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玉经全文阅读 第35分节

341 夜乱

    “不行。”秧儿把在门口,两个手拼命伸开,搬住门框,“我们小姐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是名门闺秀,一般男子不能进我家小姐卧室。况且现在是三更半夜。”

    白子琪冲哑姑张开两手,示意这事有些不可思议。

    哑姑上前:“你迂腐总得看看情势吧,现在我请这个男人进去是救你家小姐,不是去耍流*氓,也不会损害你家小姐声誉,再说,这事儿我们关起门来做,外面谁会知道呢?”

    说着来拉她胳膊,示意白子琪快进屋。

    秧儿呜一声冲过来挡住白子琪,愤怒的叫:“你不守妇道不遵守三从四德那是你的事,我们家小姐是千金小姐,岂能和你一样,随随便便就让一个外男子闯进卧室。今晚你们谁进去都可以,就这个外面的男子不可以。我就是拼上自己这条性命也得护全我家小姐周全!”

    情急之下她竟然忘了外头还住着几位护卫大哥,声调高了些。

    果然引起了大门外面的注意,啪啪啪,护卫拍门,“请问,有什么事吗?”

    “你真的要嚷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你家小姐在生孩子?”哑姑拉住秧儿胳膊,狠狠地低声警告。

    秧儿呆了,赶紧冲外头喊:“没事,没事的护卫大哥,我们睡不着赏月呢。不用你们费心。”

    门外没了声息。

    哑姑乘机带白子琪进屋,经过刚才的事,秧儿应该可以放人进屋了吧,没想到这倔强的女子又一次把在门口,小小的身子横着,就是不许你进去。

    “忠心可嘉,大大的忠仆。”白子琪苦笑。

    “狗屁的忠心!”哑姑愤愤低喊,一把撕住秧儿领脖子,狠狠拉近,和她面对面,咬着牙吼:“遇上你这种食古不化的榆木脑袋真是没办法,说句过分的话,既然你替你家小姐看守门户这么严实,为什么你家小姐会未婚先孕,一个大姑娘都怀上了娃儿,你还好意思跟我在这里提什么遵守妇德?传出去只怕你们全梁州的人都得笑掉大牙——”

    这话打脸,秧儿顿时蔫了,哑姑冲白子琪挤眼,白子琪一闪身进了张紫蓝的屋门。

    秧儿左右为难,气得直跺脚。但是再没有阻拦。

    在小姐性命和声誉之间,她觉得还是先救命要紧吧。

    不过心里还是难以接受——完了完了,我家小姐的清誉全毁了——她悲哀地叹息。

    张紫蓝昏昏沉沉躺着。

    哑姑气得小脸儿抽搐:“小丫头片子事情真多,就为她这一搅和,耽误多少事儿呢!”

    白子琪倒是主动,站在帘子外头,不想进去撞见女人生娃的身体。

    哑姑匆匆查看一下张紫蓝,情况还行,就是太虚了些,这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的通病,体质本身就很虚弱。

    “你来——”哑姑冲白子琪摆手,“她情况比较特殊。属于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一年四季都是别人伺候着,估计除了大小便自己亲自解决,其余的事儿都是下人伺候。所以这胎儿和她一样,没出娘胎就养成了懒惰的毛病,羊水都快淌干了,任你怎么催生就是不往出走。所以我们只能帮一把,借助外力把这小兔崽子弄出来。”

    白子琪一点就透,“是抱起来甩吗?”

    哑姑点头,“谢谢。”

    “谢什么,这是做好事。我乐意。”

    哑姑替张紫蓝拉上裤子。

    白子琪进来了。

    张紫蓝惊叫一声,紧紧捂住了自己的身子。

    那情景跟见了鬼一样。

    哑姑哭笑不得,这主仆俩太像了,也真叫人没办法啊。

    “是为救你们母子俩的命,没办法才想出来的办法。你得配合。”哑姑耐着性子劝。

    “我清白的女孩儿家,这身子叫一个外男子挨了,我以后怎么做人?”张紫蓝哭起来。

    “真啰嗦——”哑姑骂,看白子琪:“你以后娶这么一个动不动三从四德的媳妇,天天围着你转,嫁你从你,你死了守寡,然后立个贞节牌坊——有你受的!”

    没想到白子琪毫不生气:“所以啊——”

    “所以什么?”

    “有你啊——所以这辈子非你不娶。”

    哑姑瞬间来气,“鬼才嫁你!”

    两个人都苦恼,前面一个秧儿不好对付,最后连哄带吓唬住了,现在这张紫蓝本人不同意,这就不是一般的麻烦,是她生产,需要她配合才行啊。

    “我有个办法。”白子琪说,“我把手用白布裹起来吧,这样我就不用接触她的身体。”

    说行动就行动,两个人很快把白子琪的双手厚厚裹一层白布。

    这回成了吧?

    伸给张紫蓝看。

    张紫蓝也实在是疼得快要死了,其实已经没力气计较那些狗屁的授受不亲了,一看人家裹了手,赶紧借坡下驴,不再坚持说不。

    白子琪从背后抱住张紫蓝,哑姑在前头协助,然后抱起来甩。

    张紫蓝发出凄惨的叫声。

    “忍着——”哑姑的声音再也没有了温柔,她焦灼地低吼:“都是你们主仆多事,要不然这会儿已经生出来了——”

    门口秧儿手在抠门框,就是没勇气再进来看。

    身后一个软乎乎的小身子忽然一把推开秧儿身体,嘴里嚷嚷:“我也要看女人生娃。”

    他声音很大。

    吓得秧儿魂儿都没了,一把抱住柳万,伸手捂住他的嘴,怒吼:“你胡说什么?还这么大声?你们家小奶奶平时怎么告诫你的?”

    柳万挣脱她的手,两眼无辜:“告诫什么?她的臭规矩可多了,不许我尿床,不许我亲她脸,不许我多吃,不许我吵闹,不许我碰她那些给女人接生的家具,不许我……哎呀哎呀,她的不许太多了,你指的是哪一个?”

    秧儿哭笑不得,压低声音警告:“不许你胡说女人生娃的话,我们这里都是几个姑娘家,哪来的女人要生娃?我们家小姐是病了,你们小奶奶在替她看病呢!”

    柳万不笨,笑了,一副恍然大悟,给秧儿吐舌头,“对不起对不起,这件事臭婆娘确实吩咐过我。都是我一时情急给忘了。以后绝对不乱说了——我得进去看看娃生出来没有?”

    丢下话身子像泥鳅一样往进滑。

    气得秧儿脸都绿了,两个小手死死扯住他,“你一个大老爷们,进去干什么?”

    浅儿也赶过来帮着拉扯:“万哥儿你不能去,这里头可是血腥之地,污秽着呢,不吉利,进去对你不好——”

    这话秧儿不爱听了,两手叉腰:“你说话嘴巴干净点,啥污秽之地?谁污秽了?”

    浅儿吓了一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不敢还嘴,赶紧拉上柳万走。

    深儿可不是吃素的,冲上来冷笑:“谁嘴巴不干净了?你说话就不能客气点?谁污秽谁心里清楚,反正我们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女儿家。”说完嘴巴歪着吊起。

    秧儿差点气得吐血。

    柳万甩掉浅儿,“我大老爷们为什么不能进去?白表哥都进去了,为什么不放我进去?白表哥难道不是大老爷们?”

    几个丫鬟慌忙来劝。

    偏偏柳万的倔强劲儿一上来就拦不住了。

    “我就是要进去,我媳妇也在里头呢,为什么我不能和我媳妇在一起?凭什么白表哥可以和她在一起?你们这是做什么?你们都是坏丫头片子!”

    柳万跳着脚叫。

    好像几个丫头片子要按住他杀掉。

    里头哑姑的声音忽然传出来:“做什么?这么吵?”

    “万哥儿,求你了,不要瞎胡闹好不好?我们回屋去吧,夜都深了——”

    “不——”柳万更来劲了,“就是不去!凭什么就我一个人不能进去?你们这是干什么?眼睁睁看着我媳妇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屋子里,你们还不让我进去,你们就不怕他们有了私情?”

    浅儿吓得不轻,赶紧捂住他的嘴,“万哥儿,好我的爷呀,你就不要胡说了,小奶奶在接生呢,白表哥是帮忙的,我们就不要胡说了——”

    “我才没胡说呢,我媳妇都要跟别人好了,你们还不帮我,而是帮着奸*夫***,你们都是帮凶!”

    “找一疙瘩垃圾塞住这张臭嘴!浅儿深儿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哑姑的声音隔着帘子传出来。

    深儿真的顺手把自己帕子塞进柳万嘴里,两个人拖着柳万回屋去了。

    室内抱着张紫蓝的白子琪忽然笑了,“我们是奸*夫***?呵呵,回头得告诉他,我们不是,我们是光明正大的。”

    “干你的活儿。没人把你当哑巴。”哑姑说。

    白子琪调皮地一吐舌头,抱着张紫蓝继续甩,甩了十来下,放在地上,哑姑示意白子琪出去,然后她褪下裤子查看肚子,同时配合催产手法按摩,张紫蓝汗水把头发都湿透了,她翻着白眼艰难地喘息。

    哑姑趴在肚皮上听了听,“来,我们准备生产——”开始接生。

    旁边屋里,柳万气得拿拳头擂门,要求放他出去,说他要去监督臭婆娘和白表哥,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不放心,得赶快过去看。

    深儿浅儿冷冷顶着门,就是不松手。

    “你们两个,是我家的丫环,还是白表哥家的?凭什么要帮他和臭婆娘私会?你们给我等着,等回到府里我第一个就让大太太把你们抓起来,叫你们好好吃一顿苦,你们真是太嚣张了。”

    哑姑从帘子里伸出双手,手上缠裹的白布被血浸透,又松开了。

    白子琪一愣,马上醒悟,撤掉白布,重新缠裹新的,把两个小手裹起来,他忽然叹息一声:“是你想出的办法吧?真是苦了你了。”

    哑姑怔怔,很快领悟,是在赞叹这接生条件吧,也在夸赞她独创的白布开水消毒充当的一次性手套吧。

    “就这环境。只能凑合了——又上哪儿去找橡胶手套呢!”

    轮到白子琪发愣,回味他和她的对话,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是谁了——其实早就知道了吧,不然不会忽然就变脸,这小院子不为他开门,不许他靠近柳万,甚至给他冷脸恶语相待。

    这一点他早猜到了,只是这一刻得到了应证。

342 新生

    白子琪忽然感叹:“身在其中的时候不觉得幸福,现在回想,那时真幸福,那些现代化的设备啊,医学的,科技的,现代化的,提供给我们的便利真是应有尽有。可惜我们那时候真的不知道那就是幸福。”

    帘子里没应声。

    只有张紫蓝痛苦的呻*吟。

    “深呼吸——对,这样用力——来,这是最后一次用力——用长力——对——”哑姑的声音,在温柔地引导。

    听上去她就是个慈祥的大娘。

    她的声音给人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白子琪迷恋地听着。

    为什么从前的时候没有感觉到这声音的好听?

    那时候,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他叹息。

    “哇——”一声啼哭打断了他的叹息。

    “生了——”哑姑惊喜地叫。

    “快,剪刀——”白子琪找到了剪刀,拿着有些犹豫。

    “开水煮过,也算是消毒了。”哑姑解释。

    帘子一动,她出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红嘟嘟湿漉漉的孩子。

    “你帮我一把——”她说,“产程太长了,我还怕窒息呢,没想到哭得出来,这就好,太好了,还是个男孩呢,你看看,那小牛牛跟蚕豆一样大呢——”

    她望着孩子,笑吟吟地自顾自地说。

    白子琪抬头,却不看孩子,只是看着面前的女子,痴痴地看着。

    这一刻,她全身被一种巨大的新生的喜悦所充溢,她在真心地为一个新生的生命而高兴,她高兴的样子好美啊,散发着一种母性的神圣,这一刻的她,小小的脸蛋显得无比无比动人。

    白子琪看呆了。

    往事像流水一样在心里闪动,从相识,到相熟,到早晚相守成为一对形影不离的爱侣,那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她的好呢?也许不经历失去,就不会真正明白拥有的珍贵,只有失去了,才会知道心有多疼……想着想着,不由得眼里腾起一片泪雾……

    “剪刀啊——”一个声音在耳边提醒。

    白子琪惊醒,慌忙在小箱子里抓,抓起来却不是剪刀,是一卷棉花。他傻傻地把棉花递了过去。

    “你怎么了?”哑姑问,“心不在焉的,魂儿没了?”

    白子琪彻底惊醒,抬头看,眼前一个小巧玲珑的身影,手里捧着一个新生儿,双目炯炯,正伸手等剪刀。

    为了接生,室内点的蜡烛多,蜡油味扑鼻,白子琪抽了抽鼻子,抬手擦眼睛,不好意思地笑:“屋里空气不好,得通风吧。我去把窗户打开——”说着低头就走,却不开窗,直接出了屋门。

    哑姑目送那身影离开,心里一阵酸涩,刚才他走神她看在眼里,也依稀地明白他在想什么,她自己也有些难过,说不清楚这心里酸的甜的苦的涩的都是什么滋味,乱乱地搅和成一团。

    她叹了口气。

    麻利地断开脐带,包扎,擦拭婴儿身上的脏污,然后包裹进备好的小棉被里,处理好孩子,接着照顾大人。

    张紫蓝的胎衣这时候排出来了,生完孩子她顿时轻松多了,眼睛睁开,满屋子寻找,“我的孩子呢?果然是男孩吗?”

    哑姑替她擦一把额头的汗,把孩子抱到面前,“如你所愿,是个男孩。”

    张紫蓝接过孩子一把搂进怀里,狠狠地亲着,脸上洋溢出幸福的笑容。

    门外白子琪一出去,大家都知道里头生了,秧儿首先跑进来,后面跟着浅儿深儿长安,柳万跟在最后,他把头探进帘子,一脸委屈,嘴巴撅着,“这回我可以进来了吧?”

    “来看看吧,没人多余你。”哑姑摆手,温和地笑着说。

    柳万鼻子里哼一声,不理睬臭婆娘,直奔孩子。

    他被孩子完全地吸引了。

    凑到跟前看,看傻了,眼了闪出亮晶晶的光彩,说:“这也太可爱了呀,这么小,这么嫩,这么粉——快看这小鼻子,小眼睛,还有小嘴巴,呀,他还长着眉毛呢——”

    这话把一屋子人都惹得笑。

    浅儿轻轻提醒:“小孩子自然长着眉毛呢,万哥儿你大惊小怪别人会笑话的。”

    柳万瞪眼:“笑话什么?”

    浅儿解释:“笑话我们没见过世面,连小孩子长着眉毛都不知道。”

    柳万越不爱听这话了,“我没生过孩子,所以不知道呀,那有什么好笑话的?难道你们都生过孩子?”

    一句话问得浅儿深儿秧儿都脸红了。

    只有哑姑没在意,伸手摸摸柳万的脸,“臭老公,是不是看着别人家宝宝很可爱?动心吗?动心的话我们也生一个。”

    秧儿悄悄吐舌头,这小童养媳妇,说话可是够疯的,据说还没有圆房呢,那就还是个黄花大闺女,却怎么说得出这种话!

    深儿看不惯秧儿那故意扭捏的样子,冲她嗤鼻子,心里说我们小奶奶跟少爷生娃儿那是迟早的事,你管不着。

    柳万脸蛋红彤彤的,不知道是烛光映照,还是他真的喜欢这孩子,忽然提要求:“我想抱抱宝宝。”

    “那可不行。”秧儿冲上来护住,心里说谁不知道你就是个病秧子,动不动抽风发病,自己都走不稳路,万一跌着我们宝宝,岂是开玩笑的!

    “叫他抱抱吧。”张紫蓝躺再枕上,含笑示意秧儿别拦。

    哑姑把孩子抱起来,然后放进柳万手里。

    浅儿秧儿都屏住了呼吸,让柳万抱一个初生的小生命,这事儿确实冒险,谁不知道他可是个闯祸精,拿碗打碗,端碟子打碟子,走路也常脚跟不稳将自己摔跟头呢。把一个小婴儿交给他可不等于把一颗鸡蛋放到了晃荡的篮子里。

    但是哑姑做主给了,又是张紫蓝点头答应的,几个丫鬟也就不敢多嘴了。

    柳万好像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他小心翼翼地双手抱着孩子,像抱着一件珍贵无比的瓷器,抱得那么紧,那么认真,甚至小脸上闪现出神圣的神色。

    “我可以亲他吗?”他忽然问。

    “可以,亲吧。”哑姑和张紫蓝同时回答。

    柳万真的低头去亲婴儿,他从前病得严重时候总是嘴角耷拉着一束涎水,近来病情好转,那涎水也就能擦干净了。但是他还是转过脸来,叫浅儿帮他擦一擦。

    浅儿拿帕子轻轻擦了。

    柳万深呼吸,然后慢慢低头,两瓣因为久病而总是缺血的淡白色嘴唇,轻轻落在小婴儿的脸蛋上,眉骨上,下巴上,鼻子上。他亲了一圈儿。然后小心翼翼把孩子递给张紫蓝。

    张紫蓝接过孩子,柳万忽然翻身抱住了哑姑,“媳妇,媳妇,娃儿太可爱了,我们也生一个吧!”

    浅儿最先反应过来,喃喃自语:“我们小少爷开窍了——”

    深儿却顽皮地笑,“什么开窍,他还不是一时新鲜,他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呢,经常尿床,动不动犯病——”

    秧儿吃吃笑。

    柳万回头瞪着深儿:“我哪里得罪你了,非得当这么多人的面揭我老底儿?”

    一屋子人都大笑起来。

    白子琪在门外月光地里站着,听到这里也笑了。

343 男儿

    刘阿年已经八九天没吃一顿饱饭了。

    这一路上逃过来,刚开始包袱里还带了点干粮,兄妹俩饿了就找点凉水,冷水就着干粮啃几口,后来干粮不多了,他舍不得吃,想省给妹妹吃。妹妹懂事,总说自己是小女子,吃的少,也不需要那么多力气,所以又把干粮推给哥哥。

    有时候兄妹俩实在饿得受不了,就在路边田地里找吃的,萝卜、白菜、成熟的大麦,带着浓郁的泥土味儿,也没条件做熟吃,拔起来就生吃,但感觉吃起来说不出的香甜,可惜这样的条件,后面也越来越少,因为随着大群难民经过,路途两边的庄稼被反复哄抢,大家都饿,都需要活下去,等到再后面的难民,只剩下光秃秃的土地和不能吃的植物秸秆。

    寻找食物越来越困难,他们又饿又累,但是有一个信念在支撑着,只要赶到五胜关就好,只要进了五胜关,就是东凉国还没有被侵略占领的土地,那里生活的都是东凉国的同胞,只要奔到同胞中间就有希望找到吃住,就有希望活下去。

    但是,一切在五胜关下发生了改变。

    关口拒开城门,他们沦为摩罗铁骑之下的羔羊。

    要不是妹妹被活活杀死,刘阿年这样性子的人可能永远都不会走上反抗的道路。

    但是妹妹死了,他眼睁睁看着她死了,他豁出性命也没能换回她的命。最后甚至连一个完尸都不能抢回。

    他愤怒了,疯狂了,抢来了摩罗骑兵的大刀,然后开始向摩罗骑兵疯狂砍杀。

    在训练有素的摩罗骑兵面前,他简直不堪一击,但是他豁出去了,不要命了,这让他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力量和英勇,他的大刀抡过,摩罗骑兵胆颤,就连战马也被这杀红了眼的疯子吓得连连后退。

    杀一个,为爹报仇。

    再杀一个,为娘报仇。

    砍倒第三个,抹一把眼泪,心里喊:妹啊,哥为你报仇了——

    杀了第四个,算是提前为将死的自己祭奠……

    眼前什么都看不到,只有纷乱的人群,嘶喊的哭声,扑鼻的血腥,战马的嘶鸣。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已经被越来越多的摩罗骑兵包围,耳边只有摩罗腔的怒吼,还有隆隆马蹄,他没有后援,没有突围的能力,只有一死,肯定要死,被摩罗大刀纷纷劈死,然后被马蹄践踏成肉酱。

    好男儿,死就死吧,只要拼搏过,就不后悔,这样的死,总比窝窝囊囊等死强!

    刀光剑影翻飞,人头纷纷落地。

    刘尧名手握大刀,冲杀在最前头。

    摩罗兵骑在马上,自然占了优势,但是他们何曾见过这样不要命的步兵,一个个满脸愤怒,双眼发红,带着风扑到跟前就砍,一个个都是奋不顾身的姿态。就算摩罗骑兵身在马上,也还是被这样的气势深深震撼,就在惊讶或者愣怔的那一瞬间,已经战马前栽,身首异处。

    城门刚开之后,东凉步兵占了优势,眨眼的功夫杀出一片阵地,难民乘机水一样进城。

    但是,好局势转眼就被扭转,摩罗骑兵的疏忽很短,很快他们就醒悟过来,遇上不要命的了,他们撤退,整理被冲散的阵营,接着发起了进攻。

    骑兵对阵步兵,骑兵自然占了得天独厚的优势。再加上摩罗先行部队人数是五胜关守将的两倍,随着摩罗军队的进攻号吹响,顿时一种凄惨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号牛角号的嚎叫在月光下的五胜关上空飞扬。

    这号声就像催魂一样,让人胆战心惊。

    “弟兄们——给我听好了,我刘尧名只有一句话——战,是死,不战,也是死,今晚没有退路——”刘尧名跨在一匹抢来的摩罗战马背上,举起手中长刀,扬着嗓门嘶喊:“今晚我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用自己的身躯和生命,抵抗摩罗贼子的铁骑,护送东凉难民顺利入关——只要还有一个父老乡亲没有过关,你我就不能死——也不敢死——死了没脸去地下见死去的亲人——记住了,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不能死!不敢死!

    刘尧名武将出身,不会什么豪言壮语,但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这简短朴素的言语来得更为豪迈壮烈。

    “不能死——不敢死——坚持到最后——”众人呼应。喊声震天,带着东凉将士人人慷慨赴死的悲壮,一种绝望、肃穆的气氛笼罩了五胜关。

    摩罗骑兵正式发起进攻。

    城头上,白仁静静矗立在一杆绣有巨大“东凉”字样的五胜关大旗下。

    他眼神清明,神情从容,深情地望着城下的刘尧名。

    那个倔强粗野的汉子、武夫,在这一刻虽然没有豪言壮语,但是他知道,他说出话一定会做到,他知道守住这座关已经是不可能了,那么退而求其次,只能弥补他们一开始决策的失误,用生命去弥补,这一去,迎接他们的,只有战死。

    这一去,没有回头路。

    城下,刘尧名最后回头,看向城头,距离太远,看不到他的喜怒,只能看到他的脸上落满了月光。

    刘尧名举起了手,冲城头挥舞。

    白仁也举手,挥舞,呼应。

    “兄弟,走好——我们后面会跟上——”白仁喃喃地喊。

    他知道,这喊声刘尧名听不到,城下所有冲出去的步兵听不到。

    摩罗的号声和喊杀声淹没了一切。

    一场真正的战斗在夜色里上演。

    白仁深情地目送他们去送死。

    他冲在最前头,那个叫刘尧名的粗野汉子,这些年守关的岁月里,他们在一起喝过酒,吵过嘴,打过架,摔过跤,为不同的意见指着鼻尖骂过彼此的先人,是战友,是亲人,是兄弟。

    白仁望着那个身影,他一直冲在最前头,手中的大刀起起落落,他自己也终于被人群淹没。

    白仁的视线模糊了。他哽咽着嗓子吩咐:“保障撤离通道畅通,护送每一个难民顺利通过——同时做好最后决一死战的准备——”

    刘安年深陷战乱当中,左冲右突,不断地挥舞着手中大刀,试图杀出重围,但是他实在太累了,又饿又困,好多次都想就这样丢开手中大刀,一头倒在地上两眼一闭睡过去,哪怕是死了过去,只要能让他歇一口气他也是愿意的。

    但是不能。

    只要是一眨眼的松懈,等待他的就是死亡。

    他必须活着,必须撑着,必须战斗,必须不停地将迎面扑来的摩罗兵砍翻在地。

    他不懂什么保家卫国,更不懂民族大义,他只有一个信念,活下去,活下去!

    迷迷糊糊中,耳边有声音在喊:“哪里来的东凉汉子,好样儿的,兄弟,向我靠近,我们背对背一起战斗!”

    汗水从头发丛里滚落,迷糊了视线,刘阿年甩甩头,睁大眼睛,耳边呼一声风响,一支长矛从侧面刺来。

    “仓啷——啊——”随着惨叫,刘阿年扭头看,一名摩罗骑兵已经一头栽下马来,脑袋被长刀劈掉半个,他手中的长矛差点就刺中刘安年。

    飞刀救人的是一个黑脸汉子。那是东凉国的将士。

    他仓皇中不顾一切丢出手中长刀救了刘阿年,自己却手无寸铁落入险境,三四名摩罗骑兵顿时纷纷挥刀砍了过去。

    “啊——”刘安年大喊,身体爆发出一股力量,抡起大刀向着摩罗兵冲去。

    他肩头中了一刀。

    刀刃刚刚砍入肩膀,竟然不疼,凉森森的,他忽然就从容了,不慌乱了,稳稳地举刀砍向对方,

    一个很年轻的摩罗兵,好像没想到刘阿年还有反抗的力气,他很惊讶地看着刘阿年,然后又看刘安年砍进他身体里的刀。

    他们同时拔刀。

    血像喷泉一样喷溅。

    “兄弟,不要怕,我来护着你——”黑脸汉子力气真大,已经从摩罗兵手里抢了一把刀,砍翻了围攻的几名摩罗兵,迅速靠近刘阿年。

    刘阿年肩膀血流如注,整个人摇摇欲坠,被一个大手扶住,他抬头看,一张黑脸,在月光下笑着,笑得豪爽而悲壮,“兄弟,你不是我五胜关将士,是难民中的东凉人吧?身手不错。”

    刘阿年忽然抬手,手中大刀向着黑脸砍杀下去。

    惊得黑脸失色,一把抓住刘阿年的手:“干什么你?我是东凉将士,不是摩罗骑兵!”

    “杀的就是东凉将士——”刘阿年冷笑,笑容凄惨无比,“你们这些东凉守将,吃着民脂民膏,却不知道护卫自己国家的子民,”伸手指着眼前战场,堪堪划出一圈,“那么多的难民,都死了,就是因为你们这群愚蠢的家伙,死死守着关口不肯开门,你们要为这些枉死的难民负疚一辈子——你们将落个遗臭万年的骂名——”

    后面几个摩罗兵冲杀过来。

    刘尧名傻在原地,这些话字字如锥,扎着他的心。

    其实他早就后悔了,无比悔恨,可是,身为守将,战乱来临,他们第一想到的是坚守城门,他做错了吗?

    刘阿年忽然发一声喊,手中大刀寒光颤抖,他连人带刀扑了过去,一刀砍翻一名摩罗兵的同时,他自己的身躯也被四五把摩罗刀劈成几段。

    “兄弟,我给你报仇——”刘尧名大喊,疯了一样冲进了摩罗骑兵阵营。

    厮杀在继续。

    从开始的平地肉搏厮杀,到最后围住整座关隘的大力进攻,时间静静流淌,头顶的圆月悄悄从城门口第一个哨卡的一杆红缨枪上,挪到了第二个哨卡的红缨枪上。

    时间的脚步从来没有这样缓慢过,似乎天上那明月也被人间这一场血腥悲壮的攻与守、生与死所震撼。

    刘尧名死了。

    他带出去的步兵都战死了。

    剩下的摩罗骑兵扑向五胜关。遇上了白仁的抵抗。但是,敌我双手实力悬殊,白仁的抵抗恰如鸡蛋碰石头,没能支撑多久,城门就彻底垮了,杀红了眼的摩罗兵挥舞着大刀,四五把刀同时劈进了白仁的身躯,白仁扶着身后的旗帜,他不倒,扭头看城下,城下除了满地战死的摩罗兵东凉兵,还有无辜的难民,大批难民已经顺利通关,进关之后,就是大片东凉土地,地势开阔,道路四通八达,他们只要分散逃离,大多数还是可以逃出一条生路的。

    这就够了——他最后望了一眼远处,那里是关里大片的山和川,是难民们奔去的地方,是他们这些年来日夜遥望和守候的地方,他们死了,没能守住朝廷和国家交给他们的五胜关,但是他不后悔,兄弟们临时谁都没有说一句后悔。

    好男儿,护卫江山,更要护卫黎民百姓的生命安全。

    他尽力了。

    他们尽力了。

    白仁气绝。

    他是五胜关最后一个死去的守将。

    他是站着死的。

344 热血

    月色终于黯淡下去,黎明来临了。

    五胜关城头上升起了摩罗军队的大旗。

    骑兵先锋队头领一面看着自己的旗帜在这座好不容易攻克的城头上挂起,一面派兵去后方送信,五胜关大捷,他们暂时原地修整,静等下一步行动军令。

    兵士们开始清理死尸,打扫战场,然后搜出东凉守将遗留的财物瓜分一空,鸡鸭牛羊等就地宰杀,大锅煮肉,准备大肆开吃。更喜人的是,从地窖里搜出了好几十坛子陈年佳酿,很快,整座关隘就弥漫起一股诱人的肉香和醇美的酒味,似乎几个时辰前那一场彻夜厮杀只是一个并不存在的梦幻。

    长途奔袭,然后是鏖战一夜,摩罗骑兵也是又累又饿,终于可以好好犒劳自己了。

    他们就地而坐,大口吃肉,整坛喝酒,喝完了将黄泥坛子摔在地上,远远听去,五胜关里响着哗啦哗啦的碎裂声音。

    五胜关南边的深山峡谷里,一队人在悄然赶路。

    这里本来没有路,常年被草木掩映,只有猴子等野兽才能来去攀爬。

    这队人像猴子一样攀登在石壁山崖之间。

    最前头领路的是一个年轻汉子,正是西南大营里那个死活不能和大家一样吃肉喝酒欣赏摩罗美女歌舞的杨晋文,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麻纸,打起手中火折子瞅瞅,向后传话:“弟兄们,爬上这老鹰嘴,前头就是五胜关后门。大家再加把劲,我们必须乘着黎明之前这最后一点黑暗的掩护才能靠近五胜关。错过这个良机,我们都将暴露在野外,沦为摩罗弓箭的活靶子。”

    身后众人短暂修整,又开始攀爬。

    年轻汉子身边一个小伙子赶上几步,“杨将军,五胜关现在情形如何我们并不知道。万一已经被摩罗攻克,我们就算靠近后门,也是去送死。”

    这个小伙子就是为西南大营送去战讯的飞龙军。

    “李泉你不要担心,我早年来这里参与过布防,三险、四治、五胜这三个关口的地势地形和军事布防,我并不比他们的守将知道的少。五胜关地理位置特殊,当年做布防的时候大家就考虑到了这一点,这里易守难攻,但也是绝地,只要敌人将三面团团围住,断了水源,那么里头坚守也就不能持久,至多七八日。除非弃关撤向关内,没有别的办法。

    为了克服这一缺陷,我们在后门留了一条暗道,这暗道除了上层将领,绝少有人知道。

    我也是跟着哥哥巡视各地布防的时候,听他们说到。”

    说到哥哥,杨晋文不由得心情复杂,心里说哥哥此刻你在哪里,还好吗,还跟着罗简吗,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是执意要跟着他吗?想当初,自己跟着哥哥从军,一心想着报效国家做一番事业,可进了军营才知道那里头的黑暗,在哥哥的努力下,他也跟着沾光,年纪轻轻就成为罗简都监营下九大将军之一。但是他不开心,相反每天都郁郁寡欢,因为越是往上层走,他接触上层的机会越多,看到的内幕也就越多。那是一个紧紧抱成一团的利益团体,里面什么怪象都有,将官们每天都过着声色犬马的日子。

    杨晋文偷偷劝过哥哥,每次都会招来哥哥一顿教训,哥哥总是说他这个弟弟不争气,不成熟,不懂得人情世故。

    杨晋文的不流俗不合群,使得他成了西南大营里人人不愿意靠近的怪物。

    叫李泉的飞龙军一听这话顿时很信服地点头,他望着清晨的曙色里这个高大英俊的身影,心里感慨万端,说不出的敬佩。

    那天他长途奔驰赶到西南大营送信,看到的却是上层将领们集体歌舞升平的景象,他悲愤,无助,迷茫,哭着走出辕门。

    迎面碰上了这位杨将军。

    他位人人称作怪物的人做出了惊人的举动。

    他满脸愤世嫉俗的愤恨,带上飞龙军,去自己所带的营部,将摩罗进犯而西南大营上层封锁消息醉生梦死的消息当众宣布出来,顿时引起一阵哗然,当下他振臂呼唤,上层不思进取荒淫无度,无视黎民百姓苦难,我们这些热血男儿凭什么要龟缩在姓罗的手掌之下乞讨一口饭吃,还不断受气,现在国难当头,我们不如拉起自己的人马,闯出去干一番事业。反正西南大营这样贻误国事隐瞒敌情,最后说不定难逃朝廷惩罚,与其等着最后给罗简陪葬,不如爽爽快快自己活一回。杨晋文一带头,足足有五百人愿意跟着他走,赶赴西南,去五胜关增援。

    现在这五百人在一道叫做老鹰嘴的山谷里爬行。

    “李泉,如果后面罗简还不出兵,京城里皇帝陛下也不及早派兵出来,就算我们赶到五胜关,进入五胜关,也将面临着城破人亡的危机,你会后悔吗?”

    杨晋文忽然回头,问一直默默跟在身边的飞龙军。

    李泉毫不犹豫地摇头,“不后悔,留在大营里那才叫后悔呢,眼睁睁看着摩罗小儿步步紧逼,越来越猖狂,却不能投身战场去杀敌,那才是真正的痛苦憋屈呢。”

    “好兄弟——”杨晋文笑,笑容里有赞许,有相知,“这才是好男儿,宁愿死在摩罗大刀下,也强过整日泡在酒色当中醉生梦死。”

    晨风吹来,凉爽清澈,耳畔有清脆的鸟鸣声,他们爬到了最高处。

    “看——”杨晋文指着山嘴下面,“五胜关。”

    大家果然看到了一座关隘。

    一座小城池,坐落在凌晨的曙色里。

    “我们从这里下去,绕进那个小谷,那里有道石门,里头藏着密道。”杨晋文指着远处说。

    大家迅速下行,一路奔向密道。

    五胜关内,最后一抹曙色褪尽,天亮了。

    酒饱饭足以后的摩罗骑兵打着饱嗝,拍着肚皮,开始了新一天的行动。

    “好想睡一觉啊——”一个胖子摸着肚子,“太他妈吃得饱了!”

    “是不是还想找个东凉的娘们陪你睡上一觉?”身边瘦子同伴打趣他。

    胖子嗨嗨地笑,一脸猥*亵,用指甲剔着牙缝里的肉,“都说东凉娘们不错,可惜这一路打来太过匆忙,都没有时间好好找几个玩——”

    最后一个玩字从肥腻的嘴角冒出,他像吃得过饱的野兽一样,呃了一声。然后就直着脖子,瞪着白眼,身子口袋一样往下慢慢倒。

    同伴看着好笑,刚要骂他死胖子太贪食把自己吃撑了吧,身后一凉,一道细薄的利刃刺穿了他的身体。

    瘦子和胖子一样,都顺着墙根缓缓倒地。

    “应该是摩罗前锋队。”杨晋文悄悄对身后说,“摩罗行军打仗一般都是骑兵做前锋。骑兵先锋队约莫有一千五百人。但是昨夜的战斗肯定有损耗,现在留在五胜关的有战斗力的骑兵,一千左右。”

    一千左右?

    他身后,众兵士沉默。

    他们没有惊讶,也没有胆怯,平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他们是五百人。

    从西南大营拉出来的五百人,都是杨晋文平日里带出来的兵,是过命的弟兄,平时一起训练吃苦,情谊深重。

    幸运的是这一路赶来,除了杀了几个失散的摩罗小兵,没有直面遭遇大部队,所以他们五百人一个不少地赶到了这里。

    眼前的阵势是,五百对抗一千。而且那一千都是配备精良的骑兵。

    杨晋文目光炯炯,从每一张面孔上看过,眼神在问:五百和一千对阵,那就是以一对二了,你们,怕不怕?

    不怕。

    众人眼神坚定。

    这就是答案。

    这一路走来,沿途所见所闻,足以让他们每个人内心愤怒感慨,敌军侵犯过的地方,田园废弃,田地荒芜,百姓死伤,尸首腐臭,野兽出没,那从前安居乐业的美好生活状态完全被打破的,到处都是黎民百姓痛苦的呼号。

    他们越发坚定了内心的信念,离开西南大营投身战场是真确的,就算是死,也是无悔的。

    以一对二,他们有信心。

    因为他们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345 险境

    天终于亮了。

    东边升起的阳光照亮了梁燕街头杨大娘家小院的东墙。

    兰草从昏迷中慢慢睁开眼。

    头好痛,她揉着太阳穴,转眼看,杨大娘趴在自己枕边,衣服也没脱,看样子是实在熬不住才睡着了。

    地下椅子上还横七竖八趴了几个人,就连门槛上也靠着几个人,大家都睡着了。

    什么样的劳累让他们这样的困倦?

    兰草慢慢回想,想起来了,昨夜,她帮那个农妇接完生匆匆往回赶,赶到半路身后出现了异常,然后就是撒开脚丫子没命地逃跑,那一过程真是恐怖,好像把全身的力气都榨干了,灵魂都要出窍,但还得跑,最后终于看到了火光,听到了人语声,当看清楚前方赶来寻找自己的正是杨大娘等乡亲们,她才彻底垮掉,放心地昏迷过去。

    现在回想,她确定当时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身后确实有东西,只能不能确定是人还是野兽,不过不管是什么,肯定对自己都不怀好意,真要是落到他们手里,那后果……她不敢想了,紧紧抱住了头。

    “你可算醒了?”杨大娘睁开眼第一句就抱怨,可是她眼圈红了,嘴憋着,一把抱住了兰草,紧紧搂着,溺宠地拍打兰草的后背,“你就是不听我这死老婆子的话,三更半夜往出跑,还去那么远的深山里,幸亏昨夜我们找到你了,这要是找不到,你说你万一……”她说不下去了,抽抽搭搭哭起来。

    这一哭把满地的人都吵醒了。

    大家都是附近的乡亲,纷纷站起来看兰草,问长问短,一个个都在为昨夜找到兰草而庆幸,又替她后怕,纷纷出主意叫兰草以后不许跑远路接生。

    “就是去,也得个人陪着你。”李老汉出主意。

    “我本来一直跟着的,谁知道一个不在,这孩子就悄悄跑出去了,你们说昨夜多悬乎呐!”杨大娘说,为自己没能及时陪在兰草身边而愧疚不已。

    看着这一张张真诚的脸面,兰草心里暖烘烘的,抹一把眼泪,忍着头疼强挤出一点笑:“各位大爷大娘叔叔伯伯婶婶们,你们难道昨夜都没有回去歇息?”

    “是啊,把你找回来已经半夜了,我们看你昏迷,哪敢扔下你自己回去睡觉呢?”一个大伯说。

    “你现在咋样,要不要帮你请个大夫来看看?”李大爷凑过来问,一脸关切。

    一个叫张宝的年轻人凑过来,有些抱歉地说:“我们去请了,人家廖大夫根本不出诊,还乘机说了好多风凉话。你知道,这梁燕街头也就只有他一个能看病的大夫。”

    兰草试着活动活动,四肢都在,脑袋也在,浑身的酸痛估计是昨夜慌乱仓促中奔跑落下的,估计是肌肉劳累过度了,总体感觉没什么问题,再看看乡亲们都在为自己担心,她忍不住落下泪来,说:“谢谢乡亲们,我没事,也不用请大夫看,好好谢歇息几天估计就能下地了。”

    杨大娘笑了,“她本人就是最好的大夫,还用得上请啥大夫!再说那个廖大夫可是恨我们都恨到骨子里了,请他来看病,我就说是没指望的事,我倒是担心他真来了会给兰草开一包毒药呢!”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张宝喊:“他敢!我揍扁他。”

    李老汉一个人不笑,旱烟袋子在床边磕着,一脸郑重,说:“他杨家婶子,你这话提醒我们了,大家伙儿现在好好想想,昨夜那个追着兰草姑娘的黑影子究竟是人还是鬼?我怎么觉得就是一个大活人呢,真要是,说不定和姓廖的有关!”

    大伙儿都愣住了,随即七嘴八舌争起来。

    “我觉得肯定有关系。兰草姑娘和那个叫哑姑的仙手姑娘出现后,就打破了他家药堂制造的神话,他家那神仙救命丸再也没了销路,大家也都知道他们就是骗子,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愚弄百姓,这等于断了他的财路,他怎能不恨!”

    “就是就是,现在上他家药堂看病拿药的人真是很少了。”

    “依他们的脾气,怎么能这些日子一直忍着?表面上没有再动什么手脚,那么肯定是在暗处偷着捣鬼了!”

    “半夜里跟着兰草姑娘,又是在山路上,这要是抓住的话,会不会……”

    “那些坏了良知的,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兰草听得头皮发麻,冷汗在脊背上偷偷流淌。

    万幸,能活着回到大伙儿中间,真是万幸。

    昨夜真要是被抓住,自己肯定不会有好下场。

    她慢慢回想,现在确定身后那个追赶自己的,不是兽类,而是人,因为有脚步声,当时自己太过慌张没注意到,现在仔细回味,那脚步声和自己的脚步一样,有轻有重,分明是跟着自己的节奏在追赶。

    难道真是廖掌柜的人?

    要暗害自己?

    不是没有可能。

    试想自己来了之后,救了不少人,但是也没少侵犯廖掌柜的利益。

    所以派个人跟踪,乘夜黑出手,干掉一个外地来的小姑娘,不是难事,就算事发后杨大娘等人不甘心,哪怕是去官府上告,也已经没什么作用了,再说廖神医身后还有一个吃公门饭的靠山哥哥呢。

    不行,不能再在梁燕待了,就算要待,也不敢这么待了。

    兰草下了决心,“杨大娘,你帮我洗洗衣服吧,过几天我得出远门。”

    “又要出远门啊,孩子你怎么就不听大娘劝呢?”杨大娘一脸忧虑。

    兰草强笑,“大娘您放心,我不是去山里接生,而是去找人。找一个可以帮到我们的人。”

    “帮到我们的人?”杨大娘怔怔,想追问究竟是谁,看到兰草显得很累,便不问了,赶紧替她盖上被子,看着她闭眼入睡,她转身去洗衣做饭了。

    三天以后,杨大娘雇了一辆车,兰草坚持要一个人走,杨大娘拦不住,但终究是不放心,最后和乡亲们商量一下,大伙儿决定派张宝一起陪着去,等到把兰草送到,张宝再跟车夫一起返回。

    这一下杨大娘才彻底放心了,但还是舍不得放兰草走,临走拉着兰草的手一再吩咐,叫她去办完了事,就赶紧回来,杨大娘和乡亲们一定等着兰草姑娘呢。

    兰草回头看,果然乡亲们都赶来相送了,大家挥着手,一再吩咐张宝要一路照顾好兰草姑娘。

346 突袭

    摩罗骑兵占领五胜关后,杀掉了城内所有残留的守兵,然后分散自己的哨兵据守各处,接下来是短暂的休整。

    后门靠山,地势优越,除非是敌人长翅膀飞进去,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从这里打进来,所以这里的防守其实是最薄弱的。

    摩罗只派了两个哨兵在这里走动。

    胖子和瘦子两个哨兵被悄无声息地灭了,到死他们都没搞清楚对自己下黑手的是什么人。

    杨晋文带人麻利地就地处理了哨兵尸体。

    然后按图开启暗道门。

    暗道幽黑,杨晋文带头进去,点燃火把,还好这暗道隔段距离便留有透气专孔,大家进来不至呼吸困难。

    五百士兵在暗道里跟着杨晋文往前摸,约莫走了一炷香功夫,杨晋文收住脚步,擎着火把往后走,火光照在每一张脸上,这些脸面是那么熟悉,有年轻的,有沧桑的,但是每一张都那么坦然,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杨晋文一路笑,给他们点头,一直走到最后,伸手拍拍最末一位年轻人的肩膀,“弟兄们,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出了暗道就是五胜关腹地。我们的出现,将是一把尖刀,我们要狠狠地插在敌人的心脏上。本来我们是赶来增援的,但是,大家也都看到了,五胜关失陷了,已经落到了摩罗贼子的手里。所有守关将士战死,我们来迟了。如今我们还能做什么,只能为他们复仇。五胜关可是至关重要的一道关隘,摩罗占据五胜关后,下一步肯定是浩浩荡荡扑向西南大营驻守护卫的地界,如果摩罗兵真的进关,那么,东凉国将面临怎样的命运,相信各位比我还要清楚。所以,今天,我们既然赶到了这里,我们就要做出我们这些人能做的事情,哪怕用我们的生命,也要重新把五胜关夺回来——”

    暗道处境危险,怕惊动摩罗骑兵,兵士们不敢齐声应答,他们齐刷刷举起了手,拳头紧攥,举在胸前,一张张脸面带着坚毅。

    杨晋文吐一口气,“弟兄们,走吧——如果能活着夺回五胜关,活着回到故土,我一定请大家喝酒——喝灵州府最贵的灵州雪——”

    五百弟兄的脑袋齐刷刷给杨晋文点头。

    杨晋文带头,按照地图打开了出口。光亮透进来,外头已经是白天了,还好此刻的摩罗骑兵正是酒足饭饱犯困的时候,杨晋文的五百人全部钻出五胜关后营暗道,还没被摩罗哨兵发现。

    杨晋文做个噤声手势,指挥大家迅速分队,五百人无声地列好了队,杨晋文带头,冲向五胜关内布防的核心据点。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

    沉浸在胜利中的摩罗先锋队做梦也难以想到,被他们牢牢把控的五胜关内会忽然冒出一批东凉士兵。

    这些人和他们一路打过来遭遇的所有守兵不大一样,手里的武器要先进得多,一律短刀,这刀打造十分精致锋利,这批人战术也十分娴熟,掌中短刀疏忽之间就已挥出,往往从难以预料的角度劈刺,刀刀见血,招招狠毒。

    丝毫没有思想准备的摩罗骑兵来不及穿戴装备,更来不及跨骑牵去饲喂的战马,只能在仓皇中拿起手边长刀迎战。

    摩罗领队占据了刘尧民白仁等五胜关原来的守关将士的大帐,他躺在铺着一张虎皮的松软床榻上刚刚闭眼睡着,门口亲兵风风火火冲进来,“来来来……来了——”

    领队一骨碌翻起身,吼:“什么来了?你他妈的舌头吃女人***了还是咋地,不会打卷了?”

    亲兵双腿颤颤,面色如土,“东、东凉兵,东凉兵来了——忽然就冒了出来,杀了好多人,好多弟兄都死了——”

    领队哗啦捞起大刀,一脚踢开软成一团的亲兵,噔噔噔往外冲。

    他以为占领了五胜关就可以放心睡大觉了,睡前喝了好几碗美酒,这会儿酒劲刚上来,头晕乎乎的,冲出去好几十步,他还怀疑自己在做梦,东凉兵来了?怎么可能!五胜关既然已经落到了他摩罗骑兵手里,东凉国没有整个西南大营的兵力,不可能这么短时间内攻入,除非这支队伍有通天的本事,从天而降。

    他正疑惑呢,迎头呼啦啦冲过来一队人,竟是他摩罗骑兵,来不及穿戴铁盔铁甲,只穿普通军服,手里提着大刀,却不迎战,仓皇奔走躲避。

    “哪里走——”领队一声喝,横着刀赶过去阻拦,他最看不惯自己的兵这样怂包蛋,难道后面有狼虎在追赶?

    后面杨晋文手提短刀大步追来。

    身后只有五名东凉士兵。

    仅仅六个东凉人就能把十几个摩罗骑兵追赶得如丧家之犬,太丢人了,真是太丢人了!

    摩罗领队吼一声冲了上去。

    一场巷战顿时上演。

    这样的巷战在整座五胜关内到处激烈进行。

    转眼之间,摩罗领队和杨晋文已经交手五个回合,摩罗领队这才发现自己严重轻看了对方,这些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东凉贼子竟然这样强悍,一招一式都在拼命。

    “哪里来的东凉贼子?我摩罗骑兵早就牢牢把守了三面城门,你们难不成从地下冒出来的?”领队一边战斗,一边喝问。

    杨晋文一只手受伤了,鲜血直冒,他抬手擦一把脸,顿时满脸是血,他呲着牙嘿嘿一笑,“地狱,你爷我们从地狱来的。奉了阎王老爷的命令专来索取你们这些摩罗小儿的贱命!”

    领队暴怒,手中大刀呼呼舞动,嘴里呀呀怪叫,恨不能几刀劈死这帮东凉步兵。

    可惜有些力不从心,昨夜半夜鏖战,加上凌晨的酒肉微醉,摩罗骑兵的精神头远不如东凉士兵视死如归的劲头。

    摩罗骑兵像谷子一样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

    领队一刀劈出,杨晋文丝毫不躲,举着短刀相接,两刀相遇,溅出一串火化。杨晋文连连后退,摩罗领队用刀拄地,胸中血气翻涌,从军这些年,他没有遇上过这样的劲敌,眼前这身材修长显得有些文弱的东凉汉子,竟然具备这样的臂力,他觉得不可思议。

    哗啦——两个人再次同时出手,一长一短两刀再次相撞。

    这样的短兵相接之中,摩罗领队手中长刀其实早就占了有利优势,可是眼前这东凉汉子实在力气惊人,又是一副拿命相拼的架势,接连对砍了好几个回合,竟然是不相上下。

    “报——报告——东凉贼子抢占了将军大帐!”一名摩罗亲兵跑过来喊。

    领队的手不由得一颤。

    杨晋文抓住时机狠狠砍下一刀。

    “呀——”摩罗领队举刀迎接。

    “不好了,东凉兵爬到了城楼头,大刀砍翻了我们的旗帜——”又一个亲兵远远地跑来,风风火火喊。

    城楼头的旗帜也被拿下了?

    领队又惊又怒,残余的酒劲彻底吓醒,不再和杨晋文纠缠对战,拖着刀就走,冲向城楼头。

    “哪里走——”杨晋文暴喝,忽然手中短刀出手,飞一般劈了出去。

    “呀——”摩罗领队惨叫,那把短刀直挺挺插入那领队脖子。

    摩罗领队歪着脖子挣扎几下,鲜血飞溅,他扑腾一阵,终于一头栽倒,死了。

    杨晋文一刀割掉摩罗领队首级,提在手里高呼:“摩罗小儿听着——你们的头头已经死了,脑袋就在这里——你们再不投降,只有死路一条!你们只有一千余人,我们东凉国足有五千人马——如果你们执迷不悟,全部只有为他陪死——”

    杨晋文叫人用旗杆子高高挑起摩罗领队的脑袋,边走边喊边杀,所到之处,摩罗兵纷纷骇然后退,他们看清楚那脑袋正是领队的,顿时局势大乱,彻底丧失了抵抗意志,一时间拖着刀纷纷乱窜,乱成一团。

    杨晋文手中一把刀冲在最前头,一路堵截追杀,东凉兵气势大增,斗智昂扬,五百人竟然像上千人一样很快占据了上风。

    这一场血战来得突然,结束也突然,太阳刚刚升起照在城头“五胜关”三个黑色大字之上,战斗结束了。

    杨晋文顾不得喘气,传令清点人数,五百弟兄,活着站到面前的,只有三百一十九人,其中伤残三十八人,还有一百八十一名士兵已经战死。

    摩罗骑兵除一小部分从北门突破逃走,丢下满地大刀、盔甲,几百匹战马,还有八九百具死尸。

    双方都付出了血的代价。

    但东凉士兵都很兴奋,一个个围着杨晋文兴高采烈,纷纷说这一场突击战来得过瘾,真是太过瘾了,以少胜多,没想到竟然会重新夺过被占据的五胜关。

    杨晋文不像下属们那么头脑简单,他知道,这一场险中夺来的胜利来得艰难,要坚守这胜利的果实将更为艰难。

    “弟兄们——”他喊,“还不是我们高兴的时候——我们需要马上分守各处城门,派人马上奔驰关内,向西南大营求救,我们需要大量援兵,不然摩罗后面大军一到,这五胜关我们这点人马肯定连半天时间都坚持不了。”

    高兴的气氛顿时沉重起来,眼前局势危重,其实每个人都能看清,他们马上各就各位,洒扫战场,分守城门,做好迎接摩罗大军的准备。

    一个年级很轻的小兵被派去清理城门口,当他一路捡拾丢在地上的兵器,走到城门口的时候,他惊呆了,他看见城门内侧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还矗立着一个守卫的兵士,他死了,死了之后还保持着一个站立的姿势,身子不倒,那手中的红缨枪紧紧握着,直直竖立不倒。

    小兵望着这副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面孔端详,看得出来,他和自己一样年轻,临死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手中的红缨枪牢牢举着,坚持着自己的职责。

    那红艳艳的红缨枪啊,像是一种信念,死也不倒。

    “兄弟——”小兵摸了摸年轻士兵的脸,替他合上死不瞑目的双眼,“你们没有输,我们又把五胜关夺回来了,五胜关还是我们东凉国的,你好好走吧——我们会替你守好这座关——”

347 儿子

    忘世塔下的小院儿里迎来了最为安逸平和的时光。

    清晨刚刚揉开眼窝,柳万就爬了起来,首先伸手悄悄摸屁股下面,发现被褥干爽,他顿时一脸高兴,哼着曲儿自己叠被子,自然叠得不好,费了好大劲儿只团了一个大疙瘩。

    浅儿看着不忍心,像过去帮忙,哑姑悄悄拉她一把,冲她挤眼,示意不要过去。

    浅儿只能眼睁睁看着万哥儿自己忙活。

    柳万叠完被子,自己穿袜子,套裤子,然后下床穿鞋,最后披上外衫,噔噔噔就往外跑。

    “干什么去万哥儿,你还没梳洗呢。”浅儿追着喊。

    “看儿子。”柳万丢下一句,人已经跑了。

    深儿嗤一声笑了,“你们快听听,这个人可是脸皮越来越厚了,竟说是去看儿子,好像那是他的儿子!”

    “你胡说什么?”浅儿冲她喊,阻止她这么胡说八道。

    深儿偷偷看哑姑,发现小奶奶没反应,深儿也就不怕了,只是笑。

    柳万在张紫蓝门口碰了壁。

    秧儿堵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把夜壶,“咋咋咋?人家夜壶都还没倒呢,你赶来做什么?你一个大老爷们,难道不知道避嫌?男女授受不亲啊——”

    柳万笑嘻嘻避开夜壶,鼻子皱成一团,“我只是看看儿子嘛——”

    “胡说什么啊?儿子也是你叫的?”秧儿更生气了。

    怕惊动墙外护卫,秧儿不敢高声言语,气得她直跺脚。

    屋里张紫蓝被惊动了,问她好好的又嚷什么。

    “又是那个傻小子。”秧儿隔着门告诉小姐,“要看孩子。”

    “让进来吧。”意外的是,张紫蓝发话了,“秧儿你记住了,以后他来了不要拦,他也是个孩子嘛——”

    柳万得意,给秧儿抽抽鼻子,呲溜自己钻进了门帘后的门。

    张紫蓝的床边睡着一个小小的被窝,被窝里裹着一个小小的人儿。

    柳万一进门就趴在床边看这小人儿。

    这人儿也太小了吧,小鼻子小眼睛,小嘴唇还红艳艳的,尤其那小眼睛,睁开了黑黢黢的,望着柳万看。

    这目光太萌了,柳万的心都要被萌化了,他笑眯眯伸手摸孩子的脸儿,摸小小的脑袋,摸小小的藕节一样的胳膊,摸圆鼓鼓白嫩嫩的小腿儿。

    张紫蓝不拦他,只是笑吟吟看着。

    “可爱吧?”张紫蓝问。

    柳万一个劲儿点头,“真可爱。我能亲他一下吗?”

    张紫蓝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头。

    柳万低头,撮着嘴唇小心翼翼地挨近,但是他忽然不亲了,摸着自己的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有病,万一把病气过给他呢,还是不亲了吧。”

    这也是张紫蓝担心的,想不到他自己倒先提出来了,张紫蓝心里倒是有点过意不去了,仔细看他,说:“我发现你比刚见面的时候好多了呀,面色也红润了,走路也稳当多了,照这么下去,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柳万意外被夸了,有点不好意思,搔搔头,忽然嘴里蹦出一个问题:“我也想要一个儿子,你说,怎么样臭媳妇才会给我生?”

    张紫蓝差点没笑出来,想生孩子,那么只有成亲呀,成亲后再同房,但是这话太露骨她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可是说不出口。

    恰好秧儿进来了,接过去说:“你也想生儿子?就你?”

    柳万被她这口气羞辱了,他跳起来拍拍胸脯,质问:“咋地,我还不能生儿子了?我告诉你,我早就成亲了,臭婆娘虽然是穷佃户出身,又是个哑巴,府里人都看不起她,但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再说她后来又忽然会说话了,还对我好,嗨嗨,我这就回去,叫她给我生一个出来。”

    他说走就走,叉着腿儿迈出门槛走了。

    身后秧儿的大牙差点全部笑落一地。

    柳万进门,早饭熟了,浅儿忙着摆在桌子上,然后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哑姑从来不摆主子的架子,所以跟着她的丫鬟们历来一视同仁大家平等,尤其在饭桌上,都是一起吃,吃一样的饭菜。

    今天的饭菜很丰盛。

    柳万拿起筷子瞅着碟子看,忽然夹起一个鸡腿放进哑姑碗里。说:“媳妇你吃,你得多吃点,把自己吃得胖胖的。”

    这一举动把所有女孩子看傻眼了。

    浅儿首先赞叹:“万哥儿知道照顾人了!太好了——我们万哥儿除了能自己吃饭,还知道照顾别人了——小奶奶这都是你的功劳!你那个断奶计划还真是有效!”

    长安比浅儿更吃惊,目不错珠地看着柳万打量,她虽然不会说话,但是长着眼睛会看啊,自从认识以来,她亲眼看到这个小霸王爷动不动哭鼻子,尿裤子,从来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自己的事儿都不愿意干,更不要说会照顾别人了。想不到今天太阳从西边上来了。

    哑姑却不接受柳万的好意,拿筷子把鸡腿夹回盘子,“没事献殷勤,不是好兆头,谁知道他肚子里又憋着什么坏水儿呢。”

    深儿吃吃笑,“还是小奶奶最懂万哥儿。”

    柳万又把鸡腿夹回哑姑碗里,“媳妇媳妇你得吃,吃多了才能胖,胖了才能怀孕,才能早点给我生一个大胖儿子出来。”

    惊得浅儿差点把一口饭呛出来。

    深儿捂住嘴笑。

    浅儿伸手来摸柳万的头,“没发烧吧,怎么一大早说上胡话了?”

    哑姑眼珠子咕噜噜瞅着柳万看,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上,倒是把柳万看不自在了,他鼓着腮帮子吹气:“咋地?臭婆娘不想给我生娃?你可是我媳妇儿,你必须生,我叫你生,你不生,就是你不贤惠,那就是犯了七出,我可以把你休了。”

    “好——好——”哑姑拍手,哈哈地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柳万,“好我的小相公,想要儿子了是吧,那媳妇就给你生一个,但是我们首先得圆房啊,浅儿深儿,你们帮我拾掇拾掇,今晚我们两口子圆房。”

    浅儿傻着没动,深儿高高地应了一声。

    柳万发现这笑容不含好意,顿时心虚,但是嘴上不饶:“圆房就圆房,你不怕我还会怕了?”

    浅儿看哑姑,目光带着疑惑,“小奶奶,这真的要圆房吗?是不是有点太急了,再说出门在外,也太仓促了些。要不要等回到府里经过大太太同意了再办也不迟啊,现在我们做主把事办了,万一大太太不高兴呢。”

    哑姑一怔,接着又笑了,望着柳万看,目光故意装得色*眯眯的,一副要把柳万给活活生吞的样子。笑:“不是我急,是有人急啊,你们也看到了,人家急吼吼要抱大胖儿子呢,不圆房这么生儿子?”

    柳万受不了这样的目光,吓得草草吃几口饭就跑出去了。

    他又跑到隔壁去看那个新生的宝贝了。

348 团聚

    大门啪啪响,有人在扣门。

    扣门声急促,紧凑,很响,一个劲儿持续。

    惊动了小院里的安宁日子。

    “谁呀——”深儿应声。

    “远处来的。说是你们的熟人。非得进门说话。”护卫的声音。

    远处来的?

    秧儿从张紫蓝屋里跑出来,一脸紧张地看着大门口。

    哑姑也出来了,给秧儿使眼色,低声吩咐:“回去吧,不会有事。真有事我会想办法的。”

    深儿开门,当然只开一道缝儿,把头探出去查看。

    但是她很快就哗啦将门开到最大,喊:“是你呀——哎呦呦,可想死我们了——”

    “我也想你们啊——”一个女子的声音。

    两个小女子紧紧抱在一起,嘴里欢呼,拳头互相捶打着彼此的后背,闹成一团。

    身后的护卫简直看呆了,这两个女子可太不注意女孩儿家的形象了。

    “快进来说呀——”哑姑在身后笑吟吟喊。

    兰草一头冲了进来,怀里一个包袱丢给浅儿,自己一头扎进了哑姑怀里,“小奶奶,可想死奴婢了——”说完挣脱出来,双膝跪在地上,“给小奶奶请安——给万哥儿请安——”

    哑姑赶紧往起来拉,嗔怪地打她:“看你看你,这才多久没见呢,从前帮你改变的毛病又都回到了,啥奴婢呀,啥请安啊,还下跪?以后不许这样记住了吗?我们之间这些臭规矩都不许要。”

    “奴婢记住了——这不是一高兴就全忘了吗——”兰草笑,眼里含着欢快的泪,再次抱住了哑姑。

    身后张紫蓝小姐的那些护卫透过半开的门看着,简直看呆了,这些小姑娘也太有意思了,明明是奴婢和主子的关系,却可以那么放肆地搂抱,难道主仆之间的规矩都不要了?

    秧儿看清楚来的只是一个姑娘,又和哑姑那么熟悉,这才放了心,回去陪她的小姐了。

    一进门,兰草再次细看柳万的脸,整个身形,伸手去摸他的脸,“脸色好多了——”

    一句话没完,柳万喊:“呀,要死,动手动脚的,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

    兰草一愣,深儿浅儿首先笑起来,哑姑也笑,冲兰草挤眼睛:“不用吃惊,我们这位爷没吃错药,就是最近吃醋呢,每天喝一大碗醋,所以你闻这屋子里,到处都酸溜溜的是不是?”

    兰草还是没明白什么情况,哑姑拉起她的手,“你看看那屏风背后就知道了。”

    兰草这才顾得上打量这屋子,“这座木头板子钉成的墙壁就是屏风啊?好像有点太简陋了,还有,为什么把万哥儿和大家隔开睡?难道万哥儿不需要伺候着,尿床了咋办?”

    众人吃吃笑。

    柳万小脸涨红了,“兰草,我哪里得罪你了?一来就揪人家小辫子?”

    深儿调皮地拌着鬼脸:“就是就是,兰草姐姐你不知道啊,尿床那都是老黄历了,我们小哥儿现在可是大男子汉呢,自己睡觉,自己穿衣服,自己梳洗,自己吃饭,自己尿床,尿了床还会自己把被褥搬出去晒干——”

    “咣——”柳万冲过去踢深儿,“叫你小蹄子嘴巴利索,回头找个人牙子卖了你!”

    这可是深儿的软肋,她顿时小脸白了,不敢再起哄了。

    兰草这才注意到屏风背后的墙上有个小帘子,帘子后面还有个洞口,趴在洞口望,那么竟然也是一个屋子,屋子里也有简单的生活用具。

    这是?

    她不理解,看向小奶奶。

    “我们这位爷的杰作。”哑姑淡淡回答,指着柳万,“治疗失眠的一种办法,我们叫它失眠通道。”

    失眠通道?

    兰草越发不明白了。

    柳万小脸更红了,“哎呀你笨死了,那边不是住着白表哥吗?臭媳妇她发神经,不许人家进门来玩,我们只能挖个洞说话了,反正夜里睡不着。”

    “白表哥?他怎么在这里?”兰草的脸顿时变了。

    “腿长他身上,他想去哪里是他的自由,我们怎么知道!”哑姑本来一直很高兴,听到这个人忽然整张脸都冷了下来。

    柳万早就习惯这臭媳妇的忽冷忽热,他给兰草挤眼睛,“我们现在是邻居。就隔着一堵墙的邻居。白表哥每夜都和我说话。可有意思了。”

    兰草痴在那里,望着那个洞反复看,还是不能相信那个风度翩翩的白子琪会住在忘世塔,还和小奶奶他们隔墙而居。

    好好的富家公子不在家里过那锦衣玉食的好日子,住这寒酸小破屋子里,这是何苦来着?

    本来大家很久不见,这一乍然见面都很高兴,可不知为什么,说到那个白子琪,大家都不高兴了,小奶奶首先就不开心了,兰草也跟着有些神情怪异。这都是为什么呀?柳万不明白,也懒得去想了,起身去隔壁屋看小朋友了。他现在可迷恋那小家伙了,每天不看个三四趟夜里睡不着觉。

    “你来得正好——我有一件事正犯愁,苦于没人可以商量呢——”哑姑拉着兰草坐下,说。

    浅儿一看小奶奶有事情要商量,马上拉一把长安,冲深儿挤眼,几个人很懂事地出去了。

    “张知州的女儿生了。”哑姑开门见山。

    张家小姐怀有身孕的事兰草早就知道,所以她也不奇怪,“平安生了就好。既然生了,那下一步你打算……”

    “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肯定得离开,而且宜早不宜迟。”哑姑皱眉,有些犯愁,“很多人的路我都想好了,柳万,送回灵州府柳家,他的病好多了,生活也开始学习自理,浅儿又对他真心实意地好,我看可以把他后半辈子托付给这小丫头。再加上几处万记的收入,足够他这一生衣食无忧地活下去。当然,梅家镇子那边还需要再发展一个牢靠人,那个柯掌柜不是实诚人,时日长了,肯定出问题。还有梁州的生意,也不顺利。”

    兰草怔怔,小奶奶操心的事太多,自己的情况要不要说出来呢,说出了只怕又是给她添烦恼。

    哑姑摸摸兰草的手:“当然,还有你那里。肯定是不顺利你才回来了,对不对?不顺利才正常呢,真要是一点风浪都没有,那才不正常呢。不过放心,这事快了,等把张小姐一送回去,后面梁燕街头的那个霸王也就好日子到头了。”

    兰草脑子跟着转弯,转了好几圈,没明白这里头的弯弯道道。

    “你呢,已经在梁燕闯出了一些名气,以后开个药堂吧,就叫万记妇婴生活馆。我再把长安配给你。这小丫头身体有残缺,但是人机灵,又勤恳,以后你就多照顾点,也算是给她找个一辈子吃饭的地方。深儿还得去梁州支持那个万记生活馆。”

    兰草伸出手指头一个一个掰着数,万哥儿,浅儿,深儿,长安,自己……这些都是小奶奶身边的人,小奶奶给每个人都想好了去处,这是什么用意?那她自己呢,怎么没有给她身边留一个人呢?

    她抬头看,发现小奶奶脸色笃定,看不出她的喜怒,兰草也就不敢多问。

    哑姑望着窗外远处的高塔,昨天工匠来说给塔内修理梯子的活儿就剩下一点尾巴了,争取这几天完工。

    就要完工了。

    她忽然心里有些难以说清。

    从前盼着尽早修成,现在要修成了,可自己怎么就忽然感觉有些失落呢。

    兰草跟着小奶奶看那个高塔,白塔在阳光下显得分外漂亮。

    “这也算是干了一件功德事。以后山茂子百姓肯定感念小奶奶的大恩大德。”

    哑姑摇了摇头,“这算什么功德,你好好接生,为更多的妇女治好妇科病,那才是大好事呢。”

    兰草再次偷偷看小奶奶的脸,她发现这次见面小奶奶好像有些变了,是内心的变化,这变化让她整个人有些古怪了,不再那么随时都欢欢喜喜地说笑,而是在欢笑的同时,眉目间总似乎含着一些淡淡的悲伤。

    究竟发生了什么?

    兰草没勇气问。

    哑姑却忽然开口:“张小姐的孩子,不能久留,得找个牢靠的去处。要不这样吧,我把这个麻烦交给你。秧儿是孩子的亲姑姑,叫秧儿带着孩子,投靠你,不过这秧儿跟在大小姐身边久了,也沾染了小姐脾气,骄纵得很,不知道你受得了不?”

    这番话又是一个大弯子,兰草再次被转得有点晕乎,不过她很快点头,“小奶奶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哑姑起身,“走吧。带你去看看那孩子。”

349 长念

    哑姑带着兰草和长安一进去,张紫蓝就坐了起来,笑吟吟喊秧儿倒茶来。

    这秧儿本来对哑姑等人有些不大看得起,总觉得自家小姐身份高贵,比这些身份不明又流落在外的人要处处具备优越感——她却忘了自家小姐也早就是流落在外的角色了。尤其再加上深儿伶牙俐齿喜欢和秧儿挤兑,柳万更不争气,一点没有大家公子哥的模样,秧儿就更加看不起这几个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人了,她甚至偷偷给小姐嘀咕过,怀疑他们并不是什么灵州府大户人家出来的,压根就是流落街头到处混饭吃的一帮混混。但小姐一直很相信那哑姑,不许她口无遮拦地胡说八道得罪了人。但这不说明秧儿心里就完完全全认可这几个人了。

    但是,自从小姐生产以来,秧儿不得不改变自己的偏见,尤其生产当晚小姐面临分娩困难,自己又惊慌失措不相信哑姑,闹着要出去派人找大夫和稳婆,甚至还被哑姑狠狠地骂了一顿——事实证明这小女子真是有本事的人,也是好人,小姐都那么危险了,她竟然一点都不慌张,硬是凭本事帮她家小姐把孩子稳稳当当地生了出来,还母子平安。

    秧儿这几天心里都愧疚,不敢出去见隔壁屋那几个女孩子,尤其那深儿,见了她阴阳怪气的,好像在计较她那晚对她家小奶奶的不恭敬和不相信。

    但是现在人家亲自上门来了,不见都不行了。

    她赶紧沏茶,这回没用普通茶,而是把从知州府带出来的名贵茶叶拿出来泡了一盏,双手恭恭敬敬端到哑姑面前。

    哑姑心思根本不在这些小事上,她接了茶看都没看那碧绿清莹的好茶,喝一口就放下了,注意力都在襁褓中的婴儿身上。

    哑姑首先观察产妇张紫蓝,发现她面色红润,精神饱满,显得气色很不错,这才低头看婴儿。小婴儿裹在绵柔的襁褓里,睁开乌溜溜的眼珠子看人,盯住人就舍不得挪开,那眼神清澈明亮,简直能把人的心都给萌化。

    哑姑附身亲亲小家伙的脸蛋儿,笑着看大家:“很健康的孩子,而且这孩子长相也好看,以后肯定是个漂亮小伙子。”

    听到别人夸自己的孩子,张紫蓝最高兴,都合不拢嘴了,摸着孩子的小手手,说:“多亏了你呢,都还没顾得上跟你说一声谢谢。谢谢啊小妹妹,谢谢你把我带出知州府,又找到这平安的地方待产,要不是你,这孩子我肯定保不住。”

    说着目光在孩子脸上摩挲,那眼神满满的都是爱意,“说实话,怀在腹中的时候,没觉得他有多可爱,甚至觉得是个会连累我的累赘,还动过吃药打胎的念头呢,只想着快快把这害人的东西给拿掉。但是现在生下来我才知道他有多可爱,现在就是有刀子架在我脖子上逼,就是付出我的生命,我也会护着他——”

    哑姑静静看着这幸福的女人,她在为难,真舍不得打破这美好单纯的幸福啊。

    张紫蓝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看,自从有了他我觉得自己不由得就变了一个人,我变得爱唠叨了,总是忍不住想说话,给别人说,给他说,夜里抱着他我一遍遍说,我明知道他还太小根本听不懂,可我就是忍不住要说,好像肚子里积攒了很多很多的话,就是等着他出生到我身边,来听这些话的。”

    哑姑悄悄叹一口气,这些情况她自然知道,每一个初为人母的女人都会这样,这是作为女人独有的幸福,谁也剥夺不走。

    可是现在,自己就要做这样一个恶人,要亲口剥夺人家的幸福。

    “妹妹,我有个事情还得麻烦你。”张紫蓝拉起哑姑的手,“这孩子多亏了你的保护才来到这世上,所以我很感谢你,以后孩子长大了,我也会让他记着你的恩情,我们母子会感念一辈子的。我想请妹妹帮孩子起个大名。以后我只要喊一声孩子的名字,就会感念一遍妹妹的恩情。”

    这话来得突然,秧儿端着茶盏的手轻轻抖了抖,她觉得小姐这么做不妥,孩子的大名可是马虎不得的,小姐自己就是识文断字的人,怎么能叫一个乡野间的小女子给起呢?

    她虽然也感念这小女子的救命之恩,但是心里的偏见却是根深蒂固的,难以彻底改掉。

    哑姑倒是没推辞,想了想,“他姓什么?”

    “小姐的孩子,自然姓张呀。”秧儿憋不住抢话。

    哑姑看她一眼。

    张紫蓝摇摇头,“不,秧儿姓于,他自然也姓于。”

    秧儿脸顿时红了,激动得嘴唇颤抖,但是不敢相信这话是真是假,“不,小姐,奴婢卑贱,怎么能让他跟着奴婢姓呢。他还是姓张吧。”

    张紫蓝倒是很笃定:“他是你们于家的亲骨肉,自然得姓于了。”

    哑姑接过去说道:“他不但要姓于,还得跟着你生活长大。以后给你们家顶门立户。做你于家的后人。”

    这话一出,张紫蓝顿时愣住了,傻傻地看这个救过自己母子的小女子,“你是说……他跟着秧儿长大?那是什么意思?”

    秧儿抢着问:“就是就是,他跟着我怎么行,我只是个奴才罢了,自身都不自由,哪里养活得了他?再说小姐的孩子怎么能跟着我受罪呢?”

    哑姑静静等着,等这主仆两人缓过神来。毕竟这决定来得太突然,足够把毫无思想准备的她们给吓傻。

    张紫蓝毕竟是官家小姐,是读过书的女子,她没用多长时间就醒过神来了,脸上挤出苦涩的笑,说:“谢谢你的苦心,我在这世上,父母是最疼我的人,秧儿的哥哥是最爱我的男子,而你,哑姑妹妹,我们萍水相逢,但你是世上最真心为我好的人。”

    秧儿还在愣怔,吃惊地打量她家小姐,小姐这是怎么啦,怎么说话云山雾罩的,她越来越听不懂了。

    哑姑有些怜惜地看着张紫蓝,她明白,此刻她的心里肯定很难过,比道扎还疼吧,但是没有办法,她自己要活下去,孩子要平安地活下去,只有这一条路可走。

    这还最好的选择了。

    她掀开被子,摸着孩子的小牛牛,“叫于长念好吗?长久念着早逝的生父,还有难以相见的生母。”

    张紫蓝喃喃:“于长念?于长念……好啊,这名字好。我的于长念——”她附身去亲孩子,有泪水悄然滑落在孩子细嫩的小脸儿上。

350 分股

    梅家镇子,徐歪嘴的小院里,小恩子和小臭子两个半大小伙子一个蹲在屋檐下,一个坐在土地上,两个人都手托腮,呆呆地发愁。

    屋外不远处是街道,街上做买卖的车水马龙,吆喝不断,乱糟糟的声音传进耳朵里,怎么那么叫人烦躁呢?小臭子干脆过去将小木门紧紧闭上了。

    “嘁——”小恩子嘲弄他:“以前做花子的时候,我记着就你们最能吵吵,满大街都是你们唱莲花落的声音,这才离开花子窝几天呐,就受不了外头的市声?”

    小臭子不计较这小子揭自己花子出身的短儿,他扣着脚丫子,无比苦恼,冲屋子里努努嘴,压低声音,“你说,这都好几天了,我们就天天待在这院子里干坐着?啥也不干,就知道饭熟了吃,天黑了睡,这么下去,我们会把干娘吃垮的。”

    “是啊——”小恩子也皱起了眉头,“也是怪了啊,从前就算不去柯掌柜店里坐诊,上门来找干娘看病的人也不少呢,自从和柯掌柜闹翻后,怎么一个病人都没有了?这么下去,我们真的得坐吃山空了,再说我们两个大小伙子,叫干娘一个妇道人家养着,我们心里也不好受啊——”

    小臭子叹一口气,忽然靠近小恩子,压低声音:“要不,我还是回去吧,重新干我的老本行,虽然苦点累点也受人白眼,但好歹也能每天把自己的肚子混饱,总比等在这里拖累干娘好吧?”

    小恩子拍拍小臭子的肩,“知道吗兄弟,我最佩服的就是你这一点,能屈能伸,能享福也能受罪,唉,我就不如你了,你说我要是离开了干娘这门,人家柯掌柜那里又不要我做伙计,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还能做什么?”

    “要不你跟我去做花子吧——其实要饭不难,只要你拉下脸皮,干脆不要脸了,那就什么都不怕了,什么打骂什么白眼唾弃就都无所谓了——”

    “好有出息的两个兔崽子!”徐歪嘴在屋里喝。

    两个小伙子吐吐舌头,不敢吭声了。

    “进来吧,你们的清闲日子结束了。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彻底忙起来。”

    啊,我们有事儿干了?

    两个人欢欢喜喜跑进门。

    徐大夫手里拿着两张写好的单子,“小恩子你需要去采购这单子上的药材。这方面你是有经验的,记住,要最好的药材,不要怕花银子。”

    随着单子,同时递过来一张银票。

    小恩子展开看,好大一笔银子。

    他顿时感动地看着干娘,想不到她能把这么多银子放心地交到自己手里,他觉得这事儿必须办好,办不好对不起干娘的信任。

    徐大夫看小臭子:“你这几天没做花子是不是浑身都不自在?自己做花子也就罢了,还撺掇拉小恩子下水?真是好出息!”

    小臭子顿时惭愧,搔着头:“干娘,不是……是……我是觉得我们大老爷们被干娘养活吃白饭,我们心里有愧。”

    徐大夫呵呵笑了,“没事儿,干娘不是看不起做花子。我只是觉得吧,你有别的能力养活自己,就不要再去跟那些比我们更惨的花子争抢饭碗了。不过,今天还真是需要你们的花子弟兄们帮忙——”

    一听花子们对干娘有用,小臭子顿时兴奋了,摩拳擦掌,“啥事儿您就吩咐吧,只要干娘一声吆喝,我马上召集全梅家镇子的花子都来帮忙。”

    小恩子一看这小臭子的二劲儿上来了,怕他给干娘惹事,赶紧捅他一拳:“干什么呢,又不是去闹事打架,谁让你把全梅家镇子的臭叫花子都集合起来了?”

    没想到他们的干娘笑眯眯地点头:“没错,这回还真需要臭子把所有的花子集合起来——你记着,越多越好,越臭越烂越脏,越好——尤其梨花落唱得好的最欢迎,事后我们付费啊,一天一个人一百大钱。”

    “哇——”小臭子跳起来,欢喜无比,召集臭花子们本来就是他的强项,想不到最后还给花子兄弟姐妹们有报酬,这任务他保证完成得漂漂亮亮。

    徐大夫对着镜子擦脸,描眉,把自己打扮得精精神神的,然后换上哑姑指点裁剪的衣衫,整个人拾掇得清爽妩媚,这才站起来,“走吧,我们去柯掌柜那里算账——把属于我们的股份分回来——”

    小臭子最拿手的就是和他的一帮花子弟兄厮混,他冲在干娘前头,往梅家镇子街边一站,扯开嗓子喊:“弟兄们—领钱来喽——每人一百大钱——人人有份——”

    顿时哗啦啦围过来一堆花子。

    小恩子有些担心,“干娘,跟柯掌柜分股份,那就是说你准备跟他撕破脸了,以后再也不一起干了——可是,人家会同意吗,那柯掌柜最狡猾了,万一不答应呢?还有,叫这么多花子做什么呀?臭烘烘的,多影响您的形象呐!”

    徐大夫冲义子嘴一歪,笑了,“你干娘是女流之辈,但是做事从来都磊落光明,我这辈子最讨厌的是那种背后玩阴谋的小人。但是,跟君子讲道理可以,跟小人嘛,只能用点卑鄙的手段了——柯掌柜自然不会痛痛快快给我们分股了,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凭你我的力气能跟他抢?不能!”

    “所以您就让花子们出面?”小恩子忽然问。

    徐大夫笑了,“不笨嘛我的乖儿子——这些花子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往万记生活馆门口一坐,然后哭的笑的唱的敞开怀捉虱子的,我就不信他柯掌柜会受得了?他和那几个伙计能把所有花子赶走?他一天不分股一天就别想清清静静开门做生意——”

    小恩子还是担心:“那他要是报官呢?”

    徐大夫胸有成竹地笑:“我等着他报官呢,报官更好,我们就可以让官府替我们分配这股份了。但是柯掌柜才不会报官呢——他比谁都知道这里头的利害。”

    小恩子这才放心了,跟上干娘雄赳赳赶往万记生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