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玉经全文阅读 第37分节

361 登高

    柳万噔噔噔跑进张紫蓝屋里,先凑到枕边亲了亲小长念,然后问张紫蓝:“我们要去慈母塔了,你们去不去?”

    张紫蓝抬头远远望一眼那高高在上的白塔,以为他是心血来潮要自己偷偷去玩,赶紧吓唬他:“你小孩子家就不要乱跑了,那地方太高,万一跌着绊着,回头看你家媳妇儿怎么收拾你。”

    柳万咕咕笑了,翻起白眼:“你也太小看人了,我才不是一个人闹着玩呢,是我媳妇儿带着我们大家去,都去!你们去不去?昨儿塔里的楼梯修好了,现在能上到最顶层了,十四层高呐,你们不去就太可惜了——再说,大家都去,热热闹闹的才有意思呢。”

    张紫蓝看看襁褓里的孩子,秧儿马上跑过来:“去吧去吧,长念有我呢,小姐你就放心去玩玩吧,这大半年来你很少出去,再说忘世塔又不在外面——”

    张紫蓝这才换了衣裳,对镜简单梳洗一番,跟上柳万迈出门槛。

    室外阳光很好,张紫蓝刚出屋门,阳光顿时扑了她一头一脸。

    她不走了,怔怔站着,仰头看天上,忽然想到哑姑这小姑娘忽然带着大家去爬慈母塔,也许准备要离开这里了,其实是在跟这个地方做告别,那么自己和儿子的相处的时间也就很少了,这一别,以后还有再见的机会吗?这么和暖美好的阳光,自己却不能和儿子一起在阳光下成长,拉着他的小手手教他在阳光下学步……心里难过,毛茸茸的睫毛下顿时扑簌簌落下泪来。

    柳万吃了一惊,左右为难,“张小姐,你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了?你不想去登塔就算了,我不敢勉强你。”

    张紫蓝扑哧一笑,抹了眼泪,“没事,我只是这一个月没有见过阳光了,心里伤心罢了,和你无关——”

    柳万心里嘀咕,这女人就是奇怪,没见阳光就没见吧,好好地还哭什么?

    塔下,果然所有的女孩子都来了。

    大家都穿了新衣衫,兰草是紫襦嫩黄衫子,深儿穿一件浅绿外衫,浅儿却是深紫色衣衫,长安最特别,上面是绿色交衽绣花薄衫,下面一条深红褶子裙。最惹眼的是,这些衣衫在普通常见的款式基础上,又做了装饰,在领口加一朵淡淡的小花,在腰间增一条细长飘逸的彩带,或者本来平板的袖口变成了荷叶形状,纽扣的位置也做了改动……总之细微的变化,却很奇巧,顿时让常见的衣饰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张紫蓝看着从心里爱慕,忍不住笑:“你们这都怎么了?一个个水葱儿似的,都是谁把你们调教成这样儿的?瞧瞧,兰草兰草,这一身搭配,简直就是一棵嫩生生的兰花刚打开:还有深儿,名字叫深儿,偏偏穿了浅色衣衫,但是浅儿,又穿了深色的,呵呵,长安小姑娘长高了,下红上绿,分明就是一株刚出水的小芙蓉啊——”

    这话一说,几个小姑娘不由得都笑了,低头打量彼此,果然正如张小姐说的,她们的打扮既俏皮又俊艳。

    “没想到你原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这么幽默风趣。”哑姑笑,目光看张紫蓝。张紫蓝打扮倒是家常,官家小姐惯有的中规中矩的衣衫,没什么新意。

    “女孩子嘛,正是花朵一样的年纪,就是要好好打扮,让自己美美的。别人看着喜欢,自己也感觉舒服。”哑姑笑嘻嘻说,“才能更勾引男人的目光嘛,才有更多的男人愿意追我们嘛!”

    这话说得太露骨了,羞得几个丫环都捂住了小嘴吃吃笑。

    张紫蓝也有些惊讶地看着哑姑,心里说这小丫头还是那个性子,想得和别人不一样,做的也不一样——什么话都敢说!虽然张紫蓝已经是生过孩子的女人了,但要让她公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打死她都不会。

    哑姑却一副啥事没有的样子,瞪着眼问大家,“咋地?很吃惊是不是?勾引男人不应该?告诉你们,女人是花朵,男人就是蜜蜂,身为花朵,我们为什么不让自己吸引蜜蜂围在我们屁股后面嗡嗡嗡叫呢?”

    说到这里她自己也觉得这话不合适,抱着肚子哈哈地笑,伸手去摸柳万的脸蛋:“当然当然,我们的勾引是有限制的,就是最终只允许一只蜜蜂停在花朵上采蜜,可不能什么骚蜂浪蝶的都沾染!就像我,只爱我小老公一个人——”

    “呸呸呸——”柳万甩开她的手,被当着人家张小姐的面也这样被揩油,他很恼怒,教训臭媳妇:“疯疯癫癫的没规矩!等回到府里还敢这样大手大脚口无遮拦,有你好果子吃!”

    一群女孩子都被逗笑了。

    哑姑笑呵呵拉一把张紫蓝的手,一起往塔里走去。

    原来只能上到第七层,新修葺以后,木头楼梯盘旋上升,一直通到了最后一层。

    哑姑吩咐浅儿照看好柳万,怕他淘气,万一爬到护栏上掉下去。

    浅儿就一路紧紧跟着柳万。

    其余人都是自己照顾自己,说说笑笑地一路爬到了最高处。

    塔是逐层缩小的构造格局,第一层像一大间屋子一样开阔,到第十四层,已经很小,只是一个很小的阁楼,仅容几个人站立。

    哑姑和张紫蓝并排站着,手扶着木头护栏,八面开着四扇窗户,窗户装饰成菱形小格子,阳光正从窗格子里透进来,金灿灿落了一地。

    张紫蓝瞅着明艳的阳光又禁不住伤心,柔软的手臂在栏杆上摸索着,喃喃叹息:“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别时容易,见时难。别时容易,见时……难啊……”

    一个柔软的小手轻轻搭在张紫蓝肩上,哑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相信我,会有相见的时候。”

    张紫蓝转身,紧紧抓住这小手,她不敢相信,但是,对面的小脸上浮现着淡淡的微笑,这笑容亲切,从容,似乎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定力。张紫蓝空悬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了,点头:“既然你说有机会,那我就不伤心了,好好的等待就是。当初我在困顿之中走投无路,是你告诉我,你可以救我。那时候我还心有担忧的话,现在没有了,因为我知道只要是你说出来的,你能让它实现。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

    哑姑心里忽然翻了一个热浪。

    短短的四个字,其实蕴含了一个无助女子的所有期望。

    可是,我能帮你做到吗?不,一定要做到。

    她悄悄摇头,苦笑,如果真的要离开的话,也许有些事只能尽力了,至于结果,是难以预料的。

    她伸手去推窗户,推开了,探头望下面,很高,高得让人发晕。

    这样的高度,足够让一个人粉身碎骨,灵魂出窍。

    她轻轻拉上窗子,领着大家离开。

    风吹过,塔角悬挂的风铃发出仓啷仓啷的脆响。

362 为你

    夜幕下,哑姑出现在张紫蓝门口,她抬手敲门,刚一敲门就开了,秧儿手里掌着烛火,“快请进,我家小姐正等你呢。”

    哑姑心里一跳,张紫蓝果然不愧是知书达理又聪慧的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挺聪明的,白天登塔,就预感到了将要来临的结果。

    “明天出发吧,不能再拖了。”哑姑一边落座,一边开门见山,“马掌柜和包打听来,把我吓得不轻。这慈母塔虽然位置僻静,远离村居,但凡事就怕日子长了,我们就算捂得再严,这风声也有漏出去的危险。再说他的哭声越来越响亮,尤其夜里,只要听到他哭,我这心里就心惊肉跳的。”

    张紫蓝听了这话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默默看着孩子。

    哑姑有些苦恼,“要把一个大活人从护卫的眼皮子底下运出去,说实话,我也挺担心的,万一孩子到时候正好哭起来——”

    “那就全露馅了!”张紫蓝惊叫。“你得想个万全的法子啊,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哑姑顿时头大,这张小姐表面上看着懂事聪慧,真正遇到麻烦怎么就全然没有主意了,还真把自己当靠山了啊。

    哑姑摇头,“你这里先做好离开的准备吧,至于怎么运送孩子,我回去再想想。”

    能想什么办法呢?哑姑离开张紫蓝的屋子,一个人在梨树下徘徊,手心里攥着一个瓷瓶,都攥出汗了,但是她没有勇气交给张紫蓝,更没有勇气告诉她这是自己配制的安眠药,相当于古代的蒙汗药,给孩子喂下去,他才有可能完全昏睡一段时间,这样她们就能乘着昏睡把孩子包进包裹送出去。

    张紫蓝肯定不会同意,哑姑自己也有些担忧,毕竟这药剂是她自己用中草药配置的,药效她也不知道能不能保证长念按时昏睡,醒来后大脑会不会受到刺激,从而对他今后的智力有多大的影响。

    上次柳颜的事例就是一个可怕的教训。

    万一真要把人家孩子毒死了,张紫蓝肯定会发疯的。

    到那时候就算自己已经离开,剩下的柳万,还有这些小丫环们,肯定脱不了干系,说不定要遭殃。

    所以,这药她迟迟不敢拿出来。

    那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她忽然觉得很无助。作为一个女孩子,她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在为离开而做准备,如果只有自己一个人,那真的就无所畏惧了,但是不知不觉中,她竟然和那么多人有了难以割舍的关系,尤其兰草、浅儿、长安等小姑娘,就算自己不能为她们留下更好的结果,但至少不能埋下一颗大大的炸弹给她们啊。

    几个月的相处,已经和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感情,尤其长安,对自己是那么依赖……每当看到她清澈无害的眼神,哑姑心里就有一种冲动,想要保护这小姑娘,让她在这尘世上平安顺利地活下去……

    可是,眼前这一道坎儿怎么才能迈过去呢?

    她绕着梨树走圈儿。

    头顶上落下来一个树枝,轻轻在额头弹了一下。

    她没在意,摸一下额头,继续走动,满脑子搜寻万全之策,怎么样,怎么样才能把一个活生生的小婴儿悄无声息地带出这个院子?

    噗嗤——又一根树枝砸在额头。

    这梨树怪讨厌的,好好的掉什么枝儿呀——她困恼地拂一把头发,抬头看,新月挂在树梢上,月光下一个人影骑在高处墙头上,正望着她看。

    “鬼!”哑姑说。

    扭头就走,心里很生气,正需要你的时候,你不是这几天玩消失吗,怎么忽然又出现了?出现你光明正大地从墙洞口打招呼啊,为什么忽然骑在了墙头上?这个人,真是叫她越来越看不懂了。

    “几天不见,刚见面就走啊?也不说你想没想人家了。”白子琪嘟着嘴,有些委屈地说。

    哑姑瞬间石化,回头吐一口唾沫:“脸皮比那墙壁还厚。鬼才想你呢。”

    白子琪脸皮果然厚,丝毫不受打击,笑嘻嘻的,“真没想?那为什么独自在这树下徘徊?分明是想得睡不着嘛。”

    哑姑急了,回头辩解:“不要这么自作多情好不好。我睡不着自有我睡不着的事情,和你无关。还有,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油嘴滑舌了?简直就是换了一个人。”

    “本来就是换了一个人啊。”白子琪顺溜溜接口,“既然我们都换了一个人,那为什么就不能重新开始新的生活呢?听我的,我们开始走属于我们自己的道路,和从前不一样的道路。”

    哑姑瞬间奔溃,一句话脱口而出:“别痴心妄想了,我们能有什么新的道路?难道还希望我会那么愚蠢,愚蠢到让你再算计一次,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没搞清楚!”

    说完她扭头就走,和这个人,半句也不能多说了,说多了她会奔溃,会眼泪决堤,会撕心裂肺地哭——积攒了多少日子的委屈呀,真的需要撕扯着他的衣裳好好地质问一场。

    但是,自尊在控制着就要奔溃的心,不,绝不允许自己在这个人面前哭出声来。

    “我不会勉强你的——”他喊,“但是,我会一直等。直到你重新发现我的心有多真。”

    你的心能真?骗鬼去吧!你的心黑透了!

    她心里唾弃着,快步走。

    “至少我还有一点利用价值吧,为什么不利用呢?”他提高了声音。

    哑姑蓦然回头,脑子顿时清醒,刚才真是气糊涂了,把正事儿给忘了——这几天不正为这个人忽然消失而苦恼吗,既然他自己送上门来了,为什么不废物利用,让他发挥余热呢?

    看到她犹豫,他赶紧抓住机会表现:“知道你要做什么。放心吧,交给我,保证叫一切妥妥当当。”

    他骑在墙头上,样子像个滑稽的猴子,居然还拍了拍胸脯,“随时都行。只要你那边准备好了。”

    哑姑脑子快速转了半圈,“好吧,我信你一次。你觉得什么时候最合适?”

    白子琪略一思考,“明晚吧。我白天去多多地采买点食材和好酒,晚饭把那几位喂饱灌醉,夜里我们准时行动。”

    哑姑不由得脑子一亮,他居然想到用灌醉的方式——不愧是好办法,那些护卫本来就对白子琪有好感,隔三差五混在一起做酒肉朋友,估计白子琪请喝酒他们不会推辞,也不会防备,更不会拒绝来一场深醉。

    “还有呢,”白子琪双手做个喇叭状拢在嘴上,神秘地说:“看了一户人家。这样的下家可真不好找,我差点把全梁燕翻遍了才找到。”

    这回轮到哑姑摸不着头脑了,不由得问:“什么下家?你究竟瞒着我捣什么鬼了?”

    白子琪瞪眼,装得比受委屈的柳万还无辜,“好心当做驴肝肺了吧——唉,谁叫我上辈子欠了你的——你们送孩子出去不得找个落脚的地方?这地方还需要相当地安全,能够长久地保密。所以,我找了一户没有孩子的夫妻,他们愿意收养那个婴儿。保证当亲生的一样对待。”

    哑姑气得笑起来,“真是狗拿耗子,你太多事了,谁说我们要把孩子送人?你听好了,我们不送人,只是找个稳妥的地方暂时安顿下来,再想法把张紫蓝的丫环赎出来,以后就由她抚养孩子长大了。人家是亲骨肉,孩子只有在她手里才是最长久稳妥的办法。”

    白子琪抬手拍自己脑门,“还真是好心办坏事啊——不过不要紧,明天我赶紧去告诉那对夫妻吧,孩子不送了。不过你这孩子送出去总得暂时寄养吧?准备放哪里?”

    哑姑刹那间有些愣怔,心里想这么说来,他这几天竟然是为这些事儿忙碌去了,那自己是不是有些错怪他了?是不是自己刚才对这个人太刻薄,骂得太歹毒了。

    不由得抬头认真看他一眼,他也正在目光亮亮地望着她看。

    看到她回首,白子琪伸出五指,做了个手势:“放心,有我在,啥事都帮你搞定!”

    他的神情明亮而欢欣,好像大半夜的不睡觉骑在这墙头上只为等她出现,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哑姑有一瞬间的走神,忽然感觉他的样子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但是,她很快就冷静下来,依旧是丝毫也不感恩,“这个不用你操心。”口气淡如白水,“你有坐在墙头上吹夜风的功夫,还不如回去早点睡,养足了精神明天还去采买呢,还得糊弄那几个把门的呢,明晚肯定没时间睡,护送孩子的事还得劳你大驾。”

    白子琪赶紧顺杆子爬:“喂,这算不算你在关心我?”

    “鬼才关心你。”

    小女子人小,说出的话可毫不含糊,说完,不再停留,抽身就走。

    月色淡淡,那个单薄的小身影,像梦幻一样娉娉婷婷走出梨树的扶疏夜影,缓缓走向远处小屋。

    白子琪呆呆目送那身影走远,他双手扶着墙头,心潮起伏,喃喃感叹:“美好的东西一旦失去了再要找回来,真是难啊——”

    墙根下小九子忽然发声:“公子爷,奴才扶这梯子扶得好困啊——不是奴才要偷懒,是夜实在太深了,奴才怕自己万一犯困松开了手,摔着公子爷可就大大地不好了。”

    白子琪轻轻笑骂:“小东西,就知道跟我油嘴滑舌。”

363 聚餐

    对于张紫蓝和秧儿来说,这是分外沉重的一天。

    白子琪一大早就出发了,临走拍了拍墙洞口,喊:“万哥儿,我去趟集市,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帮你买的?”

    柳万放下写字的笔,满脸神往:“想吃白玉点骨,可是梁燕没有啊——”

    抬头看哑姑:“媳妇儿,要不找个机会让白表哥带我们去灵易吧,美美地吃一顿白玉点骨,你还可以顺带见见臭鱼大哥呢。”

    那边白子琪耳朵尖,已经听到了,“臭鱼大哥是谁?”

    哑姑抬手,给柳万敲一个炒栗子,“叫你嘴长——”

    柳万吐舌头,“不是谁——白表哥,我说笑呢,没有这个人。”

    白子琪爬在洞口,声音忽然就亮起来:“究竟是谁?难道要对我保密?这么神神秘秘的!”

    说完却不追究,就离开了。

    柳万冲洞口再吐舌头:“媳妇,为什么不告诉他,又不是秘密,反正全暖河的人都知道臭鱼大哥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喜欢你个头!”

    管不好嘴巴的孩子,又挨了一个爆爆的热炒栗子。

    傍晚时分,白子琪来了,一回来就在洞口给这边汇报:“万哥儿,今晚我们准备吃好的,万紫千红,东西都买回来了,买了整整一只肥羊呢。”

    柳万正在进行下午课,一听这话哪里还学得进去,丢了笔,爬在洞口瞅,恨不能飞过去。

    “羊在哪里?快给我看看,肉多不多?肯定很鲜对不对?”

    哑姑拎着这没出息孩子的耳朵,往后扯。

    柳万夸张地叫:“臭婆娘又虐待我了——谁来救命呀——我都已经和你没关系了,休书也写了,你凭什么管我?”

    哑姑气笑了,抬手打屁股:“熊孩子拿这个吓唬我?就是大街上的混混,我想管也会管,谁叫你嘴馋没出息来着——丢人现眼!”

    大门口传来打门声。

    浅儿去看,是小九子,手里抱着一个大篮子,“给,吃万紫千红的食材都在这里了。我家公子爷说给万哥儿的。”

    浅儿赶紧关门。

    深儿过来了,一看是小九子,她马上拦住浅儿,伸手接过篮子,给小九子施礼:“谢谢你家公子爷好心。东西我们收下了。”

    小九子竟然也给深儿还了一个礼。

    浅儿看呆了,这两个人之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都跟换了个人一样。

    门关上后,深儿拉一把浅儿,“呆什么呐,魂儿丢了?”

    浅儿喊起来:“不对不对呀,我怎么能丢魂儿呢,我怎么倒是觉得你看到那个人忽然就不对劲了呢,既亲热,又温婉,简直就像是……像是什么呢,我说不来,反正就是换了一个人!”

    “你胡说!”深儿追着打。两个女孩子叽叽咕咕笑成一团。

    浅儿怕食材拿进去小奶奶看到又不高兴,说不定会隔墙扔过去还给人家呢,她干脆做主自己动手做起来,反正那万紫千红很好做,她已经学会了。

    柳万被哑姑拘在椅子上继续写字,今天的学习任务还没完成呢。但是他一心惦记那边的肥羊,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屁股上长钉子啦?”兰草看着实在不像话,问他。

    柳万顶嘴:“不关你事。”

    哑姑冲兰草挤眼睛,“他那儿没长钉子。长嘴巴了。还是一张馋嘴。”

    “一窝坏女人!”柳万恶狠狠反击。

    哑姑和兰草面面相觑,忽然两个人相对大笑起来。

    笑声夸张,满屋子飞扬。

    柳万摔下笔,不写了,瞪着兰草,“好啊好啊,好你个丫头片子,你跟着这个疯女人好好学,我们府里大太太教导的那些温良恭俭让都忘脑子后面去了!有你吃亏的一天!”

    但是兰草真的好像已经不是那个在柳府战战兢兢胆总是怕事的小丫环了,她和她的小奶奶笑得更放肆了。

    柳万气呼呼往出走,门口深儿搭起帘子:“吃饭喽——好吃的万紫千红!”

    果然浅儿双手端着热腾腾的大铜锅,身后长安端着刚烫出来的菜蔬和羊肉。

    “真的是万紫千红?”柳万高兴得直蹦。

    这一顿大家吃得汗流满面。

    墙那边也在吃。

    能听到白子琪请了所有的护卫,一帮大男人围着铜锅子涮菜、涮肉的声音,还有喝酒的声音。

    好吃的端上来柳万就什么毛病都没有了,只剩下吃吃吃。

    他可是大忙人,一会儿给这个夹菜,一会儿劝那个吃肉,嘴里吧唧吧唧咬着羊肉,感叹这只羊好肥,白表哥办事实诚,没有骗他。

    张紫蓝和秧儿也来了,但是两个人都心事重重,尤其张紫蓝,哑姑专门给她捞几片肉,她望着那肉不但不吃,还怔怔地落下了泪。

    “好好的,又哭什么?你们这些大小姐是不是都是这个样子,动不动就爱哭鼻子?就跟我那几个姐姐一样。”柳万嘀咕。

    “好歹吃点吧。”哑姑轻轻劝张紫蓝,“这也算是我们大家相识一场,最后一次聚餐吧。明天你们主仆走吧,经过这段时间的休养的和调理,还有在慈母塔下日日祈福,张小姐的病已经大好了,可以回去了。我已经为你拟好了以后继续调理的药方,回去慢慢吃,日子长了,一切都会好起来。”

    张紫蓝点头,一边落泪,一边吃起来,就那么伴随着眼泪吃了几口。

    “送走了你们,我们处理完未尽事宜,也会离开的。”哑姑补充。

    “还有再见面的机会吗?”张紫蓝忽然问。

    “有。”哑姑点头,人生何处不相逢,只要有缘,总是会再见的。”

    “那就好。”张紫蓝点头,眼神里有深深的依恋。

    忽然墙那边传来声音,是白子琪在大声劝酒:“各位大哥,一定吃好喝好——我们一醉方休。”

    张紫蓝愣住了。

    哑姑轻轻扯她衣袖,“不用担心,赶天黑给长念饱饱喂最后一顿奶。”

    最后一顿奶——一听这话,张紫蓝顿时泪落如雨。

    秧儿搀着她小姐回去了。

    柳万吃得满嘴流油,嘀咕:“官家小姐就是事情多,扭扭捏捏的不说,还动不动哭天抹泪儿的,我们又没惹着她。”

364 夜送

    慈母塔外守卫张紫蓝小姐的护卫们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喝一顿了,那姓白的公子确实出手豪爽,买的好肉好酒,好酒就着好肉,白子琪又特别热情,一个劲儿劝酒,大家高兴,所以喝得特别尽兴。

    等大家酒足饭饱意兴阑珊之后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走出白子琪住的草屋,夜风一吹,护卫们彻底烂醉如泥。

    领头的护卫强撑着不敢倒下,他毕竟是小头目,不管什么情况下,他都得比别人多操一份心,当初张知州派他们出来的时候可是郑重交代过,小姐的安危是第一重要的,小姐万一有个什么闪失,他要这几个护卫的身家性命,还有全家老小,也得跟着吃挂落。

    还好白子琪真够朋友,带着他的仆从小九子,两个人把这些护卫大哥一个一个搀扶着送回屋子,脱了鞋袜抬上床,白子琪抬手拍拍领头护卫的脸颊,“大哥,放心睡,外头有兄弟我呢,我会替你盯着的。”

    领头护卫撑起脖子,直着嗓子说:“我没醉,我怎么能醉呢——白公子你真够朋友——”然后就软软醉倒,鼾声如雷,睡得死了一样。

    白子琪从外头拉上门,径直走向院门,轻轻一拍,门就开了,深儿奉命早在等候。

    白子琪这是第二次来这以后,被正式放进这扇门,“这道门可真不好进啊——”他轻轻感叹。柳万跑过来拉住他的手,“白表哥,路上一定注意安全啊。”

    白子琪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得借着月光看他,“咦,感觉你今晚忽然长大了。”

    “那是!”柳万受到表扬很高兴,“臭媳妇说了,她信任我,这件事不隐瞒我,我呢,也得好好听话,她还说我已经长大了,从今晚起得学习做一个大男人。”

    白子琪捏一把他的手,“对,好好听你媳妇的话,以后肯定有出息。”

    哑姑带着兰草、浅儿、长安在张紫蓝门口等着。

    可是张紫蓝主仆迟迟不见动静。

    “小姐,时辰不早了,不能再耽误了。”秧儿轻轻催促。

    “让我再喂几口吧。”张紫蓝怀里抱着孩子,把***按在孩子嘴上,喂孩子吃奶。可长念早就吃饱了,喂进去,他吐出来,再喂进去,他小小的鲜红的舌头又给顶出来。

    “小姐,真的不能再喂了。你看,他都吐奶了。真的吃饱了。”秧儿带着哭腔,伸手来抱孩子。

    “再喂最后几口吧——”张紫蓝忽然伸手,一把推开了秧儿,附身把孩子紧紧搂进怀里,贴在心口上,拿自己的脸贴着孩子的小脸,久久不动,看样子恨不能把自己全身的奶水在这一刻都喂给这孩子。

    外头敲门,声音很轻,但是秧儿听来却是惊心动魄,她扑上来抱住小姐胳膊:“秧儿求你了——”

    张紫蓝埋着头不做声。

    半轮上弦月,早上中天,已经是夜半时分。

    柳万打个哈欠。

    白子琪和哑姑各自慢慢踱步,走到了梨树下面,他在左边的阴影里,她在另一半的树影里。

    他抬头看,她的身上脸上落了一层树影,一张白白的小脸静静看着前方,那里是白塔,月色晕染,那塔身显得越发洁白。

    白子琪看呆了,不敢动,就这么静静站着,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眼前宛然是一副自然天成的风景画,画面里有白塔,树影,还有穿着古装的女子。那女子衣衫很朴素,一身纯白长衫。乌黑的头发柔顺绵长,披散在娇小单薄的肩头,那乌发后面松松地系着一条白色丝带,黑白相映,越发衬托得一张小脸俏丽可爱。

    这样的女子,拥她小小的身躯入怀,看她轻轻浅浅地笑,听她在耳畔呢喃轻语,和她一生相伴度过,那会是何等的幸福……

    他想得走神。

    哑姑也在望那个树影里的男子。

    他,是那个他,是她深深爱过,但是也深深伤过她的人。可是,又分明不是他。他身上还有一种从前的那个人所没有的气质。她感觉自己被一种熟悉,同时又陌生的气息所吸引,明明心里很恨,却为什么只要看到他的笑,听到他的声音,就情难自禁地被吸引,心里说走,不要理这个人,不要靠近这个人,身子却不想走,想和他多待一会儿。

    我这是怎么了啊?她轻轻叹息,问自己的心。

    心是迷茫的。

    说不清楚心里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上学的时候测试过心理类型,她是抑郁质,这种性格的人就跟林黛玉一样,有轻微的分裂,尤其在情感方面,太看重真情,哪怕是被伤得千疮百孔,却总是被一种内心的东西所牵引和左右,很难像薛宝钗一样理智而决然,哪怕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愿意舍弃内心那一缕真正的爱。

    他是真爱吗?

    自己需要舍弃吗?

    她苦恼地摇摇头。

    兰草再次敲门,“秧儿姑娘,你们快点——”

    张紫蓝的脸还附在孩子身上。

    秧儿扑通双膝跪地,抱住张紫蓝双膝,“小姐——嫂子,为了孩子,也为了我们,更为了我那死难瞑目的哥哥,你就交给我吧——多拖延一会儿,就多一会儿的危险。”

    张紫蓝猛然抬头,孩子胸前已被她泪水打湿一片,她最后深深看一眼孩子,站了起来,把襁褓塞进秧儿怀里,“走吧,快抱走——不然我就后悔了!”

    秧儿抱紧孩子快跑,踉踉跄跄出门,递给兰草,“走吧,走吧。”

    她自己却再也没有勇气相送,回身咣一声关了门。

    屋子里穿来秧儿压低的哭声。

    “世上最苦是别离啊——”白子琪忽然说道。

    “至亲骨肉之间才会这样吧——除此之外,就难说了——”哑姑轻轻接话。

    白子琪愣了一下,有些为难地笑了,“你呀,时刻不忘敲打我。我要怎么做,怎么说,你才肯放下内心的成见呢?”

    “那不是成见。”哑姑反击,“伤过的情,碎过的心,你觉得还能回到当初吗?”

    “谁说我们要回到当初了?”白子琪毫不犹豫地辩解,“当下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不能把握当下呢?好好地珍惜当下,活在当下,才是我们最应该做的。”

    “我没有当下。”哑姑冷冷回答,转身就走,“我们,更不会有。”

    我们,更不会有?

    白子琪目送那倔强的小身影再次走远,他那一直笑嘻嘻的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小九子已经备好了马车,兰草抱了孩子就走。

    哑姑等人送出门,看着她上了车,哑姑还是不放心,扶着车门吩咐:“见了杨大娘代我问好,你先不要急着接生出诊了,安安稳稳在杨大娘家坐着照顾好长念,等我这里做好了处理,我们会去看你的。”

    小九子和白子琪坐在车辕上,车轮滚动,载着几个夜行人出发走了。

    “又一次别离啊。”几个人望着马车隐入夜幕深处,再也看不见了,哑姑忽然说。

    进门后,浅儿忽然问:“小奶奶,那张小姐哭得太可怜了,我们要不要去劝劝?”

    哑姑摇头,“算了,有些伤痛,需要当事人自己勇敢面对,自己疗伤,自己痊愈。这样才能想开,看透,早一天明白。别人再怎么劝,都是隔着靴子搔痒痒,作用不大。”

    浅儿点头。

    “那你呢,你说别人的时候总是这么轻松,为什么到了你这里,你总是想不到,也看不开,也走不出来呢?”柳万在身后问,拉住了哑姑一个胳膊,很依恋地抱在怀里。

    哑姑吓了一跳,看月色下的柳万,这小子一向装疯卖傻,说话颠三倒四,今晚忽然冒出这样整齐明白的话,倒是叫她不由得刮目相看。

    “少胡说,我哪里想不开看不透走不出了,我在这世上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多潇洒的一个人!”

    柳万用鼻子嗤一声,“臭媳妇,你这是肉烂了架子不倒,自己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宁可一个人装着扛着,就是不愿意拿出来给我们这些人分担,你这个人其实挺小心眼的。你是不信任我们对吧?”

    浅儿赶紧拦挡:“万哥儿,不能对小奶奶无理。”

    “叫他说,”哑姑拉一把浅儿,“他真的长大了。我们从此再不能把他当孩子看待。”

    柳万今晚第二次听到有人说他长大了,顿时心里高兴,胆子也大了,口也更无遮拦,黏着哑姑的胳膊,板着小脸,像大人一样严肃,“白表哥喜欢你,你难道看不出来?”

    浅儿吓得咬指头,赶紧摆手,示意他不要乱说,这可不能乱开玩笑。

    “放心,她不是逼我写了休书吗,她现在是自由身。”柳万答复浅儿。

    哑姑反手抓住他胳膊,瘦拐拐的小胳膊几乎要被抓断,但是他忍着,不哭。嘴里倔强:“他就是喜欢你。你不是不知道,你只是装不知道罢了。其实你也喜欢他。”

    “胡说!”哑姑怒了,喊。

    “我没有胡说!”柳万甩开胳膊,“他为你做的事还少吗?他好好的家里不待着,好日子不过,跑这里来,住在一个破草屋子里,是为了什么?夜夜骑在墙头上是为了什么?撺掇我在墙上挖一个洞干什么?今晚,费那么多周章,陪人喝酒,精心策划,现在又亲自连夜驾车送人去梁燕,他难道是吃饱了没事闹着玩?都是为了你。他喜欢你!”

    他忽然靠近,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哑姑:“你为什么要骗自己的心?你一直都在骗你自己对不对?你敢摸着你的心口窝说你不喜欢他?那你夜里醒着,翻来覆去长叹短吁是为了什么?”

    “你们都以为我傻,其实我不傻,我比你们谁都聪明!我比你们谁都看得明白!”

    柳万一口气说完,蹬蹬蹬跑进屋去了。

    剩下哑姑傻在原地,愣愣发呆,柳万是孩子,但忽然说出的话不是孩子话,旁观者清,再说那孩子心思要比一般人细腻敏感,难道他真的看出了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心事?

    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哑姑望着地上的影子,孤零零一个小身影,那是自己,她痴痴看着。此刻,那个总是笑嘻嘻的人,正依靠在车辕旁,顶着夜风,熬着瞌睡,在车轮滚滚中赶路。

    细想起来,他为自己做的,确实不少了。

    我啊我,这是怎么啦,怎么越活越没主意了,反倒要一个孩子来点醒?

    她苦恼地摇摇头,踏着月光进门。

365 朝会

    朝堂之上,每周一次的大朝会如期进行。

    最近气氛一直不正常,尤其大朝会的时候,从端茶倒水的内侍到列班而立的高官,都提着一颗心,惴惴不安地盼着这朝会不要吵起来,皇帝不要大发雷霆。

    因为每次这样,都会连带一些不相干的人受累,甚至受罚,更甚者,会搭上性命。

    一次,皇帝被袁右相气青了脸,憋着一口气伸手拽自己的衣领口,偏偏那领口盘扣扣得十分整齐严密,他不顾朝堂上帝王的礼仪,抓着领子使劲扯,绷断了几颗盘扣,松开了领子,喘着气大喊:“把今晨伺候朕穿衣的内侍拉去杖毙,怎么伺候的,系这么紧是要勒死朕吗?”

    很快,门外传来杖落的声音。

    不等那内侍咽气,他忽然又喊,“这件龙袍谁绣的,织造司对吧,传令下去,所有参与制作这件龙袍的秀女全部处死——狗奴才,叫你们不尽心!”

    满朝文武大臣吓白了脸。

    这样的事情还有好多,皇帝心情不畅,不仅仅处罚内廷人员,还有官员,还有下面的办事人员,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忽然会想到哪件事,会揪住哪件事的辫子,然后就是一鞭子抽过去,牵扯一大片,杀的杀,抄的抄,流放的流放,闹得上上下下鸡犬不宁心惊胆战日夜不安。

    今天又是朝会。内侍们目送皇帝步入大殿,然后大家默默祈祷今天顺利,君臣不要起争执,正禧皇帝不要忽然发火,大家的脑袋还在这脖子上多留一天。

    但是,有些事是必须面对的个,根本没法绕。

    这一周今天尹左相有病告假,明天袁右相头疼发作,后天皇帝本人宣布免朝,三三五五耽搁下来,这每周一次的大朝会成为解决重大事情的重要机会。

    正禧皇帝刚在龙椅上坐端正,就有最新战讯上呈:“摩罗大军依旧滞留五胜关前后,形成围关之势,对周围村镇劫掠烧杀,但没有大范围动向。”

    正禧点了点头,“摩罗军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打探清楚了吗?”

    “兵府先后四次派出密探,除了前次的疫情之说,至今没有更准确的消息送回。”

    “都是一帮饭桶。”正禧皇帝有些气恼。

    还好,没有再做追究。

    “五胜关还是没有消息?”

    “回禀陛下,摩罗大军在五胜关正、左、右三门之外驻扎,形成半包围形势。如今形势严峻,我们的消息送不进去,关内也没有消息送出。”

    “如此说来,五胜关如今把守队伍是敌是我,依旧难以明确?”

    “……”

    正禧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大殿内一片沉默。

    战局不利,要不是摩罗大军自己出了问题,说不定现在已经打进关内,直捣西南大营,然后就是京都,那么此刻,他们君臣的皇位、官位还能稳坐如今?

    现在,摩罗大军原地休整,按兵不动,东凉这边却陷入了更加混乱的局面,争论多日,还是没有拿出更为明确有效的御敌之策。

    “难道我们现在只能坐等摩罗缓过起来,再次发起进攻?”皇帝问,目光炯炯,看着每一个臣子。

    这时候袁凌云站出来了,笼着袖子,一副老态,发生战乱这些日子以来,他明显苍老了,别的不说,仅仅是帮着皇帝看那雪片一样飞来的奏折,也够累的,还有每天和尹左相的争吵,那也是十分消耗精力的。

    袁凌云开口:“启禀陛下,臣赞同陛下观点。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如今摩罗国出现状况导致攻势滞缓,是上苍眷顾我东凉,所以臣以为,我们要趁这宝贵机会调整军事力量,迅速开赴前线,主动出击,打他个措手不及,把摩罗贼子赶出东凉国。”

    “启禀陛下,臣也完全赞同。西南大营完全有能力自己做好调整,只是需要补充部分兵力。”尹左相也站了出来。

    袁凌云瞅一眼尹左相,“臣以为西南大营早就是一盘散沙,摩罗进犯这些日子以来,西南大营都做什么了?除了日夜内耗,做出了那些有效的援助和抵抗?所以,当务之急是重整西南大营,树我东凉雄风。”

    尹相国踏进一步,忍着怒气:“袁右相的意思,那就是西南大营得换人了?你可有合适的人选?”

    袁凌云冷笑,只回答一个字:“有。”

    其实这个人选,早在那夜皇帝在静斋内召见左右相国之时,袁凌云就提了出来。

    但现在换了场合,现在面对的是满朝文武。

    “谁?”尹左相不死心,进一步追问。他就是要明知故问。

    袁凌云冲殿上抱拳:“陛下心中自有圣裁。轮不到我等多费口舌。”

    正禧皇帝沉吟,手指在纯金打造的龙椅扶手上轻轻叩动。

    袁凌云和二世皇帝相处多年,自然知道这位天子的心事,他不再犹豫,忽然跪倒,“陛下,国难当头,当由能者来挑大梁!如今罗简如何,大家有目共睹,战火燃起以来,足足在我东凉大地上蔓延小半年,西南大营抵抗无效,西南大营首领必须得换,刻不容缓!如今能统领西南、京中两营人马的人选,唯有京中大营李度念。”

    尹左相跟着跪倒:“陛下,罗简忠心一片,苍天可鉴,战局迟迟不能扭转,责任不全在于罗简决策不力指挥不当,一来摩罗国此次进攻属于蓄谋已久,二来,西南大营兵丁成分复杂,军心不齐,一时之间很难齐心协力一心退敌,罗简自己也有委屈——”

    这话又绕到那夜静斋内争论的老路子上去了。

    正禧皇帝气得眼睛冒火。

    说到底,都是怕动自己的下属势力,却不惜拿国家利益来做筹码。

    袁凌云磕头,喊:“陛下,当断即断,再这么拖延下去,对我东凉国大大不利。如今局势表面看去一时安稳,但实际上危机四伏,万一荒水、白沙、青尼、摩罗等过串通一气同时发难,真到那时,我东凉首尾难顾,四面受敌,可真是距离亡国不远了!”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文武大臣齐刷刷跪地。

    “袁凌云!”尹左相大喝,“你敢,这样出语诅咒我东凉国运?你是何居心?我东凉二世春秋鼎盛,英明国人,治国有方,连上天都频频眷顾,连年风调雨顺,可谓是举国黎民百姓安居乐业——陛下陛下,老臣恳请陛下做主,将这妖言惑众满口胡话的老东西拉出去处死!”

    正禧皇帝冷冷看着。

    他想起父皇活着时候,一次他们父子俩翻看前朝理政笔记,看到了一次朝会的记录。皇帝年幼,左右相主持国政,为一件事,左右相争得不可开交,最后交由皇帝裁决。小皇帝听得稀里糊涂,最后被逼哭了,哭着喊“朕也不知道你们谁对谁错,听上去你们都对——又好像都错——”

    现在这一幕也正在自己的朝会上演,如果闭上眼听,这两位相国的话,好像都没有错,都振振有词,都拿出一副为国为民忧患满腹的姿态,似乎都是为国可以赴死的忠臣。

    他心里不停地冷笑,觉得寒心,国难当头,还为自己小圈子的利益紧紧抱着不丢,这就是忠臣,这就是公心!

    尹左相一心护着罗简,居心明确。

    他看不清楚的是袁右相,他终于当众抛出李度念来了,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终于装不住了,扮演铁面清官这些年,终于露出尾巴了?那么下一步,会不会就是白峰?

366 波折

    静立皇帝身旁伺候的是一名小内侍,他看到陛下额角的青筋在突突跳荡。

    内侍的腿肚子都软了,他知道陛下心里的怒气蓄积到了最大限度,这是危险的信号,真不知道下一刻,哪个倒霉蛋又要为此而命丧黄泉。

    正禧皇帝终于喊道:“宣李度念来见。”

    难道这回要找李度念的麻烦?

    内侍一颗心终于落地了,不管死的是谁,只要这人选有了着落,那么今天这朝会上陛下的怒气都有了发泄口。那么接下来,他们这些人就又可以过一周安稳日子了。

    李度念来了。

    长跪,磕头,恭恭敬敬地回复:“陛下,让小将统领两营?小将惶恐,这副担子小将难以承担。”

    全场寂静。

    只有内侍的心在自己腔子里噗嗤噗嗤跳荡,难道不杀李度念?那,陛下这口气要在哪里发泄?他悄悄抬手摸了摸自己后脖子,这不知道这颗头能在这腔子上寄存多久呀——都是该死的战乱,快点结束吧——

    正禧皇帝有些意外,好看的丹凤眼望着李度念,“那,依你看来,什么人可以胜任?”

    满场再次寂静,鸦雀无声。

    李度念却不慌,磕头,“罗简。西南大营的罗简都监。”

    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尹左相首先站了起来,深深看一眼李度念,“陛下,李度念都监年轻有为,心胸宽大,实在是可造之材,可惜缺少边陲历练资历——”

    他这是第一次当众夸李度念。

    一直对白峰旧部抱有成见的他,忽然感觉李度念变得懂事了。

    所以他赶紧压着李度念的话往上踩,看似在夸李度念,其实谁都听得出来,一句缺少资历,就把李度念给否决了。

    眼前争论的美差,非罗简无人可以担任。

    袁凌云抬头看李度念,眼神复杂,似乎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苦苦推荐的人选在这紧要关头不但自己退缩,还把跟自己敌对的人推到了前面。

    他应该知道自己这些日子苦苦坚持的事,就这么输了,那些心血全白费了。

    他有些艰难地从青砖铺就的大殿地上爬起,再看一眼李度念,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默默退回自己的位置。

    满堂文武百官顿时互相偷看,交换目光,用无声的方式表达着惊讶、喜悦、愤怒,或者更多的心情。

    尹左相知道局势完全倒到了自己这边。

    他心里一阵狂喜,但是必须压着,不要外露,多年为臣,早就练成了老狐狸,早修出了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但是打铁必须趁热,他清清嗓子,再次上奏:“陛下,老臣以为,罗简统领两营,须得名正言顺,只有这样才利于他更好领导全军,为我东凉出征上阵,杀敌为国。”

    正禧皇帝不动声色看着眼前这一幕没有硝烟的风云变幻,他眉头一挑,“爱卿看来,朝廷须得给罗简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皇帝终于问到了正题。

    所有人心中明镜一样,尹左相苦苦相争的事情,可算是要有眉目了。

    尹左相已经是位极人臣,把文官做到了最高,现在如果那枚大印落到罗简手里,尹左相和罗大帅的联手,将达到东凉朝野文武最高权臣的势力巅峰。

    以后还有袁凌云的好日子过吗,肯定没有。

    左相势力范围的众人顿时窃喜。

    平时保持中立的那些人,顿时有人后悔,懊恼自己没有及早做出选择,没有站到尹左相的队伍里去。

    尹左相郑重再跪,“陛下,要罗简军令如山,指挥得力,非得帅印加身不可。臣恳请,陛下封帅。”

    果然,如此。

    满堂骚动,一股兴奋在迅速传播。

    哗啦啦,跪下了一大片,齐刷刷磕头,“恳请陛下授印。”

    须臾之间,尹左相的势力范围,这就扩大到了平时的双倍。

    皇帝回头,看小内侍,“那枚帅印,收在哪里?”

    小内侍赶紧跪下,磕头如捣蒜,帅印不由内侍管理,陛下难度忘了,陛下这是什么意思,他实在猜不透。

    小内侍猜不透,不代表别人猜不透。

    皇帝虽然贵为天子,但是被他的臣子们逼到了这样的境地。

    看来是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众人目光炯炯,等着正禧皇帝宣布封帅。

    这时候一个人再次磕头,声音洪亮,“陛下,小将有比罗简更合适的人选推荐。”

    小内侍愣了,而皇帝的目光也正在愣愣盯着李度念看。

    此情此景,小内侍知道皇帝的危局解了。自己的也解了,他赶紧爬起来躲到一边,悄悄擦着满脸的汗。

    这个解局人,就是将棋局推入死局的李度念。

    李度念好看的眼里精光闪闪,一脸光明磊落,“陛下,小将以为,要彻底荡平摩罗,震慑南边青尼,安定北边荒水、西北白沙,还东凉国一个长久平安昌盛之世,非得当年的白老将军白峰出面不可。”

    白峰?

    白峰。

    这个曾经不断出现在一世皇帝的朝堂和后庭之内的名字,后来又出现在二世的理政之日,再后来忽然消失,像暗风一样在私下里流传,再后来就彻底消失了。小内侍进宫迟,所以几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他有些好奇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殿下两班文武,顿时面面相觑。

    袁凌云首先出班:“陛下,不可,此人万万不可。”

    这话再一次出乎了大家的意料。

    震撼效果甚至比李度念推荐白峰还得来强烈。

    李度念推荐白峰,初看有些意外,细想还是能够理解,大家首先想到的是,李度念和白峰的旧有关系。

    但是袁凌云反对白峰,却大大地不合常理。

    尹左相本来对李度念的反复无比恼怒,正要寻找反驳的说辞,没想到袁凌云来了这一出。

    只能先看看这老东西又要拿出什么歪理邪说来糊弄陛下。

    正禧皇帝比尹左相更吃惊。

    就在刚才,李度念说出推荐的人选,他心里起了几个波浪。第一反应是,李度念和白峰,这对昔日的大帅和麾下小将,果然情义深重,至今难忘。平时深藏不露,到了紧要关头,李度念果然露出了真实面目。

    他眯起眼睛悄然观察,发现李度念那年轻的面庞始终望着自己,目光清亮,整个神态十分坦然,一点不像心存私念的人。

    皇帝不由得疑惑了,难道李度念真的只是出于公心,不存私念?不是拉帮结派?难道自己错怪人了?

    袁凌云呈词:“老臣反对白峰,自有老臣的理由。不信陛下可以请大家看看老臣昨夜接到的密折。”

    双手果然奉上一本折子。

    小内侍弯腰来接折子。

    折子一脱手,袁凌云紧跟着说道:“据老臣这些年暗派的专线观察监督,那白峰自从回归乡里之后,萎靡不振,不思进取,不联络昔年旧部,不和官府迎来送往,不为自己儿子孙子谋求前程,不为自己亲戚朋友出面谋取利益,不关心国家大事,只知每日粗茶淡饭粗布衣衫,过着最最普通平凡的乡野老汉生活。

    在老臣看来,这不该是一个昔年东凉国叱咤风云的元帅该过的日子,他应该占地千倾,豢养家奴无数,妻妾成群,独霸一方,干预官府,至少做清州府地面的一名乡绅。”

    袁凌云越说调门越高,最后单瘦的脖子高高撑起,老脸通红,一副和人吵架的驾驶。

    不少人为之动容。

    正禧皇帝的脸上也终于露出惭愧之色。

    那折子是清州府每月必送的密折,一开始由皇帝亲自拆看,后来他看到年年月月都是一个内容,实在没有什么有用价值,所以干脆都推给了袁凌云。

    那上头的内容只有几个字:安分度日,只做良民。

    折子在朝臣们手里传看,每个人都看到了那八个字。

    折子出自清州知州之手。

    对今天这朝堂上的文武百官来说,一个地方的知州,只是小小人物一个,而白峰的功过由一个跟双方势力都无关的底层小人物来说,自然是最可信的,也是公正的。

    正禧皇帝忽然有种豁然的感觉,他缓缓咳嗽,“这件事不用再争了,朕决心已下,重新启用白峰。”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但是,帝王一言,金口玉言,没人敢再说个不字。

    大朝会终于落下帷幕。

367 三拜

    慈母塔小院外的屋门口,啪啪的拍门声惊醒了酣睡中的护卫们。

    他们从宿醉中睁开眼,领队首先跳起来往门口扑,发生什么事了?

    是不是小姐出什么事了?

    门口俏生生立着那个经常跟他们打交道的小丫头,深儿。

    深儿身后是秧儿。护卫们自然认得他们家小姐的贴身侍婢。

    “发生什么事了?小姐有什么吩咐?”领队忙乱地掩饰着自己的宿醉刚醒和还没梳洗的狼狈模样,慌慌张张的问。

    他第一感觉是小姐肯定出什么事儿了,不然秧儿姑娘不会亲自来找他。

    完了完了,都怪他们嘴馋,贪酒误事,而且是酩酊大醉。

    秧儿轻轻施礼:“护卫大哥,里头有事请你进去。”

    里头有事?

    领队心里越发忐忑,偷看秧儿面色,小丫头面色平静,看不出悲喜。应该是小姐没事吧,如果小姐真出了事,秧儿肯定已经哭得不成样子。那就是小姐得知了自己带头喝酒的事,要当面斥责惩罚?

    罚就罚吧,只要小姐没事就好。

    领队稳稳神,跟上两个小丫环进门。

    自从住在这里,他们这些大男人就从来没有踏进这扇门一步的机会。

    秧儿带路,一直把领队带到了张小姐门口。

    “小姐有话跟你说。”说完秧儿进去了。

    领队收住脚步,腰恨不能弯成一只大虾,心里说究竟啥事,小姐的病严重了需要交代后事?那也不应该跟自己交代呀——难道真是要追究昨夜喝酒的事,可她深居院里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那姓白的走漏了消息?姓白的看着挺靠谱一样人呀,竟然是个长舌男?

    “让进来吧。”一个女子的声音说。

    领队听得出,这是那个哑姑。

    “你说进来,那就让进来吧。”是一个陌生声音。

    领队低头弯腰,亦步亦趋慢慢进屋。然后慢慢抬头,先看到了哑姑,这姑娘据说是某个大户人家的童养媳妇,不过终究是穷人家出来的,所以经常抛头露面,他们看到她不是稀罕事。

    稀罕的是,他看到了自己家的张紫蓝小姐。当然,他是第一次见,但是这屋里除了哑姑,秧儿,没有第三个人,那这个人必定是张知州的女儿了。

    张小姐平时在知州府里过的是深居简出的大家闺秀的日子,所以他们这些低等护卫根本没时间见到。

    就连几月前奉了张知州大人命令护送小姐一路赶往忘世塔并且再后来的日子里一直守卫小姐的安全,但是他们这些人从来都没有亲眼见到小姐真面目的福气。

    想不到今天见了。

    小姐自然很有小姐的模样,长得好看,穿戴也好看,真是亭亭玉立。

    领队匆匆扫一眼就低下了头,他不敢直视。

    “这是二百两银子,你拿去和弟兄们分了吧,这些日子跟着我出来,受苦了。”小姐说,小姐的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一听就是从小家教很好的女子。

    领队赶紧接了。

    “回去准备吧,经过这些日子在忘世塔早晚祈祷,再加上我精心调理,如今你家小姐的病好了,可以回去了。”哑姑说。

    领队惊讶得差点银子脱手,他不由得再次抬头看小姐,确实,小姐看上去面色泛着微微的红润,头发乌黑,身形不肥不瘦,一看就是一个健康人。

    原来小姐真的好了!

    “最好是今天就出发吧,出来这些日子,爹娘肯定想我了。我想马上启程回去。”张紫蓝轻轻说道。

    领队告退,一溜风跑出院子,直奔他们住的小屋。

    “好了好了——我们小姐好了——”领队欢叫着冲进门,哗啦,一锭银子丢给一个弟兄,哗啦另一锭抛进另一个人的怀里。

    二百两银子很快分完,五个人每人四十两。

    白花花四十两纹银,也算不少了。

    其中年龄最小的一个护卫捧着银子有些傻眼,干脆放进嘴里用牙咬,咯嘣,咬出一道白印。

    “是真的?!”

    弟兄们欢叫。

    银子是真的,小姐的病痊愈了也是真的。

    这么说来,他们住在这离家很远的地方,提心吊胆做护卫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可算是结束了啊,这段日子在这里日子太枯燥了。

    大家迅速拾掇东西,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好拾掇的,也就一点私人用品。很快便已经各自打了个小包袱,头领喂马套车,不出一个时辰,大家就等在忘世塔小院大门口了。

    大门开了,走出张紫蓝,张紫蓝穿一件浅白的棉布衣衫,左胸口别一朵小小的红花。长发也只是简单的发髻,只在左鬓边点缀着一排翠绿色螺钿,脸上未施脂粉,显得唇红齿白,本色素净。

    众护卫只是偷偷扫一眼,哪里敢仔细看小姐容颜长相,但是大家心里更踏实了,小姐确实看上去是一个健健康康的人,看不出有半点病象。

    想到来的时候,马车里载着一个病怏怏的,据说病入膏肓的小姐,现在护送一个活色生香的小姐回去,护卫们心里那个高兴,互相交换喜悦的眼神,这一趟回去张大人肯定高兴,一高兴肯定有赏钱。想到这些每一张脸上顿时洋溢起欢快的笑容。

    有一个人很不高兴。就是柳万。他嘴巴高高撅着,眉角耷拉,一副无精打采如丧考妣的衰样。

    “媳妇媳妇,你就带上我嘛——保准听话,保准不乱动,保准不影响你和张小姐的心情——”他像个跟屁虫一样黏糊着哑姑。忽然抬脚,要脱鞋,“我知道张小姐车里香喷喷的,你担心我会弄脏香车?不会的——你闻闻嘛,人家脚丫子不臭,昨夜睡前洗的,还有这头发,也是前儿才洗的!”

    说着真的弯下腰扒鞋。

    “你敢!”哑姑喝,伸手揪住柳万后衣领子,扯得蹬蹬蹬后退。

    “谋杀亲夫啦——救命啊——”柳万夸张地大喊大叫。

    看得几位护卫目瞪口呆。

    这据说是灵州府出来的富户的公子哥儿跟他媳妇,小夫妻怎么这么有意思呢,当这么多人的面就敢如此打情骂俏?也太没规矩了吧!

    最小的护卫忍不住吃吃笑。

    不过他们的领队没笑,回头冲身后的护卫瞪眼,“有什么好奇怪的?别小看了这小娘子,小小年纪本事可强着呢,我们小姐就是她调治好的。”

    这是事实,护卫们顿时噤声。

    哑姑伸手摸着柳万的脸,“好好听浅儿的话,不许捣乱,不许登高趴低,注意安全,我很快就回来。”

    “还有‘杀人放火’呢,许不许我干?”柳万顶嘴。

    哑姑不理他,拉着张紫蓝往塔下走去。

    深儿早拿着备好的香火,两个人进了塔,在一张木桌前的香炉里插了香,哑姑却不拜,张紫蓝倒是很用心,恭恭敬敬跪下去拜了三拜,双手合十说道:“这里一没有佛家的如来观音,二没有道家的玉皇老子,我张紫蓝今日所拜,一不是神,二不是仙。此三拜,拜的是这人世间的一位好姐妹,她在我最走投无路死路一条的时候帮了我,还有这些日子的亲自陪伴,我们母子两人的命都是她救的。

    这样的大恩情,我一辈子不会忘。这一去,山高路远,也许再也不能常见,心里的话语也不能跟第三个人诉说,只能借助这座白塔,略略表一表小女子内心的诚愿,愿妹妹一生平安快乐,夫妻和顺,活得幸福。”

    轻轻低语,盈盈跪拜。

    哑姑静悄悄立在身后听着。

    当听到她说祝愿自己夫妻和顺,平安快乐,心里竟然涌上一抹伤感,这些平凡人间的幸福,自己究竟能不能得到呢,她觉得有些缥缈。

    张紫蓝拜完出门,回头深深看一眼高高耸立的塔,嘴角含着一抹凄苦的笑,这里留下了她人生中最难忘的记忆,这辈子都可能再也没有机会再来这里,她想把它的影子深深地铭刻在自己的内心。

    陪着张紫蓝回去的,除了秧儿,哑姑也一起走。

    柳万看着哑姑真的不带自己,她自己钻进了张紫蓝的马车,连头都没回一下就要走,他扑上去拽住车帮,“臭婆娘,真狠心!希望你在梁州街头碰上四姐,被她抓住卖掉!最好卖进人窝里去!”

    听到四小姐和人窝,深儿也扑上来抱住哑姑胳膊,“小奶奶,你千万千万不能去啊,四小姐可是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的。”

    哑姑若有所思地看着车外相送的人,深儿浅儿长安和柳万,还有一个白子琪,她目光在众人脸上看一圈,眉眼低顺,浅浅地笑了,“我会平安归来的——放心吧。”

    娇嫩的双唇间吐出最后三个字时,终于目光抬头,似有似无地看了一眼白子琪。

    马车载着三个女孩子走远了。

    白子琪望着马车腾起的尘埃发呆。

    柳万把院门大大地打开,“白表哥,这回你就大大方方进来玩吧,可恶的护卫们撤了,臭婆娘也不在家,这院子里就是我说了算,你想进来玩多久都可以!”

    小九子也跟着进来,深儿要锄菜地里的草,那小九子凑上去帮忙,很快两个人就熟稔了,有说有笑的。

    白子琪却不进屋,向着白塔走去。

    柳万蹬蹬蹬跟在他身后,小屁虫一样献着殷勤:“这塔原来只能上到七层,现在可好了,被臭婆娘找人修好了,能一直爬到最顶端去。白表哥你不知道,那个臭婆娘可有本事了,修理塔梯的钱可都是她从张小姐老爹那里骗来的,一万两银子呐,根本没花完,可是她吝皮,连带我去梁州街大吃一顿都不愿意!真不知道她攒着钱做什么?难道是给自己买嫁妆?”

    白子琪被这话逗笑了,摸着柳万的头,“她是你媳妇,她攒的钱自然都是你们两口子的,她人都是你的了,难道她以后买嫁妆还能嫁给别人?”

    柳万摇头,神情有些古怪,两眼亮灿灿盯住白子琪看。

    白子琪觉得不自在,心里也有些虚,故意装作没事:“看什么,不认识了?”

    柳万嘴一撇:“真假!你和她,你们都太假了。明明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为什么总是不承认呢,还装作没事人一样。我真是看不下去了。你还要我怎么做,我把休书都写了,她已经不是我媳妇了。”

    柳万显得很委屈,就像费尽心思做了好事却得不到肯定的孩子。

    白子琪被说破心事,顿时有些羞愧。

    但是他不得不正眼好好地重新打量这孩子,这孩子在他印象里,一直病病歪歪疯疯癫癫的,也就是个被羊癫疯折磨得半死不活的小屁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透彻了?

    柳万却不逼迫白子琪再承认什么,他只顾顺着楼梯往高处爬去。

    还不容易臭婆娘不在,他可以好好玩了,但是身后很快就传来浅儿的喊声,“万哥儿,你慢点——小心滑倒——你等等奴婢!小奶奶不许你一个人去那么高的地方你忘了——”

    柳万回头给白子琪吐舌头,一脸苦恼,“唉,没办法,作为一个男人,妻妾成群就是这样,不自由啊——”

    这回白子琪笑了,笑得脸抽筋。

368 帝心

    夜深了。

    勤政殿内,时光在御书案一角的沙漏里一刻不停地流淌。

    刘长欢屏息静气静静跪在书案前,双手里抱满了纸盒,盒子里密密麻麻载着厚厚一摞子密折。

    “都在这里了?”皇帝问。

    皇帝不抬头,目光在手里的折子上飞快游走。

    “都在这里了陛下,清州府秘密专折这些年都是分开藏的。一年装一个盒子。奴才分多次把柜子里的盒子都搬来了。”

    正禧皇帝加快了速度,哗啦哗啦翻阅,每一张折子打开都匆匆扫一眼,上头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他也早都看过,这些年没事玩味这些折子上的内容,已经不自觉地成为他一个没事消磨时间的乐子。

    但是现在他很烦躁,心情低劣,看到每一个字都很烦。

    但是他必须看,他逼着自己看,似乎今天朝堂上脱口而出的那个决定,是一块石头横在他心里,他需要从这种翻阅陈年旧折的过程里抵消掉内心的悔恨,或者说,他需要为自己下一步的反悔寻找一个有力的证据。

    以前的折子内容比较详细,但是琐碎无聊,每一张上头写的无非就是白峰家这个月买了多少柴米油盐,那个月扯了多少布匹做衣裳,又一个月家里熬药了,据说给白峰儿子怀孕困难的小妾买的草药,再下一个月,报告说白峰对孙子很溺爱,成天逼着孩子念书,还拿板子打屁股了,孩子的娘心疼孩子看着只抹眼泪……

    皇帝看完一个丢开一个,再换一个。

    一个折子里写道:“入冬了,清州府寒流来得早,白府生了炭火,白峰斥责儿子败家,还没有数九寒天就生炉火,太浪费奢靡了。”

    这也叫奢靡?

    正禧皇嘴角上翘,笑了。

    在抓起一个折子,上头的内容倒是有点价值,这样写道:“有行伍打扮四人从远处骑马而来,要见白峰,白峰拒之门外。来人在门外苦缠三日,无果而返。”

    这才是真正有价值的,也是高居京城之内的帝王想看到的。

    可惜这样的内容实在太少。

    再抓起一个折子,看着看着,皇帝哈哈大笑,“都是些什么鸡零狗碎乱七八糟!清州府前知州王大海真是长了一副猪脑子,这些也值得郑重其事地写进密折还专程送进京来?”

    骂着,将折子砸向地面。

    刘长欢膝行过去捡起折子。

    “你来念念——”皇帝命令。

    刘长欢真的就打开往下念。

    一个老公鸭嗓子一字一字念着:“白峰儿子白玉麟,三月初五跟友人外出喝酒,微醉,一起去青楼买醉。和翠花楼雏妓小凤儿缠绵难舍,遂许愿为此女赎身,娶回家中做妾。白玉麟回到家中,妻妾一心,集体大闹,集体抗议娶一风尘女子进家。此事以妻子白陈氏出面托人牙子买一个十六岁女孩进门收房,白玉麟向妻妾们起誓,从此再不踏进翠花楼,收尾。”

    合上折子,刘长欢抬脸看皇帝。

    皇帝忽然翻起身问:“你为什么不笑?朕肚子都要笑破了——王大海这王八蛋别的本事没有,钻人家墙角打探这类小道消息倒是很细致啊——”

    刘长欢的老脸有些艰难地扯了扯,他老了,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其实挺恐怖。

    皇帝再翻看,到了新一任知州上任,折子内容简单明了,几乎千篇一律,只有几个字,“如旧。安分度日,只做良民。”

    如旧,如旧,如旧……安分度日,不见和旧部联络,少和外界来往,不惹是生非,只留一个小小的练武场,说是为了舒活筋骨……

    皇帝忽然烦躁,双手在案几上狠狠抹过,折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吓得门口侍立的小内侍身子轻轻打个哆嗦。

    刘长欢磕头,“陛下,既然不好看,咱就不看了,早点安置吧,这么熬着您的身子骨可怎么吃得消?”

    皇帝揉揉发昏的双眼,低头看案下,那个跪着的内侍,红衣白裤,红衣鲜艳,白裤洁白,但是鬓边的头发赫然露出一束束白色来。再看他的脸,也布满了细密的皱纹。

    刘长欢竟然也有了老态?

    他笑了:“老刘,你多大年纪了?”

    老内侍敏感地打个哆嗦,赶紧磕头:“陛下,老奴五十有四。”

    “五十四,那也不小了啊——当年先皇薨逝之时,也才五十九岁。五十四和五十九,相差能有多少呢——”皇帝喃喃。

    刘长欢忐忑着,小心翼翼问道:“奴才哪能敢跟先皇相提并论,再说奴才们卑贱如草,不值得陛下关怀——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心血来潮忽然要问这个?”

    皇帝却答非所问:“五十四岁的人,你觉得自己和年轻那会儿相比,有什么变化吗?”

    变化?刘长欢摸不着头脑了。

    “你的心态,你的精神头儿,换句话说,就是你觉得你现在心里还有什么野心吗?就是年轻那会儿想要去做的事情,现在还会拼命去做吗?”

    刘长欢想了想,摇头:“老奴多谢陛下对老奴的疼爱,这些年一直没有换老奴回去休息,能一直侍奉陛下是老奴的福分。但是说实话,老奴确越来越觉得年迈力衰,做不好事情了。有些事连想想的心力都没有了。老奴如今只盼着陛下您身体健健康康的,咱东凉国平安稳定,大家都过太平日子。别的嘛,再也不想了,觉得那就是梦,想了没用,还不如不想了。”

    刘长欢一脸诚恳。

    正禧皇帝沉思,“是梦,不想了——那么老刘,您来告诉朕,一个就要奔七十岁的人,他还还会怀揣野心吗?”

    刘长欢不笨,知道皇帝指的是谁。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不会。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到那个年纪,已经是上苍的恩外眷顾了,要是老奴能活那么大年岁,一定每天好好晒晒太阳,养养花儿,想吃什么吃上几口,想睡了多睡一会儿,别的嘛,真的就不想了。也实在没有精力想了。”

    听完这话,正禧皇帝脸上的疲倦慢慢散开,笑了。

    好像拿定了什么主意。

    刘长欢看在眼里,心里感慨,做帝王难呐,人人都只看着这把龙椅金碧辉煌,却不知道要在这上头坐稳坐好,要付出多少世人难以知道的煎熬。

    皇帝盯着刘长欢,忽然问:“你既然都这么大年岁了,为何还穿着红衣白裤?不觉得滑稽难看吗?”

    刘长欢摸不着头脑了,怔怔看着龙椅上歪坐的皇帝。

    皇帝眼神流转,露出少见的温和。

    刘长欢不那么紧张了,“穿了这些年,早习惯了,老奴自己不觉得难看。”

    但是皇帝抬手:“起来吧,那些活儿叫年轻人去干。你呀,有些事朕忘了,你自己怎么从来不主动念叨念叨呢——明早朕就告诉内侍府,你升任总管事吧。苦了一辈子,也该轻松轻松了。”

    喜讯来得太突然,刘长欢差点被砸晕,他跪在地上咣咣咣磕头。

369 缜密

    人逢喜事精神爽,张知州派出的护卫们看到小姐痊愈,自己也终于能结束在忘世塔外日夜做安全护卫的苦差,这就回去了,一个个心里高兴,精神头就特别足,快马加鞭,疾驰而行,要不是怕颠着车里娇贵的小姐,真是恨不能从僻远的山茅子飞回到到繁华的梁州州城去。

    “慢点——慢点——小姐久病刚好,身子骨娇着呐,磕着颠着可怎么好——以为小姐像你们一个个皮粗肉糙的呐——”领队骑在马上,那马总是要比马车跑得快,领队只能走一会儿又折回来,绕着马车走一圈,指责驾车的人太快,但是骂完了他自己又马蹄哒哒跑到前头去了。

    哑姑掀开一点帘子看外面,被这情景逗笑了。

    张小姐不笑,蜷着身子,伸手在衣襟下轻轻揉,一脸痛楚。

    秧儿时刻关注着她家小姐,注意到这动作顿时担心,“痛得厉害是不是?”

    张紫蓝点头,“越来越痛了,感觉要涨破。”

    哑姑打量,看到张紫蓝的胸部高高凸起一对山包,简直要把衣服给撑破跳出来。她知道那是奶*水太多了,自孩子送走后过了一夜又这半天,确实攒下了太多的奶*水。

    “这么下去可怎么是好?不会涨出病来吧?”秧儿噙着眼泪发愁。

    哑姑从衣兜里摸,摸出一个瓷瓶,递到眼前,“停奶药,昨夜为配这个,有人可是少睡了两个时辰。”

    张紫蓝接了,打开看,小药丸,一粒一粒团得圆溜溜的,她赶紧取一粒放进嘴里。

    然后把药瓶捏在手心里,那手伸过来抓住哑姑一只手,紧紧捏着,声音轻轻地说道:“谢谢你,想得真周到。可是——”她眼神可怜巴巴看着哑姑,“我都胀痛成了这样,长念会不会很饿?不知道兰草能不能给他找到可以喂奶的乳母?还有,他肯定认生,宁可饿着也不吃别人的奶,那可就遭罪了——”一直强忍着的泪水像决堤的闸门开了,扑簌簌淌,“我好想他,不知道这辈子真的还能再见吗?以后见了面,他还认得我吗?”

    说的都是傻话,鸡蛋上不长毛的废话!这都什么时候了,她还沉浸其中不能自拔,这完全就是要害死人的节奏!

    哑姑暗暗生气。

    有气也不能发泄,不是时候。

    她伸手压在自己嘴唇上,示意张紫蓝主仆快嘘声。

    张紫蓝瞄一眼车厢前头,虽然里外是隔开的,但那只是一道薄薄的木板,她也知道自己失态了,吓得脸苍白,不吭声了。

    哑姑倒是从容,伸手过去捏紧张紫蓝的手,小小的身子靠在她身上,轻轻一字一句地耳语:“请你记住我现在的说的每一个字。回去以后,踏实过安稳日子,记着你是大小姐,是千金之躯,是名门闺秀,你这趟出来只是治病祈福,我的医术不赖,但是那忘世塔更灵验,你的病大半是这白塔的神灵保佑才好起来的。所以,回去以后撺掇你爹把这事儿宣扬出去,宣扬得越玄乎,对你的名誉越有好处。

    还有,以后的日子很长,你得一步一步去走,没人可以帮你,我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了,就连秧儿,也得离开。尤其秧儿,你以后不要经常联系,免得漏了风声。

    你也大了,以后你爹娘肯定让你出嫁,你要面对你的婆家,你的夫婿,还得为他生养儿女,所以,你得尽快忘了长念,只有忘了才是对他最大的爱。忘了,你才能全心全意做一个合格的张家大小姐,做别人的妻子。

    我能帮你的也就到此为止。”

    说完,从衣兜里往出掏,是几张写得工工整整的药方子。

    “这个是帮你消减脂肪恢复身材的,这个是补充气血的,这个是养颜美容的,你悄悄派人抓了草药,回来自己配置。按方子坚持用,会对你有很大的帮助。”

    张紫蓝接了方子,哑姑却再也不看她的脸,扭头去看车外的沿途风景。

    张紫蓝其实早就知道自己昨夜别了儿子,可能这辈子很少有机会能再见了,但心里就是不愿意面对残酷的现实,而是自欺欺人地抱着幻想,现在听到哑姑说得这么明白清楚,她心里一阵疼痛,身子一个劲儿下坠,一颗心再次痛得抽搐。

    但是,有些疼痛,只能自己面对。

    秧儿接过方子看看,顿时欢喜:“这些都是小姐正需要的!你想得真周到,谢谢你。”

    哑姑扫一眼这个一直很骄傲的小丫头,从知州府出来的丫环,觉得自己比谁都高贵,现在终于愿意诚心诚意对别人说一声谢谢了,真是难得。

    但是该敲打的还是得敲打,尤其最应该敲打这个容易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

    哑姑板着脸,压低声音:“你,秧儿,以后的担子有多重,你自己知道,你必须挑起来,尽心尽力地拉扯好孩子。还有,管好你的嘴,不许走漏半点风声。以后哪怕长念长大问起身世来,你也不能松口,因为你要知道,这关系到你小姐的声誉,还有小姐、你自己、长念,你们几个人的身家性命。”

    这都是实情。秧儿不得不信服地点头。

    “还有,以后做人低调着点儿,离开她以后,你不再是大小姐的贴身侍婢,而只是一个哥嫂早死孤苦无依的村姑,带着自己的小侄子要在陌生的环境里讨生活,所以,有多少磨难等着你,你得有心理准备。”

    秧儿被这一番话说蒙了,讷讷怔着。

    “我们要在梁燕开一个万记妇婴馆,长念会在里头有一部分股份,经营的事自有兰草,你只管带着孩子在杨大娘家安分度日就是,不许欺负别人不许惹事是非!更不许告诉任何人你是知州府里出来的丫环。你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乡下女子。”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秧儿的脸红一片白一片,偷偷看她小姐。

    张紫蓝神色犹豫,有些不舍,也有些不忍地看着秧儿。但是慢慢的,她的眼神坚硬起来,点了点头,拉起秧儿的手,“听她的,我们都听哑姑妹妹的安排,不会有错。要想活下去,只能这样了。等回到府里我就求老爷放你走。走出张家门,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从来都没有认识过。”

    秧儿想到真的要离开小姐,离开知州府,顿时心慌,但是又不敢说什么,再说只有离开小姐,自己才能和哥哥唯一的骨血在一起,拉扯他长大——她闷闷地坐着发呆。

370 闻难

    梁州府到了,马车在梁州街头粼粼而过,张紫蓝和秧儿都没有心情看外头的热闹,只有哑姑一个人掀开一角帘子,默默瞅着外面。

    外面是真热闹,哗啦啦过来一群人,刚过去,呼啦啦又来一群。这些人都慌慌张张的,好像后面有饿狼在追赶。

    街头没有从前那种整齐有序的热闹,这热闹是凌乱的。人群中看不出丝毫的悠闲和从容,扶老的携幼的,慌慌张张地赶路。

    护卫领队带着弟兄们紧张地护着车子,在人群里穿行。

    等走到主街的中心地面,人群乱嚷嚷地拥挤,竟然走不通了,马车死死卡在人群里寸步不能前进。护卫领队着急,大喊:“让开,让开这是张知州府里的马车——还不快让开——”奇怪的是人们并不避让,而是一个个漠然地慌乱地拥挤着,似乎不知道张知州是什么鸟儿。

    气得护卫要拔刀示威,张紫蓝赶紧制止:“绕道走吧,何苦惹事儿呢——我们这些日子不在,不知道梁州发生了什么——”

    哑姑一直看外头,忽然她掀开帘子跳了出去。

    “哎——我们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不能抛头露面!”秧儿喊。

    但是那女子哪里会听劝呢,早就挤进最乱的人群里去了。

    秧儿撇嘴,给小姐嘀咕:“就是欠教养她!”

    小姐瞪她,“你就不能少说点?她能和我们一样吗?她这样的女子,和我们不一样,以后不许你对她指手画脚阴阳怪气的。还有,她说得没错,你这脾气是该好好改改了,不然以后会害了我们所有人。”

    说完竟然不再理睬秧儿,而是悄悄把眼睛贴在帘子背后寻找那个哑姑。

    气得秧儿就差哭起来。

    哑姑直接往人多处走,一直穿过乱糟糟的人群,走到最深处,才发现是一口大锅高高架起在来,下面烧着木柴,锅里热浪沸腾,一个和尚手里握着长把勺子在锅里翻搅,几个小和尚在抬着米袋子往锅里撒米。

    人群乱糟糟围着大锅,手里一个个举着脏乎乎的破碗,那眼神里都是饥渴难耐的渴望。

    哑姑看呆了,深呼吸,左右观察,明白过来了,这是有寺庙在施粥呢,而这些围着锅来抢粥吃的人,都是贫苦人。

    哪里来的这么多连肚子都吃不饱的穷人?平时梁州街头有这么多花子吗?

    她看到一个老汉拉着一个**岁的小男孩,也挤在人群身后希望分到一勺粥,但是老的老弱的弱,根本不是别人的对手,挤了半天还是在外围打转,急得小男孩眼泪汪汪。

    哑姑摸了摸怀里,那里揣着一个馒头,早晨出门时候,浅儿怕她这一去张紫蓝主仆不好好招待万一饿着,硬是包了一包馒头叫她带着,她嫌麻烦只带了一个。

    她挤到男孩面前,从怀里掏出馒头递过去,问:“大爷,你们从哪儿来?为什么要排队讨粥吃?”

    男孩的小脏手一把抢过馒头大口就吃。

    老汉看到这姑娘没恶意,再说他祖孙俩就算再努力也实在没有讨到粥的希望,还有,孙子手里有了这个大馒头,今天孩子的生计可算是有着落了,所以干脆也就不去抢着讨粥了,给哑姑赔笑,“谢谢你,好心的姑娘。现在这一个大馒头,可是能救命的呀——难道你不知道,发生战乱了呀,摩罗国打进来了,灵州府早就乱了,死了好多人呀,可吓人了!——现在梁州地面也不平安了。”

    哑姑吓了一跳。

    老汉正是从灵州府逃难过来的,他很善谈,这一路真是吃尽了苦头,真是有苦没处说,现在这穿得干干净净的姑娘有兴趣听,他干脆一股脑儿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老汉一口气说完,最后一把拉过孙子,“这位好心的姑娘,你能收下这孩子吗,给你们家做牛做马都成,只要能给一口饭吃,能活命就成——跟着我迟早得饿死——”

    哑姑看孩子,孩子已经把馒头吃光了,又用饥饿的目光望着哑姑。孩子的目光单纯又可怜巴巴,哑姑心软了,有些为难。

    这时候旁边一些没讨到粥的穷人注意到这边有好心人能救他们,顿时跟着挤过来,乱纷纷把孩子往哑姑跟前推。

    “好心的姑娘,把我这孩子也收下吧,不要钱,只要给一口吃的就成——”

    “送给你比卖给人贩子好啊——,一看你就是好心人——”

    “求求你了——”

    恳求声潮水一样吵着。

    一个老奶奶甚至扑腾一声跪下了,磕头,“姑娘姑娘,好心的姑娘,你收留了我这老婆子吧,**天没吃过一口面食了,实在饿得慌呀——”

    “我——我——”哑姑左右为难,看面如菜色的孩子都可怜,看衣不蔽体的老奶奶也可怜,她心里简直乱了,脑子里嗡嗡嗡响着,想拔步走,逃离这里,可是已经走不脱了,她被团团围住,有人甚至伸手拉扯衣衫,“要不施舍一点钱吧,一看你就是有钱人家出来的——”

    简直像被医闹围住了某个医生。

    哑姑这才慌了,赶紧往出挤,可是已经出不去了,呲溜,衣袖竟然被撕破了。

    她双手抱住自己身体,猫着腰往出跑,心噗噗跳,这一趟真是给自己惹麻烦了。

    “干什么——都干什么?为难一个姑娘算什么本事——有本事来我这里抢馒头啊,大白馒头,一大包——”

    一个声音在不远处喊。

    顿时人群哗啦啦撤走,向着另一个方向挤去。

    “真的有白馒头——快去抢呀——”

    更多人哗啦啦撤走。

    哑姑的围困被彻底解除。

    她孤零零站着。

    只有老汉和小孙子没走,赶紧凑上来,老汉刚才为了护着哑姑,他自己不知道挨了多少乱人的践踏和推搡,头发散乱,满脸是土,小男孩也一脸泪痕。

    小男孩跑上来拉住哑姑的手,“姐姐,快走——”

    哑姑这才如梦初醒,慌乱中从衣袖中摸,摸出一块碎银子塞给男孩,“照顾好爷爷啊——”

    丢下话拔步就跑。

    小男孩在身后喊:“姐姐——”

    哑姑有些心软,但是没有回头,她一个小小弱女子,在这乱世当中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和命运要怎么样,又哪里有能力帮助每一个路遇的可怜之人呢。

    她没有去找马车,而是匆匆往人群里挤,她得看清楚那个替她解围的人是谁。

    但是人群乌压压的,只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难民当中起起伏伏,那身影依稀像白子琪。

    他竟然一路跟到梁州来了。

    这又是何苦来呢。

    她叹一口气,转身离开。

    哑姑刚坐上马车,领队就迫不及待地后退,绕开正街,从偏僻街巷往知州府赶去。

    “满梁州街头都是难民——不知道灵州府乱成了什么模样——那些人,他们还好吗?”

    哑姑望着车外乱嚷嚷的难民潮,自言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