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真-师姐的剑全文阅读 第28分节

第299章 突来的希望

        距离媚三娘独闯昆仑,蓬莱之狼子用心大白于天下,转眼已过去了三年。

    三年来,内陆各派在昆仑-仙灵联盟的统帅之下,从原来的“对怪作战”转为“对人作战”,哀兵之怒,愤而燎原。

    鲸吞蚕食的吃下云家外围大片国土,所过之处,不待攻坚开始,便先有大量修士投诚易帜。细问之下,方才得知:

    自昆仑把蓬莱活捉内陆修士的恶行公布天下,这些原本依附云家的修真派系,也纷纷梳理自家的战损。方才惊觉,历次战役中所谓“折损”的弟子们,其真正去向竟是十分微妙难以查证的。

    信任的崩塌只需要一个契机。

    而后便如春日融冰,条条裂痕,交错成片。最终只需要轻微的一点受力不均,便会成片的炸裂,露出冰雪覆盖下的澹澹清流……

    天羽皇朝,帝都。

    昔日里宫禁森森的朱红高墙内侧,遮天蔽日的飘扬着各色战旗,百万修真大军齐聚,端的是人山人海,刀剑成林。

    从宫门到升天殿,大军的最外围,是近百个颜色不一、泾渭分明的修士方阵。这群人有老有少,修为高低不齐,手上兵器法宝也是包罗万象,法修、剑修、阵修混作一处,纪律也不是十分严明。

    乍一看去,倒好像是百多个不同门派,被全家拉上了战场。

    宫门左近,其中最大的一块土黄色方阵末尾。

    一个白发束顶的清矍老者,正与一个黑髭覆面的中年人低声交谈。

    老者闭着双眸,两手稳稳的抄在身前:“三年了,当初的猜测还是没有找到实证。此战过后,抗怪联盟那边要还是推脱,我们混元派就退出。”

    中年人一怔:“昆仑……还好说点,仙灵宫那边能饶了咱们?”

    老者笑一下,轻声道:“你以为到时候,昆仑、仙灵还有空顾着咱们?看着吧,到时候退出的绝不止咱们一派。”

    中年人捻了捻短黑的胡须:“我们这些天羽境内的门派,加起来无故失踪了四五万弟子,还不算实证?”

    老者摇头,讳莫如深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升天殿以内,天羽皇宫内廷。

    修真大军的内圈,是数百个更小的方阵。

    这一圈的修士,基本都是青春面貌的当打之年,修为以金丹为主,各方阵皆有炼神、元婴坐镇。相比外围那些男女老幼齐上阵的逃难场景,这些人才像是修真门派中真正的战士、精锐。

    九曲回廊的最角落,藤蔓妖娆,浓荫遮住了白刺刺的天光。

    十几个元婴高手聚在一处,各自穿着款目殊异的制式道袍,正亲切而友好的把臂言欢。

    “咱们都是抗怪联盟的元老、中坚,自南海开战之始,那立场一直都是坚定的。各家各派在战争中的投入和损失都不小,但战胜之后的声望、好处,只怕跟咱们关系都不大……”

    “正是这么说。”

    “要按我的想法,那些投降过的门派,需要将功折罪,昆仑仙灵要给自己捞足政治资本。但对咱们这些不显山露水的小门小派来说,南海危机既解,就很没有必要冲锋在最前了,诸位的意思呢?”

    “保存实力为主。”

    “正是,正是,小门小户禁不起消耗。”

    ……

    越过内廷的回廊,是天羽帝国皇宫的禁地——祈天坛。

    比之外围雕梁画栋的精致,这处禁地辅一踏入,便有一种粗犷古朴的恢宏扑面而至。

    据说整个天羽帝国皇宫,唯有这一处禁地“祈天坛”,是当年一统大陆的天羽皇朝遗迹。逃过了那场燃烧了七日七夜的大火,用所余不多的残垣断壁,向今人诉说着十万年前的盛世辉煌。

    剑道六魁的年轻剑修们,毫无敬畏的踩踏在中央的盘龙御道上,手中饱饮鲜血的剑戟拖在沉凝古老的石板上,犁出一道道浅白痕迹。

    “战,还是不战,说句话吧?剑修,是不怕死的。”

    以斩命剑派为首的剑修四派,无声的聚集在一起,正向昆仑发难。

    靳无畏站在人群的最前列,手持长剑,剑锋向前:

    “昆仑要是怯了,我们去打。你们要坐稳正道魁首的位子,禁不起太大损失,这我们理解。但是打了三年丈,流了三年血,好容易打败了云家却不全歼,这我们不能干。”

    苏不笑拱着手站在对面赔笑:

    “前辈,作战也要讲个兵法,云家秘境自有妙用,撤退是明显的诱敌深入……”

    靳无畏眯了眯眼,长剑在手中抖了个剑花:

    “经世门的小崽子,你能弃暗投明这很好。但如何打仗还轮不到一个缩头乌龟门派出来的弟子教我,你回去,叫昆仑的剑修出来说话。”

    苏不笑尴尬的抱着拳。

    一身略显肥大的昆仑战部正式法袍,松垮垮套在身上。瘦小小站在一群人高马大的剑修们对面,显着有点巴巴的可怜。

    “前辈您别为难我,谁家打仗也没有主帅把打算挨个儿讲给每一个兵士听的……”

    相隔不远,一众白衣翩然的仙灵宫弟子,沉默着,袖手旁观。

    女诸葛方沉鱼忙着招呼白允浪上天杀毕方,收复仙灵故岛去了,留下来的话事人对昆仑没有任何好感,甚至嘴角浮现出一丝隐约的讥诮。

    而更远一些的角落里,三三两两聚集着一些未带门人的当世大能。

    这些人或者是散修,或者是所在门派并不长于征战,而又有心出力,于是便只身投入了抗怪联盟的最前线。

    霓霞派掌门人秋若善拢着披风,站在背风的墙角,忧心忡忡的看着苏不笑独自应付四派剑修的责问。

    邢铭始终没有现身。

    决战还没开打,联盟人心就已经散了。秋若善三年没下火线,却从头到尾都没跟蓬莱修士打过一个照面。

    虽然邢铭说要破南海之局,需要先斩蓬莱的智囊,彻底阐述天羽云家。可这云家要真有那么重要,为何蓬莱……

    不怪那四派剑修后炸庙,实在是连秋若善自己,有时候都忍不住怀疑——

    “邢铭是不是……六年前的南海大败,输怕了?”

    祈天坛的最高层,一片稠白的浓雾之中。

    邢铭站在一面城门样巨大的镜子前,镜面上布满了蛛网般的龟裂。裂隙之中倒灌出猛烈的罡风,吹得人睁不开眼。

    那是直通虚境的空间裂缝才会吹出来的罡风。

    邢铭闭着眼,右手食中二指指骈指成剑,黑白两色气旋在指尖闪烁,面对着蛛网密布的空间裂缝,在其中一个节点上精准的一点。

    哗——

    大片坍塌的空间,碎片飘飞,几乎让人以为听见了声响。

    邢铭并起两指从中拈住了一块,那碎片微妙的闪着不知所谓的七色光彩,淡淡光晕仿佛捉住了一抹正在融化的阳光。

    可惜,这片“融化的阳光”却并不能孕育生机,反而带了什么摧枯拉朽般的破坏之力。须臾一瞬,邢铭的两根指头就已血肉横飞,白骨可见。

    邢铭却像毫无所觉似的,在一片纷飞的炫光中微启双目。

    “只要很小的一点力量,龟裂的冰面,就会彻底的崩塌。”

    一个头戴斗笠的小个子男人,蹲在炫光飞溅的镜子旁。斗笠下的黑纱里,伸出一只骨节粗大的手掌,摸索着镜框上年久风化的篆字。

    “前提是,你没有站在一面同样龟裂的冰层上。”男人的身材很精悍,不像一般的小个子那样看起来弱不禁风,所以蹲着转身的动作显得很潇洒利落,“话说外面都闹翻天了,苏不笑那小鬼治不住,你真不出面?”

    “不去。”邢首座果断摇头:“接下来一战关乎全局,若我们输,则抗怪联盟土崩瓦解,若云家输,则再无翻身之日,所以决不能在敌人的秘境里开战。而我们也还没找到那破冰的一点。”

    邢铭等指尖的碎片消融殆尽后,才把两根白骨指节含进口里一吮。

    低头问:“如何?”

    小个子男人整了整斗笠,从那巨大镜子前站起来:“鬼斧神工。”

    “完全就像个天然的东西,根本想不出云家当年是如何造出来。如果经世门的人肯来,或者诡谷没有封起来,或许还能看出点儿名堂。”

    炼器不似剑修,这么个拼学问的行当里,民间纵有创造力惊人的天才,眼界也绝不可能够使。很多生僻的器件,不在几十代苦心经营的名门大派里,你一辈子都见不着。

    所以当经世门打死不肯参战,诡谷被打瘪瘪了封在护山大阵里生死不明的时候,泱泱内陆的竟找不出几个靠谱儿的鉴定专家了。

    继承中古道统,一生要练百八十柄灵剑的断天门剑修,都被拉来了壮丁。

    但是,指望经世门和诡谷……

    “那你还不如等夜黑风高的时候对着月亮拜一拜,祈祷仙灵宫的白老怪在外海浪够了,终于想起他还有一个门派,回来溜达一下,顺便就地再来一把火。”

    邢首座从口中抽出手指,在小个子的肩膀上蹭了蹭,对着镜框努努下巴:“上面写的什么?”

    小个子男人摇头:“白散仙要是能撬开这秘境,几万年前就撬了,还能留它到现在?”

    抬起手臂,指着框最高处的一块小匾,“这镜子名叫‘溯世书’,铭文我并不全能看懂,但大意应该是:它的背后链接着无尽虚空,它的里面装着这个世界的倒影,但你打不坏它。”

    邢铭微妙的扬眉:“已经打破了。”

    “嘿,你可以打碎它,但你没办法永远的打破它。你也看见了,这些被你掰下来的空间碎片,正在渐渐复原,而且你也进不去。“男人把手伸进那飞溅的炫光里,飘飞的碎片割破手指,沁出道道红痕,感慨般道:

    “天羽皇朝……啧啧,真想见识见识传说中的家天下。”

    邢铭目光沿着那金碧辉煌的镜框逡巡了许久,方道:“这镜子里面,真的装了一个镜像世界?也有一个天羽皇宫,也有一个昆仑山?”

    “额,云家秘境你没进过?”

    “我刚入道那会儿,都说我是不容天地的邪物,没有哪家的秘境肯让我进。这些秘境都是金丹以下弟子的修炼场……”

    小个子男人点点头,当年三百六十道门逼上昆仑要炼了僵尸的事情,在修真界也并不是什么秘密。若不是花绍棠实在强硬,帅三千剑修亲自守门,根本就没有今日的昆仑鬼修邢首座。

    “并不是什么镜像世界,只是一个普通的秘境,因为火山地貌而闻名。”

    邢铭眯了眯眼,上下两条黧黑的眼线聚拢,又散开:“老薛,我要这面镜子。”

    薛无间-_-:“……”

    邢铭(=v=):“做不到么?”

    一身黑袍,头戴斗笠,下坠面纱的,断天门“已故兵主”薛无间,用一种牙根发痒的语调说:“不是镜子的问题!你就非要把老子的姓氏喊出来么,生怕外面的断天门弟子不能发现我,然后进来拼命是吗?老子到底是为什么戴的这个斗笠?”

    邢铭审视他半晌(=v=):

    “你以为穿得像个寡妇,你家那些牲口就认不出了?那你真是低估了自己在剑修堆里‘鸡立鹤群’的程度。已经有八个昆仑弟子问过我,是不是掌门来了……还有斗笠,我以为你头上那个基本可以叫‘盖头’。”

    薛无间撩起“盖头”,脸上的“断天门”刺青十分应景的一片血红:

    “邢老二,你特么损不损!我给你守寡了?”

    邢首座盯着薛兵主脸上,那断天门认尸的专用标记(=v=):“别介,跟我你还用得着守寡?你都直接殉情了,阴曹地府里咱们正好凑一对鬼夫妻。”他还竟然还伸出两根手指,往一起比了比,

    “顺便说,按个头儿分男女。”

    薛兵主对邢首座的节操和人品彻底绝了望,撩起袖子,攥起拳头,打算让邢老二明白一下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邢铭却忽然正了神色,一把攥住了薛兵主的拳头:

    “讲正经的,老薛,当年的事情,你躲到何年何月才是个头儿呢?方沉鱼的仙灵宫自顾不暇,殷颂跟诡谷一起封在山里头生死难料,苏不笑那小鬼有几分才能,但毕竟不曾扬名无法服众。断天门薛兵主是时候出山力挽狂澜了。”

    薛无间一震,万没想到邢铭会在此时说出这样一番话,下意识的想抽手,邢铭却攥住了没放。两人沉默着对视了半晌,薛无间了然,战场上老年资的断天门剑修多得是,火急火燎的把自己从昆仑揪过来,本来就不是什么“自己人……能信任……”的事情。

    他于是抬起头,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没有光亮:

    “半个断天门的人都盼着我不得好死,我哪还是什么兵主?”

    邢铭却好像就等着他这句话似的,薄唇一掀,亮出一口了摧心挖肝的铁齿钢牙:

    “那不是还有半个门派,不在乎你的死活么?”

    “退一万步讲,我当年杀过的人也比你多多了。你薛无间是不是断天门兵主,什么时候是半个门派的弟子就能决定的了?他们是能打过你呢,还是有你一半阴险呢?”

    薛无间错开眼神,自己都觉得自己怂得没法看:“邢铭,你让我再想想。”

    邢铭却不肯放过他:

    “杀弟兄这种事情,你除非是死,否则就只有生扛一条道儿。咱爷们讲什么有心无心的没有意义,你毕竟不还是死皮赖脸的活着么?如果再活上一千年,你都这么个寡妇样的躲着人?那你还做事不做事了?要是没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无间兵主,你何必这么不名誉的活着?”

    薛无间忽然扯住了邢首座的袖子:“我怎么瞧着那镜子里有人?”

    邢铭眯着眼睛,心中对薛兵主这种逃避的态度十分失望:

    “人家寡妇好歹还能给自己挣个牌坊,你这为了死去的弟兄守着,真当自己是未亡人呢?就不知九泉之下,他们认不认你这个断天门薛氏?”

    薛无间怒道:“老子不是在打岔儿,那镜子里真有人!有个秃子!”

    邢铭一怔,回头果然看见那破碎龟裂的镜面上,映出了一个宽袍大袖的光头男子,病骨支离,瘦弱不堪,笑起来眼角有两道缓缓绽开的文理。

    整个人被破碎的镜面分隔成了百十份,属于双手的那几块镜面上竟然在反复的打着相同的手势:

    【经世门天玑星君,时占机,向昆仑花掌门问好。】

    邢首座、薛兵主同时几乎同时脱口而出:“最弱合道?!”

    邢铭一顿:“薛无间你个小人,居然偷学昆仑手语!”

    薛无间指着镜子:“你不是应该更关心他是怎么会的么?”

    镜面里的时占机似乎是飘在天空,身体与镜面垂直,并且仰视着镜面的方向。他脚下依稀映出一片千里赤地,与中间隐约的一片绿洲。

    绿洲左近,影影绰绰有些仿佛是人群的斑斑点点绞杀在一起。

    时占机仰着头,长舒一口气,欣慰的自语了一句。邢铭读那口型依稀是“终于看见了。”

    就好像……就好像他一直可以看见自己二人,而自己……却始终没有看见他?

    如果是合道期修士,即便是最弱合道,这依稀也是可以理解的。然而经世门天玑星君常年潜心避世,邢铭与薛无间都没有见过本尊。

    这个突然出现在“溯世书”里的男人……

    不等邢铭多想,时占机打出的另外一串手语,便夺去了他的心神。

    时占机打出的是:

    【昆仑首座,我代经世门送你一场战役的胜利,你可要?】

第300章 逆天改命(一)

        薛无间认识邢铭五百年,还很少见到他如此失态。

    邢铭的脸色有点发青,脖子上也绷出几根淡绿色的青筋:“什么?”

    他几乎以为自己是没看清楚,下意识的出声,定了定神,又对着镜子里时占机打着手势:【请您再重复一遍,晚辈刚刚似乎是看错了】

    高空的劲风猛地吹过时占机宽大的法袍,从邢铭那垂直的角度看过去,像一朵凌厉绽放的巨大白花。

    时占机漆黑的双眸在白花中间看上来,暗如长夜:

    【我可以助你们战胜蓬莱,代价是,邢首座放弃继续攻打秘境中的天羽云氏。】

    邢铭脸上的眉眼鼻梁,一整套锋利五官全部皱起来,身型也跟着晃了晃。薛无间见势在身后撑了他一把,邢铭则趁机在薛无间的手心里里勾了勾,示意他稍安勿躁。

    而后又对着镜子里的秃头**打手势:

    【百万大军,历时三年,死伤愈万,方才将天羽云氏围困至此。前辈一句话,就想让我承诺放弃,邢铭还真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大权力。顺便问一句,前辈这是与云家有旧?】

    【素昧平生。】时占机简略的回答。

    邢铭于是皱了皱眉,【那是云家什么人,求到了前辈头上?】

    时占机忍不住笑了:【经世门以避世清修为山训。天羽皇朝年间,道门一统,神狩帝散尽府库,三起刀兵,都没能拉拢经世门天机阁主为其所用。如今,天羽凋零,云氏沦落,又拿得出什么让我心动的条件呢?】

    经世门避世清修的决心,邢铭倒是十分有体会的,于是眯了眼睛没有立刻开口。

    薛无间却扯了扯自己的斗笠,不大以为然的跟上一句:

    【未必吧,时前辈。人心易变,何况是山训?】

    时占机不以为忤的点点头,笑容里有种不容拒绝的深意:

    【是啊,人心易变。所以你们才这样举棋不定,再拖得三五日,外面的百万大军指不定就要变成六十万敌人,和四十万逃兵了。】

    邢铭当场就变了脸色。

    薛无间更是第一时间环顾四周,好像要从这逼仄沉凝的祭天坛浓雾里,抓出个监听的叛徒来。

    时占机摆摆手,示意他们放轻松:

    【算的。】

    邢薛二人对视一眼,都从未听说经世门中也有占卜道统的传承?

    时占机仰头看着二人反应,缓缓的抬起右手,坚定的比出了一个“六”:

    【我还算出来,半年之内,蓬莱的飞升大典就会举行。你们一路从无妄海打到云家,花了整三年的时间,天羽帝国到蓬莱岛这一路,山高水长,海怪更多,驻派也大都是蓬莱派的死忠。

    【邢首座你自己估摸,抗怪联盟收拾了云家,再按部就班的沿着地面推过去,能不能赶上?】

    薛无间一震,脱口而出:“蓬莱真有群体飞升的办法?”

    邢铭却好像对这个命题早有了解,丝毫也不意外。抬起眼来,直接问道:【时先生刚刚说,会助我等战胜蓬莱。如何助?】

    时占机看一眼薛无间,怜悯似的目光一闪而逝。而后正视了邢铭,一笑,缓缓抬手:

    【最弱合道,毕竟也是合道。修者三百六十城,艳阳城入口的通道见过吧,前辈大能飞升渡劫时留下的虚空隧道。修真之城大半都是依着这种通道而建……

    【我可以强引天劫,破开一条同样的隧道,送你百万大军直抵蓬莱双岛。】

    邢铭抬起双眼,里面有一道闪电,划过黑夜的颜色。

    苍白的手指,缓缓打出几个简练的手势:

    【前辈有几成把握渡过飞升大劫?】

    时占机笑一笑,摇了摇头。

    【我是最弱的合道,渡劫飞升的难度能逼得仙灵宫陆百川直接背叛人类,这种天才方能成功的事业,我一成的把握也无。】

    这世间任何一种道统,皆只有最后一境能触碰时空的规则。

    人道至高的合道期修士,均有能力破开虚空,建立两个毫不相干的地点之间的链接。然而这种链接,与传送阵相似,可以通过的人数有限,并且要不停的消耗灵力以维持。

    纵然合道,也绝不可能有足够的灵力传送百万大军,更何况虚空一旦破开,蓬莱修士一旦发现必然来攻,而虚空裂隙极不稳定,稍有波及便是千万人灰飞烟灭的后果。

    所以即使邢铭也从未想过借花绍棠破碎虚空的力量,来运送百万大军直抵蓬莱仙岛。

    而是老老实实的,一座山、一座城的向前攻克。

    但其中也有一种例外,便是合道期大能在渡最后一道天劫飞升时刻意破开的虚空。那是这世界的生灵,在飞临上届之前所能达到的极致,是一个生命对自己所在空间终极探讨。

    它可以真正的开辟一处不存于世的空间,稳定牢固,万事永存。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如何做,但这世上的修士都知道它能。

    在晃晃天雷当头劈下的时候,在长生的尽头,留存于这世间最接近于仙的强者,能够看到那个极限。

    秘境中,赤色的夕阳泼洒在时占机消瘦的脸孔上,抹平了他眼角的细纹。宽大的白色法袍,在高空劲风中狂舞成一张乘风破浪的帆。

    让人骤然想起,这个沉稳恬淡的修士,也曾经肆无忌惮、年少轻狂、恨不能把天日出个窟窿的年轻过。

    年轻的时候,谁人不曾感受到过这个世界的束缚,并妄图凭打破。只是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有的人仍在坚持,有的人已经放弃。

    这个曾经的少年,用他已经老去的双手,对镜子另一边的人絮语:

    【我是渡不过天劫的,两千年前刚晋升合道期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没有飞升的命数。但时人修道,总有千万种理由,并不一定都是为了飞天长生。否则,又如何会有你昆仑一脉代代掌门心甘情愿的不飞升?】

    【时占机踏上仙路,三千年孜孜以求,不过就是为了一点忿忿不平。天道有轨,万物皆驯。那最初的天道命数,到底是谁定的章程?冥冥之中,到底是谁的天意不可忤逆?时某研究了一辈子的天理命数,今天才有了证道的机会。

    【我想要知道,以时某三千年合道之身自殒于此,到底能不能逆天改命?】

    他向天仰起头,暮黑瞳仁里映着邢铭的倒影:

    【与天挣命,是一场旷世豪赌。吾尝闻,昆仑战部首座是牌中的老手,赌桌上的将军。可这一局的对家是蓬莱千客,公平对赌你赌不赢。所以这一局,我替你坐庄,赔上这条五千年的老命。百万大军为筹码,邢铭,你敢不敢跟这个注?】

    邢铭两脚钉子一样钉死在“溯世书”前,血丝一根根缠上眼球,目不转睛的盯着镜子里的先辈。

    薛无间从未见过邢铭这个牲口,在做一个决定时这么艰难。

    百万大军为筹码……

    嘴里吐出来轻巧,拎在手中却忒沉。

    输了怎么办?死了怎么办?一开始就决定错了怎么办?

    他跟邢铭今日站在这里,难道就真有那个权力去定夺百万修士的甘冒奇险?

    薛无间下意识的抬头看了看天,祈天坛上的弥漫的浓雾遮住了他的视野。头顶并没有天空的蓝色,那里只有一片莽莽的白。

    邢铭终于开了口:“我跟。”

    薛无间被从目之所及一片莽莽的白色中惊醒:“什么?”

    时占机却终于老怀大慰似的一笑,带着三分热血七分豪情的打着手语:

    【你们尽管带着百万大军奋勇向前,不必担心秘境里的天羽云氏跳出来抄你们的后路。这炎山秘境里头有杀神,此时秘境里的人,活不出去几个了。天羽云氏独霸这天下十万年的气运,如今,该尽了。】

    ……

    天空中的合作还在徐徐商讨。

    地面上,杨夕他们却已经快要顶不住了。

    云氏残兵败走炎山秘境,杨夕他们这些跟云家仇深似海的苦主儿,只来得及匆匆激动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扑面而来的法术、飞剑砸得上天入地,找不着北。

    众人混乱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就算云家被昆仑-仙灵打败了,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天羽帝国的军队已经是强弩之末,可收拾自己这一帮乌合之众,海还是跟拿着牛刀切吧小鸡崽子似的——都有点浪费。

    秘境中央,坍塌成一片废墟的地宫,成了杨夕他们这群乌合之众最后的屏障。

    杨夕半蹲半跪在一截断墙的背后,被空中暴雨般落下的攻击压得抬不起头来。两只眼睛透过断墙上的一道裂缝,一瞬不瞬的盯着远处渐渐逼近的天羽军队。

    “三三……三四……三五……阵法……一一……一二……一三……”

    忽然肩膀上被人拍了一把,杨夕不用回头就知道是沐新雨。这丫头长得娇气,拍人的时候总是力大得像个牲口。

    “点完战损了?”

    沐新雨的脸色阴沉得吓人:“一个照面,不到两里地撤退。阵法修士死了一半,医修干脆只剩了三个。辅助修士都死完了,这仗怎么打?”

    杨夕把眼睛从墙缝儿上移开了一点:“辅助修士,腿短防低不抗揍。一般是怎么安排他们的?”

    沐新雨挺粗鲁的爬了爬头顶的乱毛,烦躁的道:

    “别家我不清楚,咱昆仑要是撤退的话,辅助先行,还会安排专人保护。可刚才撤退的时候,那帮孙子竟顾着自己跑。移动慢的阵修都给扔到后头抗雷了……妈的!”

    “不是有那些剑修,都听你的么?”杨夕微微挑起了一点眉毛。

    沐新雨一屁股瘫坐在杨夕身边,仰起脸来无力的道:“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出不去了,自然拧成一股绳。现在……这不是有希望了么……”

    她直直的指了指头顶,双眼有些漠然的盯着裂开的天空。

    杨夕也顺着她的手指望上去。

    天空中那巨大的虚影,已经悬在那里有一会儿了。

    就在那裂开的天空之上,两个被扭曲了形状的黑衣剑修,对峙一样的站着,仿佛另一个世界的投射。

    尽管那两个剑修,模糊得快要连他们妈都不认识了。

    杨夕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对着裂缝处反复伸指头戳的,是邢师叔。旁边那个打扮得一副寡妇样的矮子,则是断天门的薛先生。

    这两个不甚清晰的影子,似乎比云家的败象还要更加鼓舞人心。尤其是邢铭的手指反复对着裂缝戳探,好像下一刻就会一指头戳破了那片天空,一巴掌伸进炎山秘境里来,把眼前那些耀武扬威的云家军全都给拍死。

    以至于秘境中滞留的剑修们——他们大多来自于剑道六魁的弟子,对邢铭、与薛无间的身形基本相熟——人心浮动,心里多少已经盘算上获救之后如何如何的小九九了……

    这的确是份值得争取一下的功劳——在环境险恶的秘境里,带着上万人扛住了云家的围剿,最终坚持到了援兵的到来。

    即便不是为自己,也要为门派。

    “可那至少也要,真的能坚持到援兵抵达……”杨夕叹了口气,出于个人的谨慎,他对邢师叔他们抵达的速度并不看好。

    上次从死狱里逃出来,也说过有人来接呢?可到底也是打了几场硬仗之后,才见到了掌门。

    沐新雨咬牙切齿,道:“谁说不是呢?”抬手指着不远处另一道矮墙后面,被云家压得灰头土脸,还隐隐传来争论的一群人。

    “说起来是一万多个修士,可缺胳膊断腿儿的,这战力打个对折都不止。就这还不齐心,吵来吵去,拿不出个像样儿的法子先抗云家一阵子。从地宫南边儿让人一直轰到北,再退就要出地宫了,一马平川的地貌伸脖子等死么?还是趁早跳了岩浆算了!”

    “你的主意呢?”杨夕问。

    沐新雨闻言先是紧紧的攥了一下两拳,复又失去了全部力气一般松开,道:

    “我要真有主意,方天画戟逼着,也让他们去干了。那还能像个碎催似的,在这里跟你磨牙么?”

    她伸手一比划,把半个地宫的北侧都囊括在内:“一万来人,就没有一个真懂得行军打仗的,包括我。”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蜀山诛邪我没赶上,南海抗怪我倒是参加了。可是跟畜生动手再凶险,最多也只能叫打猎。跟有思维头脑的人对阵,才能叫打仗。南海抗怪,最凶险的时候战报上也就是一句‘前线每天都在死人’。可我师父说,跟蜀山邪修作战的时候,三千个修士上山冲一遭,下来就只剩下一半了……”

    莫名其妙的,杨夕听了这话心里反倒安稳了一些。至少眼前这云家军杀人的效率,听起来是要比当年的蜀山低不少的。

    她先前心里头总觉得哪儿不太踏实,也怀疑过云家这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个强弩之末的样子,难不成是诈降?如今看来,这怀疑可以打消了。

    敌人的确是虎落平阳的,只是自己这边的犬犬们牙口不够好,欺负不了人家。

    “我倒是有个主意,你看看行不行。”杨夕仔细的想了一下才道。

    沐新雨立刻蹲起来,把脑袋凑到杨夕边儿上,真从那断墙的缝隙往外看:“哪儿呢?”

    杨夕拧着她的脑袋给人按回去了,气道:“你还真用看的啊!”

    沐新雨眨眨眼,道:“我想着,你在这看了这么久,总不能是在偷看云家的俊小子……”

    杨夕有心一巴掌给这贱人直接拍死算了,想到这是从小到大最投缘的一个闺蜜,才很勉强的忍住了。

    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眼:“得用这个看。”

    沐新雨看了看杨夕两只黑漆漆的眼珠儿,问:“你的……离火眸?”

    “还在。”杨夕一点头,“只是筑基的时候不知出了什么问题,把识眼给封死了。”

    “你这可真……”沐新雨是过来人,一个照面就看出杨夕这基筑得不大对头。然而现在并不是详细讨论这些的时候,待回了昆仑,自有医道院的前辈帮忙操心。她们现在就是研究出了问题,手边也没有解决的办法。

    “说说你的主意。”

    杨夕跟她并排坐下来,背靠着断墙,曲起一腿。映着头顶飞溅的法术光影,伸出雪白修长的手指在地面上画了四道线:

    “云家军的攻击,看似瓢泼一般,铺天盖地。其实却是很有层次的。所以我们乌泱泱的对轰,怎么也拼不过他们。”

    沐新雨闻言便是精神一振:“然,但凡训练有素的军队,攻势必然都是有阵列的。如此才能把杀伤最大化。”

    杨夕依次指着地上画下的四根线条:

    “剑修的剑气先排着队犁一遍地,法修的大范围杀伤法术再往前舔一遍地,然后阵修掩护体修冲锋,时不时有隐在云中的风、雷修士补刀下来,并且把他们驱使的海怪顶在最前头。”

    沐新雨道:“这些我也隐约看出来,但完全想不到破解的办法。就算有办法,以咱们这帮子临时拉起的乌合之众也做不到那样进退划一。”

    杨夕的神色很沉凝,葱长手指点着第四根线条:

    “你想过他们为什么要把海怪顶在最前么?”

    沐新雨一怔:“难道不是因为海怪皮糙肉厚……是我的不是,我一心都放在他们到底是如何能驱使海怪上头了。”

    “你应该没忘记,这秘境里有一头杀不死的睚眦吧?”杨夕若有所指的轻缓出声。

    沐新雨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就是一白。

    “海怪的确皮糙肉厚,但毕竟不是不死。何况抵在两军对垒的狂轰滥炸中间。”杨夕看着沐新雨,双眸中似跳动着一丛幽暗的火焰:

    “就我见到的这一会儿,他们的海怪倒下也有几百头。数量越来越少,然而每次重新冲上来的海怪,个头却是越来越大了。我不知道这有没有关联,但照这个趋势下去,我总觉得很快就要见到那头睚眦老兄了……”

    “他们在献祭!”

    沐新雨脱口而出,汗出如浆,蹭得一下从地上蹿起来。又被杨夕一把按下来,“你不要命了?我们的阵修可只能护住大腿高的空间,你露出头去是勤等着让人斩首么?”

    沐新雨却根本按不住:“御兽术里有一门禁数,叫作献祭!有特定的法式,用可以驱使的小妖作牺牲,最终召唤来的自己降服不了的大妖就也能驱使!

    “我必须组织一群敢死队去阻止他们!”

    杨夕却仍然稳稳的按着她不撒手:“你不用。”

    杨夕沉静的平视着沐新雨,缓缓说出了酝酿许久的话:“你只需要找一个阵修掩护我,然后悄无声息带着人迅速撤出到地宫以外,用你最快的速度,并且把我留下。我一个人,就是你的敢死队。”

第301章 逆天改命(二)

        尽管杨夕已经把她的计划对沐新雨详细的交待了一遍,并且再三保证自己不一定就会死,仍然拗不过沐新雨的强硬反对。这姑娘甚至绕过了一切光面堂皇的理由,直白而又丢脸的把私心亮出来给人看:

    “杨夕,我这一生,从没落地开始就一直在失去重要的人。师父死了之后,我一度见了邢师叔那张大义凛然的脸,就想冲上去砍死他……杨夕,尽可能的情况下,我不想再失去你。”

    可杨夕也有她不能放弃的坚持。

    两相妥协之下,沐新雨同意带人先撤,却给杨夕留下了一整队二十个,擅长水火风雷土木光各种遁术的修士,如果计划失败,拖上杨夕直接遁走。

    阵修自然也给留下了一个,只是杨夕没想到会是邓远之。

    杨夕颇有些怔:“你这……”

    邓远之有多怕死,杨夕是有领悟的。那是一种藏得很深的恐惧,具现出浸入骨子里的则是凉薄。他倒是从不惧怕拼命,可他拒绝一切掌控外的风险,但凡有半点旁的办法,他绝不是那种会大义凛然慷慨赴死的人。

    邓远之看着杨夕:“我可不是来陪你牺牲的。是沐新雨求我过来,在必要的时候阻止你送死。”

    杨夕点了点头,转过脸去盯着己方的阵地:

    “撤退开始了,阵法画好,遁术准备。”

    来自己方阵地的攻击,正在缓缓减弱。看得出来沐新雨到底是成功说服了所有人,撤退进行得有条不紊。

    杨夕他们留在原地,渐渐被大部队抛下,一声不发。

    云家的反应不可谓不迅速,攻击的节奏紧追着撤退方空出的阵地,压迫感十足。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贴地而来的剑气,就已经沿着杨夕的脸颊手脚刮过去了!

    轰—轰—轰—轰!

    邓远之被一道剑气贴着胸口,刮破了一大块皮肉。他压抑的痛嘶了一声:“你确定要这样?那你还叫我来干嘛?”

    “我们的目的是潜伏。”杨夕猛一翻身,险险躲过一道从头顶刷过来,差点把她从左肩劈开的剑气。

    二十几个人并排匍匐在矮墙的背后,仅靠自己的反应毫不还击的躲过前方袭来的密集攻击,没有张开防御阵。

    “人太多了。”杨夕低声的说,盯着剑气袭来的方向:“剑意是剑修们自我意识的延伸,如果有一大块地方用剑意怎么也无法穿透,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这里埋伏了人,即使看不见。”

    话音刚落,二十位留下辅助的修士当中,就有一人被剑气从头到脚劈成了两半。鲜血炸向空中,隔着几个人,溅落在杨夕的脸上。

    一瞬间的安静,没有人说话。

    半晌,才有一个修士低沉的出声:“需要我们退走吗?”

    防御二十人的阵法显然太大了,然而两个人却是可以的。即便有敌军的剑修发现,也只会以为是一片断墙或者石头。

    但这个初经战阵的小姑娘,显然还干不出单设一个阵法保卫自己,却让别人暴露在危险之下的事情。

    “你们怕死吗?”杨夕低声反问。

    负责掩护的修士们,纷纷把放诸杨夕身上的目光收回。比先前更加小心的潜伏、闪避,仿佛对先前横死的同伴,没有半点物伤其类的情绪。

    “快结束了。”杨夕说,“剑阵的攻击只有三波,我有离火眸,我数过。”

    就在杨夕说完这些话不久,那种密集得梳子似的剑气刷地就停止了。依然来袭的剑气,横向间距非常大,足够十人以上以紧密收缩的队型藏于其中。

    邓远之诧异的望了杨夕一眼。

    杨夕仍是盯着前方,抬高了声音提醒他:“邓光腚儿别走神儿,发动阵法,看你的了!”

    邓远之发动阵法的速度很快,那瞬间流窜于各种符文中的灵力,是普通阵修的几倍速度。惹得几个擅长遁术的修士,不由多看了他几眼。

    然而邓远之并无什么得色,这是在打仗,敌人的攻击还在头顶嗷嗷叫着企图要他们的小命。

    更何况,阵法,对他来说是吃饭喝水习以为常。

    几乎在阵法发动的同时,铺天盖地的强杀伤型法术就砸过来了!

    各种声势浩大的雷火冰风,爆炸一般在头顶散开,完全违背自然规律的咆哮着向沐新雨他们先前退走的阵地席卷而去。

    邓远之一愣,相比之下,之前也并没有间断过法术攻击,似乎就有些雷声大雨点小了。并且之前的攻击,都是光效最远的光、雷属性为主。而现在杀伤力最强的大范围火系法术,显然才是这一波的主力。

    “你……”邓远之刚对杨夕说了一个字。

    杨夕一拍他的肩膀:“干得漂亮!”

    其他十几个人也纷纷从地上灰头土脸的爬起来,其中一个对邓远之竖起了大拇指。

    邓远之脸色绷得有点紧,他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干得漂亮。相反,他有一种在场人人都知道接下来要干嘛,自己却好像完全搞不清状况的烦躁感。

    他目光从杨夕和其他几个修士脸上逡巡了一遍,觉得他们之间似乎形成了某种微妙的默契,却把自己排除在外了。

    杨夕原地半跪起身子,扬起头回望己方的阵地。

    天羽军队的暴风骤雨般的法术攻击仍在持续,杨夕他们却暂时安全了。丢出去的法术,泼出去的水。这种攻击的杀伤力再大,也难有剑气那般如臂指使侦查效果。

    邓远之的阵法真的很漂亮,临时画出来的阵法,也能把头顶一丈的空间罩得牢牢的。水火风雷等漏下来的攻击砸到阵法结界的边缘,立刻就被反弹开去,溅出一簇簇光影,像在头顶不停绽放的细碎烟花。

    邓远之更厉害的地方在于,这种强防御的阵法,竟然还没有隔绝外界的声音传进来。

    那么被攻击的主力阵地呢?

    除了邓远之,所有人都忍不住略带紧张的回望。却见云家军强大的法术,在把撤退修士们的阵地砸得好一阵抬不起头之后,那边的阵地上忽然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说是看不见,因为那道墙无形无质。

    然而杨夕他们看是看见了它的存在,因为那些咆哮的,压得己方阵地抬不起头的法术从一个间歇开始,好像猛然撞到了一条看不见的界限。

    看起来势如猛虎的攻击好像突然之间哑了火,变成了一大片无害的荧光油彩,泼在了那面墙上。红的火,蓝的水,紫的雷,白的光,哗啦啦泼在那面墙上,又像粘性不够的染料一般沿着墙壁流下来。

    “什么情况?”杨夕身旁的一个修士忽然出声,“我们有这么强的阵法?”

    有这么强的阵法,还用他们这些敢死队来拼命么?

    众人纷纷轻轻摇头,至少刚刚还是没有的。

    不等他们多想,己方阵地赫然又从防转攻。

    忽然也聚集起了一大片强力的杀伤法术,水火风雷如洪流一般凭空凝结,崩腾咆哮着穿过己方的防御阵法,悍然杀向云家军的阵地!

    杨夕眼尖的看到,那些法术崩腾缠绕着,似乎是围绕这一个什么东西旋转,才凝集出这样的声势。

    杨夕盯住己方的阵地:“夜城帝君醒了。”

    邓远之心中攒起一点异样的东西:“他能赢过云家?”

    “云家”两个字都还没落,这一波己方阵地自两军交接以来,第一次组织起的,稍微有点像样的攻击,就迎面撞上一堵同样无形无质的墙。

    “轰隆“一声巨响!

    云家军的这面墙更加强硬,直接撞散了那汇集起来的洪流,露出中间卡在墙壁中的黑色魔龙。

    “怎么可能?卫明阳要是有那个本事,先前就不会被一群乌合之众围了三个月。”一只大手拍在他的背上,邓远之回过头,看见一张很平凡的脸:“走吧,小兄弟。花掌门只是这世界的一个美丽意外。”

    花绍棠,战无不胜的名字,每一个昆仑耳熟能详他一个人对阵一百人、一千人、一万人、十万人,没有止境的压倒性完胜。

    邓远之下意识回头,看见云家军那面透明的“墙壁”上,夜城帝君招牌似的魔龙,被死死镶进了墙里,露出择**噬的狰狞獠牙。

    却仍是无法前进一分。

    杨夕站起来:“走吧,别浪费卫帝座帮我们争取的时间。”

    原本只敢原地潜伏不动的敢死队,终于能够在压力缓解之后,一边看着两方阵地对攻的法术呼啸着从头顶穿过,一边小心的向前接近。

    很快,杨夕他们就逼近得,隐约可以看清云家军士兵的最前排的人影了。

    这期间,己方阵地的那面“墙”摇摇欲坠得愈发虚弱,他们又组织起了几次那样有规模的攻击。

    并未对云家军有什么实质性的杀伤。

    杨夕他们所处的地带,变成了被两面“油彩墙壁”夹在中间的真空地带,双方的攻击为了尽快突破对方的防御法阵,都呼啸着直奔对方的阵法,并不肯在中间地带浪费。

    杨夕望着被一片焦土相隔的两面墙,莫名想起了昆仑排名挑战上,苏不笑展示给她的心魔。

    天空大地,花鸟人物,通通都失去了原有的颜色。

    心魔中的世界,看起来是那样陌生。

    战争……杨夕静静的想……莫非这就是,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心魔?

    “不能再往前了,前面有神识圈。”一个敢死队员忽然停步开口。

    众人立刻停下脚步,邓远之不知在想什么慢了半拍,被身后的汉子一把拖了回来。并赠予了一个“你是阵修,拖后腿可以理解”的眼神——邓远之差点把牙咬碎了。

    杨夕回头看了眼己方阵地,由于夜城帝君组织起来的牵制,杨夕得以主动接近云家军。

    于是就沐新雨并没有他们长距离的撤退,把全部阵地让出来给敌人抢占。

    他们仍在地宫范围以内。

    这样即使我失败了,他们也不至于在平原上直接面对云家。

    杨夕心里轻松了一点。

    能多一分生机,也是好的。不用赢,只要拖到昆仑的军队抵达……

    杨夕抬起头,仰望着天空中那两个巨大的剑修虚影。

    但愿还有命见到你们……

    “散开。”杨夕整定心神,对眼前的情况进行了布置:“装成一地没死透的尸体。”

    敢死队员们先是集体愣了一下,然后才纷纷找地趴下来。

    邓远之这次总算跟大家行动保持了一致,没有那么“阵修”的拖后腿。

    但他心中还是有疑问:“云家军又不傻,二十几个没死透的尸体躺在一起,神识一扫就会觉得有问题。”

    杨夕却道:“邓远之,布一个阵法掩护我们,让云家看不清这里的状况。”

    “你当阵法是我发明的么?你要什么效果,有什么效果?抬头看看两边的阵地,所有防御法阵都是透明的!”

    邓远之压抑着焦躁说。

    杨夕冰冷的看着他:“我没说要防御,我要的是幻阵。”

    邓远之不敢置信的看着她:“毫无防御的幻阵,敌人都不需要侦查……”

    “他们只会把攻击,照着我们的方向一波推过来,直接碾死我们。”杨夕接上了邓远之的话,并且说:“我们等得就是这个。”

    “为什么?”这却是另一个敢死队员问的。

    邓远之这才知道趴在这里的一地人,全都是搞不清状况的。

    “因为他们接下来的冲锋,会用海怪。”

    邓远之一脸僵硬的神情趴在地上,直到旁边的敢死队员轻轻踢了踢他。

    “布阵吧,不要怕,有危险我会带你遁回去的。”

    邓远之一甩头,坚决不肯承认自己是在害怕!手下的幻阵流水似的铺开,很快遮蔽住了众人。

    幻阵大体分为三种,一种直接把幻术植入人的大脑,中招的人就像做了一场梦,以为自己在奔跑,然而实际上可能一动没动。

    第二种欺骗人的感官,大脑尚还清醒,但行在其中的所见所闻,完全取决于布阵者想让你看见什么。

    第三种听起来威力最弱,类似于一种伪装术。对幻阵中的目标本身进行伪饰,这是三种幻阵中唯一不需要对方入阵,就可以达到障眼目的的阵法。

    邓远之如今能布的,显然是这第三种。

    他们这一次等待的时间很长,卫明阳那边与敢死队无法联系,看起来也很不信任这几个人的行动速度,只好拼了命的尽量把能牵制的时间拖长。

    杨夕估摸着,以卫帝座的尿性,没准还想着能直接拖到昆仑的军队杀进来,再里应外合干云家个落花流水最好。

    如果可能,杨夕也希望这样,她并不是送死有瘾。

    但看着那条“镶”在阵法墙上,奄奄一息的魔龙,杨夕就知道这个愿望只是看上去很美。

    而现在己方阵地能配合卫明阳打出来的法术,已经越来越少了。

    杨夕知道,这是自己人知道他们这些敢死队潜伏在中间,怕距离不够的法术会误伤。

    这种超远距离的攻击法术,如果不是特意训练,寻常人很难长久维持。

    凭己方阵营那群乌合之众的配合……说不定现在这些看似还有点唬人的法术声势,都只是卫明阳一个人打出来的而已。

    杨夕趴在地上,微微仰头看着那条越挣扎越无力,已经快要趴倒在墙上任调戏的“小魔龙”。

    “太独了啊……”杨夕叹一口气。

    “你说什么?”没料到邓远之倒像个炸毛的刺猬一样接话了。

    杨夕偏头看他一眼,决定成全他的自知之明:“你也是。”

    “我就不应跟你过来,随便给你配个阵修,让你自己去送死就对了。”邓远之阴沉沉的道。

    没想到杨夕这厮特别的无耻,脸厚的程度直接突破了一个人类的底限:

    “你看,你又舍不得我死,又不肯相信我。明知道我是来冒险,又从骨子里拒绝一切失控,老远子,你不能一边跟人交往,一边又拒绝任何影响自己的事情……”

    邓远之:“我特么跟你绝交了!”

    “所以你在昆仑人缘儿不好呢。”杨夕特别实诚的说,看了看邓远之一片铁青的脸色,又补充道:“除了我和景小王爷,谁都不爱搭理你。记得上昆仑的时候,四个人一起从亡客盟的元婴手下逃出来吗?”

    邓远之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恍然明白了,他被排除在外的,这群人包括杨夕之间的默契是什么。

    “老远子,我们是敢死队。临时凑起来,不明敌情,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而你却想有计划的保证自己活着回去,现在退出的话……”

    邓远之凌厉的看了杨夕一眼。

    “已经来不及了。”杨夕特别老实的说。

    果然是来不及的,因为就在杨夕话音刚落的一刻,众人的头顶忽然传来一声爆响,震耳欲聋!

    然后就见夜城帝君那条强弩之末的本命魔龙,夹着尾巴“嗖嗖”往回跑。背后跟着一片青绿色的巨大藤蔓,一副誓死要把它捉回来调戏的触手模样。

    卫明阳之前鏖战了三个月,受伤不轻。

    所以魔龙显而易见的有点虚。

    触手们高高兴兴的趁虚而入,欢欣鼓舞的捉住了魔龙的脚踝,邪魅狷狂的想要把它拖回去。

    “救不救?”有人出声。

    这黑龙是夜城帝君的本命,如果被敌人干掉了,卫明阳这个己方最强人就等于被拔了爪牙。

    魔龙是为了掩护敢死队才遇险,可敢死队若救它必然提前暴露。

    杨夕沉默片刻,沉声道:“不救。”

    于是他们就眼睁睁看着,那条虚弱的小龙被狰狞的触手怪按倒在地,上下其手,翻过来调过去的□□。

    小龙依然在挣扎……

    终于轰然一声炸响,以半个身躯为代价,狼狈退出了战场。

    杨夕忽然抬起头:“来了!”

    云家军的确训练有素,解决了卫明阳那难缠的魔龙之后,几乎是间不容发的,就发起了下一波攻势。

    一队头生长角,通身赤红的怪马从云家军的后阵冲出来,口喷烈火,足踏黑焰,直奔着杨夕他们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

    风中吹来血腥的气息。

    那暴虐而凶残的红瞳,因饥渴而发亮。

    “果然发现了……”敢死队的一个修士,声音中带了一点紧张。

    杨夕半跪于地,已经摆好了架势。

    其他人纷纷在手上攒好了一个遁术大招,随时准备策应。

    却听杨夕猛然一声惊叫:“怎么是方阵?”

    邓远之也攒好了遁术,准备着支援——他遁术从来不差,只是阵法天赋太过突出,才把其他方面的才华趁得平平。

    “应该是什么阵?”

    “排阵。”杨夕简短的答道,“之前都是横拉的一排,长不到一里,宽不过十米,一直是。”

    邓远之脸色一白:“卫明阳挡住云家军太久了,云家对海怪的驾驭没我们想象的那么趁手,维持不住原有的阵型了。”

    “人手不够,不可能把它们逼成一排。”一个修士扫了眼近在咫尺的战局,“撤不撤?”

    “海怪后面还有云家军,我们十丈之内,直接就会被秒!”

    杨夕只挣扎了一瞬,就冷静下来。

    不能撤,都到了这个关口了,只要还有半点希望就不能撤。

    “带我直接遁进海怪的方阵里,然后掩护我三个呼吸。”

    身后一片安静。

    然而紧接着,就有人站出来,一把抓住杨夕的肩膀:“正中间吗?”

    杨夕甚至没时间回头看一眼他的脸,简短回复:“靠前。”

    紧接着,土黄色遁光闪过,“波”的一声响。

    那人和杨夕,一同消失在众人眼前。

    紧接着,“波”“波”“波”“波”

    连续的人体消失后,空气震动的声响。

    剩下的人也接二连三的消失了。

    整整十九个人,他们加起来犹豫的时间,还不到一个呼吸……

    邓远之憋着他的空遁,咬牙,松开,再咬牙,再松开。

    最终怒骂了一声:“杨夕你个活驴!”

    “波”消失了。

    再说杨夕和抓着她的修士,直接遁入海怪的方阵中现身。

    辅一睁眼,杨夕直接单膝跪倒在地,左手按住地面。紧接着她身旁的修士,直接就被迎面而来的马蹄踢飞到空中。

    那修士一句话都没说,一把合抱住踢飞自己的马腿,在空中直接自爆。

    “轰”一声响……

    不要……杨夕心中的这两个字,**了没说。

    热血洒下来,淋了杨夕一脸。

    眼前的怪马痛翻在地失去了威胁。它身后的另一匹,却高扬着蹄子,腾空而起,跃过了横亘在前的同伴。

    巨大的蹄子从空中压下来,阴影遮住了头顶的光线。杨夕心中一沉。

    “波”身后一个修士遁术现身,一眼抬头紧跟着又是一个遁术出现在杨夕身前。时间来不及准备,那修士直接以自己的身躯,挡在了黑焰环绕的铁蹄之下。

    然而不足够,修士的身躯并不能拦住海怪的铁蹄。

    杨夕清晰的看见那修士,在双腿断裂的瞬间笑了一下。紧接着遁术光华闪过,他竟然撕扯着海怪的马蹄,直接遁出了方阵之外。

    几乎是立刻,就被方阵之外的云家军集火,连同海怪一起秒成了飞灰。

    第一个呼吸……

    身后接二连三现身的修士,瞬间打出十几道法术连同连同剑气,逼得迎面而来的海怪避过锋芒,绕开了杨夕。

    她身后的一个修士却没有避过,人体骨骼被踩碎的声音,清脆得如同打碎的水晶。

    下一匹海怪踏过来,来不及再发一波足够的攻势。

    一个身影直接遁术现身在海怪的足下,用自己的脊背,绊倒了海怪。

    海怪烦躁的一声吼叫:“嗷呜——”

    第二个呼吸……

    更多的人合身扑上去,直接用腰,用腿,用脊背,用头颅,绊倒海怪。

    他们有的人成功了,有的失败了现身的不够精准,直接被海怪像踢一颗小石子般一脚踢飞。

    一个修士拦身半跪在杨夕面前,双手张开一面巨大的气盾,企图螳臂当車。

    而他还来得及回头,跟杨夕说一句话:“没关系的,我们都是昆仑。”

    我们都是昆仑,我们没人怕死。

    我们都是昆仑,或许也怕死,但我们还是会去。

    我们都是昆仑,我们心怀信仰,珍惜着生命同时随时准备着为什么而牺牲。

    只要……

    此时,此地,我最合适。

    小姑娘,你也是个昆仑,所以你就是死,也要把你的使命完成,知道吗?

    杨夕仿佛听见了耳边有人如此絮语。

    她依稀倏忽领悟了什么是战争。

    在战争,明明已经即将结束的这个时刻。

    第三个呼吸……

    杨夕的掌心下,流光闪过。

    八荒墙、*障、五行眼、深海玄冰从掌下蔓延开来。金色流光随着阵法的图文,闪着璀璨的光辉,行云流水般铺展。

    二十四跟盘龙柱墙,轰然落地。

    以杨夕为圆心,十里方圆,刀尖上的血珠儿顺着刃锋流淌下来,汇聚成圆润的一颗,久久不落。

    所有的人,都静止不动了。

    ——掌心阵。

第302章 逆天改命(三)

        邓远之犹豫得太久了。遁术发动的太迟,以至于在一切都尘埃落定之后,他才姗姗来迟。

    看着一地惨烈,和方圆十里的一整片无声的死寂。邓远之心头微微的茫然,他看着杨夕。

    杨夕半跪在一只巨大的岛行蜃上,矮小的身材被趁得几乎看不清楚。

    无法再逼近的蜃壳,丝丝缕缕的喷吐着白烟,像富贵人家精巧别致的香炉一般,蜃气的香味儿弥漫开来,香甜得醉人。

    杨夕放出了一个扬声法术:

    “云家的人听着,看见我手下这只大蛤蜊了没有,我知道它是你们家祖坟。谁再敢往前进一步,我就把你们全家的祖宗都按在这儿,炸了!”

    说着威胁的话语,杨夕却并没能拿出什么嚣张或冷酷的语气。都还有中招的天羽士兵,成片的麦田一样,缓缓的倒下去。

    数十头烈焰缠身的怪马,冲劲儿太足,无知无觉的倒下去之后,都还要横着窜出去出去老远。激起一片暴土扬尘。

    这一切看起来,是这么的残酷而壮阔。

    天羽军队的前军列阵十分稀疏,大约是为了配合海怪攻击的缘故。可就是这样,陷在这个幻术掌心阵里的,也足有几千个银羽白衣。

    他们的指挥官十分知道好歹,迅速集结了军队,并没有再让人往前一步。

    过了那么一时片刻,才有一辆堪称金碧辉煌的飞车从云家军的后阵,拨众而出。

    车上十几个银色盔甲或锦绣衣衫的人,影影幢幢的或站或坐。头顶上数量不等的插着一到五根银色的翎羽。

    他们交头接耳的商议着,似乎并没有爆发什么激烈的争执。

    “祖坟,嗯。”其中一个人扬声回话,头戴一根三根翎羽的银甲青年,甚至还能笑出来:“怎么还回来?”

    法术放大了他的声音,却并不能遮掩他无所谓的态度。

    心理战术?拖延时间?还真的并没有什么所谓?杨夕谨慎的思考了一番,终于确定以自己浅薄的阅历,完全没有抽丝剥茧,辩出真相的可能。

    她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像所有初经大事懵懂少年一样,企图在前辈身上寻找一点安全感。

    天空中,巨大虚沉默的站着。

    仿佛无动于衷。

    只有自己才能给自己安全感……

    杨夕两手都是黏湿的汗水,她自认为生来一条烂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过了将近二十个年头,无数次鱼死网破的威胁人,但从没有谁能像云家这么让她倍感压力。

    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显得无动于衷。

    “退兵怎么样?”

    那负责与她沟通的银甲青年笑出声来,慢悠悠显得全无负担:

    “这位姑娘,你未免想太多。别说我欺负你,祖坟这东西对云家来说,也没有那么重要,退兵什么的……我答应你,你敢信么?”

    杨夕眯了眯眼,摇头:“不信。”

    祖坟这东西她是不在意的,但想来一个皇室家族断不会像她一样光棍,即便真的不在意,也要考虑子民的立场,装装样子。

    可杨夕挟持的人质,并不只有手下蚌壳里的那一串死人。

    她轻轻瞥了一眼,岛行蜃四周横七竖八养躺在地烈焰怪马。

    却冷不丁在马群中间看见一个手足无措的邓远之。

    “你怎么在这儿?”杨夕惊道,“不,关键是你为什么没有昏倒?”

    邓远之错开眼的样子有点狼狈,仓促回道:“这幻阵我陷进来第三次了,大约是岛行蜃的蜃气对我没什么用了。”

    杨夕回首望了一眼天羽军队。

    但愿云家没有针对祖坟的防盗措施,进行过什么抗性训练。

    邓远之也看了一眼云家那边,低声道:“说话的那个是云想闲。”

    杨夕眉头一跳:“一个人代表蓬莱——云氏深入内陆,挑拨离间,游说百家,还敢爬上昆仑请掌门去喝花酒的那个云想闲?”

    邓远之嗯了一声。

    杨夕决定不跟对方多做口舌之争,论口才辩才,自己这不够一寸长的舌头,断不会是这样一个纵横家的对手。

    扬声放话:

    “说说看,你们能答应什么?”

    “放你离开怎么样?”

    “这位公子,有没有人说过,论抠门儿你云家能在世界上正着数了。”

    “呵呵,家道中落,小门小户上不了台面,比不了昆仑家大业大。”

    杨夕心中一跳,明白对方这也是有高人认出她出身了。

    她在普通修士中毫无名气,毫无建树,但因着五代守墓人的身份,在许多野心勃勃的高层修士当中,倒是相当的出名。

    “嘴炮儿到此为止,云想闲,亮底线吧。我扯皮扯不过你,但你总该知道,死了这么多人,结果不可能只换个我自己离开。”

    “你一个人离开,这就是云家的底线了。”

    “看起来你没什么谈判的诚意?”

    “呵呵,因为我刚刚发现,似乎我们有一个更好的办法,并不需要跟姑娘谈判。这么大一个幻阵,杨姑娘,拖下去你的灵力能支持了多久呢?”

    邓远之猛然抬头,盯着岛行蜃上的杨夕。

    杨夕面无表情的对云想闲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家祖宗都炸了!”

    “那杨姑娘怕是就没有多余的灵力维持幻阵了。”

    杨夕,没有再回话。

    杨夕头也不回的对邓远之道:“老远子,你去把卫明阳给我找来。”

    邓远之极其干脆:“好。”

    “还有把地上的人,我们的人刚才应该没有死绝,把活着的带回去,找经世门那死胖子看能不能救回来。”

    这件事儿邓远之刚才就在干了,十九个擅长遁术的修士,一波突袭直接挂了十二个。还有七个都被邓远之做了简略的急救。

    他也是个杂学大师级的人物,丹器符法医,多少都会一点。

    此时放出一个袖里乾坤的法术,那七个仍活着的,就像临时缩小了一样被吸进了邓远之的袖子里。

    然后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袖里乾坤不是戒子石,维持这个状态所耗法力它并不能支持太久。

    却被杨夕叫住了:“老远子,你先前说阵法并不像法术,想要什么效果就有什么效果,为什么?”

    邓远之道:“阵法并不是修士发明的,它是突然出现的。”

    “什么?”

    “和小法诀一样,阵法的记载是突然出现在历史当中的。高山、海底、天然溶洞,修士们在各种地方发现记载它们的石碑。所有的种类都是严格固定的,完全不能拆解出个道理来,今人所谓的创造,都是掌握了规律之后在运用上的创造。没人发明出过新的小法诀,就像没人能发明出一个没见过的阵法效果。”

    杨夕:“我明白了。”

    “你问这个……”邓远之迈出一步,又顿住,皱了皱眉:“这阵法你到底还能维持多久?”

    杨夕道:“正常情况下,一炷香。挺一挺的话……”

    “嗖——”的一声,邓远之根本没等她说完,直接遁走了。

    杨夕后面的话就只能说给了自己听:

    “卫明阳什么时候来,我什么时候倒。”

    ……

    邓远之发十次瞬发遁术,区区是个呼吸的时间就用“嘭”的一声,以天女散花的形式从空中砸到了沐新雨的面前。

    沐新雨一把接住了邓远之:“你这什么情况,人体炸弹?”

    邓远之道:“遁得太急,不好定位。敢死队就剩这几个活的了,赶紧找死胖子给舔一遍,杨夕一个人在死撑,卫明阳那混球呢?”

    抬头就看见,乌泱泱一群人围着那幻术大阵的边缘,正智计百出的从阵法里往外揪人,瞬间眉头一皱:“你这是什么情况?”

    周早有人上来把七个幸存的勇士接住,抬走,去找那个神奇的胖子医修舔——他的舔舔还是很强大的,否则夜城帝君先前也不会,在被围攻了三个月之久后,仍然拼死捡回了这胖子一条性命。

    毕竟,当时他身边的别人,可是全部战死了。

    沐新雨苦笑:“我的不是,没想到杨夕这幻阵声势这么大,撤得不够远。有两千多人直接憋里了,后来一个没管住,又有不少人自己擦边进去了。”

    邓远之却根本没接话,一手按在喉咙上施了个扩音法术,地动山摇般的一嗓子:“卫明阳,你给我出来!”

    沐新雨露出个古怪表情。

    然后邓远之就听见身后响起一个十分不悦的声音:“找我什么事儿?”

    邓远之一回头,卫明阳理他不到一丈远。

    看架势之前本来正在跟沐新雨谈话,自己从天而降是落在俩人中间了。沐新雨接了他,卫明阳躲开了。

    邓远之也顾不上丢人了,一把扯住卫明阳的袖子:“这幻阵杨夕撑不住太久,你跟我走。”

    卫明阳用一种让邓远之十分不舒服的方式看着他:

    “怎么,夺舍重生的时候把智商就奶喝了?看看旁边两千多人,跟那幻阵一擦边儿就中招。你让我跟你进去?”

    邓远之明显的感觉到,在卫明阳“夺舍重生”四个字出口时候,周围瞬间一静。然后出了沐新雨之外的所有人,瞬间后退,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小心隐藏的秘密就这样被轻易揭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邓远之强忍着怒气:“这幻阵多中几次就没事了,你可以在边上试试。”

    卫明阳忽然笑了:“问题是,我凭什么跟你冒这个险?”

    邓远之极其震惊的看着他,半天都没能回神。

    卫明阳凉薄的笑容一闪即逝,对着沐新雨的方向淡淡一抬眼:“问问你的小朋友,你掉下来之前,我们在谈什么。”

    邓远之回头看沐新雨。

    沐新雨沉默了半晌,才开口:“之前仇家寨围攻卫帝座的时候,我怕卫帝座肉身落入匪首的手里,曾经带人试图……灭口。”

    “是魂飞魄散的,那种灭口。”卫明阳淡淡的补充,“而且你们目前聚集起来的这一帮人马,有一半都是先前围攻过我的仇家寨人。”

    他冰凉的视线在人群中那些围攻过他的人脸上扫了一圈,露出一个尖刻的笑容:

    “对了,我们正说到,比起云家,我觉得自己跟你们,更不可能是一伙儿的。”

第303章 逆天改命(四)

        “你想怎样?”沐新雨问卫明阳。

    夜城帝君微妙的笑了一下,身体向后一倾,稳稳的坐在一张魔气凝成靠椅上。

    “这你得让我想想。”

    邓远之看起来倒是挺淡定的,卫明阳这一手随意幻化的魔气,在之前相处中他看得多了。

    卫明阳这人太独性,出生入死都爱独行,他不结伴,从不信任别人的本事,他也不培养什么手下,根本也不在意手下人的忠诚。堂堂一城之主,竟是个独行侠,这事儿要不是亲眼见着,说破天去都没人信。

    可他偏偏又特别讲究,特别好排场。生生练就了一手,一个人撑起百人的排场,拿法术伺候自己的本事。

    邓远之已经懒得吐槽他了,咸的。

    然而沐新雨没见过,她却盯着那把魔气幻化出的椅子简直震惊了。要知道,这世上并没有变形术之类凭空幻化出东西的法术,上古传下来能把灵力实体化的小法诀,只有固定的那么些种。

    并没有一个能变出椅子的!

    把法力凝成实体,可以直接坐上去?

    卫明阳作为天下第一正魔,声名显赫,沐新雨却本是瞧他不上的。

    三百岁的金丹,单修道法,有什么好稀奇?

    昆仑释少阳还不到三十岁,已经金丹好几年了。单讲修行进境,这才是当之无愧的天才。

    其他优秀的师兄弟们没这么快,那是因为对剑道没那么纯粹,还学着别的呢,自然分散精力。

    就是沐新雨自己,三百岁金丹按现在的修行速度,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可如果他的法术造诣如此精深……

    沐新雨所知的整个昆仑也就只有无面长老——杀狼剑江如令可以做到,连高胜寒都不行。高胜寒的天才之称,主要还是来自于他当年对剑道的造诣。碎了本命灵剑,以法修之身重登巅峰这件事儿,别人更多钦佩的还是他的大毅力。

    号称法道正宗的仙灵宫有没有人能,沐新雨不知道。

    想来应该是有的。但怎么也不会太多,并且不太可能这么年轻。

    沐新雨心神剧震的盯着卫明阳,并不知对方这一手是不是在立下马威,悄悄在背后握住了自己的本命灵剑。

    卫明阳说完那句“让我想想”,真就眯起眼睛认真的想了一下。而后对着邓远之一笑,

    “跪下来,磕个头。本座可以考虑一下。”

    邓远之一张小白脸,青了紫,紫了青。

    他跟卫明阳互看不顺眼,这根本就不是秘密,邓远之也从未想过自己还有求到他的一天。

    下跪不是什么难事儿,但跪这个魔头,就让他感觉像是自己输了一样!

    最终,邓远之还是咬了咬牙,“但愿你说到做到。”

    卫明阳挺冷淡的偏一偏头:

    “我只说考虑一下。”

    邓远之闭上眼睛,对着卫明阳斜后方的战场,权当自己是在跪死人!

    卫明阳:“呵……”

    “咣当”

    “噗通”

    邓远之再睁眼,卫明阳已经趴在自己面前了。

    “!!!”

    邓远之一脸空白,瞪着高举方天画戟的沐新雨。半天才回过神来,大喝一声:“他特么已经受了伤了,你是想把他敲死吗???”

    沐新雨道:“我对不起他,等他回来我多给他磕几个。”搓了搓手上的方天画戟,好像也有点觉得自己做了不好的事,并不那么坦然。

    “但我们现在,只能绑架他了?”

    她以目光征询了一下邓远之的意见。

    邓远之憋了半晌,一把抓住卫明阳的肩膀“咻——”一声,遁走了。

    沐新雨露出个愁苦神情:

    “哎。”

    邓远之抓着卫明阳,直接遁进了幻术大阵的内部。深入了二三里地,确定这边再有什么情况也不会两边儿看见了——额,至少是看不清楚。

    才一道水法浇醒了卫帝座。

    邓远之心道一声可惜,对幻术的抗性竟然这么好,失去了扇他两嘴巴的机会。

    卫明阳被浇醒了之后,只迷茫了一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不出邓远之的所料,卫帝座把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既不是问我在哪儿,也不是问我怎么了。跳起来就把邓远之按翻在地,脑袋□□土里,这一顿突破人类血腥极限的凶残**。

    “兔崽子,你们昆仑就是这样求人的?”

    邓远之被按在地面上,像只束手就擒的青蛙,然而此时没人看着,他也就破罐子破摔了。

    “本来就不是求你……大家目的一致……呸呸呸……这是合作!”

    他一边说话,一边被卫明阳按得吃了一嘴土。

    卫明阳一声冷笑,魔龙招出来,鲤鱼打挺似的,对着邓远之一顿扑打。这魔龙如今虽受伤小了一号,折腾邓远之这么个“小鸡崽子”却尽够了。

    “本座并不觉得自己跟一群想把我灭口的杂碎,有什么共同目标!”

    邓远之被那魔龙按在土里,双眼都失焦了。他就那样睁着失焦的双眼,虚弱的吐出话来:“你是魔修……尽诛有罪……”

    魔龙于是安静了下来。卫明阳垂眸看着邓远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冷哼。

    人常说,这世上的魔修,都是疯子。即便所谓的正魔,也鲜少有什么大义凌然的人物。亦正亦邪,才是他们通常得到的评价。

    既然是疯子,跟普通人的思维方式,总是不一样的。

    利益,尊严,是非,甚至性命。

    这都不一定是他们放在第一位的。

    心魔,这个旁人避之不及的杀器,才是他们永恒追求的远方,一生都在攫取的*。

    卫明阳的心魔是,尽诛有罪。

    年轻的人帝魔君蹲在一片沉寂的焦土中间,残红的斜阳打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明一半,暗一半。

    他看了看地上狼狈不堪“小魔头”,阴冷的笑了一下。

    “所以你看,小子,你还记得魔修最重要的是什么。别总是一副我改过自新了的熊德行,魔道哪儿惹着你了,学艺不精还要数典忘祖。你当年的师父会哭的!”

    邓远之瘫在地面上,一动也不想动。

    他当然知道,本质上他们是一样的人,薄情、冷酷、我行我素。

    所以才会互看特别的不顺眼。

    可邓远之觉得,自己跟他到底应该,还是有哪里不一样的。是哪里不一样呢……

    卫明阳意兴阑珊的站起来,不再搭理地上那一团“叛徒”,曼声道:

    “不过你说得对,你们昆仑要灭我,还是那帮杂碎贪图我的身子,这都是小节。但是天羽帝国那些‘鸟人’在抗怪战场上临阵倒戈,还干出拿人养怪这等骇人听闻之事……那可就摊上大事儿了。”

    虎吃人是人太弱,物竞天择,卫明阳可以眼睁睁看着。但若有人纵虎吃人,这可就不大一样了。

    换句话说,南海抗怪要不要上场,卫明阳还要想一想,结果是什么也真不是太有准。但就蓬莱联合云家趁火打劫,还战场上公然放蛊这件事儿……

    卫明阳从头发丝到脚趾头,都涌动着把他们一口吞了的*。心魔,早就蠢蠢欲动了。

    只是以他个性,顾全大局这个词儿是断然不认识的,心里的气性不发出来不舒服。亦正亦邪,就是这样了。

    “那你到底去不去?”邓远之心中不落地,仍是忍不住问。

    卫明阳根本不惯病。

    魔龙一抖,一尾巴把叛徒抽昏过去,钻进卫明阳的胯下,载着人飞走了。

    夕阳西下,邓远之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也看不着的地方。

    昏着。

    卫明阳骑着小一号的魔龙,一路疾行直到落在杨夕身边。看见杨夕屁股底下坐着一只岛行蜃,眼角也是跳了一下。

    杨夕:“来了?”

    卫帝座先前被坑得有点惨,虽然听人说是杨夕救他来着,可还是有点不想理人。

    左右扫了眼杨夕手下延伸出的阵法纹路,脚尖点了点足下明显是什么东西地板的刻纹路的黑曜石。

    这阵盘挺大气,是把谁家房子拆了么?

    “想让我帮你撑着掌心阵?”

    杨夕回过头:“我们所有人中,我只想到帝座跟连师兄,能撑得住这阵法。可连师兄进阶,变成了一柄剑,没有掌了。”

    卫明阳眯了眯眼,也不废话。

    “怎么做?”

    “你收了的掌心阵,也不可能再吐出来给我。给我我也不会收。”眼中闪过一抹流光,把杨夕上下检查了一遍,“灵根不同,我给你输灵力的效果怕是不佳。除非……”

    “把手切下来。”杨夕接上他的话,“就是这样。”

    此时要是有别人在场,定然是暴跳如雷,一脸懵逼。把别人收了掌心阵的手切下,装在自己手腕上,这是杀人夺宝的干活。

    而且这么平静的说出来,未免也太骇人。

    但卫明阳不是别人,只稍稍怔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天上,那两个虚影他不认得,但应该是剑修还是可以认出来的,估计是昆仑。

    呵,昆仑……卫明阳撩起眼皮看了杨夕一眼。

    哼笑一声,两指并拢,手起刀落,就断了自己的左腕。一步跨下魔龙,盘膝坐在杨夕对面:“来吧。”

    淋淋漓漓的一地血,杨夕看了一看,也很干脆,道:“你来。”

    卫明阳抬眸,微妙一挑眉:“不怕疼?”

    杨夕看了看自己多灾多难的左手,自己也有点感叹:“习惯了。”

    卫明阳于是不再出声。

    两指在杨夕手腕上又划一刀。魔气萦绕,转眼间两人便换了左手。只是细细偷眼看去,那手腕中间一道细细的黑线,却是魔气相接的。

    “回头还你。”卫明阳说。

    他还不贪图这么个掌心阵,何况还收在个女人手上。

    杨夕捂着流血左腕,脸色有一点发白,但也是个不太当回事的模样:“嗯。你撑住,云家人很狡猾,刚从幻阵的边界拖回去不少人。旁的都不要紧,只身边这几个海怪,不能让他们拖回去……”想了一想,又道:“也不能让它们死了。我回去看看,还有没有谁能来替你。”

    “等等,你这什么阵法?我把魔龙搭里,也撑不住半个时辰!”

    “这么短?”杨夕也是愣了一下,幸好心中尚有其他腹稿,“你等我。”

    杨夕说着,沿着蛤蜊的贝壳,往前走了一段。找到自己先前打碎的窟窿,钻进去了。不多时,复又钻了出来。

    骨碌碌滚回来一颗,比她人还高的,发着珠光的巨大圆球。

    卫明阳抬手一指,把圆球定住。

    “什么东西?”

    “珍珠。”杨夕特别坦然道,“我看它灵气颇为浓郁,可以当灵石用么?”

    卫明阳眯起眼睛,他现在已经对这些坑货不怎么相信了。

    “有这个你还用我?”

    杨夕知道卫帝座说这话,那就是能用了。至少他有办法能用。

    “我经脉闭塞,供不上。”杨夕摇摇头。

    在修行的道路上走的越远,越明白当初入昆仑的时候,六殿测试的到底是什么。若是小师兄在这里,能在这幻术大阵里,坐到地老天荒,也未可知。

    “若是不够,下面还有许多。”

    卫明阳盯着那珍珠细看了半天,没找到什么陷阱,但总觉得这大得能装下一个人的珍珠有哪里不对。

    “啰嗦。”卫帝座一边摆了摆手,示意杨夕可以跪安了。

    杨夕于是就走了。

    并且觉得事到临头,竟然顺利得令她都觉得有点稀奇。

    一路跨过海怪,踩过焦土,趟过碎石,她不会遁术,于是就这么穿越掌心阵,走回了己方的营地。

    ——她并没有看到,被卫帝座遗弃在荒地的邓远之。

    从幻阵里一穿出来,寂静便戛然而止。

    耳边涌上一阵“嗡嗡”声,让杨夕觉得好像经历了漫长的一次跋涉,然后重回了人间。

    她一头倒在了地上,累得想睡一觉。

    沐新雨迎上来一把接住她:“怎么样?你找卫明阳去干嘛了?你最后用这幻阵跟云家最后谈了什么条件?你这阵法隔音,我刚才没听清。”

    一把摸到杨夕的断腕:“你这又是……医修,医修呢?”

    杨夕摇头:“云家不肯谈条件,就想拖死我们。现在卫帝座在里头撑着呢……你再找找还有谁修为深厚,一会儿再去替他。”

    沐新雨一愣,明显感觉身旁围上来想的众人,瞬间安静了一下。

    她立刻回过神来,攥了攥杨夕的手腕:“拖得一时是一时,毕竟开战我们太吃亏,等首座他们带人杀进来就好了。”

    经世门的胖子师兄蹲在旁边给杨夕包扎手腕,闻言却是一副预言又止的模样。

    杨夕敏感的看了他一眼:“怎么?”

    胖师兄沉默半晌:“我去替卫帝座吧,其实我是元婴。”

    围着的众人倒嘶了一口气:“不是吧,胖子?”

    “元婴!那你怎么那么……”——菜?

    胖师兄摇一摇头:“我的门派……门人都是这样,并不善战。”

    众人同情的看看他,似乎也听说过有些深山老林里隐居的小门派是这样的,空有修为,没有本事。

    追求的就是个长生而已,除了活得长,也并不比凡人强到哪去。

    不远处,阴家兄弟并排坐在一起,低声交谈着什么。

    不时投过来的眼神,却有些复杂,却终于不曾向众人开口。

    杨夕却摇头:“师兄你有这个心,大家很感激。但你却不能去,我们撤退的时候做的很不好,医修没了大半。现下受伤的人活命都要靠你。”

    这个向来喜庆,甚至有些胆小的胖子,最后给杨夕的手腕上的绷带打了一个结,忽然站起来对着杨夕深深一揖。

    转身去照料其他的伤员了。

    杨夕一脸懵逼的回头看沐新雨:“我刚才说什么很深明大义的话了吗?”

    沐新雨也很莫名:“没吧?至少我没有被感动。”

    胖子师兄一路穿过人群,在之前掩护杨夕,又被邓远之活着救回来的七个昆仑修士身边蹲下——没有丹药,全靠法术,他们的性命还并没有彻底脱离危险。

    医者的神色,始终郁郁。

    旁边一个帮忙的修士,拍拍他肩膀,宽慰道:

    “不要丧气嘛,胖子。大家也没有因为你不会斗法就瞧不起你,起码医道的确是很厉害的!救死扶伤,悬壶济世嘛。别的本事,以后出去了,可以再学嘛!”

    “就是就是,以后可不能空练修为,不学道法了。这世道,修士没本事也活不到寿元尽头。”

    正在施法的手掌微微颤抖了一下,扬起短粗的脖子,看着天顶。

    笑容有些涩然:“只怕是……来不及了。”

    这厢边,杨夕靠在沐新雨的怀里,也关心着那边伤者的安危。周围所有人都是连番苦战,精神紧张,此时终于暂时安全了一下,放松下来,就都没什么精神的躺着,歪着。

    只有些原本认识,又在秘境里失散的亲朋同门,在挨个儿询问着找人。

    杨夕撑着沐新雨的双手,疲累使她显得神色有些黯淡:“沐沐,刚去接应我的,怎么都是昆仑呢?”

第304章 飞升大劫(一)

        “沐沐,刚才掩护我的人,怎么都是昆仑?”

    沐新雨露出个苦笑:“我也不想每次送死的都是自己门派,可是你看,刚才那个情况,除了昆仑我还能叫动谁?不外乎昆仑、剑修、还有一些在昆仑学过艺,后来又下山改投他派的记名弟子,才有可能听我的安排。而且昆仑参加抗怪的人最多,落进这秘境的也多……

    沐新雨看杨夕的脸色不太好,连忙保证道:“并不是我一定要他们去的,那些同门都是自愿。如果我主动安排,定会让各门各派平均一些!”

    沐新雨还并不是那种,凡事一腔热血,总顶着信任自己的人去送死的性子。只是昆仑剑派热血的汉子太多,每到这时,自己就上了。

    杨夕却摆手:“我不是哪个意思。”她看起来累得很,“我并不是在埋怨你。谁肯谁上,求仁得仁,方不会后退……我明白的。”

    沐新雨看着她,并不知杨夕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夕原地仰躺下去,双手撑开,在朦胧渐渐显露的星空下摊成一个大字。天色渐暗,空中的血色裂痕犹在,那两个黑衣剑修的虚影却看不大清了。

    “沐沐,我有时候会想,这世上除了昆仑,到底还有多少人是真的关心天下苍生的?”

    沐新雨本已经转身要走了,听了杨夕的话却又回转过来。原地怔住,在杨夕身边蹲了很久,才想到该说点什么。可是开口之前一低头,杨夕却已经累得睡着了。

    原来她真的只是自己想想,并不是真的在问人……

    沐新雨把肩上披风脱下来,抖开来把瘦小的杨夕手脚都盖住。她在披风下捏了捏杨夕的手,“应该还是不少的,这世界还没有那么绝望。”

    夜风乍起,沐新雨紧了紧领口,风有点凉。

    杨夕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睁眼看到的天空,已是月朗星稀。赤红色的裂缝仍然横亘在空中,像一道就不愈合的伤疤。

    伤疤背后的虚影,依稀还在,却影影绰绰的,看不太分明。

    杨夕是被人摇醒的,两只软软的手搭在胳膊上,伴着一个弱弱的声音:“这位师姐,你见过我的师兄么?他们是断天门的人。”

    难得的歇憩,把人从梦乡中摇醒,这实在算不上礼貌。然而身陷这绝境死地,急于寻找亲友,似乎又是可以原谅的了。

    偏过头,一个看起来只有□□岁大的小女头,遮住了杨夕视界中的半片天幕。人已经被挫磨得回头土脸了,两条羊角辫却还梳得整齐。

    声音低低的,听得出还有点怕:“我师兄他们一共有五个人,他们都是剑修,很厉害的……”

    这么个小东西,刚才一场乱战里,居然能活下来?杨夕十分惊讶。也不知谁家高人的在天之灵保佑的她。

    摇摇脑袋,刚想要说没见过,杨夕却猛然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惊愕的盯住了面前的小小女修

    ——很烈害的五个剑修他是没见过,但不厉害的五个断天门小屁孩儿他却是见过的!

    “你师兄他们……”是什么样?

    杨夕并没有把后面的话真正吐出口,就看见对面一个中年模样的修士对自己摇头。

    一愣,而后恍然察觉这周围的修士竟有一半都是醒着的。或沉默,或无言的望着那个两角辫的女孩,每一个都面带悲伤。

    天呐……杨夕心说……竟然真的是有人在保佑她。

    仇家寨据点外,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剑修跳脱的样子,怎么也不能让人忘怀。当他们说自己要找小师妹的时候,杨夕以为那应该是一个大美人……

    两角辫,四头身,竟然真的是一个小小的师妹。

    “你见过我师兄他们吗?太好了,我问了好多人都说没有见过、”

    杨夕捏捏小姑娘的手:“是,我见过他们。”

    “那他们……”小姑娘先是欣喜的往杨夕身后看去,继而露出一个惶恐的表情,“他们……”

    “他们不在这,我又和他们失散了。”杨夕说。

    小姑娘松了一口气,然后才渐渐的,浮现出一点失落。很担心的问:“那他们现在,危险吗?”

    “很危险。”杨夕说:“你的师兄们,保护了大家。把自己陷入了很危险的困境。”

    小姑娘攥紧了拳头。

    “所以你要好好保护自己,努力修炼,等我们这一仗打赢了,才能去救他们,知道吗?”杨夕这样说。

    最终,这个脑筋单纯的小丫头,被杨夕打发到一边睡觉去了。身边同样醒着的人,则开始低声的聊天:“这丫头可怜,同门死了个干净,大家都知道了。可谁也不敢告诉她……这说不出口哇……”

    沐新雨忙到这时候才走过来,在杨夕身边坐下,满脸的疲色。

    “忙完了?”杨夕把披风盖回到她身上。

    “又找了四个人,去跟卫帝座轮班。说是都是先前跟你一起进过地宫的,先前中过招,这幻阵对他们作用就不很大了。有一对双胞胎兄弟,还一个妖修。

    “结果卫帝座说用不着,留那妖修伺候他,其他人又给打发回来了。你说这叫什么事儿?”沐新雨为自己劳心劳力,结果别人还不领情很是忿忿了一下,脑袋凑过来贴着杨夕道:“没想你这么糙,还挺会哄小孩?”

    杨夕一噎。

    “那孩子先前,是我捡着的。因为实在太小了,他找师兄的事儿大家都挺帮她上心。刚才几波人一聚,就有人替她问过了,差不多所有人都知道她师兄们是没了。就她自己不知道……”

    沐新雨声音低低的,看着小女孩被人围在中间熟睡的方向。正有人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盖上。

    杨夕点点头,一会儿才道:“对了,看见连师兄了吗?”

    “连天祚?”沐新雨坐直了身子,抬手给杨夕一指:“还是个剑样儿,没变回来呢。看见那片空地没,插那儿了。”

    “我去看看他。”

    “我跟你去。”

    两人饶过一地横七竖八躺倒大睡的修士,终于接近了人群后方,那块明显被空出来的一大片原型空地。

    一把形制古朴,大巧若拙的纯黑灵剑半截儿插在土里。周围一个人没有,倒是对面乌泱泱挤了半圈儿人。

    那个叫水月的女医修神情紧张的站在最前。

    一群凡人惊恐又惶惑的在后面跪成一圈儿,在成千上万的修士们中间,茫然又无助。

    这可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场面,杨夕叹了口气。

    不怪高堂主对连师兄特别不待见,关键时刻这位同志的靠谱程度实在是低得有点惊人。

    沐新雨敲敲杨夕的肩膀,“刚才撤退得太乱,连师兄一个人保护了最弱的弱小。这些凡人,我捡的那个小女孩,还有咱们仅剩的几个医修,和一批丹阵修士。”

    杨夕诧异的看了沐新雨一眼。

    沐新雨道:“当然,他要是听指挥我们能少死更多人。但你显然不能指望一个万年掉链子的智力,他尽力了。”

    杨夕和沐新雨顺着人群的边缘走过去,离着那柄黑剑还有三丈远,终于知道了为何无人靠近。

    刺人的剑气无形无色,围绕在黑剑四周疯狂的旋转。稍一靠近就是飞沙走石的效果。

    杨夕顶着剑气喊了一声:“连师兄!”

    无人答应。

    “连天祚!”

    仍是无人答应。

    杨夕忍无可忍,扯嗓子喊了一句:“连师姐!”

    “嗡——”一声轻响,环绕的剑气减弱了些。

    低沉的男声从剑上响起:“杨夕?”

    “你还真当师姐了嘿?把你的剑气收一收,我靠不过去!”杨夕有点心累。

    “嗡——”又一声剑鸣,环绕的剑气终于被压制到一个非常狭窄的范围。

    但是并没有消失。

    杨夕挤过去挨着黑剑坐下,抬头看看对面的凡人们:

    “这是怎么了?”

    “不太像。”剑说。

    “什么不像?哎,沐新雨你凑过来干嘛,你跟人熟么你!”

    沐新雨大咧咧一蹲,笑嘻嘻道:“多凑凑就熟了。”

    黑剑半截儿插在土里,轻轻的退出了一点,又插回去。很是个犹豫的样子,许久才道:“掌门临死的时候说,让我替他看着,昆仑重建的那一天。我替他看了,还抱着他去看了,但他并没有去昆仑。他后来参加了云家的军队……”

    沐新雨一脸震惊加懵逼:“你等会儿,这内容有点丰富,让我理理,所以连师兄你还懂尸修么?”

    杨夕踹了她一脚。

    沐新雨于是闭嘴。

    杨夕低声道:“连师兄没修炼的时候,是三代昆仑的一把剑。对面儿那个女医修,特仙气儿那个,看见没?那是三代最后一位掌门的转世。连师兄应该是抱着当时的转世去看的。”

    谁知沐新雨听完,却渐渐皱起了眉:“三代的掌门,转世却参加了云家的军队?”她神情复杂的看了看地上黑不溜秋的铁剑,助纣为虐那不是?

    黑剑却低沉的辩驳了一句:“云氏并非恶人。”

    云家不是恶人?

    沐新雨差点跳起来跟连天祚拼命。临阵倒戈,于天下为敌,还干出来拿活人喂海怪的事情,云家不是恶人,难道我们才是么?

    就说这货一身武力,怎么刚才对着对面儿的天羽旗,怎么有留手的意思,敢情不是自己的错觉!

    夜城帝君都看不下去了,这连天祚……

    杨夕死死的按着,好歹才拦住了沐新雨没把那杆铁剑掰折了。

    “这时候你想起内讧吗?”

    沐新雨咬着后槽牙,恨恨道:“不怪高堂主看不上他。”

    直接给气走了。

    杨夕坐着没走,迟疑着开口:“连师兄……”

    那柄古朴的黑剑,深深插在土里,半晌才道:

    “我以前没想过,现在却忽然明白了。掌门并不是一个掌门,昆仑也不可能再有一样的了……”

    杨夕觉得这事儿依稀应该是自己早就明白的,可又觉得连师兄这样郑重的说出来,自己反而不太明白了。

    “难道……难道那时候,四代昆仑才是恶人不成?”

    众所周知,昆仑四代没于天羽王朝。

    天下道门尽猝,众生俯首。

    黑黢黢的灵剑,久久没有回答。

    连天祚又给她扔出一号炸雷:“杨夕,我压不住了,只怕这几天就要渡劫了。要是我没了……帮我照顾一下掌门。有朝一日他再次转世,恰巧进了昆仑的话,收他做个弟子可好?”

    杨夕一惊:“等等,连师兄!你那本体都还没找回来……”

    连天祚道:“没事,它快走回来了。”

    杨夕慢了一拍:“啊?”

    “灵修元婴以后,肉身成剑,剑成肉身。所谓身外之身,既成元剑。”

    杨夕立刻道:“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那个半身,能从秘境外头进来???”

    连天祚也挺奇怪的道:“并不是,云家在这秘境里有私库,并没有把我放在外头呐。”

    杨夕愕然回头:“私库?”

第305章 飞升大劫(二)

        营地的中央,燃一团小小的篝火。

    十二三名造型各异的修士,围着篝火坐了一圈。仔细看去,会发现他们是陷在炎山秘境中修士们,自发形成的各种小团体的代表。

    每个人都皱着眉头,依稀是在决断什么重大的事情。

    杨夕坐在离篝火最近的草垛子上,不时从身下抽出一支秘境中特产的硬草,拨动一下篝火。那火焰就会随着她的拨动,时而变亮,时而变暗。

    “总之,现在的状况就像我刚才说的。昆仑连天祚找到了云家的私库,里面可能有各位、有我们所有人失去的法宝、飞剑,甚至被剥夺的剑府以及天赋神通。他的本体正在那私库里守着,他的元婴……至少我们可以理解成元婴,在我们营地里。

    “我们可以通过他元婴和本体之间的联系,找到那个私库。所以现在的问题是,谁跟我走一趟?”

    人群中只有火焰燃烧植物的油脂时,不停爆响的噼啪声。

    竟然无人应答。

    杨夕脸上不显,心中却十分意外,她原本担心的是所有人哄抢者要去,最后只能大部队同行。

    但那样显然行不通,云家毕竟不傻。非但不傻,反而十分精明。

    如此可疑转移,杨夕甚至怀疑云家甚至会不顾自己的祖坟,直接冲上来不惜代价的把他们秒成飞灰。

    现在的这短暂的和平,不过是因为云家人以为,他们是瓮中的老鳖,跑不了了。

    沐新雨始终站着,在人圈儿的外围,火光把她的侧影拉成了一棵挺拔的松。她凝视着篝火,率先打破了安静:

    “我们迫切的需要那些东西,那会让我们恢复全盛时的战力,至少在个人实力上是这样。”冷锐的目光依次扫过所有沉思的面庞,“今天,更早一些的时候,夜城帝君卫明阳一个人就给天羽的军队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之前我们所有人加起来都不曾制造出的压力……”

    “因为他是被完整丢进来的,法宝神通都在……”一个被消去了双耳的修士,轻声说。

    “是的。”沐新雨点头,“大家被关进来的日子太久了,我们都习惯了这种任人鱼肉的身份。你们还记得,各自在秘境外呼风唤雨的日子吗?”

    沐新雨仰起头,目光穿过疏朗的星空,依稀要穿透这片虚伪的苍穹。

    “剑修们如今都奉我为首,因为我运气好,不知为什么没有被拿走本命灵剑。可你们还记得吗?在外面的世界我只是个,一文不名的昆仑……见习战部。”

    众人浑身一震。

    看向沐新雨的目光,凛冽而炙热,复杂得难以描述。

    沐新雨跨前一步,让自己处在火光可以照亮的地方,让所有审视的目光得以落在他身上。

    “记得吗?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冒险独闯秘境,或者另外一些约定不能去的地方,单杀海怪才被捉进来的。

    “当然,我们中的大多数,境界不高,名不见经传。境界高的估计他们抓住就直接剁了,太有名的估计也都坟头长草了。可是在那样危机四伏的一个时候,敢擅闯无人之地的各位总不会没有倚仗……”

    沐新雨的眼睛一瞬都不瞬:“虽然未必及得上夜城帝君,但是我猜,此时的炎山秘境里,应该聚集了整片大陆上最多低境界高战力的修士。”

    夜风呼呼的吹动着篝火,没人发出半点声响。

    半晌,一个黑衣寡妇打扮的女修士,忽然抬起手腕,整了整头发:

    “是老身想差了……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第一居然考虑是会不会危险?”

    一个穿长衫挽高髻男人,看着双手,低声感慨:“这秘境困了我六年,苟且偷生的日子,每天都像一辈子那么长。我都快忘了,我入道发的愿不是长生,而是更强。”

    一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把两手伸出去,直接放在篝火中烧烤,毫发无伤。

    “老子违背了抗怪盟约,带着几个兄弟偷入秘境,想抓个海怪去卖。然后就被一帮子草裙野人打残扔到了这里,兄弟们全没了,这个打击太大了。”他从火中抓出一截儿烧得通红的柴火,“我都快忘了上一次富贵险中求,是什么时候……”

    众人接二连三的絮语当中,杨夕小心的拼出一幕幕险死还生的英雄话本,旷世传奇。

    她终于有点明白了,这世上真正能埋葬英雄的,从来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愈发无力的自己。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所以高胜寒才会那么的难得。

    因为大多数登过巅峰又摔下来的人,都像甘从春那样一蹶不振了。

    这些人困在秘境里,三两年甚至五六年,而自己的蹉跎感觉只是三两月的时光。

    杨夕不知道他们尝试过多少次,企图征服这满地流炎的秘境,冲出睚眦的封锁,打破仇家寨的暴虐统治。

    然而秘境依然在,睚眦杀死了还会重生,甚至仇陌这小子都有那半吊子的夺舍。

    杨夕不知这其中的心境,到底会与自己产生多大的不同。

    她只知道,像马烈师兄那样的事情再多来几次,自己真未必能遭得住。

    “各位!”杨夕用手中的长棍,翘了敲眼前的篝火,溅出几朵漂亮的火花。

    “我知道你们心中都有很多感慨,可我们的时间不多。我猜,沐新雨的话就是不说,你们过一会儿自己也会想明白,但云家可不会等我们的‘一会儿’。也不用甄选了,就眼前这些人一起,别声张。万一咱们全死在路上,再去下一批,如何?”

    这一回众人出奇的痛快。

    “行。”

    都是有经验的冒险者,众人迅速的散开,去准备上路的东西。法宝、飞剑是没有了,灵符还是可以画几张,吃的东西还是可以提前备一点。

    连天祚说隔得不远,可就冲着他发现私库都不晓得说出来,你能信任他的智商?

    杨夕站起来撒摸了一圈,忽然问沐新雨:“邓远之呢?”

    沐新雨也惊讶了:“难道不是留在幻阵里帮夜城帝君了吗?”

    杨夕一脸懵逼的看着他:“他回来叫人,再就没过去。我以为他直接留下休息了!”

    两人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爆出来一句:“靠!”

    “他这回是真要跟我绝交了……”杨夕愁坏了,比一会儿有可能面对睚眦还让她紧张。

    沐新雨安慰她:“是他扛着夜城帝君进的幻阵,估计还留在里面。我一会儿让人去找,正好还有几个中过幻阵,不会反复中的,被卫明阳打发回来了。只是……此行的阵修你得带别人了。”

    “倒是未必用得上阵修,传送阵的材料不是这秘境能凑齐的。”杨夕叹一口气,非常勉强的点点头,也只能如此了。

    杨夕心目中务必柺上的邓远之意外除名,却有本不在她考虑范围的人主动找上了她。

    正在拾掇干粮的杨夕,被人隐秘的撞了一下。

    “不管你的计划是什么,一定把我带上。”

    杨夕抬头,阴家兄弟两个一左一右夹住了她。

    说话的是阴二。

    杨夕盯着阴二看了半晌。

    阴二回视她的目光豪不闪避,并且显得胸有成竹。

    杨夕低骂一声:“我明明告诉过他们不要声张!”

    “没人声张。”阴二说,“我看你跟那个灵修聊了一会儿,就跳起来去召集人。所以直接问了那柄剑。”

    杨夕猛地低头,怒瞪着脚下的黑剑。

    黑黢黢的剑身似乎懵逼了一下,继而悄悄的往土里插得深了一点。周围细碎缭绕着的剑气,呼噜噜掀起一层浮土。

    看它的样子是想把自己埋了。

    “这不能怪他,你想要保密却没把他藏起来,这本身就是疏漏。”个性更稳重的阴家大哥忽然插了一句,“从一个灵修的嘴里套话,对任何一个成年人类来说都不能算挑战。”

    黑剑已经彻底把自己埋掉了,特别严实。

    杨夕抬起头看着他们俩,眯起眼睛特别光棍的说:

    “好吧,这是我的错。然后你们现在想怎样,我不带你们就把这事情声张出去?最后一万多人都想亲自去,结果谁都去不了?还是就地把我绑了,不带你们就让我也去不成?”

    阴二一怔:“杨夕,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想多了杨夕,”阴家大哥直接截过了话茬,“并不是每个人都想亲自去那个私库,拿回自己的实力。虽然这种东西,由别人去的确是很没安全感。怕旁人没把自己的宝贝当回事儿,结果给漏下了;又怕旁人把自己的宝贝太当回事,干脆昧下了。毕竟,是身家性命的事儿……”

    杨夕看着他不说话。

    于是阴大说:“但也有不少人根本没什么宝贝可拿。比如我们这样的体修,死胖子给我们治好手脚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是全盛时期的战力了。”

    杨夕诧异的看看阴大,又看看阴二。

    阴二脸上浮现出一个羞恼的表情:“我们散修,当然没有那些大门派的弟子实力强。”

    杨夕打断他:“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既然你们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在云家手里,我们往回带东西,又肯定不会优先灵石丹药之类的。那你们为什么要去?”总不能是想发横财?

    不可能。

    这想法在杨夕脑子里盘桓了一眨眼都不到,就被杨夕清出去了。

    她跟阴氏兄弟也算相处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不敢说了解,起码是熟悉。

    这对兄弟广结善缘,人品过硬,道德底线相当高。

    虽然很多时候两兄弟抱团,不太爱掺和旁人的是非,但需要出力的时候甚至不用人多劝一句。不惧危险,当仁不让,并且怜悯弱小。

    几乎可以称之为高尚。

    所以,为什么?

    “他想出点力。”阴家大哥答道。

    阴二几乎是同时出声的:“我想保护你!”

    “……”阴家大哥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面无表情站起来,一脚把他亲弟给踹翻了。这才憋着一腔压抑的火气,对杨夕道:“差不多吧,这怂货非要去。你就把他拴裤腰带上,当个吉祥物带着吧!”

    杨夕整个人都震惊了。

    看看阴大哥漆黑的脸色,又转过头看看阴二涨红的面孔。

    心里轻声道:哎哟,他居然真的喜欢我哎……

    少女所独有的小得意,不合时宜的冒了出来。

    咕嘟咕嘟的,冒着娇憨的傻气。

    不过很快就被杨夕压制住了,她把目光锁在阴二身上,后者缩头缩脑的不敢看她,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被他哥揍怕了。

    “那我就更不能让你去了。那边危不危险谁也不知道。我们这第一路人马,就相当于敢死队,其他人去是为自己,死了也怨不得谁。但你要死了就是因为我……”

    杨夕顿了一顿,审慎的斟酌了一下用词:“这还不是一个,必须要有人牺牲的形势。”

    阴二跳起来,急赤白脸的辩解:“我又不是要替你去死,我是想保护你不死!”

    杨夕皱了一下脸,觉得自己这时候要是说,真要遇着必死的情况,凭你也护不住我……这有点太过分了。

    说这话的需要被人道毁灭。

    跟楚久那疙瘩一起!

    没等杨夕寻思完,一直很冷静的阴大哥又开了口:“你们带着这把黑剑,私库里有连先生的本体。找过去倒是容易了,但是回来呢?”

    杨夕没懂,怎么去的怎么回来呗。

    阴大沉声道:“万一这边有什么变化,大伙儿临时转移了怎么办?”

    杨夕好像懂了!刚才他们兄弟始终提的是阴二跟着去,“难道你们……”

    “他跟你去,我留在这里,保持联系。”阴大哥波澜不惊的看着杨夕,“无法被屏蔽,无法被打断,无法被侦察,你们用得上。”

    虽然早已猜到,可这猜测本身就令人无比震惊。

    “类似双胞胎之间的同步感应?”

    “差不多吧。”阴大哥含糊不清的应道,同时敲了一下弟弟的头,没让他详细解释。

    杨夕犹豫了很久。

    最终,潜入私库的秘密小队当中,到底加入了一个姓阴的二货。

    一边在人群的最后方偷偷整队,杨夕一边心想:万不能让这二货挂了,压力好大。

    不曾想,出发前意外多多,真正接近私库的一路,却出奇的顺利。

    这首要归功于,把自己埋起来好好反省过,所以终于靠谱了一次的“连师姐”。

    连黑剑带着杨夕他们兜了一个圈,借着杨夕的离火眸,绕过了天羽军队藏在空中云朵里的岗哨。一路行来,除了那个自称老身的寡妇姐姐,因为裙子太长绊了个跟头之外,并没有遇到任何的险情。

    他们很顺利的来到了一座火山口旁边。

    “连师兄,你确定云氏私库在这底下?”杨夕十分不信任的看着漂浮在眼前的黑剑,“这底下就算能建起个库房来,入口也不该是在火山口里吧?”

    黑剑有点蔫耷耷的,似乎自己也不太信任自己了:“感觉通道是一直往上的,要不,我让本体飞出来试试?”

    “有没有可能是障眼法?”

    “不是,这岩浆都是真的。火行灵气很暴虐,不比其他任何一个火山口更弱。”先前那个络腮胡盘满面孔的汉子,说得很肯定。

    他是众人里面火系法术最好的,别人也不会比他的判断更高明。

    “我去试试!”穿儒衫的修士站起来,在地面上拍了一张符箓,“一炷香之内我没回来,撕碎这张符。找个气候宜人的地方埋下去,记得给我浇水……”

    这手段可就有点犀利了……

    “炎山秘境里可没有气候宜人的地方。”有人提醒他。

    那修士却已经走出了他们藏身的掩护,热浪扑面而来。

    “无所谓了,”他说着,“总得有人去试试,我去还有个希望。”依稀是轻笑了一下,“我也就剩这么点手段,还能献丑了。

    “等等!”杨夕忽然出声,“有人出来,全趴下!”

    众人连同那儒衫的修士一起,迅速卧倒在地面上。一路走来,年轻女修“千里眼”的本事众人已经纷纷领教过了。

    那不只是看得远,须弥芥子,简直没有她看不清的。

    隔着万顷高空,同时看清十几个藏在不同云朵里的天羽修士向哪个方向转头。

    尽管杨夕反复强调自己是个人,纯的。

    众人依然对她可能是一个苍蝇修成的妖这件事,保留了发表意见的权力。

    杨夕透过火山岩的空洞,盯着火山口的边缘。她自己也感觉到,筑基之后离火眸似乎变得更强横了,而体内灵力反而没怎么见长。

    至少不如传说中应该增长得那么多。

    “两个人,好像是出来解手的。”杨夕低声跟同伴们转述,“他们在聊天……大胡子,把我举高一点,我要读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这你都能看清?”

    “比看云里的士兵转头容易,”杨夕笑着应了一句,凑近一个最大的火山岩孔洞,“他们说……都吃了五年散功丹了……还要远远的押到这儿来……难道害怕他跑了……”

    “不是怕他跑……是怕旁的人看见……他是谈判的筹码……”

    “大门派的高徒……又是那么个家世……当接班人培养着……没准有用……”

    说着说着,杨夕忽然住了口。

    眼睛离开了岩石的贴面,甚至忘记了自己还坐在别人的肩膀上。

    小王爷?

第306章 飞升大劫(三)

        “总之,不管你们怎么想,这个人我是一定要救的。”杨夕反复捏着手指头,靠在众人刚刚藏身的火山岩背后。

    众人零散的坐成了一圈。

    “这跟说好的可不太一样,”有人皱眉,“你这是让所有人跟你一起,承担了多余的风险。”

    “到底是什么人?”

    “大行王朝,抗怪最积极的那位王爷,听过么?”杨夕问。

    进来久的没听过,进来迟一些的却肃然起敬了:“逍遥王!”

    “他是大行逍遥王的儿子,昆仑残剑的徒弟,以及……”杨夕抬起头,“我的朋友。”

    众人面面相觑。

    “你还有这么高级的朋友……”

    杨夕忽然站起来,“阴二,你干什么呢!”

    阴二背对着杨夕蹲在外围,闻言一哆嗦,“没没没……没干!”

    杨夕大步走过去,一直走到阴二面前都没停下。阴二心里一慌,一屁蹲坐倒在地上。露出了他身后遮掩的一小块地方。

    众人清楚的看见,一个黑色的脑袋一闪而逝,迅雷不及掩耳的遁入了地下。

    “哪儿跑!”一个修士两步迈到跟前,对准脑袋消失的地面就把胳膊插|进了火山岩。

    等旁观的众人重新回神,看到的已经是个身宽体胖的胖修士,被提着头发从地里抓出来,丢在了地上。

    胖子在地上弹了一下,龇牙咧嘴没有吭声。

    “胖师兄?”杨夕惊住了,这赫然是元婴修为却除了医道并没有其他卵用的胖师兄!杨夕皱着眉头转向阴二,“你居然还告诉他了?”

    阴二回避着杨夕的目光,苦笑一下:“杨夕……他得知道。”

    杨夕疑惑的挑起了眉,在q弹的胖子面前蹲下:“师兄,你有什么宝贝,是不能经人手的?”

    “不是。”短粗的手指抬起来,点点被人群围绕在中间的黑剑,“我得跟着它。”

    黑剑稳稳的斜插在土里,一动不动。

    胖师兄软乎乎的坐在他对面,看起来像一颗找砍的肉丸子。

    最终,众人商议了一番,认为这胖子虽然语焉不详。但他既然一路遁过来,并且没有被发现。那多他一个人也不能算坏事。

    何时何地,一个妙手仁心的医者,总是更容易得到人们的谅解的。

    只有杨夕,还是觉得有哪里不对。

    阴二有事瞒着她,也许是关于胖师兄的身份,而胖师兄也有事瞒着阴二,阴二甚至是知道的。不单阴二知道,阴大有可能也是知道的。

    就不知这位从内里到外表都圆润得浑然天成的高人究竟何方神圣,能让阴家这兄弟两个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没功夫去细想,杨夕他们已经站在了火山口的边沿。

    先前两个天羽士兵出来放风,杨夕看清了他们升上来的位置。私库入口的位置大致可以确定,前提是他们没有谨慎到在火山坑里绕半圈再上岸迷惑敌人。

    那位一派斯文的儒衫修士,再一次站出来扛起担子,“还是我去试试。”

    众人纷纷叮嘱:“小心。”

    杨夕也道:“云端还有三个天羽的岗哨可以看见这个火山口,我让你上你再上。”

    杨夕盯着云端看了一会儿,在旁人眼里就跟坐看云卷雨舒似的,完全不见行动。杨夕却在流云飘散的某一个瞬间,喊了一声:“上!”

    那修士一身长衫,儒雅风流,飞起来却不是个惊鸿白鹤的缥缈。

    他像一道诡谲的影子一般,贴着地面掠了出去。

    一炷香后,儒衫修士以□□根手指头全部烧焦为代价,用排除法找到了入口的所在。

    “辛苦了。”杨夕拍拍他的肩膀。

    众人越过他,纷纷跳下火山口陡峭的岩壁。

    断指的儒生一人留在入口之外,眯起眼睛,仰头看着天边渐渐升起一线白曦,黎明将至。

    “我已尽力,靠你们了。”

    他躺倒在漆黑粗糙的火山岩上,仅剩一根手指的拳头,轻轻握着。

    峭壁以内,十几位修士依次跃入冒着滚滚红汤的岩浆。

    有的神情冷酷,眼都不眨;有的嬉笑怒骂,仿如春游;还有的精神紧张,绷紧得像一条僵死的鱼,但死死捂住了想要惊叫的嘴。

    杨夕第一个落在坚硬的晶石地面上,抬起目光,神色如常。

    “直线甬道,没有守卫。”

    杨夕在接通的连偶术里,通过灵丝对众人讲。

    其他人一个接一个的落下,不管是什么古怪的落地姿势,还是粗壮异于常人的体格,都静静的悄无声息。

    “甬道长三里,尽头封死,左右各有一条岔路。没看见私库。”

    杨夕在连偶术构成的联网里传音。

    “继续深入?”

    “小心地下陷阱!”

    “土遁就是我的本行了,我来试试。”

    半晌,连偶术中传来信息:“地下并没有什么陷阱,墙壁和棚顶倒是不少机关。如果有人擅自通过的话,四面八方的法术扑过来,啧啧,想怎么死,就怎么死。”

    杨夕低笑一声:“说得这么轻松,看来是有办法。”

    “女人太聪明不可爱啊,好吧,这些机关比较老套……”该修士从地下钻出来,手中噼噼啪啪落下七八块火红火红的晶石,掉落在纯黑反光的晶石地面上,鲜艳得逼人。

    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障碍已经扫清,前进吧,英雄们。”

    众人依言走过,果然没有什么危险。却不想,阴二路过他身边,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保持安静,别乱扔晶石。”

    该修士维持着请的动作,一脸尴尬。

    好吧,他的确有点得意忘形了……

    杨夕悄悄的落在后边了一点,并排走在阴二的身边:“女人太聪明,真的不可爱么?”

    阴二伸出两指,对天发誓:“绝不会!”

    杨夕满意了,点点头:“问问你哥,营地那边怎么样了。”

    “云家发现了那个幻阵比较容易产生抗性,训出了一个小队来偷袭,被卫帝座打回去了。”

    杨夕的神色紧了一紧:“我们得加点速了,大家!”

    众人一路穿行这条晶石的甬道,对材料或法术建筑稍有研究的人,都发现了条通道的古老。不论制式,材质,还是防御手段,都有一种它们虽然看起来崭新,却依稀是上一个时代的作品的质感。

    落伍得有些惊人。

    甬道尽头的岔路口,众人分成了两队,一队人沿着连天祚所指出的方向,继续去寻找云氏的库房。

    杨夕和阴二带着黑剑走另外一个方向,去救人。

    “保持联系,一起动手。尽量拖延云家发现异样的时间。”

    众人轰然应诺:”明白!”

    杨夕他们两人一剑,拐弯走向了左边的通道。这通道一路下行,越往下走,空气越发的潮湿而闷热。杨夕心里算着,一路走来这么远,应该已经脱离了入口处那座火山的范围,只是周围的墙壁地板十分奢侈的都用黑晶覆盖,并不能从地质的结构上看出究竟行到了哪里。

    南海死狱下的那些日子,沈从容教了她不少关于地下岩层和泥土的学问。

    想到此处,杨夕心中微微刺了一下,握了握拳头。

    早晚要把沈算师也接出来,不,是要早不要晚。如果外界的战争真是昆仑打赢了,这日子相信不会太迟了。

    “小心。”阴二在连偶术里说:“前面有人。”

    淅淅沥沥的水声在晶石甬道里渐渐响起,伴随着微妙的“咕嘟咕嘟”声。甬道的尽头有微弱的光系法术照明,弥漫着氤氲的雾气。

    杨夕伸手摸了一把身边的墙壁,水珠凝结在光滑的黑晶石上,时不时聚成一线流淌下来。把手指凑到鼻尖,可以嗅到淡淡的硫磺味儿。

    这奢侈的构造实在不像是专业的囚牢,所以这里是……早些年间什么人修建的浴室?

    不等杨夕细想,连偶术里突然传来另一队的怒吼:“动手!我们被发现了!”

    手边的黑剑发出耀眼的光芒,纯白刺目的剑气海啸一般瞬间席卷了满室。连同为队友的杨夕和阴二,即便不会被攻击,却都不得不弯下腰来抵抗。

    ——十日耀天。

    杨夕只听见刀剑切割晶石墙壁的脆响,以及水流翻滚沸腾的合奏。

    里面的人似乎连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切就结束了。

    光芒消散,杨夕重新睁开了眼睛。

    阴二举着两只骨刺突出的爪子,目瞪口呆的看着连天祚的剑形身:“连先生,你起码给我留个表现的机会啊……”

    杨夕忍不住笑,抬腿走向前方曦白的浓雾。

    纯黑的石壁,洁白的池砖。这里真的是一处温泉浴室,三个来不及穿上衣服的天羽士兵伏倒在池边,一只断手攥着尚未使用的法宝。

    这几个大意的天羽士兵,似乎是完全没有想到有人会摸到这种地方来,竟然舒服的洗上温泉了。

    人血在热水的蒸腾下流逝得飞快,转瞬间咕嘟咕嘟的染红了整个汤池的表面。

    没有人质。

    “咕嘟,咕嘟……”

    嫣红色的汤池中间冒着断断续续的气泡。杨夕眯起眼,几步踩进咸腥的水池里,伸手在冒泡的水下一抓,薅住了一把长发。手中用力,一把提着人头揪起来,几乎没遇到什么反抗。

    “小王爷,你还得练啊,藏进水下根本闭不住气~”

    丁零当啷的锁链声这才响起,人质的四肢都是被锁在温泉池的四壁上的,被整个人提出水面,露出一张泡得苍白浮肿的脸,和一身几乎被水沤烂了的衣服。

    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喘。

    杨夕却愣在原地,盯着那张全然陌生的脸。

    景中秀那出奇欠揍的长相,即使泡肿了杨夕相信自己也能认出来的。

    “是你要救的人吗?”阴二问。

    杨夕一把捞过身旁的“连师兄”,举起剑柄,对着人质的脑袋敲下去。

    “杨夕!”人质一声惊呼,嘴里喷出一口血水来。也不知是自己的脏器受了伤,还是刚才呛了血水进肚。

    很陌生的声音。

    剑柄在空中顿了一下,杨夕盯着那张脸看了半晌。

    依稀从那张浮肿起皱,脱皮严重的脸上,看出了一点潇洒风流的影子。

    “方少谦?”杨夕念出了这个自己都疑惑的名字。

    心中一片恍然。

    大门派的高徒,出众的家世,被当成继承人一样培养着……

    仙灵宫掌门方沉鱼之子,方少谦是比景中秀更衬得上这些个形容的。

    是她自己关心则乱,太想当然。

    昆仑无色峰的断崖之下,胖胖的小狸猫濒死的挣扎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杨夕紧紧攥一下手中的剑柄,转身就走。

    趟过殷红的池水,一步跨出了温泉浴池。

    方少谦的声音在背后急切的响起:“杨夕,救我!”

    杨夕果断的步伐瞬间停下,头也没回:“方师兄,你该知道我为什么不救你。”

    方少谦挣扎了一下,紧锁四肢的铁链叮当作响,他看起来连一个凡人的力气都不如。他**的声音很重,即使压抑着,依然能听到肺病患者一般的湿漉啰音。

    “我知道。”他垂着眼睛说,“离幻天的那只猫妖。”

第307章 飞升大劫(四)

        杨夕背对着方少谦,轻笑一下:

    “方师兄,如果不是抗怪联盟之中,立场最稳的门派除了昆仑就是仙灵宫,我对着你脑袋砸下去的就不是剑柄。叶清欢的哥哥叶青和,如今带着全族投了昆仑,现在他们那一群猫妖也算是我们昆仑的人。留你在这自生自灭杨夕已经是仁至义尽,救你?我真没那个海纳百川的气量。”

    阴二不知前情,几番起落全都摸不着头脑,疑惑的问声:“仇人?”

    “不算。”杨夕说,“昆仑入门大典上,我惹的祸连累了旁人,”抬手指了指水池里不成人样的仙灵宫大弟子,“他就是那个祸。”

    阴二了然,“那你该剁了他,不然这事要成心魔。”

    方少谦在池水里挣扎得狼狈,那铁链是穿过骨头锁进肉里的,角度险恶,刚好让他站不直,蹲不下,想舒服些儿就只能堪堪的跪着,膝盖却又不能完全着地。

    水面刚好没到他的下巴,稍一松懈垂下头就得呛水。

    仙灵宫这位方大少爷,似乎是这些年水呛得多了,不复昔年的傲慢飞扬,低低咳喘了几声。

    不恼怒,不辩驳,讲起了他自己的故事:

    “南海抗怪的前几年,我并没有上过战场。仙灵宫与昆仑不同,三百岁以下的内门弟子,那都是丹药法宝供着的宝贝,资质越好越受保护。师叔师伯们像栽小树一样耐心修剪着我们,不调理到独当一面,不会让我们去冒险……”

    “我们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你应该能想象,那些年里真觉得资质好就是天生高贵,这辈子都能横着走了。”方少谦摇头笑笑,不知是在嘲笑,还是在怀念那些浅薄而骄纵的时光。

    阴二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屁,我和我哥的资质也不差,出门在外没见更好混。”

    方少谦挺轻佻笑笑:“那是你还不够好,仙灵宫撒出去十几万探子,几乎把每年大路上新生的天才都搜罗到了门下。我在仙灵宫横着走,不因为我娘是方沉鱼,而是因为整个仙灵宫金丹以下的弟子,我资质最好。”

    阴二愤愤不平的瞪了他一眼,心说你就是逆天的资质,今儿个爷爷也要让你饿死在这儿。

    “直到蓬莱叛变,云家跳反,那些穿兽皮的狗贼把毕方放生到了仙灵浮岛上,一夜之间灭掉了水行宫。最后我们连赖以立门的浮岛都不得不放回了天上……”方少谦虚虚的眯起眼睛,那不堪回首的一夜骤变,至今想起来都清晰如昨。

    仙灵是家。

    至少对他们这些资质出众的内门弟子来说,他们得到比家人还温暖的关怀。

    方少谦并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甚至跟母亲的关系,除了知道自己有一个可以借势身份之外,并没什么慈恩与孺慕。

    教化弟子,是由长老们来做的。

    仙灵宫的掌门人忙着的是对外争斗,给这个大家庭争夺更多的发展资源。

    但是那一夜,他真实感受到了家破人亡的疼痛,从心肝肺腑的深处,猛然刺破了师长们撑起的美好,生生把他拉进了“原来仙灵并非不败”的冷酷现实。

    “我是那时候,才上了战场。”方少天看着杨夕,目光沉静,“在蓬莱-天羽血洗巨帆城,昆仑-仙灵退走南海走廊,但凡像样的修真门派全被釜底抽薪,整个内陆修真界哀鸿遍野之后。”

    杨夕看着他:“你想说你很勇敢?”

    “不,”方少谦摇头,“我只是想说,我很傻逼。我带走了当时仙灵宫内门,资质最好的四百个年轻弟子。没有想到找任何一位长辈商量,也不曾跟高层打探前线的战局。”

    他浮肿的双眼有些失焦,依稀是进入了什么永生难忘回忆,“没有准备,不明情况,带着一腔同归于尽的热血,我们星夜兼程赶赴了南海战场。才知道,抗怪联盟大规模撤退,转移战场。我们走的是地面,没能够遇上,前线撤下来的仙灵宫主力。”

    “我们真的很慌乱,因为根本没想过这场仗是会打输的。战无不胜的仙灵圣宫,和它永远的敌人昆仑剑派联手,曾经前线传来再惨烈的战报,我们只以为是胜利的必然代价。

    “茫然之中,我失去了对这些仙灵弟子的控制力,我们中产生了三种观点,一种观点固执的不肯接受现实,认为战败必定是谣言,我们身为仙灵子弟,应该冒险进入战场一探究竟;另一种观点则被吓怕了,认为我们应该趁着宫中高层正因为失去浮岛忙得焦头烂额,立刻返回宫中,主动坦白自己的贸然行动,争取宽大处理——他们已经认为这一次向前线增补是错误的,不明智的;最后一种观点更明智些,认为应该留在原地,联络退走的主力大军,看看自己能不能为眼前的形势出一点力……”

    “你是哪一种?”杨夕问,她平静的面容看不太出情绪。

    “更明智的第三种,当然。”方少谦笑一下,嗬嗬的粗喘几声,沉重的**,“至少在当时看来,我以为它更明智。”

    “战局的发展,根本没给我们讨论出个结果的机会。我们在原地停留了三天,等于是还在执行我那一种看法。一次小型的反向怪潮,从一处南海附近的秘境中袭来,把我们困在了南海大阵与秘境的中间。我们彻底的失去了,另外两种选择……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联系上了仙灵宫宫主,我的母亲。得到了原地待命的命令,我们终于暂时安心了。”

    从小到大,方少谦都知道自己的母亲与别人的不同。她是仙灵宫宫主,拥有这整个世上都少有的权力与威势,并且号称智计无双,神机妙算。

    他与母亲的关系,总是很疏离。

    似乎沉鱼落雁的方宫主,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在别人面前就都已经用尽了。在亲生的几个孩子面前,她总是一张有点虚假的,疲于应付的,后娘似的微笑。

    “吃个橘子。”

    “修行如何?”

    “不要惹祸。”

    或者“多喝点水……”

    究竟几分关心,各人自知的。

    母亲不只他一个儿子,方大宫主的私生活作风,大约是这个近乎完美的女人身上,唯一可使人诟病的缺点。

    并不是她有多少捕风捉影的情夫的问题,而是方宫主莫名的生孩子有瘾,隔上百十年就生一个,却没有一个孩子能明确的说出来自己的亲爹是谁。

    方少谦,因其千年难遇的资质,在母亲面前比其他的兄姊们,还是多得了一点脸面的。

    是的,脸面。

    方少谦少年时候并没有想过,当孩子们在母亲的面前争的甚至不是宠爱,而是脸面,这到底有多么的冷酷和荒谬。

    等他想到的时候,一切就已经迟了。

    美艳优雅的母亲,在那座成像阵里,第一次对他展露了那温柔得体的笑容之下,隐藏的峥嵘。方少谦看惯了“后娘的微笑”,从不知褪去了微笑,亲娘的眼神原来这么冷硬。

    “少谦,是你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是,母亲。”

    “叫我宫主吧。”方沉鱼负手望着远方,没有笑,“你们是近几百年仙灵宫最有天赋的弟子,本来舍不得你们牺牲。但是现在,”她微微摇头,似乎遗憾,“显然天赋与才能之间,还有很远的距离。”

    “……宫主?”

    这个仙灵宫最具天赋的年轻人,当时并不能理解,仙灵宫最高瞻远瞩的掌舵人,她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少谦。”

    “弟子在。”

    “接下来,这可能是你有生以来第一次真正为仙灵宫的发展做出实质性的贡献,也可能是最后一次。”

    方少谦并没有畏惧,这话语的背后显而易见的潜在危险。

    “少谦定当竭尽全力!”

    “等命令吧。”方沉鱼点了点头,半晌,并未撤去成像阵。

    在方少谦这一头的成像阵灵石快要耗尽灵力的时候,才淡淡补充了一句:“等你回来,我给你剥橘子。”

    影象随后就消失了。

    那最后一句话,方少谦反复思量了很久,都不是很能确定,是母亲真的说过,还是自己的幻想。

    他只能确定一件事,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喜欢过吃橘子……

    大不了一死。

    ——这是方少谦对众位初经战阵的年轻人,传达了宫主的意思之后,众人普遍的心态。宫门育我,我卫宫门,仙灵弟子并不畏惧死亡。

    即便被保护得再好,也不代表他们活了几十上百年之后,仍不知什么这世界人命如草芥的凶险。

    他们只是……不知什么是草芥。

    也不知,宫主话语中的两个“可能”,真的只是——可能。

    “留守南海的那几年,我们一共接到了两次具体的任务。第一次,是接应你们昆仑的锈刀甘从春,以及他率领的从蓬莱地牢里逃出来的‘战俘’。

    “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我们四百个一起出发的仙灵弟子,其实已经剩不到二百人了……”

    杨夕这才神色一动,“你们接应过甘从春?”

    方少谦凄楚的笑了一下,嘴唇微微颤动,涩声回答:“并没有。”

    要不怎么说,只是一种可能……

    杨夕的神情,一下子就退回到了之前的漠然。

    方少谦继续说:

    “我们被困在南海隔离阵以外,那个小秘境冲出来的海怪撵得我们像四处逃窜的耗子,却又把我们困在当地,进退不得,减员的速度快得惊人。直到一个同样困在夹缝中的清修小派救了我们,劫后余生的就只有二百多人了。清修的门派你听过么?

    “一般人数不会太多,我们遇到的只有师徒三个人,追求的是境界和长生,不在乎实力是否强大,也并没有太多的攻防手段。但是他们,很有智慧。他们研究出了一种把修士伪装成凡人的办法,骗过了海怪的鼻子。

    “但海怪是不会追着我们咬了,经常在附近溜达,踩坏了庄稼和房子一样让我们害怕得彻夜难眠。而且那师徒三人伪装的方式,必须要借助他们的祖传大殿。我们每天晚上睡下去,都恐惧着大殿被海怪无意中踩坏,然后我们就再也醒不过来。“

    杨夕神情淡然看着他:“这并没有什么特别,我在前线做过战场清扫,那里的人每一天都是这样。而且我们并没有一幢房子。”

    方少谦怔然了一下,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很快的清醒过来。

    “是啊,特别的不是这种遭遇,特别的只是我们自己。我们做梦都在期待,期待有人来救,或者有任务派到我们这支潜伏部队的头上,甚至干脆是一觉醒来发现一切是梦。

    “可以结束这种,无能为力的狗屎日子。我们并不是怕死,你明白吗?”

    杨夕沉默了半天,幅度很小的点了一下头。

    方少谦居然就因为这微小的幅度,欣慰似的舒了一口气。

    仿佛急于证明什么的人,依稀自己也不是那么百分百的确定,终于得到了来自外界的认可。

    “接到命令之后,我们迅速的整装出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约定好的,锈刀甘从春他们将会抵达的那个单向阵。那是南海隔离阵布下的时候,昆仑-仙灵商量好留下的后手,最后一批从南海撤离的修士,你们昆仑首座和……我娘,他们也是走的这种阵。

    “他们用过的阵自然被云家捣毁了,可南海海岸那么长,这种后手当然不会只有一个。很巧的是,我们这批人被困的附近就有一个。

    “而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当时距离南海战场最近的,就是我们这些人。我们是,整个抗怪联盟留在南海的,最后一支伏兵。”

    方少谦闭了闭眼:“当时我们就明白,作为一支无法深入敌营刺探情报的伏兵,除非抗怪联盟重开战端反攻南海,我们才可能作为出其不意的先锋军。否则,这次接应逃狱的俘虏,可能就是我们,留在南海唯一的一次任务,唯一可能的用处。”

    “我们几乎是不计代价的赶路,生怕这个任务执行的不够好。一百八十多人,赶到隔离阵下,守候了十天,活着的剩下一百四余。可是……”

    方少谦的双眼空洞而死寂:“甘从春,最终没有来。”

第308章 飞升大劫(五)

        南海大败的那一年,昆仑锈刀甘从春放弃撤退,掩护最后一批内陆修士撤离南海。

    叛军紧随追至,甘从春力战不敌,被俘,投入战俘营。

    不久后,甘从春在战俘营中策划了一起暴动,本是报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心情——甘从春数百年前蜀山大战一蹶不振,其人甚至数度寻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却不曾想,同拘一个战俘营的难友实力竟然很强,真的被他们闯了出来。

    就是这时候,甘从春等人通过南海隔离阵内的一个隐蔽的哨站,联系上了昆仑,又辗转联系上了仙灵宫,得知仙灵宫尚有一批人马,潜伏在隔离阵外待命。

    当时,令邢铭、方沉鱼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云家军作风向来严谨,为何会在明明人手不够使用的时候,冒险留下大批高境界俘虏不杀?

    殊不知,正是甘从春的这一次越狱,使得蓬莱-天羽,从此以后投喂海怪之前,除了搜走法宝丹药,还会进行一番断手断脚的加工,力求最大限度降低饵食的战力,却不损其境界。

    云氏皇朝也是人,并没有什么人真的是天性残忍,杀人如屠狗。

    不得不为,和灭绝人性之间,只有一层窗纸的距离。

    “那时候我们守在那个单向阵旁,每天与仙灵宫通一次消息。”方少谦絮絮的说着,“很快我们就发现了不对劲儿,甘从春向我们靠近的速度,越来越慢。到了第九天,甚至干脆是远离我们,向相反的方向行军。第十天,我们终于收到来自仙灵宫主的命令——撤退……”

    杨夕微微皱起了眉头,她并不清楚当年的这一段故事,“为什么?”

    方少谦涩然一笑:“人太多了。”

    甘从春在率领俘虏叛逃的过程中,不断接纳散落在隔离阵内,没能来得及撤退的散兵游勇。而甘从春做梦都没想到,没能及时撤退的人,竟然有这么多。

    蓬莱-云氏倒戈以前,内陆修士早在怪潮爆发之初,遍沿着海岸线建立了南海隔离大阵。以大阵之中,修者三百六十城里唯一靠近南海的巨帆城为补给点和根据地,向外辐射似的剿灭海怪,并且出入皆凭传送阵或者合道期修士破碎虚空的能力。

    这个战术被戏称为,关门打狗。

    在怪潮爆发的初期,封闭了同样会出现海怪的各类秘境之后,这套战术的确最大程度的避免了海怪天灾对内陆日常生活的影响。

    在全大陆的秘境都被封闭以后,不少人开始把南海隔当做另外一个副本来刷资源。

    巨帆城中,除了抗怪联盟有组织的正规军队以外,也同时留驻了相当多没有加入抗怪联盟的小团体,以及三五成群的散修。

    并非每个人都愿意被两巨头领导,抗怪而已,对于崇尚个人武力的修士们来说,他需要的只是巨帆城这个补给点、安全岛、资源集散地。

    “南海永不沉没之巨轮”,由于地理位置特殊,作为修士世界抵抗天灾的最前线,甚至一度繁华更胜往昔。

    这原本应该是件好事情。

    就像甘从春率俘造反成功一样……

    然则,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对与错,是与非,利与弊之间,常常在历史车轮的撵动之下,转化得令人措手不及。

    南海“不落的巨帆”,竟然真的落了。不是被天灾的“浪潮”从外击毁,而是被船上“水手”从内部降下了战旗。

    南海事发当日,昆仑战部首座残剑邢铭在发觉城内水源有问题,会致人不明昏迷的情况下,当机立断下令全军撤退。

    这个看似杯弓蛇影的决定,邢首座完全是顶着巨大的压力,联系之前出海搜寻蓬莱幸存者的小队各种遭遇,以及突然升级的怪灾压力,纯粹凭着直觉做出来的。

    撤退的安排也非常具有昆仑邢氏的功利主义风格——无法确认对错,也来不及用来说服,爱走不走,反正我的人要走。在当面通知了抗怪联盟内部的各门派之后,剩余的全城广播。

    不论方沉鱼、邢铭还是当时号称南海智囊的诡谷座师殷颂,都没能有理有据的预料到事情的真正发展。

    僵尸的直觉,拯救了南海的薪火。

    撤退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那些被聚集在一起照料的,先前昏迷的“人”站起来了。

    行尸走肉,横扫全城,没有修士见过这种东西……

    仅有的对活尸有研究的“炼尸门”,正在此时旗帜鲜明的跳出来反叛。

    在巨帆城的传送阵全部被捣毁的时候,城内的地面上,已经见不到什么活人了。

    除了撤退的大部分人,以及少部分逃进地下死狱的人,还有滞留空中为撤退拖延时间的各派核心——他们冒着团灭的风险拖住了合道修士陆百川,剩余的人都在保卫传送阵的过程中战死了。

    然而,来得及参与这一战,都是当时停留在巨帆城内,或者是收到消息立即回援巨帆城的修士。

    可这些并不是当时停留在南海隔离大阵内全部的人口……

    这场战役持续的时间太短了,结束之快几乎令人措手不及。

    还有相当大的一批修士,正在海岸线上与海怪正面作战,又或者在靠近内陆丛林里的杀些小怪给自己攒家底。

    当这些人收到消息,赶回巨帆城的时候,那里早已化成了一片漆黑的火海。

    这些人中大部分是并未参加抗怪联盟的散修,也有少部分大门派的弟子。

    有些人迫于无奈,顺势投降并加入天羽云氏的军队。

    也有些人落入云氏之手却坚决抵抗,最终在监狱中跟随甘从春一起成功越狱。

    但是还有很多人,远远观望到昆仑邢首座刻意留下的黑焰火海之后,冷静的判断出了巨帆沦陷的现状,转身一头扎进了莽莽群山与苍翠丛林之中。

    跟接受巨帆城的天羽云氏,打起了游击。

    这些人之间多少是能够取得一些联系的,而且也有能人与俘虏营里越狱出来的人互通消息。

    刚开始他们还很谨慎,毕竟如此艰苦的战斗环境,谁也不能确定跟自己通消息的人是不是昨天刚刚倒向了云家,今天正准备出卖自己。

    可是随着一波又一波人的加入,甚至包括先投了云家又二次叛变门派势力,终于整个隔离大阵内都知道了甘从春的存在。

    甘从春做梦也没想到,跟在他身后的人短短几天就上升到了近万,并且有越聚越多的趋势。逃出俘虏营的第九天,面对几乎已经近在咫尺的传送阵,甘从春意识到自己出不去了。

    人太多了。

    这支队伍的庞大,靠那样一个云家甚至无法察觉的小型传送阵,三天三夜都走不完。

    甘从春绝不可能自己先走。

    他甚至无法做到加快赶路的速度,让那些四面八方向他敢来的“游击队”们,在传送阵前扑个空。

    更别说,当有限的生存机会摆在明显几倍于机会的人群面前,这些曾经坚贞的战士,未必就能团结如故。

    “我不能让他们落到那样的下场。”

    甘从春对着南海月朗星稀的天空,淡淡的笑了。

    他想起若干年前,高胜寒和他都还是天纵奇才的年轻人。白允浪和邢铭已经成名很久。有一次,甘从春又被除了剑法什么都课都毕不了业的白允浪打成了臭头。

    无面江师叔曾经指着他的鼻尖儿说他:“我怎么每个课堂都能看见你?天赋再高有什么用,你什么都不肯放弃,怎么能够赢?你只会耗死你自己。看看人家白小浪?”

    白允浪一生极于剑,综合资质只能算作平平,放下剑连扫地都会被刑堂抓到错罚款,然而拎起剑,他是昆仑单兵战力的第二人。

    甘从春在月光下静静的笑,仿佛又看到了那张扁平的纸脸对着自己恨铁不成钢。

    “但是没办法啊,师叔,弟子就是放不下……”

    选课的时候放不下兴趣,战斗的时候放不下兄弟,恋人死后放不下感情,连万念俱灰之后甚至都放不下区区性命。

    而今,在这片残酷的杀戮场上,他又无法放下自己微不足道的正义感与愧疚心。

    入道之时的割礼,似乎并没能让他割舍下红尘中任何一点牵绊。

    他就这样一直死抓着一个人所能珍视的全部东西,跌跌撞撞的与“正确”犟到了今天,与白允浪、邢铭、高胜寒他们这些懂得舍弃之人,渐行渐远。

    就这样吧,甘从春想,岁数大了就更懒得改了,就这么耗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真的耗死了,也就什么都放下了……

    于是甘从春在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之后,便带着“他的”军队,踏上了回程。

    他又收集了很多散兵,收集了很多云家的逃兵,还意外收集到了释少阳。这只临时的军队,被天羽正规军和海怪联手堵截,即使有邢、方、阴三位智者的背后支持,减员的速度依旧飞快。

    但是他们始终没有失去希望。

    因为直到甘从春自己战死南海,他都不曾主动放弃过,任何一个还活着的人。

    从始至终,甘从春都并不知道,在他不曾抵达那个传送阵出口外,曾有一队出身仙灵宫年轻修士们,曾经抱着怎样绝望的心情等待着他的到来。

    “等我们接到任务取消的消息,再赶回那个落脚的散修小派的时候,已经只剩下就九十几个人了。”方少谦低低的说着那段不为人知的战争一角,“将近两百人出发,不到一百人回来。接近一半的伤亡,什么都没有做到。”

    “回到那个大殿的第三天,我们中开始出现了自杀……”

    杨夕一震:“为什么?”

    回答她的却不是方少谦,而是一旁的阴二。阴二的声音是很轻:“因为崩溃了。什么都做不到,又看不到变好的希望。”

    杨夕惊愕的回头看着阴二,后者看了杨夕一眼,平静得过分。

    “我和我哥,原本是巨帆城主的暗卫。城主殉城之后,很多暗卫跟着自杀了。”

    “你……”杨夕的嘴唇颤抖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阴二截断了杨夕往下说的可能:“我是不会自杀的,我哥想要重建巨帆城。”他静了一静,才再次开口,“以前跟你不熟悉,所以没告诉你。很多人都说我们痴心妄想。”

    “不会。”杨夕这一次回答的很果断。

    阴二笑一笑,显然并没有把一个年轻姑娘的肯定太当回事。

    鼓励也好,嘲笑也罢,听多了便都如一段过耳清风,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