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玉经全文阅读 第4分节

3不1 不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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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人抬头看,那小丫环兰草一脸笃定候在原地。

    “这字是谁写的?”

    陈氏的神色有点阴沉不定。

    兰草不卑不亢:“回大太太话,是我们小奶奶写的。”

    陈氏紧跟一步,“你亲眼见着她写的?”

    兰草一看这神色,就预感到事情不好,心里紧张,但是口齿不乱,“奴婢在一边研磨铺纸,看着我家主子写出来的。”

    两个人互相对视一眼,陈氏忽然发话:“兰草你回去吧,好好地伺候你家主子。”

    等她小小的身影刚迈出门槛,白子琪就等不及了:

    “姨母别急,外甥在寻思,这可能是华夏周边哪个蛮夷小国自己创造的文字所以世人不识,要不外甥带出去请那些学识高深见多识广的老先生瞧上一瞧,说不定有认得的。”

    白子琪书生心态,见了从未见过的字体,又惊讶,又喜悦,这是好学之人骤然见了一种新学问的喜悦恨不能当下就学会它,掌握它,所以这纸上的内容写了什么他倒不急于知道,更想弄清楚的是这究竟是一种什么字体。

    陈氏却眉头暗皱,“这个小哑巴,哦不,万哥儿媳妇,她一个穷佃户家出来的孩子,又怎么会写字呢?以前没听说过我们庄子里哪个佃户家的孩子进过学堂,况且这田佃户家更比一般人家贫寒一些,一双儿女都是哑巴,要是有钱送孩子进学堂,那肯定就有钱带孩子求医看病了……不对,琪哥儿,我总觉得这事情有蹊跷,你想想,这事情细细一想就不对劲,她一个小哑巴,要是家里有钱也就不会拖着租子迟迟不交了,更不会三吊钱就把女儿卖出去做童养媳妇,还有呢,这小哑巴刚来时候什么样,见了人恨不能钻老鼠窟窿里去,现在呢,说变就变了,竟然跑来跟我谈条件,那天谈判的情景你也看到了,你看看那小哑巴,哪里还是一个童养媳在婆婆面前的样子,大刺刺坐在那里,目光呆呆的,好像有多少心事揣在怀里,镇静得叫人吃惊呢,倒弄得我这个当婆婆的沉不住气,失了架子。

    姨母承认自己求子心切,如今什么鬼神佛道我都信,只要能让我心想事成怀上儿子,不管是谁我都当他(她)是活菩萨,一切条件我满足他(她)。

    可是琪哥儿,姨母是身在事中迷,你旁观者清,你来说说,这事情一开始是不是就错了,姨母压根就不该信一个小哑巴的胡言乱语?

    对,她是替九姨太接了生,还母子平安,可那也说不定只是运气好,瞎猫碰了个死耗子呢,就凭这个怎么能说明她有起死回生救人危急的本事呢?她一个黄花大闺女,连孩子都没怀过,又哪里懂得生育之事呢?

    你说她会不会在变着花样耍我们呢?

    现在我可是满足了她提出的一切要求,连那棵最珍贵的老梅树都挪了窝儿,这大冬天的哪有挪树的,要是挪活也就罢了,这要是折腾死了,还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看我的笑话呢。我可不想成为府里的笑柄。”

    面对姨母这个中年女人突然爆发的碎碎念,风度翩翩的白子琪外甥可是不会随便打断姨母的,他玉面含笑,静静听完,最后才轻轻一笑,陈述自己意见:“姨母,外甥还是那句话,试试比不试好,只有试了你才有机会,不试的话,岂不是连唯一可能成功的机会都没有了。就目前看来,她也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来不是?至于梅树嘛,依外甥愚见,还是挪了好,你这屋前黑压压罩一棵老树,遮挡了窗口的阳光,给人感觉屋里老是有点儿阴,阴气重的话,对女子起居尤其不宜。这番话其实外甥很早就存在心里,只是不敢轻易对姨母开口。”

    这一番话娓娓道来,亲切入心,又把陈氏那颗动摇不定的心给说得坚定了,“好吧,那我就暂且再信这小哑巴一段时日。”

    白子琪捧着宣纸,急不可耐去找姨夫柳丁茂请教切磋。

    陈氏望着博山炉,一咬牙,“兰梅,把绿泥香断了,从今儿起暂停使用。”

    刚从外面赶进来的兰梅一听这话脸色转了转,心里有疑问,不敢询问,乖乖将一盘还未燃尽的绿泥香撤掉了。

    一会儿柳妈来了,大太太的差事很简单,“你想办法着人去庄子里打听那个田佃户,他家女儿念过书没有?可识得字?这孩子从小除了又聋又哑,还有什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的地方。这些年除了在家里养着,她有没有跟着什么人出过远门,比如被和尚道士姑子一类的异人化了跟去的经历。”

    兰梅在身边静静听着,今天陈氏没有支使她出去喂鹁鸽,也就是说大太太对自己还是和过去一样,不是什么事儿都设防,还是把自己当贴心人。这让兰梅昨天一直很黯淡的心里忽然高兴起来。

    柳妈垂着头听着,绝不多问一句,听完了吩咐掉头就走,也不告辞,显得很没礼貌。

    就算兰梅在大太太身边久了,也早见惯了柳妈这副目中无人的呆相,兰梅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么一个脾气硬臭不恭不敬的婆子,真不明白大太太为什么一直能容忍,也就是大太太菩萨心肠宽待下人罢了,要是换了哪个姨太太,哼,只怕早将她打发去下面干粗活儿了,哪里容得她来正屋面见主子。

    柳陈氏累了,坐在垫子柔软的椅子里,伸伸懒腰,舔舔嘴唇,“兰梅,午饭叫厨房炖羊肉吧,炖得烂烂的,再调点大蒜醋水汁儿……”

    说着忽然停住了,差点忘了,不能吃肉,禁止食用一切肉食,哎呀,难道真的要禁食吗,不叫吃肉那我吃什么?这日子还有什么滋味儿?

32 3闷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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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兰草就听到了让她差点崩溃的内容,“兰花识字,留在身边伺候笔墨,兰草负责生活起居,你们两个分工明确,互不干涉。”

    什么?

    什么什么?

    这出于小奶奶手笔?

    小奶奶本意吗?

    难道,真不是兰花这小蹄子背着自己做了什么强迫小奶奶的事儿?

    兰草目光对上了哑姑的两眼,这一眼,兰草心里哭了,泪水哗啦啦暗流,她知道自己的疑问是没有必要的,小奶奶的眼神平静,坦荡,宁和,深沉,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好像在兰草心里引起震荡让兰草简直要发疯的事情,在她心里却什么都不是,她压根就没有在乎。好像一切都是兰草在没事找事,在她这里世界永远都是风清日丽的样子。

    兰草咬着嘴唇,如果不怕主子多心,她真想一口咬掉自己的下唇。

    真无能,一直以来受着兰花的排挤欺负,好不容易兰花自己走了,小奶奶刚刚把自己当做唯一近身的大丫环来看重,仅仅出去办了趟差事,回来一切又变了,走了的人又来了,从此这兰花又要和自己在一起厮磨,事事欺负自己,算计自己,处处设计,步步陷阱。

    她真的不希望兰花再回来。

    没人来理睬兰草,也没人在意她心里的难受,她眼睁睁看着小奶奶把毛笔递到兰花手里,兰花捻着兰花指,笑吟吟写字。

    兰草再一次看呆了,天哪,不会吧,难道是自己眼花了,兰花这个轻狂的小蹄子,居然会像教书先生一样捉笔,像柳家的小姐们一样写字,比小奶奶写字的姿势好看多了,也写得很快,一转眼已经写满了一张。那字儿,一个个像面容娇好的女子,正笑吟吟站在纸上望着兰草笑。

    哑姑也写一页。

    兰花笑了,娇滴滴地嚷嚷:“小奶奶夸我写的好,哎呀,小奶奶,你可不敢夸,奴婢会脸红的,小奶奶的意思是叫我教你写字?好啊,教小奶奶写字,奴婢最愿意了!”

    果然,她们一个捉着一个的手,身子紧紧挨在一起,就那么站在桌边,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兰草望着这一幕心里酸,觉得自己离小奶奶的心好遥远,也许自己这辈子都赶不上兰花,兰花本来聪明,现在又露出这一手,这可是了不得的本事呢,做丫环的能有几个会识文断字呢,她这一手可不知道要把柳府多少丫环给比下去了,兰草更是没法跟人家比了。

    兰草胸闷气短,怏怏出了门,看到两个小丫环还在摘梅花,手里居然还各自拿着一个簸箩,摘一把丢进簸箩,嘻嘻哈哈地笑着,闹着,攀折得花枝乱颤。

    兰草气糊涂了,赶过去甩巴掌就要打,深儿机警,躲开了,浅儿傻傻站着,有些委屈,“兰草姐姐,你哪里受了委屈,瞧你脸儿都青了。”

    兰草摸摸自己的脸,刚要责备她们为什么要糟践好好的花儿呢?小奶奶看到会生气的。

    不等深儿浅儿回话,兰花在身后嘻嘻笑,“兰草姐姐,这可是小奶奶的意思,小奶奶说了,要赶在荼靡前把所有的花儿摘下来,赶着好太阳晒晒,晒不干就弄屋子里用炉火熏烤,这是要做药的,难道兰草姐姐你不知道?”

    最后那句疑问故意把声音抬得很高,兰草气得差点失声和她吵起来,好个小蹄子,明明乘我不在来巴结小奶奶,哄得小奶奶围着你护着你也就罢了,你何苦这样故意来气我?现在角院的事儿,小奶奶都只跟你说不是吗,我哪里还能知道呢?

    偷偷看哑姑,她还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已经换过了衣裳,现在穿的是藕荷色襦裙,外面披一件浅蓝色披风,随着走动,那小小的身子裹在一团浅蓝里,衬托得一张小脸清清瘦瘦,却显得楚楚动人。

    她一阵清风一样迈出屋,也到树下来摘梅花。

    兰花早就跟在身后伺候,别看这兰花从前刁嘴滑舌,如今死心塌地要在角院呆着,那伺候主子的殷勤劲儿,就是十个兰草也无可比拟。看着她替小奶奶系脖子里的丝带,看着她为小奶奶拂展衣襟,看着她下台阶时及时搀扶住小奶奶的胳膊,看着她替小奶奶摘去头发上一根干枯的梅枝,兰草真是无话可说,看来自己失势已成定局,那就心平气和一些吧,还是做从前那个老实勤恳的兰草吧。

    梅树刚移过来,估计树根对骤然离开的泥土和新的泥土还没有产生出排异,这梅花就开得无比繁茂葳蕤,一枝压着一枝,每一枝都开得沉甸甸的,远看像挂了满满一树彩霞,走近,鼻息间便闻到了淡淡的梅香。

    几个小手儿麻利地摘着梅朵儿,簸箩满了,倒进簸箕,簸箩满了还有筛子,筛子满了,还有更大的箩筐,很快满院子都摆着大大小小的竹篾器具,里面晾晒着红艳艳的梅花瓣儿。

    风从远处吹过,经过角院的墙头,再传到别处,竟然携带了浓浓的花香,飘向柳府大大的院落,随着花香一起传播的,还有一个奇怪的消息。

33 猜 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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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女好看的眼里闪出梦幻般的光彩,喃喃地呓语:“娘,要是有一天,你一觉睡起来发现颜儿不见了,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了,你会不会伤心?从此一蹶不振,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

    张氏掉过脸来,骇得面色大变,“颜儿你胡说什么呢?我不许你胡思乱想!娘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不容易,一把屎一把尿拉扯成人,你要是敢做出让娘伤心的事儿,娘就马上死给你看!”

    张氏为人豪爽果敢,这一番话说得凛冽坚硬,柳颜赶忙闭了嘴不敢再吭声。

    而双鹤苑的主人,三姨太,这个连着夭折三女两子,然后被大夫诊断为从此绝育的女人,正坐在一面一人高的绣架前,架上绷着一幅薄得几乎透明的白菱纱,膝盖上密密麻麻搭满了五彩丝线,她在仰头往白纱上刺绣。一针一针带着柔柔的丝线缓缓地穿过薄纱,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你是说,大太太忽然开始戒肉?那是为什么?可有什么说道?”

    被问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清瘦婆子,一脸精明,她伸出发白的舌头轻轻舔一下自己溃疡的嘴唇,“他们要是没有刻意瞒着,老身还真注意不到,三姨太你不知道,中院自然是瞒得密不透风,老身还是从厨娘嘴里问出来的,我有个远房亲戚在厨房做事儿,就是她偷偷告诉我,说最近怪得很,大太太屋里顿顿要青菜,还都是素炒,很少搁油,还必须是暖棚里刚铲回来的新鲜菜熟。你说这府里谁不知道大太太是出了名的爱吃肉,从前一顿不吃肉她就馋得慌,现在倒好,忽然吃起素来啦,这事儿可不是透着古怪呢。”

    三姨太清瘦的五指,捻着一根小巧的绣花针,那长长柔柔的丝线,绕在雪白透明的臂上,显得她无比娇弱,简直弱不禁风。

    但是她定力很好,一直专注地盯着花样子,好像压根就没有听进这一番闲谈去。

    婆子无聊地打个哈欠,抬头望望窗外清寡的天,起身去下面忙活儿了。

    三姨太的脾气谁都知道,最是安静沉稳,极少搬弄是非。婆子这番话也是当做笑谈来闲说的,说完了大家都会很快忘掉的。

    但是三姨太慢慢地站了起来,一束一束耐心解下缠在衣服上的乱线,走到窗边,望着远处高远的天,蹙眉静静地陷入心事。

    又是晚饭时候,一个小厮在门口来传话,说老爷今儿在书房吃,大太太不必等了。传饭的婆子,带着丫环们端着捧着各种盘子碟子,鱼贯从厨房往中院送。

    柳万半个时辰前刚发过病,这会儿沉沉睡去,自有丫环挑几样煮得熟烂的肉菜装进食盒,坐在火炉上替他温着。

    柳府的小姐们三三两两赶来吃饭。

    陪母亲吃饭是她们很小就开始坚持的职责和任务,这些年她们早就习惯了,至于生她们的那个姨太太,没有上这里用餐的权力,她们只能在自己屋里由丫环伺候着吃。

    摆了一桌子荤菜。

    喜得柳雪只拍小手,“哇,好丰盛,有红烧牛胯,有清炖羊排,有冷拌鸡丝儿……太多了,我口水都下来了!”

    几个姐姐很矜持,自然不会像她这样淘气。

    陈氏坐在上首,目光淡淡扫一圈众人,柳颜没来,又没来,连着几顿都没来了。她把一瞬间冒上来的不悦不动声色地压了下去。

    陈氏不吃,看着孩子们吃,替这个夹一筷子菜,指出那个的姿势不够优雅,又批评柳雪大嚼大咽没一点儿女孩的仪容。

    “母亲,你怎么不吃?”

    柳雪仰着脸儿问。

    陈氏含笑:“母亲近来胃口不好,心口疼,吃不得大鱼大肉,等你们吃完了母亲喝点米粥就行。”

    孩子们哪里在意大人吃什么不吃什么,没人在意陈氏的说辞。

    柳映从一上桌子就心不在焉,白表哥今儿没在,她觉得这满桌的食物顿时都失了光彩和香味,吃在嘴里跟嚼蜡一样寡淡。

34 3谁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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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草闻声跑出来,慌慌地对他福一福,对他刚才的疑惑却不解释,只是含笑低头引路。

    他的确很惋惜,为这些刚刚盛开就被糟践了的梅花,辛辛苦苦冒着严寒好不容易开了,本来想要在那严霜冷雪中好好展示一下红梅的傲骨和冷艳,却不想就这么被一些女孩子蹂躏了,真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啊,真是不懂得怜香惜玉啊。

    交流以手谈方式进行。

    白子琪落座后,一个身形比兰草俏丽,面色含春的女孩儿,替小哑巴铺开一张纸,小哑巴提笔略一思索,写出一行字。

    白子琪早就站起来挨过去在旁边看,看呆了。

    现在他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了她捉笔、起势、运笔、收笔的全过程。

    他激动得一颗心在胸膛里疯狂蹦跶,撞得心壁咣咣响,手和大腿很不争气地一起颤抖。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是什么?是锦衣玉食是娇妻美妾还是鲜衣怒马?或者是登科封侯封妻荫子?不,在他白子琪眼里都不是,他还小,还不是去想那些的时候,对于二八年华的他,这个寒冬因为走亲戚而偶然碰上的一张药单子,他的全部心思就都被那张药单上面的字体吸引住了;冥思苦想,查阅典籍,求贤问达,都不能解决的疑惑,现在就在眼前,亲眼看着这双手是如何写出那一手奇异字体,看着那些字一笔一笔从软毫下开花一样绽开,这才是最大的幸福,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啊!

    写完了,她垂手,静静站在那里,等着白子琪回答。

    “药材备齐了没有,不能等了。”

    却已经不是那种怪异字体,而是他能轻松辨认的繁体字。

    但是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改变,他的心思忽然就飘远了。

    淡绿色衣衫,衣领轻轻交合,领边上绣着一串淡淡的小红花,细细碎碎的花儿开得得那么低调那么随意,却兀自营造出一抹淡淡的美好。一根细细瘦瘦的脖颈从衣衫里软软地撑起,皮肤细嫩,两颊上映着一抹淡淡胭脂红,长长的裙摆拖地,身姿娇小,不像那些成熟身躯一般具备迷人的风姿,但是,那一段天然的娇柔却更让人怦然心动。

    少年英俊、潇洒飘逸、每个少女见了都恨不能冲上去抛个媚眼儿求勾*搭的白大表哥,他那份机灵哪儿去了?他那份自如哪儿去了?

    他呆呆站着,一脸哭相,好像他的心受了太大的委屈;但是他不哭,又傻傻地咧着嘴笑,露出洁白如玉赛过少女的牙齿;即便是这样没有卖相的憨笑,却还是丝毫不减损他的动人俊朗。

    他的眼里竟然闪动着泪光,嘴唇抖抖,好久,才控制住那一刻的失神。

    从能记事起,他见过多少女人啊,和每一个锦衣玉食家庭长大的孩子一样,他简直就是脂粉堆里混大的,小时候有母亲、乳母、嬷嬷、小丫环伺候着,稍微长大点,母亲已经很体贴地为他安排了几位俊俏可心的大丫环在身边无微不至地照顾起居,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选一个大丫环进行通房;来到姨母家里,柳府的小姐们更是把他当宝贝,一个个围着他绕着他众星拱月恨不能跳进他眼窝里钻进他内心里来。

    年纪虽小,却阅女无数。

    也可算得上千帆过尽、饱经沧桑了。

    但是,有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一刻,他怎么会这么难以自控?

    他表面温润如玉笑容可亲,似乎什么女孩都可以凑上去和他兜搭,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年,那些见过的看过的交往过的佳龄红粉,真正让他动心的,至今还没有一个。

    所以他的骨子里其实是冷傲的。

    这个冷傲的人,现在,在这暖烘烘的小闺阁里,忽然觉得浑身无比燥热,里衣湿哒哒贴在肌肤上,说不出的难受。

    他颤抖着手解开了衣领的扣子,想透透气。

    可是刚解开,他忽然悔恨无比,这可不是在自家书房,也不是约了书友一起喝茶清谈,可以行动随意姿态放浪;这是在女孩的闺房里,而且这个女孩还是表弟的童养媳。

    解开,又赶忙去扣,遗憾手指酸软,竟然笨拙无比,无法扣回去。

    为了掩饰紧张,他忽然一把抓起笔,刷刷刷一通狂写,遒劲的字体湿淋淋落下去:“姑娘字体少见,子琪愚笨,无法全部辨认,所以无法抓药。敬请谅解。”

    连一点掩饰都没有,把过全部过错揽到了自己身上,不是哑姑的字儿写的古怪,而是他白子琪自己学识浅薄不能解析。

    还恭恭敬敬请她谅解。

    哑姑差点忍不住喷出一声笑。

    书呆子!

    果然是书呆子。

    这能是他的错么?

    明明是她没有考虑到古今字体的变异。

    忍,再好笑也得忍。

    她略一思考,提笔写起,“黄芪、党参、人参、山药、大枣、白术、甘草、五味子、麦冬、女贞子、旱莲草、沙参,熟地、天冬、玉竹、百合、石斛、黄精、龟甲、鳖甲、灵芝、柏子仁……”

    又加一笔,“各500克。”

    白子琪目光顺着文字缓缓往下念,念完了舒一口气,一看最后那句,却愣了,自言自语:“500克?那是多少?”

    哑姑略一低头,已经在边上再加一笔:“各十两。”

    古今计量单位不同,又差点闹误会了。

    忽然屋外传来惊呼声,吵闹声,夹杂着丫环尖锐的哭叫。

    兰草兰花冲在前头跑出去。

35 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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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能向前,义无反顾。

    他掀翻一个箩筐,洒落一些花瓣,然后望着那满地暗红发一会儿呆,然后走向下一个箩筐,重复之前的动作。

    她发现在一个箩筐和下一个箩筐之间,他的速度在减缓,越到后来,他越慢,有时候好像在对着那满地落红思考什么问题,呆呆站着想。

    终于,他蹲下了,伸出手去捧那些花瓣儿,两个小手使劲地往一起归拢,然后满满捧起两手,回身放进箩筐里,然后再捧下一捧。

    那动作稳定,神色不再烦躁,渐渐安静下来,最后跪坐在地上,一面缓缓往箩筐里装花瓣,一面仰起头来,不看任何人,只看着高处的天,蜡黄的小脸上漾出真真实实的笑容,他在笑,说明他的心里很快乐。

    哑姑捕捉到了那些笑,她赶忙回到书桌前铺纸落笔,一口气写了一整张字,“饮食不要辛辣刺激,平时不宜过饱不宜饥渴,饮食不宜过多,活动不宜激烈,饮食清谈为主,但是适量补充肉类,多饮牛乳。”

    暂时只能记起这么多了。

    也是平时听师父唠叨多了,无意中落进耳内的。

    白子琪刚一看到这位表弟媳妇写字,马上站了起来,无声无息在一边旁观。

    她却不理这位殷切的学生,又写一张,“这种病,可延请大夫瞧过?可有名称?”

    其实这话她已经问过兰草了,不过现在对话的是白子琪,有必要在重复一遍。

    白子琪接过去写,“远近名医几乎看遍,无药可治,大夫说这羊角风自古无治。”

    羊角风?

    果然和那一世的民间叫法差不多,那一世还叫羊羔疯,医学上的学名是癫痫。

    不管叫什么,都是一种很麻烦很难治的疑难杂症。

    “多大时候开始发病?”

    哑姑缓缓写道。

    白子琪盯着那字体,今天她一直写的是他能看懂的字体,虽然内容是看懂了,但是他心里却有点失落,他希望看到的是那种看似简单却很新奇的字体。

    她却不再写,为什么,怕我偷学了去?

    “估计五岁时候,我记不太清楚,当时他已经满地奔跑了,那个夏天酷热,他得了一场风寒,高热不退,等退下去后就神情萎靡日渐瘦削,到了冬天,面部五官开始走形,变得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发呆,再后来就开始抽搐。”

    五岁时候?从夏天到冬天,从神态萎靡到发病抽搐?

    病情描述和癫痫发病过程很相似,只是,诱发这孩子得癫痫的潜在原因何在?

    一个小小孩子,有什么重大的心理负担?受了外界惊吓刺激?或者只是单纯的高热惊厥所致?

    她苦恼地摇头,早知今日急用时候如此作难,不如当初跟着师父稍微上点心啊,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

    院中的孩子,居然把所有花瓣都聚拢到一个大簸箩里,厚厚装了一层,然后他撅着屁股爬了进去,慢慢睡倒在花瓣丛林里,两个小手不断撩起花瓣,往自己面上身上泼洒,很快那一层层红色将他埋在其中。

    深儿浅儿目瞪口呆在一边看着,遗憾小奶奶发过命令,叫小少爷尽兴地闹,谁都不许干涉,她俩自然不敢违抗。

    终于,厚厚的花瓣雨将那个单薄的身躯完全遮盖住了,他安安静静躺着,好像在其中很享受。

    兰花兰草在窗口眼睛早瞪圆了。

    兰草欲言又止,她想提醒小奶奶,叫白表哥早点把万哥儿带回给大太太去吧,万一忽然发起病来,角院这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偏偏小奶奶神色如常,像欣赏一幅画一样慢腾腾欣赏着那个孩子的胡闹。

    她不急,天塌下来都不急。

    别人就是心急上火也没用啊。

    兰花一遍遍冲茶,白表哥那盏茶早就冲泡得寡白,没了茶味,可他却像喝着初泡的新茶,一口一口,喝得无比香甜。

    那姿态,那神情,那目光,好像角院的茶是全柳府最好喝的茶,就是叫他在这里喝上十天半个月他也愿意。

    浅儿悄悄掀门帘来报事儿,说万哥儿睡着在箩筐里了。

    所有人都一惊,白子琪和兰花兰草面露忧虑,只有哑姑却露出了微微的笑意,轻轻点头,写下最后一句话:“不要惊醒,抱他回去睡吧。甚好。”

    甚好,那是什么意思?

    是睡着了好?还是抱着送回去好?

    双臂小心翼翼抱着柳万送他回去的路上,白子琪脑子里翻来覆去思索着这句话。

36 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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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年后就要出嫁,柳府赶在过年之前就着手为三小姐柳眉四小姐柳映准备起嫁妆来了。

    这事儿自然有一家主母大太太陈氏操持,生了柳眉柳颜的六姨太和四姨太只能在边上看着,没有她们

    说话的份儿。她们能做的也就是帮着女儿赶一些针线活儿出来。

    虽然同是嫁女儿,虽然都是柳老爷的亲生女儿,虽然都是一样的嫁妆,无非是绣花被子绣花枕头绣花衣衫绣花肚兜绣花鞋,那六姨太的红泥筑里大家乐呵呵的,主仆们欢声笑语不断,柳眉含羞坐在炕边,一面陪着亲娘飞针走线地忙活,一面在心里憧憬着即将迎来的新日子,少女的心里就像撞鹿,禁不住想象那良人的模样,高大呢还是矮小,英俊呢还是粗鄙,对娘子温柔体贴呢还是粗蛮鲁莽,这些她现在都不知道,闺阁太深,尚未出阁的女儿家,走不出这狭小的生存空间,只能靠想象去弥补。不过,偶尔还是有风声透过墙头传进来,说那衙役生得高大威武,待人处事进退有度,深得府衙大人器重,想来前途不错。

    如果说柳眉还可以对未来好好地做一个梦,那柳颜却早就没有那份自欺欺人的心思了,五十岁的张翰林,比自己的父亲都老,听说年轻的时候就是个相貌一般的胖子,现在老年发福得厉害,还能指望他有多英俊吗?柳颜想起这个即将嫁过去和他同床共枕的男人,就联想到自己家里的刘管家,肥胖的身子,满面油光,恨不能每一寸肌肤的褶皱里都散发出油腻来。

    这样一个人,却叫一个花季少女去相配,用这水嫩的身子陪着他过日子,包括白天和黑夜,想起这些柳颜想吐。

    柳颜不知道,其实这个夜里有人正在谈论她的婚事。

    这种谈论和别人不同。

    府里所有的人,除了柳颜的亲娘张氏,所有人都说这门亲事好,这种称好的人,谁都是随口就说,压根就没有把这话从心里走一遍,事情和自身无管,所以大家都是看戏人,没有谁会真正地替这个十四岁半的女孩子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这其中有什么不合理。

    只有一个人提出了疑问。

    “兰草你说清楚点,柳颜是哪个姨太太的女儿?要嫁给谁?这府里这么多姨太太这么多小姐,我有时候分不清,也记不劳。”

    能为主子提供点她知道的信息,这对于兰草来说,是求之不得很乐意效劳的事情,她简直恨不得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消息都扒拉出来交给小奶奶。

    “柳颜是四小姐,是四姨太张氏的女儿,四姨太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倒是怀过个三个男胎,都小产了。要奴婢看来,这四小姐人还不错,性格冷一点,快言快语,但是不像五小姐,动不动欺负人。”

    兰草这是在乘机公报私仇,她没忘花园里被当做活靶欺负的仇恨。

    “哦,”哑姑在黑暗里点头,“这么说来,她不是把我按在石头上磕头的那一个小姐了。她的生母,九姨太生产时候在场,在老爷面前帮我说过一句话的那位妇女。我记起来了,她们母女,还好。”

    兰草愣愣听着,她发现自从开始借用写字的方式表达内心想法以后,小奶奶说话的能力好像差多了,语速慢,断句多,好像说话是一件很费力的事,她需要一边慢慢地思索,一边才能缓缓表达。而且,有时候把话说得很含糊,又不会再给你解释,有些话兰草就听得糊里糊涂,需要含在嘴里慢慢地分析好半天才能恍然明白。

    她们母女,还好。自然指的是四姨太四小姐母女了,那么,还好是什么意思?

    兰草不敢问。

    自从兰花来了,兰草就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小奶奶跟前最得意的人了,她默默地干着自己该干的活儿,不去和兰花争风头,她已经想好了,只要能长久把自己份内的活儿干下去,有一碗饭吃,何必在意那么多呢?小奶奶想对兰花好,就对兰花好吧。

    虽然还是每晚由兰草陪着小奶奶上夜,两个人还是睡一面炕,但是话很少,开玩笑的话更是没有了,大多是小奶奶在问,兰草在答,问什么答什么,问到小奶奶意兴阑珊的时候就闭眼睡觉。

    她们之间,还是以小奶奶和奴婢称呼,兰草不敢直喊她的名字,她也没有来阻止。

    好像她们之间曾经的友谊之墙裂开的那道口子在越来越大。

    今晚小奶奶似乎精神不错,说的话就多一些。

    “四小姐不是老爷的亲生女儿吗,难道老爷舍得把女儿嫁给一个比他年纪还大的老头子?他就不为女儿的一辈子做长远的打算?”

    兰草冲口而出:“小奶奶,大户人家的子女,别看从小吃得好穿的好,享用着我们这些下人一辈子得不到的富贵,可是有时候有些事情,她们还不如我们这些卑贱的人自由呢,就像这四小姐吧,为什么非得嫁张翰林,我听厨房的嫂子们议论,说老爷是为了稳固咱府里的地位,说翰林老爷在当朝有人,以后咱府里要是有什么事儿,肯定就用得上那样的关系了。其实这其中究竟有什么高深的道理,奴婢也不明白,奴婢只是听来的闲言碎语,当笑谈说给小奶奶听罢了。”

    哑姑定定盯着视线上方屋顶的一片黑暗,柳府算得上高门大户了,为了巩固地位权势,需要结交比自己更厉害的高门大户,拿什么结交呢,权力还是金银?在堂堂翰林府面前,柳府这样的人家实在什么都算不上,那么,柳丁茂舍出一个庶出的女儿,就可以结交一门权贵,为整个家庭带来好处,柳丁茂何乐不为呢?

    自然是愿意牺牲女儿的。

    况且只是众多女儿中的一个。

    亲事已经说定,嫁妆也开始赶制,那么,似乎真的是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兰草感觉哑姑只是沉默,忽然心里不安,是不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要不就是说得太多了?

    她感觉有必要进行补救,斟酌着措辞,“小奶奶,其实依奴婢看来,四小姐真是好命呢,听说等一嫁过去,翰林老爷就马上带她去赴任呢,上头虽然有了太太和姨太太们,但是咱家小姐跟出去了,受不了一点点委屈,四小姐聪明善良,翰林老爷肯定会把她当心尖上的人疼呢,这辈子可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说完她自己都可能觉得这说法太牵强,也不见哑姑搭腔,就闭了嘴不敢再多说半句,两个人闷闷地醒着。

    “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哑姑好像想了很久,忽然开口说道。

    兰草心头一亮,其实她听说那四小姐为了抗婚最近天天以泪洗面,她挺同情四小姐,早就从内心盼着能有个解救的办法。

    但是,她没有追着问,只是静静等待。她已经摸索出来了,和这位小奶奶说话,不能急,尤其像这种看似闲谈别人大事的情况,更不能急。如果小奶奶愿意说的,她自己会说出来,如果她不想说,你追问只能坏事,她可能更不会多说。

    果不其然,哑姑的声音在幽暗里悠悠地响了起来,“她可以生病,把婚期拖后,多拖一天是一天,她还年轻,三年五年拖得起,那张翰林拖不起,一天比一天老。”

    兰草暗暗抚摸自己的心口,说实话,这主意刚听来很不错,可是细细一想,不妥。你总不能一辈子都拖着吧,错过了张翰林可能还有李翰林王翰林呢,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还有,哪能那么容易装病呢,这病也不是说装就能装得出的,到时候消息传出来,老爷自然会请大夫来请脉抓药,一个大夫不行,再请一个;到时候那大夫一把脉,有没有病不就一清二楚了吗,到时候事情败露,只怕就不好说了。

    所以,装病,不可行。

    “你,是不是在想,这主意,很烂?”

    她问。

    兰草一哆嗦,她怎么知道我内心的想法?

    猜的?蒙的?

    不管怎么,都很准。

    兰草不敢接口。

    她却忽然轻笑,“你,怎么不问,还有另外一个主意?”

    兰草可怜巴巴地:“奴婢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有用的法子。”

    那涩涩的声音轻轻反问,“兰草,如果柳颜小姐出嫁前夕忽然暴病死了,那张翰林家还娶不娶?”

    兰草一呆,喃喃地:“死了?死了,那自然就不会娶了吧,他娶一个死人有什么用?”

    “那就是了。”

    那就是了?兰草回味着她的话,包括每一个字,吐出每一个字时的语气,和包裹在深处的心境。

    小奶奶,究竟是什么意思?难道要四小姐去死?

    这算什么有用的主意?

    豆蔻年华的女孩儿家,美好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呢,就叫她去死?如果一死算作最好的办法,那还不如活着嫁过去呢,就算是个老头子又怎地,好歹自己一条命还活在世上。如果连命都没了,这死还有必要吗。

    兰草心头一阵一阵凉,她感觉身畔的这个小小的身躯,越来越变得陌生,自己已经摸不到她的内心更难以捉摸她的心事了,就连这说出来的话,也越加难以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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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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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帘自己搭了起来,正和兰花纠缠不清的婆子顿时一愣,看见一个单薄的身子站在门里,像一道薄薄的影子,婆子不由得哑口,她认得这是柳万那个童养媳,只是怎么看着和从前那个小哑巴那么不同呢,如果不仔细端详那面容五官,还真以为不是一个人呢。

    婆子虚敛衣角粗粗地施了一礼,“小奶奶,我们九姨太太不好了,老爷叫你过去看看呢。”

    哑姑闻言目光一动,两道疑惑的光从眼底闪过。

    不过她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喜怒。

    兰花嘴快,“九姨太太?究竟怎么个不好法了?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平安生下来了,这都母子平顺地过了二十多天了,再有什么不好,也不能找我们小奶奶的晦气吧?那肯定是病了,你们怎么不请大夫瞧瞧呢,我们小奶奶又不是大夫。”

    婆子面露难色,“谁说没请大夫,早请过好几个了,要是管用的话肯定就不用来麻烦小奶奶了。说到底这病还是和当初的生产有关系,所以才来请小奶奶的,小奶奶你还是走一趟吧,是老爷发话叫你去的,你要是不去,这万一九姨太太出了什么事儿,只怕老身和你们角院都担待不起呢。”

    哑姑不动声色听着这一老一少对话。

    兰花不是善茬,言语里处处护着主子,恨不能把主子撇清得干干净净,而这婆子也不是好相与的,那话说得软中有硬,绵里藏针。

    兰花一听这事儿终究还是和生产孩子有关系,小脸儿绿了,飞快看一眼哑姑,嘴里冷笑道:“真是怪了,孩子生出来都二十多天了,这些天你们都忙什么去了,忽然跑来说落下病了,难道是我们小奶奶接生给你们接出来的病?当时接生的不仅仅小奶奶一个人啊,还有好几个接生婆子呢,那王巧手呢,怎么不找她们晦气去?哼,还不是看我们软柿子好捏!”

    婆子刚来时兰花骂了个措手不及,现在她回过味儿来了,哪里还肯再受一个丫环的窝囊气,一张老脸赤红了,鼓着眼睛,“好一个口角利索的姐姐,这女人生孩子的事儿,再怎么也轮不到你跟我来掰扯吧?老身我福气不好,这辈子就生过三个孩子,对生孩子的事情还是一窍不通,不知道姑娘哪里得来的经验,竟然会知道得这么清清楚楚?”

    兰花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讥讽,小小的身子气得乱颤,嘴里老猪狗,死婆子地乱骂着。

    那婆子碍着是别人院里,不敢上来撕了这小丫环的嘴巴。

    两人只顾斗嘴,没留意一个清瘦的身影已经出了门,向着门口走去。

    兰花变颜失色,“小奶奶,你还真去啊,和我们无干的事,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揽?”一面快步追上去。

    哑姑不停步,稳稳地走,绕过中院,沿着廊柱一直前行,最后在沐风居门口收住脚步。

    这才隔了二十来天,沐风居里大变样了,虽然格局还是那格局,刚一进门,满目的璀璨华丽扑面而来,从地下到桌上到炕上,吃的用的玩的摆的看的铺的挂的盖的穿的,无一不显得更加精致。

    看来生了儿子的九姨太母凭子贵,还没出月子就已经在日常生活里捞到了别人没有的好处。

    哑姑目光在桌边一个渗色釉大花瓶上落定,那花瓶足足有半人高,造型古朴雅致,釉色剔透纯净,一看就是好东西,要是搬到另一个社会去,拿到某个大型拍卖会或者鉴宝会上亮相,会不会收获一地惊羡的眼珠子?

    柳丁茂坐在炕边,那个襁褓里的小婴儿在乳娘怀里。

    九姨太太躺在被窝里,嘴里哼哼唧唧呻*吟着。

    不知道是真的哪里不舒服,还是老爷在身边,她的声音带着很深的痛苦,又透着撒痴撒娇的味道。

    仆妇丫环足足八九个,齐刷刷在远处候着伺候。

    哑姑好像没看到柳丁茂,径直到乳娘跟前揭开小被子,被窝里露出一张溜溜圆的小脸儿,粉嘟嘟的,冒着乳香,一看气色就知道孩子很好,已经不是初生时候的模样了,变胖了。

    哑姑忽然俯身,在那小脸蛋上亲了亲。

    这一举动显得那么自然,那么亲切。

    孩子忽然咧着嘴儿笑了,一笑脸上的嫩肉肉乱颤,一对儿小眼睛都埋在肉肉里了。

    “哎,他笑呢,看着童养……小奶奶笑呢——”乳娘欢快地嚷嚷,“他认得你呢,是你给他接的生,他见了你亲切!”

    她本来要说童养媳的,可是中途改了口。

    哑姑怎会注意不到,闪目瞅了一眼,接生那天见过她,孩子刚出生吃的就是这妇女的奶。

    满屋的下人顿时纷纷围过来,都来瞧小哥儿的笑。

    都说稀罕得很,小哥儿竟然会笑了。

    柳老爷也凑过来看,果然看到儿子小小的脸上水波一样漫着欢快的笑。

    “呵呵——”柳老爷子见了这笑容真是心里比喝了蜜糖还开怀,扫一眼眼前的儿媳妇,“宝儿跟你亲,以后你没事就多来沐风居走走,看看孩子,只是这九姨太……”回头瞧一眼炕上,“既然是你给她接的生,保住了母子平安,现在她这产后的病,只怕还得麻烦你这孩子瞧瞧。”

    他将“孩子”两字咬得很重。

    她只是个孩子,一个孩子又怎么能替大人看病呢?九姨太你就胡闹吧。

    九姨太忽然大声地哼哼了几声,表示自己很痛苦。

    哑姑垂手,静静站着,也不点头也不摇头。

    柳丁茂禁不住抬头粗粗扫一眼,这孩子,他第一次认真看她,还是那次在田家庄田佃户家里,他看着乖顺听话,当时就有了娶回来给儿子冲喜的念头。

    娶过来就从没好好看过一眼,现在留心细看,发现她明显瘦了,面色不太好,神情有些呆滞。

    就凭她,那天的母子平安真是她带来的?

    疑惑的阴云再一次掠过心头。

    要不是九姨太一遍遍嚷着叫人去喊这个小哑巴来,再加上沐风居的婆子丫环齐刷刷咬定了说九姨太平安生产真的是童养媳的功劳,他才怀着将信将疑的想法叫人去喊她来,其实他心里直嘀咕呢,一个孩子,还是个哑巴,自己都还没真正成亲入洞房呢,哪里会懂得妇女生产之道,所以早在五六天前九姨太太就嚷嚷着要喊童养媳来,他就斥责,说完全是胡闹,身子不舒服自然有济仁堂的大夫请脉下药,济仁堂不行,再换怀仁堂,总之只要是灵州府地面上的大夫,柳府都能请得起。难道人家医术高明经验丰富的大夫会不如一个天聋地哑的十一岁毛孩子?

    大夫是一个接一个请,奇怪的是九姨太的病竟然一直不见好,倒愈来愈严重了。

    今天九姨太拒绝再请大夫,说再不喊那个哑巴来瞧瞧,只怕自己真的要死了。

    好吧,那就试一试吧。

    死马当活马医吧。

    柳丁茂心里说女人有时候愚蠢和固执起来真是无可救药,那就试试吧,等你碰了壁,肯定又会央求我再去请大夫来的。

38 暗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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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经过沐风居的人允许,兰花不敢跟着哑姑进屋,只能在门口候着。

    她低头看着九姨太门口棉布门帘上的印花牡丹,那大片的绿叶大团的红花,花花绿绿花团锦簇,看得她愣愣出了神,心头纠缠着一件事,越想越奇怪,心里说九姨太的人来请,我还没来得及写在纸上给她看,小奶奶怎么知道沐风居的婆子是来请她替九姨太瞧病的?她究竟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自己猜到的?会有这么厉害的猜测能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她的预感能力可真是有点吓人啊,看来自己以后得小心伺候着,小聪明不敢耍得太明显,万一被瞧破了……

    屋内,哑姑转身去看九姨太,目光定定地盯住了李万娇那张菜黄的脸。

    李万娇生产后一直被大量名贵补品养着,恨不能顿顿泡在人参、大枣、红糖、枸杞里,脸色怎么会这么差?

    不应该啊。

    李万娇被这赤裸裸的目光盯得不好意思了,心里想起她落难后,自己装作不知道,现在却不得不再次用到她,早知道会这样,当初她进了板凳房,困顿无助,自己就该伸手拉一把的。

    不过李万娇倒不是愧疚,而是担心,怕她对自己心有怨恨,从而不会尽心尽力地救治。

    但是哑姑不看李万娇的目光,她冷冷的目光只在那张虽然病容明显却依旧美丽的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就无声地滑开,伸手抓住左手手腕,轻轻把脉。

    满屋子顿时静悄悄的,就连柳丁茂也停止了喝茶,大家觉得新奇,这个小哑巴,真的会看病吗?居然一本正经地把起脉来了?

    瞧瞧她的小模样,怎么看,都和那些白发白须腰身佝偻一大把年纪的大夫相差甚远啊。

    疑惑只在心里暗生,没有人笑。

    连大气都没人出。

    因为这个身份最不像大夫的人,她此刻的神态却比真正的大夫还更像大夫,瘦瘦弱弱的身躯静悄悄立在那里,面色凝重,神态安然,这样的神色姿态,只有淫浸杏林几十年的老先生才磨炼得出来吧,出现在这样的一个顽童年纪孩子的身上,除了让人觉得不合时宜,更有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在大家心头。

    纤细如葱管的小小嫩手,轻轻扣在那个柔白的玉臂上,眼帘低垂,看不到她眼里的喜悲,屋子里一时间静得连小公子的呼吸声都显得那么清晰响亮。

    半晌,哑姑眉头轻轻一皱,回头看一眼大家,忽然抬手,指着门口。

    什么意思?

    大家面面相觑。

    难道是让大家出去?

    前面请来的那些大夫,都是当着一群丫环仆妇的面把脉,哪里有把大家轰出去一个不留的道理。

    不过,之前请的都是男大夫,自然不能独自给年纪轻轻的内眷独自看视病症,现在却是个女的,难道女大夫看病就需要旁边的人回避?再说小哑巴她哪里算什么大夫了?说一声大夫太抬举她了。

    那她是什么?大家发现这真是个让她们纠结的问题。

    李万娇自己开口了,“既然她叫你们都出去,你们先出去在门口等吧。现在我们得听她的。”

    看来一个人还是需要被病魔折磨,这九姨太病体缠身,自然小哑巴说什么她听什么,积极配合。

    柳老爷第一个笑着离开了。

    丫环婆子们窸窸窣窣出门,在门口一个个脸色不忿,在心里诽谤这个小哑巴多事,明明只是个低贱的小童养媳,现在却乘机抖起来了,居然真把自己当碟菜,难道她要施展什么高超的医术,怕大家看到偷学了去?

    啊呸,一个穷佃户的小女子,她要懂什么医术,茅房里洗恭桶的老婆子也成神医了。

    下人中只有兰香一个人没参与议论辱骂小哑巴,因为她没时间,她一出来就被一个人吸引住了。那个人是兰花。兰香的目光一落到兰花头上,就再也舍不得挪开了,这小丫环,她头上竟然没有顶着和大家一模一样的丫环髻,一头柔丝轻轻披散,从额前开始分出一个一个的小发辫儿,一根一根分出来,又汇合到脑后,最后在脑后扎成一个简单的发束。

    简单极了,没有任何银饰钗环和绢花,但是却很美,有一种别出心裁的新颖,一眼看过去就把人的目光紧紧抓住了,想在那柔顺黑亮的发束上多停留一会儿。

    怎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发式?难道是灵州府最近流行的新发式?

    既然兰花都能梳,那么我们这些丫环也应该能梳的。

    兰香轻轻拽一把兰花衣袖,低语:“好姐姐,有话儿跟你说。”

    径直把兰花请进旁边的小暖阁,这里是沐风居大丫环歇息的地方,里面收拾得温馨洁净,兰花一进屋东张西望,对这里又喜欢又羡慕。

    “姐姐,哪里学来的发式,帮妹妹也梳一个行吗?”边说边已经解散了自己的发髻,递上一把散发着香味的檀香木梳。

    兰花一惯被人轻贱,哪里有机会看到兰香这样得脸的大丫环愿意冲自己送一个笑脸,现在兰香笑得那么热络,兰花觉得受宠若惊,连连表示愿意替她梳一个新发式。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躺着的九姨太和站立的童养媳。

    奶娘本来不想走,哑姑目光盯着不放,她只能把小公子放在枕上退了出去。

    哑姑看到屋门关闭了,自己动手往通盆里兑半盆热水,把两手泡进去洗了洗,抬头看到几案上搁着一匹白色棉布,洁白簇新,是下人刚拿来准备为小公子裁剪缝制尿布的,抓起剪刀横着剪了下去,嘶啦啦一阵响,她已经撕出了两块长方形白布,极麻利地缠裹在自己手上,把两个手结结实实缠在其中。

    李万娇也看糊涂了,不知道她究竟要如何给自己诊治,没想到她忽然伸手一把揭开了被子,顿时露出九姨太娇柔的身躯,她穿着里衣,软软蜷缩成一团。

    李万娇还没反应过来,那裹着白布的手伸出两个指头,勾住她里裤,往下就拉。

    动作很快,利索,娴熟,绝不拖泥带水,加上李万娇产后就一直卧床,穿戴很宽松,那里裤和亵裤松松垮垮套在胯骨以上,哑姑双手用力,竟然轻轻松松就拉了下来,露出白花花两条腿。

    骇得李万娇低呼一声,双手死死护着下体,“你干什么?作死啊,为何脱人家裤子?”她也顾不得自己病着,一双杏眼圆睁,气冲冲瞪着这不知死活的小哑巴。

    按辈分小哑巴是九姨太的儿媳妇,这儿媳妇太大胆了,胆敢公然调戏自己婆婆?

    四只眼睛对视着,都不退让,僵住了。

    女人生产时候下体自然会裸露,会叫他人看到,但那是实在不得已,现在早就生下孩子了,难道还要人家露出那难看地方?这不是公然羞辱人吗?

    李万娇眼里迸射出屈辱愤恨的目光。

    就算是你救了我母子,就算你曾经见过我下体,可是现在何苦又要来侮辱我?

    女人的下体除了自己的丈夫,难道还能暴露给一个不相干的女人看?

    就算你同为女性,那也不行。

    李万娇紧紧蜷缩着身子,不让步,不配合,干脆闭上眼睛,心里思量要不要喊人把这疯狂的小哑巴赶出去?她哪里是给人看病,简直是发疯。

    可是真要赶走了,这病还看不看?

    她很纠结。

    前后请了五次大夫,苦药汤子一顿不少地吃,她的病只有自己知道有多痛苦。这是暗疾,不能跟人说的暗疾,连贴身的丫环也不能说,对柳老爷更不能说,如果他知道了只怕不但不疼自己,还反过来从此嫌弃起来。

    总之作为一个女人,要是这个地方出了问题,连自己都觉得自己不值得男人宠爱了。

    眼看不上十天就要出月子了,出了月子老爷如果缠着要同房,那时怎么办?难道敢把这样的身子让他瞧见?

    治疗现场陷入僵局。

    哑姑也陷入了纠结。

    怎么办?

    要是能开口说话就好了,可以告诉她为什么非得这样,可以用言语开导这些保守封建的古代女人。

    偏偏自己一开始就想隐瞒身份,只想继续做那个小哑巴。

    现在切切实实感到了做哑巴的极为不便。

    耐心,耐心,拿出慈母般的耐心——医者父母心,面对被病痛折磨得情绪烦躁的病人,有时候体贴细致的耐心甚至比高超的医技效果更好。师父的话就在耳畔。那个和癫痫病人厮磨一辈子的老人,时常这样提醒她。

    师父的话反复在心头放映,心慢慢安静下来了。

    心一安静,目光跟着稳定下来,不烦,不恼,不喜,不悲,安静地望着九姨太看。现在,在她眼里,这个女人不是什么九姨太,只是个病人,需要她救治的病人。

    不知为何,李万娇的手在这目光里一寸寸地变软了,手腕酥软无力,缓缓松开紧紧抓住的被子。

    也许,她是要诊治?

    可是,她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看病手段,一般看病不都是把脉、抓药吗,怎么她一上来就脱裤子?

    那好吧,为了治好身子,就让她看看吧,反正这身子她接生的时候已经见过了,而且她还是个哑巴,一个哑巴看了自己的私*处,出去以后也没办法把自己的隐私撒播出去。

    李万娇打定主意,轻轻睁开眼,松开手,抱着豁出去的心态,露出了自己拼死护着的那个地方。

    哑姑俯身来看。不光看,还用手一个劲儿往开掰大腿,还伸手来摸索。

    九姨太自从嫁给柳丁茂就深得老爷宠爱,哪里受过一丝一毫的委屈,现在这样被人欺负,她眼里顿时涌上清凌凌的泪花,心里说好你个小哑巴,要不是我实在病得不行,我才不会让你一个小残废要挟,这么欺负人!

    心里羞耻、愤恨交织,下体被轻轻地碰触,传来细细碎碎的疼痛,九姨太紧咬牙关,不吭声,连最不能见人的地方都叫这死妮子看了,她觉得自己简直没有脸面喊疼。

    更过分的是,小哑巴似乎把一只手伸进去了,天呐,这小蹄子干什么呢?竟然真的敢啊?她不还是个黄花闺女吗,怎么就这么不要脸不知羞耻呢?

    惊吓、羞耻、悔恨乱糟糟交织在一起,九姨太简直要昏死过去。

39 羞耻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九姨太紧紧闭着眼睛,巨大的羞耻感在心里翻江倒海,她觉得自己没脸再看这个死妮子的脸。但是忍不住想看,偷偷睁开一道眼缝儿,瞅见她已经揭下糊染得一团浑黄黑红的白布,丢进炉膛里烧了,然后在水盆里洗手,洗完了,那小小的身子站着愣了一会儿,好像在费神地思量什么。

    望着这单瘦的女子,九姨太心头一阵恍惚,她感觉自己真是犯了个愚蠢的错误,她明明只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身份是这个大家庭里的童养媳,丈夫是个傻子,这样一个角色,真的会看病吗?而且是很多大夫看了都没效果的暗疾。那些大夫一个个都是装着一肚皮医术和几十年行医经验的好大夫,难道会比不上一个毛孩子?

    是自己鬼迷心窍昏了头?还是有病乱投医,实在无路可走才出此下策?

    都有吧。

    她记着这小姑娘替自己接生的情景,那时候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已经散尽,一口气飘飘渺渺拖着,她甚至听到王巧手带着哭音的声音在嚎叫说没救了,快预备后事去吧——还有谢先生,灵州府最大医馆里最好的大夫,他的声音隔着帘子从外面传来:不行了,难产,没救了。

    她看到死亡的影子在自己头顶上飘来荡去,在狞笑,在招手。

    她闭上眼等死。

    就是这小哑巴救了自己,谁能相信呢,就是她,这个默默无闻受人歧视的小姑娘,竟然是她在最后关头跑进来将她母子从死亡线上硬生生拽了回来。

    所以当暗疾一天天加重的时候,她自然想到了小哑巴,也许她有办法,她连难产都救活了,这样的妇女病肯定会诊治。这也是她三番五次央求老爷答应派人去喊小哑巴的原因。

    现在看来,自己错了,她毕竟是个孩子,还是个残缺人,她又哪里真懂得医术呢?也许,上次的接生,只是老天不要她母子死,才借了这小丫头的手让她母子活了下来;不是小哑巴有多神奇,那只是巧合,只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要不是亲身经历,自己肯定不会相信那是真的,所以柳老爷至今都不相信。

    毕竟,有时候相信老天,要比相信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更让人心里能接受一些。

    遇上实在难以解开的事情,就把它推给天意,这是最稳妥也是最懒惰的做法,却是古今中外通吃的万能法则。

    小哑巴摸摸李万娇的被子,李万娇心里懊悔叫了她,叫来是指望看病,却被莫名其妙折腾了一番,还不如不叫呢。李万娇不愿意再看到这小哑巴的目光,干脆闭上眼装睡。

    两个小手拉起被子替她盖严实了,又掖掖被角,转身走了。

    脚步轻快,门吱呀一声,那个小小的身子已经闪出门不见了。

    真是岂有此理!

    这就是所谓的看病?

    不开方子,不抓药,强行看了人家的隐私就走人?

    李万娇彻彻底底被耍了。

    气得简直要喷血。

    丫环仆妇们轻轻进来了,围在枕边,嘘长问短,都想知道这小哑巴究竟怎么看病的?结果呢?

    但是她们很快就失望了,她们的九姨太疲倦地闭上眼睛,说自己很累,一句话不想说,只想好好睡一觉。

    如果,那个露出下体的过程也算是看病,那也实在太丢人了,她没法说,说不出口。

    柳丁茂毕竟记挂心爱的小姨太,没有走远,也赶进来了,脸上含着了然的微笑,“怎么样万娇,是不是后悔叫她来了?我就说过嘛,一个孩子,除了干粗活儿,也没见她会做别的,又怎么会看病呢?你这是有病乱投医,可以理解,现在终于死心了吧,我看还是叫人去请谢玉林来——就算他病着也要请过来”

    李万娇死了一样静静横躺,不说话,不睁眼,心里狠狠诅咒着那个小蹄子,恨不能把她浑身拧上几十个青色肉疙瘩出来才解恨,可是不能说,不能告诉老爷自己受了侮辱,这会儿想死的心都有。

    人常常说有一种亏叫哑巴亏,吃亏了还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憋着,现在看来,自己刚才吃的正是哑巴亏。

    哑姑快快走着,身子轻飘飘的,从后面望上去,长长的乌黑发丝垂在脑后,长长衣衫被风带得下摆一飘一荡,整个人就像脚底板踩了云朵,那么轻灵,那么好看。

    一个人在远处看呆了。

    “公子,现在往哪里走?”青色衣衫的小童轻轻问一声。

    “啊?哦——走,跟上她们——”白子琪如梦初醒,下巴一指前方那个身影,带头跌跌撞撞就去追赶。他两个胳膊伸开,撑到最大,臂弯里抱着满满一大堆牛皮纸包。

    身边的小童也抱着一大堆。

    两个人摇摇晃晃走进角院,慢腾腾往屋门口挪。

    兰草从屋里奔出来,赶紧替主子搭门帘,“小奶奶,四小姐等了好一阵儿了,怎么不见你呢。”

    说着目光往后闪,看到了各自顶着一座小山包的两个人,看不到头,只能看到下面的身子,从其中一个白色衣袍上她一眼就看出来,是白表哥来了。

    “快快,快来帮忙啊——你们再不来我们就要给压成罗圈腿、驼背腰啦——”白子琪朗声喊。

    他这人不认生,现在进角院好像进了他自家门那么自如。

    三张女孩的脸顿时出现在门口,齐刷刷望着这俩忽然冒出来的义务搬运工。

    兰草惊讶得小嘴儿咧开好大。

    四小姐柳颜也深感意外,好看的俏脸上,眉宇间一直笼罩的忧郁这一瞬间终于消散不见,她忍不住轻轻笑了,此刻的白表哥哪里还是那个在表妹们面前一副兄长的样子,那又正经又儒雅的模样都哪儿去了呢?原来从前那副又古板又严肃的嘴脸都是装出来的啊,呵呵,现在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不是。只见他从那堆黄褐色牛皮纸袋子后面努力探出一张脸,笑嘻嘻的,“怎么,不挣工钱,给你们送上门来了,还不欢迎啊——”

    兰草如梦初醒,笑嘻嘻喊深儿浅儿快来帮忙。

    几个人把纸袋子一个个放在台子上。

    哑姑静静站着看,始终没笑。

    白子琪终于把自己解放出来,一身轻,拍拍衣袍,“快看看,是不是你需要的那些?为了置办齐全,我可是一口气跑了三家药店啊——”

    口气那么熟络,好像他们之间是很久很久的老朋友了。

    边说边凝目看过来,目光不看别人,从柳颜和兰草之间穿过去,落在后面的哑姑身上。

    哑姑不躲,大大方方接了他的凝视,奇怪的是她的反应有些冷淡,并不是那么感激,只是微微一颔首,带头跨进门去。

    白子琪不由得脸色一凉,一抹淡淡的失落瞬间划过那好看至极的眼眸。

    这转瞬即逝的情绪波动,兰草和柳颜同时捕捉到了。

    哑姑的反应,她们也看到了。

    两个女孩在心里同时舒了一口气。

    有一点酸涩在两颗小小的心里同时微微地滋生,却都是一划而过的瞬间。

    他好像只在意一个人,幸好那个人不在意他;他却不知道有两个人在同时在意他。

    这世上,有些事情不能说,即便目光偶尔捕捉到了,也不能说出来,只能留在心里微波荡漾。

    兰花一溜小跑跑回来,“小奶奶,对不起,你怎么悄悄儿丢下奴婢就走了,那兰香姐姐夸我们的新发式好看,愣是要拉着我教给她们怎么梳——”

    兰花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反正心里不踏实,就想唠唠叨叨地解释一番,明明知道小奶奶听不到,却还是要说一说心里才踏实。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有点惧怕小奶奶了?

    小奶奶在写字。

    写得很慢,一边斟酌,一边落笔,兰花赶忙在边上伺候笔墨。

    柳颜第一次见哑巴写字,心里惊讶却不像兰花那样惊乍,只是在一边无声观察。

    竟是在开药方,写完了,揭过去,再写一张,第三张才是医嘱,最后把三张都折叠起来,叫兰花送到沐风居去。

    “满满两张药方子——姨太太您快看,比我们请过的那些大夫的药方子都要多——”兰香接了药方子赶紧报告九姨太。

    自从那童养媳来了走后,九姨太就一直闷闷不乐,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整个人变得萎靡不振了。

    兰花一手交药方子,一面轻声吩咐:“第一张是口服的,水煎,一日三顿,饭后服。第二张,药买回来还是用药吊子熬,熬上两个时辰,澄清了,兑热水,不能烫,用一个干净瓷盆坐浴,一次坐半个时辰,一天一次。小奶奶特意吩咐,每次兑汤药坐浴前,用开水烫一烫瓷盆,彻底去污,确保洁净。”

    虽然天冷,但是这来来去去跑了几趟,兰花出汗了,小脸颊上浮起一抹艳红的云彩,再衬上她新梳的发式,整个人看上去既机灵又可爱。她感觉自己刚才宣布那一番医嘱的时候,样子很拉风,沐风居那些一向鼻子长在眼睛上头的丫环们,一个个都乖乖听自己吩咐,哎呀,这感觉真是太好了。所以返回角院的路上兰花甚至轻轻哼起了小曲儿。

    只这短短两个时辰的功夫,沐风居里好几个丫环已经变了模样,头上千篇一律的丫环髻不见了,换成了和兰花一样的新发式。不等天黑,这新发式已经传染病一样传到隔壁几个院落去了。

40 墨香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

    白子琪提起笔,深呼吸,闭眼,好一阵凝神,柳颜都被逗笑了,轻轻一哂,“白表哥从前写字都是信手拈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郑重其事了?”

    白子琪睁眼,望着一脸素净的表妹神色顿时恭敬,认认真真对答:“四表妹有所不知,从前子琪少年轻狂,不知这世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自以为胸中喝了几口墨水儿,就跳脱顽劣,自从见了这位弟妹所写之字,子琪顿时明白,从前自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浩瀚学海,我连点滴都不曾学透,以后需要更加发奋读书,苦练腕力,只希望有朝一日能练出弟妹这样一手好字,这辈子足矣。”

    这番话说得又严肃又调皮,但细想其中,却含着十分的真诚。

    柳颜听后默然,她又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呢,这位一向意气风发眼里无人的少年才俊,今天这一番掏心窝子的话哪里是对着她这个表妹说的,明明是向这个小哑巴弟妹示好呢,只是,小哑巴又听不到,他何苦这样呢?不等于是白费口舌吗?还有,小哑巴的字真的有那么好?能让这高傲少年忽然虚心请教?

    兰草没读过书,白表哥这一番文绉绉的话她听得似懂非懂,有点摸不着头脑。

    哑姑坐在一旁绣凳上,轻轻端起茶来低头抿一口,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刻她其实有点震撼,小腿在颤抖,手腕有些酸软,嗓子眼里发涩,眼眶酸楚。白子琪的话,她自然一字一句都听进耳里,作为从那个把一切都简化了的世界里的过来者,大家对情感表白的方式已经十分十分直白浅显直截了当,不会像古人这么转弯抹角地含蓄,这位看似聪颖的白表哥,其实骨子里含着一股呆憨,他这番话她听得懂,他那又紧张又好笑的神情,她也看得懂,她是过来人了,早就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什么阵势没见过。所以白表哥这自以为隐晦的表白方式,在她眼里却一眼就能看到本质。

    她忽然偷偷暗笑,这算是在表白吗?

    哑姑,这个小小的童养媳,小哑巴,也有人喜欢啦?

    那个穷佃户出身的小姑娘,可能这辈子还没有被男人喜欢过吧?

    要不要代替她谈一场恋爱?

    只是,她现在没一点谈恋爱的兴致,男女感情,她想起来只有心灰意冷,已经不敢投入也不敢相信了。

    所以,必须打住,把事态扼杀在摇篮状态。

    她自然装作什么都听不到,专心喝茶。

    白子琪一脸肃静,弯腰挥笔,终于写完了,亲自捻起宣纸,提在半空展示给大家看。

    这时候兰花刚好进门,她匆匆扫一眼,愣住了,那上面的字她不认识,但是字体她看得出来,是小奶奶的笔体。

    柳颜没见过哑姑的简化字,所以愣愣瞧着,也不认识,心里说这是最近流行起来的书法笔体吗?我们深闺女儿,自然要比表哥他们男儿知道的迟一些了。

    哑姑看似对什么都没有兴趣,淡淡扫视一眼,却愣住了,这分明是自己第一次写给大太太的那个药方子,怎么在他手里?不对,不是他从外面拿来的,明明是刚才当着大家的面儿一笔一笔写出来的。

    难道,那张方子落他手里了?难道,他竟然对着那张宣纸,将上面的字,一个一个全部模拟习练,熟记在了心里?

    要习练到什么程度,才能熟悉到这种提笔就写的地步?

    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是喜欢这种字体?还是喜欢……这个写字的人?

    她不得不认真地观察这个白表哥了,从一开始碰上开始,她就没有正眼好好看过他一眼,可以说对这个男人她就从来没有走过心,因为她觉得自己对男人已经没什么兴趣了,虽然目前还想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心里,但是一种不好的预感很强烈地在心头潜伏,见到男人的身影,想到男人这个词儿,这种感觉就天然地冒出来,提醒她警惕,那一世,她似乎是吃了男人的大亏,这才落得个命丧黄泉的下场。所以,从此以后,对男人要警惕,要远离,只能利用,不能投入,更不能傻傻地轻易去爱。

    所以,英俊潇洒少年得意的白表哥,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少女见了尖叫的白表哥,就算上赶着送给她,她都不想正眼瞧半下。

    现在,她想起了,似乎这个白表哥一直跟那个大太太在一起,当时她和兰草去游说大太太答应接受她的治疗,好像当时这白表哥不曾说过半句拆台的话,神色一直和和气气,表现得十足的儒雅、温和。

    他好像是第一个踏进角院的外间男子,这次好像是第二次,而且都是不请自来。

    来了还一副自然悠然的表情,好像来这里很享受,这里有什么在吸引他,来了就和她手谈。

    这个男人,还真是有些奇葩啊,口味这么重?会看上一个小哑巴?

    哑姑以网络速度快速翻阅自己大脑,那里面存储着和这个男子认识的过程。

    遗憾,她真的不曾走心,所以这一段时间的记忆里他是模糊的,最多只是个影子陪伴在大太太小傻子柳万等人身边出现,不曾给他有过大特写。

    哑姑一面心思转圜,一面从脚面开始往上打量他,发现他其实挺帅的,那刚刚完成发育的身躯,也算是高大挺拔,腰杆还算有几分硬度,看样子学业之余还练过骑射一类;脊背挺直,一看就和现在社会那些从小被巨大书包压垮的老头背不同,也和古代大多数头悬梁锥刺股的书呆子不太一样,印象里那些书呆子一个个都是弯腰驼背少年老成;眼前这位书生,兰草说过,他出身武将世家,所以他才具备了读书人和习武之人的共同特质,不文弱,不鲁莽,是个好男儿,仅仅从这身躯上就能看得出,若哪个女人嫁了他,会幸福的吧——兰草,你有没有这个福气呢,我们一起努力吧,但愿你能心想事成。

    等看清楚这位的长相,哑姑发现自己有一点点的心跳。

    不用掩饰,她不是三从四德温良恭俭让等女训女则熏陶教养出的古代女子,她是在男女平等环境里长大的女人,喜欢一个人,用得上刻意掩饰吗?至少对自己的心不用刻意去压制去自欺。

    嗯,对,自己对这位帅哥的第一眼有一点好感。

    然而,仅仅是好感,仅仅是十分之一秒的心跳吧,其实这是她看到帅哥的惯有毛病,早在上大学时候就开始显露出来,所以她的几任男友都长相不俗。

    既然已经饱经沧桑,既然已经如此下场,就不能再随随便便动心,哪怕是貌比潘安也不行,哪怕是她心目中古代最大的帅哥曹子建在世,她也要稳得住,淡定面对,色即是空,对于男色也适用。

    现在,正确的方向是,引导他和兰草,希望兰草这痴情善良小姑娘能修成正果,抱得帅哥归。

    方向一定,就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去做了。

    她才发现场面有点冷。

    白子琪本来兴冲冲写了字,满怀希望等待得到某女子的肯定和赞扬,想不到人家只冷冷瞧了一眼,就挪开了,不看字,倒是把自己全身从头看到脚后跟,那目光冷得像刀子,疏远得像陌生人,好像他是个怪物,好像他们是第一次见面。难道认识这么久了,这位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自己?

    白表哥很受伤,长了这么大,尤其在女性面前,他哪里受过这样尴尬的冷遇?

    柳颜自己找了座,也喝茶,神色也冷冷的,她看不清这角院里在上演哪一出,所以只能暂做壁上观。

    兰花兰草不敢擅自多嘴,退在一边默默出神。

    只有温润的女孩儿身上的香味丝丝缕缕在空气里徐徐回旋。

    只有墨汁里飘出的淡淡松烟香味在每个人鼻息间袅袅缠绕。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有男子粗重的呼吸声、说话声,一屋子人顿时被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