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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1章 楔子 定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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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佑十年,慈宁宫。

    雪后初霁,化出来的寒气却比团团大雪时更甚,宫女内侍静立在宫殿廊下,感到凛冽寒意从脚底钻进来,直达心间。

    管事姑姑云端匆匆返来,在正殿外拂去一身寒气,才脚步轻缓地走进去。

    她有急事,欲禀告郑太后。

    “娘娘,孟大人……去了。血溅紫宸殿,面容却安宁。请娘娘宽心。”云端的声音颇为低沉,语气镇定。

    她自小跟随郑太后,且在宫中见惯生死,纵紫宸殿血溅情况惨烈令她心头轻颤,却没有表现出来。

    “文死谏,武死战,孟瑞图身为御史大夫,名望功绩尽有,唯缺一死而已。照拂好他的身后事,便足了。”郑太后平静地说道,不因孟瑞图之死而悲。

    孟瑞图求仁得仁,这一死,是全了他的志向,有何惋惜?

    御史台那些年轻的官员们,想必很难忘记他是因何而死、如何而死。紫宸殿那些鲜血,实乃他埋下的生机。

    这生机以国朝为土壤,以时日为雨露,总有勃发撑天的时候。

    只可惜,她看不到了。

    想及此,郑太后眼神暗了暗,脸色看着甚是惨白。

    她这两日已经不再咳了,不用再时时备着帕子来掩血,精神比之前好很多了,说话也极为流畅自然,一身轻松,仿佛回到少年时。

    她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大概,就是这一两日的事情了。

    云端很想说,若非皇上一意孤行坚决要对北宁出兵,孟大人根本就不用死谏,她还想说若不是娘娘病重,皇上断不敢如此放肆妄为。但是……

    她看了看郑太后惨白的面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太医已经说过娘娘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她何苦再说这些,致令娘娘最后都不得安乐?

    然而郑太后却明白她在想什么,想了想,便说道:“对北宁出兵之事,不必担心。哀家死了,出兵便再不能成了。”

    太后宾天,国有重丧。有了这个前提,皇上肯定忌讳,怎么还敢出兵?

    想到这,郑太后竟笑了起来,对云端道:“皇帝必是心有不忿,怨恨哀家死也死得不是时候。哀家活着的时候,害死了他的母妃,还死死压住他,就连哀家死了,也不能令他如愿,呵呵。”

    皇上怨恨,又如何呢?就算皇上再怨恨,碍于母子名分,碍于刀功史笔,也只得生生受着忍着熬着,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

    说到底,她又不是皇上的生身之母,昔日那个少年帝王目光孺慕、一口一个“母后”,也只不过因为她手握着一支暗卫而已。

    母子情分?素来没有那样的东西。

    云端听到她随随便便说出个“死”字,心中有说不出的悲伤,只低低回道:“是的,皇上会怨恨娘娘的。”

    的确,皇上怨恨娘娘,却没有办法对付娘娘。皇上所能做的,就是对付已死了的娘娘,就只能拿皇后的身后名声作贱了。

    一想到暗中听到的那件事,云端心中的悲愤便翻滚不止。娘娘还活着呢,皇上就已经急着给娘娘定谥号了!

    死后才能定谥,皇上这是巴不得娘娘早点死啊。更何况,皇上还为娘娘定了那样的恶谥!

    湣厉太后,云端怎么忍心对郑太后说出这个谥号?

    ……

    ……

    太始楼,乃京兆第一酒楼。这第一,当然是指这酒楼是权贵们最常宴饮的地方,听说皇上白龙鱼服之时,都是在太始楼用膳。

    这会儿是巳时一刻,尚未到开门迎客的时候,太始楼内冷冷清清的,一个伙计端着茶水,恭敬地送进三楼某一个房间。

    房间内,有两个年轻人,俱是衣饰华贵气度不凡。乍一看,他们还极为相似,只是其中一个年长些,而且看起来颇为病弱。

    此时,年纪较轻的人说道:“五叔,刚才侄儿得到消息,道太后的谥号已经定了,是‘湣厉’。”

    这话一落,就听得年长那个嗤笑了一声,道:“祸乱方作、使民悲伤曰愍,暴虐无亲、愎狠无礼曰厉。看来,皇上真是恨极了郑太后,这谥号真够绝的!皇上甚是恶心啊。”

    年轻那人面无表情,只是默默想着:今上虽只有十九岁,虽自太后病重才亲征,但五叔说其恶心……似乎挺恰当的。

    年长的人皱了皱眉头,继续说道:“定谥乃盖棺定论,评价褒贬。自古道谥法无私,意思是不管美谥还是恶谥,都要忠于事实。一国之君如此定谥,实在可笑!”

    “五叔说的是。那么……”年轻的那人回道,似在等着什么话。

    年长的人剃了他一眼,懒懒道:“你觉得我很闲吗?还那么什么?我既知道了这个谥号,便要管一管了。你去找韩曦常吧,告诉他什么叫谥法无私。”

    年轻那人点点头,随即便离开了太始楼。

    当日,礼部尚书韩羲常向至佑帝奏道:“皇上,太后娘娘临朝听政十载,若加‘湣厉’这个恶谥,恐引百官非议,故臣奏请:更换其中一字,改为美谥……”

    韩曦常一力主张至佑帝尽早亲政,这两年甚得恩重。他的奏言,在至佑帝心中颇有份量。

    紫宸殿内一片沉寂,过了许久,才响起帝王清洌的声音:“准!”

    又一日,郑太后还是知道了定谥之事。不过,却不是云端所说,而是坤宁宫中的钱皇后送来了消息。消息道:定谥之事,孩儿正在想办法周全,请母后勿忧。

    至此,郑太后才知道有定谥之事。她将坤宁宫中的消息摊开在云端面前,淡淡说道:“不要再瞒着哀家了。说吧,定谥是怎么回事?”

    云端知道这事再也瞒不住了,便将最新的进展说了出来:“娘娘,皇上令礼部官员上谥,最后为娘娘定了……定了‘厉平’二字。”

    郑太后愕然片刻,才似笑非笑地说道:“哀家还没死呢,皇帝太着急了。不过,这两个字,倒是出乎哀家意料。”

    云端以为她不喜,便立刻说道:“娘娘,皇后娘娘正在努力,定会为娘娘争个美谥!”

    不料,郑太后摇摇头,道:“不必了,这样就可以了。谥法无私,‘厉平’这两个字很好,很好。一恶一美,且美谥在后。皇上到底还念着哀家曾抚养他。”

    云端听了这话,便是一阵沉默。先前那个“湣厉”的谥号,她说不出口了。

    她不知道为何先前的谥号改了一个字,或许就像娘娘说的,皇上到底还念有一丝旧恩吧。

    这样,也好。

    郑太后笑了起来,这一回,是真心实意的笑:“杀戮无辜曰厉,愎狠无礼曰厉;克定祸乱曰平,治而清省曰平。云端,这个谥号,真的很好。”

    她破家灭族杀夫无子,是为厉;她诛四王平动乱稳朝政,当得平。这两个字,恰当地概括了她的一生。

    郑太后想起了她的一生。虽则她的一生才三十年,但其中跌宕起伏之巨大,起承转合之无常,难以述说。

    三十年,时间太长了,她往回看过去的时候,就像隔了一层轻纱,许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但入宫之后的事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

    历尽生关死劫后,她于十九岁入宫,成为开熙帝的继后。第二年,开熙帝崩,她便自称“哀家”了。

    从十九岁到二十岁,短短一年间,她灭了自己所在的郑家,杀了皇贵妃伍氏,最后……杀夫弑君,成为了大宣朝的太后。

    其后,她扶持年仅九岁的至佑帝登位,诛杀起兵谋反的四个亲王,临朝听政,直到如今。

    倏忽,也十年了。

    她这一生,没有太多可悔的,亦没有多少遗憾。血仇已报,亲孝已还,国朝已稳。

    若硬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就只有一个了:恩未全报。遗憾,遗憾她临死之前,没能在老师面前叩头谢师恩。

    老师周游列国,不知如今是在北宁还是在南景。但肯定不会在大宣,若老师在大宣,怎么都会来看她的……

    郑太后从怀中掏出一方白玉小印,交给云端,说道:“哀家去了之后,你将哀家手中那一支暗卫交给老师吧。代哀家跟老师说……算了,不用说什么了。”

    说什么呢?只要将这印交给老师,老师便明了。这一支暗卫,在她弑君之时损了三一,诛四王之时用了三一,对付南景又用了三一。到如今,就只剩下几个人和这方小印了。

    她到底不孝,让老师伤心了。

    说完这些话,郑太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然后几不可闻地道:“云端,哀家不愿意入葬皇陵。哀家……死了也不愿意近着他。”

    他——盈王,太子,先帝。

    听着这些遗言,云端红了眼睛,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拼命地点头。在她的私心里,她也不愿见到娘娘与先帝同葬一穴。

    先帝,太狠了啊!

    当年若不是娘娘机敏,躲过了夺命之劫,随后还进了宫,夺回了那一支暗卫。那么,宾天的人就不是先帝,而是娘娘了。

    这些,即使过去了十年,还历历在目。

    郑太后疲惫地合上了眼。迷迷糊糊间,她仿佛见到当年的盈王朝她微笑而来。那时候他真俊啊,但当时她太年轻了只顾着害羞,还想不到,最俊的人会长着一颗最丑的心。

    所幸,她后来还是想到了,还能进宫挽回那些错误,不枉这一生。

    恍惚间,她似乎见到了他临死之前的挣扎不甘,还听到他边吐血边吼道:“朕已经立你为继后,让你受万人跪拜,你竟还弑君……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啊,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当时她只是瞪大眼静默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心中戾气横生;现在,她心平气静,身后还得了“厉平”二字,已经……满足了。

    郑太后微微笑了起来,觉得身子突然一轻,最后只听到一阵阵隐隐约约的哭声。

    至佑十年末,郑太后宾天,年三十岁。郑太后,讳暄,谥厉平,史称厉平太后。

002章 禹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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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东道,闻州,禹东山。

    往日清幽静寂的山道,今日却十分热闹。一辆辆华贵的马车缓慢在山道上行驶,车夫的吆喝声、马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惊起了山鸟无数。

    禹东山道不陡不阔,平日里马车上下肯定没有问题。但是今日,上山的人实在太多了,马车一辆接着一辆,远远望不到尽头。

    难得的是,尽管马车一辆堵着一辆,山道上却没有多少话语声。偶尔有马车帘子撩开,仆从们探头出来看路况,脸色却没有不耐焦急。

    这样拥堵的情况,他们早就有所了解。就连马车里那些主子,都安安静静地坐着,忍受着马车龟速。

    此时,有三个人正行走在禹东山道上,从这一辆辆几乎停滞的马车旁边经过。

    这三个人,一前两后。走在前面的青年,一身雪青长袍,腰间系着一方墨玉印,脸色略显苍白,似是病弱。

    奇怪的是,他脚步稳稳当当,走山道如履平地,气息都没有什么变化。

    跟在他后面的,是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少年看起来十五六岁,圆脸细目,脸颊处还有两个小漩涡,长相颇具喜感。

    少女的年纪更小一些,十三四岁的模样,柳眉凤眼红唇。虽则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已经是一个小美人了。倘若再大一些,不知会引起多少思慕。

    但这少女,脸上没有蒙着面纱,身后没有跟着婢女,就这么跟随着另外两人走在山道上,旁若无人。

    怎么看,这三个人都有些怪异。

    “我听父亲说,禹东学宫就在禹东山顶。禹东学宫每年开宫门一次,每次择生徒三百。每年这个时候,禹东山都会拥堵几天,马车塞得密密麻麻的像蚂蚁。以往我只当父亲话语夸张,今日上了禹东山,才知道形容贴切。”走在后面的少年说道。

    他们已经走到了半山腰,顺着山道望下去,那一辆辆马车,可不就是密密麻麻的蚂蚁?

    少女也是这样想的,笑眯眯说道:“四哥说的是,幸好五叔带着我们走山道,不然这会还在山下呢。”

    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脚步稍缓,却没停下,回道:“你们父亲说得没错。禹东学宫乃大宣文地,但如今的盛况已不及过往。昔年最盛时,密密麻麻的都是人,而不是马车。”

    少年和少女想象了一下那种情况,山道上密密麻麻都是人、你推我搡迈不得半步,心中不由得有丝庆幸。幸好,现在山道上密密麻麻的不是人。

    青年回过头,仿佛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一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你们以后就知道了。”

    看到这笑容,少年和少女顿觉头皮发麻,便立刻端正了脸色,心头再也不觉得幸运了。

    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们:五叔说这不是什么好事,那就一定不是好事!

    有了这一则,少年和少女便蔫蔫的,觉得山道都难走了许多。过了一会,他们便喘起粗气,额头起了薄薄的汗珠。

    青年停了下来,说道:“在这歇息一下。这里看到牌楼了,很快就到禹东学宫了。”

    少年和少女顺着青年所指的方向,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座牌楼。此牌楼是一座石牌楼,一间二柱,其上匾额,以大篆写着“尊贤”两个字。

    青年指了指匾额,说道:“人君之欲平治天下而垂荣名者,必尊贤而下士。所以禹东学宫第一道牌楼写着两个字,能够在第一道牌楼立这两个字,这是禹东学宫的尊荣和底气。”

    少年和少女稳住自己的气息,一副受教的样子,静静听着青年的话语。

    青年继续说道:“大宣贤才十分,三分归于京兆国子监,三分散于其余九道,再有三分,便聚于禹东学宫。”

    禹东学宫乃国初大贤所创,至今已一百八十余年了。这一百八十年来,禹东学宫随着大宣兴衰而有荣弱,有数不清的贤才能者出自这里。

    到如今,它能得贤才三分,就足以说明其威名和影响。每年学宫招收生徒,都会使得禹东山有这样的盛况。

    河东道,准确地说天下十道,有名望的家族都会送子弟来这里求学。

    更重要的是,禹东学宫还设有女学,招收女生徒。换句话说,只要有才学、有本事的人,不论男女,都能接受禹东学宫的考究,考究通过的,就能接受禹东学宫所有先生的教导。

    “禹东学宫的女学,可不是那么容易进的。禹东学宫每年有生徒三百,能进入女学的不过二十来人。小珠儿,五叔等着你的好消息。”青年笑吟吟地开口。

    青年的笑容甚是可亲,那名唤“小珠儿”的少女已忘记了山道上的蔫蔫,笑着回道:“五叔请放心,我一定能够进去的!”

    随即,小珠儿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容滞了滞,半响才问道:“五叔,听说钱皇后就是出自禹东学宫。如果禹东学宫所教授的东西真的那么厉害,为何钱皇后现在会被打入冷宫?”

    青年微微一晒:“有才而不能用之,所以身陷险地。小珠儿,钱皇后的情况,待你能够进入禹东学宫之后,便要好好想一想了。五叔等着你告诉我答案。”

    小珠儿双脸红扑扑的,用力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少年见他们没有再开口,终于按捺不住,将一直想说的话语急急问了出来:“五叔,适才您说贤才十分,只说了九分,还有一分没说。这最后一分,在哪里?是在皇宫中吗?”

    青年抚了抚腰侧的墨玉印,缓缓开口道:“这最后一分,归于鸿渚韦君相。只可惜,韦君相隐世已十年,至今不知生死。”

    少年忍不住吸了一口气,语气急促地问道:“韦君相……就是厉平太后的老师韦君相吗?祖父经常说的那个韦君相?”

    青年眯了眯眼,继续为这一对族中小孩儿说道:“正是。三年多前,厉平太后宾天,韦君相并没有出现。是以天下人都猜测,这一分贤才已经归天了。”

    传说韦君相手握大宣暗卫,并且将这支暗卫传给了唯一的弟子厉平太后。是以先帝驾崩之后,厉平太后才能诛四王、平南侵。如果韦君相真的如此看重唯一的弟子,那么厉平太后宾天,他不可能不出现。

    如今三年多过去了,韦君相都无半点消息。想及韦君相的年纪,应该七十有余了,就连青年自己也开始猜测,那个经天纬地的韦君相,已经不在人世了。

    想到这里,青年神色颇为黯然。大贤陨落,山河同悲。

    很快,青年便调整了神色,继续往前走去,边说道:“禹东学宫一共有十八道牌楼,这第一道牌楼的背面写着‘大光’,你们谁来说说这‘大光’?”

    少女咬唇看着兄长,圆脸少年上前一步,答道:“《易》曰‘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又曰‘凡益之道,与时偕行’,大光仍是指尊贤明王施德之意……”

    青年双手背在身后,嘴角满意地勾了起来,带着这两个后辈,一步一步朝禹东学宫走去。

    ……

    ……

    与此同时,在山道其中一辆马车上,一个老妇人絮叨着:“衡姐儿,你当真不想入禹东学宫?我们已经上山了,祖母以为你所学了得,可以去试一试……”

    她问话的少女,十三四岁的样子,脸上不施粉黛。即使是在马车昏暗的光线下,乍见到她的面容,仍让人心头一震。

    这少女,太漂亮了!

    这种漂亮,如同昏暗中尚燃着的一丝光亮,只要它存在,旁的一切便黯然失色。

    只是,这个少女的目光太平静,平静到有些空,不知什么能入她眼。

    听了老妇人的话语,少女低声答道:“祖母,我只想陪伴在祖母身侧。我见见适哥儿便下山了。况且我就算去试了,也不见得能够进去。我不想给祖母添麻烦。”

    老妇人默然,知道少女说的是实情。各家权贵姑娘都想进入禹东女学,除了才学外也使尽了其他招数。这当中,主要是比拼家世。

    老妇人想到自家的情况,眉头皱了皱。即使她贵为永宁侯夫人,但若是要让孙女进入禹东女学,还要费一番心力。

    老妇人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三年前将适哥儿送进禹东学宫,祖母的人情已经用尽了,是祖母对不住你。”

    少女想了想,伸手握住老妇人枯瘦的手,平静的眼神多了感激:“祖母切勿如此说,在侯府,最护着衡儿和适哥儿的,便是祖母了。”

    老妇人想了想,还是说道:“你如今出了孝。不能跟着我再长居佛堂了。你若是能够进入禹东女学,祖母便能放心了。你且试一试,凭着才学进入其中,若是不行,便算了。”

    少女知道老妇人的拳拳心意,老妇人执意让她进入禹东女学,无非是想为她争一个安身立命之地,以减少日后婚嫁的阻碍。

    只是,她真的不愿意进入禹东学宫,无论老妇人怎么说,她都拒绝去试这些学宫考究。

    再一次,她坚决回道:“祖母,衡儿真的不愿意入禹东学宫。衡儿只想陪在祖母身边,有祖母,我便足够了。”

    少女说罢,微微低下了头,掩住那倏然一暗的眼神。

    禹东学宫,就算聚天下三分贤才,她都没有想过进入其中。更别说只是禹东女学了。

    原因无他,在她的心中,能够称呼老师的,只能是一个人。

    她此生,不,她的前世今生,老师只有一个,他叫……韦君相。

003章 哀家是郑衡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大宣立国已有一百八十余年,国初封功称世袭罔替的那一批武功勋贵,早就随着漫长的时日而湮灭了。

    如今的永宁侯府,是新封的勋贵,不过历两代而已。郑衡的曾祖郑经,在永隆年间以军功得封永宁侯,封地就在河东道闻州。

    郑经年少成名,乃一世奇才,曾立下军功,又治地有方,封爵“永宁”是实至名归。可惜,郑经死得太早了,只留下懵懂的妻子,及唯一的儿子郑仁,就是如今的永宁侯。

    郑仁膝下有四子。她曾记得,至佑十年初,郑仁往京兆递了请封长子郑旻为世子的请求。当时她还没病得太厉害,看过这个请封奏疏。

    没想到,眼一闭一睁,便已过了三年有余。世子夫人宁氏已经没了,就连其女儿郑衡,也没了。

    半个月前,刚刚出孝的郑衡起了一场高热,竟没能熬过去。因缘巧合继续活着的,是三年多前宾天的郑太后。

    对郑太后来说,时日还停留在至佑十年寒冬,但现在已经是至佑十四年初春了。

    初春时节,是禹东学宫每年一度的开宫日子。郑衡唯一的胞弟郑适,就在禹东学宫求学。所以到了这开宫之日,祖母章氏便带着她来了禹东山。

    “姑娘,马车速度开始快了,看来快到学宫了。”一个杏眼丫鬟这样说道,语气微微兴奋。

    停滞了那么久,马车终于快了。而在丫鬟出声那一瞬间,郑衡的神智便全数回笼了。

    哀家是郑衡,正去禹东学宫,去看望胞弟郑适,无论如何,哀家都不会唤旁人为老师。

    没多久,马车便停了下来。禹东学宫,到了。

    禹东学宫是一片灰黑色的建筑,正门做成了牌楼样式,三间四柱五楼规模,最上面的明楼用一块巨大的石头雕琢而成,中间的匾额写着“禹东学宫”,两边则是“贵士”“进贤”两个匾额。

    “禹东学宫”匾额下面,挂着一副四字联,上书“行中日月,学里乾坤”。这对联,相传乃第一任学宫祭酒言严朴所撰,尽表禹东学宫的精义。

    因是学宫正门,上面并没有并没有饰飞龙舞凤,只有这一个个遒劲的大字,立于其前,便感到凛凛威严扑面而来。

    郑衡曾临朝听政十年,见过京兆最高大秀丽的国子监五牌楼,登过京兆司天监宏伟的摘星楼,但仍被眼前质朴到极致的正门震了震。

    培文进贤之地,她不禁稽首,肃然起敬。

    禹东学宫前,已经聚了不少人。有刚从马车下来的求学子弟或少女,也有从学宫里出来的学子。幸好正门前的空地足够广阔,不然肯定会起乱子。

    随即,郑衡的心思便没在学宫正门,她安静地站在章氏身边,听着一个年轻妇人在说话。

    “老夫人,那么媳妇就先去找逾哥儿了。侯爷特地交代了媳妇,待申正便要与老夫人一同下山。”妇人笑眯眯的说道,微微弯腰。

    这个妇人,长相清婉,年三十许,这是郑衡的二婶谢氏,她的长子郑逾也在禹东学宫,今日便一同上山。

    章氏神色依旧冷淡,只是点了点头,连话都没有说。

    谢氏仿佛没有看到章氏的冷淡,仍是温婉地笑了笑,便带着丫鬟、仆从们往学宫正门走去了。

    从头到尾,她的目光都没有落在郑衡身上,就连她身后的丫鬟仆从,都好像没有看见郑衡似的。

    彻彻底底的漠视,就像行客不会注意到路边尘埃。唔,这种举动真是……粗暴而直接啊。

    郑衡不及想更多,便听得章氏说道:“有些人就是眼盲,别管她们。”

    章氏说得正经又认真,仿佛就在叙述一个简单的事实,但她看向郑衡的眼睛,却满是温和。

    郑衡摇摇头,道:“祖母,我并不在意。”

    一点儿也不在意,谢氏对她来说,就是个陌生人而已。况且本来的郑衡就是个冷淡性子,在原来郑衡的印象中,谢氏的存在不怎么美好。

    那她就更没有在意的必要了。

    章氏想到郑衡在佛堂守孝三年,再想到郑衡不理事的冷然性子,心中知道这个孙女几乎不清楚侯府的情况,便细心提点道:“你二婶是河东大族的嫡女,其父谢惠时是当朝门下侍郎,而且在朝中甚有影响力。你娘亲与谢氏曾有龃龉,离她远一点。”

    郑衡自是乖巧点点头,心中却泛起了层层波澜。谢惠时……四年前她已将其贬黜出京,三年前他还在蜀地任五品职,怎么如今竟成了门下侍郎?!

    门下侍郎,台阁前选,怎么会是谢惠时这个奸邪小人?

    看来,她宾天的这三年间,朝中已巨变!可是……

    郑衡看着自己白皙、没有戴护甲的手,再一次默默念道:“哀家是郑衡,哀家是郑衡。”

    朝中事,与她无关了。

    ……

    禹东学宫占地广阔,从正门行到西门,差不多要半个时辰。很少人愿意走这么长的时间来这里,于是,这里比正门要清静得多。

    况且,西门外还栽着许多银杏树,这些高大的树木几可蔽日,即便是日午,也只漏下一点点阳光,在这个暮春时节便稍显阴冷。

    此时,郑衡与章氏便守候在学宫西门外,等着郑适出来。

    章氏宁愿走那么远路都要择这个清静的地方,必是有些话语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说的。

    这些话语,郑衡隐约知道,但章氏没有说,她便没有问。

    虽则她醒来才半个月、对永宁侯府的情况没有多少了解,但已经觉得永宁侯府是一个浑浊水潭,水深难测。

    三年前,大概是她宾天后没多久,宁氏便过世了。在宁氏过世之后,章氏匆匆将年仅五岁的郑适送出永宁侯府,用尽人情将郑适送进了禹东书院。

    与此同时,章氏以“为母守孝”之名,急令郑衡进入侯府佛堂清修。没多久,章氏便将管家之权移交给儿媳谢氏,同样入佛堂清修。

    不管是求学还是清修,都是匆忙避难之举。当时,侯府究竟出了什么事令得章氏要这么做?

    这些事情,原来的郑衡是不会多想的,但现在的郑衡却不能不想。如今她出孝了,已经能离开佛堂了。但章氏却不能,只是因为要上禹东山,才被永宁侯特许出来。

    这么说,三年前迫令章氏避难的危机,还一直在!

    郑衡的猜测,在见到郑适之后作实。因为从西门中出来的那个小孩儿、她的胞弟,脸上竟然带着青紫,一瘸一瘸地走过来。

    章氏眼眶一红,急匆匆地奔过去,紧紧抓住郑适问道:“适哥儿……怎么……怎么会……”

    章氏的碰触,令郑适忍不住“嗞”地痛呼了一声,但他却露出了笑容,安抚章氏:“祖母,我没事,没伤到筋骨,都好的……”

    郑适越过章氏看到了郑衡,眼神蓦地一亮,声音扬了起来:“姐姐,你也来了!我……我许久没有见到了!”

    小孩儿目光晶亮,眼神孺慕,面容与郑衡甚是相似,就连肤色都和郑衡一样白皙,便使得脸上的青紫更加明显。

    郑衡心中忽而起了一股浓重戾气,不知是身子本身的,还是……作为郑太后的。

    她走上前去,半蹲了下来,看向了郑适的腿,低声问道:“这腿,怎么了?”

    章氏也放开了郑适,紧张地上下摸着他的腿,边问道:“伤着哪里了?怎么会伤着?季庸答应过我,一定会护着你的!他怎么对得住我!”

    郑适止住了章氏的动作,露出了肿胀的脚踝,道:“祖母,季先生出事了!所以……所以没有先生再护着我了。”

    章氏动作一顿,神色惊变,是以没有发觉到郑衡的眼神也闪了闪。

    季庸,出事了?

    (章外:本文中的匾额、楹联及诗词,若没有特别指出,都是我自己写的,此章应有赞,哈哈哈!羞脸~)

004章 姑娘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

    章氏的脸色变了变:“这三个月,祖母不曾收到过禹东学宫的书信!衡姐儿同在佛堂,也不曾收到过书信。”

    郑衡点了点头。在郑适说书信的时候,她就在想可有收过禹东学宫的书信,结果是没有,确定没有。

    郑适的书信,不是没有被学宫管事送出去,就是在永宁侯府被截住了。

    不管是哪种可能,情况都不妙。

    章氏咬了咬牙,毫不犹豫地道:“一定是他!就算谢氏管着侯府,也不敢截我的书信,定是……定是他吩咐的!”

    章氏的表现犹如此,郑适的反应便更加激烈。他猛地站了起来,却牵动了脚踝的伤势,痛得他脸容都扭曲起来,更显得他目光吓人。

    是了,忽略其脸上的青紫,这个便是乖巧温润的如玉少年,此刻眼里满是阴狠恶毒。

    与年龄不符的阴狠恶毒,却又如此真切深沉,犹如实形般这学宫西门外散发开来。

    略思片刻,郑衡伸出手,拍了拍郑适的肩膀,低声唤道:“适哥儿,没事了,没事了……”

    郑适这个模样,与郑衡某段属于郑太后的久远记忆重合。同样是年幼少年,同样有深刻恨意,这些恨意,同样来自家族至亲,同样不堪叙说。

    只是,那段记忆中的少年已经死去了,而眼前的少年还活着。

    稚子何辜,然而托身之家世没得选择,唯有承而受之。是以,郑衡还是伸手去接触这个年幼少年,无言地给予慰藉。

    章氏见到这对姐弟的动作,心中不禁一酸,眼神悲伤而愧疚。这对姐弟有今日苦况,说到底都是因为她年轻时心气太盛,及至中年尚死不低头。不然……不然……

    郑衡又感受到了,章氏身上那浓重到无法忽略的愧疚。在当下,愧疚是没有什么意义的,于是她转移了话题,问道:“适哥儿,你送到侯府的书信直接说了季先生出事?为何如此笃定季先生出事了?”

    从章氏和郑适的话语中可以得知,季庸受章氏所托照顾郑适,章氏脱口而出的那一句“他怎么对得住我”足见两人交情匪浅。但是三个月了,章氏都不知道季庸已离开了书院,这只有两个可能了。

    其一是季庸还好好的、什么也没有发生;其二是季庸真的出事了,而且出事得太急太突然,他没来得及通知章氏。

    郑衡已能想到是后者了,特地询问郑适,只是为了知道更多细节。

    郑适眼中尚有怨恨,声音不觉低了下来:“我当时留了个心眼,没在书信上说季先生的事,而是请祖母送几个花生银裸子来学宫,可是一直没有收到回信。季先生肯定是出事了,我的感觉不会错的!”

    他试图回忆当时的情况,缓慢地说道:“学宫对外说季先生出门游历了,但那一晚季先生神色匆匆语气紊乱,好像遇到了什么紧急事。我越想越担心,第二天一早就偷偷去了季先生住所,可是那里是空的。我只在后面竹林草丛里发现这个……”

    他边说着,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物件,递给章氏:“就是这个……”

    这是半支竹笛,约半寸长,看样子像是被匆匆折断的,缺口参支不齐,笛身处有一些黯淡的红痕。

    郑衡一眼就看出,这些红痕是已经干了的血迹。

    章氏接过这半截竹笛,眉头皱了起来,试图辨认:“这是……季庸的竹笛?”

    闻言,郑衡便感到颇为奇怪。季庸既与章氏交情匪浅,章氏怎么会认不出季庸的竹笛?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她想起来了!

    经史双绝的季庸,是地地道道的音盲,曾闹过“宫商角徵羽缺五音”的笑话,一个对乐音一窍不通的人,他怎么会有竹笛?

    但郑适的笃定和章氏的犹豫,作何解?

    郑衡还没来及想更多,就听到有人爆发出悲伤的呜咽,接着便看到一个身形飞快地从银杏林中冲出来。

    朝郑衡一行人直冲而来。

    章氏立刻挡在郑衡姐弟面前,慈爱的神色猛地变得森冷,大喝道:“是谁?!”

    伴随着章氏的大喝,那个身形顿了顿,下一刻速度却更快了,而且还伴随着急惶的哭喊:“竹笛……给我看看!给我看看!这是季庸的竹笛……”

    听到这些话语,章氏和郑衡都愣了愣。这个人,是冲着章氏手中的竹笛而来的。很明显,来人认出了这支竹笛,知道这支竹笛和季庸的关系。

    可见,这人不仅认识季庸,还对季庸十分熟悉!

    就在章氏这一愣间,那个人已刹住了身形,紧张地、恳求般道:“老夫人,竹笛……请让我看看……”

    一个衣衫褴褛的妇人……不,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姑娘,一个年纪偏大的姑娘。——那种纤细的身形和窄小腰胯,不可能属于一个妇人。

    尽管这姑娘衣衫破败,但脸上却十分干净,看得出是认真拭擦过。

    此刻这姑娘眼中含泪,正一瞬不瞬地看着章氏的手中。——那支竹笛!

    这时,郑衡微微侧身,想看看来人是谁。待看清了这姑娘的面容,她心里倏然一惊,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

    这个姑娘,她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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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丰收的季节到了。

    阿衡:嘿嘿嘿!(目光熠熠地看着大家手中的推荐票)

005章 借势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

    孟瑗曾跟随其祖母安氏来过慈宁宫请安,当时孟瑗跳脱灵动,郑衡对她印象颇深,尽管她现在衣衫褴褛面容也瘦削许多,郑衡还是认得她。

    孟瑗直到十八岁还待字闺中,对外只说身体有恙,以致迟迟未有合适人家。但郑衡知道,这个姑娘矢志不嫁,曾和安氏有过剧烈抗争。

    不然,孟瑞图已官至御史大夫,孙女就算身体有恙,何愁嫁不出?

    孟瑞图死谏之后,她曾交代过云端照拂其身后事。以云端和钱皇后的本事,要保住孟家并不难,她从未想过孟瑞图死后孟家会出事。

    可是……孟瑗变成了这副落难凄凉的样子,艰难来到了河东道。

    这当中,出了什么事?孟家有了什么变故?

    云端呢?钱皇后呢?——郑衡气息微喘,几乎就将这些问话脱出口。

    但是绝对不能。

    永宁侯府的郑衡,绝不会认识宫中的云端姑姑,也不会询问有关钱皇后的情况,就连眼前的孟瑗,她也只能不认识。

    这时,章氏满是戒备地问道:“你是何人?如何认识季庸?”

    季庸身为禹东学宫的先生,誉满河东,寻常人见到他,都得尊一声“季先生”,极少有人会直呼其名讳。

    但章氏听得很清楚,这个姑娘刚才叫喊的是“季庸”。如此直呼其名,又是这个年纪的姑娘,再想到这姑娘知道这竹笛,令章氏想到了一个可能。

    孟瑗已经稍稍冷静,朝章氏躬了躬身,哑声道:“我姓孟,因在家中行四,便称四娘。乃安陆人,我与季庸有婚约,这竹笛……是我的。”

    她说罢,又看向章氏手中的竹笛上,目光眷恋而悲伤。

    季庸祖宅就是在安陆,章氏也知道季庸宣称有未婚妻,但仍是谨慎地问道:“你说你是安陆人,为何来到河东?还是这副样子?”

    听得章氏这么一说,孟四娘便红了眼眶,吐词却很清楚:“约三个月前,我家中来了一伙强盗,父母兄长俱被强盗所杀,只有我自己一个人逃了出来。我赶来河东,就是要投靠季庸的。这竹笛他不会离身的,他……他出了什么事?”

    她虽极力保持平静,但那红了的眼眶、低沉的声音,都在诉说着伤痛事实,让人心生怜悯。

    郑衡记得安氏的确唤孟瑗为四娘,便知道她说父母兄长俱亡必是真的,却不是安陆的孟家,也一定不会是强盗。

    孟瑗所在的京兆孟家,必是出了大变故,所以孟瑗才会落难来到了河东道禹东山。

    不过,季庸只是孟瑞图的门生,何时与孟家有过婚约?这支竹笛真的是她的?

    况且,孟瑗提到了三个月。三个月前,季庸突然离开禹东学宫,孟瑗说家中遭遇强盗。三个月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季庸和孟家都有变故?

    郑衡立在章氏身后,闭口不语。章氏也没有说话,但脸色已经舒缓了不少。

    章氏活到这个岁数,已练就了一双锐眼。眼前孟四娘说的是不是实情、有几分真,她还能看得出来。

    来了强盗杀父母兄长这样的话语,她听过耳就算了,一点儿也不相信。但她相信,这个孟四娘的确与季庸有关系。

    郑适到底年幼,听到孟四娘这么说,他便小声对章氏道:“祖母,季先生虽不会音律,但这竹笛的确一直藏于袖中,我见过许多次。”

    章氏还是没有说话,孟四娘已补充道:“老夫人,这竹笛真的是我的。您若不信,可顺着笛孔拆了,与笛孔相对的地方,必有一个‘孟’字。”

    笛子若是拆了,便没有用了。藏于笛子里面的“孟”字,应没有人知道。

    章氏却没有将竹笛拆了,而是递给了孟四娘,道:“这既然是你的笛子,便还与你吧。至于季庸,三个月前已离开了禹东学宫。”

    孟瑗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竹笛,脸上闪过种种表情,有珍惜、有伤感、有茫然。她大概不会想到,季庸并没有在禹东学宫。

    章氏将竹笛还给孟瑗,态度已很清楚:她相信孟瑗的确与季庸有关系,但就仅此了,她不打算再与这个姑娘有何交集。

    她正想让这个姑娘离开,却感到背后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是郑衡。

    郑衡上前,附在章氏耳边道:“祖母,如今季先生出了事,这姑娘既是季先生的未婚妻,又身在难中。我们不如将她接回府吧?”

    孟瑗现在这副样子,明显遭受了许多难事,章氏对孟瑗有戒备,但郑衡却没有。她既已认出了孟瑗,就不可能袖手旁观了。

    孟瑞图以死明志,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后人遭难。

    更重要的是,她想知道孟家出了什么变故,她想知道云端和钱皇后如何了。

    孟瑗的经历,就是她知道这些情况的最好途径。

    郑衡的话语,郑适也听到了,他看向孟瑗的目光流露出一丝不忍,赞同道:“祖母,孙儿在禹东学宫,多亏季先生护着。现在……”

    这个八岁的孩子,即使经历了许多事情,眼中也有怨恨恶毒,说到底,还是心存仁厚。

    章氏听了这对姐弟的请求,一阵默然。随即,露出了慈爱的笑容,道:“好的,就照衡姐儿说的做。”

    也罢,这个孟姑娘看起来无处容身。若她真的是季庸的未婚妻,那么便当报了季庸相护之恩。

    若这个姑娘存有歹心……

    章氏眉眼冷了下来。虽则她幽居佛堂,但她堂堂一个侯夫人,也断不会让一个小丫头玩弄于指间!

    孟瑗很快就被那个杏眼丫鬟带走了,这是章氏吩咐的。——孟瑗衣衫破烂,会更引人注目,总得先去装扮一番。

    孟瑗离开之后,有关季庸的事情便暂且揭过去了,章氏才能问起郑适的脚伤:“适哥儿,这伤是怎么回事?你这三个月来一直如此?”

    想到这三个月来,郑适每天都在挨打,章氏就有说不出的心痛,眉梢冷意更甚。

    就连郑衡,都紧抿嘴唇,一脸严肃。

    郑适忙解释道:“祖母,不是的。季先生离开之后,我便想办法闹事,让先生们注意到我。本来一直都好,但五天前,就有人对我拳脚相加,说我得罪了人,还扬言……要让我横着出禹东学宫。”

    横着出禹东学宫,这是有人要郑适性命!

    章氏气得直哆嗦:“我知道你得罪了谁。无非就是那几个人!他们已经害死了你们母亲,如今还要来加害你。没想到,他们如此胆大包天,就连禹东学宫这里也敢动手,当学宫祭酒和七十先生是死的吗?!”

    郑衡出声道:“祖母,禹东学宫有学子上千,学子之间的打闹,甚至不会传到先生的耳中。更何况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学子,就更好下手了。”

    郑衡猜想,当初章氏将郑适送到禹东学宫,就是看中禹东学宫乃文地,并且人多。只是物有两级,人多固然可以成为屏障,但更是下黑手的好机会。

    “学宫祭酒慈仁为怀,断不会任学宫发生这样的事。适哥儿,祖母带你去找学宫祭酒,必定为你争一份庇护!”章氏冷然道。

    郑适表情十分为难,说道:“祖母,其实我见过祭酒大人,大人也吩咐过先生们看顾我,不允许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但是……”

    但是禹东学宫有上千学子,七十先生哪里看顾得过来?况且,在偌大的学宫,想要一个人不明不白地死去,有数不清的办法。

    这些,章氏怎么会不明白?但她现在势微,尚不能带郑适回侯府,除了去求学宫祭酒护佑,还能怎么办?

    郑衡却觉得,就算去学宫祭酒面前讨公道,也不能改变适哥儿的现状,只怕他们一下山,适哥儿还是会继续受欺负。

    除非,适哥儿时刻跟在学宫祭酒跟前,让人不敢招惹。如此……就只有入明伦堂了!

    想及此,郑衡便问道:“祖母,祭酒大人是谁呢?祖母认识他吗?”

    章氏仍在想办法,回答郑衡的,是郑适:“就是周典大人,我跟姐姐说过的,姐姐许是忘记了。”

    学宫祭酒仍是周典就好,如果是周典,那么她就有办法让适哥儿进入明伦堂了。——周典那不为人知的嗜好,她还记得十分清楚。

    郑衡点点头,柔声道:“姐姐的确一时忘记了,现在适哥儿说起了,我倒想起娘亲曾说过这周祭酒了。”

    章氏看向了郑衡,心想道宁氏还提及过学宫祭酒?宁氏是怎么说的?

    ……

    半响后,郑适苦着脸道:“姐姐,母亲真是这么说的吗?这样会得祭酒大人青眼,真的能进明伦堂?”

    郑衡一脸笃定回道:“当然,姐姐怎会骗你呢?肯定有用。不过,这样的话祖母得避一避才是。”

    姐弟两人看向章氏,等待章氏的回答。

    章氏神色有些异样,顿了顿才回道:“我在马车上等你们,不管事成不成,你们等会儿都来马车。”

    想到待会祭酒大人可能会遇到的画面,章氏还真是不忍看……

    事情既定,郑衡祖孙三人便离开了学宫西门,往学宫正门而去。

    他们并不知道,在他们离开西门后,从银杏树后面闪出了一个人。

    学宫西门那片银杏树,除了藏着孟瑗之外,竟还有另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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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章 好戏

    天才壹秒記住『xzmao qu 】但此刻对郑衡、郑适两姐弟来说,明伦堂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学宫祭酒周典所住的地方。

    只要待在周典所在的地方,换句话说只要被周典收为亲传弟子,那么郑适就安全了。

    郑适年仅八岁,即使在禹东学宫求学了三年,也多为避难而已,所学的东西必定比不上年长的学子们,凭借才学赋能被周典选中的机会……等于零。

    于是,只能独辟蹊径了。

    许是郑衡的目光太笃定,又许是郑适在学宫尝尽了冷暖,他按着受伤的那条腿,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因学宫每年讲学一次,周典所说的基本都是发凡要义,并没有太深入。很快,他的讲学便完了,而对于他来说,每年一次的“亮相”任务便完成了。

    接下来,便是禹东先生与各家学子长辈叙人情的时间了,周典正想离开这里,忽然听到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哭嚎。

    “儿啊!儿啊!”有人这样哭嚎道,声音又尖又高,简直像扯破喉咙似的。

    在这寂静严肃的人群中,这样的哭嚎就像平地响起惊雷,震得所有人都心颤起来。

    那哭嚎仍在继续:“儿啊!儿啊!昔日你负气离家,为父苦寻你数十载,你怎连老人也不认!儿啊,儿啊……”

    所有人都被哭嚎震住了,他们看向中间那个哭嚎捶地、一脸青紫的少年,不知该怎样反应。

    这是什么情况?

    周典身子僵了僵,嘴角忍不住抽搐几下,严肃凌厉的眼神奇异地柔和了下来。

    下一刻,他的嘴角勾了起来,目光熠熠地看着那个哭嚎的少年。

    他实在……太喜欢听这一折《慈父训子》的哭戏了!尤其是这种发乎内心哭嚎的,真真是让人闻之落泪听之感慨!

    就算是在学宫正门外,他都没法按捺住自己兴奋的心情,不由自主地朝那个少年走去。

    那个少年继续在哭吼道:“儿啊,儿啊!今日为父要训你了,今日为父要训你了……”

    然后,这少年反反复复哭嚎的就是这么一句。没办法啊,他姐姐郑衡就教了他这几句话!

    他闭上眼睛一心一意地吼着,试图让自己忘记这是在禹东学宫,忘记还有这么多人在这里。

    直到……

    他感到有人站在他面前,他才睁开眼,停止了哭嚎。——其实喉咙干涩得也快嚎不出来了。

    他睁眼见到的,便是笑眯眯的祭酒大人。又矮又圆的祭酒大人,笑得像个弥勒佛的,正在问他:“你缘何唱这些?”

    看到祭酒大人温柔得如同收回了数十万贯钱,郑适这才真正信了郑衡的话语。

    原来,姐姐说得没有错,只要当众这样哭嚎,就会引起祭酒大人注意。

    不过,看起来如此正经严肃的祭酒大人,为何会有这样的嗜好呢。姐姐所说的《慈父训子》又是什么东西?

    而周典则这样想道:是啊,这么小的一个少年,为何会唱这折哭戏呢?为何会知道我喜欢这折哭戏呢?如此一来,就有些意思了。

    这样想着,周典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说道:“你姓甚名谁?为何会在此哭嚎?”

    郑适努力稳住自己心神,按照郑衡所教的答道:“学生郑适见过祭酒大人。学生只是想起了去世的母亲,一时心伤才不能自控,请大人原谅……”

    听到这些话,周典的眼睛眯得更细,提高了声音道:“郑适……我记得季庸曾提过你,说你年纪虽小却十分好学,心志又坚定。正巧,我身边还缺了一个弟子,明日你便跟随我入明伦堂吧。”

    听到这话,郑适猛地瞪大了眼睛,湿濡双眼满是惊愕。他此番在学宫门口的举动,为的就是进入明伦堂,他原本还想着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

    祭酒大人真的当众让我入明伦堂了,就像姐姐说的那样!

    郑适不自觉地看向人群中的郑衡,在看到郑衡的微笑后,他才移回目光,激动地对周典说道:“学生谢过大人,感激不已……”

    周典顺着郑适的目光看过去,却只见到一个眉眼低垂的姑娘。这姑娘,长得太漂亮了些,然而,周典所关注的,从来就不是相貌。

    周典目光带着探究,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周围的人这时才反应过来,不禁倒抽了一口气,又羡又嫉地看着郑适。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得到了学宫祭酒的青眼,竟然能够待在明伦堂!

    这……这真的太走运了。为何,这个人不是自己?要是知道在学宫门口哭几嗓子就能被祭酒大人收为弟子,那么他们一定会豁出去的!

    可惜,世上没有早知道。不管他们再羡慕嫉妒恨,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出现,肠子都悔青了。

    人群中,谢氏死死地盯着郑适,目光就像淬了毒一样。刚才郑适当众哭嚎时,她心内窃喜等着看好戏,不想,这个一瘸一瘸的郑适,竟然会被学宫祭酒收为弟子。

    怎么会这样?这怎么可以?若是郑适成为周典的弟子,永宁侯府便不可能再出一个祭酒弟子了,那么逾儿怎么办?

    她绞着帕子,咬牙轻声对身边人吩咐了几句,然后目光看向禹东先生所在的位置,轻轻摇了摇头。

    就在郑适准备退出中间的时候,人群中突然起了喧哗的声音,不满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小孩儿,凭什么能待在明伦堂?明伦堂择贤才,怎么能这么儿戏?大人,学生不服!”

    说这话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士子,看着文质彬彬,然而眼中满是桀骜,看向郑适的目光还带着浓浓讥诮。

    此人名唤王希朝,在禹东学宫中尚算有名,不少人都知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成为周典的亲传弟子。如今周典却儿戏地收了一名小弟子,他简直红了眼睛。

    所幸他尚有一丝理智,并不质疑周典收徒,而是扣住了明伦堂的择贤,让人一时无话可说。

    郑适一下子涨红了脸,无措地站在周典身侧,身子不禁瑟缩起来,目光甚是羞愧。是,就连他自己都隐隐觉得,以这样的方法入明伦堂并非正途。

    周典只是看着郑适,并没有出言。

    这时,围绕在王希朝身边的人,便有恃无恐地大声嘲讽起来。

    “哈,卖母之丧,当众哭嚎,竟也入明伦堂!”

    “听说还刚刚出孝呢!如此孝子,还哀哭‘儿啊’‘儿啊’……”

    嘲讽声此起彼伏,渐渐越来越多。

    郑适慢慢挺直了背脊,脸色仍是涨红着,但眼中的羞愧已经变成了深深的怒火,双拳也握了起来,就像随时准备冲上前与人拼命一样。

    但他没来得冲出去,最先有动的,是他的姐姐郑衡。

    (《慈父训子》,纯粹因为tw有感,化在这一章情节,望大家见谅~)

007章 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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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衡在让郑适当众唱《慈父训子》这一折哭戏时,就已经有了一个打算。

    她原是想利用《慈父训子》来吸引周典,令周典将郑适放在身边考究。毕竟,这世上会唱这折哭戏的人并不多,知道周典特别喜欢这几句的人就更加少。

    正如她所料,周典将郑适收在了身边。周典真正感兴趣的不是郑适,也不是这一折哭戏,而是好奇有人会知道他的嗜好。

    她这个打算,在看到郑适受侮而周典沉默之后有所改变。看来,仅仅是引起周典的好奇还不够。

    那么,就增加一点份量吧,让周典不得不护着郑适!顺便让这些禹东学子们知道何谓至亲不可辱!

    她快步走至郑适跟前,微微仰头看着那个一脸桀骜的学子,冷声问道:“然则,学兄要怎样才服?”

    她长得太漂亮,扬起来脸白皙晶莹,眉眼带着冷意就如那隔着云端的美人,令得王希朝一下子就愣住了,呆呆问道:“姑娘你说什么?什么服?”

    原来是个书呆子,怪不得会被人当枪使。那么,围绕在此人身边那些口出恶言的学子,都是受谁指使?

    郑衡的目光缓缓左移,看向了人群中的谢氏。——不管是身为郑太后,还是成为如今的郑衡,她对旁人的恶意都是敏锐至极。这一次,还是谢氏?

    郑衡忽而嫣然一笑,放缓了声音再次问道:“既然学兄不服郑适入明伦堂,那么要怎样才服?”

    她这一笑,如同拨开了笼罩在身上的密云,似将七彩光芒都聚至面前,令王希朝目眩耳迷,仍懵懵地说道:“怎样才服?”

    “轰!”的一声响,围观的人群都忍不住大笑起来。王希朝太呆了,他先前有多桀骜,如今就有多喜感。

    就连周典都眯起了眼睛,一副看好戏的样。只不过,他的目光只落在郑衡身上,带着审视。

    又是这个漂亮姑娘……

    王希朝的脸渐渐胀红,他还没有说话,他周围的那些学子便嚷嚷道;“你是谁?郑适入明伦堂与你何干?我们就是不服,不服郑适入明伦堂!”

    “对!对,我们怎么都不服!”

    郑衡听着这些叫嚣,离郑适更近了一些,沉声回道:“我是郑适的姐姐。诸位学兄既说我胞弟是卖母之丧,我便万万不能忍。那么如何,才能令诸位口服心服?”

    王希朝已经回过神来了,却闭口不语。他是不服郑适这样儿戏被祭酒收为弟子,但对着这样一位漂亮姑娘,说什么都觉得不甚合适。

    郑适挺着背,眼眶微红,唤道:“姐姐……祭酒大人既让我入明伦堂,自是有他的考量。大人,您说是吗?”

    他强自镇定地看向周典,等待着其回答。

    是,他是觉得凭借哭戏入明伦堂不是正途,但是只有如明伦堂他才能活着,而且姐姐为了他挺身而出,他怎么能一味躲在姐姐身后?

    他年纪太小所学太少,就只能借助周典的势了。

    听了他这些话,周典终于将目光放在他身上,目光有了一丝满意。这少年,是在逼着他当众表态啊。只不过,他一直在沉默,这少年还看不出来为何吗?

    于是,周典回复了平时那副严肃的面容,说道:“我的确有考量。只是,诸位生徒说的也没有错,明伦堂的确是择贤才,你年纪太小,倒是有些难办……”

    郑适听不明白祭酒大人的话语,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就连王希朝及那一众学子,也疑惑不解。大人这番话语,到底是在维护郑适呢?还是想让郑适当箭靶子呢?

    郑衡知道周典是什么意思,从周典最初沉默到现在开口,所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

    这位看似严肃的祭酒大人,果然如老师所说的那样,甚是恶趣味。因为不甘因一折哭戏被自己姐弟设计,所以这位大人马上就将回一军。

    无非,是要让自己姐弟明白:他固然是将郑适收入明伦堂,但他们也要付出一些代价才行。郑衡相信周典最后必是施恩一番,让自己姐弟感激涕零。

    这样的心术,在她还是郑太后时都用腻了。

    这会儿,她偏偏不想让周典如愿。她郑衡,还真要设计周典到底了!

    她笑了笑,朝周典躬身道:“大人,我听闻禹东学宫有经、书、算、兵、杂、女这六学。既然诸位学兄道明伦堂择贤才,那么我们就来比试比试这六学好了。若我们赢了,想必学兄们再不会‘不服’了吧?”

    她的话才落下,郑适便心里一紧,急声道:“姐姐……”

    他想说他肯定比不过这些学兄们,他想说不如就这样算了,但是郑衡回头朝他笑,目光温暖柔和,就像母亲还在世时一样,顿时令他喉咙一塞,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少年那种拗劲头便上来了,心想就迎难而上,就算输了也对得起姐姐这番维护了。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姐姐根本没打算让他比试。

    他听到郑衡这样说道:“舍弟腿脚受伤,刚才又哭嚎了一场,身体已极为不适。加上年幼,我便代舍弟与学兄比试,想必学兄不会介意吧?”

    郑适微张着嘴巴,已说不出话来了。围观的人从窃窃私语变成了大声讨论。他们没有听错吧?这个姑娘如此大言不惭,竟然要与禹东学子斗六学?

    哈哈,这是笑死人!一个闺阁姑娘,竟然要与禹东学子比试六学?

    这是自找辱受,怨不得旁人了!

    大家像是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忍不住笑了出来。就连人群中的谢氏,也满意地顺了顺帕子。她知道宁氏所出的儿女甚是聪慧,但是一个闺阁姑娘,懂什么六学?

    况且,教导郑衡的女师早已病逝,这三年来郑衡都是敲经念佛,就连蒙学书籍都没怎么拿,遑论经、书、算、兵、杂、女这六学?

    她就等着看永宁侯府的大姑娘怎么出丑吧。

    郑衡仿佛没有听到这一阵阵轰隆嘲笑声,仍是柔和地看着郑适,等待着周典及对面王希朝的回答。

    周典没有笑,仿佛别人欠了他数十万贯钱一样,严肃地打量着郑衡,一时没有作答。

    王希朝反而皱皱眉,拒绝道:“不可,姑娘非禹东学生,即使在下赢了,也胜之不武。”

    他的确是不忿不服,但与一个姑娘比试,而且这个姑娘年纪比他还小,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情。

    不管周围的人如何起哄怂恿,他还是摇摇头,只是摇摇头:“我心中不服,但不会与姑娘比试……”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有一个大嗓门说道:“既然不服,那就比试吧!横竖学宫还有女学,女学的学生不是也曾和你们切磋相长吗?”

    听到这把大嗓门,周典只想一手抚额。窦融这货又来凑热闹了,他差点忘了,窦融今日也在学宫的……

    郑衡顺着这声音看过去,便看到一个又高又瘦的老者迅速跑来,像赶什么热闹似的。

    这个老者,她不认得。不过,又高又瘦又大嗓门,不会是那个人吧?

    果然,她听得那些学子恭敬地唤道:“学生见过窦首座。”

    窦先生,果然是窦融,难怪她不认得,窦融前世不曾入过京兆,过去她认为书画对治国无益,也不曾令暗卫描了他画像。

    号称书画双绝的窦融,是禹东学宫书学的首座,但郑衡印象最深的,是窦融最好凑热闹的性子。

    据闻,禹东学宫哪里有热闹,哪里就有窦融。现在看来,传言非虚。

    这时,周典说话了:“既然窦先生说比试,那么我看也可。禹东学宫一向信奉学无达境,就当作是生徒之间的切磋吧。依我看,就让女学的学生与郑姑娘比试吧。”

    周典的做法,看似最公允,实则里面有不少门道。

    须知,禹东女学的学生,都非泛泛之辈,就连当朝钱皇后都出自禹东女学。一个普通闺阁姑娘,又怎么比得上禹东女学的人?

    但奇怪的是,周围竟然没有人有异议。毕竟,这件事情需要有一个结果,周典的说法,就是相对合适的了。

    况且,人都是趋利避害的,没有人愿意为了一对姐弟而质疑祭酒大人,或……质疑禹东学宫。

    窦融的大嗓门又响了起来:“如此甚好!既然是比试,那就比试最基础的诗书吧。我知道女学有一位学生于其上相当了得,姓甚名谁来着?好像叫贺……贺……对,叫贺德!就让她们来比试吧!”

    人群又再喧闹起来,不过,这一会是因为名叫贺德的姑娘。窦融身为书学首座,公开赞扬一个姑娘“相当了得”,那么这个姑娘就真的是相当了不起了!

    郑适的脸慢慢变白了,贺德这个名字,在禹东学宫实在太出名了,郑适听得实在太多了。郑适相信,禹东学宫就没有几个生徒没听过这个名字的。

    他下意识往前靠着郑衡,低声说道:“姐姐这……这个贺德,就是那个贺家的……”

008章 双姝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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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必要说更多的,比试便能见真章了。

    她虽认为诗书是微末小道,但她的老师韦君相却不是这么认为。是以,诗书嘛,她也能拿得出手的。

    郑适的呼吸一下子就变粗了,他双手握拳,掌心再次出汗,紧张的!

    在周典点头之后,窦融便兴致勃勃地出题了:“这样吧,我作画一幅,你们为画题诗,限半柱香之内。可否?”

    郑衡与贺德都点了点头,表示俱可。

    随即,生徒们便拿来纸笔墨,在周典的示意下,那些围观的人群、包括先前起哄的那些生徒都隔了开去。

    周典原是想着,这些人会影响这两个姑娘的发挥,同时还担心这郑姑娘输得太难看,到时候事情就不好收尾了。说到底,他只想为难一下这对姐弟,最后还是会将郑适收入明伦堂的。

    毕竟,他还想从郑适身上知道《慈父训子》的实情。——事后,周典一千零一次庆幸这时将人群隔了开去,不然他肯定想哭。

    这时,窦融“唰唰唰”地在画纸上飞速行走几笔,然后止住了笔墨,道:“画好了,你们且来看看吧。”

    围观的人群佩服地看着窦融,禹东学子们则是满脸崇敬。好像才一下子而已,没想到窦首座这么快就完成画作了,只可惜隔得太远看不清楚画的是什么,但想必一定是不凡大作。

    毕竟,窦首座是书画双绝,又以画风奇特而著称,就算是考究之作,也绝不简单。

    郑衡也是这么想的,直到,她看到了窦融的大作……

    只见偌大的画纸之上,寥寥两三笔勾出一间极小的茅草屋,然后,便全是一点点的黑色墨点,全是!

    这是什么东西?看样子,这些墨点是雨?这就是书画双绝的窦融所画的非凡大作?

    郑衡眉角抽了抽,不由得看向了那位贺德姑娘。只见贺德姑娘神情有些呆滞。显然,贺德也没有想到会看到这样一幅画。

    全是墨点,题画诗怎么作?

    见这两个人都没有动,窦融“哈哈”地笑了起来,好心提醒道:“半柱香,很快就过了,你们抓紧时间!”

    听到这大嗓门,郑衡才回过神来,她提起了笔,却迟迟没有落墨。

    而在她的对面,贺德露出了从容的笑意,一首轻挽着袖子,一手拿起笔点了点墨,然后低头写了起来。

    贺德最擅长的,不是时下姑娘最流行的簪花小楷,而是流水行书,故而书写的速度比小楷要快很多。不过是片刻的时间,她便已经题完诗了。

    贺德露出了满意的笑容,然后放下了笔。她下意识地看向郑衡,然后笑容顿了顿:没想到,姑姑那个继女竟然也收笔了!

    两人的速度几乎一样,那就说明两人的才思敏捷不相上下。原本贺德还想以此速度压郑衡一头,不想却没有成。

    贺德压住了那一丝丝不快,然后恭敬地立在一旁,等待着周典和窦融的点评。

    周典和窦融最先看的,是贺德的题画诗。这一场比试孰输孰赢,他们心中已然有数,先看贺德的题画诗,只是为了给出更恰当的评语而已。

    只见贺德这样题诗:“闲云生夜雨,静夜空星辰,只恐春光去,年年不等人。”

    夜雨春光,倒也能和这茅屋、墨点应和,题诗一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写就,尚可。独特在于其上的字,秾纤间出如行云流水,没有一般闺阁女子的柔情婉媚,却隐隐有一股阳刚英气。

    窦融“哈哈”大笑,满意说道:“不错,不错,很不错!诗书果然了得!”

    就连周典也点点头,目光带着赞许:禹东女学有名的学生,的确很不错。

    听到这些赞许,贺德自矜地笑了笑,微微弯腰谢过先生们的肯定,然后说道:“学生一直记得窦首座的提醒,是以仓促了。”

    窦首座的提醒,无非再一次说没有尽全力而已。——至于她用了几分功力,大概就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听了贺德这番话语,周典与窦融再次点点头,心想这生徒怀才而不骄,还如此谦虚,更是难得。

    带着对贺德的满意,窦融来到了郑衡跟前。待他看清楚郑衡的题画诗,整个人都呆住了,喃喃道:“这……怎么会?怎么会?”

    他立刻看向周典,然后发现周典脸色微变。所以,他不是眼花,而是真的见到了这样的字?可是,这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怎么会写这样的字?

    贺德看着窦融和周典的脸色,心中涌起了一股不安。祭酒大人和窦首座,为何会这样表情?那个继女的题画诗,是好还是不好?

    (贺德这首烂大街的诗,当然是我写的。请大家轻拍,求推荐求推荐!快跪了,排名一直上不去……)

009章 惊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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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周典和窦融外,还有郑适看见了郑衡的题画诗。

    他见到郑衡这样写着:“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旧是山河。横流乱世滂沱雨,留得千秋细揣摩。”

    他年纪小,乍看到这首题画诗,只觉得写得很好,姐姐的字也很好看。但好在哪里、如何好看,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但周典是学宫祭酒,窦融是书学首座,过他们双眼的诗书不知凡几,是好是劣、好劣在哪里,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了。

    这首题画诗,竟然让他们如在狂风骤雨间行走,感觉泼天雨势击打而来,然后风雨苍茫中见到江山倾覆,最后才有一种乾坤有定的风平浪静。

    这哪里是题茅屋雨夜,分明是写山河千秋!

    诗意犹如此,书就更加惊世不凡。那一手字,非草非楷,却又不是流水行书,这是难以形容的、带着雷霆万钧气势的……鸿渚体!

    这种气势磅礴的书法,周典和窦融都曾见过,这就是由鸿渚韦君相所独创的书法,名唤鸿渚体!

    大宣朝见过鸿渚体的人很少,会写鸿渚体的人就更少。除了韦君相本人外,据闻就只有厉平太后深得鸿渚真昧。此外……便没有了。

    在厉平太后宾天、韦君相不知所踪后,周典和窦融便以为再也见不到那惊世横绝的书法了。

    不想,在这一场凑热闹的比试中,他们竟然看到了鸿渚体、几乎失传了的鸿渚体!

    细看来,那笔法遒劲,然在几处勾折处,现出力不从心的凝涩感。想来,是因为十三四岁的年纪,腕力尚有所不逮。

    同样是阳刚英气,贺德那一手字就若涓涓细流,而郑衡这一手则是滔滔大海。

    这么一比较,无论是诗还是书,高下立见。

    然而,这个郑家姑娘,为何懂得鸿渚体呢?为何会在此时展露鸿渚体呢?——周典和窦融带着满腹惊疑,久久沉默。

    就在贺德心生不安的时候,窦融“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响彻人群:“大善!大善!好一句‘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旧是山河’,好一句‘横流乱世滂沱雨,留得千秋细揣摩。’,这一番比试,是郑姑娘胜了!”

    周典已伸手去卷起郑衡的题画诗,边补充道:“是的,郑姑娘才学卓绝,赢了比试。”

    他们的话刚落,郑适就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兴奋得话都说不出来。

    贺德踉跄了几步,脸色一阵发白,身子几乎要发抖。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旧是山河……这一首诗,她万万比不上。但是,她没有看见郑衡的字,她不相信,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一手流水行书,竟然输了!

    她不相信,也无法接受!

    她半垂着眉眼,强自镇定道:“学生相信大人、首座的判断,学生没用尽全力,所以输了。请让学生一观郑姑娘的题画诗,以知不足。”

    窦融皱皱眉头,大声道:“你就算用尽全力,也是输的。不过输了也没有关系,你那一手流书行书还是相当不错。”

    贺德没想到窦融会当众说这样的话,脸色顿时羞愧得通红。这种安慰,就是在明晃晃地打脸!她活到现在,还没有这么丢脸过!

    就算用尽全力,也是输,那个继女的题画诗真的那么好?好到窦首座竟然踩着自己的脸皮来抬举那个继女?

    她心中满是不忿,忍不住恶狠狠地盯了郑衡一眼,随即又飞快地掩饰过去。

    无论贺德在比试前说得多么漂亮,无论她准备了多少条后路,但有一个道理,将她所有的粉饰都碾成了渣渣。

    这个道理,就是一力降十会!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再多的花言巧语都没有用,就算贺德用尽全力,也赢不了郑衡。

    这点,郑衡自己知道,周典和窦融更知道。

    不知道的,只是围观的人群罢了。所以他们看见贺德惨白垂泪的时候,忍不住同情起来。

    名满禹东学宫的贺德姑娘,怎么会输呢?这当中有没有什么猫腻?

    这样的质疑,他们当然不敢在周典和窦融面前说出来。唯有将厌恶惊愕的目光投向了郑衡姐弟,那些跟随贺德而来的姑娘们眼睛都要冒火,周围开始窃窃私语。

    许是因为这些声音,贺德觉心中多了丝底气,再次开口道:“可是……”

    周典已经将郑衡的题诗卷好了,打断了她的话:“好了,这一场比试输赢已定。郑姑娘代胞弟比试,如今赢了,那么先前我的话语便作数。你们随我来明伦堂!”

    他最后一句话是对郑衡和郑适说的。说罢,他便带着那首题画诗快步离开,压根就没有打算当众展示郑衡的鸿渚体。

    大嗓门窦融跟在周典后面离开,也说了一句:“郑家姐弟,跟我来吧。”

    他们现在一心在鸿渚体上,根本就没空理会贺德和围观的人群。如此一来,围观的人群就更加存疑了,那些年轻躁动的学子们,甚至迫不及待想安慰贺德。

    人群中的谢氏,快要将帕子都绞碎了。这一切完全出乎她意料,她等来的不是郑衡丢脸,而是郑衡挣了天大的脸面!

    得禹东学宫的祭酒及首座如此称赞,她简直不敢想象郑衡以后会有的造化。

    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目光越过郑衡姐弟,往禹东先生那里投去,却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已经离开了。

    这一下,她几乎咬碎了满口银牙。

    郑衡带着懵懂的郑适,稳稳当当地跟在周典和窦融后面,仿佛没有看见周围不断射过来的眼刀眼箭。她心中冷静所思的,是等会在明伦堂如何应答。

    她在此时露出这一手,不仅是为赢了贺德,也不仅是为了让郑适入明伦堂,她更要……让周典、窦融这样的人知道她会鸿渚体!

    鸿渚体,惊世横绝,所关联的就是老师。当今大宣朝,会鸿渚体的就只有老师和她而已,在学宫西门的时候,她就有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借助禹东学宫找到老师!

    现在她变成了郑衡、身在闺阁之中,若要凭借己力找到老师、接触云端等人,那几乎不可能。

    那么,就只好等老师来找她了。

    经过禹东学宫、经过周典等人的眼,鸿渚体这个线索一定会传出去、却又相对隐蔽,不会为她带来杀身危机。

    《慈父训子》、鸿渚体,经由这两事,她相信已经足够份量得到禹东学宫庇护了。——不管是她,还是适哥儿。

    明伦堂位于禹东学宫正北方向,中间有广阔的空地,其上立着一个个石墩子,这就是上千禹东学生读书、听学的地方。

    不过,明伦堂并不常用,皆因禹东学宫每学皆有专门的读书、弘道场所。大多情况下,明伦堂十分清静,郑衡与郑适踏进这里的时候,只见到两三个学兄。

    他们跟着周典和窦融,径直来到了明伦堂左侧的一间书库。与一般书库不同的是,这里有几组案桌,上面还散着一些纸张。

    看样子,这书库是周典平日里读书的地方。更多的,郑衡便来不及想了,因她看见周典神情严肃地展开了她的题画诗。

    纸张尚未完全摊开,窦融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姑娘与韦君相是何关系?他现在身在何处?”

    周典没有说话,只是目光锐利地看着郑衡,等待她的回答。

    郑适根本就没听明白窦融的话语,郑衡则是一脸茫然道:“首座说的是什么?谁是韦君相?”

    她目光懵懂而清澈,完全没有半分闪烁躲避,好像真的不知道谁韦君相。

    “……”窦融声音滞了滞,狐疑地看着郑衡,不怎么相信她的话语。她明明都写出鸿渚体了,会不知道韦君相是谁?

    周典忽而笑了起来,慈眉善目的让人心生亲近,他缓声道:“就是教你这种书法的人,是谁?”

    郑衡恍然大悟,答道:“哦,原来首座问的是这个。教我这种书法的人,是张娘子。我觉得这书法很好,比簪花小楷还要好,所以才用来比试。原本,张娘子是叮嘱我不可示于人前的。”

    张娘子,是永宁侯府为郑衡延请的女师,曾教导郑衡三年。只不过,在郑衡入佛堂之前,她便病逝了,还是章氏吩咐打点的丧事。

    窦融眼角抽了抽,完全没有平时凑热闹的耐心闲情,随即板起脸冷声道:“这是鸿渚韦君相所特有的字,一个闺阁女师怎么可能会?你休得狡辩,速速从实招来!”

    郑适心中生怕,却挡在了郑衡面前,努力为她维护:“张娘子我有印象……姐姐一直在侯府,就只受张娘子教导。不是张娘子所授,还……还能是谁?”

    郑衡看了看郑适,只是不断摇,最后索性将眼闭了起来,坚持道:“是张娘子所教,不是旁人!”

    她胆敢带着郑适来到陌生的明伦堂,就是知道周典和窦融都不是那种阴邪之人,就算此时窦融恶脸相向,她都不惧怕。

    突然,她听到有人说道:“这手字的确是鸿渚体,然而……比起韦君相的字来,姑娘的字更像厉平太后的字。姑娘且想想,这张女师和宫中可有关系?”

    这声音年轻而陌生,是谁?书库何时多了一个人?

    她倏地睁开眼,发现案桌边站着一个年轻人。显然,刚才说话的就是他。

    郑衡面上没有露出半点声色,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这个年轻人,不但清楚老师的字,还熟悉她的字,这怎么可能?这个人是谁?

    (这首题画诗出自八大山人,我十分喜欢。因为情节需要,改了几个字,原诗最后两句为: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坛细揣摩。嘻嘻。求票,求票!欢迎加入读者群:1、5、9、5、7、8、0、8、9)

010章 河东裴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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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衡看向那年轻人,只见其用玉冠束发,长眉入鬓,看起来俊美无俦,只可惜脸色略显苍白。

    此时他眼中含笑,一副闲适自然的样子,仿佛刚才的质问不是出自他口。

    这令郑衡觉得,他就那么随意一问,甚至不怎么在乎她是否回话。

    这年轻人是刚刚进来还是一早就在书库?看样子,这年轻与周典两人甚是相熟,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老师的字,还熟悉自己的字!

    这个年轻人是谁?

    郑衡心头起了十二分警觉,脸上仍平静无波,乖顺答道:“张娘子乃府中延请的女师,她身后牵连,大概只有祖母才知道,我并不知。”

    “可是,鸿渚体……”窦融急切想说什么,话音却戛然而止。——他见到了周典的笑容,像得到数十万钱的笑容。

    他顿时明白,有祭酒大人和裴公子在,玩心计什么的根本就不用他上场,他还是乖乖去看那纸鸿渚体去吧。

    于是,郑衡和郑适便见到窦融满面笑容朝案桌走去,还“哈哈”大笑道:“你们玩,你们玩!”

    这……

    郑适茫然地看着郑衡,仿佛在问:窦首座说玩什么?我们几时在玩了?

    郑衡朝他笑了笑,没有说话。窦融书画双绝,为人行事总有些出人意表的。

    唔……按照老师的说话,就是缺根筋脑子不时进水的,不必理会。

    那年轻人打量着郑衡,然后道:“呵呵,姑娘既说不知,那就算了。厉平太后宾天已三年了,有什么关系都散了。”

    郑衡抿唇不答,心却跳得飞快。再一次从这个年轻人口中听到“厉平太后”,这种从别人口中得知曾经的自己已死去的感觉……无法形容。

    她已死了,世人皆知,她……她已不在这人世了!

    郑衡垂下头,掩住自己眼中突然而至的悲意。不过片刻,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她眼中的悲意早褪得干干净净。

    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她深刻清楚自己正在禹东学宫明伦堂,她身边还站着适哥儿。

    恰在此时,那年轻人侧了侧身,露出了雪青长袍上悬挂的配饰。

    郑衡看清楚了这配饰,眸光不禁闪了闪。这是一枚墨玉印!墨玉印,她仿佛在哪里听过。

    这时,周典说话了,他笑眯眯道:“裴公子说的是,郑姑娘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只是有一事,老夫想听听郑姑娘的意见。”

    郑衡心头大震,默默点了点头,目光却快速掠过那片雪青的衣角。

    姓裴,二十来岁,一脸病容,腰悬墨玉印,这人是……河东裴定啊!

    河东赫赫世族裴氏的子弟,裴氏族长裴光的第五子,裴定。

    老师周游列国前最后提到的人,就是裴定!

    郑衡还记得,老师当时这么说:“河东裴光第五子非池中物,可惜是个病秧子。不然……”

    不然什么呢?当时老师没有说,郑衡便再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后来,孟瑞图也提到过裴定。

    当其时,他神情凝重地说道:“太后娘娘欲平治天下,必重用河东裴氏;欲重用河东裴氏,必重用嫡枝裴定。”

    那时候还是至佑六年,孟瑞图时任吏部尚书,负责为大宣朝铨揆贤才。他这番话语甚有见地,郑衡当时听了进去,随后至佑帝对裴氏嫡枝下了征辟旨意。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裴氏嫡枝接了旨意,却以家中子嗣身体羸弱为由,拒绝了朝廷的征辟。——这个结果,郑衡并不意外。毕竟,裴氏嫡枝已两朝不出了。

    裴氏盘踞河东,乃大宣朝赫赫有名的世家,在一百五十多年的时间里,裴氏出过二十多名台阁重臣,更出了数百大大小小的官员,因而,河东裴氏又有“宰相世家”之称。

    只可惜,自永隆中以来,裴氏便减少了族中子弟出仕的人数,到了开熙、至佑两朝,朝中就只有几个裴氏旁支子弟,而嫡枝就在朝中消失不见。

    偏偏,裴氏子弟异常繁茂,那些在朝中消失的嫡枝子弟,却在大宣民间赫赫有名。

    比如痴迷水道、绘制大宣水经图的裴审,比如精通兵法、曾击退南景入侵的裴弢。

    又比如,眼前的裴定。

    郑衡曾想过,得到老师称赞、又得到孟瑞图推崇的裴定,会是何样人物,如今终于得见。

    原来是这样,俊美无俦,脸容病弱……乍看来,与她过去所见的到那些丰仪俊朗的年轻人,似乎没有太大分别。

    但郑衡知道,她所看到的并不全,就冲裴定熟悉她的字、就凭裴定与周典等人如此相熟,就可见一斑。

    郑衡脑中思绪万千,却每一个都没法落到实处,只得静听周典说的到底是什么事?

    周典笑眯眯地说道:“今日是开宫择生徒的日子,郑姑娘有此等才学,若是禹东学宫错失你这样的生徒就太可惜了。所以,老夫想郑姑娘入禹东女学。”

    周典知道,像窦融那样贸贸问起韦君相,肯定什么也问不出来。不管这郑姑娘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只要她入了禹东学宫,来日方长,说不定能查出些什么来。

    郑适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祭酒大人让姐姐入禹东女学?这……实在太惊喜了!

    禹东女学每年才招收二十多女学生,不知费多少心力才能进去,方才祖母还在感叹帮不了姐姐。没想到,祭酒大人竟会主动招收姐姐。太好了,太好了!

    他欢喜地看向郑衡,却发现她的脸色非但没有喜悦,还严肃了起来。莫不是,祭酒大人的邀请还有什么门道不成?

    这样想着,郑适的嘴巴也紧紧闭了起来。

    实在来说,周典所说的事,对郑衡姐弟来说没有害处,甚至还可以说大有好处。若不是因为她重生、若不是因为老师韦君相,她便找不出理由拒绝。

    但是,她必须拒绝:“晚辈感谢大人的厚爱。只是,家中有祖辈年老,实在不能入禹东女学,还请大人见谅。”

    虽则她言辞委婉,但在场的人都请清楚了她的意思。她在拒绝,发自内心地拒绝。

    “这样啊……”周典笑了,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继续道:“那就没有办法了。看来,郑适也不能入明伦堂了,毕竟老夫还没收过那么小的弟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郑适受伤的脚踝上,像是在看什么重要事情一样,相当专注。

    郑适瞪大了眼,已然明白自己成为了要挟。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离郑衡更近了一些,努力露出笑容:“姐姐,你要是不想入女学,那就不入。我没事的。”

    少年眼中的失望浓重得几乎溢出来了,却在努力维持笑容。在入明伦堂与郑衡拒女学之间、在他自己和郑衡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郑衡怔怔地看着郑适,目光像凝住了似的,一动不动。

    郑适心中有些不安。姐姐明明在看着他,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姐姐并没有真正看他,姐姐仿佛在透过他看向另外一个人。

    他忍不住懦懦唤道:“姐姐……”

    这一声“姐姐”唤回了郑衡的神智。她眨了眨眼,将眼中的酸涩逼了回去,微笑地看着郑适。

    昔日那个少年,为了给她挣得一条生路,挡在她面前替她死去;如今这个少年,同样挡在了她面前,也是为了全她的意愿。

    她何其有幸,两生都有一个好弟弟!

    她觉得心中有暖流润泽而过,到了这一刻,她才真正将眼前的少年当作自己的弟弟,而不是……郑衡的弟弟。

    她抬眼看着周典,柔声道:“晚辈知道大人关切的心意。其实入禹东女学乃晚辈的福分。只是,晚辈曾在张娘子面前发过誓,此生不会再唤旁人为‘老师’,不然便遭五雷轰顶而死!”

    她肃然说完,再补充道:“晚辈愿入禹东女学,但晚辈有一个条件:不称禹东先生为老师,而且晚辈府中有祖母,只能一旬来学宫一次。不知大人可否应承?”

    周典静默不语,脸色慢慢沉了下来。这个姑娘,竟然提这样的条件,太不知海带了!

    他正想说什么,就听见裴定说话了:“大人还记得否?禹东学宫虽称六学,但其实还有一学,只是不设在学宫中罢了。既然郑姑娘不想称呼老师,又只能一旬来一次,那么可入这一学。”

    听到裴定这么说,周典捻须而思,半响才笑道:“这倒也是,我差点忘了。既然如此,郑姑娘便可入游学,一旬来明伦堂一次便可。”

    游学,顾名思义,便是游历之学,指的是禹东学生们到处游历学习。如今,反过来用也可,既然是游学,不管是旁处来还是去旁处,都是可以的。

    其实对周典来说,只是借个名目光明正大地查探郑衡与韦君相的关系,至于郑衡入哪学,他一点儿都不在意。

    郑衡的确诗书大善,但诗书大善的禹东学生多了去。若不是因为鸿渚体,若不是因为鸿渚体背后的韦君相,周典便不会费这一番心思,也不会做这样的妥协。

    郑衡哑了哑口,心中甚是意外。她知自己条件苛刻,但不想周典竟会答应,就像儿戏一样。

    不对,不是周典答应,而是裴定影响了周典答应。看来,裴定或者裴家,在周典心中的分量非同一般。

    这个结果,对彼此都是皆大欢喜。这当中,还是周典作出了巨大的让步和妥协。——正如她前世所判断的人,周典其实是个厚道人。

    她微微颔首,致谢道:“学生多谢大人的厚爱。多谢这位……学兄。”

    学兄,是她当前想到的最合适称呼了。

    裴定站直了身子,笑着说道:“我叫裴定,字……”

    青年脸上带着意味悠长的笑容:“我字千秋,留得千秋细揣摩的千秋。郑姑娘这一句诗,真是绝妙!”

    “……”郑衡脸上瞬间爬满了红云,尴尬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哈哈,我改八大山人的诗,就是为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