左使记恨他。”
程方愈稍许沉默。他承认,若知晓有见到程平的机会,自己必会央拓跋孤另择他人率众赴此建康一行。不过——他亦非完全不能理解拓跋孤之衷机。之前右使霍新还在时不觉得,但实际上,青龙教早已面临着十几年来最为青黄不接之境。拓跋孤身边享江湖声名者只余单疾泉和自己,旧人渐逝,并无新人。说句不好听的,单疾泉和自己都算是“后继乏人”——单无意或是程平,哪怕今日还在,在武学造诣或统领人手上,也并不算出色。单家一衡与一飞尚且年小,将来虽难预料,眼下却难当大任,而自家更是连第二个后人都没有,真要数起来,还是霍新多年前收养的义子在小一辈中出挑些,但为人内向,霍新故去之后更不愿与人打交道了,右使重任想来一时也是服不了众。似江南武林之会这等群雄云集之地,虽江湖尚且忌惮青龙教名号,但若给人发现拓跋孤不曾亲来大概已经要换得暗嘘,若来人甚至不是他们单、程二者之一,只怕东水盟非但不会忌惮夏琛,反而要越发看轻于他。
除开当真为夏家庄着想故,更重要的,或是拓跋孤本就不希望青龙教缺席这场大会——缺席江南武林。
回想起来,这十几年,青龙教背靠都城临安,力慑淮南,黑白两道路过都绕着走,一是仰着拓跋孤当年于明月山庄、朱雀山庄两战赢来的“第一高手”之名,二也多少有“江南第一庄”的关联在里头。拓跋孤这些年与夏铮交好有目共睹,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怕两边的关系事实上没有旁人以为的那般亲密无间,但摆了多少年同气连枝的样子,没那么容易就撇得干净。东水盟想来还是希望不要惊动拓跋孤这棵大树,故此绕过了青龙教,没有发帖。可夏家庄若是虎落平阳,青龙教总也无法独善其身——愈是这种时候,拓跋孤就愈不敢弃之不理吧?
沈凤鸣见程方愈深思未语,只道他在酝酿什么回答,嗤笑一声,正欲再开口,北窗忽然“哗”一声洞开,却是风声啸然,将这未关严的窗子一下推了开来,一阵冷气倒灌进屋里,肆意游走。
“起风了。”离得最近的夏珀走去欲待关窗,沈凤鸣已猛然抢到窗口。——起风了?北风再大,也不会从里向外推开了北窗去。他警觉向外看了眼,一目先已见——窗棂格隙里多了什么东西。
“咦。”夏珀也看见了。阴云蔽天,日色已昏,但还是能看见格隙里的是裂开的两块璧玉。“这个是……”
昏沉天光下的玉块失去了原有的清透感,只剩灰蒙蒙如无有了颜色,但他还是猜认出来——这应该是——夏琛昨日丢失的那块玉佩。它从几乎是正中的地方裂为了两半,断口处一点点浑浊的浅白,仿佛昭告着这玢璃之创,怕是再无修复完好的可能。
“哎,沈兄!”夏珀还没来得及回头叫夏琛,沈凤鸣已从窗口掠了出去。适才——适才那个昨日拿走了玉佩之人就在窗外。他在窗外不知耽了多久?而自己——和这一屋子人——竟都并未有觉,这个人——他一定要见见。
夏琛追到窗边,可窗外,已没有沈凤鸣的影子。他将两瓣断玉拿起,冬日的冰冷触在手心,没有了玉的温度,只剩下寒意,与一点点未知的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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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没有想到,单一衡还在自己手中,单疾泉便会这般毫不犹豫地吐出“放箭”两个字。
身体骤然绷紧,他在准备应对箭雨到来的提气间想明白了。——单疾泉太了解他了,他算准了他不可能伤单一衡,非但不能,甚至还会在箭雨到来之时保护他。而保护单一衡,大概会令得他用出更多的身法,消耗更多的气力。
——不过是故伎重施,玩弄人心!
“单疾泉!”他想说话,可第一批箭矢已至。大概连那些弓箭手都不曾料到单疾泉会突然下令,故此先至之箭参差,夏琰一手勾住单一衡,一手将头顶雨笠取下,风雪飘摇之中,雨笠如幻作无数面盾,在他与单一衡身形转动间,挥舞遮挡射来的恶意。
有力穿透了雨笠的箭并不多,但事发突然,单一衡还是呆了一呆,并未回过神来。“你可知道,无意就是因你这般自以为是才死的!”他听见夏琰在步法终于能稍许停顿的间隙续完了要说的话,“你自以为深谙他人心思,以为全天下人都可被你利用,正因为此你才失去了无意,你今天莫非还敢笃定——我真不会杀一衡!”
他茫茫然间不辨夏琰的意思,恨恨然道:“你杀我,你有本事杀了我,就像你们害死我哥一样!”
“闭嘴。”夏琰来不及再多说话。第二批箭矢已近了,这一次,大概弓箭手都回了魂,密而准的箭矢从不知处向他汇集,如铁器被吸向磁石。雨笠只挡了两三记就哗然裂开,他抛下它,暗嘲自己竟真的连“逐血”都不曾携在身边。他向后喊了声:“张庭!”张庭早就扯下背上大氅,借风向鼓起,挡在逆风方向,一面拔出腰间佩刀,击挡来矢。
大氅鼓风,挡轻微暗器好用,箭矢太沉,往往难以招架,不过幸好逆风而来的箭矢力弱,数量亦少,不至于成为威胁。夏琰拖了单一衡往矢落稀疏处纵跃,顺势要抽他腰间单刀以为备用,哪料单一衡于此等险境犹自双手按紧了刀柄,死活不肯叫他得手。
稍一僵持,两支箭矢迎面疾来,夏琰忙按住他肩向一旁闪身,一霎眼的工夫,两支箭矢擦身而过。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腹上忽然钝痛,却是单一衡乘着他身形还未放稳,握了刀全力向后一耸,刀鞘不遗余力顶向他肚腹——毕竟是血气勇猛的少年,这一下用出狠劲来,夏琰不防间痛得眼前都黑了一黑,差一点便松了手。
“一衡……”他好不容易才咬牙切齿,“你不要命了!”单一衡已在极力扭动身形欲要挣脱。“你放手,你……你也配叫我‘一衡’!”
夏琰怔了一怔。刺刺在身边时与他无话不说,他听多了她提到家里这两个弟弟时,一口一个“一衡”、“一飞”地叫,大概不自觉早真将单一衡当了弟弟,可其实——他只将自己当仇人。
怔忡也久不过一刹,耳中听张庭呼了一声:“小心!”神思回属,箭雨之险又已逼至近前。这已不知是第几拨了?他忍了痛挟单一衡再避让——少年依旧挣扎,他臂上微痛,利箭呼啸着擦出一道血痕。
张庭抢过两步以刀相护:“这小子麻烦,这会儿顾不上他了。”
夏琰却在慌忙回看单一衡。险得很,少年胸口衣衫也给撕了条口子,所幸避过了,不过——依稀露出的里衣纹理,反光有些古怪,不像是寻常质地。
——原来是穿了软甲。
他听沈凤鸣提过,当初在洞庭,就见单疾泉身上穿过这么一件特质软甲。怪道那箭斜擦着单一衡胸口过去,偏了那么一偏,就此滑开了。 四七九 断玉玢璃(七)
单一衡有软甲护身,夏琰倒觉稍许轻松点——至少,单疾泉还不至于失心到真全然不顾他死活的地步。不过张庭于此看法便不同了。于他而言,如此意味着——单疾泉恐真不会轻易罢手。
“单先锋,你这是在谋夺朝廷命官的性命,你可知道!”张庭厉声道。就算夏琰与朱雀并不在官簿具名,但他张庭可是堂堂正正的殿前司长,这话当然不算说错。若他是一个人来的,死无对证倒也罢了,可如今——除非门口那三百禁军尽数死绝,否则他若折在青龙谷,京城里总会来算账。自然了,灭三百人之口本就是无稽之谈,只因此事本身就足以招来朝廷之讨伐,张庭料想单疾泉总不会连这点利弊都辨不清。
单疾泉果然抬了抬手,令暂停了放箭。“我没有与张大人为敌的意思。”他微笑开口,“张大人这次是为保护仪王前来,当然是青龙谷的朋友,相信不会插手青龙教与朱雀师徒的恩怨。”
言辞中的暗示何等强烈,张庭自不会听不出单疾泉是要他置身事外,不要援手夏琰。他口中干笑。“单先锋说笑了,一会儿朱大人可就来了——张某还得跟着混口饭吃,不想掉脑袋。”
单疾泉亦笑。“若是单某向你保证——朱雀来不了?”
夏琰面色微变,张庭道:“单先锋这话什么意思?”
单疾泉接着道:“若是单某向你保证——他们两人今日,一个都不能活着离开此地?”
“单先锋好大的口气。”夏琰忍不住道,“你凭什么保证?”
“君黎,”单疾泉面色淡然,“你就没觉得——今日迎接你的,少了什么人?”
夏琰的确有点奇怪。凌厉对他这事极为上心,知他今日前来,按理会早早接他——至少不会至今不见人影。不过,单疾泉对自己设下埋伏,他相信凌厉必不知情,或许被他用什么言语欺瞒了自己的到来亦未可知。
他便笑了一笑。“你想说什么?”
“凌厉没来迎你,是因为他觉得有更重要的人需要迎。”单疾泉自问自答,“在他眼里,你怎么比得上朱雀重要。”
“凌大侠是什么样人不消你来告诉我。”夏琰道,“他与我师父又不是没见过,当初他们在临安一会,再有什么话也都说明白了——这是江湖皆知的事情,想必不会似单先锋这般,将我这次郑重提亲,用作了不可告人之饵!”
单疾泉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是太看不透。”他依旧笑着,“虽说我亦没有定要说服你的必要,可其实——无论是你,还是张庭大人,我都已给了最好的选择了。你只要肯点头对付朱雀,张大人只要点头不插手——我们,实可以不必落到这般的。”
“我听出来了,你根本没把握。”夏琰笑起来,“说什么要我们离不开青龙谷——退一万步说,凌大侠真是去见我师父了,他也拦不住我师父——而你,你也没把握拦住我。”
“凌厉一个人,当然拦不住你师父,这我还是晓得的。”单疾泉道,“不过——你就没想过,你师父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来?”
他转向张庭,“张大人,你可知道为什么?”
张庭犹豫了一下。“朱大人武功盖世,这世上若真有人能留下他——只除了拓跋教主。单先锋该不会是说——拓跋教主没去建康吧?”
单疾泉还没说话,倒是被夏琰困在身前的单一衡忍不住冷笑出了声,“今日本就是设局对付朱雀——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现在才想通?”
这话若是从单疾泉口中说出,夏琰倒未必便信,可从单一衡口中出来便是另一回事了。他心里紧了一紧,手上也下意识紧了紧。“张大人。”他开口,语声稍许急促起来,“这里交由我,劳烦你去谷口,带上人往树林里接应下我师父。”他目视单疾泉,虽不愿给他发现自己心绪到底是受了影响,可若朱雀当真有危险,他如何可能袖手?单疾泉想必是不肯轻易放自己走的,也便只有先借张庭——就算是拓跋孤加上凌厉,总也无法在面对朱雀的情形下,还能无视张庭与三百禁军吧?
“只怕已晚了。”单疾泉面含微笑,显得胸有成竹。
“张大人,你还等什么!”夏琰喝道。
“不是——不是张某不去,而是……”张庭为难,“君黎大人,这次来的都是仪王府军,除非事关仪王,否则不可擅动,这道理你知……”
“你别忘了我手上有禁军符令!”夏琰疾声道,“府军也一样要听从号令!”
“可……可半块符令,出了京城,就令不动禁军,就算是朱大人也……”
他话未说完,一股勃然散发的冷意忽然卷至,将他手中大氅陡然翻起,他看见夏琰身周落雪竟尔如受巨风吹刮,骤然向四面劲散,已凝成团的雪花忽如有实,穿过长空啸起丝缕风声。
眼前一晃,就连单一衡也不曾防备夏琰是何时拔出了他腰间单刀——他左手依旧挟住少年脖颈,右手的刀刃——却指向了张庭。
“看来你是真打算与青龙教狼狈为奸了?”夏琰目底泛出种少有的微红,像每场大雪之后过于苍白的大地泛出的暗光。“我给你机会想清楚,你想做你的张大人还是想死?”
张庭没有见过这样的夏君黎。不过是一瞬间,他像是再没有了耐心慢慢消磨而立时散发出了巨大的杀机——他错觉这一刹自己见到的或竟是第二个朱雀。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立时道,“好,我这便去接应朱大人。”
他在百忙之中向单疾泉看了一眼。单疾泉嘴角还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就像笃定着无论张庭怎样选择都没有任何胜算。
雪越发大团大团地落下,这荒冬的小径,终于只剩下夏琰独面对手。他却没有时间为自己感到凄凉。如果先前他还觉得自己理应拖延时间以等朱雀的到来,那么现在他已不得不相信——悠闲是对手才拥有的权利,而自己,或应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里的一切。
他没有与单疾泉交过手。如果是在以前,他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能拿下这个对手。但此际他没有第二个选择——他非胜不可。
他不想多浪费哪怕片刻——他骤然推开单一衡,无论是作为人质还是作为累赘,他都不想要这个只能徒然作个表演道具的少年夹在其中。大概是这样的突然让单一衡感觉有几分失落和受伤,他面色有些狰狞,手中已没有刀却还是复冲过来——反正他有护身软甲,他什么也不怕。
可叫他更没料到的是——他和身才刚扑近夏琰身前,肚腹忽然一记闷痛。他在眼前一阵发黑中惊愕地意识到自己是被夏琰毫不犹豫抬脚踹了开去——他惊愕于自己的惊愕——惊愕于自己怎么竟下意识以为——夏琰这样的人,绝不会用出这般粗蛮的招式来。
少年跌出去,“啪嗒”一声落于湿漉漉的地面,泥泞与溅水令得他无比狼狈,他竟痛得一时起不得身,连半个字都吐不出。夏琰即使没有用十分力大概也用了七八分——哪怕蛮力非他所长,这一下也实得很,单一衡若不是有这身软甲,只怕便要落得个脏腑破裂。
就连单疾泉一直保持着的笑都有那么一瞬消失了。刀光映在他眼里,令得他双目一霎时仿佛亦闪出了凶光。
夏琰连一分停顿都没有。手里这把并不惯用的刀,和那已沉暗了周身的湿冷,令得此时此刻的他再没有学自凌厉的那些轻灵,只剩下朱雀刻在他身心的狠戾。
是什么都好。他的心里只有四个字。速战速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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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厉现在也并不轻灵。
朱雀首先寻求下手的就是两个对手中稍逊的他。慑人的寒意压迫而来,他手中红绫下意识翻起,直指对手如热焰喷薄。内息沿软绫扑入冷意已甚的空气之中,像一道无形之剑,仿佛瞬时就能将极寒射出一个洞来。
可朱雀右手一伸,明明不过是虚握,却如捏住了有形的实质,一抓一抽——明镜第八诀“移情”,举重若轻——凌厉倾力而出之剑气如整个被他用力拉扯过去,连同整段红绫与他的手臂,都要被这遥遥一抓带动。
凌厉早知面对朱雀决计无法如面对其他对手那般轻松,也万料不到他上来便施以“移情”。他见状立时收落剑气,“移情”随之自断,拉扯之力忽然消失,绫缎顿时得了自由,凌厉身形方稳,立时脚步移动,身法奇诡,倏忽已逼近对手三尺之内,红绫斜刺里如吐信龙蛇,击向对手右肩。
巧得很,朱雀也没打算避后,他本就准备迎上——双掌指尖相对似分似合,“明镜诀”以“若实”联出一段似“潮涌”非“潮涌”的气浪,身前空气顿如水波漾了一漾,红绫未及触到他身体,已波动起来。 四八〇 断玉玢璃(八)
凌厉凝神,绫绸化为逾铁坚硬,强冲朱雀气阵,左手同时以“青龙心法”之力相辅,抵挡已袭到近前的飒寒。气劲狭路相逢,若无红绫在其中,肉眼几乎辨别不出二人之间的进退,此际却能看见——那绫缎初始受力笔直,只是始终无法向前冲破,相持良久,绫绸渐难保持原状,红浪再度波动,随后愈来愈快,如趋汹涌,与朱雀衣袍上红色绣纹映着,说不出的奇诡。朱雀得了上风,“潮涌”放肆压至,一点点漏入的雪花带着尚未入世的茫然,已被这场对决绞为细湿残雨,挟尘泥与碎叶上下翻飞,水雾迷润了三人的眼,连那月白无瑕的袍都免不得受了污玷。
忽朱雀劲力一震,“潮涌”与“无寂”顿相交替,红绫本就受巨力往复牵扯,此际如何经得住两人各自借力,骤然便寸寸断落。凌厉面色微变,只觉劲风扑面,侧身欲避开这一掌,右手下意识向后,握住了背上剑柄。
“乌色一现天下寒”——却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上一次用它来对敌是何时了。
那一边,拓跋孤还没有出手。大概是终觉以二对一太过不光彩,又或许是他想看看凌厉与朱雀之对决能走多少个来回,所以竟在原地没有动。直到此时他才终于笑出一声。“以己之短,攻敌之长——凌厉,你还真出息?”
凌厉当然晓得自己比拼内力必不是朱雀对手,只不过他们多年不曾交手,他若上来便借乌剑之利,凭招式之快,不免显得过于急功近利,况今日有拓跋孤在场,他于输赢并无多少负担。听拓跋孤开口,他并未便拔剑,反而运起身法,于树影林深间闪避起朱雀出掌来。若以身法论,他当不输于朱雀,而这般密林之中,朱雀亦无法如空旷之地般轻易推出全力便定胜负。
“我左右不过是个‘帮手’。”凌厉闪避间向拓跋孤道,“纵是‘以己之短’,只消拦住了他也就是了,不对么?”
拓跋孤面色忽有一丝阴郁。“不对。”两个字,他身形骤然拔起,于空中掌力已聚,倏忽不及霎眼,人已在朱雀身后,右掌丝毫不容情,便向朱雀背心拍到。
便是凌厉亦微微一惊。“你……”他似乎觉得向人背后偷袭不该是拓跋孤的作派,不过还是闭了口。于朱雀而言,身前或是身后,又有何差别?那般翻腾热浪,他又如何感觉不到?
只不过——拓跋孤这一瞬的杀意如是之浓,像是——与他们此前的约定,并不一样。
朱雀果然陡地回身,抬掌欣然迎上。“啪”的一声闷响,双掌相逢,空气忽如凝滞,原本杂乱旋转的落叶飞雪,一瞬间竟仿佛都失了速,悬浮抖颤起来。
如闪电骤然亮过一刹,一切恢复如常时,那些异常好像都不曾存在过。轻盈与沉重各自归位,就像灼热与严寒透穿彼此后,重又回到此彼身魂之中。
即便站在数步之外,凌厉亦被这一击之力震了一震。他分明感觉到——两股足以搅动这林间一切翻腾的极劲气息,适才却竟被两人在对掌之间无声吞没。他的手还在剑柄上。他不想以乌剑介入这两人的对峙,但他——亦不得不时刻准备好此间的任何变化。如此重击,他相信两人定必不是毫发无伤。
不知是否因朱雀比起拓跋孤,稍许应对仓促了些,这一掌起落毕,他隐约觉得朱雀的气息有那么一分动荡,待要细细分辨,却又寻不到半点破绽,而第二掌随即接上,从他那燎黑的面色上,他看不出一丝异常。
林木因双掌的进与退复而再进,把持不住了安稳——第二掌显比第一掌更全力以赴,“明镜诀”之“潮涌”与“青龙心法”之第五层彼此释放,仅仅是从相交双掌缝隙中逸出的真力也是巨大的绷压。狂风在林中大作,就连最粗壮的树干亦要为之弯折,连最细小的灰尘亦可刮出剧痛。两人的衣摆袍袖狂乱飞舞,断绫寸红被缠杂其中脏污得看不清了颜色,漫天飞雪亦失去方向,微末洁色根本不足以为杀机翻滚的黑黯带来一丁点儿净化,等不到落地生根,就已消失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朱雀能感觉到——“潮涌”之息以“流云”之态,已深入拓跋孤之肺腑。可灼热的气流也同时侵入自己五脏。如果两人一直这般以掌全力相拼,那么——根本不必多,十掌之内,就足以激发出“离别”的反击。拓跋孤大概也仍忌惮着“离别”,所以还没有用出青龙心法第七层,不过所谓“第七层”也同样是一击之力,如今这样的对决,称为“全力”,实也不算夸大了。
上一次两人在树林相争,都受了内伤,伤势并不重,未几也便痊愈。那之后两人都应再无遇到过这般恶战,唯一不同的是——朱雀还受过一次几乎致命的剑伤。“伶仃”留下的外伤虽已痊愈,但剧毒所致的肌腐肉烂,那事拓跋孤虽不知道,凌厉却是知道的。虽说后来有了解药,毒性已除,但——凌厉在猜想——朱雀毕竟要比拓跋孤长过十岁,或许一个人年纪大了,元气有损后要彻底恢复当真不易,这也许就是为什么他适才的气息有过一丝不稳?也唯有面对这样胜负仅在毫发间的高手时,这丝缺陷才能露出这一点点端倪。
他忽想起朱雀适才说,“你这番话,可敢当着君黎的面说?”忽又想起他说——“这么多年后,我到了他们的地头上,明明没有恶意,可怎么也还是他们有理?”他此际心里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一分怀疑,实不知——若自己与拓跋孤当真十分有理,为什么这一切,又不肯当着君黎的面?
早在出发之前,他就觉君黎对朱雀陪他同来一事其实担心,只不过师命不得不从,他当然不会劝他与朱雀当面顶撞。今日君黎当然是来了。朱雀一定叮嘱他,在树林外等着他,不要独自入谷。可单疾泉会派人来迎接,他现在想必——已不得不入谷了。他们当然会好好招待他,所有的关于提亲的一切,自己都已经为他与单疾泉夫妇招呼好了,无论有没有朱雀,都不会有什么变数。如果一切顺利,君黎自然会出来——那时候,朱雀就再没有理由强要入谷,无论他本来准备做什么,都不会再有机会。而君黎,也不用再面对某种两难。
这一切事前想来顺理成章的计划,现在想来却莫名有些什么地方不对。凌厉有点失神。他眼睁睁看着拓跋孤与朱雀对至第五掌,随后第六掌——连我都感觉出来朱雀的气息有缺,拓跋孤会感觉不出来吗?他当然也会知道,如此此消彼长下去,只要假以时长,朱雀总会不支,定比现在这样一掌强似一掌深入血肉身心的两败俱伤打法要好的多——他难道不知道,这样即便取胜也定必会激出了“离别”,那“离别”之威定必远胜此刻——即便以心法第七层相抗也免不了内伤,这等“三败俱伤”,又有什么好处?
“拓跋,”他忍不住开口,“你别忘了,我们不是为要他的性命。”朱雀若死在这里,无论有多少缘由,君黎想必决不肯原谅自己,他答应拓跋孤联手的时候,自然早已提过——他不想触碰这底线。
可掌风烈烈如卷飓火的拓跋孤,此时又如何有余裕来听他的话——即便听到,他也不想回答。凌厉握住剑柄的手心微微紧了紧。他此际唯一还能切入这场对决的,只有背上这把剑了。
便在此时,一阵犹犹疑疑的脚步声从林外的方向靠近过来。凌厉转头——一个劲装男子,但面色有点苍白,表情有点犹豫,显然——林间对阵这两人声息轰然,他远远就已发现了。
“凌……凌大侠。”来人不知是本就认得他,还是认出了他背上那把剑。此际此刻,他也只能与凌厉一个人对话。
凌大侠。这三个字,好像是只有君黎才惯用的称呼。那么这个劲装男子,大概是随君黎来的了。凌厉如此判断。
男子正是夏琰身边的亲随,方才得了令进林子来寻朱雀的。他手握腰间兵刃,似乎一时之间不知该视凌厉为敌还是为友,该如何面对朱雀竟在与人动手——而对手竟尔如此可怕——的事实。
“君黎叫你来的?”凌厉有意没有压低声音。他倒希望这样的意外或能引起拓跋孤与朱雀的注意——两人中的任何一个都好。
那亲随听他如此说,顿然仿佛放松了下来。“是,君黎大人让我来告诉朱大人,他和大家伙儿一起先入谷去了。”
交换到第六掌的林间漩涡,因这一句话,忽然好像失掉了少许平衡。一缕灼热好像被陡然放大,一瞬间压过了那些寒冬应有的气息,所有的飞雪与落雪都在这一瞬被热力融化,草叶刹那发出枯蔫的气味,朱雀那件深紫衣袍上的红纹,忽然都像变暗了。 四八一 断玉玢璃(九)
他退了一步,从一始就没有移动过的战阵,忽然就这样移动了。随之而来一股似有却又似无的巨大的“嗡嗡”声陡然笼罩整个树林,那亲随被莫名而来的声浪震了一震,就这么莫名地退了两步,突然间,口角耳中,都渗出血来。
凌厉忙一把抓住他肩。他知道那是两股巨力陡然失衡时遗出的冲击之力,便是他亦难受得皱了皱眉。失衡是因朱雀退了这一步——他已转向那亲随,似乎不曾注意到——拓跋孤可没打算停手。胜负未分——他的第七掌来得并不犹豫。
“君黎先进去了?我不是叫他等我!?”朱雀似乎怒极。
“因……因为青龙教的单先锋……好像出来迎他了……”那亲随努力解释着。
第七掌眼看已到了朱雀肩头。“拓跋!”凌厉几乎不知是该阻止他,还是该视而不见。而惚忽间,朱雀身形忽动,那重掌击到他肩头之时,他人却已不在原处——那么沉的颜色也仿佛根本没有重量,他身法奇快,丝毫不顾这是自对决之中“临阵脱逃”,只顾向林子外掠去。
“看我干什么,不拦他!?”拓跋孤见凌厉竟由他擦身而去,诧异之下,更才冲他咆吼了声。他却也并未停留,双足一顿,随之追迹而去。论轻功他或还不如凌厉,不过若凌厉不得力,他自问也不会让朱雀逃脱。
凌厉手中还扶着那亲随,此时却也只得放手不顾,亦向林外追去。那亲随似失了重,摇摇晃晃了两下,到底站立不住,口中猛然浮出一口血沫,向后跌倒,再也立不起来。
他没有看到,他的主人朱雀,也在离开这片树林的时候,与他一样,从喉咽深处,浮出一口血沫来。那血沫散碎在他的衣上,没入那深紫里,好像那些落雪化成的水,很快一丝儿也看不见。
他靠坐在树干,晕沉间只看见,这林深数里之地,落雪终于开始自由洒落。大地与坟头一点点铺开的素色,恍惚好像碑上那个久远的名字——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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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玉碎能够替主人挡下一劫。
夏琛不知道,这块碎去的玉,挡住的是谁的大劫。
夜色已暗,沈凤鸣还没有回来。他有心派人去找,可连续两夜都有多人失踪,这一夜众人更不敢放松警惕,比起分人去找沈凤鸣,终究还是保护少庄主更重要。
“明日。”他始终不肯放松两块碎玉。“明日,我要叫东水盟知道,夏家庄绝不会屈服于他区区恐吓。”
而——早在天光还未完全淡去的时分,镇淮桥外,曲水檐下,依旧是那间半明不暗的屋中,面具下的曲重生,已经等来了回报。
回报依然是站在阴影中那个人带来的——那个被他叫作“三十”的人。“今日还是没得手。”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又理直气壮,“因为青龙教来了,已经与他会合。”
曲重生似乎已经不想拆穿他的借口,亦不想发作。“区区一个夏君超,留到明日也就罢了。天快黑了,你先去准备今晚的事。”
“今晚无事。”三十答得很是笃定。
“无事?”曲重生面具上的表情在明暗交替间似乎亦有变化。“我给你的那些名字,除了夏君超,至少还有……”
“今日初二了。”三十淡淡道,“大概有月亮。”
“这般天气还会有月亮?”曲重生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是谁与我说,到了朔日前后,少说能有三天,能替我办事的?”
“这个月不大一样。”三十道,“冬月只有廿九日,没有‘三十’,所以少了一日。是我计算不周。”
这理由大概也只有他说得出口,曲重生差一点要被他气得笑了。三十已道:“盟主不用太担心,有那六个人作榜样,明日大会之上,相信剩下的也不敢再说三道四。”话虽好像是宽慰的意思,语气还是淡漠漠的好似并不关己。
这道理曲重生当然也用不着他来教。幸好三十顿了一顿,又补了句,“我其实还有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曲重生还能抑了不快好端端问他,也不知是当真涵养深,还是有什么顾忌。
“青龙教来的不是拓跋孤。”三十道,“来的是左使,程方愈。”
“程方愈啊。”曲重生的语气仿佛有些变化,又好像没变,“你确定?”
“我确定。”三十道,“此前不是也听说——临安黑竹会的夏琰与青龙左先锋单疾泉的女儿一直在一起,正约定了这几日去青龙谷提亲。不管他是真心假意,黑竹会头领到访——拓跋孤若想留在谷中以防万一,也说得过去。”
曲重生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思索。三十仿佛不大喜欢这般干等着浪费时间,便道:“盟主没别的吩咐,我先走了。”
“三十。”曲重生叫住他,“走可以,不过再替我做一件事。”
三十不语,等他发话。
“来的既然是程方愈——你不肯动夏君超,我不逼你——换成程方愈可好?”
三十似乎迟疑了一下,没有便答。
“若来的是拓跋孤,我倒有点为难,约摸真要你做什么,也太冒险了些。但是程方愈——应该还是十拿九稳吧?”
“好。”三十这回应下了。“我去安排。”
曲重生便挥了挥手,“你们今晚歇一歇也好,明日都要打起精神来,不要误了我的事。”
三十没有回答,只是在暗影里向他躬了躬身。
从屋子里走出来,外面还有些天光,能辨得出屋檐的阴影。
不过几个仆丁已经开始在院门口挂起大灯笼。三十似乎不太喜欢这种半阴半阳的光亮,眯了眯眼,皱眉离去。
他走的是小门,外面是一条狭窄的小巷,那种因过狭而照不到天光的昏暗感似乎才令他感到最为舒适。今晚当然是没有月亮的了。他知道天只会越来越黑,所以——他感到越来越惬意。
直到有个声音从檐上发出来。
“他叫你——‘三十’?”那声音道,“新名字?”
三十站住,分毫慌张也没有地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处。屋檐上的人不知何时坐在那里的,背景是正在愈变愈暗的黑。
“你弄错了。”他冷冷地道,“我一直叫这个名字。”
“没想到——‘食月’从黑竹消失,原来却是投奔了东水盟。”檐上的人轻轻哼了一声。难怪东水盟今年敢这么大动作,敢这么有恃无恐——你是看中了曲重生什么,要为他卖命?”
三十依旧冷冷站着。“‘凤鸣’又是看中夏君超些什么,要给他卖命?”
“说到这个,我倒是和你一样,本是接了生意,来取夏君超性命的。”檐上的沈凤鸣道,“为了我们这共同的目标,要不要找个地方——聊两句?”
三十将目光从他的方向移开。“我没兴趣。”脚步迈动,顾自前行。
他脚步动时,沈凤鸣也动了。高檐外最末一点点光亮将沈凤鸣的影子廓在地面,足够三十看清——他来得有多快。
他也随之变得很快——甚至看不出,他是从何处发的力,身形一刹便几乎消失在了窄巷尽头。可惜——他身后的是沈凤鸣,两个都将奔行之速发挥到极致之时,几乎——是辨不出胜负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愿停,像是当真与沈凤鸣无话可说,哪怕这影子不屈不挠地随行几如附在他身,他依旧以匪夷所思之快在窄巷中顾自折转奔走。
沈凤鸣只能出手——相距原不过两三丈,三十听得耳后一股风息靠近,本能向左一偏头——他下意识以为那风息定是暗器之属,可闪动间陡然意识到——这声音并非锐器。
近似动物的本能令得他猛拧身向一侧急避,可窄巷留给他的空间不多,背心已然贴上巷道高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浊气自他鼻尖擦过,他心已拎起,不觉回头去看沈凤鸣——上一次与他交手时,他只记得他袖中藏着暗刃,从不记得——他掌上有这样恶风。
他嫌恶异常地擦了好几下鼻头,心里明白,吃他这一下逼停,大概真没那么容易走脱了。
“拦着我也没用。”他干脆往墙上一靠,“你要动手我陪你,要‘聊天’,不奉陪。”
“你拿走那块玉佩又送回来,什么意思?”沈凤鸣也便不多废话,“你留那封无字的信,什么意思?听你们口气,这不是曲重生的本意——你能下手却没杀君超,什么意思?”
“我逗他玩玩。”三十答得十分无谓,“他若是识相惜命,就该回他的临安去,别来建康蹚什么浑水。”
“玩玩?”沈凤鸣冷笑,“你怎么不逗‘金陵一把刀’,逗‘青溪圣手’,逗‘芙蓉罗刹’玩玩?”
三十不说话,面上仍看不到表情。
“那六个人失踪到现在连一根头发丝都没人见着,早先我还有些侥幸,想他们大概是被捉到哪里关了起来,可一看到是你——我记得在黑竹,凡经了‘食月’的手的,别说是活的了,连尸体多半都休想找到。这六个人——早不知道被你们怎么处理了吧?”
三十直起身来,“没别的问题我走了。”
“天狗!”沈凤鸣叫道,“当年你的‘食月’在黑竹那般狂——曲重生凭什么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四八二 断玉玢璃(十)
三十予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承蒙你还记得我在黑竹的代号,不过黑竹——我确没怎么放在眼里。”
“那东水盟呢?”沈凤鸣追问,“你就那么看得起东水盟?”
三十回看向他。“我看不看得起东水盟无关紧要——‘食月’本就因东水盟而存在,听奉盟主号令,天经地义。”
“你的意思是……‘食月’是东水盟的组织?”
三十没有回答。
“这么说来,你投奔黑竹,只不过是因为——东水盟多年没动静,闲得无聊?”
“这么说也不错。”三十道,“如果盟主不回来,‘食月’这么多人,当然要另寻出路。”
“忽然一夕这曲重生回来了,你就巴巴地赶回来听他指挥?”沈凤鸣嗤笑,“你那话也不对——‘食月’之存在早于‘东水盟’——食月非是因东水盟而存在,而是因‘江下盟’才是。”
“有何不同。”三十道,“江下盟、东水盟,本是同一回事。”
“当然不同。”沈凤鸣道。“否则曲重生不会想要夏君超的性命——他想抹去夏家庄在盟约中的存在,将旧日曲、夏共建的江下盟,变成了只有他一人独大的东水盟。而你——你不想杀君超,难道不正是因你心里深知,夏家庄本来亦是‘食月’的主人?”
轮到三十嗤笑了声。“主人?‘食月’的主人早就死了,我们现在所做的——只不过是恪守旧人留下的信条。”
“旧人。”沈凤鸣咀嚼这两个字。“这位为你们定下信条的旧人,姓夏还是姓曲?”
三十竟叹了口气。他仿佛忘了本是要走的,那般静直站在黑夜里,却如同许久以前在那个训练场上面对烈日。
沈凤鸣等了许久,才听他道:“食月之初建,是当年夏吾至担心自己离开江下盟之后,众人不服他一力推上继任之位的曲慆临,想为他准备一批死士。那个时候召集死士并不难——比如我们东水村,听闻抗金大侠夏吾至要召选一批人,上至六十岁老翁,下至六七岁小童,没有不前赴后继的。即使后来夏吾至说,他只要不满十岁的孩童,战火之下,不管是出于大义还是出于私心,愿意送出家中幼小的也不在少。夏吾至将这些孩童先训练两年,选出满意的,按照分工分别交由可靠的师父再训练数年,隔两年又募入新人,次第这般练上去,在他真正离开江下盟的时候,第一批三十人的‘食月’已经练成,交给曲慆临了。”
他说到这里抬头看了沈凤鸣一眼,“江下盟里都知道,食月所谓‘信条’归根到底就是只听夏吾至和曲慆临两个人的命令,而夏吾至走后,便只剩了曲慆临一个主人。”
“这可真是……为人作嫁。”沈凤鸣欣然评价,“他要知道‘食月’三十年后被曲慆临的儿子的用来对付他姓夏的,不知九泉之下,还能淡定不能。”
三十冷笑,“你以为夏吾至是傻子?你以为他会容许他亲手训导出来的‘食月’反过来咬他一口?他定下的信条,当然不止那一句。”
“他莫非有什么后手?”
“他当时年纪已是很大。哪怕是曲慆临,也不算年轻。可食月都是十几岁的少年,就算第一批孩童,到了今日也不过四十出头,而且这个组织已然有了自己的机理更替,不会这么快消亡。所以他当然要求‘食月’对二姓之后人亦同样听话。这是第二条。还有第三条——倘若将来二姓出现冲突,任何时候,以夏姓为先。”
他再次斜目看了沈凤鸣一眼,“你知道这第三条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夏老前辈还挺聪明的。”沈凤鸣笑道。
三十冷笑,“这后两条只有夏吾至和‘食月’自己知道,曲慆临至死大概都不晓得,夏吾至其实没有那么全心对他,终究还是防他一着的。不过曲慆临也不会没有私心,他在临死前叮嘱食月,将来要绝对听从他义子曲重生的命令,这也算是——为曲重生铺好了路。”
“所以你虽然听曲重生的,但也不能对君超下手……”沈凤鸣琢磨了一下。“照你这么说,如果君超开口,你是不是还能……反过来帮他?”
“我劝你不要耍这点小聪明。”三十道,“你应该明白,如今形势摆在这里,曲重生是名正言顺的盟主,而且绝非你以为的那种沽名钓誉之辈。他有本事搅动江南武林——就算没有‘食月’也一样。夏家庄脱离盟约已久,夏君超更是个连江湖经验都半点没有的黄口小儿,我绝不想带着我的人为一个没什么希望的人卖命,所以——麻烦你劝劝他,趁早回临安守好他自己的庄子,不要来与我添事。”
沈凤鸣只笑道:“承蒙你与我说这许多——方才你还什么都不愿讲,突然就将这些事情告诉我,我还以为你是想趁此机会给夏家庄漏点风声……”
“你‘以为’错了。”三十道,“我只不过是突然想起——有件事想问你。作为交换,我总要告诉你点什么。接下来我想知道的,你最好也回答我。”
“你想知道什么?”
“马斯是谁杀的。”三十抛出问题,静定地看着他。
沈凤鸣稍稍一顿,随即露出一笑。“我啊。”
“他的尸体我见过了。”三十的目光暗了几分,“致命伤是喉上的一剑。你?你从来不用剑。”
“那也未见得,我——顺手摸着了剑,也是能用的。”
“呵,金牌之争,你必准备万全而去,怎么会用自己不顺手的兵刃。”
沈凤鸣只得岔开话去:“你怎会见过马斯尸体?”不过问出这句话,就知道问多了。“天狗”是什么样人,有心调查真找到尸体挖出来看看,也不出奇。
“这么说你走了之后,又回过黑竹。”他换了个口气,“既然回过黑竹,想来不必来问我,早就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
三十皮笑肉不笑地动了下嘴角,“我本来回建康了,听说马斯在天都峰败给了你,不大相信,所以赶去看了看,只是没有太多时间打听,看了眼尸体就走了。是听见些传闻——说他死在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手里,但真要去问,大多还是说,是死在你手里。你那时已去陈州领你的金牌,我没工夫跑那么远找你,后来——更出了点私事,有大半年没继续打听。既然今日遇了你,你若能与我说个清楚,我也好知道——找谁给他报仇。”
“你想给马斯报仇啊?”沈凤鸣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马斯到底是你什么人,你那么在意?”
“现在是我在问你。”
“如果我说真是我杀的,你也会找我报仇?”
“你凭什么笃定我便不会找你报仇?”
沈凤鸣一笑。“我还是说是我杀的吧。”
“你那么想替这人去死?”三十面色已变了。“他究竟是谁?”
“我不是想替他去死。”沈凤鸣道,“我只不过觉得告诉你你也报不了仇——你这样的人,能大半年都顾不上打听,我看马斯对你也没那么重要——总之,定没这个人对你重要。”
三十皱眉,“你告诉我他是谁,我自然能判断他重要不重要。”
“这个人嘛……也姓夏。”沈凤鸣道,“夏吾至的夏。”
三十的眼神仿佛闪动了下,然后,像是陡然领会了什么。他没有追问什么,只有身形不自觉重向墙上微微倚靠了下,仿佛要寻到些什么支撑。
“是……他?”他半晌才吐出两个字。
“你能怎么办?”沈凤鸣的口气有点幸灾乐祸,“你不能杀君超,我想你也杀不得他。”
三十却又冷笑了声。“也未必。”
轮到沈凤鸣面色微变。
三十接着道:“我就算不杀他,他也未必能从青龙谷全身而退。”
“你知道些什么?”沈凤鸣警觉起来。
三十看他一眼。“我不知道些什么。我只是知道拓跋孤没来——他没来,就是留在青龙谷,而‘他’,好像也去了青龙谷。”一顿,瞥见沈凤鸣的表情,反露出幸灾乐祸,“你也不用急。你我远在此间,无论那里发生什么事,你我都左右不了,当然也不会受什么牵连。等那里有消息传来,我再决定要不要找他报仇不迟,你说呢?”
沈凤鸣不语。他相信面前之人必不可能出手对付夏吾至的后人,可外间传闻自己与夏琰不和,他不知他是否认为——自己是在以退为进,激他向夏琰出手。
他却也顾不上想是否应辩明这一点。一席话只如牵起了他的隐忧——在外人眼里,夏琰之处境果真亦是如此不妙么?比起夏琛明日或将遇到的种种未知,他此际一颗心忐忑翻腾起来,竟是愈发担心那个好不容易卸下全数提防往青龙谷提亲的夏琰,是否当真定要遭遇那些无法承受之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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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的一声,挡住夏琰手中刀的,是一缕轻软的金色。
夏琰认得这是单疾泉的“金丝锯”。他恍惚还有印象,在梅州城外的山坡上,单疾泉用它为自己和刺刺和无意,挡住过谢峰德。
只是当时不曾看清过单疾泉的出手。这动如夭龙的奇形兵刃只有发出时才能有刹那金色炫目,而收回时连一丝痕迹都看不着,竟辨不出下一击会从何处出现。他越发不想予对手出手的机会——他以凌厉所授之剑法用于刀上,那些抢攻的轻巧都变作夺命的狠重,轻划便是斫砍,直刺便是厉搠——他要逼得对手腾不出反击的暇隙。
早先牵马离开的向琉昱等人,此时都已重新到了左近,虽没有插手夏琰与单疾泉这番交手,但半围的架势,显然已封住了夏琰的后路。向琉昱有心去将单一衡先拉过来,奈何他离交手的两人还是近了些,为怕贸然将他拉起反遭波及,一时还不敢便动。
那许多弓箭,此刻却慏然无声了。雪落越发纷茫,就连视力最好的弓箭手,大概也要有一刹目眩神迷。明明好像目不转瞬地看着,却不曾发现——大地是在哪一刻发的白,就连树与人——那些轻薄的叶,那些斜削的笠,那些干枝间的凹凸,那些衣衫上的皱褶——都已开始成为白色的容器。 四八三 断玉玢璃(十一)
“下雪了……”单刺刺的口气里有一些不敢置信,走到檐下,伸手仿佛要去试探这白色的温度。
屋里的单一飞闻言忙钻出来。“呀,真的!”他甩下手里笤帚一头冲进庭院里,抓起一把薄雪,“都积起来了,好快啊!”手中随意一揉捏,将雪捏成块,便向单刺刺扬手丢过来。
刺刺抬手虚虚地挡了挡,笑道:“打扫完了再玩啊,一会儿表哥他们就来了。”那雪块本就捏得不实,从她指尖散开,松松落落地扑在衣裳,甚是晶亮。
“扫了大半天了,剩下的叫他们收拾收拾就好了。”单一飞看起来有点不服,“那么多人呢——我手都冻僵了。”
刺刺笑:“你玩雪就不冻。”话虽如此,也当真走到庭院里,试着摸了一把石坛上的积雪。
早晨母亲顾笑梦对她说,今日顾如飞要来谷里,让姐弟两个带些人,到顾宅里打扫打扫。宅子久无人住,收拾起来自然颇费时间,哪怕有人可供驱使指挥,却也不是个省心的活计,到了这会儿,其实颇累了。
刺刺隐约猜测顾如飞来谷中是拓跋孤的意思。故去的右先锋顾笑尘这一脉与青龙教始终断不去的关系,于一再失去所倚的拓跋孤而言,也许到了该修复的时候——否则顾如飞一年只得那么一两次入谷的机会,即便入谷也不会久留,哪里至于要给他扫出整个宅子?
顾如飞大概已经来了吧。她想。若因重回青龙教之事与拓跋孤相见,父亲母亲当然要在场的。而一衡——自从没有了无意,他就时时被父亲带在了身边。单疾泉对单一衡似乎比当初对无意还更看重,大概是觉得——之前对无意关心得太少,才令得他终于那么任性——那么任性地丢掉了性命。
她手里握着雪,看着雪地里的一飞微微发呆。如今单家只有一衡和一飞两个男孩,想来已经不可能再提将“单一飞”改成“顾一飞”的事情了,这大概也是拓跋孤不得不将顾如飞叫来的另一个缘由——终究已没有一个能替代顾如飞成为未来的青龙右先锋的选择了。一飞于此大多是高兴——他原本就不大希望改口叫亲生母亲作姑姑,却把舅母叫作娘;但也有一小半失落——原本顾如飞来都会叫他去陪,可今日,他只能沦落到与姐姐一道在这扫屋子。
“姐,你的剑借给我。”雪到底还薄,玩着不尽兴,但若不玩,却似乎又辜负了这样大雪——孩童心性,大抵如此。刺刺回过神来,随手将佩剑递给一飞,见他笑嘻嘻扔了剑鞘,将亮闪闪剑身追逐起落雪来。
她忽然想起夏琰与她讲过他的长剑“逐血”,说那本应是“逐雪”。她还记得他半说笑半吹嘘这剑如何的好,在雪中舞起,迎风逐尘却不沾片雪。她此时想着竟尔还能微微发笑,可还未笑开便意识到——那不过是些随风即逝的虚无。他们有过那么许多美好的言辞与想象,却其实连一次都没有一道看过雪,就好像那些信誓旦旦的愿望与憧憬,到底避不过迎面而来的真实。
他们彼此相伴的时日其实那么短,而真正陪伴了她大部分时光的,终究还是自己的至亲。
手果然是冻得僵了。她将手伸到面前,哈了口气。她相信若他在这里,此时该当要握住她的手,可他到底是不在,哪怕此刻的临安城里或也下着同一场雪,哪怕他或也在看,或也如她想起他般在想她——他到底是不在。
她想他是还在临安。他来过很多书信,从她回青龙谷起,大概四五日便会收到一次,不过,最近一封来书已过去一个多月了,这其实不大寻常。她记得他在那封信中说到他要再来青龙谷见她,要带上所有欠下的礼节。他没有说何时,她看出他在谨慎试探,因为临走时他问她何时能再见到她,她便没有给他一个明白的时日。她将那信读了几遍,到底忍不住提笔回他——哪怕,她依旧说不出一个时日,她想他总也能看出其中那一些儿遏不住藏不住的想念之意。
不知为何,他反而再没有回信。她后来想起他写过准备暂回禁城里住。她想大概是这个缘故——大概是被朱雀管束的缘故,甚至大概是朱雀将那些信都拦下了——朱雀一定在为他“不平”。
她暗自给这一切找了许许多多理由。她却忘了——这个青龙谷也在为她“不平”——这个青龙谷也可以拦下想拦下的一切。
院外不知为何传来喧闹。一飞停了手中剑,“是不是表哥来了?”
姐弟两个去外面看,遥遥只见有人护送许多覆色鲜艳的推车箱笼骨碌碌滚动过。“那么多箱子,是表哥搬来的东西吗?怎么不送进来?”刺刺有点好奇。
一飞把剑交回给她,运动两足,飞跑去打听,隔一会儿,飞奔回来,面上带着奋红之色,“姐,姐,天大的好消息!说是程……程家哥哥回来了!”
刺刺面上一下亮了颜色,“平哥哥回来了?今天?”
单一飞只顾兴奋点头,“说是刚刚回来,这些应该是他从京里带来的。”
刺刺抑不住激动。她立时简单地交待了几句留下打扫的众人,拉了单一飞便往左使家里跑。顾如飞要来固然重要,可若比起程平,好像也算不得惊喜难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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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琰的每一步都踏得很重,令得他踩过的地方没有积雪,依然保留着小径原本的颜色。这条小径,与单刺刺刚刚离开的顾家旧宅,相去不过二里。
“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比起在黑竹林里与沈凤鸣过招,他觉得今日才更适宜将这八式的名字念出口。刀是没有往日里以剑逐雪的那点雅意了——愤戾尽数化了汹汹,每一个字都令他上前一步,他期待着以这份气势,能让单疾泉知道他休想拦住他。
然而,八式之后,单疾泉的动作变了。
单疾泉此时已经退得足够远——足够向琉昱派人先扶起照料一下动弹不得的单一衡。他面上浮出一丝冷笑,手势一变,金丝锯从奇诡之处跃出,跃向夏琰右颊。
夏琰微感意外。八招,单疾泉一直在后退,以至于他单刀长驱直入,不虞单疾泉忽不再格挡,反而脚下一动,出手反击。刀不比剑,刀背一面并无锋刃,单疾泉脚步微动就轻闪至背刃面,夏琰搠空,若要变换手势只怕不及金丝锯其来之快,故此只得将刀一收,“噌”的一声,刚硬刀锋逢上游柔丝齿,那金丝锯竟尔曲绕过来,要将他刀刃缠住,锯尾犹自在颊边拂过一道危险的轻风。
他陡然意识到自己选错了——在想要一鼓作气的前八步,选择凌厉那直截的剑法用来对付别人或是最有效的,可单疾泉与凌厉多年交情,对这剑法何其了解,又如何可能正面对敌之下当真毫无还手之力?不过是借力藏拙,消磨他的锐意厉气而已。果然最是短促致命的剑法也最耗费狠劲,八式过后夏琰气势自然走衰,单疾泉突施反击,险些便要得手。
好在,夏琰深谙阴阳进退之道,亦懂得借力用力之巧,不至于一鼓作气未成便全数退馁。他见金丝锯这般柔绕,干脆将力就力,“移情”运起,果然金丝轻巧,竟受他引动,越发随刀粘附过来。单疾泉立感手中兵刃欲脱出使唤,收放难全然随心,知夏琰已在招式间运动内力,心中微讶,亦运动真力相夺,一股暗劲立时令得夏琰手中刀同样失了两分自在——两下里这一招上手,竟是争的相互兵刃的拿捏。
金丝锯已经跟了单疾泉数十年,可这柄刀今天才是第一次握在夏琰手中,他当然知晓比谁对手中兵刃驾驭得更好对自己并不利,甚至——连这刀都是单家的刀,单疾泉对彼此的兵刃都熟悉已极,可自己对金丝锯的用法几近一无所知。他不动声色地在这极短片刻的软硬纠缠中换了足步,待到那丝锯终于松脱了全部缠绕,他刀风起处,已换作了“八卦剑”中坎之四式斜斜劈上。金丝锯可缓可急,此时不必甩尾,以近持端坚硬处立时相接,刀锯顿然相激出乍耳噪鸣,夏琰不待招式变老,立时换作巽之二式,那刀头便在极近单疾泉左肩处左右摆动,如轻风摇动舟头,几缕显有所图的冷息自摆动中窜出,是夏琰将“流云”灌注刀招之上,毫不客气地刮向单疾泉咽颈。
这巽之二式倘与先前的坎之四式齐用,原是他与刺刺合过的一式“逆水行舟”,此际分为前后递出,虽本意不失,但舟头摆动起来未免失了水之浮力,不得久长,单疾泉亦得以再度变换了金丝锯之形状,锯身如软鞭般倒转过来,打乱了“流云”之气。不过,夏琰倒是看出来了,单疾泉对八卦剑所知不多,以此中招式对付他应是正途。 四八四 断玉玢璃(十二)
巽之二式后复接离之八式,刀风转烈。二人合用则必无这般阳焰十足之象,但夏琰有意在招式之中贯入热力,那扑面风气冲散雪冷,近了竟有灼肤之感。单疾泉知道上次夏琰在与青龙谷的最后一掌对决中吸走了拓跋孤注入霍新体内的两成青龙心法,但万未料到这么久以后,这份热力竟未从他体内消失,甚至能这般纯熟地为他所用——他不知夏琰在带着这股危险已极的内息离开青龙谷之后花了极大的力气方能将青龙心法之源性与明镜诀相融相安。他不肯将这份真力逼出体外,而强以阴阳圆融之理将之与自己原本修炼所得寒力一起汇在丹田。
夏琰在这段日子几乎不曾与人动手,但安静时却其实更易体会二力之驭。尤其是——刺刺离开之后,他有时心情不佳,唯将自己沉浸于某种能隔绝俗念之冥思,借道家之法探索身内气息之平谐方能稍解心苦。不过这冥想其实也并未让他获得真正的冷静,只因他发现自己甚至会偶尔生出些近似自弃之冲动,由是越发敢作冒险。那些胡乱搭配着阴与阳、阳与阴、阳与阳、阴与阴——将那二力胡乱交织过又拆散开以求最好的共存之道的举动——若非心中低落至极,他或许根本不会有心尝试。
他后来有点明白了,并没有什么“最好”。它们已经共存了,该分还是该合,该极烈极寒还是交融以为温和——如何致用,都凭自己的心念。
所以这一次以灼烈加诸离卦招式之上,便是阳上加阳,更加上这柄硬呛的刀,热焰扑向单疾泉面门,足够出其不意。单疾泉也确没料到他今日已能将内功心法与兵刃招式结合得如是随心——那毕竟是全然不同的“师父”所授,各自在武学上的心得都天差地远——足见今日的夏琰,已然将所学全然融会贯通。
若他不是单疾泉,他大概当真不得不认输——只因一个已达夏琰这般境地之人,即便这一招不成,总也会想出无数见所未见的后招。可惜——单疾泉在二十年前便已太懂得何谓“融会贯通”。他的师父只会比夏琰更多。他的所学只会比夏琰更杂。他甚至没有过一个如朱雀这样的高师,可论内外兼修,论机变随心,没人比他更高明。
他手腕轻轻一翻,金色闪动,如同活物,不知自柄至尾究竟有多长,末端兜上了小径旁一蓬累了白雪的枯草。也不见他怎么用力,一泼凉雪径然扑来,与夏琰这灼热逼人的一式当面撞上,一时冷热四散。刀锋还是穿透了软雪继续击向单疾泉面门,可热力顿消,逼人的压迫不复存在,去势亦有片刻阻缓。单疾泉借这迟延早已避开,坚硬的持柄不动声色撞向夏琰胸口。
这一撞乃是虚招,只因金丝锯持柄之处很短,不大可能得手。不过夏琰当然不知此物底细,毕竟目前为止,金丝锯远近长短变化,远在寻常兵刃之外,由是亦不敢托大,一面手中离式化为坤式之八,错面而过之刀锋借转腕平削向单疾泉耳际,一面却也随着平削之方向微微旋身,躲避对手这一撞之威。
单疾泉面上看不出变化,可他这一撞真正的后着却在夏琰背后——那兜转过一蓬雪草的锯尾好似游蛇,逆挺而起,向夏琰后心反抄过来。他早料到夏琰必只能往左旋身,可这一旋身,恰恰将身体送往金丝锯弹起的方向。
夏琰到底是没遇过这般诡谲的兵刃。平削的坤之八用不到尽,他连人带刀急向后仰,可那金丝锯当真难缠,中有一二锯齿钩上了他衣之一角便甩脱不去,带了整束蝎尾般急钉过来,无论如何也要他挨这一下。夏琰不得已足下用劲,踏薄冰滑开少许,身形低低矮矮一偏,险极而又巧极地避开这一击。他已觉如此动手憋闷之至——明明此剑法理应足以对付单疾泉,可对手似乎总有用不完的手段反客为主。诚然八卦变幻无穷,依靠两仪相生足够自己一直用出新奇招式,可——分明想要速战速决,哪里又有再拖延下去的空暇!
甚或——对手是单疾泉,只要一个不注意,他或就能发现自己破绽,将场面倒转。
他不想再纠缠,干脆整个人直滑出金丝锯鞭长所及。单疾泉适才以锯尾勾起蓬草,倒仿佛提醒了他。他双臂轻展,运起“明镜诀”,“若虚”与“若实”刹那在两臂与胸怀间交相冲撞,尚未落地的雪花与已然落地的雪粒如被异风卷起,正面望去,他整个人都仿佛被乱雪围裹。单疾泉蹙眉。这乱雪——当然不是围裹夏琰自己的。他不由暗自凝力提防,果然下一瞬,刀风搅动疾劲之息,雪舞如化利剑,一线线一片片一卷卷源源不断向自己激射而至——竟有点像娄千杉曾用过的“青丝之舞”,只不过夏琰用以催动这份足以伤人的丝缕的并非“阴阳易位”,而是“流云”罢了。
单疾泉袍袖一拂,宽阔的袖摆蕴满真力如受风满满鼓起,遮挡住最初的雪之锋棱。他甚至顶着夏琰这般绵延不断的乱击还上前了数步,在衣袖被雪粒击出孔洞的同时,游蛇一般的金色再次探了出来。
看客无不惊讶于,这一次单疾泉从袍袖遮挡之后跃出的金色是两道。不知是金丝锯本就可分拆变化还是单疾泉本就携着两副这等怪兵,两道金色一左一右,电般缠向夏琰双臂。夏琰右手刀抬起,击落一道金光,而另一面——他驭力于左臂正驱使雪舞,此时竟然未退未避。
就连——他身后的向琉昱亦感一阵惊心。这一记若给金丝锯缠实,当是血肉撕裂,这条手臂定然要废。思时迟那时快,那金色果如细蛇沿着夏琰手臂一点点直卷至肩,可看单疾泉的脸色——竟依旧凝而未松。他似乎已觉察到——真要绞碎夏琰一条手臂,似乎还办不到。
那分明是血肉之躯的左臂,不曾有任何护身之甲加诸其上,被金丝锯这一缠,眼看已要见血光。可——明镜诀护身之气岂是浪得虚名,夏琰本就正以虚实相辅运力全身,丝锯轻软,竟受真力之抗御,虽卷缠却刺入不得,用力抽扯也不过将他左袖撕裂。唯一星儿不可免的血花从夏琰上臂透衫而出,可那已是单疾泉驭力之极限——毕竟兵刃太长,若前端都不曾缠实,末端又如何能随心着力。
夏琰再稍许催动“若实”着意在手臂之上,金丝锯力竭松落,他手臂已得自由。两条金丝锯迅迅收回,随即夭夭又至,夏琰舞动刀光与雪影,依旧迎上。后首单一衡看得两人胶着,忍不住拉向琉昱:“向叔叔,你叫人上啊!”
向琉昱如何不想,只是此时夏琰“移情”与“流云”用得正盛,那落雪萦绕于他身周,如何还近得了身,插得了手。他想了一想,提声开口:“夏君黎,我劝你不必与单先锋多作缠斗。单先锋武功高强,智计百出,这一二十年只除了教主,他没输过一次,如今还未用全力,况你只孤身一人,你若识相,这便认输,我们未必就定要为难你。”
他这话一半是为扰乱夏琰心神,另一半却也是事实——单疾泉机变百出,金丝锯不过是他诸种手段之一,这些年除了依旧斗不过拓跋孤,他还当真不怵任何人。
可这番话听在夏琰耳中,却忽令他心头一震,省起了什么。自己的诸种花样大概都是比不过单疾泉的,可拓跋孤当然也不会有单疾泉这诸种花样——他能胜单疾泉,不就是那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以力盖巧?若换作是朱雀,定当也是一样。
是了。他心道。我与他缠斗什么。我以这并不熟悉的刀去与他这般诡异的兵刃斗招,我为何不也用最简单的办法,令得他什么花样都用不出来?我就不信,他的内力修为还能高得过霍新去。
念及至此他陡然将手中刀往地上一掼,那漫天飞雪沸然一时还未静止,“潮涌”将至的霾暗已令单疾泉瞬间便嗅到了危险。他心中竟没来由地一寒,可——即便有所预感也无计可施。抛却了全部兵刃与凭藉的夏琰只剩了肉掌,那一掌来得竟那么快——在曾几何时的顾宅演武场他曾亲眼见过夏琰击向霍新那山呼海啸的一掌,他几乎一瞬就判断出——此刻这一掌,夏琰同样用了“体行八卦”以至那掌力之猛恐是他措手难架。他是孤注一掷了。而自己——百忙之中除了也弃下金丝锯回掌以对竟然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因如此巨力澎湃,金丝锯这等巧物早已被潮水般力量推回,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这一记“潮涌”已然逼近单疾泉胸口——风息逼得呼吸已艰。向琉昱、单一衡等都觉出了不妙,但一时之间竟不及援手——又如何援手。眼见这一掌是要击实,以硬碰硬结果不知将要如何,可便是这毫厘之间——便是这一呼一吸之内——夏琰右肩忽一阵连心剧痛。一道惊心的风声,一记血肉的痛撕,一件尖锐利物从他后肩洞开身体,直穿至他身前。 四八五 断玉玢璃(十三)
夏琰背心之中本是御力全无,这一记突袭令得他向前冲了一小步,“体行八卦”瞬时消失,周身气息纷乱而散,唯“潮涌”凭一口气仍凝在掌心,但早已非先前登峰造极之锐。尽管如此,掌力相交还是击得单疾泉向后趔趄了两步,可单疾泉更不会放过这好机会——他压住胸口气血翻腾,金丝锯便在这千钧一发再度跃出。锋利的锯齿啮过夏琰身前,这一次竟不费吹灰之力,将他胸腹间自右向左,就这样拉扯出一道血口。
夏琰不甚敢信地低头——他不甘心于,这终应属于自己的胜利竟然已这样离己而去。他不是望向胸腹的伤却是看向右肩——他看见直透穿至身前的那支箭尖——护身之力被这一箭击散,以至于单疾泉迎面补来这一击几乎是开膛破肚之裂——清晰的血线只用一刹那就已蔓延渗透他整片衣襟,流血之速令他眼前黑蒙蒙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一切并未就此结束。便在这时,又一发痛楚射入后心——依旧是靠近右肩的位置,第二箭,好像没有第一箭那般力大,又或者这次是射中了肩胛骨,那箭尖没有贯穿身体,可夏琰还是没站稳,身体被箭冲之力向前推去。他身不由己地扑向单疾泉,后者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缘故——谨慎或是别的——陡然侧身让开了他。
他向前冲了好几步才好不容易停住,半回过头,不知是想看着单疾泉,还是看看别的什么。
他听见听单一衡欢呼了一声:“许叔叔!”那呼声里实实在在的是喜悦。不用想,这般风雪还能将两箭如此准确送入自己身体的——在青龙谷里,也只有那一个人了。他感到虚脱。头脑已经有些不清楚,只知道,视线茫茫里,这么多这么多的人,没有一个希望自己活着。
单疾泉着了一掌“潮涌”,面色多少也有些苍白,虽最后这一记金丝锯定了胜局,一时也免不了于原地调息。许山的第三箭并没有来。大概是觉得两箭已经足够,他挽着弓,一步一步地向人群走近。
向琉昱等当然也已经围上来,单一衡捂着还有点痛的肚子,上来搀住单疾泉,问他:“爹,你还好吧?”而后在下一抬眼,他似乎才刚刚发现夏琰的样子——他的手也按在腹上,殷红从每一道指缝里涌出来——一只手如何按得住整道伤口,大量的鲜血沾污了他这件为今天精挑细选的浅色新衣,甚至那血色因为太重而不再鲜艳,令他整个人都变得暗红——如大雪映在他眼中的颜色。
如果“逐血”在这里,他一定会发现,当雪下得大了,它“逐雪”时微红的反光,原来就是浸透了血色的样子。
单一衡一时仿佛也被他这模样吓到。“爹……”他嗫嚅着拉扯了单疾泉一下。纵然很多时候他觉得夏琰是许多事情的罪魁祸首,可他——没有想过他最终要是这样。
“单疾泉,你根本不是我对手啊。”夏琰忽然笑起来,“你是怕我,你怕我所以非要我死不可——你们整个青龙谷都怕我——”
他抬起手臂,像失了神智,肩后的两支箭尾如坠鸟凋零了的羽翅,“想杀我,来啊,谁想要我的性命,现在来啊!”
血珠一粒粒滴在雪地里,撕心之痛让他保留着清醒,让他——虽然觉得越来越冷,可还不想就这么倒下去。他用暗红的眼一点点扫过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在看着他,可是没有人动,没有人敢动,只有——远处两支木箭乘风而来,跌落在他脚边,随后又嗖嗖飞来两支,依然准头不佳。
许山足步稍停,抬了抬手,示意弓箭组不必再放箭。终于,再没有什么过来了,只有愈来愈大的风雪,呼啸过这片谷地,那么的——无可抗拒。
夏琰庆幸却也遗憾,他的刺刺不在这里。他信她不知道今日的一切,或是——知道但是无法告诉他。他只是无法想象她这么久以来是与什么样的人生活在一起,而将来,她还会继续与他们在一起——在再没有他以后。
毫无先兆地,他转身向小径更深处奔掠而去。他是为了她来的。哪怕他现在已经知道这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他还是想告诉她,他是如何带了全部的真心,想要来这里,得她双亲的祝福,娶走她。
——哪怕再也不可能了。
“单先锋,”向琉昱上前了两步,看见单疾泉没有要追的样子,不免停下请示,“我们……?”
单疾泉看了他一眼,笑笑:“接下来,就交给如飞了。”停顿了下。“如果他还能坚持到见到如飞的话。”
许山将将走到近前,握了长弓,向单疾泉行礼。
“今日你的准星差了点?”单疾泉向他笑。
“雪太大了,有点看不清。”许山低头解释。他的表情也有点看不清。
“不打紧。”单疾泉呼出一口气来,“他现在这样——足够如飞解决了。”
许山没有再说话,向琉昱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刺刺那里……”
“刺刺不会知道这件事。”单疾泉断然道,“不用我再教第二遍?”
向琉昱应着,倒是边上的单一衡咬着唇:“爹,真不告诉姐姐?”
“一衡,”单疾泉稍稍矮身,将视线与他平视,“你是不是我们单家的男子汉?”
“我当然是。可是……”
“真正的男子汉,一定会懂得保守秘密。”单疾泉笑道,“藏不住秘密的都是小孩子,只有——能把一件事情真正放在心里,无论多难都独自承担,才是男子汉——你明白么?”
单一衡想了想,点头道:“明白了。”
单疾泉抚了抚他的头。“我就知道——我的一衡长大了,是个大人了,懂得保护姐姐和弟弟了。”
单一衡再度点了点头。
顺着夏琰留下的血迹,很容易看出他去了哪里。一切不出单疾泉的所料——他是去找刺刺。上次夏琰扮作凌厉跟刺刺溜进来那回,就去过他们家里,即便没有人指路,单疾泉也相信,他不会找不到的。
血迹一直延续至小径尽头——夏琰跑得那么急,急得——他没有注意脚下踏过的雪地里,那两串自顾宅出来,横穿过径的足印。风雪肆虐,渐渐的,就连他的血迹与她的足印也慢慢被新雪掩埋,仿佛他们所有曾相逢曾交错过的印迹,都将在这场暴雪之后,不复存在。
青龙谷几乎最深处,单左先锋的宅院与上次一样空空荡荡,没有多少人声。但夏琰浑身是血地撞开大门,还是令得距离最近的一名家仆惊掉了手里的茶壶。
“刺刺呢?”他哑着声音,不顾一切地逢人就问。没有人回答他。家丁或是仆妇,都惊慌着四散躲避。
他没有注意——或是,没有在意——这样的异常。“刺刺……”他撞入天井,撞入厅堂。他扶着扶手,一步步向上走。他推开每一个房间的门,每处触摸过的木纹里都渗进了他的血。
没有一个房间里有人。单疾泉和单一衡当然不在这,顾笑梦也不在这,刺刺和单一飞——都不在这。媒人、礼车,没有一个来过。
他停在了一个最熟悉的房间里,那屋里有青草叶的气味,所有的摆设——都和一醉阁她的那间屋子一模一样。他在空无一人的屋里四顾,他抚摸她的妆台——虽然一切那么干净,那么整齐,可他感觉得到她鲜活的气息,他确定她就住在这里——至少昨夜她一定还住在这里,今晨她一定也还在这里,她只是——刚刚出去了。
“刺刺……”他喊她。“刺刺!”他嘶声喊她。檐上将将积起一点的白雪被喊声簌然震落,可这空芜芜的四周,没有半点回音。
他忽失声笑起来。随后大笑起来。他支持不住地跌坐在她的茶几之前,笑得失声而失心,如同抽泣。他如何不知道呢?如何不知道——单疾泉怎么可能让他见到她。他从怀里摸出那两个金色的腕钏,金丝锯在其中一个上留下了一道齿般的啮痕。好在,还没有断。就算明知衣襟擦不净上面的血迹,他还是擦了一擦,然后,把它们放在了茶几上。
他只能这样——只有这样——告诉她,他来过,即使他同样知道,单疾泉有一千种办法,让她无法看见。
便在此时他看见在茶几的对面有一排竹架子。一醉阁里就有这么一排竹架子,他顺着看过去,那架子上放着几个药瓶,看起来十分面熟。他意识稍许清明了一些,省悟起——他识得刺刺随身的药瓶里,哪些会放着止血的药。他到底还不打算就这么等死,起身伸手,凭记忆摸过来一瓶,打开闻了一闻,气味果不陌生——上一次被单疾泉剑伤了后背,刺刺就曾与他上过这种药粉。 四八六 断玉玢璃(十四)
药瓶边上放着她的一副金针。他拿起来。他想起她蹙眉对他说:“不成,要给你缝合下伤口。”那样子忧心而决绝。
他揭开衣襟。伤口那么宽,那么深,鲜血汩汩涌出,如最后一点生机都要离开躯体,无法遏止。这一次,大概真的会“不成”?
手与心,都越来越冷了。他的理智知道,唯有尽速缝合伤口方有可能暂止血涌,否则再好的伤药亦无济于事。他四处寻到她的丝线,回忆着她的样子选出一枚金针细细穿好。他然后半躺下身来,避开右肩的箭尾,屏住自己的呼吸,也屏住痛与一切杂念。
可是,他发现自己还是不知该怎么办,握针的手微微发颤。
他还以为自己可以什么都不怕——他以为,他什么都能做得到。不过就是缝针,可是——他反反复复不知多少次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终于逼迫自己摸到血涌最急,伤口最深的地方,决意就从这里开始。
金针刺穿皮肉,他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痛能与之比拟。他紧咬着牙关,可视线还是变得那么模糊,比血肉更模糊。
他想念她针缝时如小虫轻咬般的细微疼痛,想她那双手触到肌肤的温度与慰藉,想念她在耳边细语叮咛的柔软,想她哪怕只是安静陪着他——无论他刚刚经历的是喜悦还是背叛。
他觉得只要她在这里,没有什么伤痛不可治愈。
可她不在。
“刺刺……”他在前所未有的无助与畏惧里哭出声来,“我不会……我真的不会……”
可是他没有停下来痛哭的奢侈。他已经听见,那窗外传来一些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声息,那声息督促着他在这一片模糊中努力加快着手中的针与线,然后在某个必须决断的瞬间一扯而断。他喘息着,撑起来一些,摸到茶几上的药瓶,就着伤口便将青色药粉往上倒。
那么痛苦和漫长——其实也不过才缝了五针,远远缝不起整个伤口。可是来不及了。他听见外面冷兵厉意,杀气蓬勃,四五十个人不知何时已分散在下面天井四围,有人无声指挥着各人调整位置,小心翼翼地要将他所在的小楼包围起来,踏雪的微飒出卖了他们的所在。
他强自冷静着系好衣衫,伸手折断两支箭尾。一枚箭头很容易拔出,另一枚便没那么容易,依旧陷在后肩血肉里,他只能也撒了些伤药,暂且不管,只顾在茶几再靠憩了一会儿。
他再次四顾她的房间。她没有留下一件兵刃。她当然不会想到,他会需要在这里背水而战。可是——没关系。她留下的这些,已经足够了。
扶着茶几准备站起的时候,他瞥到边上的篓子里丢着一张字纸。哪怕半揉过,他也一眼便看到那上面自己的名字,顾不得什么忙捡出来细看。
“君黎哥,不知这一回与你的信,你看不看得到,冬月里没你的消息,是不是禁城里书信不便?”
只有这一行字,好像——是她想与他的信,却大概觉得这么写并不好,或是——改了主意,决定还是不与他通信了,她终是揉了,丢弃在纸篓子里。
他却展开了笑意来。他就知道,她果然对今日之事一无所知。她甚至根本没有收到他冬月的任何一封来信,包括凌厉带给单疾泉夫妇的提亲书函,根本不知道——他今日要来提亲。
却又有点难过,难过得——他忍不住回头看留在她几上的一对金钏。他原本那么想让她知道他的到来,可——他其实明白,若他是她的那个父亲,他一定也希望,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伸手拿起金钏。不知道也很好吧。反正他已经把对她全部的倚赖与想念都一针一针缝在自己血肉里,那些温柔与拯救,是生是死,都忘不掉了。
楼梯下有人说话,他蹑步掠至门边——那低低的声音,他认得,是顾家的把式之一郑胆。
原来是顾如飞。他在心里说。原来今天的事,他也有份。
他说不出是失望或是难过。上一次吃了亏之后,顾宅上下原来并没有半分感念自己放过了他们——原来非但没有,还越发记着了这份仇。单疾泉果然算无遗策——他知道这样一个自己,顾如飞就足够了。而说起来——最后要了自己性命的是顾如飞而不是他,将来若有一天——凌厉也好,刺刺也好,若还有人想替自己讨这笔账,他也早铺好了退路。
就连顾笑梦或许也有份?刺刺虽然不知情,可顾笑梦却是知情的,因为那封邀请自己今日前来青龙谷的温情诱信,就是她亲笔所写。可是——他又如何去怪她?是他早不认她这个姐姐,又缘何要认为,在单疾泉与他之间,她会选择自己?她或也是面对不得自己,所以今日才避而不见的吧。
“看这血迹,他怕是伤得很重。”他听见郑胆说,“天井那边已经布好了,是否一起上?”
夏琰闭了闭眼。朱雀那边若有张庭与三百禁军,想必处境比自己好上一些,可拓跋孤若当真早有埋伏,想来也不会那么轻易容他走脱,只盼他身在谷外,还不至于陷入重围,只因自己——怕当真是帮不上他了。
他试着运了口气。伤势虽重,好在没有内伤,“明镜诀”运转还是无碍。“不必了。”他向屋外答出一句,“我出来。”
那楼梯下果然立着顾如飞。郑胆原是要回到天井里准备带人从窗中攻入二楼,忽见夏琰从门口现身,不敢怠慢,便往顾如飞身前一挡,挥手道:“拿下!”
楼下厅堂众人便往楼梯上冲,夏琰伸手支了沿廊扶栏,身形展开径向下掠。“无寂”敛息,他整个人如在飞翔却无一丝声息,血色浸染的长衣如飞鸟展开暗红的巨翼,拂过众人头顶,以至于顾如飞仰头这么看着他,这一瞬竟生出一丝绝望的嫉妒,仿佛——再极盛的自己,都永远比不过一个衰微濒死的顾君黎。
他已拔出长剑,夏琰也将落于厅堂之中。“杀!”顾如飞发出一声低吼,诸多刀剑已潮水般向夏琰涌去。可潮水在夏琰踏上地面的刹那变了方向——“无寂”在他落地的瞬间幻为“潮涌”——他身体里全部敛起的气息都在这刹那释放,澎出的巨压压制而后倒转了向他奔来的勃勃杀机,周围所有肉体与刀兵毫无悬念地被巨力推挤回去,如聚至核心的水波重新向外漾开,冲在前头的几个固是筋断骨折,口喷鲜血,便是围在其后的亦跌扑于地,眩晕难止。
顾如飞看得目瞪舌矫,他如何料想得到夏琰当这般伤势尤可用得出这般真正的“潮涌”,惊愤之下,跺一跺脚,“再上!”自己亦不甘落后,长剑高举,向夏琰飞扑而来。
无论他如何轻狂浮躁,却还从来不是个缩头乌龟,故此虽然年轻,还能赢得起众人跟随于他。厅堂里还能站起的人虽然不多,但天井里的人此时也已涌入,见顾如飞如此,无不振奋跟上。夏琰第二次用出“潮涌”,可气力已小了许多。纵然内息还能运转,可——血行不足,体力却跟不上了。先前那次他事先聚了气,而现在——究竟是伤重,就连站着都已那么难。
顾如飞被他第二次的“潮涌”震了一震,只觉气息一滞,浑身都麻了一麻,夏琰趁着这片刻间隙,全力运动身法,一个猛纵,强冲出人群,去了外面天井。
他知道自己再不走,就真走不掉了。
可——外面还有人。他心神恍惚,有点数不清——四五十人而已,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若在平日,他不会有丝毫将这些人放在眼中,可是现在——他实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用出“明镜诀”来。他勉强在众人招式的空隙里躲避,借着还有两分护身之气,偶尔觑准破绽回击,迎接对手的一点溅血或筋错骨折之声作为胜利的安慰。可终究是血肉之躯啊,护身之气渐渐也化为稀薄,直至散逸殆尽。
他已经感觉不到痛了,只有——血依旧在丝丝缕缕地流离,如丝丝缕缕地抽走他的生魂。他感到寒冷,感到虚弱,感到……迷惘。他依旧在试着向外走,仿佛真的还有机会逃离而不死,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击打到身上,他在身不由己中控制不住自己的方向,翻腾着身体,偶然抬头回看见刺刺的窗,那窗开着微小的缝,仿佛……下一瞬间她就会出现。
他半跪于地,捂住肚子,衣袍已经完全被割裂了,连中衣都不曾幸免,束发半披下来,他下意识伸手去笼,却将血污摸了半脸。他听见顾如飞嘲讽的声音:“顾君黎,我承认,你靠山厉害,你武功也厉害——但有什么用?还不是像一滩烂泥似的,要死在这里?”
夏琰抬头看了他一眼,最后一点不甘让他回光返照般地又站起来——他一站起来,人群甚至都不自觉向后退了少许,就连顾如飞亦面色微变,长剑似抬未抬,虚指着他,“你——你逃不掉,还是早点受死!”
夏琰不说话,只是忽然向他伸了伸手。顾如飞竟惊得抖了一抖——他犹记上一次夏琰对他凌空伸手,便差点夺下了他的兵刃去,如今惊弓之鸟,自是立时缩手握紧了长剑。
可此时的夏琰——怎么还能用得出“流云”。
顾如飞立时知晓受了他耍弄,可夏琰已经笑出声来。他笑得那么讥诮,以至于顾如飞没有办法不气急败坏。
“找死!”他长剑一挺,便向夏琰直刺过去。 四八七 断玉玢璃(十五)
夏琰站着,未闪未避。他理应是再没有余力躲避了,或是——他激怒敌人,本就是不想躲避了。他还是在这个瞬间再次抬起手来,但顾如飞已经不怕他了。他知道夏琰不过虚张声势,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剑尖触到夏琰的胸膛——或是——似乎触到了他的胸膛。然后血光迸出——但不是从胸膛里。顾如飞万万料不到,夏琰这一抬手,竟是用肉掌来握他剑锋——他虽然无力出掌,可送上门来的剑还是可以抓得住的。一股遽热从掌剑相及之处疾速蔓去,顾如飞手心顿感烧灼,心下一慌。他不知,若要将冰寒之力这么快便送出这么远只怕还不容易,但若是青龙心法的灼热,沿着精铸的剑刃只要那么一分的气力便足以递传至握柄——他不虞有此,手掌一记灼烫,下意识便松了开来。
他随即意识到不对,可再要去握剑柄,已握不到了。夏琰手上稍加转动,长剑已在他手心以“顾家剑”的招式空挽了个戏谑的花。
哪怕没有“流云”,他依然能轻易拿下顾如飞手里的剑。
顾如飞欲待上前争夺,边上郑胆脱口喊道:“不要冲动!”——他眼下也实不知夏琰到底还有多少手段没有用,现在他手中有了剑——自顾如飞以下,郑胆在内,众人不少都见识过他的剑法,就算他伤势已重不能挥洒自如,可万一真的还有余力,往前一步抢了顾如飞为质也不是不可能,那时可就被动已极了。
顾如飞也觉冒险,犹豫了下,反而往后退了一步。夏琰乘这分空隙身形陡然拔起,直向大门外掠去。众人实咋舌于他犹有奔行之力,待反应过来要追,人已在三丈之外。
夏琰自知必不长久,但欺着顾如飞手下这一干人未有轻功及自己半者,咬牙盘算只要脱离了这群人纠缠围困,往谷中林密人少处借道或还有脱身之机,无论成与不成,他总要试这一试。可他也不过将将跃出单宅的大门,将将换第二口气——他脚下点雪,身形半离地面——忽迎面一股劲风袭来,他猝不及防,无可换气,甚至——因为他是全力向前奔纵,仿佛是自己将身体送了上去。
他在受击的刹那已经看见——是单疾泉。他追来了。或者应该说:他回来了。身躯于半空跌落,一口腥血也随即呛出腔子,夏琰终是心沉如灰——他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现在,只能委顿于地,让新雪的寒意一点点浸透四肢。
“如飞,叫我怎么说你?”单疾泉神情施然,摇着头,向正追赶出来的顾如飞等表示不满,“这样都拿不下?”
“姑父……”顾如飞又是羞惭又是愤恨,“我是轻敌了——实不知他狡猾难缠到这个地步,否则,当不会出这样的娄子。”一顿,“幸好有姑父在,他总是逃不出我们掌心。”
他捡回自己长剑,一手抓起夏琰襟领。后者此时神色昏昏,像是终于倦怠了,再也没有反抗的意志。顾如飞原本想说些什么的——那些羞辱愤恨,他总要讨回来一点,可夏琰好像连听人说话的力气也已经没有,当然更不会对他的说话有任何反应,他竟觉得无从开口——觉得,此时开口,竟仿佛受辱的也还是自己。
他只能抬头:“姑父,现在杀了他么?”
单疾泉笑:“你说呢?”
“我看就算不动手,他也活不成。”顾如飞虽是这般说着,还是将夏琰一把拽起来,“不过既然姑父吩咐了,我就送他一送。”
他私心里总还是不甘,似乎总是觉得就这样让夏琰无知无觉死了太过不划算,“顾君黎!”他厉声向他道,“你还记得我爷爷是怎么死的?你口口声声对不起他,你现在就可以见到他——到了下面,记得与他赔罪!”
夏琰始终昏昏沉沉,并没有清醒,顾如飞忿懑暴躁却也无可奈何,将他一把推在身边的郑胆身上,“叫人架着他!”似乎是到了此刻仍在怕着什么,定要找两个人控制住了夏琰双臂,才放心动手。
风雪愈来愈大,一阵急风吹来,已成团的飞雪胡乱狂舞,众人一时都有些睁不开眼。单疾泉也转脸避了避,口中催促他:“早些解决,我们早点把这里收拾了,还得去见教主。”
顾如飞抬起剑来,肆猛风雪之中,远处已然完全看不清,即使是近处——夏琰的身后,也只有灰蒙蒙的一片。乱风狂呼得像是妖魔的啸叫,脸耳都被吹刮得快要失去了知觉,顾如飞也想早些解决了。他再等不得什么,咬一咬牙,将剑向前送出。
这一次——再没有谁来拦他。这一剑长驱直前,送到了底。
只除了——他没有刺到夏琰。他发现自己竟然刺了个空。
“砰”的一声,架着夏琰的两人同时倒地,顾如飞在乱雪迷目中还没有来得及瞪大双眼,一股更大的风息已直冲自己而来。他还以为是风雪骤变,直到一道黑影将自己的视线一挡,又是“砰”的一声,那黑影半压在了自己肩上,在再也不动前的一瞬,将自己向后推了开去。
“郑……”他站定之后才发现推开自己的人是郑胆,可在喊出他的名字之前,他发现他已死了。一股极大的恐惧令他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夏琰不在那里了——就在方才,有人在那么一眨眼之间抓住夏琰后心将他提了开去,随后更向他也出了手——若不是郑胆舍命相扑,倒在地上的,应该就是自己。
他一动也不敢动,甚至不敢再眨眼,怕再错过了什么。挟风雪而来的那个影子此刻就在那里,离自己不过几步,他心扑通扑通跳着。他现在看清楚了——朱雀——那个人是朱雀——他不能相信,就在方才,自己将将从朱雀的掌下逃了一条性命!
心扑通狂跳的又何止他一人,就连单疾泉也不能不因朱雀的出现而大惊。但他随即望见拓跋孤与凌厉正踏雪追来,心立时便落定不少,当下不动声色令众人稍许退后。朱雀一掌未能杀了顾如飞,不屑也无暇再用第二掌。在将夏琰整个扶在臂中之前,他不知道——他已是这样奄奄将息。
“君黎……”他不敢相信他独自在此历了什么。他听不见他的呼吸。他只感觉他躯体下坠如败雪将落,他魂灵四散如轻风将灭。他留给他这个师父和这世间的只有满脸满颈满身的血污,无一处干净完好,甚至连容貌都被染玷得几乎不似。
朱雀的胸膛起伏着,起伏得那么剧烈竟还是那么艰于呼吸,好像——他人生至此,还没有过哪一天,哪一刻,哪一瞬,像现在这样心痛如锥,心恨欲狂。他应该早点来的。应该少与拓跋孤那二人缠斗。他若能早来哪怕片刻,君黎也定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他忽然抬头,目光直视向单疾泉,冷逾坚冰,厉逾寒刃。单疾泉身体立时僵硬了下——这里有这么多人,可朱雀显然知道单凭顾如飞没那个本事将夏琰变成如此。若有哪一个能称为主谋,当然只有他——星使卓燕。
他在朱雀如此目光之下竟有片刻的动弹不得,连那一贯清醒而灵便的头脑竟似也因恐惧而停滞了。朱雀只用一步就到了面前,一掌向他拍到。他什么也没说,那一眼中的杀气之烈代替了他想说的全部。
单疾泉无可回避,只能出掌与他正面相迎。好在,拓跋孤已然赶到,虽不及替单疾泉挡下这一击,但还来得及立时向朱雀递出一掌,要逼他撤掌回身。
凌厉几乎同时到的阵前。他没有与拓跋孤一般出手。单疾泉虽然是他旧友,可他此际的目光只在另一个人身上——在那个,生死未明的夏君黎身上。
如果此时此地还有一个人能感同身受朱雀心中之痛,大概也只有他。
朱雀身后受青龙掌威胁,可掌上吐力反而愈见汹涌,显然并不打算回头,拼着挨下拓跋孤一击,也不肯放过了单疾泉去。拓跋孤微感棘手。先不说如此一来恐救不了单疾泉,朱雀正当愤怒已极之时,或竟有同归于尽之心,若自己当真全力出掌,恐怕反中了朱雀下怀,若给他借力“离别”一出必远逾旧时,此间多的是自己人,谁都讨不了好去。
他当下将掌力收至七分。他本不指望一掌就能将朱雀怎么样,反正只要他受了伤,便终逃不出这青龙谷。饶是如此,掌风还是盖过了此时的大风之速,众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一个个手心里都握了冷汗,脚下一步都走不动,呆怔怔看着。却谁也不曾想到,在那风暴之核心,最不可能动的那一个,忽然在此时动了一动。
连朱雀也未想到夏琰会动。他虽然一手击向单疾泉,另一手却仍护着夏琰身体,哪料这全无生气的身躯在此时突然翻动,原本被他扶抱着的,却反在此时扶住了他。只是这么些微位置变化,拓跋孤掌落之时,击中的已是夏琰的后心。
朱雀能感觉到青龙掌力透过夏琰的身躯,在自己的后背轻轻震了一震。几乎算不得受了多少力,他却只觉从头顶至脚心皆已透凉,唯有颈间温热——唯有,夏琰喷在他颈项的一口热血,令他颈间微热。他倏然回过头去。他看见夏琰双目已经微微睁开。“师父,”他极微极微地,在他耳边道,“……走。”
即便不替朱雀挡这一掌,他想他也是不成的了。他其实没有太多牵挂,反倒是朱雀——如今有依依和未出世的孩子,必不能失陷在这里的。这些道理,朱雀一定都知道,他便没有说。他也没有办法说了。那雪还在漫天飞舞,如漫天尘埃。可他比它们更早地,行将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