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瓛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

    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

    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素颜。”梦里依稀有人在唤自己的名字,很轻很柔,像这江南缠绵的细雨,密密地落在心里。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换个姿势继续睡去。那生茧的手指抚在脸上既痒又麻,她侧过身去小声嘟囔句什么,接着便感到自己落入一具温暖的怀抱,她本能地朝那温暖偎去,空气里有薄薄的荷香。

    宋煜小心地地把她抱下马车朝一处庭院走去。

    素颜紧闭双目靠在他的胸前,嗅着他身上清新的味道,一波波的晕眩袭上来,不愿醒来。就这样沉沦吧。她贪恋地吸了一口气。

    “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走了一段路后他突然停住,戏谑地问向怀里的人。素颜吃吃地笑着跳下他的怀抱,下一秒却死死钉在原地无法动弹。她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那个人,看着他沧桑的面容,看着他雪白的银丝,看着他战战兢兢伸开的双臂,眼眶猛然肿胀起来似乎无法承担蓄满的眼泪。

    耳边回响起宋煜曾说过的那句话“娘娘去世后,他变得越发消沉,也许挨不过冬天了……皇上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让他们见上……”

    也许挨不过冬天了。也许挨不过冬天了。她以为他在几年前便已离去,以为他带着无限苍凉含恨离去,以为他……可是此时此刻他就站在不远处,伸开双臂等待着她的回应。

    “去吧。”宋煜的手有力地抚上她的背稳实地把她向那处光亮推去,仍然是能够为她挡风遮雨的口气,“别怕。”

    素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到他的身边,只记得他颤抖的双臂紧紧地裹住自己,老泪纵横:“颜颜!”

    父亲的胸膛原是这样宽广这样温暖。素颜觉得自己的身心全被席卷进去,越陷越深,终于忍不住喊出“父亲”。他的身子微微一震,更加用力地搂紧她,企图把她嵌进身体,揉进血液。

    许久他才平下情绪,伸出双手一遍遍地描摹着素颜的面庞轮廓。

    “王爷,外面风凉,进屋说吧。”

    他在宋煜和素颜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进屋里。“颜颜,快,见见你母亲。”素颜跪在灵牌前鼻腔一酸,眼泪簌簌地落下来:“娘,女儿回来了!”

    是夜素颜守在父亲身边说了很多的话,屋内烛光摇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映在墙壁上。

    “这些年过得好吗?洛嘉王待你怎么样?那边的食物吃得惯吗?有没有受委屈?”听着父亲一气问出的话素颜只是笑,依顺地枕在他的腿上轻声回答:“好,素颜过得很好,陛下待我也很好,一切都好。父亲你呢?我以为父……皇上不会放父亲出来呢。”

    “父亲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他的手抚过素颜的长发,目光盯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你母亲离开后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也一并倒了去,在那冗长的日子里,连死都成为一种奢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昏暗的一切,感受着痛苦的侵蚀。”

    “后来呢?”素颜的眼泪渗进了他的衣服里,有小小的余温转瞬即逝。

    “皇上念及旧情终于肯成全父亲去陪你母亲。但是那药却被宋世子派人给掉了包,服用后,和死去的状态一模一样。你母亲和我因为遭皇上鄙弃,所以没有资格奉安于地宫,而是被埋葬于荒野。”说到这里,他顿下来,许是想到潇妃在那荒野上孤独了那么久而感到心生凄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后来世子从那棺木中救出父亲并让我服下解药,带着你母亲的尸骨一并送来了江南。颜颜,父亲当初就是在这江南小镇里遇见你母亲的。她穿着白色衣裙站在香樟树下冲着我微微地笑,眼睛乌黑明亮像天上的星子。父亲的心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掉进了那双眼睛里。可是还未等我开口乞求,父皇便对随行官员吩咐下去,把寰儿带回了皇宫……那趟江南行其实是个劫数,如果我们没有来到这里,如果你母亲没有随我们进宫,也许一切都不会像现在这样,你母亲更不会受这样多的煎熬。”

    “父亲,娘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我知道。”他笑着,脸上无尽满足,“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那样的幸福,一生只有一次,虽然短暂,但是值得我俩用一世去换取。”

    在那短暂的日子里,他们两个已然地老天荒。

    素颜的心瑟瑟地颤动着。一时无语。

    “父亲。”良久她才从那种震动中回过神来小声唤他,但是回应她的只是父亲疲惫至极的鼾声。

    她站起身,动作轻缓地来到桌边吹灭凝满烛泪的蜡烛,悄悄退出,掩上房门。月光柔柔地洒在院子里,素颜揉着酸痛的肩膀朝自己的房间慢慢走去。夜这样深这样静,仿佛听得见潺潺流水。

    突然她停住步子,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个修长的身影。

    “世子。”她柔柔地叫出。

    宋煜回过身,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能够这样牵挂她的男子,怕也只有他了吧。如果是错,那就继续错下去,不要醒来!素颜此刻终于屈服于内心的渴望,像一只脱缰的小马驹,不顾一切地奔向他紧紧地环住他的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你那日的话,可还作数?”

    “素颜……”那满得快要溢出的情感突然之间找不到出口表露,只那么傻傻地喊着她的名字,如诺言一般。

    “我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忘记洛嘉忘记陛下,可是我想过自己渴望已久的生活,我想要两个人的温暖。我曾经无数次地这样幻想过,但一次次地被现实击灭,就在我决定放弃,决定这一生就那样隐忍着度过的时候,你出现了,搅乱了我好容易才伪装出来的平静,你把我的世界搅得一蹋糊涂。那些沉淀于心底的渴望陡然间因为你的出现而重新升腾。我试图压制,试图搁浅,可是它们还是迅速膨胀到我无法控制的地步。我喜欢你,想和你一起,过柴米油盐的生活。你,还要我吗?”

    “磐石无转移。”宋煜分外珍惜地搂着素颜,心中是久久无法平复的激荡。千言万语只化作那短短一句话。

    年少时曾意气风发地手指苍天“我要把这天下夺来献给今生最爱的女子!”可是当那个人真的出现后,他发现自己所渴望的原来仅仅只是那一颗赤诚的心。什么天下,什么财富,他统统不稀罕,他只要她。只肯要她。

    他的脑袋慢慢低下去,轻柔地粘上她盛开花朵般的唇瓣,格外细腻地吮着那芬芳的汁液。细碎的雨丝滑进脖子里,怯怯地挑弄着敏感异常的肌肤。

    她踮起脚,双臂勾上他的脖子,绵绵地偎进那坚实的怀抱。

    “素颜……素颜……”他含糊地念着她的名字,温柔得好像要把她融化在唇齿间。手指穿过她乌黑的长发,稳实地托住她因猛烈攻势而向后仰去的身子。这样的夜,这样的雨,这样的错,竟然如此叫人迷恋。

    清晨醒来,雨已停歇。新鲜的空气自窗子的空隙里蔓延进来,冲淡了屋内馥郁的芬芳。

    素颜睁开眼,看着躺在身旁背对自己而眠的宋煜,异样的暖流自心底缓缓滑过。她的脸小心翼翼地寻上他的背,手指温柔地抚过背部的疤痕,终于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宋煜的眼窝顿时有些湿润。时至今日,那疤痕触碰起来仍会感到轻微灼热。可是她的唇那样柔软,犹如羽毛,犹如蝴蝶触须,无限温柔地贴上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每根神经都像绷在弓上的箭,蓄势待发。

    终于,当她的唇再一次贴上来的时候,他无法抑制地猛然转身一把捞她入怀,急促的呼吸热热地扑在她的脸上。“你……醒了?”她讪笑着,像个做坏事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孩子。

    拿她没有法子,宋煜只好揉揉她的脸问道:“怎么醒得这么早?昨天睡得好吗?住在这里习不习惯?”

    “好。”她轻声应着,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声音猛地一紧,“究竟是谁要追杀我们呢?那日,我瞧他们分明就是冲我来的。”

    “瞎想。”他重了几分力道搂住她,却没有往下说去。心中杂乱无章。

    梳洗完毕后素颜便去院子里陪父亲喝茶下棋。对于她和宋煜以及王的事情父亲并不过问,素颜自己也无从说起,便那样搁置了。

    “昨夜下了很久的雨。”父亲执着棋子轻声说,“我又梦见你母亲了。自来到这小镇后,她一天比一天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父亲。”素颜低声唤了一句。他的手放在她白净的掌上,慈爱地嘱咐:“答应父亲,好好照顾自己。”

    “父亲好端端地说这些做什么啊!”素颜气得直跺脚,心里无比难受。

    父亲只是笑:“傻孩子,你母亲已经等我太久了,我不放心她一个人在那边。我能拖到现在,全是因为你。颜颜,好孩子,别哭了,开开心心地陪父亲走完这段路吧,父亲盼了一辈子,老天终于教咱们团圆了。”

    素颜很听话,父亲那样说她便那样做,收拾起一切情绪只开开心心地陪着父亲,陪着他走完人生的最后路程。后来回想起住在江南的那些日子竟恍然如梦,美好得近乎虚幻。

    她虚心地向府上的厨娘学习烹饪,也小有成就地学会了几道菜色,父亲对她总是赞不绝口,尤其喜欢吃她做的干菜焖肉。肉色枣红,油润不腻;干菜咸鲜,甘美利口。再配上素颜亲手温的酒,父亲总是无限满足地说有女如此父复何求。宋煜在旁不住地拿眼斜她,教她更加羞赧。

    待父亲身子不那么难受的时候便会在素颜的搀扶下沿着石板街路一步步地朝着记忆里的那棵香樟树走去。

    “寰儿……”他颤抖地抬起手抚向那香樟,喉中梗塞。往事如狂风卷雪,恣意翻飞,一波接着一波。犹记得随驾南巡的那个盛夏,在这样一个水乡小镇里遇见了今生注定的女子。

    那天晚上喝了很多的酒,嘴里碎碎地念着寰儿。素颜服侍他躺下,坐在床边舍不得离去。

    这个未足满月便被封为太子的人必定是恩宠至极的。可是他却为了心爱的女子不顾一切,放弃皇位,冲破礼教。素颜一遍遍地试图抚平他额上的沟壑,可是太深了。那么多年的囚禁生涯虽然折磨得心力衰竭,可是却磨不掉他对爱人的思念。在那无边的黑暗里,他始终能够感到她的爱。两颗隔着重重阻挠的心,始终不曾离弃。

    素颜把父亲伸至床外的手臂复又放回毯子里,听着他渐渐平稳的呼吸终于缓缓起身。母亲,父亲这样惜你。

    走至屋外,刚回身把门拉上,便被人从背后像呵护婴儿一般地温柔裹住。她没有回头,依恋地靠上他的胸膛,低声说:“父亲刚歇下。”

    他的气息扑打在素颜的耳际:“走,带你出去转转。”

    “这么晚了……”素颜略有迟疑。

    他攥着她的手,掌心温暖。素颜笑着迈开步子跟上他。两人无声地漫步在石板街上,只听见潺潺流水和鞋子碰触地面的答答声。

    “谢谢你。”素颜突兀地冒出这样一句。

    宋煜停住步子,看到她眼眸中的闪烁。

    “这些天,是我生命中最鲜活的时光。不曾得到的、失去的,你统统给了我。父亲昨日趁你去拿棋的时候还悄悄给我讲你的好。”她笑着,眼睛弯弯地吊起来,“他还说你从前……”

    宋煜慌地捂住她的嘴,无比尴尬地自我检讨起来:“素颜那些都是从前的事,你不要往心里去好吗?那样放浪形骸的宋煜再不会有了,我向你保证,今生只疼你一个,再不去外面沾花惹草!”素颜挪开他的手,道:“父亲只说他被关进宗人府后你总是想方设法替他打点一切。”

    宋煜讪讪地,脸上有些罩不住。停了一停才认真地说:“今生我只敬佩过两个人,一个是你父亲,一个是上官昊。”

    大阿哥当了四十多年的太子,其党羽势力不容小觑。自他被关进宗人府后晟南王几次三番想联合太子党的势力扳道皇上助他提前登位。但却被他一口拒绝。那个人,无论怎样,无论做过什么,他始终是他的父皇。纵使怨恨,纵使懊恼,却永远不会去动那个念头。他就是这样认死理的人。当初爱上寰儿也是如此。认定了,便再不动摇。

    计划泡汤后晟南王便不再花心思于他这个废弃太子身上,可宋煜却偏偏一再地毫无私心地去帮他。只因他那至诚至信用情专一的性子教宋煜敬佩。

    “我父亲真的这样教你敬佩吗?”素颜仰起脸。

    “是。”他笑着,指尖滑过她的脸,“所以你不用谢我。我救你父亲,是因为他让我相信这世间真的存在这样的爱情。这种想法教我宽慰。”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沉下去,“我娘就是因为得不到足够的爱情才离去的,所以王爷和娘娘的感情让我心安,让我不再那么苦痛。”头一次,她听他讲自己母亲的事情,带着无法压制的悲戚。

    素颜定定地被他搂在怀里,任他的脸埋进自己的颈窝。第二次,这是她第二次看到他这样无助地伤心。上一次是他在马车中,带着嗜血的仇恨目光自噩梦醒来,然后拉住想要逃离的她,死死箍在怀里,不住地颤动。

    是因为母亲吧。因为他的母亲。

    素颜伸出手想要抬起他的脸,却被他用力按下去:“别动,就这样,让我静静地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