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玉经全文阅读 第36分节

351 群闹

    柯掌柜戴着一副石头眼镜,坐在徐歪嘴坐诊时常坐的那张木桌前,眯着眼睛乐悠悠翻看眼前的账本,看一会儿,抿一口香茶。

    小柯子新近升了副掌柜,也涨了工钱,扯了九紫稠缝了一件新长衫穿上身了,顿时有了气势,不再是那个见了总哈着腰的小伙计,还真有了几分掌柜的气度。

    小柯子站在门口招呼客人,柜面上自然有新雇的两名活计忙活。

    这几天生意不是一般的好,简直是应接不暇,晚上关了门,他陪着柯掌柜数钱,数到大半夜还舍不得睡。

    他知道柯掌柜看的是一本假账,是准备应付徐大夫和那个叫哑姑的小姑娘的,真正进账数目只有他和柯掌柜心里清楚。

    反正昧下多少她们都不会知道,她们一个远走梁州,自从走了就再没来盘查过账目,一个新近和柯掌柜闹了别扭,把安插在这里的眼目小恩子领走了,临走还干了一件丢人现眼的事,居然当众认了小恩子做义子,同时顺带着也收了一个花子做义子。

    一个妇道人家,一辈子没嫁人,孤身一个耽搁到了现在,本身就是梅家镇子的一个传说,现在忽然大街上收义子,还一下子收了两个,这事儿又成了梅家镇子的一桩大新闻。

    在小柯子看来,徐歪嘴干的肯定是赔钱买卖,一下子收两个儿子,那俩小年轻,有啥本事呢,啥都没有,也就是吃干饭的货色,估计这么拖下去,不把徐歪嘴吃得上街要饭才怪呢——想到这里小柯子咧着嘴得意地笑了。小恩子一走,他觉得自己一下就没了任何竞争对手,柯掌柜对自己越发器重了。

    徐歪嘴走后柯掌柜带着小柯子玩了点手腕,就是在梅家镇子街头展开了大幅度的宣传,这半个月内只要上万记生活馆就诊的人,药费只收一半。平时也许会找徐歪嘴看病的人,一听有这便宜可贪,顿时都到这里来了。估计徐歪嘴那里这几天门可罗雀吧,这么下去,她和干儿子们等着饿死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小柯子正满脑子想着得意的事,耳边听到脚步声,踢踢踏踏不少人,都向着这边赶来。

    肯定又是看病的人来了。

    这几天真是够柯掌柜忙的。

    他含笑看向街面,却有点吃惊了,来的是一群花子。足有七八个吧,脚步邋遢前呼后拥地赶来了。

    花子看病,还那么多人,看着是挺热闹,也很能烘托出一个生意兴隆的气氛,但是——小柯子犹豫,放不放这些人进门呢,一个个脏兮兮臭烘烘的,还不把店里弄脏了,再说这种人看了病付得起诊费和药费吗?

    里头柯掌柜也听到了门口的喧闹,扯着脖子望一眼,他犯了和小柯子一样的先入为主的错误,笑呵呵吩咐:“小柯子,让他们排队,一个一个进来看。还有,看病前让一个个把鼻涕眼泪擦干净了,还有,进来不许唱莲花落。”

    小柯子麻利地应一声,然后咳嗽几声,挺直腰板,往门口一堵:“不急不急,一个个的都先把自己拾掇干净了再进去把脉就诊。”

    冲在最前头的是花嫂,她今天倒是干净,头发梳了,脸也不脏,她笑眯眯往万记门口一站,瞅着小柯子油光光的脸,“谁说我们要进去看病了,我没病,我的病早就叫哑姑仙手给看好了。”

    小柯子觉得意外,“那你们来做什么?”

    花嫂身后闪出一个老花子,笑嘻嘻的:“没事我们就不能在街头走走、逛逛?”

    小柯子气上来了,挥手:“既然不看病,那就走人,都快走快走,免得脏了我家店门。”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老花子身后乌压压挤出四五张脏兮兮的脸:“凭什么赶我们走?这又不是你们家地盘儿,你也管得太宽了吧?”

    “就是就是,你是哪树上的鸟儿,凭什么赶我们走?”

    “梅家镇子是大家的,我们在街头要饭这些年了,连官府也没有赶我们走,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你们姓柯的挣了几个钱就要为富不仁是不是?就要欺负我们这些可怜人是不是?”

    花子们哗啦啦围住了小柯子,七嘴八舌质问着。

    小柯子就是有几张嘴也应付不了这么多唱惯了莲花落的嘴。

    他赶紧往店里躲,可是花子们哪里肯放他走,呼啦啦随着他往店里涌。

    现在已经不止七八个花子了,花子们好像有心灵感应一样从各个巷口冒出来,转眼就变成了三十多个,纷纷往万记店门口挤,把门口团团围住,一个个骂骂咧咧的,还有人开始扔手里的臭菜叶子。有人还乘机从袖筒里掏出蛇往小柯子脸上甩,小柯子哪里见过这个,吓得抱着头丧家犬一样躲进后堂去了。

    柯掌柜哪里还坐得住,扑到门口挥着双手喊,“干什么干什么,你们这都干什么?我们可是做买卖的地方,谁许你们围堵胡闹了,再这样我们可报官了——”

    老花子冷笑,“柯老爷想报官尽管报啊,反正你有的是钱,自古权钱互通!我们这些穷叫花子有什么可怕的,我们只是在街头混一口饭吃了——只是我们好好地走路,好好地行乞,又哪里惹着贵店了,让你们的那小伙计好一顿侮辱?今儿你要是不给一个公道的答复,我们可不走——我们就地干我们的营生就是了——”

    众花子哗啦啦后撤,站在万记门口的街边,齐刷刷开始唱莲花落。

    唱词现编现卖。

    “柯掌柜,开万记,挣大钱,不仁义!

    “腰杆壮,口气粗,门口大街也是柯家的!”

    “花子们,实可怜,吃不饱,穿不暖,走哪里哪里缓,四海为家没人管,风吹雨打真可怜!老少爷们快来看——”

    “梅家镇子街头出怪事,柯家掌柜把花子们欺,开口滚,闭口脏,纵容伙计骂爹又叫娘——

    “各位大爷大叔大姑娘,你们都来看这帮白眼狼——”

    “说个道,评个理,我们花子也是爹生娘养地——”

    一时间万记门口热闹得像骡马市场,满街的人都被吸引了,乱纷纷往这里挤。

    花子们唱的越发起劲了。

    围观的人哪里知道是非曲直,一个个好奇地询问着。

    小臭子笑嘻嘻站在人群最后面,挤眉弄眼告诉大家,柯掌柜能被一群花子包围,肯定是干了见不得人的亏心事,不然哪能惹恼全梅家镇子的花子。

    等有些话传到柯掌柜耳朵里,已经变成了这样:“柯掌柜万记的药,可能掺了假。”

    柯掌柜简直要气愤了,但是他的喊声没人听,花子们又不在他店里闹事,人家正在门口大街上唱,你还能把大街上的行人嘴巴都给堵住?再说大街又不是你一家的!

    看热闹的人受了蛊惑,一个个跑来问他,你店里的药究竟掺假没有,掺了多少?

    柯掌柜做买卖半辈子,哪里见过这恶心场面,气急败坏,赶紧喊伙计下门板,关门,今儿这买卖不做了。

    门一关,看热闹的人群这才散去,但是花子们竟然不走,就地坐在了地上。小臭子开始给他们发钱,他提了一步袋子的钱,一边走一边喊:“一百——一百钱——每人一百,拿好了弟兄们,想吃啥没啥,明儿还有——”

    小柯子躲在门板后偷看,赶紧给柯掌柜摆手:“是他,竟然是他在背后煽动花子闹事。”

    柯掌柜气得直颤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小子没那么多坏水儿。真正的主谋是他背后的那个人。”

    第二天,太阳刚从梅家镇子东街的柳树头顶爬上来,万记门口又拥挤了一大堆花子,街边密密麻麻的都是,走的唱的爬的坐的,唱着词儿的,有人还就地开始了乞讨生计,莲花落唱得满街响。

    小柯子不敢开门,从门板背后偷偷看,看完哭丧着脸去见掌柜。

    柯掌柜一看小柯子的脸就心烦,挥手示意他快闪人。

    第三天,第四天……第七天的早晨,小柯子再次爬到门板后面偷窥,令他绝望的是,那些花子们竟然照旧按时赶来了,一个个手里举着刚买的早点,热气腾腾地吃着,嘻嘻哈哈说笑着,那景象就像一个大家庭在这里过日子,甚至还有点其乐融融的感觉。

    小柯子顺着门板软软滑倒,在地上坐了一会儿,爬起来哆哆嗦嗦走向掌柜,

    “得报官了,再这么下去,我们除了关门,这买卖根本没法做。”

    柯掌柜额头的皱纹明显了,他苦恼地搔着头,下了决心,“走,我们去见这个人吧。这事到了非得解决的程度了。”

352 情断

    柯掌柜和小柯子走进了徐歪嘴的小院子。

    院里挺热闹,都是找徐大夫看病的。

    这七天柯掌柜那里被迫关门,病人就都找到这里来了。

    小恩子送出一个病人来,挥着手笑呵呵吩咐:“记着啊,每一剂药煎三遍,——最后药渣不要倒掉,晚上泡脚——”

    小柯子的鼻子都要气歪了,好啊,你们这些卑鄙小人,害得我们都关门七天了,你们这里竟然红红火火开诊了。

    柯掌柜要进屋,小恩子竟然堵在了门口,“对不起,我干娘没空见闲人。”

    小柯子首先跳出来:“看清楚了,我们是闲人吗?敢拦柯掌柜的路,真是瞎了你的狗眼。”

    “哪里来的狗,敢在我这里汪汪叫?”屋里传出徐大夫的声音。“儿子,赶出去吧。我不想被打扰。”

    “哎——”小恩子竟然大大地应喝一声,还顺手捞起一根顶门杠子,真的是一副就要追赶的架势。

    小柯子哪里肯吃亏,也撸袖子找家具,门口慢悠悠露出小臭子的脸,笑嘻嘻的,“哟,小狗撒尿也不看看地方,我们这里可不是茅厕——”他身后居然还露出几张笑嘻嘻的花子脸。

    小柯子的肺都要气炸了。只是遗憾自己落单,好汉难敌四只手,他只能忍了。

    柯掌柜倒是冷静,在台阶上蹲下,说:“师妹,不让师兄进门也好,那我就在这里说了。说吧,那一出群闹,你要怎么样才收手?”

    徐大夫也早就等着他这句话了,也不客气:“分股。”

    “分股?”

    “对,按照当初哑姑给我们确定的开店合约,我们是三三三开。现在我要把属于我的那一份拿出来。我们没法合作了。我也看到了,我不能坐着等饿死,所以我准备自己开个药堂。”

    柯掌柜发出了一声冷笑,“三三三,也就是说,你想从我这里拿走三成的股金。你凭什么你想过吗,店是我的老店转过来的,药材是我的,药方子是那个小姑娘给的。你出了什么?你凭什么要拿走三成?”

    他的口气很严厉,哪里还有一点点当年同门学医的情谊。

    徐大夫也是一声冷笑,“好一个翻脸不认人的柯大掌柜,说这话之前先摸摸你的心口窝吧,不要太昧心了。当初我是没有投钱进去,也没有提供店面。但是那哑姑的配方也都是交给我的呀,人家说得很明白,你采购药材和提供店面,我负责配制方子,同时坐诊看病。

    你这段时间所有丸药的配方不都出自我的手吗?不要以为我拿着哑姑给的册子轻轻松松抄一份就能用,我也付出了心血,有些药材产地不一样,采摘季节不一样,甚至年度的降水情况和日晒情况不一样,也都影响到药效,我得一遍遍配制,才能做出适合我们梅家镇子地面上所有药材的方子,这样既为你省了采购费,又免得跑远途去买药材。还有看诊这一块,你真的觉得我一点作用都没有起?”

    柯掌柜呆了呆,人家说得没错,都是实情,但是钱财面前,他还硬起了心肠,反驳:“那你也没有分走三成股金的资格。你拿走你的方子就是。以后我们就彻底两清了。”

    他心里早就打好了算盘,你手头有的方子,现在我手里也都掌握了,现在你走了,等于我没什么损失,我把你扫地出门就是。

    “师兄。”徐大夫的声音有些颤抖,“你真的想好了要这么做?不后悔?”

    “不后悔。都是你逼出来的。你看看我门口那些哭爹喊娘,流鼻涕抹眼泪的花子们,要多堵心有多堵心。你对我不仁,也就没理由再要求我不义吧?”

    “你果然不念旧情,要跟我撕破脸了。”徐大夫喃喃地说,似乎有些舍不得某些东西,在留恋,在怀念,在痛苦地做着割舍。

    柯掌柜仰头看天,这里是师妹的小院子,头顶上是属于师妹日日看着的蓝天,他也曾经希望过,自己能和这个女子共度一辈子,天天守在一处看同一片蓝天。但是,都是过往了,那就让过去吧。

    徐大夫屋里安静了一瞬,她笑了,笑声苦涩,沧桑,“师兄,你走吧,那些股金我不要了,就当我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你,出了这道院门,我们就是路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她这么快就答应了?

    柯掌柜觉得难以相信,此刻他心里只有利益,装不下别的,所以他完全忽略了她声音里的那些悲怆,他站了起来,“口说无凭,我怎么知道你说的不是假的?那些花子可还是堵在我们家门口胡闹呢。”

    “不就是这张合约吗,给你——”随着语声,一只手从门帘下伸了出来,手在颤抖,手里举着一张纸。

    柯掌柜望着这只手,有一瞬间的愣神,这手,他曾经拉过,也想能拉一辈子。

    可是……

    人这辈子没有可是!他下了决心,一把抢过纸看,看完他差点跳了起来,不错,这正是那张合约,当时那个哑姑小姑娘当中他们三个人的面,写下了三张,每人一张。这正是徐师妹手里的那张。他明明知道那群花子是受了徐师妹唆使才来闹事的,他不敢报官,正是因为她手里有这个东西,真要惊动官府,到时候闹着分家,按照合约,自己占不了便宜。所以他宁可忍气吞声来这里找她和解。

    想不到她这么痛快就把杀手锏交给了自己,现在这可不是杀手锏了,而是自己的利器。

    “刷刷刷——”柯掌柜撕碎了手里的合约,撕成一把碎纸,然后扬起,看着纸屑随风飘了,他忽然冷笑:“姓徐的,以后你别想再威胁我,万记和你没一文钱的关系,我和你也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说完就走,脚步蹬蹬蹬,竟然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小恩子从头到尾看完这一幕,他傻眼了,怀里的顶门杠子哗啦滚在地上,他望着扬长而去的柯掌柜主仆,气得拿头撞门框,“干娘啊干娘,你怎么能这么心软呢,你还是对他留了旧情了呀,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合约给他,现在好了,我们手里没凭没据了,以后您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他气的哭了。

    徐大夫走出来了,手里举着一本册子,“你慌什么,这个不还在呢吗,他柯掌柜是掌握了一部分配方,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旧方子了,只要我再下点功夫配制新的方子出来,而且我们的药要比他们效果好,还卖的便宜,你说,梅家镇子的父老乡亲是愿意买我们的呢,还是继续买他的!”

    小恩子本来以为干娘这回受到的打击太大,说不定人都要垮了,没想到她精精神神站在那里,还笑得出来。这就好,只要干娘还在,干娘的心气儿还在,他就跟着干娘好好干,一定会有自己的活路的。

353 慈心

    红蜡烛静静地燃烧,烛泪一颗颗滴落,烛台上凝固出一朵大大的花。

    秧儿坐在灯下走神,她的心情很复杂,有时候想哭,有时候又想笑。

    笑,是因为襁褓里的侄子长念,确定要跟着自己走,那哑姑提出主意后,小姐同意了,答应孩子由自己带走抚养,而且她还要想办法求老爷放了自己,还一个自由身给自己。这两件事都是她梦想不到的好事,所以她高兴。

    可一想到自己要离开小姐,从此再也不能伺候在小姐身边,最重要的是,小姐和长念就要分开,这么小的娃,离开了娘,娃可怜,小姐自己更是舍不得啊。这让她心里禁不住地难过。

    她就一会儿呜呜地笑,一会儿又望着小姐落泪。

    小姐倒是很镇静,一副逆来顺受很快就想通了的神情。这是大家闺秀才有的性格,是从小就受到的教导在起作用,不管到了任何情况下,都应该保持大家闺秀该有的教养。

    其实她知道小姐心里的难过并不比自己少。

    小姐肯定很难过很难过,可她就是不说,她独自默默地忍着。

    秧儿唯一能看到的是,她的小姐开始做离开孩子的准备,喂奶的时候她双手紧紧抱着孩子,恨不能把浑身所有的**都喂给孩子。孩子睡着了,她趴在枕边看,目光痴痴的,好像要把孩子的模样深深地刻在心里。尤其熬夜做针线的情景,更叫秧儿看了落泪。

    小姐她不会做针线。虽然说女孩儿家需要女红出众,但是小姐从小就娇生惯养,太太舍不得让小姐亲自做针线。所以现在小姐要为长念缝制衣衫就显得很吃力。但是小姐坚持要自己做,秧儿一次次劝她,不要做,秧儿以后所有的穿戴,自有她这个姑姑包揽了做。

    可小姐就是不听,就是要坚持自己做。

    可她哪里做得来呢。她给针孔穿线的时候眼睛望着烛火,一根线在针孔上转悠,可就是穿不进去;好不容易穿过去了,打个结也是困难的。尤其到了缝制的时候,她颤颤巍巍捏着针,对着手里裁剪好的布片缝,一个不小心,针扎在手上,她自己竟然不吭声,忍着默默地继续缝。

    等到秧儿发现,血已经流了不少,把月白色的棉布都浸湿了。

    等一件贴身穿的小肚兜缝成,那上面落了说不清的血印,一朵一朵,像湮开的梅花。

    秧儿捧着这血染的梅花衣衫,禁不住热泪长流,“我的小姐呀,你这是何苦呢——”

    张紫蓝轻轻地笑,“你就让我做吧,趁现在还有机会,我要好好为他多做几件。以后他一边长,一边穿着我做的贴身衣衫,他肯定能感觉到亲娘对他的牵挂和想念。”她哽咽了。

    秧儿忍不住呜呜哭起来。

    “秧儿你哭什么呢,不要哭,人活在世上,免不了要生离死别,再说我们母子也不是生死离别,就算分开了,我还是好好地活在世上,他也很好地活在世上。只要我们都还活着,就肯定会有想见的那一天。”

    秧儿抹泪,带着些不甘心,“小姐,为什么非得分开呢,就不能想一个完全的法子吗,能让你和长念,还有奴婢,我们三个永远在一起。”

    张紫蓝伸手摸摸儿子的小脸蛋,短短数十天,小家伙已经明显长了,小脸蛋圆嘟嘟粉嫩嫩的,睡着了嘴角也噙着调皮的笑。

    她摇头,“不可以的秧儿。你别看哑姑那么小,其实她比我们谁都有想法。她的意见是对的,你想想,我们离开的时候是装病离开的,我父亲为了我,不惜付出大把代价,专门派人护送我们到这里,还派了人来守在大门口保证我们的安全。另外还隔三差五送家信来问询牵挂。另外又出巨资修建没有完工的慈母塔。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盼我早点康复。现在我一朝分娩,身上的累赘没了,也算是恢复了健康。

    那么接下来的事,就是早日回去。上次来的家信你也看到了,父亲已经在催了,说最近灵州地界战乱频起,摩罗国加紧了侵犯,接下来可能连梁州地面也要不太平了。我一个女儿家在外头出来这么长时间,父母自然不放心,还有,我离家时间长了,万一哪里走漏了风声,有人知道我躲在这里偷偷生子,那就是天也塌下来的大事呀——不但你我都不能活命,只怕连这小小的婴儿更是没有希望活下去。”

    秧儿吓得只咬指甲,确实,小姐说得一点没错,这真要是走漏了风声,哪怕是一点点,都是有损知州大人名声的,那可是全梁州地面都要哗然的丑闻。那时候,自己首先第一个就活不了。

    张紫蓝看着烛火出了一小会儿神,烛火映照,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泪光,“我反复思量,只有及早回家这一条路可走。我们在外头多待一日,暴露的危险就多一份。这样提心吊胆地拖着,还不如早点回去。所以我想好了,等长安满月,我就回。”

    秧儿不禁掐着指头算数,还有十一天,就是孩子满月了。

    时间呀,你真是太快了,太无情了。

    张紫蓝俏丽的脸上滚下泪来:“我们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自己的不如意,不自由,身不由己。可能有些人会羡慕我,身为官家小姐,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但是秧儿你最是知道我的,我这辈子一出生就被关在那高墙大院里,除了乳母仆妇丫环一大群,我没有见过别的男子,直到我遇上了你哥哥。

    我爱上了他。我知道我和他不可能有结果的,父亲不会答应我选择一个下等的侍卫做女婿的。就算我再怎么努力,我也挣不脱命运给我一出生就安排的道路。但是我太爱他了,秧儿你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是让你想为他生,为他死,为他粉身碎骨也不后悔的。”

    秧儿傻傻看着她的小姐。

    她还是第一次亲耳听到一个女子这样表述她经历的爱情,这言语句句锥心,字字带血,尤其当想到那个和小姐相爱的男子就是自己的哥哥,而哥哥已经不在人世,秧儿的心里刀扎一样,她扑进小姐怀里哀哀地哭了起来。为自己苦命的哥哥,也为苦命的小姐,更为襁褓里苦命的小侄子。

    “真的秧儿,我一点都不后悔。我怀了他的孩子,我克服千辛万苦生下来了,我觉得很幸福。以后只要想到我们爱情的果实在世上健健康康地成长,我就肯定会很幸福。

    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冷静面对现实,我不仅仅是为我自己寻找活路,还有你呢,还有我们于家的后代。所以秧儿,就像那哑姑说的,我们必须坚强,勇敢地面对命运赐给我们的考验。”

    秧儿听呆了,不由得也跟着点头,小姐的分析,句句在理,字字入心,简直能说到人心里去,她发现自己找不到一句可以反驳的话。

    听她这么一分析,秧儿也终于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她也知道,她的小姐确实不能和儿子在一起,这一辈子都不能。

    “可怜的小姐——可怜的孩子——”她抱住长念,喃喃自语,“小姐你放心,奴婢会尽心尽力,哪怕一辈子不嫁人,也要把你和哥哥唯一的骨血拉扯成人,奴婢会像亲生孩子一样对待长念的。”

    张紫蓝眼神迷离,泪水打转,但是强忍着不让再次流下来,带着嗔怪的口气责备:“都这时候了,你还喊我什么,而且以后不许你自称奴婢了,在我这里,没有小姐和奴婢。”

    秧儿明白,含泪点头,“小姐,哦不,嫂子,妹妹记住了。”

    这一对主仆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敞开心扉交流过,这一刻她们互相望着对方,觉得心里又是伤心,又是温暖,感觉彼此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亲人。

    一根蜡烛烧尽,秧儿默默换上一根新的,她实在熬不住就去睡了。睡梦里翻身的时候,看到小姐还在灯下做针线,一针一针,一线一线,密密缝制的哪里是一件件普通的小儿衣衫,而是一颗慈母难以割舍的情谊呀。

    泪水在秧儿的眼眶里悄悄打转,最后她含着这清泪进入了梦乡。

354 托付

    夜静悄悄的。

    哑姑、兰草、深儿、浅儿、长安五个人挤一个床,铺位挺紧张的,多亏她们都还是小姑娘,身体单薄,不是太占地方,还能勉强挤得下。

    柳万像个孤家寡人一样睡在木板屏风背后的木床上。

    他叹了一口气,翻个身,没人搭理他。他觉得怪没意思的。墙洞那边也静悄悄的,估计白表哥也睡着了。自从有了这个洞,他和白表哥也夜谈过几次,但是很快就厌倦了,其实他们之间也没什么有趣的共同话题需要不断交谈。

    现在他甚至有点微微的后悔,当初要是不挖这个洞就好了,没有洞,就不会有后面的分床睡觉了,更不会有这个用木板临时钉起来的笨重难看的屏风,他就依旧还和女孩子们挤在一个床上,夜里不怕尿炕,尿了第二天也有人伺候着换洗亵裤,更有人晾晒被褥;反正只要他稍微有一点动静,浅儿随时都会起来伺候。

    一切改变都是从有了这个洞开始的。这个洞就是一个厄运,有了它,他这大少爷的美好待遇真是一落千丈,那个臭婆娘越来越绝情了,每夜都让他自己一个人睡,晨起穿衣梳洗到吃饭,都得他自己照顾自己,就算浅儿流露出想照顾自己的意思,臭婆娘也不允许,那张小臭脸一吊,浅儿害怕,他更害怕。

    所以,这段时间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是大少爷了,也不敢奢望自己还能享受从前的待遇。

    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远处臭婆娘好像也没有睡着,忽然问:“哎,柳万老公,今晚你和你表哥怎么不夜谈?”

    柳万不想搭理她,装作睡着了。

    臭婆娘肯定是睡不着觉得没意思,也想听听他和白表哥聊天。

    哼,我才不会让你如意呢。

    他打起了鼾声。

    “咦,臭老公,跟我装神弄鬼?哼,上次装死吓唬人那件事还没跟你算后账呢!”

    随着语声,她竟然爬起来了,下床踩着鞋,扑塌扑塌走来,竟然到柳万这边来了。

    柳万一动不动,睡得很沉。

    “嘻嘻——”她笑。“不亏是我亲老公,跟我心有灵犀啊——这么快就去梦周公啦?”

    柳万心里得意,臭婆娘肯定被自己骗过去啦。

    他的得意持续了眨眼的功夫,一个小手软乎乎伸到脸上来,在摩挲,额头,脸蛋,下巴,摸了个遍,最后竟然捏住了鼻子,狠狠地捏,“嗤——”一声长笑:“老公不怕自己被占便宜,有损贞操的话,就继续装!”

    柳万气憋得难受,挣脱她,哇一声喊,身子弹起来,吼:“死婆娘,臭婆娘,越来越过分,没大没小没规矩!”

    哑姑哈哈笑,“怎么,看我不顺眼?想不想休了我?”

    柳万气哼哼顶回去:“休就休,你这么嚣张下去,哪个男人敢要你做媳妇儿!”

    “万哥儿,不要这么说小奶奶啊,她对你可是一心一意的,昨天又刚刚为你配置出了新的药丸——”浅儿颤巍巍喊,点起了灯,擎着蜡烛凑过来。

    哑姑不生气,笑眯眯看柳万,“行啊,要不你明儿就给我写休书,只要你休了我,我就马上帮你再物色一个好女孩,相貌好,人品好,心肠好,最重要的是,对你好,我敢肯定地说,这世界上你再找不出一个能对你这么好的女孩,把你交给她,我放心,就是死了也能闭眼。”

    烛光照亮了几个人的脸,柳万望着灯火下的两张脸,他的臭媳妇,还有浅儿。都是十三四岁的姑娘,脸蛋细白柔嫩,头发乌黑柔软,在灯下看尤其显得娇柔可人,说不出的可爱。

    他看呆了,第一次发现臭媳妇竟然这么好看,浅儿也不弱。

    哑姑看这臭小子望着自己发呆,摸不着他的心思,干脆也不费神猜测了,指着浅儿笑:“看看,这模样儿完全配得上你。你小子就偷着乐吧。前辈子不知道修了多少福。”

    浅儿没想到小奶奶矛头指向自己,顿时又羞又慌,往屏风背后退,“小奶奶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哑姑拉住浅儿,两个人坐在床边,她看着浅儿,又看柳万,“如果有一天,我是说有一天哈,万一你们一夜睡起来,发现我不见了,你们不要惊慌,也不要寻找;如果我死了,你们不要伤心。你们就当我这个人从来都没在你们的生活里出现过,往后你们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就是。”

    拉起浅儿一只手,又拉柳万的手。她神色严肃,不像开玩笑,柳万忽然预感到一种不祥,所以没有反抗,乖乖把手伸给她。

    哑姑把浅儿的手塞进柳万的手里,压在一起,说:“你们是我这辈子生命里最难忘的人。所以,我希望你们都能有个好结局。我是真心想撮合你们,所以今晚就把话说破吧。免得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们自己又做不了主。”

    烛火摇摇,浅儿的小脸白了,望着小奶奶:“小奶奶,你说什么啊,你要去哪里?奴婢不许你去,你去哪里都带着奴婢!”

    柳万点头:“就是,你去哪里能不带我?你个臭婆娘,做事儿怎么总是这么神神秘秘的,叫人不断地猜——”

    “不许油嘴滑舌。”哑姑拍拍柳万的脸,语气却丝毫没有开玩笑,“时间不多了,所以你们必须听我的。我没有开玩笑,是认真的。我反复思考好一段时间了,对于你们两个人来说,再没有这样合适的人选了。柳万,你以后要好好待这个姑娘,你敢辜负她,我就是死了也要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你小子算账——哼,扒了你裤子打屁股!”

    气氛有点沉重,她开了个玩笑。

    但是柳万不笑,绷着脸,他被吓着了,这安排来得太突然。

    “浅儿,你记住,今晚我正式把柳万托付给你了。这孩子可怜,从小没有亲娘,由别人养大,他长了这么大,一直被一种怪病缠身,这些年在柳府虽然衣食不缺,表面看上去过的是大家公子的日子,挺风光的。但是——”

    她目光清亮,盯住柳万看,又看浅儿。

    “但是,真正的内幕只有少数人知道。”

355 内幕

    浅儿不由得喃喃:“他在府里的内幕其实奴婢也看到一些,表面上大家都对他不错,可惜他一直病着,所以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下人们,就难免背后不器重他。但是以后肯定会好起来的,他这病只要好了,以后就是柳家真正的大公子了。”

    哑姑摇头,“你只知其一,我说的不是这个内幕。真正的内幕,可能连柳万自己都不会知道的太多。”

    转眼看柳万,“说实话,你知道吗?”

    柳万不说话。

    哑姑叹一口气,靠近他身边,“其实我觉得忽然说出这个内幕来,我挺不厚道的,也有些残酷。但是,时间真的不允许我再继续往下拖了。”

    柳万忽然抱住她胳膊,“你究竟知道什么?”

    哑姑感觉到这具小小的身子在颤抖。

    她有些怜惜地伸手抱住他,像抱孩子一样揽进怀里。

    要是平时柳万肯定不会允许她抱着自己,不是挣扎就是踢打,今晚他忽然很乖,怕冷的孩子在寻求温暖一样钻进了哑姑小小的怀里。

    “可怜的孩子。”哑姑叹息。她抚摸他脸蛋的手,不再带着玩笑和戏谑,而是只有疼爱和怜悯,“你都知道是不是?我一直以来都觉得你只是个傻乎乎的可爱单纯的小弟弟,没想到你其实什么都知道。告诉姐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知道了多少?”

    柳万不说话,小脸儿贴着哑姑的怀抱,只是呆呆坐着。

    浅儿看柳万,柳万听了这话脸色苍白,呆呆坐着,好像有人把一盆凉水从他头顶上灌了下来。

    浅儿吓一跳,以为他又要发病了,赶紧握住他的手,小手冰凉,浅儿更紧张:“小奶奶,不要再说了,你看他都吓着了——”

    “我不害怕——”柳万却打断了浅儿,声音清亮,一字一句很清晰,“我什么都知道。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了。他们都以为我傻,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一点不傻,我把什么都听到了。”

    浅儿一头迷雾,听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哑姑耐心听着。

    柳万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好像他再也不是那个戏耍无常啥事不懂的小病人,而是忽然长大了,懂事了,他像个大人一样,神情和口气都带着大人才有的成熟:“那一年的春天吧,我无意中听到了她和柳妈的谈话。柳妈问她给万哥儿的药今年还用不用?她说用,继续用。柳妈说这么下去病情越来越严重,万一叫老爷看出问题就麻烦了。当时我本来没有在意,以为她们是在为我的病操心,但是听到这里我就不明白了。我不敢动,继续往下听。就听到她说要不再稍微减少一点药量,叫他再多活几年吧。”

    他说完了。

    大家集体沉默。

    浅儿偷偷看哑姑,再看柳万,她越发不明白了,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团迷雾当中。

    不知兰草什么时候过来了,轻轻问道:“小奶奶,万哥儿说的那个‘她’,是不是……大太太?”

    “对。”哑姑点头,她拉起柳万的手,无比疼惜地轻轻摩挲。

    这对小手曾经伤痕累累,连手腕也布满了伤痕,那是他发病时候用自己的牙齿咬出的印痕,她初次看到的时候就被震撼了,那伤痕真是新伤压着旧伤,惨不忍睹,层层叠叠,肌肤破裂,甚至都露出里头的白骨。自从自己照顾这孩子以来,一方面每次发病都用布片塞嘴代替了手,另一方面配置了润肤生肌的膏药早晚涂抹,现在这双手早就伤口愈合,生出了新的肌肤,摸上去柔软光滑,是一个十一岁孩子该有的小手。

    “呀——”深儿叫,声音带着惊恐,“你们的意思是,难道是……大太太她……她……”她不敢往下说,怕自己猜测错了,也是实在难以接受这真相。

    “是一个可怕的真相。”哑姑说,“曾经,我就犯过嘀咕,觉得你的病有些蹊跷。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现在看来,我的怀疑不是无中生有。大太太那个人,确实心机太深了,用心也实在是歹毒。万哥儿是府里的第一个儿子,大太太没有嫡出的儿子,那么万哥儿就是名正言顺的长子。但是,这长子不是大太太生的,而是大姨太的儿子,那么,身为柳府大太太的那个女人,自然心里不舒服。她想方设法暗害别人的孩子,完全有可能。只是我没有想到,她的手段会这么残忍,叫一个孩子承受这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疯癫病折磨,还不如直接给一包砒霜毒死来得痛快啊。”

    “小奶奶!”几个丫鬟同时喊。声音齐刷刷在颤栗。

    浅儿紧紧抱住柳万的胳膊,她小小的身子像一片落叶一样在寒风中索索发抖。

    灯火下,她眼里泪水簌簌,“没想到万哥儿你这么可怜,这些遭遇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们呢,你一个人装在心里,那有多痛苦啊。”

    柳万苦笑,神情痛苦,那确实是很痛苦痛苦的事,但是他在心里一个人装了好几年。

    “我遇上你们才是这半年的事啊,再说我哪里能确定你们不是大太太安排的人,也不知道你们究竟能不能帮得上我。再说了,如果帮不上,我说出来,你们只会跟着我受连累。这样的事,还是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桩麻烦吧,我们府里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

    他忽然站起来,眼睛亮亮地看着哑姑,“直到你出现。你的出现帮我改变了这一切。你让我感到了温暖,也看到了希望。还有你们,你们都是实心实意疼我的,这个我其实很清楚。所以,所以我早就想跟你们说一声谢谢了,可是、可是……人家脸皮薄嘛——”

    脸上笑着,有些害羞,但是眼里含着泪,泪光闪闪,声音哽咽,“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有时候我真想马上去死啊,活着没有希望,日夜被这样的怪病折磨着,我真的生不如死。但是你们出现了,尤其你,臭媳妇,你的出现,就像一个梦,有时候我早晨睡醒了不想起来,不敢睁眼,我怕一睁眼看不到你,我害怕这一切只是我做的一个梦——你不见了,你们都不见了,我还是那个待在大太太身边的病孩子——”

    哑姑拍拍他的肩,“不要伤心,都过去了——相信我的话,这一切都过去了,像一场噩梦,现在你醒了,以后的日子里,只有阳光和温暖,不会再有这样的噩梦折磨你了。”

    浅儿抹泪,哭得很伤心。

    哑姑点头:“可怜的孩子,你竟然这么懂事。太让我意外了。不过我也很欣慰,你远比我预料的成熟和坚强,这是好事,这样我就可以更踏实更安心地离开你了。”

    柳万吃惊,再次抱住哑姑胳膊:“你要去哪里?你不会走的是不是?只是嘴里说说吓唬我的对不对?我再不装病吓你们了。我早就好了。我上次装病,是为了吓唬你们。”

    兰草、深儿一直静静听着。

    听到这里深儿叫了一声,“万哥儿,你果然装病?你吓死我们了你知道吗?你太不厚道了,你知道小奶奶为你的病费了多少心血吗?以后不许你这样了。”

    柳万从哑姑怀里轻轻挣脱,看屏风那边,“你们都放心,再不会了。我要快快长大,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以后保护你们,再也不要你们受一点点委屈。”

    哑姑忽然伸手,在他肚子上轻轻捣一拳,笑着骂:“这就对了,早就该长大了——从今晚起,从不尿床开始哦——”

    浅儿破涕为笑,噗嗤笑了。

    本来异常沉重的气氛终于轻松起来。

356 夜难

    “睡吧。”

    哑姑起身,看着几张小脸。

    这些人当中,只有哑姑和兰草同岁,浅儿深儿长安柳万都要小一些。

    哑姑就是当仁不让的大姐姐,她用姐姐般疼爱的目光看着大家,“夜太深了,早点休息。塔里的楼梯估计明天就要修完了,明天我们一起去爬慈母塔吧,去看一看高处的风景。”

    柳万毕竟是孩子,一听有好玩的事,马上撇开了刚才的伤心事,拍着手笑:“对对对,我们一起去,我还没有爬过那么高的地方呢,不知道在高处往下面看是什么样子!”

    说完自动上床,躺倒睡觉,那样子竟然是个无比懂事的乖宝宝。

    哑姑掀开他被子,推一把他身子,“往里腾腾,也给人家留点地方嘛。”

    柳万吃惊,“你什么意思,这可是我的床。”

    哑姑噗嗤笑了,“知道是你的床——可我偏偏就看上你这张象牙床了柳大公子——”

    柳万更吃惊:“你什么意思?”

    哑姑绷着脸吓唬:“还能有什么意思!在你写出休书之前,我可是你明媒正娶名正言顺的妻子,童养媳妇!今晚这童养媳妇想跟她的小丈夫圆房嘛!浅儿,把那红蜡烛点一对来,再弄块大红帕子给我蒙上,叫我家新郎官掀个帕子,我们再喝个交杯酒——仪式感总得做足嘛!毕竟人家这辈子也就这一次。”嘴里说着,手也不老实,直接就往柳万衣服里摸。

    吓得柳万尖叫,要挨刀一样,用被子紧紧裹住身子,冲浅儿喊:“救命啊,这婆娘疯了,你们快拉她走吧——”

    几个丫鬟却不拉,笑成一团。

    柳万是真的害怕了,这臭婆娘什么事儿干不出来呢,有时候疯疯癫癫的,就是个傻大胆。他这公子哥儿虽然很小就有丫鬟婢女伺候着,但也仅仅限于洗澡换衣裳,再说大家只是把他当孩子看待,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敢这样明火执仗地喊着要伸手来他内衣里摸。

    深儿佯装真的要点一对红烛来,再找一块帕子来。

    “没见过你这样的——”柳万慌乱中跳下床,跑到另一张床上去了,拿被子紧紧捂住自己,大声声明:“不许过来啊,疯婆娘再胡说八道我就脱光了衣服给你们看——看我们谁比谁胆大!哼,吓死你们——”

    哑姑不再追,爬上柳万的床,舒舒服服躺下,长叹:“唉,人长得丑还这么可怕啊,追着撵着要跟人圆房,人家男方还不给脸。唉唉唉,这事传出去可真够我打脸的——那我就在这儿睡了啊,人家遭到抛弃了,心情相当不好,不许你们来打扰!那张床你们看着睡吧。当然,我亲老公要是愿意就来,我只要他一个人。”

    柳万赶紧摆手,“不来不来,我和她们挤一起。媳妇你一个人自便吧。浅儿深儿兰草姐姐,我们一起挤吧,我保证不磨牙,不尿床,也不蹬被子。”

    兰草看出哑姑是有意想在那边睡的,猜到她可能有事要和白子琪说,所以也不说破,带着几个丫鬟和柳万一起挤一张床睡了。

    烛火灭了,夜彻底安静下来,并且陷入了深沉的黑暗。

    哑姑醒着,望着黑暗看。

    她在等。

    她知道,刚才他们这边的那些话,墙那边的白子琪都听到了。

    尤其自己做出身后的安排,他肯定也听到了。

    那些话,一方面是真的要给柳万和丫鬟们提前做好交代,另一方面,她想说给那个人听。她心里矛盾,需要跟一个人说说。等塔内楼梯修好,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就得做出选择了。苦苦等待的这一天,马上就要来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就犹豫了呢?是走,还是不走?她拿不定主意。

    不走,谁能给她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走,又不甘心,因为她知道他也在这个世界里,还有王亚楠。就这么走了,她不甘心。

    相爱那么久,后来又发生了那样残酷的事,她总觉得胸口憋着一口气,总想找个机会,好好质问他,唾骂他,甚至撕扯住他,咬他,打他,要他给出一个解释,为什么要那么对待自己?害死自己之后,他难道就没有后悔?难道能很坦然地活着?既然那么如意,为什么又来到了这里?他和王亚楠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本来这些他应该主动跟她说的,可他不提,好歹不提,他只是不断地撩*拨她,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富家公子,在调*戏心中爱慕的邻家女孩。

    不提过往,只在当下,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从来没有这样矛盾过,无助过,心在深夜里挣扎,是这么痛,这么艰难,这么孤独……

    泪水默默地流。

    白天,别人只看到她的坚强,她的聪慧,她的喜怒无常,又有谁能看到夜幕下这个女子内心的纠结和无助。

    “媳妇,你睡着了吗?”远处,柳万忽然问。

    哑姑不吭声。

    “你要是睡不着可以数羊羊啊——还可以和白表哥夜谈。你敲一敲墙壁白表哥就出现了。”

    哑姑真的抬手,通通通,敲击墙面。

    没人应声,那边静悄悄的。

    “肯定是白表哥今晚不在。”柳万自言自语,“怪不得今晚看不到那边透过灯光来。”

    哑姑闭上眼,泪水长流,忽然觉得自己真要是一个哑巴就好了,像长安一样,心思单纯,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每天吃饱了就很快乐,简单而幸福,那也是一种人生啊。

    可惜,前一世没有做到,这一世,更是做不到。

    隔壁屋里孩子在哭,哭声在静夜里尤其明显,哇哇地响彻,同时伴有张紫蓝和秧儿哄孩子的声音。

    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这哭声会越来越响亮,那么,只要被墙外的人,还有修塔梯的工匠,听到一声婴儿啼哭,用不了几天谣言就会漫天飞舞。这墙里的秘密就再也捂不住了。

    这里不能待了,一天也不能多耽搁,为了这所有人的性命安全,明天,得马上付诸行动。

    只是,这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要送出去,没有白子琪做外应帮忙,她要怎么才能瞒过门口那些护卫的视线?这是个难题。

    最好是从墙头上递过去,护卫们看不见,自然就少了很多麻烦。

    既然这一招行不通,那么就只能从门口走了。

    得想一个万全之策才能光明正大从大门口送孩子出去啊。

    等孩子睡着之后抱出去?

    万一忽然醒来呢?小孩子的瞌睡可最不靠谱了,尤其走路的颠簸,小婴儿最敏感的。

    塞住嘴巴装进包裹里带走?塞的不严实,哭起来就露馅,塞严实的话,岂不是活活捂死了。

    还是给他喂点酒,让醉了沉睡再带出去?

    张紫蓝肯定不同意。

    那就只能偷偷喂点安眠药了,可是,那么小的人儿,吃安眠药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千难万难呀——哑姑发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被一个问题折磨得睡不着觉。

357 休书

    晨起,柳万睁开眼,发现几个女孩都已经起床了,臭婆娘不在,估计是出去散步了,深儿在扫屋子,浅儿做早饭,长安在桌子前对着几个字,看得很费劲,小眉头皱得像小老头儿。他忍不住笑:“你说你啊,跟我一样的残缺人,还下苦功学习什么字儿——真是何苦来哉——”

    柳万先摸摸身下,床是干的,他没有尿床。心情顿时好了大半。自己起来,自己穿衣裳,一件一件穿戴整齐,自己穿鞋袜下床,自己去外头解手,回来又自己梳洗,等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了,对着一面铜镜笑,呲着白牙告诉镜子里的人:“小爷长大了吧,能自己照顾自己了!臭婆娘说得对,人活在世上就要自己照顾自己,不能做寄生虫。其实吧,这自己照顾自己的感觉也不错,不用担心再被臭婆娘骂我好吃懒做没出息,这样既有尊严,还能活动活动筋骨。”说完了,心情完全好了,吹着口哨,第一件事是去看隔壁的小长念。

    “心情不错啊——”门口忽然冒出来哑姑,笑吟吟看着他。

    柳万第一次发现臭婆娘的笑容其实挺好看的,还不那么凶巴巴嘛,他点头。

    “那就好——”哑姑抬手,给他打一个响指,“回屋去,有事劳你大驾。”

    柳万只能跟着进屋。

    哑姑从桌上拿起笔,蘸一点墨汁,铺开纸,“来,咱们把休书写了吧。”

    柳万忽然松了手,那支笔咕溜溜滚到了地下,墨汁染出一道黑线。

    “干什么?一大早的就败坏人心情啊?还真写休书?”柳万嚷。

    哑姑弯腰拿起笔,找旧帕子擦了,再递给柳万,温言相劝:“写吧,不要耍赖。昨夜不是说好了吗。反正你这恶婆娘一不贤惠,二不能干,还嘴不好动不动骂人,又有暴力倾向,经常虐待老公,不是个称职的好媳妇。所以你就下决心休了吧,休了你就自由了。”

    深儿浅儿兰草都围过来。

    浅儿赶紧劝:“小奶奶,你开开玩笑也就罢了,还真的要写啊?这事儿万哥儿肯定做不了主,至少得回去请示老爷和大太太的意思。还有,世上没有你这样的啊,好好的,要求夫君休了你,以后你可怎么活,要知道被休掉的媳妇可是要被大家看不起的,以后就没法再嫁人了,连人都没法活了。”

    哑姑坚持递笔,“写吧,很简单,我口述,你写。”

    柳万只能接了笔,但是把求救的目光看向兰草。

    兰草摇摇头,“万哥儿,写吧,小奶奶这么做,肯定有小奶奶的打算。奴婢们就是劝,也没有用的。”

    柳万翻白眼,看到没一个是支持自己的,原来自己落单了,这休书今天看来得非写不可了,就气鼓鼓问:“人家写就是了,写什么?”

    “休妻书。灵州府柳家少爷柳万,现决定休了童养媳妇哑姑,因为哑姑又馋又懒又蛮不讲理,不适合做大户人家的少奶奶。一年前柳府买哑姑的身价钱,已经由哑姑自己照顾柳万这些时日做了互相抵消,此事再和田佃户家无关。柳万一旦休妻,从此和哑姑一刀两断,再无关系。以后各走各路,互不干涉。立此为据,有柳府丫鬟兰草、浅儿、深儿、长安,梁州府知州之女张紫蓝、丫鬟于秧儿等人为证。东凉正禧元年立。”

    哑姑缓缓念道。

    几个丫鬟都呆呆看着,看这样子小奶奶昨夜就打好了腹稿,是决意要这样做了,那她们就算苦劝,也肯定没用的。

    柳万写的很慢,忽然苦恼,“休字我不会写,还有童,养,媳妇,还有好多字,我都不会写。”

    哑姑皱眉,“你都这么大了,怎么连常见字也不会写?”

    兰草赶紧解释:“他一直病着,除了那年老爷亲自教过一段时间,没有到学堂里跟先生念过书。大太太说了,万哥儿是病人,只要把身子养好就难得了,没必要费心学字。”

    “就是就是。”柳万点头,一脸无辜。

    哑姑沉吟,“可以理解。那个歹毒的妇人,只盼着你早点死,才不会有好心让你变得聪明有用呢。”

    她示意兰草写出来给他示范。

    柳万歪歪扭扭照着样子描,他识字不多,写的字像臭虫爬出的痕迹。

    哑姑沉吟,“你文化程度太低了,从现在开始,你得加强学习。等回到府里就请老爷给你请先生吧。柳府未来的继承人,没文化怎么行?”

    柳万瞪眼,“我不学。就算学,也得你教我。我不要先生教,我知道先生可恶,板着脸就知道打人。”

    “好好好——”哑姑苦笑,“今天开始我先教你,能教多少就教多少吧,反正我尽力。以后的事,回去自有你老爹做定夺。我们现在先把休书写完了再说吧。”

    柳万抗议:“写上我们这些人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写人家张小姐?尤其那个秧儿,我才不喜欢写她的名字呢。”

    “一个知州小姐抵过我们好几个呢,万哥儿你就写吧。小奶奶这么决定,肯定错不了。”

    深儿劝。

    柳万又开始写。

    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一封休书写完了。

    柳万颓然把毛笔扔下,一脸沮丧,“这下你满意了吧?”

    哑姑举起纸张细看,脸上露出笑:“满意,很满意。谢谢柳大少爷。从此可不许再喊我臭婆娘了,我们没关系了。”

    柳万叫:“不行不行,一张纸算什么,就算走到哪里,哪怕是死了到了另外的世界,你还是我臭媳妇——你不要妄想甩掉我。”

    他嘴里说着,眼圈儿红了。眼看就要哭。

    哑姑看得出来,这孩子对自己确实很依恋,猛地说从此要成为陌生人,谁心里都难过。

    她伸手拍拍他的肩,“好吧,只要愿意你就叫吧——我不反对就是。”

    柳万却高兴不起来,他搓着自己的手,似乎意识到自己写的那一页休书,可能会让自己失去一个最重要的人,可是他想挽留,又似乎留不住。

    他的脸上有了忧愁。

    “来。你们把名字签上吧。”哑姑展开休书,兰草、浅儿、深儿等人都写上了自己的名字。长安按了个手印。哑姑又拿到隔壁让张紫蓝等人签名。

    “这就真的没关系了吗?”柳万喃喃地问,问别人,也问自己。

    “没事的万哥儿。”浅儿安慰他,“小奶奶可能是要为我们下一步的去向做一些努力吧,反正她从来都不会亏待我们的,我们就等着看结果吧。”

358 嚣张

    哑姑从张紫蓝房里回来,真的展开几页纸,把柳万按在桌子前坐下,抓起他的手教他学习写字。

    “我们先从常用字开始吧。我能想到什么就教你写什么,能写多少写多少。”

    柳万竟然很听话,乖乖坐着,提着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起来。

    长安好学,也乘机跟着练字。

    兰草拿出哑姑之前交给她的那个簿册子,一页一页翻看,再结合自己这段时间在梁燕接生、就诊遇到的实际情况,慢慢地回想,遇到不会的就问哑姑。

    慈母塔下的小院里,时光似乎从来没有这样美好过。

    忽然浅儿抬头,“小奶奶,好想吃一顿万紫千红啊。”

    大家都有些意外,这小丫头历来懂事,从来没有主动提出说自己要吃什么。

    哑姑笑了,神情和蔼,“行啊,院子里的菜蔬很新鲜,现摘就可以。只是没有羊肉啊——要是有人能代替我们跑一趟梁燕街上就好了——”

    柳万看墙上那个洞,“白表哥这两天干啥去了,怎么悄没声儿的——”

    “以后有机会再吃吧。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浅儿赶紧劝。

    柳万继续写字,哑姑抬头望着屏风看,那后面的那个洞,真是静悄悄的,好像那边从来没有住过人。她神情怔怔,不由得就陷入了沉思。

    “媳妇媳妇,这个字我怎么总是写不好?”柳万苦恼。

    “不急——”哑姑抓住他的手,慢慢在纸上写。

    柳万看着臭媳妇的手,他第一次发现女孩子的手就是要比男孩子的手好,看着好,感觉柔柔软软的,好像没有骨头,感觉真好。

    他忽然冒出一句:“我后悔了臭媳妇。那张休书我要收回来。我愿意要你做媳妇,你得陪着我过一辈子。”

    “好好写字啊,不许油嘴滑舌。”哑姑警告。

    柳万悄悄吐舌头。

    门口传来打门声。

    哑姑抓着柳万的手忽然一抖,笔斜了,墨汁糊得到处都是。

    柳万也感到了哑姑的紧张,他觉得意外:“你紧张什么?”

    哑姑看深儿,“你去看看。先问清楚再开门。千万谨慎。”

    深儿点点头跑出去。

    大家哪里坐得住,跟出门在院子里等消息。

    门开了,深儿看一眼,又关上门。

    “小奶奶,是梁州府街面上的马掌柜,还有包打听。说有要紧事见您。”

    “他们来了?是该来了——”哑姑自语,“这是外客,我得换件衣服。”

    几个丫鬟都有些吃惊,看这样子,好像小奶奶早就预料到他们会来。

    “我觉得小奶奶越来越神奇了,什么都能预想到。”浅儿赞叹。

    “就你话多——”深儿瞪她。她最见不到浅儿比自己聪明。

    哑姑从屋里出来了,换了一件葱绿衫子,下面露出浅红色裙角,最下面是一双月白色的绣花鞋,头发梳了,简单扎一个发髻托在脑后。

    脚步轻轻,身姿盈盈,红配绿的衣衫竟然丝毫不觉得扎眼违和,倒是显得无比俏丽。

    “还是我那个臭媳妇吗?这也太秀丽了——”柳万喃喃,“我真是后悔写休书了啊——”

    哑姑却不请来人进门,自己带着柳万和丫鬟们出门,向着马掌柜、包打听轻轻行礼,又给张紫蓝的护卫行礼,“远路来的朋友。只是男女有别,不便请进院里叙话。得麻烦各位大哥,借你们房内稍微坐坐。”

    张家的护卫正担心这小奶奶要把两个大男人请进院里,既然她懂事自己先提出借地方说话,他们自然高兴,赶紧让进院外的小房间。

    马掌柜和包打听先给哑姑问好,又给柳万问好,喊:“小东家——”

    柳万第一次被人怎么喊,顿时窘迫,小脸红了,赶紧摆手:“都是我媳妇的功劳,我啥也没做——”

    包、马二人也不计较,目光看到人群中的深儿,两个人都吃一惊,包打听首先惊喜地喊:“原来你在这里?!我们还一直为你担心呢。”

    马掌柜高兴得泪花闪烁:“深儿姑娘在这里就好了,我们两个没用的老朽,没能保护好姑娘安全,心里一直愧疚呢。”

    哑姑看着,也有些动容,看得出深儿确实能干,深得人心,马掌柜和包打听这样的老人也对她很尊敬。

    深儿行礼:“走得匆忙,没有跟两位大伯打招呼,让你们惦记了。别后这些日子,大家都还好吗?”

    “太嚣张了——”包打听看向哑姑,诉说,“那个柳颜小姐,虽然是你们柳家的小姐,是真正的主子,可是实在是太嚣张了——”

    柳万惊诧:“四姐?四姐她怎么啦?”

    “她把万记卖了。”马掌柜也沉不住气了,“深儿姑娘在的时候买卖可红火了,我们月月分红,大家也都干得很有心劲。自从她来了,啥都不懂,还对店里买卖横加干涉。这些我们都能忍,她竟然把深儿赶走。深儿姑娘一走,店里买卖一落千丈,很少有人光顾了。一直拖到上月,她又把所有伙计解雇了。就在前天,她竟然连店铺也卖掉了。

    那可是我祖上传下的家业,就是卖,也得先来问问我啊,她竟然瞒着我们卖给了别人。我听到消息赶过去,店已经卖了。她说,她说,她竟然说……”马掌柜气得胡须颤抖,老脸赤红。

    哑姑忍着愤怒,冷静地问:“她说什么了?”

    “她说叫我找你算账去。这件事有你负责。”

    包打听赶紧插话:“明明是她搅黄了买卖,又把店铺卖了,银子都落进她腰包了,最后竟然让我们找你算账。这是世上的哪门子道理?简直蛮不讲理。”

    没想到哑姑没有生气,“她说得对。这事确实得我负责。谁叫我当初太大意,安排得草率了。好心救人性命,没想到最后让一个白眼狼得逞了。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都是活该啊。”

    柳万恨恨地骂:“她就不是我四姐,自从她假死又活过来,就跟换了个人,从前对我挺好的,现在呢,我感觉她看我的眼神阴森森的,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了。”

    “这样吧。”哑姑坐起来,“你们先回去。这事我会做出安排的。万记,我们还得开下去。深儿,也会回去继续做你们的掌柜。马掌柜你告诉你那个几个被解雇的伙计,不要着急,等店铺新开的时候,还雇佣大家回来做事。”

    再看包打听,“包叔叔也一样,你还是我们万记的账房先生。”

    话说得这么明白,按道理马掌柜和包打听该告辞走人了,但是他们不走,显得左右为难欲言又止。

    哑姑了然于心,轻轻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张银票,双手递给马掌柜,“这点银子您先拿去,算是你那店铺的抵押金。就算以后这铺子赎不回来,这笔银子也足够你再买一个铺位回来。算是我们赔你的。”

    马家饭铺的本金回来了。马掌柜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马掌柜和包打听双双起身,对着哑姑抱拳致谢。马掌柜心里激动,眼中老泪横流,感激之情难以言表。

    门口几个护卫看呆了,没想到这么小一个姑娘,能有本事让两个大男人这么佩服,看来这小姑娘确实有着过人的地方。

359 时机

    日子在书生日夜翻开的书页间流淌,在士兵早晚苦练的练武场上流淌,在农人四季不休的汗水中流淌,在人世的各个角落流淌。

    东凉京中大营的时光十分单调枯燥,温清秀觉得日子从来没有这样难熬过。

    他坐在李度念的都监大帐内,眼前摊开一本兵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心里满满的只有烦躁。

    他现在每天除了吃饭、参加操练,就是盼着李度念能外出,去参加朝会也好,去京都街上办事也好,只要外出就会带回一些跟战事有关的消息。

    他时刻都在牵挂着外头的战乱。

    好几次想离开这里,一走了之,去外头就自由了,就能赶赴西南战地,投身战争,哪怕是战死,也总比待在这里混吃等死好啊。但是李度念迟迟不做表态,丝毫没有准备开赴西南参加战争的迹象。也不赞同温清秀离开。温清秀进退犹豫,不知道该这么做才好。

    今天李度念又出去了。

    温清秀心里暗暗在期待。

    直到天黑李度念高大的身影才进了辕门。

    “可有最新消息?”温清秀迎上去。

    “有。”李度念脸色平静,看不出内心的喜怒,他盘膝坐下,望着高处悬挂的东凉国全域图。

    “摩罗一举拿下了三险,四治两个大关,最后在五胜关遇到了困难。”

    温清秀深感意外,“五胜关?是整个摩罗大军?”

    李度念点头,“据传是整个摩罗大军。”

    “这不可能。五胜虽是东凉国战略要地,也算自古雄关。但是驻守的官兵也就数千人吧,怎么能抵御得了整个摩罗大军?”

    李度念点头,肯定:“消息实确。朝中也都深感诧异,前面,忽然五胜关的飞龙军和京都断了消息,大家猜测情况不好,可能五胜关失陷了。随后逃进关来的难民大量增加。据难民说,关确实破了,摩罗骑兵带头破的关。奇怪的是,之后,摩罗大军停止了进攻。就在今天上午,飞龙军千里传信,原来摩罗大军水土不服,出现了大面积腹泻,很有可能是感染了疫情。所以,应该是摩罗大军占据五胜关后,接下来直捣西南大营的脚步被迫缓下来了。”

    温清秀顿时高兴:“这就好,这是天意,是老天看摩罗贼子太过嚣张,所以降下疫情来了——”

    李度念摇头,神情却不乐观,“没那么简单。摩罗国是暂时原地停滞下来。但是据各处边防飞报,北边荒水,西北白沙,南边青尼等国,看到摩罗进犯这么久我们东凉都没有驱逐敌军的实力,这几个小国居然也跟着有了蠢蠢欲动的迹象,很有可能下一步他们会联合进犯,真是那样的话,局势可真的就麻烦了——”

    温清秀跳起来奔到地图前,抬手指点:“荒水在这里,白沙在这里,青尼又远在南边,这几个国家都是弹丸小国,距离又远,不会真的联手吧?”

    李度念苦笑,摇头,知道温清秀是书生脑子,心里只装着死的书本,对于真正的军事懂得不多。

    “这几个小国距离是比较远。但是你别忘了,自古以来,荒水、白沙两国就饱受天然贫瘠环境所困,只靠放牧养活性命,草原位于边缘地带,又干旱缺水,风沙弥漫,牧民生活穷苦,上层贵胄的日子也不好过,所以很早就羡慕我东凉占据着大片良田,水土丰美,日子安逸。是以他们历代都在不停地进犯骚扰,只为掠夺一些生活资源。到了今天,这样的现状还在,只要他们的日子一天还在困顿当中,就会永远存在着随时伺机进犯的危险。”

    温清秀听得入迷,不由得点头。

    “青尼位于南边烟瘴之地。那里山势起伏,草木纵深,大量凶猛野兽出没。子民占据的生存之地范围很小。他们自然也羡慕我们东凉地势平坦有山有川,再加上前朝末代皇帝曾经带领大军南下,深捣青尼腹地,在青尼人心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如今只要有机会报仇雪恨,他们自然不会放过。”

    温清秀神色天真,“那都是上一朝的往事,和我们正禧皇帝有什么关系?他们报仇也找不到我们身上啊。”

    李度念苦笑:“百无一用是书生,老弟,别不爱听这句话。你还真是想得单纯。前朝是灭了,不存在了。可是这片土地上还有我们啊,我们继承了前朝的一切,良田,资源,制度,居所,风土人情,礼仪言行,在他们眼中,我们其实和前朝人没什么区别,他们不找我们复仇,难道去阴曹地府找前朝末代皇帝?”

    “皇帝知道这一消息了吗?朝堂上怎么看?是不是正在商议对策?我看我们不但要加紧操练京中大营,还要全国做好防守准备。不然到时候会被打个措手不及,甚至有亡国的可能。”

    “休得胡言!”李度念赶紧阻止,看一眼门口,压低了声音:“正禧皇帝多疑,耳目遍布,温兄弟说话千万当心,万一招来杀身之祸。”

    温清秀吐吐舌头,“我就是跟你一个人念叨罢了。”

    李度念有些恼意,不再说话,只顾仰头望着东凉地图呆呆出神。

    温清秀手指在那地图上缓缓滑动,指着北边。

    李度念忽然说话:“那里有东北大营驻守,以东北大营的实力,荒水国肯定不会从这里直接进攻。”

    温清秀滑向西北。

    李度念继续说下去:“西北防守是我京中大营的范围。那里派驻有一批人马,足以抵御白沙一国的进犯,但是,如果白沙和荒水联手,那批人马就明显不占优势。”

    温清秀又指向南边。

    李度念跟着评点,“最危险的就是青尼这边了。青尼人本性狡猾,又世代在深山丛林里出没,早就练就了神出鬼没的本事,历来是我东凉国最头疼的一处边界。那里又是西南大营的防范范围,如今西南大营一盘散沙,如果青尼真的忽然从那里发起进攻,情势对我们真的不容乐观。”

    温清秀的手忽然直直滑向地图中心,指定在东凉国京都。

    李度念不说话了,只是出神。

    温清秀自己说,“一旦真的大面积陷入战乱,狼烟遍地,东凉二世孝宗正禧不能守好大好江山,他自己是千古罪人,还要拖累无数黎民百姓陷入水深火热当中——后者才是我辈男儿该忧心的啊——”

    忽然回头,定定看着李度念,“真有这一天的话,李兄,你是像如今这样,死死守着京中大营保证正禧皇帝和他皇家的安危,还是投身战争,护卫无数无辜百姓的生命?”

    这话问得直接,戳心,但却是真正的大实话。

    李度念忽然胸中热血翻涌,再也顾不得保持谨小慎微,仓啷腰间长剑出鞘,直直扎向地图,“一死,报国。”

    秀才喃喃,“何为国?千千万万民众希望之所在,才为国。但愿李兄不要歪曲自己本心,本末倒置,辜负天下苍生。”

    他虽是文弱书生,此刻这番话却说得豪迈无比,铁骨铮铮,直入人心。

    李度念忽然伸手,峥一声,长剑一断为二,一截插入地图,一截跌落地面,“有违本心,有如此剑。”

    温清秀出神片刻,似乎理解了李度念内心深处一直掩藏但是此刻禁不住流露的本心,脸上忽然有了微笑,“那我们现在怎么做?这营中日子实在枯燥——”

    李度念已经神色如旧,脸上波澜不兴:“等。好时机,总会来到的。”

360 集结

    清州府白家庭院内,花树下,一个少年在院子里练剑。

    “嗨——嗨嗨——哈——”少年身形粗壮,脚步稳重,臂膀有力,一把剑在他手中舞得虎虎生风。

    庭院不算开阔,但四面绿树成荫,青砖漫地,显得无比静雅。

    须发半白的白峰坐在花树下喝茶,一面慢悠悠品着茶味,一面眯着眼睛看少年舞剑。

    “怎么样白爷爷——是不是进步了?”少年一趟白家剑法练完,喘着粗气走向白峰,眼神里满是期待被夸赞的神色。

    “有进步。”白峰慈爱地笑着,“灵儿不笨,再加上这么勤奋,我真是从你身上能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这股不服输的拼命劲儿,白爷爷喜欢。”

    “那是。”深山里出来的少年小灵子被夸得心里甜滋滋,盘膝坐在白峰跟前,仰头看高天,“爷爷为什么还不回来?白哥哥也不回来,我想他们了。”

    白峰也跟着看天,口气舒缓:“时机未到,到了自然就回来了。”

    大门口脚步杂沓,几个人朝这边走来。

    这么快就来了?

    白峰扭头看。

    一共五个人,前面走着老云和黑鹤,后面跟着三个灵儿从来没有见过的汉子。

    “爷爷——”灵儿跳起来就去迎接,“您可算回来了,我刚跟白爷爷念叨来着。”

    黑鹤顾不得招呼孙子,只在他头上摸了一把。

    后面那三个人目光火辣辣看着白峰。渐渐地,他们的眼神里有了惊诧,疑惑,还有感叹。

    他们眼前的白峰,依稀还是当年那个白帅,但又似乎不是,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但见他不再是帅袍加身,盔甲鲜亮,腰间也空荡荡没有长剑,高大单瘦的身子裹着一身灰色粗布衣衫,显得朴素安逸,完全就是个含饴弄孙的田家老翁,半点也看不出最初那个叱咤风云的将军风采。

    白峰目光扫过所有来人,却不急着相认,起身,口气淡淡的:“去室内吧。这里不太方便。”

    几个人穿过走廊的花树疏影,直接进了白峰住的小院。

    一进这道门,老云完全就是那个往日沉默寡言的老仆人了,他最后一个进门,左右看看,把门口洒扫的几个仆人支走,又把门关上,这才进屋,进屋却不坐,轻轻烧水备茶。

    直到茶泡好了,他才端着一盘子茶碗走到众人面前。

    这边屋内竟然一直没有声息,也没有落座,都站在地上互相看着彼此。气氛十分怪异,就连灵儿也感觉到了异常,不敢捣乱,乖乖拉着爷爷的手站在一边。

    老云把茶盘放在桌子上,转过身来,笑:“这都干什么呢?都不认识了?我说老帅,请人坐呀——在这里他们可都是客人!”

    白峰忽然仰头,哈哈哈大笑。

    笑声爽朗,干脆,昂扬,有力。

    外面屋脊上停留的几只鸽子感受到了瓦片之下直冲云霄的笑声震荡,顿时受到惊吓,唰啦啦乱飞,四散而去。

    笑声中白峰头发和胡须齐刷刷抖动,尤其那花白的胡须,冲天颤抖,显得既激动又感慨。

    他忽然问道:“多少年了?当年军营一别,我们多少年没有见面了有谁记得?”

    黑鹤凄然一笑,“老伙计,你就不要再绕弯子了。人,能带来的,我们都带来了,不能来的,书信也带来了。”伸手指后面三个身影,“都是你日夜想念的人呐,当年的老人儿。”

    “老帅——”随着一声喝,三个身影齐刷刷倒地,跪在青砖地上,砰砰砰磕头。

    灵儿倒吸一口冷气,我的个乖乖呀,这头磕得太实在了,真叫人担心他们的脑门还没破呢,白爷爷家的青砖倒是要破了。

    “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活着再见到老帅您呐——”他们说,扬起三张脸,脸上都有眼泪在扑簌簌滚。

    大男人也哭鼻子?灵儿好奇,但是他自从进了这白府懂事多了,学了不少规矩,知道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能随便乱插嘴,所以压制着心里的好奇,目光咕溜溜看着这些奇怪的大人看。

    “老朽我也是没想到哇——还能活着见到你们!”白峰说,附身一个一个起搀扶跪在地上的人,“当年都是我对不起大家,我对不起弟兄们!”他情感真挚,情绪激动,胡须颤颤地抖着,眼眶涨红,嘴唇哆嗦。

    “白帅!”

    “也不全怪白帅!”

    “都是朝廷忘恩负义,卸磨杀驴,坑苦了我们这些舍命为国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三个汉子忽然开口,纷纷叫嚷。

    白峰目光深情地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多年不见,弟兄们明显老了,沧桑了,成熟了,但是,这忽然之间冒上来的冲动,让他也看到了他们没有被岁月和生活磨平的棱角,他们还保持着血性。

    这就够了。

    他的大手重重地依次拍着三个旧部下的肩膀,“好——张逸云,刘岸,马庆白,只要你们能来,就很好——”

    灵儿赶紧提醒:“白爷爷,你右胳膊可是有伤的,当心震开——”

    “那有什么?”白峰豪爽地笑,甩甩胳膊,“这点小伤,奈何不了本帅。想当年我们可是在刀剑下提着头过日子,谁的身上没有层层叠叠压着刀伤箭伤呢!”

    “是啊,那真是热血沸腾的日子!”黑鹤应和,忽然掀开衣衫,露出后背上好几个伤疤。

    灵儿看傻了,也受了感染,不答应心里羡慕,伸手摸爷爷的伤痕:“这都是战场上落下的?那以后灵儿也要跟爷爷你们一样去上战场,也给自己留一个伤疤,这样白玉麟伯伯的那些女孩儿也就不会笑话我只是吹牛皮了——”

    把大人们都给惹笑了。

    “这孩子有前途,”白峰指着灵儿,“所以我叫他跟随我们左右,及早学习学习,以后有机会上战场带上他去锻炼锻炼。假以时日一定会成为我东凉一名悍将。”

    几个人这才算是相认完毕,各个落座,老云给大家上茶。

    黑鹤迫不及待就开口说话:“这次出行,收获颇丰。我和老云联络了所有当年旧部。罗简,还有这几年和罗简有瓜葛的,自然全部绕开。其余人,都有回应。尤其那李度念,终于明确做了表态。”

    白峰一听这话顿时宽心,笑呵呵捏着茶盏,“李度念这孩子从小稳重,这几年经过官场历练,越发谨慎,这是好事。不然他也不能平安活到现在,并且还能深得正禧的信赖。”

    黑鹤从衣衫深处摸出一封信双手交给白峰。

    白峰当着大家的面拆开,一字一句念:“遥叩父安,儿潜居京中多年,不敢随便联络,一为自保,二为静等时机。今闻父有东山再起之意,欣慰至极,儿愿做好一切准备,在京应和。”

    言语简短,但是每个人眼前似乎看到了当年的情景:刚入军营的李度念,是个单瘦腼腆的小青年,操练的时候受不了苦偷着哭,被白帅无意中发现,把他带到大帐,亲手为他涂抹膏药并包扎磨破的脚心伤口,还把自己的一碗肉让给这个青涩的小兵吃。

    李度念吃得泪水涟涟,后来白帅经常关顾这个小弱兵,接触中发现这李度念有勇有谋,实在是个人才,就一路提拔了起来。

    李度念感念白帅之恩,常在人后称说白帅是他再造父母,恩同亲父。

    所以这封信以儿子口气写来,也是情理之中,同时用词口气模糊,是他担心信件万一外露,免得给双方造成大祸。

    这正是李度念的谨慎之处。

    白峰把信件撕碎,搓成纸屑,这才舒一口气,“度念这里有了进展,剩下的不成问题。我们先制定详细的计划,再按步骤一步一步走就是。我这个老家伙在清州府地面上忍辱负重这些年,是该出去舒活舒活筋骨了——”

    老云补充:“当年白帅手下旧部,如今死的死,散的散,能找到的我们都联络了。除去身体不好的,意志消沉实在不愿再参与起事的,愿意跟随白帅再次奔赴战场重新建功立业的都在这里了——”递上一份名单。

    白峰接过细看。

    老云神色凝重:“罗简如今跟我们阵营分明,恩仇明显,这倒好办,以后战场相见,自然是不用留情。只是还有一人,我觉得左右为难——”

    白峰目光快速看过名单,只要看到名字,名字指代的那人就会从记忆里复苏,一张张脸孔在眼前闪现,他忽然停止:“杨凌?是不是他那里有问题?”

    张逸云点头:“我们好几个人结伴去游说,他态度倒是还不错,也挺怀念当年的日子,只是,真要他表态参与我们的队伍,他不太干脆,有顾虑。”

    “哪里只是有顾虑。我看他就是贪恋正禧皇帝给他的那点好处,人家现在可是兵部领事。官儿大着呢,要他丢了官职,再跟我们一起重新开始吃苦受累,他肯定舍不得。”

    黑鹤冷冷插嘴,神色愤愤,又补充一句:“我当年就看他不顺眼,一个口蜜腹剑三面两刀的小人嘴脸。亏得白帅还把他当儿子般器重!”

    白峰愣怔,随即叹息,“世界很大,人各不同,在这世上最难看透的便是人心,人心隔着肚皮,谁知道那个百伶百俐的小孩子会成为今天的样子。唉,这也是当年实在难以预料的事。罢了罢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我们就不要再去麻烦杨凌了,任由他去吧。”

    灵儿一直看着这些大人,他自然看得出他们是在商议很重要的大事。他从来没有看到白爷爷和爷爷这么开心高兴过,他们一个个变得乐呵呵的,那三个新来的伯伯说了好多好多话,云爷爷在纸上不断地记着,这一场长谈在白爷爷的屋子里整整的持续了两个时辰才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