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师姐的剑全文阅读 第27分节

第280章 岛行蜃

    杨夕这个姑娘,从个性上讲,一直是一个偏于激进的人。

    当年在程家,不服管的下人不止她一个。常挨揍的却只有她一人儿。

    珍珠选择了从一个仆人不择手段的爬上去,变成半个主子;翡翠当面忍气吞声,背后无所不用其极的捞钱赎身;志同道合的最后一个姐妹琥珀,是她们一波人中最老实不逾矩的,混着混着也就慢慢认了命了。用她自己的话说:谨守本分,免得别人不给你做脸,才能保全最多的体面,最好的前程。

    “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么多落得凄惨下场的逃奴叛婢,哭都没地方哭去,别人知道了也只会呸你不忠义,眼泪都不会掉一滴的呀……”

    只有杨夕,打死都不肯低头。连曲线救国都不成。非要修真筑基,让那一纸卖身契沦为空头的文书才成。

    眼见一颗毒瘤长在眼前,不从根子上挖了,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舒坦的。哄自己说那瘤子是个大号的项链坠子,那更是把杨夕打碎了,烧成灰儿,重新捏一个,都做不到。

    现今,她终于筑基了,境界还未稳。但依稀可以看见前方的飞天遁地,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卖身的那一纸文书也可以从官府拿回来,摔在程家人的脸上……或许是坟头上了。

    这感觉几乎不怎么真实,似乎憋了这么久,就这么平淡的筑了基,几乎不是她杨夕风格。

    翡翠淹死在了程家的深井里,珍珠永远的留在了巨帆城,琥珀早变成了程家下人房里触目惊喜的一墙红色糊糊。

    终于实现了愿望的杨小驴子却没机会问一句,她当年就几次想问的话语:“你真的觉得,小姐赏你半盘剩菜叫体面?将来生个娃娃继续吃小小姐的剩菜叫前程?”

    “杨夕,缓过来了么?”连天祚一边说,一边把自身灵气源源不断的输进杨夕的后背心,让她刚筑基过后空虚的身体能舒服一点。

    “先把邓远之他们也从幻境里扯出来吧?人偶术应该能做到的,先把修士救出来,村民们实在不行就用绑的……”

    杨夕道:“连师兄,咱们直接把这个幻阵干了吧。”

    饶是连天祚已经十分虎逼了,还是忍不住顿了一下,“……”

    想了想,“……”

    又想了半天,迟缓道:“你说啥?”

    杨夕指了指千倾地宫的更深处,黑曜地面的最中心。一座一座诡异微笑的“活人蜡像”中间,有一团隐约的白影。

    挣出幻境之前,连天祚的肩膀上她依稀瞧见个溜圆儿的白东西,并以为是

第281章 女娲

    就在延维狞笑的同时,杨飞起一脚踹在邓远之脸上,把后者直接踢下了几十丈的高空

    。

    邓远之目瞪口呆的从空中落下,懵逼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你个活驴!你一个人能干过?”

    杨夕在踹飞了邓远之后,腾身飞起,折身飞退。

    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邓远之,对着下方比了根不大文雅的中指:“一根儿胳膊的别捣乱!”

    其实杨夕是在刚才的一瞬间,想起了死狱里的小狼。

    刺杀胡山炮前,幽暗的地穴里,面对大批围堵的守卫,那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狼妖,也是这样,一脚踹翻了自己。

    杨夕当时没想太多,她只是记住了肩膀上的那一脚。

    杨夕其实现在也没想太多,她只是下意识的踢出了一脚。

    人有的时候,生死攸关,危机在前,真的并没有想那么多。

    大难临头之时,会怎样做的,自然就做了。事后再问他们,他们的回答常常是:忘了。

    延维这种人身蛇尾的怪物,习性大概跟蛇还是有几分相似。完全无视了掉下去的邓远之,对眼前忽然飞过去的杨夕呲出了尖牙。

    杨夕飞得里倒歪斜。

    修士的飞翔,与凡人想象得极其不同。

    飞翔本无需腾云驾雾,乃是整个身体的组成被重新淘换过,彻底剥离了*凡胎,可以自由掌握空气或者水流通过自己的肌肉、骨骼、皮肤。可在空中自由的漂浮。

    这种整个身体都被灵所构成的物质代换过的现象,称之为筑基。

    它们依然具有凡人*的功能,却可以在关键时刻用灵力催动,如同法宝一样使用,能够容纳灵力,融合灵宝,足够灵能的情况下可以断肢再生。

    若用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来解释,怕是可以说,筑基修士的身体,做好了随时接纳质能转换的准备。

    但刚筑基的修士,这个质能转换的能力还是极其低微的,所能转换的体量极小,持续时间也十分短暂。

    杨夕于是就飞一下,停一下,停下一下就会往下掉一点。远远看去,飞出一条非常丑的锯齿……

    延维却比她灵巧很多,巨大的头颅在空中带起狂风,呼啸着猛转过来。张开满口利齿的大嘴,在杨夕面前猛然一阖。

    “咔嗤——咔嗤——”

    齿列交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碰撞摩擦声。

    杨夕飞得太慢,而延维又追得太快。

    当延维的利齿第四次闭合的时候,杨夕整个人几乎就停在延维的嘴里,情况十分危急。

    阴家老大,是还在孔中为数不多的高手,见此情形飞身来救。一把捞起杨夕,却发现已然来不及逃开延维的巨口。

    情急之下,他做了一个十分英勇的动作。

    他张开双臂,把杨夕整个人抱在了怀里,转过身,背对着延维的大嘴。

    如若钢牙落下,先刺穿的一定是他的背!

    阴哥哥表情冷静,镇定的伸手,捂住了杨夕的眼。

    延维口中的腥风,吹起他飞扬凌乱的发丝,在杨夕的耳边飘荡

    。

    杨小驴子的大眼睛,从阴老大的手指缝儿里挤出来一只,扑闪了一下。

    然而,阴大哥静静等了半天,背后却并没有传来想象中的剧痛?

    缓缓转头,却见延维两排森森利齿,闪着幽幽的冷光,高悬头顶。

    “啪嗒。”

    滴下一滴涎水。

    而那两排铡刀似的牙,竟然静止在了身后,好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

    阴家老大一愣,下意识的低下头,只见怀里的小丫头呲出一口白牙,乐呵呵的笑。

    “谢谢你啊,阴大哥!”

    杨小驴子软软的,抱了抱殷老大的脑袋。

    地面上传来他那个二货兄弟的惨嚎:“嗷~为什么飞得好的不是我?我也想英雄救美啊!”

    同为被救者的金鹏,靠在他胸前满脸黑线:“我长得不够美,还真是对不住啊!”

    却是怎么回事呢?

    各位看官可还记得,延维的上下牙都被杨小驴子拴上了一束灵丝。上牙甩给了金鹏等一干飞行修士,牢牢地撕开了上颚。下牙上可还系着杨小驴子从岛行蜃里捎出来的那一捆。

    杨夕在岛行蜃的内部,为了杀死这个大怪物,千方百计的用天罗绞杀阵——缠字诀给那粗壮的闭壳肌套上了一圈灵丝,想要给它做个环切。

    奈何力气有点不够用,怎么也切割不动那粗壮的柱身。

    循着顶壳上那“天书”刻比较深的字迹,钻洞爬出来,杨夕本来是想找一群人帮忙的。没想到一出来就正面刚上了延维。

    不过延维好呀,延维比人劲儿大呀!

    连天祚和瘦师兄都还在岛行蜃的碑刻上趴着。

    瘦师兄顿了顿:“于是,现在是鹬蚌相争的场面了?”

    连天祚:“是蛇蚌。”

    阴家老大是个靠谱的,回过神来,抱着杨夕猛窜出一里地。脱离了延维的攻击范围,才撒手把她放在地上,

    拍了拍头:“咳,那个……不要乱抱别人的头,男人头,女人腰,不能随便乱摸,不知道?”

    延维的确是力大。

    可她力大得实在有点出人意料了。

    她并没有如杨夕等人所想的那样,傻乎乎的用牙齿与岛行蜃拔河,最后落个齿碎肌断,两败俱伤的局面。

    她在原地静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的回过了头。

    伸出手指头试图扯开那几根灵丝,手指太粗不能成事。

    于是凶狠的双眼盯上了岛行蜃本尊。

    一只大掌,从空中拍过来,按在了岛行蜃的贝壳上,险些就把躲闪不及的连天祚和瘦师兄按成了肉饼。

    两人拼了命的从贝壳上狼狈跳下,瘦师兄全程捂着屁股,神情坚贞不屈

    。

    延维的另一只手,抓住了连接牙齿的灵丝,用力那么一拽。

    只是一拽而已。

    众人耳边清晰的听到了“扑哧”一声。

    岛行蜃贝壳上的小洞里,喷溅出来三丈多高的白色乳液。

    杨夕整个人都懵逼了:“这就断了?”

    要知道,她刚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都没能在岛行蜃的闭壳肌上留下一道伤痕!

    而延维干掉岛行蜃,居然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扯而已!

    岛行蜃挂了,情况却更危机了!

    延维又一次把头转过来,盯上了那个害她牙痛的小丫头,恶狠狠地掀开了红唇。

    杨夕那真是半点儿英雄气概都没有,吐气开声:“快跑啊!”

    转身带头,拔腿就跑。

    ——溜怪这个事儿,早在几年前就是她的专项业务来着o__o

    杨夕在延维前方数十丈远,跑得像一头脱缰的活驴。

    边跑边问身旁的阴大:“这东西到底是怎么从一个小美人,变成一个大怪兽的,这劲儿也忒他妈不是人了!”

    阴大跑得很有节制,均匀的发声:“她本来就不是人呐,妹子。”

    杨夕崩溃:“说重点啊,大哥!”

    阴大想了一下:“大概是蜃气没了的时候,它就变大了。”

    杨夕一点头:“知道了。”

    而后居然掉过头来,迎着延维往回跑起来,阴大一个没拉住,惊悚的吼出声来:“你他娘不要命了?”

    杨小驴子低头侧身,一个滑铲。

    险之又险地从延维巨大的下巴底下钻了过去,拔腿疯跑,同时对着岛行蜃的方向大喊:“莲师兄,把岛行蜃的盖子打开!让蜃气泄出来!”

    邓远之一听她又要作大死,当场就炸了:“那这些人就都掉回幻境了,怎办?”

    这主意他也不是没有动过脑筋的,但是要知道,在场除了连天座和杨夕,其他人可都是在蜃气消失之后,才从幻境里挣脱出来的,蜃气一出他们很可能再落回幻境之中。

    此等战术,完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放弃己方全部战力,堪称疯狂!

    可惜,杨夕喊得本来就不是他,而是连师兄。

    连天祚什么脾气?

    觉得全天底下数自己最笨,所有人都比他聪明。抗打耐造,行动力刚刚的虎!加之杨夕从来站在他这一边儿,基本上杨夕说什么他就敢去干什么。

    杨夕这边一发话,连天祚那边儿就照做。

    岛行蜃的闭壳肌已经坏掉,现在的任务不过是举起一座空心儿的小山,两米多高的壮汉灵修,还真的能办到。

    双手撬起贝壳,用力一抬:“哈!”

    离得最近的瘦师兄,只来得及骂上一句:“昆仑这帮畜生!”

    就陷入了幻境

    。

    延维始终跟在杨夕的身后,此时已经被杨夕引得轰隆轰隆往这边来了。粗大的蛇尾横扫过宫殿的地面,扬起一片烟尘。

    杨夕跑近之后又大喊了一声:“风,来风!”

    会风系法术的修士尚未反应过来,金鹏却因与杨夕摩擦的次数太多,一下子就领略了其中真谛。张开受伤的羽翼,一翅膀扇过去,把岛行蜃那刚刚泻出了一点的蜃气呼啦啦吹开。

    陷入幻境之前,他自暴自弃的给自己定义:“老子一定是疯了,才会信她!”

    阴二配合杨夕的行动,更是连丁点儿理智都不需要,凭着他那脑残的痴汉劲儿就够了。

    风系*狂猛的吹出去,表白嚎得跟杀猪一样:“驴妹,我为你死而无憾呐!”

    奈何媚眼抛给瞎子看,杨夕全然不解风情,边跑变寻思:(⊙o⊙)哎呀,原来大家都这么信任我了,都死而无憾啦!

    他哥站得远,问旁边耳力更强的修士:“那蠢货刚说的什么?”

    该修士给他重复了一遍。

    阴大沉默了半晌,“你能当我没问过吗?”拳头捏的嘎巴嘎巴响。

    杨小驴子哧溜一声从连天祚的身旁钻过去,一跟头再次翻进岛行蜃的内部,同时回过头来对着紧随其后的延维勾勾手:“大怪物,来呀!”

    延维这个记仇的傻东西,也真就跟着把整张脸带一只手,往蜃壳里使劲儿伸。但惊奇的是,他竟然完全没有碰到连天祚。

    邓远之闭了闭眼,手上飞快掐出一串幻影般的法诀,气沉丹田的吼道:“杨夕你个驴!我这次要是真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冰火大□□番发出,加持下的风系法术,竟然猛烈堪比海面上的狂风。

    也是了,海面上的狂风,不也是冷热不均下空气的流动吗?

    狂风中岛行蜃的蜃气弥漫了整个空间。

    邓远之陷入了幻境。

    殷家老大陷入了幻境,各位牵制延维的修士陷入了幻境,角落里的非战斗修士也陆续陷入了幻境。

    连那起凡人,也哆哆嗦嗦的躲在角落里,陆陆续续陷入了幻境。

    整个地宫之中,只剩了连天祚和杨夕两个清醒的活人。

    蜃气牵引,大阵发动。

    趴在蜃壳边缘的延维,终于眼见着的,缩回了初见面时人身蛇尾的大小。

    杨夕一骨碌从蜃壳里钻出来,盯着变小的延维看了半天。

    “嘛咪嘛咪哄!”

    延维嘴角还挂着血迹,脸上的笑容,这时候仔细去看,其实是很轻易就能发现僵硬的:

    “客人说什么,我可听不懂呢。”

    杨夕:“蓬莱都是畜生杂种王·八蛋!”

    延维:“蓬莱啊,我听过的,那可是神的使者呢~”

    杨夕眨眨眼,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第282章 女娲

    最后,温柔的水月姑娘并没能拉住横冲直撞的杨小驴子。到底是让她冲到凡人们面前了。

    凡人们瑟瑟发抖。

    杨夕蹲下来,面对着刚才那个喊出声来的小伙子。小伙子皮肤黝黑,眸子还清亮,额头上却已经有了一道道深深的沟壑,像一陇陇未曾发芽的干硬黑土。

    “多大了?”

    小伙子许是个怂的,刚刚面对柔软素净的水月,捂都捂不住的高声喊出来。却在看到异色双瞳的杨夕时,缩成了一团风中颤抖的黑炭。

    呐呐道:“十六了。”

    还是个小孩子呐……杨夕想着,抬起手,用力抚了抚他额头上的皱纹。然而那深深的皱褶就像烙在皮肤上一样,怎样都无法稍稍展开。

    这是愁苦的生活印上去的。

    “饥饿,劳作,愚昧,刻在皮肤上,融进血管里,昭示着他们祖祖辈辈的卑微……

    “你们在此求道,夙兴夜寐,奋不顾身,是为了从平地爬上风景独好的山峰,让清风吹过两袖,用双眼去丈量大地的广袤。而他们挣扎一生,并不你们更惫懒,或许只是为了从泥泞的沼泽里爬出来,爬到你们人生起点的平地上……活下去。”

    山河博览课上的老师,曾经这样解读南疆十四州这片土地。那位师傅有一双永远也展不开的眉头,仿佛天下间的忧事都被锁在了那半寸之地。据说,这位外门出身的土系修士,常年游走在大陆最贫瘠的土地之间,帮那些边民做一点事情。

    杨夕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只记得他深沉忧郁的眼睛,还有常年干燥唇纹很深的嘴,杨夕从那两片薄唇之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如果有一天遇到南疆十四州的边民,请试着对他们好一点。”

    那堂课之后,海怪爆发,这位有着忧郁双眼的老师,在一次支援边民的任务中,再也没有回来。

    也没有尸首,在昆仑的名册上,只能被记做“失踪”。

    而昆仑外门的失踪,其实很多时候都代表了叛门不归……

    彼时的杨夕,少年轻狂,对于旁人的描述,其实是不尽信的。

    再苦的贫民,还能比一个任人买卖的丫头,天生的阶层所赋予的枷锁更难挣脱吗?

    然而这竟然是真的。

    杨夕的手掌还搭在小伙子的额头上,明明是个更瘦小的姑娘,可那小伙子的态度,就像被一个严厉的长者按住了。

    “平时在家里,都干什么?”

    小伙子瑟缩了一下,似乎是想逃开杨夕的手。

    却不知是抵不住那温软手掌的温柔诱惑,还是屈服于“仙人”长者的淫威。最终还是安静的让脑袋留在了杨夕的手心儿里。

    一口话说得很土气:“拉犁,挑粪,捡秸秸……还有……还有扒盐。”

    “秸秸,是什么?”杨夕问。

    小伙子喏喏的说:“就是干草,柴禾棍,拿来烧的。”

    “为什么是捡柴,不砍吗?”

    “铁器,是只有官家才有的呐……”

    杨夕点了点头。

    又问道:“什么是扒盐?”

    “我们村子,过去一座林子,有个盐坑。背了盐板回来,可以跟官家换吃的……”

    “就是盐矿?”

    小伙子有点懵,愣了愣,才依稀从记忆里翻到了偶然听管家讲过的词汇,“对,是矿。”

    杨夕两眼深沉的盯了他半晌,忽而平平的问道:“有矿的地方,那你们应该不穷。”

    小伙子彻底说不出话了。

    从他出生的时候,村子不远就是有盐矿的,可是从他出生的时候,他们村子就是穷的。他没出过远门,不知道富是个什么样子,但往来路过的货郎们,担子里的东西,身上的布料,想来那就应该是不穷。

    可他不知道,有矿和不穷有什么关系,于是茫然的摇了摇头。

    “有矿的地方,官家不会穷。老百姓嘛,不一定。”一个独眼的老伯忽然搭腔,说话的时候低着头,偶而翻起眼睛,看着杨夕等人的眼神,明显的与其他村民不同。

    不那么畏缩,不那么恐惧,却带着更明显的反感。

    “我们那旮靠着无妄海嘛,盐是不缺的。可是采盐的地方险,一般人家这么生性的小伙子都舍得放去。”

    他用力的揉了一把“扒盐”小伙儿的脑袋,小伙子的脑袋垂得低低的。

    老伯咂了咂嘴:“都是我们这样,没几天好活,又种不动山地的老东西,才会隔两个月去扒一次。家里头就能有几个月好过些……”

    杨夕偏过头来看他,并不是多么老的一个人。

    五十多,或者六十?

    左眼上一条长疤深嵌在脸上,仅剩的右眼里还残留着未退的凶性。

    “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出过远门?”

    老伯龇出一口烂牙,好像更反感了。

    “南疆十四州剑侠的名号,你们也该是听过的。老头子年轻那会儿,也是在华夏州混出过名头的!”

    杨夕愣住了,她无法想象这就是老了以后的楚久。

    “怎么又回来了呢?”

    老剑侠的眼睛看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神色有一些渺远。似乎回来这个决定,是多久远以前的事情了,世事磋磨,几乎想不起了。

    “你在一个地方生,在一个地方长。就终究会希望这个地方变好一点,在外边儿的世界受了狠伤,就终究还是想回来舔舔……可你看到老家都救不活,怎么还能走得出第二次。乡里乡亲的都救不活,还有什么脸去救别人?”

    杨夕微妙的盯着他看了许久。这不是一种她能理解的感情,她没有家,也没有家乡。而昆仑从不需要她去救。如果外面的世界全都比家乡美好,还要家乡做什么呢?不是应该带着所有人,离开那片土地,到外面的世界去么?

    沉默了许久,杨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话:“老人家既然出门闯荡过,那您知不知道……”

    “什么?”

    杨夕又默了片刻,才道:“我刚才看过你们村其他人的幻象,你们似乎是种麦子的。但您知不知道,地底下有盐的地方……是种不出麦子的?”

    杨夕缓缓的顿了一顿,尽量说得谨慎些,“或者是不管怎样种,收成都不好。”

    “……”

    老剑侠微微浑浊的眼睛,瞳孔忽然收缩了一下。数十年的时光,恍然如梦的从心口上扎过去,他蹲在地上,猛然弯下腰开始剧烈的咳嗽。

    咳得几乎喘不上起来!

    “咳——咳——咳——”

    南疆十四州的边界是内陆无妄海,唯一接壤的国家是天羽王朝。落后、愚昧、贫穷,这几乎是贴在每个南疆人脑门上的标签。

    这女修士怎么看也不像是个种地的出身,可是她都知道的事情,自己不知道,身边也没有人知道。他觉得这个女修士没有必要骗他,骗他这个又有什么用呢?人家是能杀死延维的人。

    尽管南疆的剑侠个顶个的十二万分讨厌修士,却也不得不承认,大多数时候修士是不屑于骗他们的。

    “那要种什么?”

    “高粱,大行王朝的盐地,种的都是高粱。如果十四洲的地更盐,那可能只能种草药。”

    老剑侠木然了很久。

    “……多谢。”

    杨夕把目光转回小伙子的脸上,拍拍他的脑袋。

    “干那么多活,能吃饱吗?”

    小伙子呐呐低着头:“不知道什么是饱……”

    杨夕听见身后,响起一片沉沉的叹气。最明显有悲天悯人的经世门瘦师兄,最感性还有糙汉子生了一颗少女心的阴家老二。

    阴家老二忽然抽了一口气。

    面前的凡人中响起一阵低呼:“三叔!”“三叔爷!”

    杨夕寻声望去,只看见那个自称做过剑侠的老汉,呲着一口烂牙,攥着两只拳头,哭得像个娃娃。仅剩的一只眼睛死死的闭着,另一侧的伤疤因充血而红得可怕。

    “官家……官家故意的……”

    村民们简单的头脑,并没有听懂老汉的话。

    修士中多少个七窍玲珑的心肠,却倏忽间就懂了。

    什么地方能种什么,他们未必都知道。可既然杨夕晓得,那必然是大行王朝的人很多晓得。

    可是南疆十四州的人偏偏就不知道。

    一海之隔,是凡人无法逾越的天堑。

    可是凡人的老百姓不晓得,南疆十四州的官府里也不晓得么?就算官府不晓得,难道朝廷也不晓得?

    如果朝廷晓得,官府也晓得,却偏偏没有人告诉这些穷苦的百姓……

    这样想下去,就难免很阴谋了。

    如果这些百姓,靠种地就能活下去,谁还肯去扒那危险的盐矿呢?

    精盐,可是南疆十四州最著名的出产,是十四个州的朝廷,与更强大的国家谈判的资本。

    杨夕垂着眼睛。

    她更倾向于另外一种猜测,朝廷并没有故意去让他们过得苦,只不过,是从来也没有想过怎么让他们不苦罢了……

    杨夕看了看面前的黑小子,甚至雪白修长的手指头,在地上写了三个倒过来的字。

    “这是我的名字。”

    黑小子也是知道丑的,在对“仙人”的恐惧因为“仙人”的平易近人而渐渐褪去的时候。他看着对方雪白的皮肤,干净的指甲,下意识藏起了两手。

    声音低低的,“我不识字。”

    眼前的一幕,似曾相识。

    只是事隔十三年之后,杨夕的立场,站到了另外的一边。她把眉眼摆的很平整,几乎有些波澜不惊的味道。

    “我来教你。”

    水月姑娘在这个小村子治瘟疫,扎根了几个月接近一年。

    她习惯了照顾村人的生活,见状下意识就要上前帮着念,却在看清杨夕写的字后,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

    下意识的猛抽了一口气后,含在嘴里憋住,就憋出了两个有点鼓的腮帮。

    连天祚站得远,傻大傻大的个子,还要踮脚看一眼。

    然后红了一下脸。

    金鹏戳在修士堆儿里,看见周围众人的表情都有点怪。忍不住扯扯身旁的阴大,“不是叫杨夕么,怎么写了三个字?”

    阴大深深看了金鹏一眼,知道妖修不识人类文字的很多,能把人话说溜就算有文化了。(所以昆仑妖修们是一种多么高大上的存在。)

    “反正,你以后千万别跟杨夕学写字。”

    杨夕指着地上的三个字,认真的道:“何仙姑,我的名字。”

    被教的黑小子弱弱点头,“哦。”

    阴二:“噗——”

    幸而阴大足够了解自己的弟弟,早早准备好,一把给捂住了。

    小伙子奇怪又害怕的看了一眼。

    杨夕平静的转头,面色如常的看着两个捣乱的货。

    阴大掐着弟弟的脖子拖走,并且摆摆手,“他受伤了,需要治疗,我先带走。”

    令杨夕意外的是,那位老剑侠竟然也是不识字的。

    仔细看了看那三个字,又看了看阴家两兄弟:“明明没有……”

    “是脑子受伤了。”阴大指了指亲弟弟的头,面无愧色的抹黑。

    老剑侠的确是不太懂得修士的受伤,但还是总觉得哪里不对。

    杨夕转回头来,继续一本正经的忽悠,道:

    “你们都听过女娲造人的传说对吧,那八仙过海的传说,你们听过没有?”

    村民们迟疑了半晌,大多数都轻轻点头。

    八仙过海的传说,在整片大路上,可要比女娲造人的传说流传更广。而几个黑瘦黑瘦的小娃娃,正是对神话故事最感兴趣的年纪。闻言连害怕都忘了,傻乎乎的盯着杨夕瞧。

    杨夕点头:“嗯,没错,我就是传说里的何仙姑,八仙里头唯一那个女的。”

    杨夕面前的村民纷纷震惊的望着杨夕,神仙?

    何仙姑不是白裙子拿莲花,温柔似水貌美如花的么?怎么这么胸……凶巴巴也就算了,问题是怎么可能这么矮?

    还有一只蓝眼睛!

    杨夕伸出一只胳膊,指点江山,慷慨激昂起来:

    “我们八仙,还有我身后这些天兵天将,跟你们的女娲娘娘不是一伙儿的。我们的头儿,叫王母娘娘,唔……不是,是叫后土娘娘。就是管土的,凡间的土都归她管,你们女王娘娘造你们的时候,是偷了我们后土娘娘的土。”

    村民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杨夕身后的小伙伴儿们都惊呆了!

    杨小驴子继续道:“所以你们其实不应该归女娲娘娘管,你们应该归后土娘娘。后土娘娘觉得女娲娘娘冒犯了她,就派我们八仙过海下来,把女娲给打回家了。”

    蹲在杨夕面前的黑小子,震惊的看着杨夕:“打回家?”

    杨夕点头:“嗯,神仙哪儿那么容易死啊。凡间就是个肉身,肉身打死了,神魂就只能回家去缩着了。”

    老剑侠终于有点明白过味儿来了,女娲娘娘那套东西,他早在当年行走江湖时候就不信了,可也一直正不过乡亲的想法。

    听到此处,不由对杨夕生出一点奇妙的,不地道的,带着鄙视的……佩服……

    小伙子一听女娲娘娘不是真的死了,简直整个人都松活下来了。

    瞪着大眼看杨夕:“您……真是神仙?”

    杨夕眼都不眨:“嗯,刚我在天上飞,你不是看见了么?”

    小伙子抿抿嘴唇,可是你刚才飞得好丑啊,神仙怎么能是那样的呢?

    另外一个,同样黑瘦黑瘦的小伙子,突然插了嘴:“可是三叔爷说,人也是会飞的。”

    杨夕瞟了一眼“三叔爷”。

    “他忽悠你们的,人会飞,他咋不会?”

    老剑侠气得鼻子都歪了。

    我特么又没有灵根,我飞个屁!

    杨夕说得如此“有理有据”,凡人村民们都有点半信半疑的动摇了。

    一张张黑瘦黑瘦的脸上,除了恐惧,又浮现出一点点敬畏。

    最后,杨夕终于感觉到,这些凡人已经差不多都被自己忽悠懵了。伸出手来,揉了揉扒盐少年的头:“所以你们看,你们本来是后土娘娘的土做的。别信女娲了,改信我们吧,管饱饭。”

    老剑侠一只阴沉的独眼,深深的盯着杨夕。

    “信你们,要做啥?”

    杨夕认认真真道:

    “离开那片盐碱地,到新的地方去耕种,不许再用人祭,因为你们活的人越多,娘娘的土就越多。如果人越活越少,娘娘是会派我来惩罚你们的!我可不是个心慈手软的神仙。”

    老剑侠忽然别过脸去,一只手捂住了眼。

    一行浑浊的水滴,从那只饱经沧桑的粗糙大掌下流出来。滴进不知打了多少补丁的衣袖里。

    杨夕听到,身后传来了水月的哽咽声。细细的,似乎也被捂在了嗓子里。

    只剩下村民们,一片安安静静的,面色迷茫。

    正此时,一个沙哑干涩的嗓子响起来。

    “老头子听说,何仙姑可是有一朵荷花的,不知上仙把荷花藏在了何处?”

    杨夕一震,寻声去看。

    见到了那个头发全白,双眼无焦的老头。关于女娲造人的故事,他刚才可是讲得很精细。

    “你是他们的巫师吗?”杨夕问。

    老头并不回答杨夕的话,而是继续责问:“还有我们村子里的瘟疫,是来了这女娲娘娘的地宫才好的。上仙可能保证,离开此地不再爆发?”

    还是水月悄悄的附耳告诉了杨夕:“巫师没有跟进来,这是村子里的族长。”

第283章 女娲

    就在延维狞笑的同时,杨飞起一脚踹在邓远之脸上,把后者直接踢下了几十丈的高空。;

    邓远之目瞪口呆的从空中落下,懵逼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破口大骂:“你个活驴!你一个人能干过?”

    杨夕在踹飞了邓远之后,腾身飞起,折身飞退。

    甚至来不及看一眼邓远之,对着下方比了根不大文雅的中指:“一根儿胳膊的别捣乱!”

    其实杨夕是在刚才的一瞬间,想起了死狱里的小狼。

    刺杀胡山炮前,幽暗的地穴里,面对大批围堵的守卫,那个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狼妖,也是这样,一脚踹翻了自己。

    杨夕当时没想太多,她只是记住了肩膀上的那一脚。

    杨夕其实现在也没想太多,她只是下意识的踢出了一脚。

    人有的时候,生死攸关,危机在前,真的并没有想那么多。

    大难临头之时,会怎样做的,自然就做了。事后再问他们,他们的回答常常是:忘了。

    延维这种人身蛇尾的怪物,习性大概跟蛇还是有几分相似。完全无视了掉下去的邓远之,对眼前忽然飞过去的杨夕呲出了尖牙。

    杨夕飞得里倒歪斜。

    修士的飞翔,与凡人想象得极其不同。

    飞翔本无需腾云驾雾,乃是整个身体的组成被重新淘换过,彻底剥离了**凡胎,可以自由掌握空气或者水流通过自己的肌肉、骨骼、皮肤。可在空中自由的漂浮。

    这种整个身体都被灵所构成的物质代换过的现象,称之为筑基。

    它们依然具有凡人**的功能,却可以在关键时刻用灵力催动,如同法宝一样使用,能够容纳灵力,融合灵宝,足够灵能的情况下可以断肢再生。

    若用另一个世界的语言来解释,怕是可以说,筑基修士的身体,做好了随时接纳质能转换的准备。

    但刚筑基的修士,这个质能转换的能力还是极其低微的,所能转换的体量极小,持续时间也十分短暂。

    杨夕于是就飞一下,停一下,停下一下就会往下掉一点。远远看去,飞出一条非常丑的锯齿……

    延维却比她灵巧很多,巨大的头颅在空中带起狂风,呼啸着猛转过来。张开满口利齿的大嘴,在杨夕面前猛然一阖。

    “咔嗤——咔嗤——”

    齿列交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碰撞摩擦声。

    杨夕飞得太慢,而延维又追得太快。

    当延维的利齿第四次闭合的时候,杨夕整个人几乎就停在延维的嘴里,情况十分危急。

    阴家老大,是还在孔中为数不多的高手,见此情形飞身来救。一把捞起杨夕,却发现已然来不及逃开延维的巨口。

    情急之下,他做了一个十分英勇的动作。

    他张开双臂,把杨夕整个人抱在了怀里,转过身,背对着延维的大嘴。

    如若钢牙落下,先刺穿的一定是他的背!

    阴哥哥表情冷静,镇定的伸手,捂住了杨夕的眼。

    延维口中的腥风,吹起他飞扬凌乱的发丝,在杨夕的耳边飘荡。

    杨小驴子的大眼睛,从阴老大的手指缝儿里挤出来一只,扑闪了一下。

    然而,阴大哥静静等了半天,背后却并没有传来想象中的剧痛?

    缓缓转头,却见延维两排森森利齿,闪着幽幽的冷光,高悬头顶。

    “啪嗒。”

    滴下一滴涎水。

    而那两排铡刀似的牙,竟然静止在了身后,好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一般。

    阴家老大一愣,下意识的低下头,只见怀里的小丫头呲出一口白牙,乐呵呵的笑。

    “谢谢你啊,阴大哥!”

    杨小驴子软软的,抱了抱殷老大的脑袋。

    地面上传来他那个二货兄弟的惨嚎:“嗷~为什么飞得好的不是我?我也想英雄救美啊!”

    同为被救者的金鹏,靠在他胸前满脸黑线:“我长得不够美,还真是对不住啊!”

    却是怎么回事呢?

    各位看官可还记得,延维的上下牙都被杨小驴子拴上了一束灵丝。上牙甩给了金鹏等一干飞行修士,牢牢地撕开了上颚。下牙上可还系着杨小驴子从岛行蜃里捎出来的那一捆。

    杨夕在岛行蜃的内部,为了杀死这个大怪物,千方百计的用天罗绞杀阵——缠字诀给那粗壮的闭壳肌套上了一圈灵丝,想要给它做个环切。

    奈何力气有点不够用,怎么也切割不动那粗壮的柱身。

    循着顶壳上那“天书”刻比较深的字迹,钻洞爬出来,杨夕本来是想找一群人帮忙的。没想到一出来就正面刚上了延维。

    不过延维好呀,延维比人劲儿大呀!

    连天祚和瘦师兄都还在岛行蜃的碑刻上趴着。

    瘦师兄顿了顿:“于是,现在是鹬蚌相争的场面了?”

    连天祚:“是蛇蚌。”

    阴家老大是个靠谱的,回过神来,抱着杨夕猛窜出一里地。脱离了延维的攻击范围,才撒手把她放在地上,

    拍了拍头:“咳,那个……不要乱抱别人的头,男人头,女人腰,不能随便乱摸,不知道?”

    延维的确是力大。

    可她力大得实在有点出人意料了。

    她并没有如杨夕等人所想的那样,傻乎乎的用牙齿与岛行蜃拔河,最后落个齿碎肌断,两败俱伤的局面。

    她在原地静止了一会儿,然后缓缓的回过了头。

    伸出手指头试图扯开那几根灵丝,手指太粗不能成事。

    于是凶狠的双眼盯上了岛行蜃本尊。

    一只大掌,从空中拍过来,按在了岛行蜃的贝壳上,险些就把躲闪不及的连天祚和瘦师兄按成了肉饼。

    两人拼了命的从贝壳上狼狈跳下,瘦师兄全程捂着屁股,神情坚贞不屈。

    延维的另一只手,抓住了连接牙齿的灵丝,用力那么一拽。

    只是一拽而已。

    众人耳边清晰的听到了“扑哧”一声。

    岛行蜃贝壳上的小洞里,喷溅出来三丈多高的白色乳液。

    杨夕整个人都懵逼了:“这就断了?”

    要知道,她刚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甚至都没能在岛行蜃的闭壳肌上留下一道伤痕!

    而延维干掉岛行蜃,居然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扯而已!

    岛行蜃挂了,情况却更危机了!

    延维又一次把头转过来,盯上了那个害她牙痛的小丫头,恶狠狠地掀开了红唇。

    杨夕那真是半点儿英雄气概都没有,吐气开声:“快跑啊!”

    转身带头,拔腿就跑。

    ——溜怪这个事儿,早在几年前就是她的专项业务来着o__o

    杨夕在延维前方数十丈远,跑得像一头脱缰的活驴。

    边跑边问身旁的阴大:“这东西到底是怎么从一个小美人,变成一个大怪兽的,这劲儿也忒他妈不是人了!”

    阴大跑得很有节制,均匀的发声:“她本来就不是人呐,妹子。”

    杨夕崩溃:“说重点啊,大哥!”

    阴大想了一下:“大概是蜃气没了的时候,它就变大了。”

    杨夕一点头:“知道了。”

    而后居然掉过头来,迎着延维往回跑起来,阴大一个没拉住,惊悚的吼出声来:“你他娘不要命了?”

    杨小驴子低头侧身,一个滑铲。

    险之又险地从延维巨大的下巴底下钻了过去,拔腿疯跑,同时对着岛行蜃的方向大喊:“莲师兄,把岛行蜃的盖子打开!让蜃气泄出来!”

    邓远之一听她又要作大死,当场就炸了:“那这些人就都掉回幻境了,怎办?”

    这主意他也不是没有动过脑筋的,但是要知道,在场除了连天座和杨夕,其他人可都是在蜃气消失之后,才从幻境里挣脱出来的,蜃气一出他们很可能再落回幻境之中。

    此等战术,完全是置之死地而后生,放弃己方全部战力,堪称疯狂!

    可惜,杨夕喊得本来就不是他,而是连师兄。

    连天祚什么脾气?

    觉得全天底下数自己最笨,所有人都比他聪明。抗打耐造,行动力刚刚的虎!加之杨夕从来站在他这一边儿,基本上杨夕说什么他就敢去干什么。

    杨夕这边一发话,连天祚那边儿就照做。

    岛行蜃的闭壳肌已经坏掉,现在的任务不过是举起一座空心儿的小山,两米多高的壮汉灵修,还真的能办到。

    双手撬起贝壳,用力一抬:“哈!”

    离得最近的瘦师兄,只来得及骂上一句:“昆仑这帮畜生!”

    就陷入了幻境。

    延维始终跟在杨夕的身后,此时已经被杨夕引得轰隆轰隆往这边来了。粗大的蛇尾横扫过宫殿的地面,扬起一片烟尘。

    杨夕跑近之后又大喊了一声:“风,来风!”

    会风系法术的修士尚未反应过来,金鹏却因与杨夕摩擦的次数太多,一下子就领略了其中真谛。张开受伤的羽翼,一翅膀扇过去,把岛行蜃那刚刚泻出了一点的蜃气呼啦啦吹开。

    陷入幻境之前,他自暴自弃的给自己定义:“老子一定是疯了,才会信她!”

    阴二配合杨夕的行动,更是连丁点儿理智都不需要,凭着他那脑残的痴汉劲儿就够了。

    风系**狂猛的吹出去,表白嚎得跟杀猪一样:“驴妹,我为你死而无憾呐!”

    奈何媚眼抛给瞎子看,杨夕全然不解风情,边跑变寻思:(⊙o⊙)哎呀,原来大家都这么信任我了,都死而无憾啦!

    他哥站得远,问旁边耳力更强的修士:“那蠢货刚说的什么?”

    该修士给他重复了一遍。

    阴大沉默了半晌,“你能当我没问过吗?”拳头捏的嘎巴嘎巴响。

    杨小驴子哧溜一声从连天祚的身旁钻过去,一跟头再次翻进岛行蜃的内部,同时回过头来对着紧随其后的延维勾勾手:“大怪物,来呀!”

    延维这个记仇的傻东西,也真就跟着把整张脸带一只手,往蜃壳里使劲儿伸。但惊奇的是,他竟然完全没有碰到连天祚。

    邓远之闭了闭眼,手上飞快掐出一串幻影般的法诀,气沉丹田的吼道:“杨夕你个驴!我这次要是真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冰火大□□番发出,加持下的风系法术,竟然猛烈堪比海面上的狂风。

    也是了,海面上的狂风,不也是冷热不均下空气的流动吗?

    狂风中岛行蜃的蜃气弥漫了整个空间。

    邓远之陷入了幻境。

    殷家老大陷入了幻境,各位牵制延维的修士陷入了幻境,角落里的非战斗修士也陆续陷入了幻境。

    连那起凡人,也哆哆嗦嗦的躲在角落里,陆陆续续陷入了幻境。

    整个地宫之中,只剩了连天祚和杨夕两个清醒的活人。

    蜃气牵引,大阵发动。

    趴在蜃壳边缘的延维,终于眼见着的,缩回了初见面时人身蛇尾的大小。

    杨夕一骨碌从蜃壳里钻出来,盯着变小的延维看了半天。

    “嘛咪嘛咪哄!”

    延维嘴角还挂着血迹,脸上的笑容,这时候仔细去看,其实是很轻易就能发现僵硬的:

    “客人说什么,我可听不懂呢。”

    杨夕:“蓬莱都是畜生杂种王·八蛋!”

    延维:“蓬莱啊,我听过的,那可是神的使者呢~”

    杨夕眨眨眼,呲出了两颗尖尖的虎牙。

    作者有话要说:嗷嗷,这一章算昨天哒,我晚上一定要再努力一章!要做勤奋的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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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4章 女娲

        杨夕一棍子就把变小的延维打躺了。

    毕竟,失去了体型力量,只会机械回话的东西,初照面就被连天祚给干死了又能有多厉害?

    金鹏等人醒过来之后,看见的就是连天祚卷着袖子,用收拾活鱼的方式把延维给货剐了。

    怪血、蛇鳞满地都是,海蓝色的长发也被剃光了一缕缕的仍在地上。

    金鹏有点惊呆:“这也行?”

    杨夕道:“我厉害吧,能救你们一次,就能救你们第二次!怕啥?”

    金鹏撇嘴一乐,对着杨夕的小屁股踹了一脚。杨夕长得实在太矮了,所以被踹得在地上滚了一圈,气得鼻子都歪了。

    其他人的表现却对这场面有点儿不适应。

    延维跟其他的怪不一样。

    它长得实在是太像人了。人的心肝脾肺,人的眼耳鼻喉。

    灵修妖修没什么感觉,人却大多会觉得有点怪异。

    瘦师兄皱了皱眉。

    其实经世门一直也不太赞同对怪的这种处理方式,就像他们对仙灵宫对妖修的奴役一直很激烈的反对一样。

    正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了一声凄厉额的喊声。

    “可他们杀死了女娲娘娘啊——!”

    那后面的话音戛然而止,好似被人围的捂住了。众修士齐刷刷的转回头去,只见那个角落里扎堆儿的凡人,在幻境破灭,神怪被打死之后,依然惊恐的缩在角落。

    哆哆嗦嗦,满脸惊惶的望着这边,望着修士们。

    跟他们一起的,唯一的一个修士姑娘,荆钗布裙,难掩骨子里的清秀。伸手捂住了一个小伙子的嘴,正回过头来,歉意又尴尬的望着修士们。

    这个就应该是“水掌门”了?

    杨夕扫一眼旁边的连师兄。

    连天祚撸着胳膊“剐鱼”剐到一半,两手都是血淋淋回过头来,一脸悍气的看着那边。完全没意识到问题的所在。

    某人几万年的单……唔,真是有道理的。

    杨小驴子一个瞬行开过去,稳稳的站在一群凡人的面前。

    “这位姐姐是?”

    素衣荆钗的姑娘连忙摆手:“莫叫姐姐,小道水月,年才十六,练气三层,敢问这位……前辈?”

    “杨夕。”杨小驴子默默仰头看了看十六岁的水姑娘,那超出了自己半头的高度,感觉心口挨了一刀,膝盖又中了一箭。

    唯有黯然伤神。

    只有胸比她大,比较有年龄的说服力。

    杨夕清了清嗓子,尽量使自己显得稳重一点。并且以眼神示意那个刚刚被水月姑娘禁了言的小伙子。

    “那这位……小师妹,他刚才说的女娲娘娘,是什么意思?”

    回答杨夕的却不是水月,而是他身后那群凡人中的一个老者。头发全白并且稀疏,两眼浑浊没有焦距,这是一位老得已经失去了视力的老头子。

    沙哑的嗓子,带着些迟缓的拖腔:

    “天地开辟之初,世上本没有人。天上的日月和今天一样,地上的山川和今天一样,生灵中的草虫鸟兽和今天一样,可是单单没有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地孕育了一个神通广大的女神,叫做女娲。女娲行走在这片莽莽的原野上,看看周围的景象,总觉得荒凉。她觉得在这天地之间,应该添一点什么东西进去,让它生气蓬□□来才好。

    “可是她又想不出添些什么。

    “走啊走啊,她走得有些疲倦了,偶然在一条小溪旁边蹲下来。澄澈的池水照见了她的面容和身影;她笑,池水里的影子也向着她笑;她皱眉,池水里的影子也向着她皱眉。

    “她明悟了,可以造一些与自己相似的生灵,生来就有灵性。来跟自己作伴。

    “于是她捻起溪边的泥土,混合着河水,照着自己的模样,捏出了第一个人。然后第二个……

    “第三个……

    “她造了无数的人,教他们繁衍,使他们生存。可是人是黄土捏成的啊,最怕水患。后来的一天,天漏了,好多好多的水灌进世界里来,把她造出来的人逼得无处生存。

    “女娲娘娘怜惜人类,不想我们遭此劫难。她历尽千辛万苦,杀了东海的巨鳖,斩下它的四条腿擎住天顶,又炼化五色的彩石堵住窟窿,可是都没有用。最后,她只牺牲了自己的身体,堵在洪水泄露的地方,化作了天的一部分。但是女娲娘娘临升天之前,是说过的。如果她的子民足够的虔诚,她就会活过来。”

    老人浑浊的双眼,空洞的望着杨夕,沙哑的嗓音深沉而悠远。

    “所以你明白吗,是女娲娘娘创造了人。妖精都可以不尊敬她,可她是人类的恩人。”

    苍老枯瘦的手指,颤抖的指向了金鹏。

    金鹏是个鸟儿变的妖修,刚这帮凡人可是亲眼所见。金鹏无趣的撇撇嘴,混迹人间的妖修,各类种族敌意他可见得多了。

    有胆战,没胆滚罢了。

    杨夕琢磨了一下故事,点点头。

    “很动人的传说。可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一众凡人皆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挡在他们前面的水月姑娘,十分尴尬的曲了曲膝盖——她所学的礼节,显然更贴近现世的凡人,而不是修士。

    “华夏一族传说里,那个女娲娘娘,就是你们刚打死的延维啊……”

    杨夕倏然睁大了眼睛,感觉受到了三观层面的打击。

    而后方几个赶过来给杨夕撑场子的小伙伴儿们也惊呆了。说实在的,这些修士未必各个儿都是亲近凡人的。可即便再瞧不起凡人的,也没想过还有凡人能愚昧至此!

    杨夕不敢置信的指了指身后的延维尸体——现在那只是一堆材料和零件了,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已经被吓成一窝鹌鹑的凡人。

    “我怎么没听过这种神话?凡间传说的神仙不都是大德行的修士吗?”

    水月脸色微红,摇摇头:“我跟他们接触了几年了,也没能说服他们。刚开始还差点把我这个‘异端’绑到火架上烧死,现在总算不烧我了,可也还觉得自己是土捏的……”

    作为一个悬壶济世的游医,水月姑娘显然觉得自己有点失败。惭愧的说:“所以才那么容易,就被全村引到幻境里来了……”

    自己所信奉的神,站在门口欢迎自己,说那里是至尊神国,无上荣光。那的确是没有谁能够拒绝这种诱惑,抵抗这种庄严。

    即使明知前方既是牺牲。

    杨小驴子下意识退了一步,几乎站不稳当。

    语无伦次的指了指远处的蛇鳞,“尾巴!”又指了指自己的下半身,“腿!”

    说好的相似呢?

    妈的一听这个相似,任谁都会以为又是凡人夸大了某位修士前辈的功绩行么?

    水月很无奈,杨夕师姐现在经历的一切三观颠覆,都是她曾经经历过的。

    带了连叔叔来见过以后,连叔叔“哦”一声毫无反应,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小门小户没见过世面,大门派都是那样宠辱不惊的。

    如今看来,只怕还是连叔叔是个奇葩吧。

    “传说里说了,只是相似啊。女娲对着河水,只照到了上半身,下半身就捏得不一样了……“

    我特么!

    杨夕猛然转过身,两眼瞪着收拾完延维,一脸正气望着这边却不敢过来的连天祚。

    连天祚的脚下,延维的残躯已然分成了几十分待领的材料——上古神怪身上的东西,即便是在修士大能的口袋里,也是值得计较一下的好东西。

    杨夕觉得一口气憋在心头。

    真不知多歹毒的心肠才能编出这样的神话传说,才能编出人是怪造的这种神话传说。人要是因为这个去保护怪,那上古时期爆发的那种人妖大战简直太正常了!

    以正常人的脑子,无论如何看见人身蛇尾的东西,最离谱也该是联想到这东西是人和蛇妖生出来的才对吧?

    杨夕几乎一手指头戳在那些脸上:“你们这是迷信!”

    一只大掌搭在杨夕的肩膀上,用力捏了捏她伶仃的骨骼,仿佛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杨夕,别激动。”

    温和淡然的嗓子,杨夕不用回头也听得出,除了经世门的师兄,没有旁人。

    瘦师兄的声音很轻,听在杨夕耳朵里却像一道炸雷。

    “南疆十四洲,因为地域灵力实在太过匮乏,在天羽王朝年代,没能大一统。无妄海相隔,直到离幻天建派之前,都是一片与修真界隔绝的天地。”

    杨夕绷着面孔回头,“大一统?”

    瘦师兄看着她,道:

    “天羽王朝的时代,是修士历史上最强盛、最集权的年代。他们曾手握天道法则,公然把控修士飞升的门票。”

    杨夕感觉如有一盆冷水浇头,直流到心口。沉沉道:“那三十个名额?”

    瘦师兄笑了一下,语调平平的,两眼静静的望进杨夕的眼底:

    “天羽云家并非仅仅像你们的仙道史书上写的,奴役修士,强权高压,踏人命于铁蹄之下。事实上,武力统一了全大陆之后,他们曾经广布道法,融合仙凡。事实上,云家是这片土地上,第一批关心凡人能不能吃饱的修士。”

    杨夕觉得那股凉水又顺着心口冲刷到了腹肠:

    “我们的,仙道史书?”

    瘦师兄定定的看着她,并不回避:“你们昆仑编纂的仙道史。”

    杨夕有心反驳。

    金鹏忽然在这时候插了嘴:“这个我知道,天羽皇朝为了把控道法,焚毁了四代昆仑以前的大部分文字史料,仅剩的一些都保存在皇城未央宫里。白镜离一把火放下去,几乎烧光了。”

    杨夕明白了。

    所以如今人们所知的历史,所读的修真界史书,是后来推翻了天羽皇朝的昆仑所编撰的。

    “五代昆仑?”杨夕出声。

    瘦师兄和邓远之都没有回答。瘦师兄两手搭在杨夕肩上,扳着她的肩膀,把她转过去正对着那些凡人。

    “眼前,当下,还是先解决这些,被你从延维口下救出来,却并不感谢你的凡人吧。”

    延维之死,即便是凡人都看得出杨夕是首犯。

    于是一双双苍老的,或者幼稚的,激烈的,或冷漠的眼睛,整齐划一的怨恨的望着杨夕。

    没有被这样集体望过的人,不能感受那些怨毒的伤人。

    杨小驴子半低着脑袋,忽然嗤笑出声:“师兄搞错了,我杀延维根本也不是为了他们谢我。”

    瘦师兄清潭一样的眼睛静静望着她。

    杨夕道:“不,不是无私。”

    杨夕明显感觉到无根纤细的手指,用力的扯住了自己的手腕,是水月。可这世上从没有人能扯住杨夕,她到底还是一定一顿的说了:“杨夕一开始就知道,以这些凡人的本事,从幻镜里出来也难出去。他们是甘愿幸福死,不愿苦难生的。杨夕尊重每一个人的选择,不管这选择在杨夕看来多么荒谬。”

    “所以,杨夕杀延维,破幻阵。不过是为了自己活下去,选择了他们的幸福,而已。”

    杨夕抬起眼睛,幽蓝的离火,是世界上看起来最冰冷的火焰。

    “所以,并没有谁救了谁,救过谁,又被什么人不公平的对待。”

    远处,邓远之蹲在岛行蜃旁边,闻言抬起头,望着远方笑了一下。那表情依稀是,就知道这样。

第287章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经世门内门七大长老第三,玉衡阁主,时占机。修真界排行第一的灵魂法术大师,献祭仪式专家。

    海怪大劫中,经世门长老会唯一的主战派。

    盘膝静坐在昆仑弟子渡劫的漫天火光、震震雷鸣之中。他听得见生命在悄然流逝轻响,那是一种经脉中鲜血汩汩而出的声音,细微的“哗啦”“哗啦”,无可阻拦,又汩汩不休。

    他仔细的审视着身旁的姑娘,瘦弱,矮小,有一双单纯清澈的圆眼睛,和幼童般白嫩的皮肤。整个人都好像是白净、透明的。比她的真实年龄更显幼小。

    可这并不算强韧的曲壳里,却装着一腔烈火般的情怀,和一颗生铁般冷硬的心脏。脆弱的外表,刚硬的灵魂,就这样混揉成了一个横冲直播的小东西。

    他问那个小东西:“你们昆仑,是不是都很相信自己的门派,和前辈的师长?”

    杨夕沉默了半晌:

    “我听说过,经世门是修真界最不分尊卑的门派。你们的教义是,没有永远的真理,活着的每一天都走在干翻真理的路上……”

    “无恒信,存恒疑。”时占机笑了,“你解释得很有趣,如今这年月,修真界万法归宗,很少有几个年轻人,能够理解得这么通透。”

    杨夕张着两只眼睛,里面映出红的火光,紫的雷电。

    因为那双眼睛太大太圆,认真看着什么的时候,总好像有水光在里面**。

    “瘦师兄,我在幻境里。看见了老焦。”

    时占机轻轻挑起了眉梢:“老焦?”

    “就是前些日子,身死传讯的那个昆仑。是他帮了我,我才从幻境里脱出来的。”

    杨夕说得很慢,浓密的睫毛一直在微微的颤动,

    “师兄你说,施展了灵魂刻印的人,是真的死了吗?还是只是活在……”杨夕抬起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头:“这里?”

    杨夕抬起眼睛,每一个字都小心谨慎,这些话似乎是在心里推敲了无数遍。

    “按说,我跟老焦认识的时间,那样生死攸关的幻境里,说我是自己想到了他,那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信的。”

    时占机把手掌搭在了她的发顶,揉了揉。

    这小姑娘的发丝极其的硬,半点都不像个小姑娘的头发,甚至都不太像人的。一定要比较的话,那就有点马鬃的质感,直撅撅的几乎要翘起来。

    手感一点都不好,跟她那个软嫩嫩的脸蛋全不一样。

    老话儿都说,头发硬的人,脾气倔。按照这个理论,眼前这个横冲直撞的小东西,大概这辈子就是个在南墙上磕死的命。

    “我也很希望,我能告诉你他还活着。可是我在灵魂领域研究了几百年,据我所知,献祭了灵魂的人,真的就是魂飞魄散,在这世上一尘一土都不存在了。留下的只有积累的神识力量,并没有自我的意识。你看到的,只是他临死之前的一抹执念……可能只会说一两句话,重复同一个动作而已。”

    杨夕抬手捂住胸口,点了点头,意料之中的失望:“我也觉得是这样……可是师兄,你看呐,昆仑就是这个样子的。老焦死后的最后一点执念,就是苍生不死、昆仑不灭。”

    杨夕抬头看着时占机,此时此刻,她尚不知自己面前是怎样一位狗胆包天的狂徒。她对这个看似无害的,文弱而消瘦的男人说:

    “师兄问杨夕,信不信昆仑?杨夕其实不信。

    “杨夕生而卑贱,没见过从不背叛的高尚,没有险恶的善意。是靠着冷血无情——才能活到今天这个年岁。所以,我不信昆仑,杨夕谁都不信。3000年发展成仙界四巨头之一,昆仑剑派开山的过程,没道理就比其他的门派更干净。”

    她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很用力,

    “但是这世上没有纯粹的好人,和纯粹的坏人,并不是说这世上就没有好坏之分了。初代伊始,昆仑这个名字历经百万年兴衰,破而后立,立而又亡。苍生一直未死,昆仑一直不灭。身为一个昆仑,我自己都不太能说清是什么支撑住这种狼狈的残喘……但是,我可以不信它,我却不能不维护它。”

    杨夕说完这些颠倒破碎的观点,整个人沉沉的看着时占机。不激动,不愤怒,不沉痛。完全不为了鼓动谁,也并没有太多的心机。

    昆仑人好像总是这样的……

    时占机想。

    似乎也并不只有昆仑是这样的。

    “经世门的玉衡阁,有三间藏书楼,挂着廉贞星君画像的那一间书室里,有经世门万年来搜罗的修真界野史古籍。那里面有,这一百万年来,仙界斗争的失败者们所记述的历史,被云家,被昆仑抹去的历史。”

    “关于神?”杨夕问。

    “不,现还不是告诉你的时候。”时占机笑一笑,捏了捏杨小夕的嫩脸蛋。

    杨夕拧起了眉头,她心里更不踏实了。

    从看到岛行蜃的幻境的时候就不踏实,可是她干脆利索的把岛行蜃干死了,还是不踏实。

    那些村民的问题也搞定了,连师兄也进阶了,还是觉得不踏实。

    因为瘦师兄那句“昆仑编纂的历史”?

    可是既然已经说清楚了,杨夕自问从来不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既然知道了那份记载的存在,活下来找机会去看就是了。

    我不该这么纠结的……

    难道是筑基了,却没有什么感觉?

    杨小驴子左思右想,想起来应该把岛行蜃里发现的“大珍珠”们滚来给瘦师兄看看。

    不过那大珍珠在那挂了那么久了,应该也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价值?

    云家应该不会傻到,把很重要的东西挂在没有防护的地方吧。

    一堆死人棺材而已……

    就是比通常的稀有了一点。

    杨夕撑着地面站起来,拍拍屁股,道:“瘦师兄,你等我下,我有东西给你看看。”

    时占机手指在空中挥了一个不知名的小法诀——那手势杨夕从没见过。

    “丙辰年寅月廿四子”一行荧光绿的小字,在空气中隐隐的浮现出来,微微还有点扭曲,像几片绿色的贴纸。

    是个报时的小法诀。

    “好。”他微笑。

    连天祚那边隆隆的进阶还没结束,这把老剑的境界直接冲到了化身,又掉回了金丹,又冲上了化神。

    他自己一脸呆呆的,像是在回忆什么心事,完全没个自己正在进阶的觉悟。

    “这就是个皇帝命啊……”阴二这个太监跟在旁边,急得不行,”你倒是使使劲儿啊,没准就元婴了啊大哥,卡在金丹还要天天磕心魔啊……”

    连天祚周围聚集了上百人,扛得出天劫,又不怕晃眼的都在那翘首观望。灵修进阶,多少人一辈子没见过的稀罕景呢。

    阴大那边好像是忽悠人上瘾了,突然发展出了新的爱好,搂着四五个黑丑黑丑的凡人小黑娃,隔着连天祚,指向岛行蜃边儿上,露出个光头的时占机。

    “那秃驴看见没?那就是张果老,其实张果老不是有一头毛驴,他只是自己是秃驴罢了。”

    傻娃娃:“哦~”

    不曾想,时占机竟然转过脸来,笑了一下,传音道:“毛驴嘛,本来是有的,后来不听话,宰掉吃肉了。”

    小娃娃突然听到声音在耳边响起,吓得哇哇大叫起来。

    “嗷嗷,张果老要杀掉我们吃肉!好可怕啊,曹舅舅!”

    阴大一手搂着孩子们,一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别说你们了,我都觉得很可怕好么?见了鬼了,这么远他也能听见……

    时占机撑起身子,往阴大那边走过去,广袖宽袍,瘦骨伶仃。

    衣袍逛荡着,迤逦一地。

    杨夕瞄了瞄他留在空气中的哪一行绿字,总觉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分明。莫非这法术我也是见过,却被人抹了记忆的?

    摇摇头,撬开岛行蜃无力闭合的壳子边沿,伸进一条腿。

    “杨夕,过来。”清冷的声音,邓远之蹲在十几丈之外,一手在地上勾勾画画。

    杨夕这个没出息的。

    自从差点把邓远之害死了,已经达到了小巴狗儿的程度,邓远之面前那是招手就来,挥手就去的。

    话说,老远子好像在那蹲了老半天了?

    收回已经迈进蜃壳的脚丫子,屁颠屁颠跑过去。弯下腰撑着膝盖,挺狗腿儿的问:“叫我什么事啊?”

    这一低头,就刚好看见了邓远之勾画的东西:“阵法?”

    邓远之头也没抬,略显青白手指下,浮出的是一道道纵横勾连的金线。印在光可鉴人的黑石地面上,隐晦而堂皇。

    “你不是想要个掌心阵么,这个刚好。”

    杨夕这才注意到,那细密的金线,并非邓远之画上去的。隐隐的脉络暗合阵法数理,竟是原本就深埋石板之下,被邓远之用不知什么阵法,抠去了表面的伪饰露了出来。

    顺着那金线放开视野,只见方圆十几丈的地面上,都被邓远之这样“抠”出了轮廓,而这阵竟然还到边界,这只是其中一部分,甚至还不是大部分。

    “天!这是什么阵?”

    邓远之终于抬起他高贵的脑袋,顺着其中一条线远远的望过去,一直看到地宫的边界,二十四跟墙柱的位置,恰对应着阵法中最恢宏的一种灵源排布。

    那下面,应当压着五行重宝。

    “我就奇怪,区区一个岛行蜃,哪来那么大能量把竟能以延维为仆,再菜逼的上古神怪,位阶毕竟在那,海怪之间,位阶就是天堑……原来是应在这儿了!”他拍了拍手上细碎的黑色的碎沙,指尖有点点殷红,一只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以岛行蜃为阵眼的幻阵,杨夕,你可想起什么?”

    杨夕一惊,倒抽一口凉气:“离幻天?”

    心中那份不安的感觉更强烈了,心脏嗵嗵的狂跳起来,好像捉住了那不安的源头,却又疏忽而逝,没能抓住。

    邓远之轻蔑的一笑,抬起手来,东西南北的把整个地宫都囊括进去,“八荒墙,*障,五行眼,金龙血做的媒介,刻在深海玄冰上。这整个地宫就是座大阵,比坑死离幻天那个护山大阵小,但未见得比它弱……可惜延维被弄死了,不然还能捎带个阵仆。”回过头来斜睨了杨夕一眼,“你要不要?”

    一回头见后者居然在那发愣,顺腿儿蹬了那小驴子一脚:

    “问你呐,果然还是到了老年痴呆的年纪了吗?”

    杨夕被这么一踹,恍然回过神来,强压下心底的不安。

    沉声道:“你不要?你不是还有一只手空着的……”

    邓远之哪儿是有一只手空着,他根本是有一只手腕子都空着的。断掉的那一只手腕上,现在接着经世门胖师弟给做的假手。等离开此处有了足够的灵丹妙药,重新长回来的手上,也不会再有原来那个掌心阵的。

    退一万步讲,就算这手掌还有原来的掌心阵,寻常人遇见眼前这等规模的阵法,怕是宁愿砍一只手,都要重新收一个!

    别说他还有另一只手,空着。

    邓远之垂下眼皮,完好的那只手,摩挲着断腕。

    “我另一只手上,是早就确定好要哪一个阵法的。”

    杨夕:“比这个还好?”

    邓远之:“好很多。”

    老远子轻易不说谎,于是杨夕信了。

    转而盯着他那只断手:“那这只呢?”

    邓远之摇摇头:“不,我是一定要,一个传送阵,一个我决定的那种阵法。再说你收了这阵,我又不是不能用。”

    杨夕于是不再问了。老远子有很多秘密,不能说,不能戳,她知道的。

    杨夕把左手手掌按在阵法的一个节点上,划破手腕在地上滴了一滩血。邓远之沾着杨夕的血,用一根发丝,在她的手背画下繁杂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符号排列。

    这是一种极其复杂而精细的工作,也只有邓远之才能一边不错眼的画,一边开口嘱咐:“一会儿可能会有点晃。”

    杨夕一动也不敢动,又想抽出心思想一下自己那不安的直觉。

    “什么晃?”

    邓远之道:“这阵法的本体深埋地下,待会儿若是蹦出来,房子可能会震两下。”

    杨夕抬头瞄一眼仍在轰轰隆隆的连师兄,这么一会儿就已经元婴了,并且还有继续的趋势。

    “怎么也不会比那边晃吧,还打雷呢。”

    当阵法的光华亮起的时候,杨夕才终于发觉,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老远子?你这叫晃吗?你这是房子都要塌了吧!!!!!”

    地动山摇,轰隆隆房梁掉落,砖块落下的间隙。

    一片光华夹杂着烟尘中,杨夕听见凄厉的咆哮:“你们这群畜生!我要和所有昆仑绝交!绝交!没商量!永远绝交!”

    然而她已经没有时间去管了,现在她整个人被阵法爆出来的灵力吹得倒飞起来,只有一只手掌紧贴在地面上,拔都拔不下来。

    而那阵法中五行灵力轮转的时候,杨夕也就随之时东时西,忽南忽被的被狂扭,她的手腕子已经快断掉了!

    “邓远之,你坑爹呐!”

    邓远之离得那么近,自然也是被吹飞了的。他整个人抱住杨夕的一条大腿,才勉强没有化作天边一颗流星。

    “坏了,这阵好像不是要从地下蹦出来,这是整个地宫都要被你收了的节奏。”

    杨夕悲愤极了:“你靠谱不靠谱啊!人家都要和全昆仑绝交了,我费多大劲才打好关系啊!”

    邓远之:“关系顶个鸟用,收了这阵,他们全得上杆子叫爸爸!”

    又一块深海玄冰,擦着杨夕的眼角飞过去。边缘锋利,体积厚实,砸中了邓远之多扎多难的狗头:“嗷——!”

    杨夕看到了一点绿色,鲜嫩的一点绿意从深黑的玄冰中探出头来:

    “噫,有一颗草草!”

    邓远之满脸是血,抓着杨夕的脚脖子:“你别想,草是我的。”

    杨夕:“为什么?你又不是精修,我先看到的!你求求我,我就让给你。”

    邓远之把脑袋上砸出的血抹了杨夕一裤子,阴森森道:”你个驴货,还想不想要阵了?!”

    杨夕:“我倒是不想要了,有本事你让它停啊?手疼呢!”

    邓远之:“你……”

    杨夕:“我都叫过爸爸了!”

    邓远之:“……”

    在杨夕清楚的听见自己的手腕子,发出第六次“咔吧”的脆响之后,这场收摄掌心阵引发的灵力风暴,终于停下了。

    狂风消散,烟尘四起。

    杨夕噗通一声摔在地上,完全不顾自己一只手腕子已经骨折成了粉碎状态,扑过去一把攥住了那根绿色的草草。

    远看是根小草,揪起来倒像树藤之类的东西。另一端仍然长在地下,牵扯不断的模样。

    邓远之急了,爆发出一声怒吼:“你特么给我放下!”

    杨夕也上来驴劲儿了,犟着脖子道:“我忍你很久了!你从来都不道歉,然后我错了你就没完,特别不好哄!你当初要打死我,都没有道过歉呢!”

    邓远之被杨夕一个“哄”字气得半死,立刻吼回去:“谁要你哄了?!”

    却在此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仿佛恐惧到极致的惊呼:“帝座!”

    紧接着一片呼喊声接连响起:

    “胖子!”

    “卫帝君!”

    杨、邓二人同时转过头去,映入眼帘的是从未见过的,惨败的卫明阳。

    漆黑魔龙盘旋在他身边,惨淡得几乎凝不住实体,腰骨中间的一截已经没了肉,森森的骨头露在面,肋骨峥嵘。

    魔龙的口中叼着一个肉乎乎的胖子,似乎已经昏死了过去。

    而卫明阳本人,脚踏虚空脊背挺直,手执一柄乌沉长矛,背对众人。

    胸腹的左侧,缺损了一个大大的圆洞。

    卫明阳和魔龙的对面,是赫赫森然的两方军队。

    其中一方,黑压压一片人头,刀剑雪亮,铠甲铮铮,打起一面大旗,上书一个“仇”字。

    另外一方,衣衫混杂,颜色不一,乍看过去仿佛乌合之众。只是他们的头顶弥漫着浓重的烟灰色浓雾,散发出阵阵阴冷——鬼修。

    他们打出的旗号,是“剑”。

第289章 重逢

        仇家寨的大当家回头来,震惊的看着杨夕。

    只见那女孩的脚下,层层叠叠的堆成了一座人山!

    仇家寨这一趟带了上千打手来列阵围堵卫明阳,那起子爱管闲事儿的剑修人少,也来了有三四百。再加上刚从地宫里冒出来的,那小姑娘自己那一伙人,约莫也有两百多修士,外挂好几百凡人的样子。

    将近两千人!

    如今全都横七竖八的堆在那女孩脚下,乍一看去,尸山血海一般……

    而那些倒地不起的修士,各自面带着奇异的微笑,配上无神的目光,倒像死不瞑目一样。

    掌心阵他是见过的,可这般景象,到底是什么阵?这女修士年纪轻轻,分明就是一副尚未成年的样子。竟然能够驾驭?

    仇大当家面上的神色变了几变,一阵青一阵紫,最终挤出一个极其虚伪的笑:“这位姑娘,真是好本事!不知师从何处,所出何门?”

    “昆仑。”

    杨夕阴着一张脸,高坐在岛行蜃的贝壳上,倒好像这被搞成了残疾的大蛤蜊,是什么

    这仇大当家显然是跟昆仑有什么过节,听见那这两个字脸色就是一变。脸色青青紫紫的转了几转,戾气在眉宇间一闪而逝。

    他盯着杨夕看了半晌,忽道:“夜城帝君的肉身我要定了,把他交给我,我可以放你出去。”

    杨夕笑了。

    “你刚刚身边上千人,都奈何我不得,现在就剩这小猫十几只……”杨夕抬手,雪白修长的手指在昏暗的光线里几乎发亮。

    她指了指仇大当家身后,十几个乌合之众神情惶惶,满面惊恐的看着这个“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煞星。他们中的不少人,是以为杨夕一招之下把那些人都杀了。

    不过杨夕是当然不会去澄清的,她还进一步吓唬他们:“放我出去?你哪儿来的底气!”

    仇大当家的表现非常奇怪,他既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怒火中烧。而是十分微妙的点点头,面无表情道:“行,那你就死在这儿吧。”

    说完猛然抬手阵袖,默然一阵狂风乍起,呼啸的狂风裹挟一路尘沙,咆哮着袭向杨夕的所在。

    杨夕感觉到脚下在颤抖。

    从脚下传来的山呼海啸般的震感,战栗的大地用震动把它的惊恐传达给了岛行蜃。而岛行蜃地动山摇似的,放大了这种惊恐。

    铺天盖地的黄沙席卷而来,巨大的贝壳发出轻微的呼啸声,仿佛来自海的潮汐。

    在收服了掌心阵的一瞬间,杨夕就发现这大蛤蜊居然没死,只是被切断了全身上下最有力气的闭壳肌,现在不能自主的开合,失去了最有利的防卫武器。

    杨夕也是没想到这看起来油头粉面的仇家寨大当家,竟然有这份本事。想当初夜城帝君截杀薛无间的时候,可是随性而来,孤身而至,单枪匹马的几百号人。如今这仇大当家围堵个卫明阳,却要带上千杀手。

    杨小驴子这辈子倒霉,见多了大场面。是以一开始就看轻了这个缩在别人后面的怂货。

    可是这人性子怂,手底下却有几分真本事?

    杨夕单膝点在岛行蜃的贝壳上,伸手拍了拍这大家伙:“别怕,你既然跟了我,就不会让你有闪失。”

    而那风卷狂沙却没有那么简单,遮天蔽日的沙土犹如扬起一局部性的沙尘暴,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连人都不放过!

    双方对峙的空地上,有不少夜城帝君刚刚与仇家寨千人血战,留下的尸骨成堆。浸透了人血的泥土,黑红而泥泞。

    黄沙过境,就像初一十五京城菜市口洗地的那盆水。一盆水泼出去,所有的血腥和残暴,都随水流得干净了,那一片地方,还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威严而高尚。

    狂风过境,尸骨成沙。

    那扑倒在地的无名修士中,有一个还没死透。

    这个七十多岁的年轻修士,若放在凡人世界,已经是古来稀有的高寿老人了。夜城帝君的魔龙腐蚀了他半边身体,躺在冰冷冰冷的尸体中间,感受着温热的血液从身体里流出去,他不过是在垂垂等死。他知道,要不了一时半刻,自己就会变成跟它们一样冰冷失去温度。

    他睁大了眼睛,想要最后再看一看天的颜色,他以为他是不怕的。人谁无死呢?

    踏上仙途已经比家乡的男女老少,多偷生了几十年。

    他只是有点遗憾,他是奔着南海战场来的,却流落此地,被那个不知什么来头的魔头,推到另外一个魔头的面前送死。

    性命如草芥,卑微如蝼蚁。

    不真的当一回修士,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想通,连天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的世界上,还有这样的弱肉强食。

    多人性命的黄沙,扑啦啦呼啸而来。

    他不愿浪费最后的时间,去看那凶蛮的沙暴。他宁愿多看一眼蓝天,每眨一下眼,都可能是最后一眼。

    所谓修士,断了尘缘,勘破爱恨,连自己的身体都是灵力淘洗重组过的。到底还有什么是自己的呢,修士的一身。

    大约只有胸腔里那一颗跳动的心脏,这一生走过的山川大河,这一生度过的想像环生,这一生来过走过的死生契阔。这一颗灵魂,还是真真实实的原本哪一个。

    可它就要灭了。

    这一生可曾后悔,活得这样忐忑,死得如斯卑贱。

    这一生可曾后悔,牺牲了原本的平安喜乐,岁月静好,换来这并无指望的仙途……

    黄沙卷过,从头到脚,当那噬人的沙土没过他年轻的手指,生命的最后,它抽动了一下。

    无人得知,他疼不疼。

    大约他还是后悔了,后悔曾经奋不顾身的修仙。

    可是,他已经没有口舌,可以说。

    鲜活的*,在黄沙覆盖的一瞬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水分和灵力,黯淡的光晕在*上流转,血肉就这样瞬间的干枯腐朽,化作了一捧黄土,再被扬上天空。手的脚的,从此不在一处地方,滚滚向前。

    这门法术太凶性,大约真的是一门邪术。

    仇家寨大当家一击既出,不过瞬息的时间,已经满头斑驳华发,面生皱纹。从一副二十啷当岁的面貌,骤变得近乎一个中年人。

    他却显然是习惯了,他面无表情的透过黄沙审视着杨夕,轻声道:“既然这样,那你就死在这儿吧。”

    杨夕眼看着黄沙滔天而至。

    那油头粉面的妖人隐匿在黄沙背后,,花白发丝顺风狂舞成一片狰狞,依稀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魔。

    那冷然的眼神像死神的冷箭,刺破昏黄的尘暴与夕阳,愤世嫉俗的射中杨夕的心口。

    杨夕的手不自禁的一抖。

    本该掐诀收回的掌心阵,便因此有了一瞬间的迟疑。无论那眼光,还是这招式,都让她觉得莫名的熟悉。

    这一瞬间的延误,便已让滚滚黄沙咆哮着趟到了脚下。这血肉所化的沙土,凝成一片漫漫黄雾,与天然形成的尘暴十分不同。更浓密,更沉重,棕褐色的一片贴着地面如一股涛涛的洪流。再往上是淡淡的猩红色,最高处才是昏黄的尘烟。

    在这将夜未夜的傍晚,如洪荒巨兽的**。

    杨夕闻得见那尘暴中裹挟的澎湃灵力。

    狂乱,暴虐,张狂而嗜血。

    仇家寨这位大当家走的是一条注定没有好下场的魔道。

    眼看着那触之既死的黄沙,已经滚到了交战的边界,倒在杨夕阵中,可以确定还活着的修士们,仇家寨上千人层层堆叠。

    那妖人却根本不收手!

    他不在乎那些人的死活,杨夕却还不肯让这么多人就这么死的无声无息。

    她反手按在岛行蜃的脊背上,贝壳上,整座大阵,方圆十里,以杨夕为圆心散出一阵白光。光滑淅沥沥波光粼粼如流水汇入杨夕的掌心,如一条条金色的蝌蚪,按照五行方位,从无根洁白碧玉似的手指溜进去。

    幻术大阵被收起,一地被迷昏了的修士猛然从美梦中惊醒,跳起来还未来得及回神,抬眼就看见了那择**噬的黄沙。

    惨嚎惊呼接连响起,仇家寨众人却又不敢继续往杨夕的方向,幻阵的更中心逼近。

    悲鸣鹊起:“大当家!!!!”

    仇大当家面无表情的,居高临下的,扫视一眼满地惊惶逃窜的人群,柔声开口:“我的招式,有出无回,并不受我的控制,这,你们是知道的。是你们没有用,才迫得我亲自出手。若是死了,也与人无怨吧……”

    冷血无情到如此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然而杨夕又拉扯不了所有人。非但拉扯不了,地面上几波势力看起来都知道那尘暴的厉害,飞天遁地的使出一切办法惊惶逃窜,乱糟糟碰撞不休几乎挡住了各种方的去路。

    杨夕自己想要活命,最便捷的捷径只怕都是再让那帮人睡过去,自己才能趟出一条人命堆成的血路来。

    她还年轻,一颗心虽然坚硬,却还没有那么冰冷。

    即使十二万分的惜命,也还干不出,这样残酷的事情。

    “剑”字大旗下的那波人,动了。

    一道流光骤然射出,如月华,似匹练,青白的一道亮光刺破浓云,从那昏黄红褐的尘暴中央破开一道血路。

    浩浩汤汤,却又缠缠绵绵。百转千回的绞住了那一团狂猛的飞沙!

    杨夕看得清楚,那是一柄方天画戟。

    两弯月牙拱卫一道锋利的矛尖,本是极其刚猛霸道的兵器,偏那使用者的剑意却是风流婉约,甚至带上三分凄艳。

    弗如一道幽冷安静的残月,寂静无声,却光芒洒遍山河大地。

    而它并不是孤军奋战的。

    紧随其后,成百上千道形式不同,意境各类的剑意纷纷汹涌而出,一道道微末寒芒,细如小指,却正面撼上了汹涌澎湃的沙暴,根根如芒刺入,抵死不退。

    好似千百条脆弱螳臂,一同当车。

    可这纤细脆弱的螳臂,到底是挡住了万马千乘。

    为上千人的逃跑争出了一线时间。

    这便是剑修之能。

    夺天地造化之工,修成半灵半人之体,偷得天道半身。

    乱哄哄的人群终于分化三波,汇流两股,一股流向那剑字大旗之下,一股以邓远之为首乌泱泱汇聚杨夕脚下。

    剩下的一波原属仇家寨的人,却是另外站到了一侧,并没有回到那妖人的身边。

    仇大当家,于是成了孤家寡人。

    不过仇大当家,入魔已深,一颗人心不知多久之前就迷失成了狼狗肚肠。

    他在乎的,也根本不是旁人的忠心。

    白发狂乱,神态狰狞,他一双鹰隼般的利眼射向那杆飞扬的剑字大旗。

    “飞刀!今日这闲事你还管起来没有完了是吗?卫明阳的肉身,今日我是要定了!你退不是退?”

    剑字大旗下,百多位剑修指尖捻着各色剑芒,簇拥着那个面容刚毅,劲装素颜的女人。这女子有“飞刀”这样一个冷硬锋锐的外号,为人也是同样的生冷。

    背着手,微微撩了一下眼皮,半边面罩掩着口唇,却清晰干脆的吐出两个字:“做梦。”

    仇大当家怒极反笑,两脚在原地狂躁的来回跺了几步:“好,要保卫明阳,可以。但是飞刀你想楚,一个夜城帝君,值你剑修几条命!”

    “那我也把话放下,今日你若得到了卫明阳的肉身,除非是我八百剑修死绝了。”

    这女人说话的时候一板一眼,然而气场十足。没有任何夸张和煽动,偏能让人感受到那不可动摇的决心。

    而她说到“剑修死绝了”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身后的数百剑修们,手捻剑芒,沉默以待。眉头也不皱一下,浑似在所不惜。

    仇家寨和剑修们正面死磕,满地的乌合之众鸦雀无声,忘记了言语。

    都在关注那沙与剑的交锋。

    刚爬起来的邓远之气急败坏的爬上岛行蜃巨大的贝壳跟杨夕算账。

    “你个活驴,伤敌一千,自损一千,救一个卫明阳,你特么会算账吗?”

    却听杨夕十分怔然的出声:“那是沐新雨……”

    邓远之一呆:“什么?”

    以邓远之的见识来看。

    这道剑意虽然比不上昆仑花绍棠那般,剑之所向,日月无光。

    却是比释少阳之类的,千军万马之能要强。

    约摸有了白允浪,邢铭的水平。一剑既出,山河色变。

    “沐新雨何时这么大本事了?”

    杨夕却能确定自己不会认错,虽然离得太远,相貌看得不慎清晰,甚至连发型气质都有了莫大的改变。

    可杨夕认得那柄方天戟,幽蓝寒月拱金刃,再也没有哪个剑修的兵器把华丽与刚猛结合得这么纯粹。何况双刃戟这种兵器,本是作为仪仗兵器而存在,实战起来对使用者要求极高,选择这个造型的本命灵剑者少之又少。

    杨夕顾不上搭理邓远之,知道自己个儿矮不容易看见,跳起来冲着剑修那边喊道:“沐新雨!王·八犊子是你吗?老子担心死你了!”

    邓远之听见“王八犊子”四个字,被雷得脚下一错,险些从岛行蜃上滚下去。

    短发女子寻声望过来,果然惊异的挑起了眉头:“杨……夕?”

    -----------------本章end---------------------

    [这章写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好久……]

    最后只得四千500字,欠你们800字,下章作者有话说里补上。这样大家买v的价格和字数还是对上的。

    哎,不会弃坑的,就是写不粗来,不粗来啊……

    放点废稿占个位置,因为123言情修文不许字数变少,但是觉得这章的内容就应该到此了。

    只有呢件字大旗下。100来检修刚刚没有参战,站的比较与,尚未波及。

    而求家在哪一方,战况惨烈,躺下了大半,只剩下了小猫几十只。

    杨曦自己这一边,团扑。

    求家寨的大当家面色一阵青一阵紫的,回头望着眼前的状况。

    神色变了几变,挤出,一抹虚伪的笑容来。

    “”

    仇家寨带来五百打手,被杨夕一招下去按平了一大半。剩下伶仃小猫几十只,簇拥着黄金马车。

    “剑”字旗下要好一点,剩了能有一百多人。

    杨夕呲着牙:“不是要活捉吗,各位英雄跑什么?”

    仇大当家被人点名问到了鼻子上,黄金马车拨转回笼头,阴森森险些捏碎了掌下的扶栏:“小贱·人,休要太猖狂,碾死你也就是一根指头的事情。”

    事实证明,仇大当家并没有骂错,杨夕果然是个“小贱·人”。

    她在端坐在没有一丝人气儿的掌心阵中间,小山般庞然可怖的岛行蜃背壳上。

    盘着两条短腿,对仇大当家勾沟手:“那你来嘛!”

    仇大当一张青白的面皮,顿时气出了一片酱紫。定了定神,冷笑一声转头对那那“剑”字旗下领头的男人婆扬声道:“卫明阳我要定了,世界树的种子归你。”

    杨小驴子盘坐在岛行蜃的背壳上,骨折的左手腕子搭着地。

    “被人瞧不起了啊……”

    妈哒,放出仅有不影响剧情废稿,居然还占不满,坑死了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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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黎明前夕

        变故是突然之间发生的,没有任何预兆。

    在杨西手持灵光闪闪的,惊雷宝剑,战神一样把把那姓裘的妖魔,劈得节节败退的时候。金鹏忽然感觉到一丝凉风。

    起初,金鹏还以为这是杨勺的剑风。还沉浸在居然又被昆仑的小丫头救了的怔忪,金鹏看着浑身上下仿佛冒出圣母金光的杨曦,心中复杂。

    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一丝凉风的似乎竟然是从下往上吹的。

    这不大对头……

    世上并没有这么邪性的风,所以这只能是巨大的法术施展时,自然引起的空气流动。

    人群中很快响起一声惊呼:“天裂了!”

    噼啪一声,金鹏觉得头皮一炸,迅速的抬起头。

    碧蓝的青天上有一道一道细窄的红线正在蔓延开来,在天的正中间,仿佛把天幕分开成了对称的两半。

    仿佛碧血溅青天。

    金鹏的瞳孔骤然一缩。金条大鹏鹰隼般的目力还让他看到了更多,在那系着的红线边缘,有细细碎碎的漩涡,和数不清的碎片,那碎片光怪路离,光影不明,不像这世界上存在的任何一种东西。

    可是有幸,金鹏曾经见过。

    万兽山一位得道大能飞升时,初开灵智的金鹏正好在不远处,见过那震撼人心的景象。

    那是破碎的虚空。

    “这秘境要破了!”金鹏近乎惨烈的一嗓子喊出来,震蒙了在场的所有人。

    不论剑修们,仇家寨的,还是跟着杨夕一句逃亡的乌合之众。

    除了百来个为天生异象,而跪地伏拜的凡人。修士们全都木立在当场,扬起头。静静的看着那裂开的天空。

    秘境,也可以破?

    秘境当然是可以破的。有足够的法力,足够的能量砸在一件东西上,这世界上可以说无物不破。天可塌,地可陷,无坚不摧的东西本来就不存在。

    天藤都曾经被人挖断,地狱都曾经被人劈碎,何况区区一个云家的炎山秘境?

    “秘境要是破了,里面的人会怎么样……”阴家老二哆嗦着嘴唇,问身边唯一尚且淡定的经世门高人。

    时占机消瘦的身影,在愈发苍茫的天幕下,纤细的好像随时都会消失。

    他微微笑起来,好像等到了什么期待许久的东西:“理论上,就没有人了。”

    阴老二猛的打了一个哆嗦,一腔诡异的怒火冲上头顶,他几乎质问眼前这位看不透的高人,死到临头了,你到底怎么笑得出来?

    时占机的下一句话,却把他定在了当场。

    “昆仑,到底是赢了……”

    一缕灵光在殷老二的头脑中轰然炸开。他明悟了那笑容的内容。晕了二丛来都不笨,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懒得用脑。

    而此时此刻飞速运转的大脑,给他,连成了这样一道线索。

    炎山秘境是姓云的,即便是天羽王朝那个修真界历史上最庞大的怪物轰然倒塌,其余的修士们也没能从云姓人手里把它给抠出来。

    云家人甚至甘愿给当时的几大掌权势力送本家直系的子弟做人质,并且世代沿袭,也不肯对这片秘境松口。

    若不是被逼到了绝境,云家绝不会让炎山秘境被受到一丝一毫的破坏。

    而谁能把泱泱屹立了几万年,又勾搭上了大反派蓬莱的云家,逼到绝境呢?

    答案,似乎就呼之欲出了。

    暗无天日的长夜里,突然出现的曙光几乎让阴二不敢置信。

    “我们……真的赢了?”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我们,竟然真的能赢?

    南海边上异常惨烈,南海之后数年煎熬,坚持着战斗的人至少有一半,已经不敢相信,前方还有胜利。

    他们只是,不能就这样放弃。

    却又每时每刻都在怀疑,如果这场战争继续拖下去,坚持的人越来越多的失去,自己如果没死成

    到底能不能负隅到底?

    “记得昆仑那位剑冢看守吗?”时占机难得微笑着,耐心看阴二这个傻小子。

    傻小子一呆,还真没忘干净:“叫焦……什么……”

    “焦则。”时占机的笑意更加深了一点,“所以你看,并没有人会白白死去。”

    阴二注意到,高人甚至没有用惯用的“牺牲”这个词语。

    时占机又把头偏向另外一边,对在地上安静的缓着气儿的胖师弟投去同样的微笑:“没有人会白白死去,师弟。”

    胖师弟用微黑的眼睛看了自己的师兄很久,然后安静的,点头。

    阴二总觉得这重复的两句,似乎完全不是同一个意思。而瘦子高人那随时都要仙去似的微笑,总让他有一种很惶恐的预感。

    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极惨烈的,或者极悲壮的。

    他前半生从未见过,后半生也再无法忘记的。

    “哎,瘦子……”

    阴二发虚的声音刚吐出一半,那瘦骨伶仃、摇摇欲坠的高人,就已经踏着诡异的韵律,一步,迈到了天上,那道虚空裂隙的近旁。

    阴老二的瞳孔骤缩成一个针尖,嗓子发干的问还坐在原地的胖子高人:“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胖子看了他一会儿,安静的黑眼睛里有几分饱经沧桑的人,对于初生牛犊的晚辈所特有的慈和。

    声音直接在阴二的脑海中响起来,“经世门主,段承恩。”

    阴二目瞪口呆的看着,声音响起的时候,那圆滚滚好脾气的胖子指着他自己的心口。

    而后那胖子又抬起手来,指着天上已经看不见了的小黑点,“天玑阁主,时占机。”

    阴老二木立当场,仿佛被一个惊雷劈中。

    脱口喃喃:“最弱合道?”

    骚乱发生之时,杨夕手中的剑尖正对着仇陌堆满皱褶的咽喉。

    “你后悔吗?”

    “不。”

    “看着死在你手下的无辜人,难道就不会想起你姐姐?”

    仇陌笑了一下:“弱肉强食,由来如此。我只后悔那时自己不够强。”

    杨夕心口一滞,竟然是这样,果然是这样。

    这孩子并不痛恨吃人这件事本身,他只是想从被吃的,变成吃人的。

    杨夕摇摇头:“仇陌,你疯了。”

    仇陌也摇头,微笑:“不,你才是异类。”又抬手指了指杨夕的身后,剑芒峥嵘的剑修们,“你们才是异类。”

    巨大的嗡嗡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

    杨夕所在的空中极高,抬头便见一片血色裂痕,峥嵘斑驳,曲曲折折,一大团黄蜂似的黑影从那裂痕中狼狈的撞进来。

    心神一震:“什么东西?”

    仇陌却抓住了这个时机跳起来反扑,他那不知道如何修炼成的诡异元神忽然离体,化作一道绿光袭向杨夕的脑门儿。

    夺舍!

    肉身腐朽,大战惨败,他甚至不挑剔夺舍对象的资质了。

    卫明阳的肉身仍在千里之下的地面上,金鹏妖修的后背上一边流血,一边喘气儿。

    仇陌是邪法修出来的元神,飞不到那么远。

    杨夕两眼直视着飞到眼前的绿光,一动都没动。

    仇陌的元神,眼看就要逼近杨夕的眉心的紫府。绿色光点中隐约可见扭曲的笑脸。

    雪亮的兵刃,闪过一道刺目的寒光,由上而下。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

    崩碎的绿光溅到杨夕的眼珠上,烫的灼人。

    而那具腐朽的肉身,从中破开两半,各自的半片人型在杨夕的视网膜上摇晃了一下,而后化作两捧灰白的尘沙。

    随着高空凛冽的罡风,纷纷扬扬而去。

    沐新雨从这一切的背后露出来,手上的方天画戟,仍维持着斜挥的姿势。

    清黑的眸子斜挑起来,“不是吧,杨夕。真以为他死到临头就能悔改呐?动都不动一下,这不像你。”

    杨夕很短很短的静默了一瞬,“我想等他进到我的识海里,看看他到底在想什么。”

    沐新雨伸手捏住杨夕的嫩脸,扭向头顶的方向:“咱敢不敢先好奇一下,头顶那一团一团的是些什么玩意?”

    莹蓝的离火眸上,映出一张张仓皇失措的面孔。

    绣金的羽纹,染着深深浅浅的血色。不复骄矜,只余狼狈。

    杨夕在仇陌夺舍时都没变化过一丝的冷面,骤然裂开了。怔然出声道:“那是云家的溃兵……”

    “什么?”沐新雨卡壳的大脑,一时间没能理解杨夕这话里的意思。然而无需他去思索,因为那一团一团的溃兵逃散的速度极快,只一眨眼的时间,连她也能看清那些阴沉着神情,仓皇扑下来的云家军了。

    来不及去细细体味,云家溃败的背后,意味着什么令人喜悦的可能。

    沐新雨转身反扑向地面,对着地上因为天空的裂缝,弗如静止的人群大声狂呼:“迎敌!迎敌!这回是真正的敌人!云家的人!”

    反身组织防御这种事儿,有沐新雨一个就够了。

    而杨夕,握紧了手中宝剑,抬头望向冲下来的泱泱人群。那一刻仿佛过的很慢,很多东西在她脑海中划过支离破碎的残影。

    钱二断掉的手臂,土豆儿忽闪的大眼,消失的昆仑山门,云师兄留下的立不直的本命灵剑。一群群从巨帆城逃难到死狱的人,悲苦而哀伤的脸。

    还有这惨无人道的秘境里,死去的断天门小修士,浑身是血的老焦管事,最后汇聚成马烈师兄一颗怦然落地的头颅。

    不曾瞑目。

    年轻的姑娘横剑在前,反身迎向高空中冲下来的数不清的敌人。

    “九泉之下如果有灵,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杨夕今天,给你们报仇了!”

    孤身一剑,昂扬的刺向那近乎遮天蔽日的阴霾。

第293章 消失的三年

        杨夕在秘境里,只度过了匆匆几月,一场历练。可对于昆仑的邢铭等人来说,时间却已经轰轰烈烈的前进了三年。

    风起云涌的三年。

    当日杨夕、邓远之被蓬莱异客抓走,昆仑剑冢管事焦则一死以传递消息。

    昆仑上下皆惊。

    剑冢闭合是三天前的事情,而焦则新死,尸体又不在剑冢之内。须知剑冢看守无指派是不可以随意离开昆仑山的,所以……

    战部次席张子才,主司侦查、刺杀,他爹是个散修,入道之前祖祖辈辈都是衙门里干得捕快或者仵作。家族兴趣使然,张子才在勘察现场方面颇有天赋,细细的摸了一遍战斗之处的焦土,得出结论:

    “焦管事是被打昏掳走的,战况相当激烈,且当时剑冢内不止一人。敌人的招式,范围大威力却小……弟子怀疑是……”

    “但说无妨,错了不算你的。”

    张子才单膝跪地,头皮发麻,满头满脸都是冷汗。他不是怕猜错,相反,他是怕猜对了。

    “怕是蓬莱。”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所有高战都在家里,却被蓬莱在眼皮子底下掳走了剑冢管事,照这个趋势发展,这天下可还有一处安全之地?

    那些小门派小家族,舍家撇业的来投奔昆仑,昔日的地方豪强窝在无色峰下的破帐篷,时不时还要受高堂主这个阴人整治。图什么?不就是图个昆仑高战满地跑,安全?

    刑堂堂主高胜寒面色青得发紫:“所有刑堂放下手上的事情,全山给我点人头,还他妈有谁在我眼皮子底下没了!”

    战部主外交,刑堂主内务。职责所在,刑堂的人才甚至有不止一个可以背得下昆仑全山上百万人的所有名字,甚至能对得上脸。

    不到半天,就得回了结果。

    投靠的外人不算,昆仑自己人一共有七十九人失踪不知去向。据了解他们的刑堂分析,这其中有五十二人应该是畏战叛逃。

    剩下的人被详细打听失踪前的去过的地方,接触过的人。

    不一时就有人来报。

    “战部沐新雨,丹器堂供奉沐天莱夫妇的幺女。”

    高胜寒心都是凉的。

    沐天莱夫妇是昆仑的老人,一世夫妻生了五个子女,二百年前与蜀山邪派正邪大战,前面四个儿子倒霉催的竟然全把命扔在了那片山上。

    最惊才绝艳的长子,抱着血魔老妖的大腿同归于尽,连本命灵剑都找不回来。

    三子、四子由于领队的大意轻敌,被邪修捉去练了傀儡,魂魄永世不入轮回。

    那夫妻两个却没有埋怨任何人,抱着次子的尸体哭嚎一场之后,又生了小女儿沐新雨。照顾得几乎不敢让这个颇有其长兄风采的小丫头片子单独出门。

    所以整座昆仑山三百岁以上,但凡经见过当年那场大战的,全都对这个姓沐的小姑娘关照有加。

    他们心里对沐氏夫妻有愧,可是这愧疚并不能说。

    昆仑每年都有战死的人,修仙界每天都有横死的人。道理上,并不因为你们恰好是兄弟,就比别人更应该得到抚恤。

    紧接着,刑堂又来报。

    “阵法堂经讲邓远之,大长老的……学生。”

    高胜寒低骂了一声:“妈的。”

    昆仑大长老虽然是个苏兰舟虽然也是个剑修,但其最负盛名的却是阵法一道。流空地缚封灵阵之名,连以杂学见长经世门也要甘拜下风。

    苏兰舟一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昆仑山上“畜生”多,“人”少。门下弟子横冲直撞都随了代师授艺的白允浪,除了剑什么也不会。

    阵法需得七窍玲珑的心肠才能学精,苏兰舟本来看上了邢铭,奈何那玩意是个尸鬼,理论学得再扎实他也画不出阵。

    捡到一只“砍号重练”的邓小少年,苏兰舟简直觉得自己可以瞑目了。可邓远之自有他的坚持,他对苏兰舟执师长之礼,恭敬勤勉,奉若知遇之恩。

    却就是不肯拜师。

    高胜寒私底下为了让大师伯可以瞑目,对邓小少年威逼利诱了许多次。邓远之日日穿着高堂主的小鞋,却仍然安静走自己的路。

    北部雪山战场沦陷那年,守在大行王朝的九薇湖单身回援了昆仑。副手邓远之却觉得这更可能是调虎离山,自作主张带着留在大行王朝的全部人手,奔赴了北部雪山的战场。

    这是一支,起到了莫大作用的生力军。

    至少高胜寒可以放心相信,这些人身上绝无携带那奇怪的蛊毒,不至于毒发害了旁人。战斗的间隙,高胜寒第一次把这个不识抬举,独来独往的臭小子看进了眼里。

    “你上辈子,多大死的?”

    邓远之默了一会儿:“不到三十。”

    高胜寒印证了自己的想法。

    刑堂堂主观察一切潜在的危险,一个夺舍者,高胜寒一面瞧他不上,一面又视他为不稳定因素。

    日子久了自然发现,这小子的博学,总让人以为是个老魔头,可他日常的习惯,却不是几百年前的风俗。

    “为什么不肯拜师?”高胜寒也是一身的伤痕疲累,摇摇晃晃中,言语真实而难听:“我本以为你小子贪生怕死,学了艺就要走人的。”

    邓远之抬眼看着高胜寒,双目澄澈得像北部雪山深黑的夜空。

    他说:“高堂主,你这么掏心掏肺我不习惯。”

    高胜寒咬牙,心说我要不是怕一巴掌下去把你打死了,我肯定给你一巴掌。

    然后邓远之的目光落在漫山遍野狱血迎敌的昆仑剑修们身上,却不肯解释。

    他只是平静的回答:“昆仑很好,但我不配。”

    是人,都是有心的。

    即使高胜寒平日里总是一副冷心冷肺的样子。

    从那以后,高堂主总是对这个跟自己的属性有点相似的混蛋玩意儿,有意无意的抚照一二。

    慢慢来吧,高堂主想。

    反正大师伯这一两年还死不了,不信昆仑这妖孽横行的地界儿,收不了这小犊子的心。

    可是没想到,这小犊子却要先死了!

    你小子的气运怎么也跟我似的?上数五十年,后看一百年,一生都在事倍功半,就没走过半个顺字儿!

    “妈的!”高胜寒忍不住又骂了一句。

    只听那回话的刑堂又说:“邓经讲是跟五代守墓人一块儿没的。”

    高胜寒对杨夕就没什么感情可言了,只是一听五代守墓人丢了,下意识就想把连天祚抓来打一顿。

    咬牙切齿道:“她可真会丢,来昆仑五年,这都丢了两次了!掌门禁了她出门,她都能丢山里,真是丢得一手好人!连天祚呢?”

    回话的刑堂瞥了自家堂主一眼,面无表情的,“弟子顺手也查了,连天祚又去了那个马家村儿,然后……”

    高胜寒有了不太妙的预感。

    果然,那刑堂面无表情道:“整个儿马家村儿的人都丢了。”

    这回连高胜寒都面无表情了。

    心很累,简直是灾难。

    乱世之中,一个村子的凡人失踪,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情。盗匪流寇猖獗,邪修妖魔横行,百多个凡人的小命儿那还真不如一百张纸结实。

    可那个村子有连天祚守着……

    那可是个灵修,木头脑袋的灵修说要守个什么东西可是要拼命的。真的拼起命来,高胜寒都不十分有把握不声不响的弄死连天祚,尽管后者卡在筑基期不得寸进。

    可是灵修老不死,那物种死一个肉身再捏一个,死一个肉身再捏一个,高胜寒在昆仑呆了五百多年,连天祚都筑基三回了!

    连天祚可是活了一万多年的老东西!天知道他筑基过多少回!多少人想弄死他,又被他活了!

    高堂主满脸阴郁看着回事的刑堂,“还有谁,一起说完吧。”

    “马烈。”

    清脆的一声陶瓷碎裂的声响,高盛寒失手打落了桌面上的茶杯。

    汇报的刑堂显然是按着失踪人口的重要性,依次汇报的。

    马烈两个字,甚至不需要什么身份的解说了。战部次席,冲锋最猛的那一位,昆仑人人都识得。开战以来,昆仑战死人口,若一定要排个对门派影响列表,那排在第一位的必然是宗泽,然后甘从春,然后云想游……

    若马烈战死,他就是第四个。

    而这,还并不足以让冷面黑心的高堂主如此失态。如果说昆仑山上每到危难,谁最绷得住,总是邢首座那个两面三刀也比不过冰雕雪冻的高堂主。高胜寒就是有那个本事哪怕昆仑山在他面前塌了,石头砸到脸上,都还给你一声冷笑。

    大白和邢二对此的评价是,“死要面子的男人,怕是要绷到做鬼那一天。”

    此时的高胜寒,面上依然是一片冷水清波。可是他的手在抖,很细微,难以察觉。

    为什么是马烈呢……

    透过临时刑堂那没糊纸的窗框,高胜寒看见外面乱哄哄的无色峰营地。

    弟子们都很忙碌,依附的各方人士也都很谨慎。银甲的战部来来往往,覆面的刑堂在谨慎的巡逻。一切看起来井然有序,和昨天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和安全的年月,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们不知道……

    高胜寒在心底轻轻的说。

    刑堂的领队跟着高胜寒太久,似乎从神情就可以猜测出他的想法。

    “没让战部刑堂以外的弟子知道,毕竟事情还没有个结论,不知道蓬莱是要干什么,怕引起哗变……”

    高胜寒回首注视着自己的得意门徒,已经可以独挡一面的刑堂领队。眼中依然是寒凉:“月影,你今年多大了?”

    名唤月影的领队被打断陈述,怔了一下。

    高堂主与邢首座不同,自家领导可从来没有帮手下做饭、补裤子之类的体恤情怀,裂剑高胜寒的铁血柔情全部表现在,从早到晚盯着他们不许犯一丝错误,稍有不逊就是一顿皮开肉绽的刑杖。

    天长日久,刑堂的人带上面具,言行举止都好像一个模样。

    刑堂不如战部那么尊重人性,但刑堂在此次抗怪战场上的折损远远低于战部,因为他们不犯错。生性乏味的高堂主,觉得个性这玩意并没有什么卵用,刑堂尊重的是人命。

    高胜寒突如其来关心,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尽管人家战部那边邢首座几乎知道哪个臭小子半夜爱踢被,哪个死丫头吃饭总挑食。

    他跟了高胜寒许多年,堂主却连他年纪都记不得。

    可还是有点受宠若惊。

    他心里头嘀咕着,面上却一派稳健:“弟子今年一百七十八。”

    高胜寒看着他,半晌移开了目光:“你也不知道。”

    昆仑的年轻弟子都不知道,甚至马烈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姓氏对昆仑来说意味着多么重要的传承。

    三千年前,六代昆仑于乱世创派,最初参与这理想有三十二位坐师。

    “有教无类”,不容于世的理念,令年幼的六代昆仑举步维艰。它触到修真界老牌门派的最根本利益。

    三十二位坐师一路走来,趟过血火刀山,脚下尸骨无数。年轻的昆仑在正派、邪派双方的清缴之中,蹒跚的站稳了脚跟。

    彼时,三十二位心怀天下的年轻坐师,战死者二十有四。

    如今的昆仑弟子,大多只知生者姓名,不知死者牺牲。提起昆仑的开派祖师,总说是八君子。

    可花掌门是明确的跟高小四儿说过的,“虽然那战死的二十四位师父,连一个衣钵弟子都不曾传承下来,可你们得记得,没有他们,你们未必有今天的坦荡仙途。”

    那时候,花掌门按着年仅六岁的高小四儿,对着剑冢的方向,邦邦邦磕了三十二个响头。完事儿把孩子拎起来一看,“哎!这怎么磕出包了了?”

    一脸不靠谱的后悔模样。

    六岁的高小四儿,被不靠谱的掌门人霍霍得满脸是血,闻言“哇——”的一声就哭了。

    花掌门悄悄变回原形,把小四儿顶在头上飞了半个时辰,才终于哄住了娃娃不哭。

    然而心大如斗的花掌门至今都不晓得,六岁的小四儿并不是飞到天上被哄得不哭了,他是被掌门人狰狞的原形吓得不敢哭了。

    六岁的小四儿能知道什么叫龙么?

    六岁的小四儿只知道那大嘴叉子一张开,能吞下十几个小四儿。

    蓝天白云之上,银色巨龙摇着它短短的肉角,呜嗷呜嗷的告诉了高胜寒剩下的八位坐师的结局。

    并不全是善终的。

    除了一位飞升之外,另有一位后来背叛了他们共同的理想,被剩余几位无声无息的铲除。死在了暗无天日的不知什么地方,带回来的只有剑,和八位坐师中唯一一位女性,满脸的泪痕。

    剩余六位,有三位终生不曾婚嫁,留下的只有无数子女一般的弟子。

    另有三位成了家,子女们继承了他们的理想,继续为那最初的理想奋斗。

    可是生命太脆弱,修真之人又动辄孤寡一世,三千年后这三系家族,就只剩下了一脉……

    他们姓马。

    高胜寒闭上眼睛。活得不够久,是不会知道的。二三百年一场大战,修真界横死之人甚至比自然坐化的还多。

    他近些年常想,这一场逆天改命的挣扎,到底是幸运,还是灾祸?

    修行一世,洒尽热血,昆仑最初的种子,如今只剩了马烈这么一颗独苗儿。马家上数四代的一位先人,为了不让后辈躺在祖宗的功德簿上虚度了年华,向花绍棠要求禁绝了马氏后人的优待。

    而今,没有优待的马氏后人,的确没有虚度年华,冲锋在前,劳苦功高。几次险死还生,邢铭还能稳如泰山,高胜寒却几乎暗地里急死。

    邢铭对他说:“就因为你这个态度,这匹小马,就不能拨给你刑堂。”

    而今,昆仑最后的开派血脉,马氏门人,终于在天下大劫之中……绝户了。

    三千年,什么都不剩。

    时光拉扯得足够漫长之后,开派的三十二位坐师,无人善终。

    高胜寒眼里,有冷月的色泽,对一百七十八岁的年轻刑堂摆摆手。

    “去告诉邢铭。”

    这世上大约,真是没有永恒的。

    没有千秋万代的修真门派,也没有不老的英雄传说。

第297章 不要买

    【我回头一定会用番外换了这一章的,qaq,这半截子真是个意外】

    邢铭一顿,也想起媚三娘那突然的大礼,和自始至终对昆仑三分的善意,迟疑道:“大约你原来救过她吧。”

    高小四儿腿脚还好的时候,并不像现在这么常年宅在山上。

    昆仑弟子四处行脚,爱管闲事儿那不是吹的,救过的人只怕填满整个足下谷。

    高胜寒果断道:“不可能,今日之前,我见了这么个妖里妖气的玩意儿,只有杀她的,没有救她的。至于今日之后……”咂摸了一下这桃夭老祖刚才的所为,不在意道,“以后见了再说吧……”

    以后再说,在高胜寒这里就意味着,未必不杀,你千万别把恶行犯到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