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姑玉经全文阅读 第5分节

41 暖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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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这、这角院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有那个叫兰花的丫环,她怎么也变得那么勤快听话了,那天她明明看到这小丫环在公然偷吃主子的东西,还大言不惭地边吃边辱骂主子,这一切,怎么说变就变了?什么时候变了的?

    白子琪本来爱说笑,这会儿一边干活,一边逗得四个丫环咯咯笑,尤其那浅儿,显得傻乎乎没一点心机的样子,一逗就笑,其他人虽然也抿着嘴角很矜持,但是白子琪刻意要和她们搞好关系,一会儿她们的矜持就统统忘到脑子后面去了,几个人围绕着一个白袍少年,真是莺莺燕燕说笑不断。

    白表哥真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考虑到了,除了药材柜子,一会儿小厮又送来一杆小小药秤,一个捣药的石臼,连石杵也配好了。

    柳颜看一眼那个安静坐着看大家装药材的小哑巴,心里说终究是残缺人啊,不能说笑,只能枯坐着,这么一时半会儿还好,一个人要是一辈子都这样活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是不是很可怜很孤独呢?她的表情怎么能那么平和宁静呢?是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沉默,还是心智残缺,压根就不知道人生是有那么多烦恼存在的?

    柳颜轻轻起身,准备离开,自己在这里好像显得多余。

    哑姑也不挽留,跟随柳颜起身,送她出门,下了台阶,忽然哑姑手心一展,一张折叠得四四方方的宣纸露出来,柳颜吃惊,心里说让丫环巴巴地叫我到角院走一趟,原来果然是有话说。

    柳颜要展开看,忽然两个小手压过来,轻轻按下她的手,一手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那小脸儿冲她忽然一笑,点点头,指指门口,叫她走。

    柳颜觉得心里有些恍惚,那忽然就展开的手心,手心里紧紧握着的宣纸,忽然露出的微笑,那个拍打自己的小手,这一切,好像是早有安排,又似乎只是一瞬间随意发生的小事儿。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愿意随着那小丫环的相请来这里走一趟,也许是心里苦闷,想出来散散心透透气,可是就算是散心透气,找一个能说话的人不是更好么,一个天聋地哑的人,难道能跟她诉说自己内心的忧伤?真的说不清楚,反正就来了。

    来了就来了,离开就离开,似乎亲自走这一趟,最后的结果就是手心里这张小小的宣纸。

    路过中院,柳颜忍不住往前院又走了几步,院子里没人,她绕过那面雕刻着松鹤延年图案的大石屏风,屏风静静矗立,她偷偷窥探屏风前面,那里是大门。柳府的大门自然象征了柳府在灵州府地面上的地位,大门楼子高大气派,砖雕的兽头脊檐高高蹲在高处。

    今儿大门竟然大开了,刘管家胖胖的身影在人群里,正在指挥大家往角檐悬挂大红灯笼,已经挂了几个,红彤彤的,在清风里悠悠摆荡,上面显出大大的“柳府”二字。

    要过年了,自然是该装扮一些喜庆的氛围出来了。

    柳颜定定望着那一个一个挂到高处的灯笼出神,曾经,她那么喜欢看挂灯笼,那时候垂着细细软软的小辫儿,无忧无虑地笑着跑着,想去哪里没人限制,常常跑大门上玩儿,自从长大就不行了,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只能乖乖守在闺房里绣花,把大把的年华都耗在了那些细碎繁复的女红上面。

    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看到柳府的红灯笼了,年一过她就是张翰林家的小妾了。

    她忽然苦苦地笑了。

    风变大了,那些灯笼在风里哗啦啦抖,抖得红灿灿的影子在眼前晃。

    她身子靠住屏风,很冷,屏风的石质坚硬冰凉,很快她单薄的衣衫就浸透了寒凉,她抖抖地展开了那页攥得发热的宣纸,那个小哑巴又会在上面写什么呢?是不是和大家一样,在安慰她,劝解她,叫她认命,要她高高兴兴嫁过去。

    所有的人都这么劝她。

    她已经听腻了,耳朵都麻木了。

    不认命,还能怎样?

    淡淡的白色,上面一行小小的黑字,不算好字,歪歪扭扭地排列。

    一个字一个字跳进眼里,映进心里,柳颜慢慢地把纸团起来,身子紧紧抵住厚实的屏风。

    风打着卷儿从屏风后刮过,屏风高大,风无力撼动,只能狠狠在上面扑打,发出细碎的啪啪声。

    柳颜抬眼看远处,看样子年关前后又会有一场大雪,天要变了。

    角院里,白子琪终于忙完了,早有兰花拎着鸡毛掸子替他轻轻弹净身上微尘,伺候洗手,白子琪刚要把手浸进水里,哑姑亲自动手,从一个小瓷坛里挖出一勺淡红色膏体化进水里,那水顿时就散出淡淡殷红,一股香味幽幽扑鼻。

    白子琪一愣。

    “梅瓣膏,我们小奶奶专门用梅树上新摘的花瓣儿捣碎腌制的,配了几味中药,润泽肌肤,光滑细腻,男女都可使用。请白表哥放心净手吧。”

    一个声音怯生生的,温温润润,清凉剔透,恰如一滴一滴刚落入水中的梅瓣膏。

    白子琪不由得转头注目,一看却是兰草,他轻轻一笑,这小丫头特别,今天他逗得好几个小丫环咯咯笑,就她始终矜持,就算笑也是捂着嘴儿悄悄乐。

    兰草见近身掸灰尘的活儿被兰花抢先了,心里又羡慕又不舒服,现在再继续羞怯退后的话,只怕白表哥眼里只认得兰花一个人了,便大着胆子说了这一句话。

    这句话效果不错,白表哥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兰花气得直瞪眼珠子,哼,兰草才不怕呢。

    那么小奶奶呢,会不会不高兴?

    闪眼偷看,小奶奶正望着她,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兰草顿时心里一暖。

    白子琪洗了手,从怀里掏出两本书,薄薄的线装册页,纸业泛黄,一看外表就知是有些年头的书籍了,“你们角院不是需要书籍吗,也不知你们想看什么书,这正是我最近翻阅过的两本,觉得还不错,先送来给你。”

    兰花抢先一步接了书。

    外面有小厮来催白表哥回去吃饭,大太太已经等着了,白子琪告辞一声,翩然离去。

42 难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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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傻孩子,从前没人疼你也就罢了,遇上我了,为什么还藏着掖着不叫我发现?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你知道吗?这么下去对你不好。”

    是在责备吗?

    口气却那么轻柔,那么温和。

    边说边起身,从药柜子里捡了几样药材,拿过小秤一一称量,然后投进石臼细细捣碎,一会儿就倒出一些白白绿绿黄黄的磨粉,清水调匀了,盛在一个小磁碟里,用小汤匙蘸一点,往兰草手背上敷。

    兰草傻傻站着,任由她一点点将自己两个手背涂抹了厚厚一层药粉。

    有点疼,有点凉,那些细嫩的烂肉发出痒痒的感觉。

    哑姑一边敷药一边说话:“从明儿起跟着我学字,兰花也可以教你的,你记着,你会学得很快的,因为你不是个笨孩子,相反你很聪明,你要相信自己。为什么要学字呢,有一天你会明白的。学好了对你一辈子都有好处。还可能会改变你这辈子的命运。”

    兰草喏喏着,鼻腔里酸酸的,心里怪怪的,小奶奶的话好奇怪啊,她说什么,她把我称作孩子,其实我还比她大了几岁呢,唉,小奶奶越来越奇怪了,她自己才多大呢,变得这么沧桑沉重了,是不是因为她曾经做过很多年的哑巴,所以内心和别人不太一样呢?

    兰草赶紧点头,表示自己愿意学,一定好好学,至于那啥改变命运的事儿,她倒是不敢奢望的,她一个低贱的丫环,这辈子的命运简直能一眼望穿当底,这些年先做丫环,等年纪大了,主子自会配一个小厮叫她嫁了,这样的命运自然是难以改变的。

    不过,想到要是学会了认字儿,白表哥再来了写字,她就可以像兰花那样上前替他铺纸研磨了,还能认出他究竟写了什么。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幸福啊,仅仅为了这一点,她就愿意学字,从现在开始就学字。

    哑姑见她这么好学,抿嘴一笑,当下就教她练习抓笔,兰草手腕软得像面条,哑姑干脆抓着她行笔,在纸上慢慢走,一撇一捺,写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然后指着告诉她,这是人字,就像一个人叉开腿立在天地间。

    兰草端详一阵,自己试着写,可惜还是抓不稳,哑姑指着枕头上她绣了一半的花样子说你连绣花针那么小都能稳稳捏住,一支笔有什么困难呢,只是刚开始不熟悉罢了,练多了自然就顺利了。

    兰草细碎的白牙咬着嘴唇,不愿意服输,一下一下重复练习,哑姑干脆做到另一边低头看书,主仆两人各忙各的,那油灯一直燃到夜深处。

    入夜后天气变了,阴云在半空里沉沉压着。

    一灯如豆,流云堂里,柳颜听到所有人都歇下了,又爬起来点亮灯,在枕上展开那页揉皱的宣纸看,这行字早就熟记在心了,可她还是忍不住要看,自从看了一眼后,那些字先是像针尖,刺得她瞬间眼仁发痛,慢慢再回想,却又觉得它们像一条条小鱼,滑溜溜地游进自己心里来了,赶不走,驱不散,只想看,只想再看一眼,想确定这些字真的不是自己心里臆想出来的,而是那个小哑巴写了送给自己的,白纸黑字,就握在手心里。

    她的话很简单,不想嫁,可以死,唯有死,最干净。

    不想拖累亲人的话,她可以提供一种死了却看不出是人为自裁的药。

    就这么简单。

    她竟然叫她去死。

    这个小哑巴,她是偌大柳府里唯一一个告诉她,除了嫁还有第二条路可走的人。

    胆敢怂恿别人寻死,还愿意做帮凶?!

    那小哑巴疯了?不怕我嚷嚷出去连累了她自己?

    难道她料定我不会嚷嚷出去,而是会接受她的建议?

    柳颜把宣纸提起来靠近烛火,绵软的宣纸欢快地在火上舞蹈,火花瞬间明亮起来,惊得炕头下值夜的丫环从睡梦里爬起来,赶忙扑过来灭火。

    柳颜看着那些燃后的灰烬蝴蝶一样轻飘飘在炕前的帘幕外飞,像一场浮世清欢,盛开了紧跟着是凋落,像一夕闺中春梦,梦醒后一切化作碎片缓缓地零散。

    中院的大太太例外没有早睡,更例外的是,柳妈也在屋内,她们在灯下闲话。

    “暂时不好得知是什么病,不过好像很严重,这病闹得九姨太脾气越来越差,前后请了好几个大夫都不见起色,所以只能把她喊过去了。果然她的药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口服,她除了口服还有坐浴的汤药,傍晚沐风居就熬上了,满院子都是药味儿。”

    柳妈徐徐地说。

    大太太慢慢地捻动着指头,她那保养细白的右手腕上,竟然套了一串紫檀佛珠,这么一来更像是一个醉心于佛事的慈祥妇人了。

    她的声音更像一个修行多年心平气静的居士,“她,果然能看病?这孩子,还真是让人看不透啊——我派人去了两次田家庄,田佃户一家竟然早已离开,不知道去哪里讨饭了,左右邻舍都说她生下来就是个哑巴,从小就帮家里干活儿,苦得死去活来的,她家祖辈没听说有谁懂医,好像长了这么大也没从她身上看出有什么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也没有听说有什么奇遇,那她为什么会看病呢?这事说不通啊——”

    说完陷入沉思。

    柳万睡着了,时不时说一串梦话,在梦里嚷嚷什么。

    陈氏回头扫一眼炕上,“不过她说的好像还真是有一些道理,比如这万哥儿吧,我们按照她吩咐的那些去做,最近万哥儿发病没那么频繁了,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效果。”

    边说边从桌边的磁盘里捻起一个乌黑的药丸,这正是那小哑巴着人送来的什么“冰梅雪梨丸”,叫她每日三次口服。为了稳妥起见,她还没有服。她说的忌食肉类,只吃果蔬,她可以做到,但是这药丸嘛,还是请懂医的大夫来瞧过了再说,毕竟入口的东西,万一有什么不妥呢。

    陈氏忽然定了主意:“明儿早晨兰梅你再跑一趟,去把谢先生请来,如果不在药堂,你就去他家里请。就说我病逝沉重,难见起色,务必请他来一趟。”

43 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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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颜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情绪,对着小哑巴轻轻福了一福,算是感谢,也是最后的道别,今儿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只隔着明天一天就进入新年了,娶亲的日子定在正月十六,元宵节刚过。半个月时间,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情,她想自己这辈子肯定再不会见到这个小哑巴了。

    这一刻,柳颜忽然变得跟小哑巴一眼的安静了,她觉得自己一直漂浮的心好像瞬间就落到了地面上,既然决定去死,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能让她慌乱呢,已经没有了,除了生死,没有大事。

    小哑巴有些生疏地也学着柳颜的样子,对着柳颜福了一福。

    兰草跟出来相送,送到角院门口,柳颜也不告别,迈开大步就走,一个小丫环,有什么可说的。

    没想到兰草赶上一步,声音轻轻:“初五开始,每日清晨空腹一粒,十一服完。十二晚上药效开始发作,到时候你安心躺着入睡就是。你一死,张翰林家的亲事自然不再作数,自有人会做了结,等将你装殓入棺,按照我们柳府的规定,尸骨会暂时停放家庙,停到开春泥土解冻才能挖坟下葬。”

    柳颜愣愣听着,冷汗忽然从脊背上冒出来,大片大片的汗水,重重叠叠,一瞬间就湿透了脊背。

    她忽然感到了恐惧,死亡的恐惧。

    这些日子以来一直纠缠在心头的就是死亡,可是她只想着死了就可以摆脱那场悲哀的亲事,却还没有想过一旦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这世界上再也没有她这个人了,她会变成冷冰冰的尸体,被装进棺材,被埋进土里。

    这小丫环,为什么忽然跟我说这些?说这么详细干什么?难道我不知道人死了会装殓会入棺会下葬?

    柳颜有些恼怒地望着这个小丫环。

    “我们小奶奶吩咐,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这世上就我们三个人知道。你不能走漏一点点风声,包括四姨太在内。因为等你刚刚昏迷肯定会有人来为你看病,诊脉,说不定还会查看死因,而你要呈现给外界的是暴病而亡,绝不是厌世自裁,切记切记。”

    有人从门口路过,兰草忙忙对着四小姐施礼相送,然后转身回去了。

    柳颜紧紧捏住了袖管里的药丸,死吧死吧,一口气不来,双眼一闭,一了百了,这世上的悲欢离合都将和自己再也没有一点点关系。

    有泪水沾湿了睫毛,她没有抬手擦,已经被冷风吹干了。

    院子里下人们乱纷纷忙着准备年货,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似乎过年是一件很快乐很快乐的事。

    只有柳颜一个人,从里到外都是冷清的,她冷冷清清一步一步踩着青石板走回流云堂去了。

    “四小姐好福气,过了年紧接着就办喜事,听说那张翰林可疼女人了,福泽深厚,几房姨太太一个个子女绕膝。四小姐过去了很快就会……”

    几位仆妇在身后偷偷议论。

    “老点怕啥,男人嘛,老男人才知道疼女人呢!嘻嘻嘻——”

    她们的嘴巴像麻雀,叽叽喳喳,七嘴八舌,赤裸裸,毫无遮拦。

    还说了好多好多,柳颜走远了,那些声音没能传进她耳朵里就跌落在青砖地上化作碎片了。

    刘管家指挥把剩下几串灯笼分别挂在了各房各屋的廊檐下,角院也有份,等那个红彤彤的大灯笼高高悬在门口后,兰草已经学会了五个汉字,高兴得小脸儿红扑扑的,跳着脚搓着手,掰着指头说照这么学下去,明年府里挂灯笼的时候,只怕自己已经能像兰花一样写字,和小奶奶手谈了。

    这话兰花最不爱听,她从鼻子眼里哼一声,苦于当着小奶奶面不敢公然讥讽。

    深儿浅儿也都聪明,两个人已经写会了自己的名字,高高兴兴地写了一遍又一遍。

    只有哑姑一个人似乎不怎么高兴,她本来就不笑,轻易看不出内心的情绪,不过兰草留意到她已经把一本《灵州百年掌故考》快要翻遍了,随着书页减少,她的眉头蹙得越来越紧,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

    一开始她看得很慢,后来渐渐翻阅得快起来,兰草渐渐看出来了,小奶奶其实不是在细细地读书,而是在里面寻找什么。究竟在找什么呢?她自己不说,兰草也不敢去问,只是更小心地伺候着。

    沐风居里,为着九姨太闹病,满屋子人紧绷的神经今日终于稍微放松了下来,兰香把熬好的汤药澄清,倒进一个圆圆的敞口大瓷盆里,然后兑进半壶热水,伸手试试,水温刚好,轻轻落下层层帷幕,然后扶九姨太起身坐浴。

    坐进绵软的水里,九姨太呻*吟了一声,兰香大喜,她听得出,主子这声呻*吟是因为舒服,说明药浴见效了,病情正在好转。之前九姨太可是连解小手都要大发脾气,吓得伺候的人大气都不敢出。

    果然,九姨太自己用手柔柔地撩水冲洗着下体,憔悴的脸上含了笑,“这才洗了两次就明显感觉好多了,想不到那小哑巴的药真灵。”

    虽然人家给她接了生救了命,现在又享用着人家的医疗办法,但她还是毫不客气地称呼人家小哑巴,似乎那样个不起眼的小角色是不值得获得相应的尊重的。

    水温稍微凉下去,兰香早就徐徐再注入热水,九姨太在恒温里舒舒服服泡够了时间,扶着丫环的手站起来,娇柔无比地钻进被窝,懒懒地打一个哈欠,“照这个样子,再有个三五天肯定就把病根儿都给挖了。到时候我也能清清爽爽出月子了。”

    兰梅终于把谢玉林请来了。

    二十来天没见,谢玉林明显瘦了,最显眼的是,他原本乌黑的头发中忽然多出来一些花白的乱发,缕缕白发夹在满头乌丝中显得那么刺眼。

    柳陈氏稳稳端坐,目光悄然无声地端详着这位好不容易请来的故人。

    谢玉林好奇地扭头四处看看,伸着鼻子嗅嗅,一贯熟悉的绿泥香味儿竟然消失了,面前的柳陈氏,看上去略微有一点点清瘦,但整个人的精神面貌倒是更好了,面色红润,笑容亲切。

    “你看看这个。”

    陈氏把一个小瓷碗推在面前。

    里面是几颗乌青药丸。

    谢玉林伸出细长枯瘦的手指,捻起一颗,放鼻子下闭了眼闻,然后查看,最后用指甲刮下一点来剖开细看。

    大太太这么郑重其事一趟趟地叫他来,来了第一眼他就看出她神色丰润压根没病,第一时间就递上来这个,那么,今天这一趟最重要的事情肯定就是鉴定这个药丸了,能让这个女人巴巴地这么做,此物肯定不是一般药丸,只怕有些来头。

    谢玉林的眉头慢慢地皱起来了,闻,辨,碾,都不能从色、味、气上面认出此物,看似一粒普通的药丸,竟然一眼看不出究竟是何药物。

    他用小刀刮一点下来,化开在小碗里,然后用汤匙慢慢地搅,放在鼻子下面细细地闻。

    “有黄芪、人参……还有大枣、白术、甘草、五味子……这些是养血补气药材,嗯,另外还有鸡血藤、当归、熟地、白芍、何首乌……是补血良药……另外还能闻到麦冬、女贞子、旱莲草……却是滋阴养阴之物……另外还有什么,还加了几味别的药材,却好像是消炎消肿之药,嗯,究竟是什么呢,一时间不好辨认……”

    谢玉林的医术在灵州府是数一数二的,优秀的中医,对于药材的特性气味疗效就跟自己的手掌心一样熟悉,就是闭着眼睛在睡梦里也能闻出哪一副药里加了哪一味药材。

    想不到他会被难住。

    “真是奇怪……”谢玉林喃喃自语,眉头皱出一个巨大的“川”,苦苦思索,“明明闻着很熟悉啊,可是这不可能,这明明是用于妇女滋补养阴的药丸,若说加了那几味药,效果不但会减损,似乎还会逆反相克……还会……”

    “还会怎么样?我就知道这小贱婢不会那么好心帮我,她果然跟我耍了手碗儿!不知道究竟是谁在后面指使她这么干?”

    谢玉林却不理她,沉溺在自己的心事里,仰面缓缓搜索记忆,“师父当年好像说过,有些药材看似相克相攻,如果反其道而行之,大胆尝试,却会有出人意料的疗效,只是世间大多行医者拘囿前人经验固步自封,缺乏亲自试探查验勇气,难道这位高人竟也窥破了这层医学奥义?”

    陈氏哑声失笑,“哪里来的高人,还不是我家那个童养媳妇,小哑巴!这是她为我配的药,我请你来瞧瞧,这药究竟能不能吃,我怕她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只是装神弄鬼地骗人也就罢了,要是被人利用,借机给我下药,那我最后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

    谢玉林闻言面色大变,从座椅上弹起来,一扫病容,“是她配的?我要见她,我要当面问一问,她加那几味药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

44 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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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是习字时间,三个小小的翠绿色身影齐刷刷围在桌前,兰花写一个字,她们跟着学写一个。

    兰草偷偷睃视小奶奶,发现她今天反反复复一直盯着书中的一页看,看着看着,眼神就虚渺了,好像神思已经离开了这间屋子,飘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兰草自己也时不时走神,白表哥走了,回清州府去了,这一回算是他在柳府做客盘庚时间最长的一次,从前的时候来了就来了,去了就去了,和兰草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丫环没什么关系,兰草也从来没有在心里关注过那个人;现在,他来了又去了,其实和兰草还是没什么关系,一切如旧,但是兰草的心里怎么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惆怅呢?这惆怅像寒冬里最轻的雪瓣儿,在冷冷的空气里独自悄悄地飞落,没有人感知,没有人看到。

    兰花今天教了四个字,黑白,红绿,是和颜色有关系的,她说女孩子家常绣花,还是先掌握和生活最密切相关的字儿吧。

    白,白色的,白子琪的白,兰花给她们解释字义。

    兰草望着那个白字,忽然心里一阵怅然,一阵喜悦,反复地写这个字,一边写,一边在心里悄悄叹息,他就那么悄悄走了,也不来告个别……其实她明白自己有多傻有多可笑,人家是大太太的亲外甥,是堂堂的世家子弟,他来角院那也是为了大太太的事儿才来这里和小奶奶坐坐,现在没事儿,人家自然该回家去了,难道临走还有必要来这里和她们这些小女子话别?也许,在他的眼里,她们什么都不是,连小奶奶都是。

    白,白色的白,白表哥的白……幸好这一丝爱意刚刚萌发滋生,时日不长,还能理智地克制,她狠狠地咬咬牙,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切都是自己一个人的痴心妄想,是白日做梦,是不知天高地厚,乘早就断了这念想吧,安守本分,要是叫兰花等窥破心事,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大笑话呢。

    浅儿爱闹,笑嘻嘻望着兰草满满一张纸上都是一个大大的“白”字,嘻嘻一笑,“兰草姐姐,为什么独独只写这一个字?这个字有什么好?”

    兰草顿时脸上一热,忙忙往白字的中间插进去一个歪歪扭扭的“黑”字,声音故意很漠然,“它不是最简单吗,先易后难,这样不对吗?”

    哑姑把一张刚刚写完的宣纸晾在一边,微微仰头,目光望着兰草的脸,猛然被这清澈透底的目光撞上,兰草忽然心里一虚,刹那间心跳得厉害。

    冷风拍打门帘,接着传来一个男人的声气:“请问,柳万公子的少夫人可是住在里面?”

    打起门帘,谢玉林一脸正容站在门口。

    几个婢女深感意外,兰草赶忙搭帘子做出一个相请的手势,兰花拎着一张宣纸,“谢先生请止步,我家小奶奶身子不爽,不宜见外客。”

    谢玉林一愣,退后一步,目光透过门帘,看到屋里花团锦簇挤着好几个女子,最里面的绣凳上,一个淡绿色长衫少女,面色清淡,站起身来正目光淡淡地望着自己。

    这就是那个小哑巴了?

    她昏死的时候自己曾给她把过脉,那时候记得她好像穿一身新媳妇的大红色,就算昏迷了,那样子也给人傻乎乎的感觉,眼前这女子,却好像陡然长大了好几岁,尤其那表情,那气韵,哪里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更像是一个已经长大的闺中女子,稳重,沉着。

    谢玉林本来是一口气奔过来的,想不到要吃闭门羹,叫他怎能甘心,只能轻轻抱拳,刚要说明所来事由,兰花举起手里宣纸,面容笑吟吟,声音脆生生,“先生想知道的,我们小奶奶已经写在纸上,请先生带回去慢慢看吧。”

    谢玉林这辈子坐堂、出诊,没少出入大户人家的后堂、卧室和闺房,却从来没有吃过一个十来岁哑巴的闭门羹,他真是有点微微的气恼,只能接了那张纸,也不等回去看,就站在屋檐下看了起来。

    细细的蝇头小楷,写的不怎么好,却也不差,看样子写的时候很用心。

    谢玉林粗粗一口气看完,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又从头看,这一回看得很仔细,好像每一个字都需要细细地研习摸索,冷风吹得梅树指头索索抖,梨树的枯枝也摇来摆去,他青色长衫的下摆一个劲儿飘荡。

    他终于看完了,抬头来看屋门,门帘已经落下,只有冷风在那帘子上轻轻荡起一道道波痕,就这样无声地做出了送客的姿态,谢玉林微微一笑,也不逗留,转身就走,单瘦的身子似乎更瘦了,就像被一阵冷风刮跑一片干树叶子。

    屋里门帘内的哑姑却忽然望着那远去的身影轻轻矮下身子,做了一个恭敬相送的姿态。

    四个丫环面面相觑,谁也不明白这究竟算咋回事。

    为什么对谁都淡淡的小奶奶,忽然对这个人这么恭敬。

    但是小奶奶做完了这个动作,已经起身坐回桌边拿起书又在看了,样子还是那个样子,淡然,冷漠,仿佛刚才的事情压根就没有发生过。

    四个丫环只能把疑惑装进肚子里。

    盼到夜晚关门后,兰草端一盏茶放到桌边那个身影的手边,压低了声音,轻轻唤了一声:“小奶奶——”却欲言又止。

    哑姑抬起头来,“有话就说吧。”

    这话在兰草肚子里盘庚一天了,再不问她肯定今晚睡不好觉:“小奶奶,今天,你怎么知道谢先生会来所以提前写好了回答的话在纸上等他,还有,你究竟写了什么,我听外面有人议论说,谢先生从我们角院出去一路笑眯眯的,越走越高兴,好像捡了大元宝,等他见过了大太太,大太太也乐呵呵的,所以才吩咐今晚的饭菜给各院都加了一荤一素一汤呢。所以下面那些人都在悄悄说大家是沾了你的光。小奶奶,你……我……我是在想……那个……”

    兰草忽然变得结巴起来。

    哑姑无声地看着她。

    这个小丫环,和她刚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时候相比,短短几十天时间,她明显成熟了,稳重了,做事儿不再凭着一肚子热情莽莽撞撞的了,她小小的脸上时不时浮起一层沉思的神色,说话办事都不会那么毛毛躁躁的了,瞧她,明明心里郁闷纠结了一天,现在才终于来问自己,要是换做以前,她肯定早就迫不及待地追着自己问出一串为什么了。

    哑姑起身,倒半盆水,拉过兰草那对儿小手泡在热水里,滴进去几滴梅瓣膏,在一股清香润滑中,轻轻搓洗这双小手,泡好了,捞出来,擦干净,再细细地抹药粉。

    兰草安安静静任由她处理,这药粉效果奇好,已经有了效果,那些冻疮明显在好转。

    “那个谢先生,他是个大夫。还是个好学的大夫。所以我敬重他。当然,这敬重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只是我现在不能确定,所以不能说。你明白了吗。”

    结尾明明在发问,却好像并不等待兰草的回答,兰草听得糊里糊涂,只能迷迷糊糊点着头,是好大夫,所以敬重他,所以对他恭恭敬敬送别,既然心存敬意,为什么又不叫他自己看到这种敬意呢,却在他已经离去了却才远远地表达敬意。

    有太多的疑问,兰草不敢问,小奶奶愿意说的,她自己会说出来。不愿说的,问了也是白问,就像自己刚才一开始问的那些疑惑,小奶奶轻轻地绕过去了,不给她答案。

    “兰草,打明儿起,你跟着我学医术吧,专门给女人看病,难以怀孕的,月事不调的,习惯流产的,胎位不正难产的,我一样一样教给你。有一天我要是不在了,你可以凭借这项手艺自己挣钱吃饭,再也不用寄人篱下看人眼色。”

    这番话惊得兰草小小的身子在簌簌颤抖,毛茸茸的睫毛下泪珠一颗一颗亮晶晶滚下来,“小、小奶奶,这怎么可以?我、我……奴婢这么笨,再说还是姑娘家呢,怎么能给妇女看病呢,我可听说女人家生孩子,是要把裤子褪下露出那个地方的,那、那奴婢可不敢看她们的身子……”

    紧张得直冒汗珠子。

    好像有人逼着她现在就生一个孩子出来。

    扑哧,哑姑笑了。

    这笑容把她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兰草惊喜地望着她,“小、小奶奶,你笑了?你一直不笑,原来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哑姑亲昵地打一下她的头,“傻妮子,真是孩子话,一个人怎么会不笑呢,只不过要看心里有没有让她笑得起来的事情呢——说定了,你明天开始跟我学医,先从草药开始。反正你们这里也没有西医西药、医疗器械一类可学,那些手术刀啊助产钳啊架子床啊无影灯啊什么都没有,唉——那就先掌握最基本的药学吧。”

    兰草结结巴巴:“小奶奶,西医西药是什么?医疗器械又是什么?为什么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刀啊钳啊床啊……哦,是不是那种高高的木床?其实我们这里是有的,只不过西北寒冷,不适合睡床,才高高地搁置起来了……”

    哑姑愣愣听着,好像听迷了,忽然啪一拍自己脑门子,“哎呀,我忽然记起什么来了——哎哎哎,你刚才说什么来着?再说一遍!最后那句,最说一边!”

    一把抓住了兰草衣领,样子急迫,恨不能把那句话从兰草嘴里掏出来。

    兰草被这大幅度起伏的情绪吓得够呛,不过她还算机灵,“奴婢没说什么啊,就是说、说咱府里有床,木头雕花床,据说当初老太太从南边嫁过来时候带来的,来了不合适用,就高高地搁置起来了,现在存在……”

    “哎,对了!”哑姑一声高呼,啪一巴掌落在兰草脑门子上。

    “记起来了,就这句!高高的,对高高的,高高地……”

    她却忽然又打住了,狂喜的神色一刹那间又转换了颜色,嘴里喃喃念叨着“高高的”三个字,她忽然奔到桌边,抓起笔在纸上快快地写,“高高的”,“高高的”……写了一遍又一遍……手在抖,抖得厉害,几乎抓不住笔了。

    兰草看着这情形顿时想起万哥儿发病的前兆,心里一阵惧怕,难道,万哥儿把病过给了小奶奶?哎呀,那可就糟了,苦命的小奶奶……

    小奶奶在拍打自己的脑袋,一巴掌一巴掌,拍得通通通响,眼里显出无比痛苦的神情,喃喃地:“兰草,兰草你知道吗,我记起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一个黑漆漆的夜晚,我喝酒了,烂醉如泥,其实我没有喝那么多,我平时一点都不贪杯,是有人下药了,下在啤酒里,只两杯,我就醉了,在黑屋子里,接着是一阵颠簸,在爬坡,然后一阵眩晕,高空抛物,重物下坠,风在耳边呼呼叫……灵魂出窍……陷入昏迷……我记起来了,那是我们医院妇产科的楼顶上……兰草,我终于知道了,我知道我是怎么来的了,那么我就可以又怎么回去了,但那可是几层高的楼房啊,现在叫我到哪里去找那么高的地方?这可是古代啊,建筑不发达的古代……”

    兰草扑上来一把抱住她胳膊,眼泪汪汪,心里说外间都偷偷议论说万哥儿那傻病是能传给别人的,尤其是夫妻之间,所以他就压根不能娶亲,现在可好,可怜的小奶奶,怪不得她近来总是很怪很怪,原来已经沾染了万哥儿的傻病啊,这可怎么好?

    兰草脑子里零零乱乱想着,嘴里不由得冲口而出,“小奶奶,你不要慌,是不是要找一个很高的地方?奴婢知道哪里有,咱灵州府就有,那是一座塔,叫慈母塔,很高很高,比府衙门前的旗杆还要高,不知道那高塔是不是对抑制小奶奶的病情有好处呢?”

    一双手翻过来紧紧抓住了兰草的胳膊,抓得那么紧,紧得钻肉,疼得兰草吸冷气。

45 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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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哑姑握着她涂满药粉的手,抬头去望窗外黑沉沉的夜,“遗憾我还是记不起究竟是谁害了我,不过不要紧,只要找到了来时的路,就能想办法离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有一天我总会回去的——哎,跟我说说,今儿是不是有点小伤心呢,把那个白字写了一遍又一遍,是不是感觉那个字,那个人,已经像种子一样在你心里发芽了?”

    猝不及防被问到这个,兰草顿时脸红了,羞得抬不起头,期期艾艾地:“小奶奶,你就不要拿奴婢打趣了,你也知道的,我们做奴婢的,哪有权利去爱啊,奴婢……奴婢……只是在做梦罢了,一个人傻傻地偷偷地在心里做梦……不过这样也很好,心里很欢喜……”

    渐渐地声音小下去,小得像一只蚊子在悄悄鸣叫。

    哑姑望着这羞红到了耳根的小脸,因为羞怯,她整个人变得粉团团的,显得说不出的可爱,娇媚。

    唉,女孩子啊,心里一旦装了爱情,就能整个人都变傻了,傻得可爱,也傻得可怜。

    作为过来人,看着这豆蔻年华情窦初开的小女孩儿,是该劝她不要沉溺好呢还是鼓励她勇敢走下去?

    哑姑心头一团乱发,纷纷缠绕,竟然是剪不断理还乱。

    算了算了,边走边看吧,人都不会像自己这样倒霉吧,遇上的是一只喝血啃骨头的白眼狼;但愿吧,兰草遇上的良人会真心爱她,珍惜她。

    她苦苦地,涩涩地笑了。

    兰草也笑了,只是这小女孩儿的笑容却那么单纯,那么透明,正是做梦的最好年华,每个人都有做梦的权力,自己何苦过早地打破那个梦境,那就尽量地帮她,助她美梦成真。

    沐风居内,温暖如春,伺候九姨太坐浴的那套程序,兰香已经做得很熟练了,熬好的汤药热在炉盖上,往大瓷盆里兑水,兑药汤,试温度,然后伺候主子起身,重重帘幕笼罩,那个光溜溜白嫩嫩的身子慢慢地滑入水中,舒服得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呻\吟。

    九姨太伸手抚摸自己下身,那些疙疙瘩瘩的肿痛已经消失,那久开不闭的玉门已经合上,那深处不断渗漏的液体今天也大大减少,药效奇好,好得真快,她很满意,那个小哑巴,真是神医。

    洗完了,兰香伺候主子躺进松软喷香的锦缎被窝,临睡前又伺候她喝了半盏口服汤药,又吃了一小瓷碗燕窝粥,九姨太这才舒舒服服入睡了。

    兰香在炕下的火炉边展开自己被褥,蜷缩了身子入睡。

    朦朦胧胧中,兰香听到有人在呻\吟。

    声音越来越大。

    兰香醒了,睁开眼,屋里黑糊糊的,正是半夜时分。

    呻\吟是从炕上传来的,是九姨太。

    兰香颤抖着手点了灯,掌灯掀开帘幕去看,枕上的九姨太正扭着身子滚来滚去,“好痛,好痒——救命——”嘴里发出低低的呼叫。

    兰香伸手摸,她竟然很烫,额头像着火了一样,嘴里紧紧咬着被子,身上却不盖被子,蹬得干干净净,露出一个光溜溜的下体,听到兰香来了,竟然顾不得羞耻,赤\裸裸岔开了腿,两个手胡乱地抓着挠着,嘴里喊着痛和痒。

    兰香吓软了身子,这大半夜的,不敢惊动外间他人,只能把灯挨近去仔细瞧,看见九姨太两条细白柔嫩的大腿间,一片通红,中间高高肿起,竟然比正常人大了两倍。九姨太自己不断用十指抓挠,有几处抓破了,流出像血又像脓水的东西。

    黏黏糊糊,紫红青绿。

    兰香一阵恶心,她一个女孩儿家,哪里见过这个。

    “痛——痒啊——救命——”九姨太一刻不停地翻滚,求救。

    这可如何是好?

    睡前坐浴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只睡了几个时辰就这样了?究竟怎么了?难道是小哑巴的药不对?还是她压根就不会看病再才导致九姨太的病情骤然加重?

    可是好像不太对啊,用药后明明好起来了,而且药效好得喜人。

    “九姨太要不要奴婢去请老爷来瞧瞧?这究竟什么病奴婢没见过呀,奴婢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帮助您。”

    兰香简直要急哭了,九姨太一向刚强,现在这幅模样实在是很少见,只是能说明她受不了了,正在经受钻心的难受。

    总不能兰香自己也伸手去替她挠吧。

    “别\别,不许惊动老爷——”疼痛中的女子这一刻倒是清醒,自己这暗疾,本来就苦苦瞒着老爷,现在要是叫他看到自己这恶心的下体,估计他这辈子都不愿意再来睡这具身子了。

    “去角院,叫那个那个那个……小……哑姑……”

    是钻心的痛痒才让她在这最后关头记起来那个小哑巴也是应该给予尊重的吧。

    “对,小……哑姑,奴婢这就悄悄儿去,不会惊动别人的。”

    兰香披一件长斗篷,悄悄拉开门溜了出去。

    幸好同住一院,不像出大门那样还需要经过老爷大太太允许,她一边庆幸,一边蹑手蹑脚向着角院匆匆疾步而去。

46 药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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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心里纷乱,谁还有心思去欣赏这新结的美丽花朵呢。

    小小的单薄身子,裹在一个淡青色皮毛大氅里,脖子里一圈儿白色狐狸毛,茸茸地簇拥出一张小小的脸蛋。

    她来了,不说话,因为是哑巴,自然不会说话。

    进门来,只站在炕边静静瞧着被窝里那团抽搐的身子。

    李万娇伸出手,目光里满是痛苦,“小……万哥儿媳妇,救我……难受死我了……”

    都这个时候了,她却仍然是一脸平静,好像早就见惯了这样的惨痛场景,所以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可是她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又哪里去见这些呢?

    哑姑身后露出一张同样小巧的脸蛋,一脸惊慌,小小的身子在棉袄里颤抖,一个劲儿往后缩。

    但是,大氅里的手忽然窜出来,一把攥住了那个身子,往前拉,一直把那个吓白了脸的丫环推到炕前。

    兰草只能逼着自己睁眼去看,她一个刚刚发育的黄花闺女,哪里见过已经嫁人的女人身子,还是下体啊,还是生过孩子的下体。

    兰草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不敢出声,不能出声,现在就是吓死,也不能出一点点声音,现在面对的可是九姨太太,老爷最宠爱的女人。

    她看到了一个肮脏变形的下体。

    差点恶心得吐了出来。

    晚饭喝的汤泛上来,腥咸咸地在喉咙那里打转,被她硬生生逼着又吞咽了下去。

    哑姑自己动手解下大氅,露出一身轻短棉衫,正是睡梦里被叫醒,来不及换衣服,披件大氅匆匆就来了。

    她自己动手倒水,用热水净手,撕两片新白布包手,将烛火掌近,然后跪在炕边。

    兰草已经从惊诧中醒过神来,忙忙地接住灯火。

    九姨太有了上次的经验,知道又要叉开腿被她翻阅查看了,这一次她已经没有了上次的矜持和娇贵,也顾不得旁边又多了个陌生的小丫环,被痛痒折磨着,她恨不能这小哑巴快点来翻检,翻检得狠一点,用劲一点,好减轻自己的痛苦。

    一个红肿变形的下体出现在兰草眼前。

    这就是女人的下体啊,这么难看,简直难看死了。

    别看兰草年纪小,却在大通间的夜里早就听那些嫂子大娘们在被窝里悄悄嘀咕,说女人用下身生孩子的事儿,那时候兰草就隐隐地知道了,女人是用这个地方生孩子的,只是现在才是亲眼见到这个地方,她还是觉得吃惊。

    那么可爱的孩子,难道真是从这么丑陋的地方爬出来的?

    难道每个人,都是从这么恶心的地方爬出来的?

    这事实太打击了人了,她简直要栽倒爬不起来了。

    禁不住去偷看小奶奶,兰草忽然觉得小奶奶她好高大高大哦,虽然她还是那个小奶奶,年岁没有兰草大,身子发育没有兰草成熟,但是这一刻,她怎么能这么镇定从容,她小脸儿紧紧绷着,不露一丝悲喜,软软细细的乌发斜斜覆盖在前额上,一对不大但是炯炯有神的眼里射出坚毅冷静的光,这哪里是一个十一岁孩子该有的神情,只有饱经事态的成年人才具备这样的才干吧。

    她动作很快,翻阅了里外,用手指刮取一点浆液,凑近鼻子闻闻,转身来看兰草,伸出右手拇指竖了竖。

    兰草会意,立即转身匆匆往角院跑,人多,小奶奶没法用言语和自己交谈,只能去叫兰花来,还有带着纸笔。

    幸好她和小奶奶有过约定,人多不便说话的时候,可以竖指头,右手大拇指代表兰花,左手拇指的意思指兰草。

    就算沐风居一开始很隐秘,不敢声张,但是这来来去去的走动,早就惊动了巡夜的人,接着全沐风居的丫环婆子都醒了,等兰花匆匆赶来,已经有人悄悄把消息递进了中院的门。

    “鱼腥草三钱、金银花五钱,蒲公英二两。”

    哑姑提笔就写,迅速开出一张方子。

    兰花拿着方子念给兰香听,急得兰香吧嗒吧嗒掉眼泪,这深更半夜的,到哪里去抓药,如果去外面药堂,只怕必须得惊动老爷。

    哑姑一犹豫,写道:“之前我开了抓来的那些药拿来给我。”

    那是九姨太用来坐浴的药,收在一个木厨里。

    兰香匆匆取来。

    哑姑抖开看,原来里面本身就含了这几味药,只是药量不大,现在她把剩下的几包药都打开,从里面拣出鱼腥草金银花和蒲公英,还好,勉强凑了一剂,当即取来药吊子在炉火上熬起来。

    一边熬煮,哑姑却开了另外一张方子叫兰花回角院取来,研碎了投进翻涌的药汤里。

    为了怕更多人看到九姨太的丑态,兰香死死守在帘子前寸步不离地守着。

    “九姨太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病情加重的?”兰花代哑姑发问。

    兰香最清楚了“今晚,睡前还好好的,坐浴的时候挺好的,我们姨太太喝了口服药还吃了一碗燕窝,谁知道半夜里就成这样了。”

    哑姑望着烛火发愣。

    心里万千念头乱纷纷纠缠。

    其实这个产妇一开始是明显的产后护理卫生不当导致的产后褥,还不是照顾不当造成的,而是照顾得太好了,简直就是热腾腾的房间里不通风不活动,硬生生捂出了病,除了溃疡糜烂,还有中度玉门不闭,这种病她见多了,闭着眼睛也能治;一般情况下下杀菌消炎清洁护理就会好,可谁知道她竟然会加重,而且变成中度溃烂,隐隐伴有子宫出血,这就奇怪了,产后快一个月了,怎么还会出现这种情况?难道自己的药用得不对?不可能啊,就算这里没有消炎的西药,但是那汤药可是师父亲口教给她的,师父说过,不要小看我们老祖宗留下的的中药,中药汤药,用对了效果甚至好过西药,因为它的副作用要远小于西药。

    “坐浴的汤药还有吗?拿来瞧瞧。”

    兰花传话。

    兰香作难,“昨夜熬得药已经用完了,剩下的底部的残渣已经倒掉了。”

    “药渣呢,也可以。”

    这个却是还没有倒,都是由厨房里管火的一个婆子专门收管,包括府里所有人的药具。

    这大半夜的,难道要叫醒那婆子?

    是不是有点不太合适?

    兰香的意思是尽量不要吵到大太太老爷那里。

    哑姑很固执,继续手谈:“去找,马上。”

    兰灵带着兰花去了。

    药汤很快熬出浓浓的清香,哑姑指挥兰草动手,过滤,澄清,搀进温热清水,要一个小瓷盆儿,再要一片新白布,泡湿了递给兰香,看着她为九姨太太擦拭。

    先后洗了三遍,最后把汤药底部浓稠的部分用白布沾了厚厚一层,热乎乎贴在九姨太太裆部。

    也不知道是清洗起了作用,还是太累了,九姨太停止了惨呼,沉沉睡去。

    兰香带着药渣回来了。

    哑姑却不看,示意兰花包好带上,她站起来轻轻打一个哈欠,也不告辞,径直带着兰花兰草回角院去了。

47 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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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大半夜的,把人折腾起来,扰了人家清梦——依我看都是那九姨太矫情,什么事儿不能忍到明天再说啊——”刚迈进角院门,兰花就嘀咕起来。

    反正小奶奶听不到,她这样随口抱怨发牢骚已经是常事。

    害得人家大半夜的睡不好,又不赏点跑路费啥的,难道还不能偷偷嘀咕两句。

    兰草装作没听到,扶着哑姑进屋。

    关上门,兰草看着小奶奶上炕,准备灭灯睡觉,“不急,把那包药渣拿过来。”哑姑轻轻吩咐。

    要连夜看啊?药渣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是你开错了药?

    兰草只能搬一个小木盘子,把药渣倒进盘子,端到炕头。

    哑姑伸指头细细地拨弄,一样一样看,看得很仔细。

    兰草大为惊讶,“呀,这不是我们药柜子里有的那一味药吗?这个也有,还有这个,也有。奴婢记住它们的形状了。”

    “以后不仅要记住形状,还要熟记名称,药性,对症的时候还有所需的剂量。”

    兰草喏喏:“奴婢这么笨,不知道能不能记住呢?只怕记不牢,叫小奶奶费心。”

    她忽然抬头,怔怔瞧着兰草,目光冷冷的,有点不高兴,兰草不知道自己哪里又说错了,讪讪的,不敢再多嘴。

    哑姑拨弄药渣的指头却忽然停住,抓起一个药草枯梗来,反复查看。

    兰草不明白那有什么好看的。

    “你记着,这世上没有笨人,只有不肯用心的人。”

    她缓缓地说。

    这口气,这感觉,哪里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跟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对话,分明是一个三四十岁的成年人在教导自己不听话的小女儿。

    兰草乖乖点头。

    “拿一个磁盘一双筷子来。”

    兰草赶忙拿来。

    淡白色薄胎磁盘,摆在枕边,哑姑指着筷子,“我开给九姨太的药方子我心里记着,现在我来念,你把这些药材找出来,分开放。”

    兰草抓起筷子,哑姑念一样,兰草捡一样,石灰,白矾、瓦松、石榴皮……有些兰草已经认识,有些兰草不认识,哑姑的手指着叫她认,兰草就轻轻松松认出并夹了出来。

    功夫不大,一包药渣已经分成了好几份,整整齐齐堆放在盘子里。

    “我方子上的药就这么多,念完了。”

    兰草对着盘子数,一样不多一样不少,可是看那包药渣,竟然还剩下一些,都是熬得稀烂的渣糊,已经没法捡了,兰草信手在里面拨动,“哎呀,既然你开的药已经捡完,那这几根药草根是什么?还有这几块石头一样的东西,还有呢你看看,这已经熬成糊状的东西,这不像我们的药材熬出的渣滓啊,好像是多出来的?”

    话一出口,兰草把自己吓了一跳,瞪圆了眼,“小奶奶,药怎么多出了几味?这就是说,九姨太用的药汤里,已经不只有你开的药,还有另外加进去的药?那是为什么,她为什么要加药?不相信小奶奶开的药吗?”

    兰草一着急那唠唠叨叨的毛病就控制不住了,干脆继续自顾自地唠叨:“九姨太难道也懂医术?既然她自己能为自己治病,那为什么还要叫小奶奶去呢?或者是她请了哪个大夫给她开的药?”

    啰啰嗦嗦念叨半天,兰草忽然发现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说话,这半天小奶奶竟然一句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望着自己看。

    兰草心里不自在,知道自己又惹小奶奶不高兴了,闭嘴,此刻最好的办法是闭上这张叽叽呱呱的小乌鸦嘴。

    意外的是哑姑没有责怪,而是点着头,“兰草,你知道吗,你其实挺聪明,也挺成熟的。”

    是嫌我话多吗?

    兰草在心里狠狠地掐自己,真是本性难移啊,这几天努力学习克制自己,想不到这一着急老毛病又犯了。

    “你知道吗兰草,这情景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热门电视剧,叫《甄嬛传》,我怎么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有点像那个世界呢?难道是我想多了?还是……”

    边说,边将那几味多出来的药碾碎了,放鼻子下细细嗅,又挑一点用舌尖慢慢品。

    兰草自然不知道电视剧甄嬛传都是什么东西?不敢问,不敢动,低头坐在炕边。

    “会是谁呢?为什么要这么做?是针对她呢,还是我?”

    兰草听到小奶奶的声音还是那么沉稳,缓慢,好像在自言自语,但是,这声音的余波却在颤抖,两个人毕竟相处时间最长,一悲一喜一动一静都是逃不过对方眼神的,兰草感觉到小奶奶的内心很不平静。

    兰草小心翼翼:“是不是有人往里面加了药,让九姨太病情恶化,然后老爷知道了肯定大发脾气,狠狠地惩罚我们?那、那这就是在陷害我们了?”

    这一番联想,兰草的小脸儿顿时青白了,什么人,会来陷害她们角院,角院一直默默度日,招谁惹谁了?难道,这样的日子都不愿让她们过了吗?

    哑姑摇头,“收起来睡吧,时候不早了。”

    睡在枕上,兰草怎么都睡不着,心里越想越害怕,居然有人要害小奶奶,还这么不动声色,九姨太那又肿又烂的身子她可是亲眼看到了,万一九姨太就这样死了那角院的人肯定一个都活不了。

    都这时候了,小奶奶怎么还这么镇静呢,没事人一样,唉,说到底还是心眼儿不够全的人啊,这要是正常人,事情都这样了,哪里还能安安稳稳睡觉?

    一个小手伸过来替兰草掖掖被子,拍拍她凉凉的小脸颊,声音柔柔的,“你说的没错,是有人要害人,但是别担心,他们要害的不是我们,是九姨太。九姨太生了儿子,正是最得意的时候,现在她对谁的威胁最大,谁就会害她。所以,这是一场戏,我们不用担心,我们只负责看戏。好戏还在后头呢,傻丫头,你就跟上我好好看戏吧。”

    兰草这回反应很快,被一点拨,顿时醒了,前后一想,可不正是这么回事呢。

    高门大户的大院子里,从来不缺乏明争暗斗你死我活,这一点兰草很早就从大通间里接受过那些婆子妈妈们的免费培训了。

    只不过那时候在听别人的故事,现在,这故事好像和自己的主子有了一点点关系。

    幸亏关系不大,只是一点点。

    但愿他们城门失火,不要殃及角院这样的小小池鱼。

    夜里没睡好,第二天兰花眼圈儿乌青,一看镜子她顿时满肚子不痛快,一大早就在院里大声训斥两个小丫环,深儿浅儿不敢还嘴,被她监视着扫屋扫院,好一阵忙活。兰花对着镜子给自己梳了小奶奶教的新发式,把自己捯饬停当了,这才慢悠悠到哑姑这里来伺候。

    进屋一看,没人,哑姑和兰草都不在。

    沐风居里,哑姑一进去九姨太就从枕上欠起身子,半夜的病痛折磨,她明显憔悴了很多,乌丝披散,面色焦黄,努力撑出一抹笑,“告诉你家奶奶,现在不那么痛痒了,只是这见不得人的地方,怎么会反反复复折磨人呢,叫她帮我根治了呀?到时候我重重谢你们。”

    走投无路了,才记起来重谢,那接生的事儿呢,母子两条命,却从来不提一个谢字,这大户人家得宠的小妾,怎么一点不知道知恩图报呢?

    哑姑神色淡淡,眉毛暗挑。

    重新开了药方子,兰灵派人抓来,哑姑接过药包,全部打开了,一一查看一番,然后叫兰草就在九姨太屋里熬药,她自己在一边盯着看,等熬好了,看着兰灵帮助九姨太坐浴,这一过程足足耗去了三个时辰。等她们离开沐风居的时候,兰草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她们前脚刚走,后面九姨太忽然坐起来,把满屋子婆子丫环都呵斥赶出,只留了兰灵一个人,“有人要害我!”九姨太捏着兰灵的小手,“你看出来了吗,小……哦,万哥儿媳妇,她不放心,亲自来瞅着熬药,说明什么,说明我昨晚的药有问题。她一个哑巴不能说,但是她的举动告诉我们,这是有人做了手脚,我身边有人不牢靠。”

    兰灵的手直颤抖,“奴婢失察,奴婢大意,差点让小姐你吃了大亏。奴婢这就叫人去厨房把那个熬药的婆子抓起来狠狠拷打,要不回禀了老爷大太太将她送板凳房去,她怎么熬药的,会叫别人得手?”

    李万娇连连摇头,“先不能声张,我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能做这事的,不是哪个姨太太,就是……”她脸色绿了,不敢往下说,不是不相信兰灵,而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如果是她,那就太可怕了,现在嚷嚷出去,只会打草惊蛇,说不定逼急了对方,自己还会吃更大的暗亏。

    现在只是猜测,没有任何证据,难道你能凭借自己的猜测就可以将别人定罪?

    闹不好到时候反倒是自己自取其辱。

    以后的坐浴,九姨太谁也不要伺候,只看着兰灵一个人熬了药,兰灵伺候她坐浴。

    那些抓来的药材和药罐子都存在自己屋里,一步也不能拿出去,弄得满屋子都是药味儿。

    兰香忽然被排斥,不能再近身伺候,她心里又委屈,又不敢流露出来叫九姨太瞧见,每次只能远远看着兰灵忙来忙去,她不知道忽然之间,自己怎么就被主子疏远了。

    不过李万娇的病倒是很快就好了起来。

48 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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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五岁小姑娘柳雪的记忆里,今年的新年是柳府最热闹的一个年,父亲心情大好,老早就吩咐管家带人置办了丰足的年货,各院各屋都有赏赐,孩子们的压岁钱涨了三倍,对下人的赏钱也涨了一倍,男男女女上上下下都裁剪一身新衣穿上了,廊檐下大红的灯笼高高在风里摇摆,窗户上新剪的窗户红艳艳,各屋门口的对联更是红得耀眼,小柳雪穿一身红棉袄,红棉裤,小小脑袋上戴一顶绣花的红色蝴蝶帽,整个人胖墩墩圆溜溜,在院子里滚来滚去玩,跑到哪里把一串笑声洒到哪里。

    因为在她的印象里,从前的年都是冷清凄惨的,平时爹爹的心情还算凑合,到了年关,他总是显得分外伤感和忧郁,好像过年是一件痛苦的事,把他一肚子沉睡的悲痛都给勾引起来了,他一个人闷头喝酒,很醉了倒头睡,睡梦里呜呜地哭,边哭边忏悔,说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自己这不肖子愧对列祖列宗,不能光耀门楣光宗耀祖也就罢了,还害得柳家的香火眼看都要断了。搅和得一家子鸡飞狗跳,谁都不能安生。

    今年他们破例迎来了一个欢欢喜喜的太平年。

    新年初一傍晚,爹爹就传话叫大家到前厅聚会,旧的一年过去了,新年已经迈着步子气象一新地到来,灵州府人家的习俗,全家人不管多忙的,都要在新年初一晚上聚一聚,说说话,吃吃饭,尽尽欢。顺便安排一下新一年的打算和规划。

    家宴老早就摆开了,四大桌子,大厅最中间,是主子们的席面;右边靠近暖阁的地方,是一个略小的席面,那是专门为有头有脸的中上等丫环仆妇们安排的,再略略错开两步,那一席面是为粗使婆子下等丫环们安排的,靠门口一大桌子,坐着府里所有的男仆。

    时辰已到,管家娘子吩咐下去,流水一样的席面从厨房开始往来传,一时间大家鸦雀无声,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兰草扶着哑姑迈进大厅门槛,发现人差不多都来了。

    她们无声地穿梭过人群,慢慢向里走去。

    兰草不知道主子的位置在哪里,按道理应该属于正厅最中间那一桌吧,那一桌都是柳府的主子。

    巨大的暗红色方形木桌,上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杯盏碗筷。

    哑姑大大方方看过去,正首的位置空着,那自然是柳丁茂老爷和正房大太太的位子,旁边坐着柳雪柳万,左右两边是几位妇人,哑姑只见过四姨太和八姨太,四姨太低头没看她,八姨太倒是老远就冲哑姑微笑,哑姑便也望着她微微一颔首。

    下首是几位小姐。

    左边空着一个位子。

    哑姑轻轻过去坐了,正好和柳万成了面对面。

    有好多目光顿时齐刷刷落在了哑姑身上。

    有人在悄悄议论,就是这小哑巴,是她接的生救了九姨太母子;有人说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说动大太太把院子里一棵老梅树挖出来挪角院去了;有人说她最近好像在替九姨太治什么产后风,好像疗效不太好,有天夜里忽然发病了,闹得满院子人不安生……

    柳雪目光骨碌骨碌望着哑姑,她忽然咧开肉呼呼的小嘴儿嘻嘻笑,“哎,她们都说你是哑巴,又哑又傻,我怎么瞧着你不傻呢?你今儿真好看,真的很好看很好看,比我映姐姐眉姐姐都好看!”

    边说边上去拉住了她的手。

    哑姑瞅着这圆嘟嘟的小胖脸儿,心里一阵柔软,不由得伸手拉了她肉呼呼的小手。

    稚子童语,毫无遮拦,落在耳里脆生生的,恰如一颗颗晶莹的珠子溅落玉盘。

    大家的目光顿时齐刷刷落在哑姑身上。

    她刚一进来,大家还不好意赤裸裸盯住细看,柳雪一说,提醒了各位,于是他们都无所顾忌了,毕竟传言早就在院子的暗角里来来去去地传了好些日子了,传播的过程里难免被人添油加醋,这样传来传去,她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傻子的哑巴童养媳,而是一个身上笼罩了一层神秘光环的角色。对于传闻,大家还是好奇的,谁都想亲眼看一看,这个忽然闹出了奇闻的小童养媳,究竟长得什么样,从前都没有好好注意过她,今儿好不容易逮住了机会,不看白不看。

    大厅里烧了两个火炉,还搁了还几个暖盆,各房妇女都带来了随身的手炉,加上人多,一时间这平时宽敞的客厅里人头熙攘,空气暖烘烘的。

    那小哑巴轻轻解下外面的毛皮大氅,露出一身翠绿色绸衫,对面的柳沉眼尖,也不掩饰自己的吃惊:“呀,她怎么穿了丫环才穿的服色?”

    大家细看,果然,这不是柳府的贴身大丫环才能穿的翠绿色吗,平时主子们才不屑于穿得跟丫环一个模样呢,只是她嘛,一个小哑巴,还是童养媳,贫苦出身,所以也就她这个人才不在乎吧。

    但是,大家很快就发现自己第一眼好像看错了,虽然都是翠绿的颜色,她这衣衫却不是一般的便宜料子,但见随着身姿摆动,那面料上波纹暗动,流光溢彩,竟是上好的九紫绸。

    更让人意外的是,她这身衣裳不是大家早就见惯的样式,平时大家穿衣都是上襦下裙,上面艳丽下面则肯定素净,这样一素一艳才能搭配出效果来,而且那裙子肥大宽厚自不必说,连上身的短衫、襦袄等都尽量裁剪得又宽又大,穿在身上基本能将整个身子都遮蔽在衣料当中,女性身材的凸凹更是被遮掩去了十之八九。

    眼前的小哑巴,她今日这衣衫明显有些奇特,不是上襦下裙,大氅下露出来的,是一件从上到下连通在一起的长衫,却不像男子的长衫那么宽,裁剪得很窄,几乎是紧紧贴着身体的曲线走势而缝制,一圈罗文花色领,上面绣着淡淡的小红花,像不经意撒上去的小星星,胸部有两个小小的突起的苞儿,到了腰部却忽然收了回去,紧紧束在身上,突出一个盈盈一握的小腰,可等往下到了臀部,忽然就宽大起来,好像要故意地烘托出一个圆润的小臀,绕过大腿,下面又窄小了,玲珑地收束,一直款款地拖曳到了脚部。

    哑姑单瘦,身子基本上还没有开始发育,但是这凸凹有致的曲线也令大家瞪大了眼睛,一向讲究含蓄美的她们,穿衣从来都是宽袍大袖,以遮蔽女性身体特征为美,哪里见过这样夸张外露的穿衣方式?

    哑姑好像知道大家在看自己,她竟然不扭捏,不胆怯,不害羞,大大方方站着,左边看看,右边看看,还把身子轻轻转了转,接受大家的注目礼。

    柳府的女性们集体沉默着,被一种大胆热烈的美所震撼,有人在心里惊叹,哪里来的这种样式,难道是街面上最近流行起来的?有人在咽口水,小哑巴这么单瘦都能这么好看,要是穿我身上,那会是有多么丰韵迷人啊。

    “哼——”重重的一声冷哼。

    有人用鼻子打破了这种沉默。

    哑姑悄然循声望去,是自己左手边一个十二三的姑娘,长得倒是不错,就是一脸傲娇,好像只有这样的表情才能让大家认出她是府里最尊贵的小姐。

    兰草说过,柳眉老实,柳沉奸猾,柳雪还小,柳映倨傲,那么,这一位满脸傲气的必是柳映无疑了,就是她,曾经把童养媳小哑巴按在太湖石上重重地磕头?就是她,把兰草放在雪地上做活靶子?

    就是她?

    哼,想不到她自己急不可耐地跳出来找茬了。

    哑姑轻轻冲大家点一点头,好像一个阅兵的将军在冲他的士兵们点头示意。

    有人的鼻子差点气歪了。

    “哎,我可是听说她自从那次被你撞破头之后,昏迷醒来就整个人都变了,变得不爱动不爱乱跑,但是胆子比过去大多了,还能看病了,连母亲都对她另眼相看,吃的穿的花的用的都尽可能满足她,哼,她现在的待遇可是比我们这些正经的小姐们还要好上几倍呢。”

    柳沉在柳映耳边嘀咕。

    虽然是嘀咕,但是声音却一点都不加掩饰,当着一个哑巴,用得上掩饰吗?

    看完了衣裳,大家的目光再次在哑姑的头发上注目。

    这时候,哑姑自己却正依次望着各位小姐的发髻打量。

    除了最小的柳雪,其余姐妹竟然都梳了一种奇特的发式,一束一束的发丝从额前开始往下打结,最后在脑后汇成一束,轻轻扎成一捆,不戴任何钗环饰品,素雅,本色。

    同时兰草眼珠子骨碌碌四处看,她发现除了这几位小姐,那各房的大丫环也都一个个梳了这种发髻。

    兰草悄然暗笑,原来小奶奶的那个发式竟然已经在府里传开了,大家纷纷效仿不说,还打破了主子和丫环的界限,现在弄得大家都一样了。

    哑姑和兰草的惊讶,远没有那些看到哑姑头饰的人,此刻内心的惊诧来得猛烈,刚才只顾着惊叹她的衣衫,忽略了发式,这个小哑巴,她竟然又换了发式,一把分外浓密乌黑的发丝,本来顺顺溜溜,可是现在不知怎么弄的,竟然在额前留出斜斜的一大把,软软地蜷曲出一个大大的波浪形,后面却高高地竖起来,扎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发束,看上去高傲得就像一匹骏马高高翘起的尾巴。

    依旧简单,流畅,自然,可是却平添了一种分外的洒脱之感。

49 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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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映一对晶亮的眼珠子恨不能粘在哑姑的发髻上,这小蹄子,前几天才弄出个什么新式发髻,满院子姐妹都效仿,作为大太太的母亲竟然见了不谴责她标新立异,反倒也夸这发式好看,柳映看着大家梳出来也实在是好看,就自己也梳了,那知道自己今儿才梳出来,这小哑巴竟然又换了一个更新的出来,这一来可不就是把满屋子的姐妹们都给比下去了?哼,这不是成心气人吗?你一个小哑巴,你凭什么呀?

    哑姑忽然轻轻含笑,冲身后的兰草一点头,那兰草也不像大家印象里那么胆怯害羞,她竟然咳嗽一嗓子,清清亮亮的声音很有礼貌地响了起来:“我们小奶奶新近自己裁剪出来一种新的衣服样式,小奶奶希望和位姨太太姐姐妹妹分享,回头有想要的,可以言语一声,小奶奶愿意免费为大家剪样子。”

    咦,这是要拉拢人心吗,小哑巴什么时候学会做人了,既然这么说,回头本小姐就马上派人去叫她给我剪出个三身五身的,放着慢慢穿。

    柳映面露笑容,心里第一个做着盘算。反正她这嫡出的女儿在府里地位尊贵,想要几匹衣料那不算怎么犯难的事儿。

    不知何时对面的柳万望着哑姑嘻嘻嬉笑,歪歪斜斜伸出一根指头,“媳妇儿,你是我媳妇儿!”

    边说边摇摇晃晃站起来,也不管眼前是桌子椅子杯子盘子,他横横地往前冲,撞在一个丫环身上,弹开了,又撞在桌子上,撞翻了一个茶盏,顿时茶水四溅,不巧的是旁边就是柳映,她今儿穿一件月白色外衫,下面是浅红色长裙,都是比较浅亮的颜色,碧茵茵的茶水溅上去,立时湿了一大片,茶水淅淅沥沥沿着衣襟往下落。

    柳万好像不知道自己闯祸了,依旧斜咧着嘴,露出一嘴细碎的白牙,“呵呵,媳妇儿,抱抱,你是我媳妇儿,你跑不了,抱抱——”

    身后伺候的丫环慌乱地来拉他胳膊,但是太瘦了,身子像一团软泥,一拉就出溜到地上去了,根本拉不起来。

    嘴里发出呵呵呵呵的笑声。

    他扑向哑姑,小小的干瘦脸儿上竟然满是开心的傻笑。

    冷不防柳映一抬手,啪,一巴掌抽在了那张歪斜的小脸上。

    这一巴掌打得很重,柳万身子像一片落叶,在原地晃荡了几下,才慢慢站稳,他不恼,反倒望着柳映忽然一呲牙,嘿嘿笑,“媳妇儿,媳妇儿打人,恶媳妇儿,不要你,要她,她是好人!”

    麻杆一样的瘦手指着哑姑。

    “臭傻子!烂疯子!见谁都是媳妇!人家今天才上身的新衣,就被你弄脏了,真晦气!”

    柳映一对尖利的眉毛倒竖,满眼都是嫌恶,“不好好关在屋里待着,跑这里来干什么?也不想想这里是你能来的地方?”回头看早就跑过来等候的丫环和小厮,“拉回去关起来——老爷问起我自有交待!”

    小厮和丫环一边一个,扯住了柳万胳膊。

    柳万一看就知道这宴会上的热闹又要和自己无缘了,急得大喊大叫,强烈抗议。

    可怜他实在太过瘦小,根本不是那小厮的对手,跟硬生生拖着就要走。

    “媳妇儿——媳妇儿救命——他们欺负我——”

    他失口大喊,目光可怜巴巴望着发愣的哑姑。

    那些姨太太们小姐妹们都无声地摇头,在心里叹息,这个小傻子,想想也是挺可怜,隔三差五发病,大太太有空的话还会照顾,她要是忙起来,他只能被关进屋子里,府里的大小活动他都不能参加,今儿也不知道是怎么跑出来的,看这样子又要犯病了。一个没了亲娘的孩子,其实有时候活着还不如早早地死了好呢,早死早解脱,这么熬煎着,等大太太老了死了,他还能依靠谁呢?

    柳万杀猪一样叫着,哭着,不想走,想留下来,这么热闹的聚会,他一年都见不到一次。

    一个翠绿色身影轻轻起身,几步跨过去,拦在了小厮前面。

    小厮本来拽着柳万胳膊,一看有人拦路,一抬头,愣了,这不是那个谁……那个小……哦不,万哥儿的童养媳吗,她要干什么?

    柳万已经哭得鼻涕眼泪横流,瘦脸上糊得到处都是。

    一方浅粉色绣帕伸出来,轻轻替他擦脸,擦得那么轻,那么柔,好像有一个最柔软的手心在摩擦他,柳万也傻眼了,痴眼看,顿时呵呵笑,“媳妇儿,媳妇儿好——”

    正是柳万的童养媳,哑姑。

    擦完了,她从小厮手里取出柳万的手,轻轻捏在手心里,冲小厮点点头,不笑,神情却像是在笑,就拉着柳万走向自己的座位。

    满桌人都看着,这举动有点出乎了大家的意料,是谁都没想到的,自打这童养媳娶进门,因为柳万是府里唯一的公子,就算傻,那也是柳家唯一的香火根苗,所以柳万还是由大太太照顾,谁都知道这门亲事就是老爷兴致来了搞的一场闹剧,加上两个人都还是孩子,一个傻子,一个哑巴,和成亲过日子生孩子这些基本的夫妻生活根本扯不上边儿,所以大家的意识里,从来没有把这两个人往一起想过。

    想不到他们自己凑到了一块。

    奇怪的是,小哑巴对柳万很温和,她像个成年人照顾儿子一样照顾着柳万,擦了手和脸,按在自己身边的椅子上坐了,端来茶盏喂他喝,怕他烫,竟然揭开盖子轻轻吹,吹凉了,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喂他。

    更奇怪的是,柳万竟然出奇听话,乖乖坐着,哑姑吹气,他也嘟着嘴巴吹,哑姑喂水,他赶紧张大嘴巴等着,那样子,分明就是一个乖顺的儿子在听娘亲的话。

    喂了几口水,哑姑又抓一把干果放在柳万面前,一颗一颗地替他剥皮,柳万老早就张大嘴巴笑呵呵等着,吃了几颗,忽然从嘴里吐出一片核桃仁,往哑姑嘴里塞去,呵呵地笑,“媳妇儿吃,你也吃。”

    那核桃仁上都已经粘了他的口水,亮晶晶的,让大家目瞪口呆的是,小哑巴一点都没有嫌弃的意思,张开口,很自然地接了过去,一边很响亮地嚼着,一边冲柳万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啊——”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叹,这小哑巴,她竟然一点都不嫌弃小傻子啊。

    四姨太摇摇头,对着八姨太叹息,“毕竟是心智不全的人啊,你看看,穿得干干净净的,却愿意和一个傻子在一起玩。”

    柳映本来要去换衣裳,看到意外的事情在眼前发生就停下来,这会儿扑哧一声笑了,“真是小门小户家出来的穷丫头,连咱家万哥儿的口水都吃得那么香,嘻嘻,就不觉得恶心吗?我可是听说傻子的病气是会过给身边人的,尤其同吃同睡的人,母亲这些年就算把傻子当心肝宝贝疼着,却也不敢和傻子同吃一碗饭,”目光睃视一圈在座各位,严肃起来,“你们不信我的话就走着瞧,过不了多久咱府里又多出一个女傻子,那时候闹得你们日夜不安!”

    扭身,扬着头,要去换衣服,心里想着幸亏自己同时新作了两身衣衫,不然这会儿拿什么换?难不成要人家换上旧衣过新年?晦气!

    在大家眼里,她这冷嘲热讽,哑姑自然是听不见的,她神色平静地陪着柳万吃东西。

    忽然,兰草闪出一步,目光滴溜溜一转,落定在柳映身上,微微含笑,“刚才说什么呢,说到做衣服的事儿了,只是我们小奶奶早就有所交待,任谁来请都会去帮忙指导裁衣,只有这五小姐嘛,只怕有些对不住了。小奶奶的意思是五小姐你身材矮短,还有点肥胖,实在不适合穿这种瘦身现形的新式衣衫,免得效果难看,糟蹋了我们小奶奶手艺。”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好像本来晴朗朗的世界,呼啦一声,顿时跌入了无尽黑暗。

    片刻的沉默,接着是全场哗然。

    柳颜带头笑了。

    连矜持的柳眉都忍不住悄悄翘起了嘴唇,莞尔一笑。

    几房姨太太一个个开心地笑着,她们的地位有时候甚至不如府里的小姐们,加上长期被大太太压着,对大太太这位霸道傲娇的女儿,大家也都没少受她的气。

    尤其那些主子长期受人排挤的丫环,这会儿看一向目中无人的柳映平白无端被人当众这么折辱,大家觉得无比解气,一个个笑得最响亮。

    这话比拿着刀子扎心还解恨,柳映就算脸蛋儿俊俏,遗憾的是身材有些粗短,还有些富态,兰草这番话简直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刀子偏偏往最痛处扎。

    柳映本来刚走出两步,现在哪里还能迈得动步子,气得小脸儿透白,手都在颤抖,自从出了娘胎,她堂堂五小姐哪里受过这等窝囊气,可是人家这一番话竟然说得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她一时间竟然找不到还击的入口,又羞又气,忽然蹬蹬蹬冲过来,对着兰草就是两巴掌。

    兰草不躲,结结实实受了,那粉色小脸颊顿时无比清晰地显出两个大红手印。

    柳映还不解恨,跨前一步,一巴掌甩出去,往哑姑脸上打去。

    “唉呀——”一声呼痛,柳映甩着胳膊在地上跳脚,杏眼怒睁,心里说你个小哑巴反了天了,敢跟我还手?

    等看清楚,面前是她的弟弟柳万,那张傻乎乎的小脸上浮着一层讽刺的笑,“打我媳妇儿,打你!”

    说着还举起单瘦的小手又扬了扬,在威胁。

    柳映眼珠子差点蹦出来掉地上,反了反了,小傻子也知道护着媳妇了?

    他竟然还拧了她的胳膊。

    这个小傻子,看着瘦弱,竟然比她力气大,毕竟是男孩子啊。

    那个小哑巴竟然还安安静静坐着,一副此事完全和自己无关的样子。

    柳映恼火直冲脑门,好啊你,这就收买了我弟弟啊——

    她干脆伸出手去撕扯那一把高高扎起来的马尾巴。

    “我们柳府的姑娘,一个个都知书达理,温柔娴雅,家教良好,从不会当着众人的面儿和人发生口角,更不会拉拉扯扯动手动脚,这要是传出去,姑娘家家的,损了温柔娴静的好名声,那可是大事儿呢,八妹妹你说是不是呢,我敬你一杯——”

    咣——一对小小的杯盏轻轻碰在一起。

    柳映举起的手腕子忽然一软,硬生生撤了回去。

    说话的是四姨太。

    她正和八姨太碰杯、对饮。

    凉菜已经上齐,只等老爷一到马上起热菜。

    柳映目光流转,看到自己的贴身丫环竟然站在哑姑身边发呆,顿时心头火气翻涌,忽然一把抓起手边一个茶盏,向着丫环咣一声砸过去,当众教训你这小哑巴有失我堂堂嫡出小姐的体面,我还不能教训自己的丫环吗,柳映气得浑身肉颤,“小蹄子,平时好吃好喝养你有什么用,关键时候泥胎一样杵着,还不快陪我去换衣服!”

    没台阶可下,我自己找一个下还不行吗?

    “哗啦——”磁盏粉碎。

    门口一阵脚步响,柳老爷带着大太太来了,身后还跟着刚出月子的九姨太太。

50 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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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哑姑第一次有意识地打量这位柳老爷。

    曾经在九姨太的房里见过,那时匆忙,前后只是草草打过照面。

    现在哑姑和众多姐妹一样,端端正正坐着,目不斜视,这种古代大家庭的聚会她没有参加过,不过相似的场景,在电视剧里看过,其实想来和医院科室里聚餐是一回事儿,领导坐上首,小领导分列两边,剩下小角色只默默在旁边作陪就是了,低头吃喝,不用多嘴多舌,一切肯定妥当。

    所以哑姑看上去和别人一样,坐有坐姿,规规矩矩。

    柳丁茂其实长得挺不错,穿一件皂色锦袍,显得宽松,家常,面带微笑,显得十分亲和,虽然已近不惑之年,却还是显得眉目周正,精神矍铄,一派儒雅。

    他一落座,目光轻轻扫视了一圈儿,在哑姑这里略略停顿了一下,随即好像记起来这是家里新增的一员,也不讶然,端起面前酒盏,站起来朗声说道:“各位,今日借着家宴,我敬大家一杯,大家上上下下尽心尽力忙了一年,过去的一年我们柳府也算是平顺安泰,另外各位已经知道,祖宗保佑,天佑柳家,我柳丁茂在年过四十的时候竟然有幸添了一位小公子,实在是可喜可贺,也是大家齐心协力助我治家的结果,所以我敬大家!”

    声音清朗,有力,动作也显得极为洒脱,浑身充满了古代成熟男子的别样味道。

    哑姑和大家一齐站起来,喝酒,然后再坐回去,这个柳丁茂柳老爷,看上去实在不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父亲,怎么会忍心把柳颜嫁给一个五十岁的老头子?那可是他亲生女儿啊。

    而且,这柳老爷,看上去蛮睿智的,不像那种爱财贪色昏愦的老地主形象啊。

    哑姑心里有一点纠结。

    大太太也敬了大家一杯,她的敬酒词几乎和柳丁茂如出一辙。

    按常识,敬酒是按次序来的吧,就像这座位次序一样。

    这时候哑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九姨太并没有坐在八姨太旁边,而是直接坐老爷身边,和大太太一左一右,把老爷围在中间。

    有意思。

    接下来该是柳丁茂众多女人中的老二敬酒,可是二老婆早死了,那么就该是老三了。

    但是,哑姑看到李万娇扭着身子站起来了,小嗓门儿捏得细细的,笑吟吟的,“本来呢,我刚出月子,这身子不适合饮酒,可今儿特别,老爷新添了儿子高兴,妾身也就凑个趣儿,敬老爷,敬各位姐姐妹妹姑娘。”

    柳丁茂笑呵呵看着这女人,目光里满是疼爱,“万娇,不能喝就不要勉强,回头落下病可如何是好。”

    边说,边亲手从一个砂锅里舀几勺汤羹,那声音完全是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在哄自己的小棉袄,“快喝点老参母鸡汤,压压酒劲,暖暖身子。以后可不许这么任性。”

    所有女人的脸色几乎都凉了一下。

    哑姑只把目光偷偷落定在一个人脸上。

    那个人也是女人,是女人都一样,她的脸色也凉了一下,不过她很善于控制,只是一瞬间的事,她已经调整过来了,忽然,那张修饰得体保养良好的面上绽开一丝儿软软的笑,白嫩的五指轻轻捻起酒盅儿,款款站起来,笑容得体,亲切,声音不高不低,十分好听,“我们这些姐姐妹妹当中,如今论起来,九妹妹可是功劳最大,为柳家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小公子,妹妹辛苦了,希望各位妹妹也能像九妹妹一样,早日为老爷添上几位小公子。”

    此言一出,几位姨太太的脸,比之前更凉了,甚至有厚厚的寒冰在眼眸里闪烁。

    九姨太好看的弧形眼里含着得胜的浅笑,再次站起来,“各位姐姐肯定能像妹妹一样都为老爷生下公子,大太太您呐是柳府的长房长媳,更应该多为老爷生几位健康的公子出来。”

    于是,咣一声,柳陈氏和柳李氏,柳丁茂最大的原配和最小的妾室,这两个年龄差距几乎是两辈人的女人,端着酒盅,笑吟吟碰在一起。

    大太太一向对妾室们宽厚,大家对她向来恭敬有加。

    但是,九姨太话里的刀子,其实只要有心的人,都能留意到,八姨太轻轻碰了一下四姨太胳膊肘,四姨太忽然斟满一盅,“妹妹,请——”

    两个人对喝,目光轻轻一擦,有什么东西在瞬间完成了对碰,交换。

    哑姑沉吟着。

    细细回味,这两个女人的话都有来头,你说我生了儿子,如今独占鳌头,你在故意提醒大家我已经是大家的公敌,在众姐妹中成了大家共同嫉妒的对象;我暗讽你虽为正室原配却至今没有生出嫡子,以后你这位子可就岌岌可危了,说不定哪一天我会把你拉下来我一屁股坐上去。

    孩子们哪里知道大人之间的明枪暗箭,除了柳颜一直低头坐着神色有点黯然,别人都是笑语嫣然,推杯换盏,低笑浅饮。

    换了衣衫归来的柳映,情绪已经稳下去大半,这一去一来的过程,她已经想清楚其中的利害了,当时恨不能亲自扑上去撕了那小哑巴的嘴,打得她爬地求饶,可是周围几十双目光齐刷刷盯着自己看呢,这都是姨娘们和各房庶出的姐妹们,大家平时就乌鸡眼似的互相瞪着,一个个恨不能拿住彼此的短处来取笑,以她一个堂堂小姐身份,公然和这小哑巴撕逼,最后就算赢了,又有什么好看,大家还不是一样会笑话,所以从长计议,这口气还是先忍下来再说。再说她又不是没脑子的人,和一个低贱的小哑巴逗什么气,真是脏污了自己的嘴巴和手脚。

    所以柳映施施然归了坐,她一边是刻意巴结她的柳沉,另一边是稳重好相与的柳眉,所以很快就忘了刚才的不快,和这个碰杯,完了又和那个碰杯,玩得不亦乐乎。

    一回头,看到小妹子柳雪居然在小哑巴旁边紧挨着坐了,小哑巴忙着为柳万夹一筷子菜,又为柳雪夹一筷子,为柳万喂一口,又为柳雪喂一口,柳雪竟然像个小跟屁虫一样笑吟吟黏着人家,还一个劲儿跟人家撒娇呢。

    柳映简直要气炸了肺,小蹄子,小贱人,自己没有姐姐妹妹吗,跑一个小哑巴跟前卖萌去了,真是够贱!

    “雪儿,”柳映悄悄唤,柳雪抬眼,有些不解,柳映压低声音,“不怕病气过给你啊,又是哑巴,又是……”

    当着父母的面,她不敢直接说那个傻字。

    但是意思大家都明白。

    “回头你也会变得又傻又哑,看你怎么办?”

    柳雪骨碌碌转动着好看的大眼睛,那眼神清澈无邪,她想了想,摇摇头,“你不要欺负嫂子她听不到,其实她很聪明呢,比我们都聪明,她能感觉到,你说什么她肯定能感觉到,你这么说她会伤心的。”

    柳映差点吐出一口老血,小蹄子,见奶便是娘啊,人家这才喂了几口饭吃,就喊上嫂子啦,嫂子,呸,她也配!

    小孩子的口角大人没注意,哑姑也没有在意,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些大人身上。

    九姨太年轻,美丽,妖娆,但是她的智力却和她的美貌成反比例,她如今很得意,不知道夹着尾巴做人,却借着冬风一味傲娇,这样的女人,其实说白了,有些愚蠢,更可悲的是,她好像意识不到自己的愚蠢。

    那个大太太,柳陈氏,她始终带着淡淡得体的笑容,像一尊菩萨一样坐在那里,不怒自威,叫人觉得既亲切,又高不可攀。

    一张熟悉的面孔老是在眼前晃动,那是蔡少芬的脸,甄嬛传里演皇后宜修,那张扁平而无辜的脸,怎么就是在眼前挥之不去呢?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我在怀疑她?

    甄嬛传她前后看了两遍,值夜班的时候,没有病人又怕忽然来了病人,不敢睡,为了打发漫漫长夜,她就对着电脑看甄嬛传。

    为什么蔡少芬那张脸固执地盘庚在眼前,甩不开,赶不走,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拉近,拉近……推远,再推远……

    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柳府里盘踞着这么一位腹黑人物,只是这个人物究竟是谁,还不敢肯定,也不敢贸然就敲定是这位菩萨大夫人。

    当初看到安陵容设计陷害甄嬛的时候,她没少为甄嬛着急,明明余则成就潜伏在你身边啊,你怎么就是迟迟发现不了呢?

    现在,这类事情真的在现实生活里发生了,就在她现在所处的这个柳府大院,她才忽然发现一切并不像影视剧演绎的那么简单,生活,远比想象精彩,也复杂。

    现在她明明感觉到柳府里潜伏了一位大佬级的宜修或者说安陵容,但是究竟是谁,真的不好发现啊,这柳丁茂竟然一口气娶九个女人,这一大堆女人莺莺燕燕环肥燕瘦,都是花容月貌,都是温文娴雅,谁都不会把狐狸尾巴露出来给你瞧啊,所以要轻松揪住狐狸尾巴可能吗?好像有难度。

    其实,再完美的掩饰,也是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尤其如果有人留了心刻意去捕捉寻找的话。

    哑姑偷偷望着大太太那一丝不苟始终不变的浅笑,她不累吗?九姨太的话像刀子直接扎过去了,她竟然还能端着笑容不倒架子,甚至连一瞬间的不快都没有流露,这样的人,是真菩萨,还是伪装的功夫真的已达到炉火纯青?

    嗯,有意思,其实越想越有意思。

    好戏就在眼皮底下上演,这可比电视剧有意思多了,活色生香啊。

    酒过三巡,大家也都不用那么拘束了,放开了吃、喝,热菜流水一样上,荤素都有,色香味俱全,都是纯正绿色食品,哑姑边照顾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边往自己嘴里喂一筷子。

    “哎呀——”九姨太忽然站起来,揉着胸口,半个娇躯扑在柳老爷肩头,“妾身不胜酒力,产后体虚,需要提前离席,请老爷准了妾身提前告退吧。”

    柳丁茂笑呵呵扶着小妾就走,冲众人挥挥手,“你们慢用,我先走一步——”两个人真的离席走了。

    哑姑发现所有女人的脸再一次凉了一下。

    但是没有人出声说半句抱怨的话,大家都含着得体的笑,恭恭敬敬起身万福,目送老爷离去。

    古代的女人真是累啊——一个声音在哑姑心里感叹,丈夫左右逢源,左搂一个右抱一个,娇妻美妾,想睡哪个就睡哪个,可这些女人呢,就算陈氏贵为正室,面对丈夫的行为,她明显也没有一点点办法,脸上端着笑,好像那是别人的丈夫,好像她很乐意双手捧上奉送给别的女人去享用。

    天呐,古代的女人怎么能这么贤惠大度呢,这是不是那所谓的封建思想毒害的呢,对了,好像是三从四德,还有什么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好像还有什么从一而终,贤良淑德,温良恭俭让。对对,就是这些内容吧。

    想不到这些思想喂养出的女人,真的这么好统治,一大群人围着一个丈夫打转,还要忍气吞声,还要贤惠大度,话说这贤惠和大度是不是假装出来的?如果是真的,她们怎么做到的?换了我能做到吗?

    如果,这辈子我真的回不去了,是不是要跟着这个傻瓜柳万过一辈子,还不是我一个人陪着他过日子,而是隔三差五给他娶一个姨太太进来,看着他和别的女人去睡,去生孩子……呜呜,不用假设了,我肯定不会忍受,直接崩溃。

    “娘亲,今晚雪儿不想跟奶娘睡,想跟嫂子睡。”

    一个脆脆的声音忽然响起,惊扰了陈氏的沉思,也惊得哑姑中断了胡思乱想,柳雪已经抱着她右边胳膊,一个劲儿摇晃,“嫂子行吗,我要跟你睡,我喜欢嫂子。”

    估计大家都还没明白咋回事,左边的柳万努力咽下一口菜,高声争了起来:“不行,我要跟媳妇儿睡,我跟我媳妇睡,睡大炕,盖花被,生娃娃——媳妇儿你说是不是?”

    他有时候言语不太清楚,那“是不是”问出来,听上去变成了“傻不傻”?

    “是不是?是不是呢?”他的口气居然有一点撒娇。

    傻子也会撒娇??

    “傻不傻?傻不傻呢?”

    是够傻的。

    有人陡然瞪圆了眼珠子,有人掩口窃笑,有人差点把茶水笑喷在别人新衣上。

    傻子也知道跟媳妇睡一炕,也知道盖花被,还知道生娃娃??

    太可爱了,简直傻得无可救药了。

    哗啦啦,满桌子人终于爆发出欢畅的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