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骨生花全文阅读 第2分节

第11章 渡你成仙

    夜幕很快降临,漆黑的天像一块幕布缓缓托起冰盘似的橙黄色月亮,银辉如霜般铺盖整片大地,扶鸾殿内虽熏了香,闻着似兰似麝,然身处其中却仍是感觉到了几分清冷。

    白姬脖颈后侧只觉有凉风吹拂,抬头看百里他们几人面色如常,坐于下首的百里和狸仲炎各管各地品茶,仪态优雅闲适。尤其是荣贵妃,与狸仲炎一番对话后脸色竟比先前好看许多,不仅如此,还命侍女端来一盅鱼汤要与白姬分食。白姬哪有心情喝,拒绝了。

    又捱过片刻,外头忽然狂风大作,夜色猛地沉下来。窗牑被风吹得哐哐作响,轻时如婴儿啼哭,响时又若恶鬼狼嚎。扶鸾殿外花木簌簌作响,愈演愈烈。百里袍袖微敞,一轮紫光幽然,时隐时现。

    白姬濡湿指尖在窗纸上捅了个小洞,眯眼探去,此时正值夜中,远日如鉴,满月如壁。夜色下,扶鸾殿内外都爬满灵丝,如蜘蛛网般以正殿为据点成为一个巢穴,大抵是一抹阴云悄然来至,银白色接近半透明的灵丝忽地变黑。白姬定睛一瞧,原来不是黑,是与那紫金铃上发出的暗紫色光芒相同的颜色。

    看着看着,她突地觉有不对,据百里所说,这灵丝专以探测灵值,一旦变色,便说明有异物侵入,而这颜色深浅也颇为讲究,从白到黑,灵丝颜色越深对手便越不好对付。

    果然,百里亦察觉到这一变化,他朝正欲讲话的白姬看了一眼,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他来了——”

    话音刚落,殿内烛火忽地昏暗下来,光影交错并行之际,一大片巨大的阴影透过正殿那一排排木扇窗落在屋内,缓缓移动,被屋内陈设分割成好几块。一股森寒之气从外渗透进来,整个人犹如浸在冰水里,被无形中一只大手紧紧攥住胸口,喘息不能。

    荣贵妃脸上血色尽褪,素手青筋暴起,对方力量之蛮横,令她强忍住要跪倒在地的冲动。她死死咬着下唇,竟连喉头深处泛出铁锈般的苦味也浑然不觉。

    扶鸾殿外被百里设了三层禁制,那巨蛇一时突破不得,便在外头作法。稀里哗啦一阵暴雨兜头落下,震得屋顶唰唰作响。才消停一会,却是电闪雷鸣,那轰雷好似在耳畔炸开,猛地一下弄得白姬两耳嗡嗡作响。大概僵持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便听咔咔两声如碎玉之音,两重禁制分崩离析。

    百里适才悠悠放下茶杯,对狸仲炎拱手作揖道:“时机到了,仲炎兄咱们走吧?”

    狸仲炎睨他一眼,起身抚平衣服。

    百里微笑:“仲炎兄先请。”

    俩人一前一后,打开殿门走了出去。

    这一去便是许久未有音讯,荣贵妃撑得力竭竟晕了过去,白姬手忙脚乱将其抬至床上歇息,又担心迟迟未归的百里一行。她想着不能贸然出去,遂便会魂体悄然飘至宫外。

    与不远处明澈月色相比,扶鸾殿上空阴云密布,天变作浓墨似的漆黑,一道半弧形结界将其围住,与外界隔离。穹顶上空,百里青铘和狸仲炎二人一前一后将那白蛇困住。百里一袭青色道袍迎风而立,两袖猎猎作响,他手握一半人高的碧青色玉钩,朝天一指,狂风骤起,白姬定晴一瞧,那玉钩竟能吸收雷电之力,一时间他整个人犹如立在狂肆乱风中,任雷电轰鸣却伤不了他分毫。

    想来那巨蛇虽能呼风唤雨,却料不到这天底下竟还有人能徒手接下这雷电之力。当下,那双绿眸便森寒幽邃起来,它一甩尾朝反方向的狸仲炎而去。

    狸仲炎不动声色地祭出本命法宝,一对炽红双剑,快而凌厉地挡下那白蛇强势一击,剑气高涨如红莲火舌席卷蛇身。奈何那蛇皮肉外包裹的鳞片竟似钢甲无坚不摧,任凭大火烧过,却连一丝痕迹也无。

    双方实力相仿,一口气斗了百十来回不止,天色愈见暗了,到最后除却他们斗法时迸射出来的盛光,竟连月色也瞧不见了。

    忽然,百里收起先前玩味的笑容,眉峰高挑,一双凤眸直直盯住那巨蛇,脸上没了笑,竟透出几分肃杀之色。

    他高举玉钩,同时对狸仲炎低声道:“就是现在——”

    狸仲炎颔首,狂风下他面色冷酷而严峻,手握两把双剑,一个瞬步便来至巨蛇面门,剑身忽地射/出万千虚影,如暴风骤雨齐刷刷绕过巨蛇向其柔软的腹部扎去。声势之快如雷霆万钧,巨蛇不过反应迟缓片刻,腹部便已血流成河,它哀鸣一声正欲反攻。不料百里却悄然来至它项背,将那吞噬雷电之力的玉钩狠狠刺下去,钩锋尖锐,不过几个来回,便剥开那巨蛇厚厚鳞片翻出血糊糊的皮肉来,“电——”他垂眸掐诀,忽地落咒而下,只见紫光闪烁,一阵皮肉焦糊的味道远远传来。

    白姬看得入神,并未注意到此时头顶,已是雷云密布,鸟惊兽奔!

    百里与狸仲炎远远对视,忽地腾身向两处急速后退。须臾,惊雷落下,原来是那巨蛇的渡劫之雷悄然而至。而如今它遭受重创,想要扛过这九天玄雷却是不易,想来百里这招借刀杀人用得极妙,连狸仲炎都难得向他投去赞赏一瞥。

    就在白姬以为战事已矣之时,意外发生了。

    一道金光陡然自西方而至,飞到那巨蛇头顶,竟硬生生地替那它接下来一道、两道、三道……整整接下九道惊雷。渡劫成功的祥瑞之光笼罩蛇身,霞色漫天之间,只听到一声轻锐龙鸣响彻天地云霄。

    五百年来第一条渡劫成功的白龙——

    百里蹙眉,不想有人横插一手,眼下巨蛇成龙,名列仙班,他便是想要动手,也得考量几分。狸仲炎更是神色难看,冷喝一声喊道:“何方宵小,竟敢阻挠我等除妖?!识相点,快快报上名来!”

    金光里飘出一朵华光万丈的莲花座来,其上端坐一年轻和尚,眉目清清冷冷,双手合十。离得太远,白姬看不清他的脸,直到那人开口:“二位且慢,这白龙杀不得。”

    竟是那日送她药师琉璃珠的昊清和尚!

    狸仲炎蹙眉,眸中戾气翻涌,尖牙自微咧的上唇里冒出,森森泛着冷光。

    “为何杀不得,难不成你说杀不得我就得听你的?!”

    昊清侧头:“天狸族少主,稍安勿躁。事情原委贫僧正要道来。”

    狸仲炎怒上心头,哪里能听他唠叨,正欲动手,百里上前将他强行拦住,“但闻其详,大师请说——”

    昊清的声音很是清冽,如溪水飞溅,如千佛低语,缓缓流淌进人心。

    “此蛇名唤白练,原是方外野林中的一条白蛇,修炼千年成精。有心人忌惮他身怀异宝故而设计伏之重伤。幸得一名凡人相救,当时凡间正值战乱,此人乃是几股叛乱势力的小头领。白练伤愈后念其恩情,不仅替他打下山河,更与他订下契约,誓将守护其子孙千秋万代。只可惜,他百年以后,其子心术不正竟请妖道趁白练悲恸将他封印在皇宫底下。白练因为封印之故修为衰退,陷入休眠。转瞬四百年过,时值封印效力将过,白练虽醒却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不过他始终记得自己的使命,哪怕琅嬛已在一场大火下付之一炬。”

    百里沉吟片刻,接口:“是以它才会去害荣贵妃的孩子,为的是不能让取代琅嬛朝的王族子孙延续下去。”

    昊清点头,继续道:“只封印效力虽过,余威犹存,白练只有得益于望月灵力暴涨之时才能离开。”

    百里又问:“那个凡人是谁?”

    昊清眼中划过一丝悲悯,垂眸念了一句佛:“那人正是琅嬛朝开国皇帝,聂清海,也是贫僧的前世。”

    白姬听得一愣,那大和尚居然是圣祖皇帝!?

    狸仲炎适时地插了一句:“你既早已入了轮回,那前世之事与你又有何干?早不管,晚不管,偏在这时候出来指手画脚,着实扫兴!”言毕,拂袖落地。

    白姬见他来者不善,也不管他现在看不看得见自己,只忙不迭朝旁避开,出气包可是万万做不得的!

    狸仲炎走至门边,门忽然打开。荣贵妃从里奔出,恰好与他面对上。

    她神色原还镇定,当视线落到他前胸满襟鲜血的地方,忽然抖了抖,像是两盏在黑夜里被狂风吹拂翻滚摇曳的青灯,一双黑眸霎时变作金色,瞳光忽明忽暗,若被谜雾笼罩。

    “狸仲炎,你受伤了?!”

    狸仲炎脸上被巨蛇鳞甲擦出几道伤痕,除此之外哪里有伤着?他正要解释,忽见荣贵妃伸手颤颤朝他脸颊摸去,她眼里水光晃啊晃,像极了小时候犯错受罚的可怜模样,看着这样的她,狸仲炎忽然愣住,动弹不得。

    任凭那指尖冰凉的触感落在脸上,轻轻柔柔。

    荣贵妃忽然柳眉倒竖,戳鼻骂道:“就知道逞强,人家咬你你不会躲啊!?”

    狸仲炎:“……”

    “谁说我受伤了?!你睁大眼看看清楚,那上面可不是我的血!”

    “哼,谁知道你是不是诳人?!”

    “你——”

    “我怎么了?!”

    白姬简直要看呆了。

    百里揉了揉额,对昊清无奈道:“大师请继续,不必管他们。”

    “阿弥陀佛,”昊清微笑:“两位施主感情真好。”

    白姬心内有一大群神兽狂奔而过:大和尚我读书少你莫欺我,你哪里看出他俩感情好啦!?!?

    “言归正传,白练今日之举,完全是贫僧的过错,若非昔日贫僧执念于王权富贵等身外虚无之物,他也不会与贫僧订下契约,更不会造成今日的祸端。因此,事出有因,百里施主就看在白练他实未酿成大祸的份上,饶过他这一回罢。”

    百里略一沉吟道:“看在大师出言求情的份上,我们退后一步亦非不可,只要这白练从此洗心革面不再生事,那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罢。”他顿了顿道:“只是在下还有一事相问,望大师能够解答。”

    “施主请说——”

    “大师说白练是为一妖道所伏,可知这妖道来历何处,有甚么面貌特征?”

    “贫僧只知那道人颈间缀着一枚指甲盖大小的血玉,其余不晓。”

    百里眸中浮现若有所思的光芒,转头道:“多谢大师,你们可以走了。”

    “阿弥陀佛,百里施主如此仁善,日后必有福报。”

    昊清一挥衣袖,雷云尽数散去,一条白龙盘踞于半空中,幽绿的眸子正静静望着他。

    “白练,誓约已了,如今换我来渡你成仙——”

第12章 死生已矣

    白龙清啸一声,幻化作一名雪肤白发,拥有翠绿色双眸的颀长少年。

    拂晓的亮光破开云层直射大地,他逆光而立,恍若沐浴在金光之中。神情冰冷像是昆仑积年不化的冰雪,眼瞳中反射出恫人的光芒,长发垂至腰间,仍凭风吹却纹丝不乱,惊艳的五官里透出孤冷出尘的气质。

    白练轻轻落在昊清身侧,虽仍是面无表情,然清冷目光中却浮现几分暖意,尽管稍纵即逝,却已是最大的温柔。昊清亦抬眸回以浅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白姬仰头望着,隐隐觉着这喜大普奔的大团圆有点儿莫名诡异,不过上头俩人显见是全然不顾剩余人的感受,眉来眼去你侬我侬就差没勾肩搭背浪迹天涯。

    “慢——想走没那么容易!”

    荣贵妃终于忍无可忍,打破二人无我境界:“什么叫做未酿成大祸,王美人小产一事你休想推得一干二净!”

    白练蹙眉,似乎是在思索她口中所谓的“王美人”究竟是何人,垂眸思忖片刻,翡翠石般通透的眸子里反映出一无所知的茫然来。

    他摇头,视线朝向昊清:“不是我做的。”

    声若山涧清泉,清冽中带着几分磁性。

    见昊清不答,他又补了一句:“我不骗你,不是我做的。”语气里充斥着浓浓无辜。

    昊清朝他投去安抚一眼,转而对荣贵妃道:“娘娘,白练的为人贫僧很清楚,若此事真是他所为,他绝不会推托。您看这其中,是不是别有误会?”

    荣贵妃冷哼一声,显然不信他的说辞。

    昊清碰了个钉子倒也不气,仍是那副平平静静的模样,垂首念了句佛。不过就凭他方才徒手接住那九道天雷的架势来看,想要带白练离开简直是轻而易举。若他真有心包庇,大可不必解释,直接带人走便是,何苦费这口舌解释?如今看来,那王美人小产一事,或许真同白练没有关系。

    众人各执一词,竟得不出一个准确的定论。

    就在此时,一直未表态的百里突然发话:“王美人何时发生的小产?”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并未有人注意到,几乎是在同时段,白姬欲言又止的神情。

    荣贵妃蹙眉思忖片刻,答道:“我只记得是在去年初春,至于具体时间却是记不清了。”

    “去年初春?”百里若有所思地沉吟道:“这便怪了,据我调查封印削弱乃是近半年之事,如此想来王美人小产时白练正受困于封印之下,即便存了这害人之心,亦分/身乏术。”

    “这……”荣贵妃了解百里的为人,知他并非那等信口开河之人,他既开了口,那便是有了十足的把握。恐怕……此事八成是和白练无关了。她虽欲反驳,然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咽回了肚子里。

    百里知道她素来要强,先前受了委屈无处发泄,心中定是憋闷。昊清的面子他固然卖了,但阿荣的情绪也不能不照顾,他道:“我知道你是担心则乱,故而妄下论断。”话锋一转,转头对昊清说:“阿荣心直口快,方才言语上多有得罪之处我替她向大师赔个不是,还望见谅。”

    “阿弥陀佛。”昊清道:“百里施主这般倒是叫贫僧无地自容了,说到底还是白练先挑起的事端,若非如此,娘娘亦不会心生误会。好在如今误会解除真相大白,望娘娘能够不计前嫌原谅白练因一时鲁莽而犯下的过错。”

    荣贵妃绷着个脸,直到百里睨她一眼“阿荣?”适才皮笑肉不笑地抿抿唇,说道:“既然大师都这么说了,本宫亦非心胸狭隘之人,只要这白练日后不再犯,那先前一切便算作罢。”

    声音虽冷,却亦是最好的态度了。

    昊清生得玲珑心透,继而笑道:“贫僧听闻娘娘有至宝叫白练不慎毁去,罪过罪过,不知娘娘可否愿意让贫僧代为弥补?贫僧虽不济,手头倒还有几件抵得上凤凰翎的宝贝,却不知能否入娘娘的法眼。”

    “随、随便!”

    贵妃悲从中来,什么宝贝?!到最后还不是让百里青铘收入囊中……

    百里满意颔首,抬眸,就在谈话之际,日出已至,暖橘色的霞光顷刻间覆盖整片禁宫。想来不出几个时辰,仪式便将结束。他对昊清说:“时辰不早,大师不防先与白练离开,省得叫有心人窥探,徒增不必要的烦扰。”

    昊清点头:“百里施主言之有理,既如此,那我等便先行离开。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百里回以微笑:“后会有期。”

    昊清两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霞光掩映之下那莲花座登时绽放出五色华彩射/向苍穹,而白练则化成龙身紧随其后,不过须臾,一人一龙便遁入那无尽汪蓝中难觅踪迹。

    此事就此告一段落。

    艳阳高照,到底是将近五月的天,日头逐渐毒辣起来。白姬扭身,回扶鸾殿钻入纸傀儡中。再出来时,见百里站在殿外的白玉阶上,长身玉立,一手扶着雕栏目光转向自己,他眸色清透映照出一片天蓝,像是一面镜子,所有你想说不想说的想要隐瞒的思绪,到了这双眼中纷纷无所遁形。

    他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你的伪装。

    白姬晓得自己方才那番动静定逃不了他的眼睛。也罢,反正她亦没想过要瞒谁。

    “等等——”

    荣贵妃匆忙赶了出来,塞给百里一装饰精巧华美的圆盒,她指尖冰凉,身体躲向一侧,似乎想躲开不远处立在台阶尽头的狸仲炎的视线。

    “你把这个给他,不要说是我给的。”她低声吩咐百里。

    百里眼中划过一丝了然,随即挑眉:“怎么?使唤我上瘾了?”

    荣贵妃不理他,继续道:“本来那张脸就绷得同雷公似的,若是处理不善毁了容,看他们天狸一族还有谁敢嫁他!?”话里虽饱含嫌弃,然眼神却全然出卖了她的内心,她也不管百里同不同意,将那药硬塞入他手里。

    “再见也不知是猴年马月时,”她想最后再看狸仲炎一眼,未料,方才还在远眺的他忽然将目光转了过来。

    白姬感觉到荣贵妃的身体一僵,好久才听她说:“白姬,你和百里哥哥要多多保重,一有空就来看我,成不成?”

    甚么叫做我和百里要好好保重……白姬觉得她似乎误会了什么,正想抬头解释。荣贵妃却折身快步朝正殿走去,背身朝他们挥了挥手,似在极力掩饰些什么。

    “一夜未眠真是乏得很,你们慢走,我便不送了。”

    白姬:“……”

    晨曦下,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狸仲炎却破天荒地没有甩脸色,他远远目送那背影消失在大殿深处,适才转头对剩下俩人没好气道:“还不快走?!”

    百里摇头:“在下和白姬还有事要办,仲炎兄不介意的话可暂回寒舍休息,我们去去就来。”

    这是白姬头回白天进入光明殿,正值退朝时间,远望一架明黄色的轿辇在众侍监护卫的前呼后拥下离开。百里掐了个隐身诀,然后堂而皇之地与皇帝及其随从擦身而过。

    一股似兰似麝的龙涎香充斥鼻尖,白姬脚步一顿,余光得见天颜。

    “他!”当看清皇帝面容时,她低呼出声,声音难压吃惊。

    “嘘——”百里适时回身,攥住她的手腕拉向自己身旁,压低声轻轻道:“这样近的距离说话会叫他们听见的。”

    手腕上传来他指腹带来的微凉触感……

    白姬不由自主地跟着百里往前走,一不留神便已到了殿门前。

    “发什么呆?”直到他伸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她才一个激灵游离思绪统统回笼。

    百里松开手,环顾四周笑道:“趁现在没人,快些进去。”

    负责洒扫的小侍监偷懒跑去了前殿,现在殿内空无一人,正是悄然潜入的大好时机。百里熟练地打开龙座机关潜入地道,白姬跟在后面,不知为何,竟怀揣几分近乡情怯的忐忑。

    白练走后,地宫内余出一大片空地来,脚踏上去有重重的回响声,曾经鲜红的封印痕迹斑驳散落在平台各处。百里很快从角落捧起一大坨被乳白色黏腻皮状物体包裹朝白姬走过来。

    “这是……”

    虽然嘴上这么问,然白姬心里却隐隐有了答案。

    “覆盖在上头的应是白练以往褪下来的蛇皮,总之,先剥开来瞧瞧吧。”

    “……恩。”

    层层蛇皮包裹下的是一具少女尸体,容颜鲜活如初,仿若昨日新死,又好似陷入沉睡,双颊暗青,俨然是中毒身亡。

    白姬垂眸:“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百里却不答,他的视线沿着尸首的头部缓缓下滑最终定格在她指甲劈裂伤痕累累的十指上,顿了顿,低声问道:“疼吗?”

    白姬立在边上,看不清他眼里究竟是怜惜还是可惜。

    她想,疼啊,怎能不疼,毒药入喉,恍若在你五脏六腑内放一把火,很快你的口鼻将会洇出鲜血,而后你将目不能视物,到最后连听觉也逐渐丧失。可即便如此,你却还没有死,苟延残喘着等待着死亡的降临,承受那烈焰灼烧般的痛苦,一次又一次。

    想来,地狱也莫过于是吧。

    “你知道吗,我死得真冤。”白姬自嘲地笑笑。

第13章 好死不如赖活

    身为琅嬛儿女,为国捐躯乃是你的荣耀——

    乾贞帝那句话音犹在耳,仿佛一个永不醒来的梦魇,她在梦里死了一遍又一遍,喝了千百十碗毒药,痛到肝肠寸断满地打滚,而这一切,在他眼中不过是死得其所罢了。

    “皇兄为了营造大皇姐以身殉国的假象,让我假扮作她,代替她去死。”

    白姬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事到如今她竟能如此平静地讲述那段尘封已久的过往,那段在战火纷飞中面目全非的真相。它就像是藏在她心底暗疮,烂肉,碰一下便剜心剜肺的疼,但若不下狠心用刀割去,这伤口就永远不会愈合。

    “可笑的是,他明明对我动了杀心,临了却摆出一副伪善的嘴脸,吩咐侍监看我上路。不过可惜,他一走那侍监便被我用匕首扎死了。”

    “其实那时我已被迫喝下大半碗毒药,想活亦是活不成了。”

    白姬继续说:“我就躺在地上等死,结果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百里很快接口:“白练?”

    “不错。”

    在毒效侵蚀下,她五感渐失,双目无法视物,只隐约看见一道白色的影子缓缓向自己爬来。

    “我当时还道是临死前产生了幻觉,没想到那竟真的是条蛇,它将我一点点缠紧拖曳着往御座底下去,直到爬过那又黑又深的地道,我才觉得身子一松整个人被啪地扔在高台上。”

    她原一直以为那蛇是先人养在地宫里的怪物,专以人肉为食,所幸自己毒发,来不及成为盘中餐便挂了。如今想来,倒是自己误会了,白练那时的原意说不定是想救她?

    “我死了之后,一直走不出这皇宫半步。你们方士管我这样的鬼叫做什么?”

    “地缚灵。”

    “对,就是地缚灵。”

    白姬留恋地看了她尸身一眼,“现在,只要把它烧掉,我便可以自由了。至于烧下来的骨灰,你拿去炼丹也好喂猪也罢,一切随你。”

    百里望着她,眼中莫名浮起一丝笑意。

    “你真的想死?”

    白姬纠正道:“我已经死了。”

    “如果我有办法令你起死回生呢?”

    白姬眼瞳猛地一颤,抖动嘴唇道:“莫要再开我的玩笑了,死人怎能复生,你当我真的那么好骗么?”

    “死人的确不能复生,面对一捧黄土,就算大罗天仙来亦束手无措。可你尸体死而不腐,触手柔软湿润,关节灵动自如,显然是白练褪下来的那些蛇皮起了作用,大大延缓了尸身腐败的进程,如此我倒有把握可勉力一试。”就在白姬眼中流露出希望的光芒时,他又慢条斯理地补了一句:“想来,做不了活人,做一个活死人总是可以的。”

    白姬:“……”强忍住想随手抄起一块砖往他脸上扔去的冲动,万念俱灰道:“求求你大发慈悲把我烧了吧!”

    “啧啧。”百里咂吧了两下嘴,薄唇一抿,表情正经得不能再正经:“这么好的活尸烧掉简直是在暴殄天物!更何况——”他眼珠轱辘一转,好整以暇地说道:“你把尸体交给我,我想办法让你活,这笔账算来,你一点也不吃亏嘛。”

    你会这么好心?!白姬以人格作担保,百里青铘一定还有后招!

    “我看你死时还不满十六吧,英年早逝啊……”

    “……”

    “有意中人了没有?”某人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我看不像是有。”

    “……”

    “哎,阿浔你这么固执以后怎么找婆家?”百里叹气。

    白姬忍无可忍:“死都死了你管那么多作甚?!”一转头,见地上空空,她暴怒:“你把我尸体藏到哪儿去了?!”

    百里若无其事地回答:“哦,我怕尸体腐坏先收进去了。”

    白姬:“……”

    百里微笑:“小事一桩,不必谢我。”

    甬道里一片黑暗,偶尔传来的几许风声,更显得此时静谧无声。白姬反复举起板砖,终究还是松手扔回墙角。百里运筹帷幄的笑容固然可恶,可她不得不承认,此人工于心计,他说话一针见血句句切中她内心要害不提,抛出诱饵后坐等他人动摇而后步步迈入他布下的陷阱。而她却如那被掐中要害的动物,分明不甘心,却半分反驳的力气也无。在他那双洞若观火洞悉一切的眼中你所有的一切皆无所遁形。他就像是神,而你是凡夫俗子,轻易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

    百里算无遗策,这次亦大获全胜。

    尽管事情的背后决不会有那么简单,但白姬还是可耻地动心了。

    “你的话可当真?”

    不得不承认,这笔交易是多么的诱人。

    “千真万确,不敢有半分欺瞒。”

    即便如此,白姬还是谨慎地问:“还是先说说你的条件吧!”

    百里微微一笑:“我缺一个跟班。”

    “包吃住吗?”

    “包。”

    “成交!”

    就在谈话之际,散落四周的残存封印忽然光芒一闪,紧接着二人眼前出现奇异的一幕——

    许许多多年轻帝王的影像如走马灯放映一般迅速掠过,他们或站或立,形貌各异,有的在上朝,有的则在伏案。乾贞帝最后一个出现,他身边站有一身形与百里肖似的诡异男子,面容隐藏在黑暗中,唯有一双眸子微微放着红光。俩人似乎是在交谈,乾贞帝拉住他袍角急切地说了句什么,男子听了却不表态,只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白姬想看得再仔细一些,可不过眨眼,那影像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一片空旷的地道。

    “方才那人是你?”

    白姬原不想问,却按捺不住好奇心。

    百里早猜到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正欲说话,忽然耳朵一竖,他听力极好,一下便听到百米开外两个小侍监之间的窃窃私语。

    “听说这次祈福大会出了岔子,起阵时一道红光直冲云霄不说,连那从神木上折下的树枝也无故断裂了。一位道长说那是血光之兆,看方向是朝东边去了,如今正怀疑后宫中有人用巫蛊之术干涉朝运呢!”

    “此话当真?无凭无据的事儿你可不能乱传,小心掉脑袋!”

    “你有所不知,我有个本家兄弟这次跟过去侍奉,消息便是他透露给我的,我看呐十拿九稳!”

    白姬打断他的注意力:“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百里回神,转而回答她的疑问:“不错,那人的确是我。乾贞帝死前我曾去过光明殿,并与他做了一笔交易。”

    果然如此——

    “什么交易?”

    百里睨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秘、密。”尾音上扬,十足吊人胃口。

    历朝历代的统治者皆对巫蛊之患颇为忌惮,西羌建国前身虽为游牧民族,然此事仍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皇帝一怒之下下令命廷尉彻查此事。廷尉史杜大人行事雷厉风行,不出三日,便在宿迁殿内庭院中挖掘出了两个扎满细针贴着咒符的木偶,一个经调查其上写着乃是荣贵妃的生辰八字,另一个上面则赫赫然写有去年小产王美人的生辰八字,两人皆为孕妇,其险恶用意昭然若知。

    说起宿迁殿也许有人不知,可宿迁殿那名凭借厨艺平步青云的玉妃却是无人不晓,听说在她的寝宫内还发现了另一个木偶,具体记着什么所有人都讳莫如深,不过从陛下的反应来看,此举应是触犯了他的逆鳞。玉妃被打入大牢,择日处斩。尽管她在牢中口口声声喊着冤枉,却再也无人相信她,正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

    至于揭发巫蛊之祸的功臣浮山居士被赐千金数箱良田千亩,并授以大角观司正一职,从此成为皇帝眼前的红人,朝野众臣眼中钉一事则为后谈,此时暂且不提。

    且说城外西郊一处小河边上,窄窄木桥向来只余一人通行。有位樵夫刚从镇上换了柴,用换来的铜钱替他家娘子买了点胭脂回来。

    他一只脚踩上小桥的同时,另一人也同时伸出了脚。

    李樵夫低头一瞧,来人穿了一双青面锦缎暗云纹的靴儿。贵人呐!他立马把脚一收,颤巍巍地喊了一声:“您先请——”

    “多谢。”

    那人一袭白衣,左手撑伞,伞骨修长碧绿,仔细一瞧却是由翠玉打磨而成,而伞面则更为考究,以绸缎为底,寥寥几笔一清秀佳人跃然于上。

    樵夫咂吧了下嘴,叹为观止,一时都不好意思撑开自己怀中那把油纸伞。他淋着雨,悄没声儿地跟在白衣男子后头,脚步放轻,生怕惊扰了那伞上的美人。

    桥行一半,忽然狂风大作,本来清可见底的小河忽然波涛潺潺。桥身嘎吱作响,樵夫不敢再行,这桥造得简陋,年年起风时都有人跌入河里叫水冲走。

    樵夫望着那撑伞人健步如飞的背影,鼓起勇气喊道:“阁下且慢些走嘞,这桥不稳,小心跌入水里去!”

    话音落下却听耳畔响起一声:“无妨”

    声音十分清晰。

    樵夫吃惊抬头,不过几下功夫那人却已走到桥中央,他微侧头,身影在雾中越来越浅,而后不见。

第14章 穿山

    大雾散去,桥里桥外两处风景。

    远望是青山峻岭,奇峰越秀,近看是湖光水色霞蕴生辉。薄雾渐散,桥中央走来一人,眉宇宛若玉石凿刻,月出皎皎湛然若神。清风在他雪白的衣袖上烙下浮动的光纹,像那静静流淌的河水波光粼粼。

    来人正是百里青铘,他将折伞收入储物戒中,左手掐了个诀,身后缓缓出现一枚半透明的影子。

    此时这影子正睁大眼睛四处环顾,分明是惊讶感叹的模样,却偏偏按捺住摆出一副面无表情的脸来。

    白姬咬唇道:“我记得方才从岸上看,桥那头只是些零散农户,哪有什么山。”

    还有方才亦步亦趋跟在后头盯着她傻看的樵夫亦不见了,这桥绝对有古怪。

    “阿浔可曾听说过山河鉴图?”

    “略有耳闻,相传其上记载了海内外所有名山大陆,撰写人佚名,早于数百年前失传。”白姬愣了愣,适才回过神:“等一下,你方才喊我什么?”

    “阿浔啊。”百里好整以暇地答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跟班了,想必叫得亲切一些也无妨吧?”

    白姬:“……随你。”话虽如此,心里还是觉得怪怪的。

    “其实,很多人对山河图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它并不如坊间记载所言,只是一本风土民俗杂记。在妖界甚至是天界,这玩意几乎是人手一本。”百里挑眉一笑,唇角调皮地翘起:“这本图鉴本就为妖精所作,记载的也非风景地貌,而是各大洲的传送点。”

    “传送点?”

    “是,打个比方你从帝都去往郊外一个来回需要花费多久?”

    白姬想了想,就以皇姐坠露从前去郊外别苑散心为例,一去路上少说也有两天的路程,更不提她身娇肉贵走走停停赏花赏草浪费的时间了。

    她比了个数字:“三四天总是要吧。”

    “是了,可一旦有这传送点,你只须眨眼顷刻间便能至千里之外。”

    “竟是如此方便!”白姬宛若打开新世界的大门,她还在奇怪为何百里不与仲源和其表兄往城外方向去,反而逗留在城内,原来竟有这么个快捷方便的法子。

    她的脑子很好用,一下就反应过来:“如此说来,流传在凡间的山河图鉴是被你们暗地里销毁的?”

    百里笑了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若被你们凡人发现,就不仅仅是图方便那么简单了。”

    白姬想想也是,若真叫人发现了这山河图鉴中的秘密,那天底下的战乱哪还有停止的时候。

    “那这座桥通往何处,为何方才那樵夫没有和我们一道过来?”

    “便是早年间屡有凡人误入传送点,为省去不必要的麻烦,就有人设下凡有灵力者方能通行的禁制。下了这桥跨过那万仞山坐船过海便可至浮山。”

    “恩。”

    白姬远望,见那山延绵数里不见尽头,心想要翻过去却不知要花费多少时间。也罢,反正她是灵体,即便爬山过海也不会有半分累的感觉。

    ……

    有句话怎么说的,事别做太绝话别说太满。

    白姬这辈子,生前生后都从未来过这样的地方。深山老林,光树干就足有几人合抱之粗,枝叶参天连成一片将阳光根本投不进来,只余零星几术投射在脚下为腐枝烂叶所覆盖的土地上。

    且不说环境恶劣,试问她一介孤魂游鬼,突然发现原来自己也会累这样正常吗?

    白姬看了眼身旁翻山越岭却几乎脸不红气不喘,甚至一双青靴上连尘泥也未沾上分毫的百里青铘,几次开口都憋了回去。

    若此刻告诉他自己飘得太用力导致身心俱疲,岂不是很没面子,再说以百里的为人,定是要狠狠嘲笑她一番才算不为过。

    天色渐暗,密林中薄雾渐生,一股阴冷潮气自地上升起蔓延至整片树林。百里抬头望了望天色,回头冲白姬道:“山中夜路不好走,我们找一干燥处休息一夜,明日再上路。”

    背后空空如也,灌木丛生,几只野鼠一溜烟窜了进去。

    “阿浔?”

    百里又喊了两声,忽听角落处有人细若蚊蝇有气无力地答道:“……我在……”

    百里环顾一圈,没看见人。

    “你在哪儿?”

    话音刚落,灌木丛边上似有道影子晃了晃,乍一看虚虚实实,几乎要与周遭环境融为一色,百里双眸一眯,勉强能够分辨出白姬的五官来。

    接近半透明的白姬自远处飘来,神态狼狈:“我也不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百里默不作声地盯她看了一会,忽而展眉,伸出两指敲了敲前额,唇角微翘:“瞧我健忘的,险些忘记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在这万仞山中所有法术都不能施展,不仅我如凡人一般,连你的灵体亦会受到影响。”他略带歉意道:“忘记事先提醒你累了千万别撑,过犹不及伤了自个就不好了。”

    白姬:“……”这难道不是马后炮。

    百里从乾坤戒中取出养魂钵冲她招了招手,笑吟吟地说:“来来来——趁现在不赶路你速速进来歇息会!”

    白姬:“……”这难道真的不是马后炮?!

    尽管内心腹诽不止,她还是一声不吭地钻入养魂钵中,因为她明白与百里青铘斗嘴的下场只有一个——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养魂钵宛若一池温泉将白姬整个人环绕,她舒服地直眯眼,看见不远处的百里拾来一捧柴火放在地上,刷刷两下,火石摩擦出火星,很快便升起一堆火来。

    他倚靠一处低矮的树丛坐下,随手捡起一根树枝时不时地拨弄火苗,脸庞在火光映照下越发显得眉目深刻鼻梁高直,一绺黑发垂在颊边,唇线微抿,眼角下方的泪痣若隐若现,于黑夜中有种莫名的妖冶。

    看着看着,白姬便愣了神。昔日她在御花园中曾一睹那新近状元郎的风姿,长身玉立修眉俊目,一袭大红官服衬得人玉树临风挺拔俊朗,只轻轻往那金桂树下一站,颦笑间便有勾人心魄动人心魂的魅力。他们无不是踌躇满志胸怀抱负的俊俏儿郎,眉宇间盛着年少气盛心高气傲,也正是这少年郎独有的恃才傲物使得他们的美貌在人心烙下惊人一笔。

    待几年再看,那些人中有的晋升高位,喜怒不形于色,有的则混迹官场左右逢源,更有甚者整日眠花宿柳彻夜不归,不过几年尔尔,他们就变得面目全非再也看不到昔日的身影。

    如此可见,美是无法停留的。

    可百里青铘不同,他仍如初见那样,一个举重若轻的笑容就能令你生活的那片大厦在顷刻间分崩离析。时光推移白驹过隙,英雄末路美人迟暮,这令万物生而不息代代相传的力量竟不能动摇他分毫,哪怕是眼角眉梢举手投足,一个细微的幅度也不曾变化。

    隔着那遥遥火光,白姬黯然失落。

    女人最怕自己变老,而她还没享受过慢慢变老的权利,却早已是垂垂老矣暮年将至。

    “阿浔醒醒,醒一醒。”

    是娘亲吗……白姬于睡梦中一愣,嘴巴快于身体反应道:“娘……?”

    声音顿了顿,随即变得有些无奈:“你睁开眼看看,我究竟是谁?”

    白姬:“……”

    适才睁开眼,清晨的阳光自连片树叶间的缝隙中落入她眼帘,百里手捧养魂钵,脸近在咫尺。大抵是尝了几颗灌木丛里的野莓,唇上显得有几分精亮红润,唇齿间还弥留着那股酸涩清新的香气。

    白姬一吓,猛地飘离他身体几尺,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百里青铘见她一副避自己如鬼神的模样不禁失笑,眉梢一挑,凤眸里泻出几分戏谑的恶劣来,“怎么?方才还唤人家娘,不过眨眼功夫便翻脸不认人了?”

    白姬面不改色道:“一时口误。”

    “莫不是看我貌美如花生得像你娘才会一时口误?”某人恬不知耻。

    白姬:“……”

    “不与你胡闹了,”百里从地上站起,拂去灰尘,极目远望一番道:“抓紧时间走的话,黄昏时刻刻抵达海岸,这样便能坐上最后一班渡船。”

    他掐了枚嫩叶漫不经心地嚼在口中,道:“准备一下我们出发。”

    “等等——”白姬抓住他话间字眼:“你说我们还得渡船?”

    “那是自然,”百里理所当然地看她,继而微微一笑道:“若你打算游过海去,我是不会阻拦的。”

    “我以为你们道士都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

    “我没说不是,只是我最近不怎么想飞罢了,理由充分么?”

    “……充分。”

    日落西沉。

    海岸边白沙细软,有风从山间落下徐徐吹过百里青铘耳畔,他凤眸微敛,发丝飞扬衣袂翩飞。眼中映入的是那大片一望无垠的海平线以及将将沉入海中的半片落日。

    百里道:“这儿的景色很美吧。”

    白姬在背后默默念了一句:“渡船没来。”

    百里嗯了一声,不以为意。

    又过去大半个时辰,太阳落入海中不见踪影,晚霞逐渐被夜色所取代。

    百里赏完景大大伸了个懒腰:“准备登船吧。”

    白姬正想,哪里有船……忽见远方出现一枚小黑点,黑点逐渐变大,那是一叶扁舟,掌舵人手握木浆不疾不徐地划了过来。

    这时,海中忽激起千层浪花,继而一道黑影猛地跃出,龙头无角,一身黑漆漆的鳞片,两只铜铃大小的眼珠恶光四射,大口一张獠牙森森直冲那小舟而去。

    白姬瞪大眼,还未来得及叫出声。却见那掌舵人以桨代剑飞身而起,电光火石一瞬之间,那恶蛟径自削成几段噼里啪啦落入水中溅出大朵殷红水花。而他却看也未看,抖落浆上血水,继续向前划行,明月下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深藏功与名。

    耳畔传来百里慢条斯理略带笑意的声音:“所以说才要渡船嘛,自己动手未免太脏。”

第15章 过海

    船行近前,掌舵人一袭黑衣,与其凌厉手段相背,他五官生得极其平凡,一张寻常人的脸,大抵是常年在海中风吹日晒,看起来久经风霜略显苍老。

    百里一个纵步跃上船去,以一种熟稔的语气对他道:“今日貌似是迟了些?”

    掌舵人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海上起风,耽误了点时间。”声音粗嘎,像一把锯子切割木头。

    他转过头来看白姬,视线里含着几分打量,好在并无恶意。白姬迟疑片刻,冲他颔了颔首,前方传来百里笑吟吟额声音:“哦,忘记与你介绍了,这是白姬——我新收的跟班。”

    “狸仲源终于被他表兄逮回雾灵山了?”

    掌舵人显然对天狸族兄弟很是熟悉,黝黑的眸子里透出一丝笑意,他朝白姬打了个招呼:“跟班之路任重而道远,年轻人好好干,我是殷雄,此处唯一的掌舵人。”

    白姬:“……”这句忠告一语双关听起来似乎很不妥啊。

    “起风了,”他微微一笑:“上船吧。”

    白姬飘至百里身旁,轻轻挨着他坐下,说是坐,其实也就是沾了点边儿,若实打实地坐下去一屁股就掉进海里去啦。

    百里青铘一侧眸,扫到身旁白姬一脸严肃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禁好笑地问:“为何不进到纸傀儡中去?这样坐着亦可舒服些。”

    白姬想了想:“浪太大,怕湿了。”湿了就没有了。

    “这好办,我替你在上面加一层避水诀即可。”他取出纸人,左手两指并齐念念有词,蓝光一闪,“好了。”他将纸人递给白姬:“进去吧。”

    “……多谢。”

    面对他偶尔的温柔,白姬受宠若惊,然就在她钻入纸人的那一刹那,瓢泼海水迎面兜头浇来,白姬登时被浇了个透心凉。

    一旁百里撩了撩湿漉漉的长发,眉梢眼角水珠簌簌滑落,他阖上眼做出一个深呼吸的动作来,继而对白姬笑道:“偶尔经受一下暴风骤雨的洗礼,这也算是对人生的一种洗练吧?”

    白姬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

    此时,一个大浪打来,船身猛地颠簸起来。白姬整个人被撞至船沿险些半身栽入海中,眼看那漆黑海面近在咫尺,海中似有一道黑影倏然而过,她脸色刷地一变,手脚并用挣扎着起身,若是掉下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腰上一紧,百里青铘伸手将她捞了回来。

    “小心点,要是叫海蛟吞入腹中我可不去救你。”他伸手敲了敲白姬前额,眼里映照出她绷紧下颔惊慌失措的脸,唇角下意识地抬了抬道:“不想掉下去的话,就抓紧我。”

    这可不是矫情的时候,白姬二话不说伸手掐住他的胳膊,“失礼了。”力气之大,可见方才的确被吓得够呛。

    惊涛骇浪之中,唯有那掌舵人殷雄的身影分外清晰,他执浆立于船头,身影笔直,风摧不折浪打不坏,船身剧烈颠簸之间,他身形却并未晃动一分。

    百里斜靠船沿而坐,屈指敲击船身,视线所及之处——海面忽激起千层浪花,一条身形比之前更长更黑的海蛟自水中跃出,獠牙森森,凶光毕露,他感觉身侧人轻轻一颤,白姬瞪大眼死咬着下唇的模样映入眼帘,百里唇角一掀兴之所至,竟指着那海蛟兴致勃勃地解说起来。

    “此乃海蛟,龙身无角,常年出没于海中专门以吞食渔民为生,成精以后可掀风作浪,我们眼前这条恐怕应有百年修为才是。”

    白姬吓得面无人色,此时他居然还有心情解说?!

    百里继续道:“不过你莫怕,这种妖兽除了凶悍以外别无是处,不信你看——”话音未落,殷雄两脚一蹬,忽地离船而去如脱弦之箭挥浆朝那海蛟而去,几道白光划过,那蛟龙已化作两段落入水中。

    白姬:“……”

    这片海以凶险闻名,常年有妖兽出没,人迹罕至,故称孤海。后来她从山河图鉴中看到这一段介绍时,心情当真是百味陈杂。

    回到当前,船行半途,忽然从天空落下一片片人指甲盖大小的雪花来,很快,雪愈下愈烈,最后鹅毛大雪倾盆盖下,整片海面笼上一层淡淡的霜,殷雄必须用浆大力击破前方的浮冰方可使船前进。

    白姬摊开手,一片六角形的雪花落在她掌心。

    如今正是五月春风微荡之际,为何会下雪?

    “浮山位于海岛之上,此处气候与凡间相反,凡间是夏,这里便是寒冬。”百里不知何时解开束发的玉带,任凭一头漆黑长发随风飘扬携冰霜雪粒向东卷去。他平直的眉梢挂了霜,有几分冷峭,目光倏然朝远方掠去。

    “有东西过来了——”

    殷雄颔首,扬声喊道:“坐稳了!”

    有什么庞然大物正划开冰面朝小船急速逼近,速度很快,白姬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觉整个人连同船一起被高高抛弃,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而后狠狠砸了下去。

    海水自四面八方袭面而来,灌了一嘴苦涩的咸味。

    三人都不免狼狈,全身湿淋淋地与从水里爬上来不无两样。

    白姬看着百里面无表情地从头上摘下一大截绿油油的海草来,强忍住笑,指着那绝尘而去的海中巨影问道:“方才经过的那是什么?”

    百里蹙眉:“此乃鲸,身躯庞大,爱吃小鱼小虾,别看它杀伤力不大——”

    殷雄接口答:“鲸的视力不好,因而不会避物,经常横冲直撞。”

    “恩,”百里颔首:“是以我最不喜的就是它。”

    白姬感觉胸口有些痒,竟从里掏出一只青色的螃蟹来,她沉默着点头,表示充分理解百里的心情。

    雪仍在下,殷雄执着船桨立在船头,一袭黑衣尽数为白雪所覆盖。

    他指着远方一处黑点道:“温留岛快到了。”

    浮山位于温留岛东部,乃地貌峻奇罕见之地,山中多林,林中精怪盛行,亦有不少人间绝迹的珍奇物种在此生存。

    白姬一只脚跨上岸,登时一股夹杂冰雪寒霜的风冷冽地打到脸上。

    百里转身同殷雄告别,殷雄低声问了他一句话,很轻,轻到只有他俩才听得见。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百里耸了耸肩,大雪几乎要盖过他的肩头,他一袭白衣立在雪中,整个人都几乎要与这漫天风雪融为一体。

    “不知道,或许还得试上一试。”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殷雄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走了!”

    白姬回头,明明声犹在耳,可那船却已化作漫天飞雪中的一个点,渐渐消失在海平线中。

    她蓦地冒出一句话来:“此人着实厉害,他不是人吧?”

    百里转身拂去肩上的落雪,眉眼犹自挂着冰霜,他唇角翘了翘,呼出一口白气:“他曾经是。”

    白姬迟疑片刻,又问:“那你呢?”

    他笑得意味深长:“我从来都不是。”

    百里青铘不是人,他果然不是人,白姬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脚步迟缓地跟在百里青铘背后。

    她没有口水可咽下,只能张张嘴干涩地问道:“那、你吃人吗?”

    百里步子一顿,于白姬看不见之处,眸色陡然一沉。

    “如果我说,吃过——”他缓缓回头,明明脸上还挂着温雅的笑容,一双眼却如绝迹深渊叫人不寒而栗:“你会逃走吗?”

    “不会。”白姬缩了缩脖子,无端端觉得后颈森寒:“我是想说,如果你想吃肉,记得提前告诉我一声,我给你望风。”

    “噗……”

    百里青铘折身,长叹了口气:“阿浔你真有意思,我好歹身为一个道士,怎么会吃人呢?被你这么一问,一会的早饭都有些没胃口吃了。”

    “我是认真的。”白姬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就算你真的吃人,我也不会逃的。”

    天地之大,她却早已无处可去。

    “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跟班,”白姬望着他,眼神执着,她身材娇小,说话间大雪已然将人盖了一半:“你要相信我。”

    百里看着她,忽而蹙紧眉头快步过去,低头捧起她的脸,用手拂去那脸上的细雪。他手上的力道很大,在白姬脸上揉搓,白姬不由自主地眯起眼,却感觉他投在自己面上的目光专注而认真。

    “走吧,”手腕被人攥住,百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回家吧。”

    “恩”

    漫天飞雪,整座浮山连一丝绿意也不剩,百里熟门熟路地领白姬来到一处山脊,大雪覆盖下隐隐可见一面小小的山洞。不仔细看,这洞口就好似同石壁融为一体,直至百里揭下贴在洞口的符纸后才缓缓显现出条能容一人通行的小路来。

    白姬跟在他身后弓身而入,一进去,扑面而来一股暖意。甬道狭窄,复行数十步,方豁然开朗。

    前方花草繁盛,树木荫庇,一条铺满碎石的羊肠小径蜿蜒而上,两旁栽种桃花徐徐盛开落英缤纷,路的尽头是一户小巧别致的民居,白墙青瓦,别有洞天。

    百里取出钥匙打开锁,木门被缓缓推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横跨庭院的木桥,桥下流水,几块踏脚石,三两条锦鲤争逐相去,甚是活泼。院中分布大致呈一个倒过来的凹字形,中间是庭院,用细细耙制的白砂石铺地,几尊石组叠放有致。背后则是一条木回廊,两扇雕花拉门正朝院子,白姬猜测这应是百里的屋子。

    她视线挪向两旁的厢房,暗下决心:这次定要挑一个朝南的房间才行!

    “总算是回家了。”百里展眉,余光瞥见她一脸虎视眈眈。

    “阿浔你在看什么?”

    “看我该住哪儿。”

    “不,你与我同住。”

    白姬霍地转过头去看他,心里似有一万头神兽狂奔而过:你没搞错吧?!

第16章 跟班守则

    “实不相瞒,左边的厢房自从阿荣走后便再未住人,里头收放了一些杂物,经年累月积少成多,若要挪开恐怕要耗费些时间。”百里眉头微蹙,从他略带歉意的脸上白姬看不出半分戏谑伪装。

    她只好把头转向右侧:“那右边厢房总是空的吧?”

    “空倒是空的,”百里苦笑,折身回望一眼那右侧厢房,眼神中闪过一道意味不明的光,他慢慢道:“只是这里头摆放着我昔日一位故友的灵位,若你介意,我可以马上将它撤去。”

    白姬这一听,愣了,连忙摆手:“不不不,死者为大,怎好随便乱动他人牌位呢?罢了罢了,我就跟你一间屋,反正亦不是没住过。”

    “那就麻烦你将就一下了。”百里松了口气,很快又眯起眼:“外头冷,咱们还是快些进屋去吧?”

    白姬点头,而后有反应过来:“冷吗?我觉得不冷啊!”

    可百里却已转身进入房中。

    明明此处温暖如春小风怡人,待在这里让人难以联想到外头冰天雪地白雪皑皑的情景,也不知百里施了什么法术竟如此了得,莫非这便是那些本神仙志怪小说中所记载的洞天福地琅嬛仙境?

    白姬兀自在外发了会儿楞,忽听脚步声响起,不过一会儿工夫,百里便换了一袭玄青的宽襟拖地长袍缓步而来,肩披一件裘皮大氅,俊俏逼人的脸藏在雪白厚实的皮毛之下只露出一双容光四射清冷卓越的眸子,他抬眉冲白姬微微一笑,温声道:“寒舍简陋,还请阿浔莫要嫌弃。”

    白姬叫他看得耳尖有些发红,不由自主地错开眼,闷声道:“自己人,客气什么?”急匆匆地推门进去。

    意料之外,她看到了一间整齐干净、颇接地气的屋子,说白了——像是人住的。

    原以为像百里青铘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家里应是家徒四壁,一张床一张蒲团至多,没想到这间房中有床有榻有几有桌甚至还有一座脸盆架,可谓是应有尽有。

    “这……”

    白姬环顾一圈,到处都摆放得满满当当有条不紊,书桌上摆有文房四宝笔墨纸砚,窗台上搁了一只青瓷花瓶,里头盛了一株粉艳艳的桃花。

    她似乎都能联想到百里扎着围裙,手执扫帚,袖子卷高,一脸认真慢条斯理地打扫屋子的模样……

    “你在笑什么?”

    百里取出养魂钵放在书桌上,余光瞥见白姬一人站在房中无声地偷笑。她平时笑得实在不多,不笑的时候大眼睛直直望向你时很有几分严肃,但若笑起来,一双眼便自动弯成月牙状,睫毛一颤颤的很是俏皮可爱。

    见百里望过来,她默不作声地收起笑,摇摇头:“没什么。”

    “阿浔,”百里半身倚靠在书桌旁,向她伸出了手。指尖碰到面颊留下微凉的触感,他展眉一笑,端的是风光霁月俊美无匹:“你应该多笑笑,年纪轻轻别总像是个老太太那般绷着个脸。”

    白姬:“……”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应。

    他又戳了戳她左脸上的酒窝,温声道:“要听话。”

    “……恩”

    白姬乖巧(妥协)的反应令百里很是满意,他顺势抽开椅子,拍了拍椅面对她道:“来,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白姬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坐下,抬头望:“何事相谈?”

    百里心道:真乖。

    嘴上缓缓漾出一人畜无害花见花开的笑容,慢条斯理道:“我这儿有跟班守则三条要说与你听。”

    “你说。”

    “首先,第一条:跟班必须负责我衣食住行包括起居;第二条:跟班必须随叫随到指哪去哪我说东她不能往西,最重要的是不准说谎。”说到此处,百里一顿,低眼观察白姬的反应。

    白姬绷着一张脸,似乎在考虑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只可惜,这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卖?

    百里掩去眸中笑意,继续道:“第三条:雇主保留以上所有解释权,守则可根据环境及需要随时更换,跟班不许有任何意义。”

    “完毕,”他趁白姬追悔莫及之际,从背后取出事先准备妥当的契约书光明正大地递给白姬,笑得再温柔不过:“当然,作为雇主我有责任保证你的安全,你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告知于我,在不违背原则的情况下,我都可以满足你。”

    白姬面无表情地望着他:“这难道不是强买强卖?!”

    “当然不是”百里端得无辜:“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怎么能算是强买强卖呢?”

    “我不同意,这跟签了卖身契有什么两样?”白姬拍案而起。

    “当然不同”百里自书桌前站起,高大的身躯如一片巨大黑影笼罩在白姬头顶,他弯下腰一寸寸逼近,清俊非人的五官逐渐放大,眼眸狭长睫羽乌黑,一双眼珠宛若琉璃,澄澈不染尘埃。他薄唇轻启,胸腔响起一声低沉的笑声,继而看向白姬:“签了卖身契以后可是要卖身的,你确定一样吗?”

    白姬喉头一滚,顿觉一股莫名的压迫感自脊梁骨慢慢爬上至脑后,冷飕飕的。

    “不、不一样。”

    “那你签不签?”

    白姬这厢刚吐出个不字来,便听百里青铘一记冷哼,眉头压低,眼神大有威胁之意。

    “……签。”

    于是她便可耻地迫于淫/威而屈服了。

    “这才听话,”百里面上哪还有半分恫吓之色,马上雨过天晴,笑容亲切起来:“莫要害怕,你跟了我,我决计不会让别人欺负了你去的。”

    怕就怕是你老人家欺负我,白姬默默心道。

    “对了,屋后有一处药泉泉眼,我先去将你的身体泡上。”百里打量白姬一眼,蹙眉道:“纸傀儡虽好,却不比自己的身体用起来舒服。”

    白姬听得双眸一亮,心中不悦顿消三分,油然而生的是感激。

    “那、我何时才能回到自己原本的身体中去?”

    百里眯眼:“尚需要一些时日,得先将身体里积久的毒素拔除,我想你也不愿再死一回吧?”

    不想、绝对不想!白姬猛摇头,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

    百里伸手拍拍她肩膀:“不急,静候佳音便是。”

    “等等——”白姬喊住他折身出门的脚步,他回头:“怎么?还有何疑问不懂?”

    “那个”白姬垂头,脸上难得染上几分窘色:“泡尸体这种事我自己来便好。”

    宽衣解带这种私密事还是自己给自己来比较好。

    百里心中了然也不戳穿她,只是颔首,微笑道:“也好,那你借此机会熟悉一下环境。”他从储物戒中拖出白姬的尸体交给她:“小心一些,别磕着碰着。”

    白姬郑重点头。

    抱着尸体经过右侧厢房,她无意识地向里一瞥,正对窗的方向有一张桌子,桌上摆有一枚漆黑的兵器盒,前后足有两米来长,整个为食指粗细的锁链层层缠绕。

    白姬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忽觉那盒子轻微一震,径自放出道道红黑色的半月光轮来。眼前视野在顷刻间暗了下来,漆黑一片,隐隐却有点滴红光从暗处汇聚而来,如同一滩血水缓缓渗透进入她脚底。

    好强的煞气!

    白姬置身其中,只觉遍体生寒,手脚发软。眼前如走马灯放映般不断掠过一些支零破碎的画面,晦暗模糊,只隐约看见一男子高大的背影,他手执一两米来长的手杖,那手杖乍一看修长坚硬,莹白如玉,其实却是由一截截人的大腿骨拼接而成,凶煞无比鬼气森然。

    男子挥动骨杖带动凛凛烈风,脚下万鬼嚎哭,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一袭青衣几乎要被鲜血侵染,漆黑的发任凭风吹而肆意飞扬,桀骜不驯。

    这背影……

    忽然肩头被人一拍,眼前画面顷刻间倒塌如砂砾般四散而去,白姬回头——

    百里青铘站在她背后,微微一笑:“你一人傻站在此处做什么?”

    “我方才看见——”

    白姬折回身,桌上除了一块无字灵位外别无他物。

    百里抬了抬眉,眼中露出几分不解:“你看见了什么?”

    方才那兵器盒怎么不见了?

    白姬心下犹疑却不动声色地摇头:“没什么,我怕是看错了,对了,药泉在哪儿?”

    “不是才告诉你在屋后么?”百里无奈笑笑,伸手替她指明了方向:“这次可再别走错了。”

    他目送白姬离开,直到她蹒跚背影消失在屋后,眼神才倏然冷凝下来,眼角眉梢犹如淬了冰带着凛冽的风霜席卷而来,与之前笑容温和的清俊男子截然判若两人。

    左手虚空一抓,那枚漆黑的盒子赫然横亘在胸前。

    “哎”他低叹,神情冷峭:“我一不留神你就出来捣乱,”拇指细细摩挲那缠绕在盒身之上的层层锁链:“难不成真要被我折成两半,贴上符咒,再请高僧来超度个三天两夜的才满意?”

    盒子猛晃一下,竟发出呜咽声响。

    “不愿意?害怕了?”

    百里青铘挑眉冷笑:“我的忍耐力很有限,这是最后一次,若你再敢出现在她面前,下场自己清楚莫要怪我心狠手辣。”

    盒子静默片刻,轻晃两下,表示屈服。

    “回去罢——”

    百里将盒子抛回屋中,左手掐诀拈了一张符纸倏然贴了上去,一道暗光隐没,这下白姬是真真正正地看不见了。

    “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低垂着眼,眼中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困倦。

第17章 意中人

    泉眼里翻滚着清澈的泉水,白汽蒸腾,药香盈鼻。

    白姬掬起一捧泉水小心翼翼地浇在自己脸上,继而细细抹开,将皮肤上残留的一些脏污统统洗净。坠露的凤罗羽衣尚穿在身上,她蹙眉解开,随手便扔到一旁。

    虽说脸长在自己身上,可她从未像此刻这般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端详自己的脸。眉眼清秀之余透着几分寡淡,一如画中千篇一律的美人,无甚特点。唯一出彩的,或许就是那双平直浓黑的眉,摆在女子脸上颇为英气。

    白姬视线下移,忽然顿了一顿,停在左边脸颊一处小小的伤痕上。

    如百里所说,她笑起来左脸确实有个小小的酒窝,不过——那并非天生有之,而是后天摔伤磕在石子儿上阴差阳错形成的。

    白姬眼神一黯,她不喜欢笑,因为每一次笑,都似乎听得见有人在背后嘲讽自己过去活得有多狼狈。

    她在泉眼边上站了一会,在迟疑要不要回去。

    方才那一幕宛如身临其境,她鼻尖颤动,几乎都能嗅到那浓重的血腥味。那盒中物煞气四溢,只远远看着便觉遍体生寒,不难想象接近之后会造成什么后果。

    然而百里一出现,这一切瞬间平息。但白姬知道这绝不是自己一时的错觉,厢房里也不仅仅是存放故人灵位这般简单。可她素来不是刨根问底之人,亦对他人秘辛不感兴趣,更何况那里面多半不是甚么好物,若下次看见定要远远绕走才是。既然百里不想让她看到,那便装作不知道吧。

    白姬沿着原路返回,走到门口看见房门虚掩,她隔着缝隙往里一瞧,却见百里青铘歪身靠在书桌上,双目微阖,呼吸匀净,胸膛一上一下稳定地起伏着。

    白姬睁大眼,连忙伸手揉了揉眼,仿佛眼前一幕不该出现般,身体前倾,整个人扒在门缝中偷看百里打瞌睡。

    说实话,她与百里青铘在皇宫里相处了那么些天,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从未见过他阖过一次眼,印象中他所谓的歇息也只是端坐于蒲团上打坐而已。

    百里静静地睡着,几绺黑发自前额垂落至肩头,眼皮轻阖,高挺鼻梁在唇际留下一抹深影。

    兴许是累了,白姬悄悄将门带上,转身蹑手蹑脚地离开。

    有风经过,院中桃花轻摇,簌簌落下一地绯红来。

    她找了一处地方坐下,余光忽然瞥见洞口隐隐有绿光一圈圈地在闪烁。

    “阁下是?”走到近前,适才看见一黑发垂髫,生得眉目清秀的白衣僮儿站在洞口外面,望着她便行了一礼脆生道:“这位姊姊,请问百里先生在吗?”

    白姬见他玉雪可爱不提,说话又是彬彬有礼,心下生了几分喜爱。

    她压低声音道:“人倒是在的,只不过——”话音未落,忽见那僮儿明眸一亮,张口便喊:“百里先生!”

    醒了?

    百里缓步走来,清隽如画的脸上神采奕奕看不出半分困倦来。他伸手搭住白姬肩膀,一边朝僮儿莞尔一笑,曼声道:“好久不见,黄芪。”

    白姬突然想起住在此山中的多半不是人,听这名字,莫非这僮儿乃是黄芪精变的?!

    黄芪毕恭毕敬地朝百里行了一礼,而后笑吟吟地道:“回百里先生,去年仲秋酿的月光酒将成,我家姥姥特意请你去赏雪吃酒,不知你可有雅兴赏脸莅临?”

    百里眉头一展,笑道:“可巧,我前些日子也在馋姥姥所酿的月光酒,如今正中下怀得偿所愿,又岂有不去之理?”

    他侧头看白姬一眼:“机会难得,阿浔你便与我同去吧!”

    白姬:“……我?”

    黄芪是何等的有眼色,不着痕迹地打量白姬一圈,笑问道:“不知这位阿浔姊姊是——?”

    “哦”百里眉头轻挑,眼里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来,他与白姬对视,温声道了一句:“忘记向你介绍,她叫白姬,是我的意中人。”

    恩,意中人,等等……百里青铘方才说什么?!意中人?!

    白姬骤然看向百里,眼神写道你是不是还没睡醒?!

    百里笑吟吟地揽住她肩头,回了一句我精神正常着呢。

    黄芪看不出二人眼神里的腥风血雨风驰电掣,只道是情人间的眉来眼去暗送秋波。他心中暗叫不好,若让岚姒小姐知晓百里先生已有心上人的消息,那岂不是要闹翻了天去!?

    哎哟喂我的祖宗哎!

    小僮儿强扯起向下耷拉的嘴角冲二人笑道:“两位请随我来。”

    白姬始终摸不清头脑,什么姥姥什么月光酒她一概不知,然百里动作极快,不等她拒绝,便半揽半拽地将她揪了出去。

    山间新雪,自有几分寒意。

    百里大氅一掀,将白姬整个人严严实实地罩在里头。

    “你做什么?我又不怕冷。”他人离得太近,揽得又紧,白姬整个身体都靠在他怀中,脚尖几乎没怎么沾地,简直是在百里胁下夹缝生存。

    “在人前,样子还是要做一做的。”百里的唇贴在白姬耳尖,他一张嘴,白姬便觉一道热气沿着耳垂向下钻入衣服里去。

    她蹙眉,自己也说不出这股骤然酥麻的感觉从何而来。

    “你离我远一些,口水都快喷到我脖子上了。”

    百里脚下步子一顿,垂眸看白姬正视前方一脸正直严肃的模样,不禁心内好笑:帝姬大人还真是意外的不解风情呐。

    他环住白姬腰侧的手一紧,将她整个人带向自己胸前。

    眼中映出她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眉头一抬,唇角不禁露出几分轻佻的笑意来。

    “那黄芪口中所说的姥姥原身乃是一支千年人参,因吞食帝流浆而成精,是这浮山中颇有资历的老人,面子极大。即便是一些凶名在外的大妖亦要敬她三分。我此次前去是想问她讨要一件东西,可是——”

    他伸手拂去粘在白姬发间的一抹飞絮,继而道:“可是她唯一的孙女岚姒倾心于我,若我开口,东西她必定会给,只是想要全身而退就没那么容易了。”

    “所以——”白姬面无表情地总结道:“你拿我来当挡箭牌?”

    百里青铘冲她莞尔一笑,端的是正儿八经:“举手之劳罢了,对你没有任何损失。”

    “更何况,身为一个跟班,这些都该是你应做的。”他慢条斯理地补充。

    “你——”白姬咬牙。

    俩人剑拔弩张暗藏汹涌的情景落在不远处黄芪小儿的眼中无异于明晃晃的秀恩爱,他人猛地一抖,默不作声地挪开眼,想起自家小姐整日瞅着百里家方向痴痴远望的样子,暗叹一声:造孽啊——

    人参姥姥的洞府位于浮山正中央,一道结界布下将外界的暴风雨雪尽数隔绝。门庭巍峨气派,两层重檐高悬而起,琉瓦铺之,熠熠生辉。百余节白玉石阶蜿蜒而上,隐约看见一座雕龙绘凤的巨石影壁横亘在当中。乍一看,给白姬一种身处大富贵胄之家的实感,贵气有余,却缺少一点仙府应有的脱俗飘渺。

    “这人参姥姥一贯铺张,又好大喜功,人却不难相处。一会你见了她,捡漂亮奉承话说便是,她爱听得很。”百里在白姬耳畔小声嘱咐。

    白姬颔首。

    远望一列白衣侍女捧碟经过,视线无一不胶着于百里青铘面上,两腮绯红。

    “看来你似乎很受欢迎。”

    百里下颔微抬,眉头轻挑间唇角一勾,侍女们皆落荒而逃。他用行动向白姬证明了何谓万人迷。

    “骚包。”

    白姬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

    “百里哥哥!你、来、啦——”一声娇俏的喊声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华服少女冲过来狠狠扑进百里青铘怀中,白姬被猛地挤到一旁。

    少女抬头,一双杏眼大而灵气,眸光流转之间顾盼神飞。她肤白似雪,两颊生粉,翘鼻俏皮,樱桃小嘴甚是粉润晶莹,五官生得精致美貌,灵韵十足。小鸟依人地窝在百里怀中,怯生生抬起头,未语眼眶先湿。

    她嗫嚅着道:“你走了这些日子,我一直扳着指头在数你什么时候回来。”

    百里不为所动,目光在她发旋扫了一圈,但笑不语。

    岚姒扒着他衣襟怎也不肯放开,余光瞥见一白衣少女立在旁边,一双乌黑的过分的眼正面无表情地看向她。论容貌只能算清秀,可她身材修长,一袭白衣立在那里,眼神冷漠,气势竟说不出的迫人。

    “你是谁?”她从百里怀中微正其身,眸子一挑,斜睨白姬,目光颇有几分不善。

    白姬平生最不喜她这等骄纵蛮横的女子,默不作声地将视线转向一旁。

    “你——”

    感觉到对方眼中的不屑,岚姒柳眉倒竖正想发作,忽觉怀中一空。

    再抬头,却是她心心念念的百里哥哥走到那白衣少女身旁,伸手一揽,那人不情不愿地被他揽入怀中,背地里竟敢用胳膊肘狠狠抵了百里一下。

    “不许动,”百里警告似地睨了白姬一眼,低声道:“配合我。”

    白姬:“……”如果眼神能杀人,那么她早已被那位岚姒小姐凌迟处死了。

    “还没来得及给你介绍,岚姒。”他微笑:“这是白姬,我的意中人,当然,也是你的大嫂。”

    白姬配合着扯出一丝假笑来,谁料额前一热,有什么温润柔软的东西轻轻贴上。

    竟是百里低头亲了她一口!

    一旁岚姒虎视眈眈盯着,杏眼里简直烧起了熊熊怒火。

    这女人,竟敢染指她的百里哥哥!

第18章 宴会

    “瞧瞧,这青年人一多啊气象到底不同,看见他们啊,连老身这把老骨头都不自觉地精神一把!”远处,一银发老妪在众人前呼后拥下走来,她一袭银鼠皮裘大袄着身,满头银丝梳得纹丝不乱,额间佩戴镂金花开富贵蓝宝石抹额,满是皱纹的脸上漾开慈祥温和的笑容,乍一看倒是位精神瞿烁和蔼可掬的老太太。

    然白姬并未因此而对她生出什么孺慕之心,像她这样表面慈祥,实则精明透骨的老人宫中见得太多,感觉到一道颇有深意的目光围绕自己上下打量,她蹙眉,借低头掩去眼中排斥之色。

    “姥姥——”岚姒正于气头上,忽见自家姥姥过来,她如逢救星,正想着怎样教训一下百里青铘身边这来路不明的女人,想来姥姥一向疼她不忍她受半分委屈,眼下定会帮忙一起好好拿捏一下这女人,叫她不敢在嚣张!

    “姒儿你这丫头,多大了还缠着你百里大哥不放,丢不丢人?”这句嗔骂,人参姥姥是带着笑意说的,对于岚姒而言威胁力甚微。她粉唇一撅,“才不,反正人家长大以后是要嫁给百里哥哥的!”

    “哎哟!瞧瞧这丫头,我老婆子辛辛苦苦将她拉扯大,她倒好,成天不学无术竟想着嫁人!”

    白姬面无表情地看这对祖孙俩一唱一和,心里为百里叹了口气。碰到这种资历深厚的牛皮糖,还是买一送一,怪道他会拉着自己想出这么一个馊主意,实在是敌方太猖狂……

    “对了,这位姑娘是?”人参姥姥这才好像注意到白姬。

    欺人太甚。

    “她是——”百里正欲讲话,白姬先他一步出列,伸手揽住他腰际化被动为主动,冷不丁声音响起:“我是他内人,白姬。”

    内人?

    百里只愣片刻,眼神很快回戏,他反手大力圈住白姬肩头,脸上漾开甜得齁人的笑容来:“正是正是。来,阿浔快给人参婆婆行礼。”

    白姬转头,不卑不亢道:“人参婆婆好——”又想起百里先前提醒的话,补充道:“你看上去一点也不老。”

    ……

    人参婆婆脸上笑意一僵,“哎好好好,小姑娘真会说话。”

    百里此刻正儿八经的脸皮下早已乐翻了天,瞥了眼兀自正经严肃的白姬,他是不是忘记告诉她——人参姥姥最忌讳的就是别人在她面前提老字?

    也罢也罢,看那老东西一脸吃瘪的模样,心情突然变得极好。

    岚姒一颗心全放在百里身上,此时正盯着白姬愤愤道:“你何时成了百里哥哥的内人了?!”

    白姬看都不愿看她,直接忽略。

    百里接口道:“我与阿浔两情相悦两心相许,早已视彼此为自己的唯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任何事也不能将我们分离。”

    ……好肉麻……

    肩头一沉,“阿浔你说是不是?”

    白姬认命地点头:“是是是!”

    岚姒却犹自不信,不依不挠道:“不行,百里哥哥你只能喜欢我一个人,你让这个白姬从哪儿的滚哪儿去!姒儿讨厌她不想看见她!”

    “岚姒,”百里看着她,脸上收了笑,眉头低沉:“我不许你如此说她,快向白姬道歉。”

    “我不要!”

    “道歉。”

    岚姒愣住,在她印象中百里从来都是和颜悦色,连眉头也没皱过一次,如今竟为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对她那么凶?!她眼中迅速蓄起晶莹的泪水,在眼眶里欲坠不坠,真是我见犹怜。

    很显然,百里并非怜香惜玉之人,他态度很坚定:“道歉——”

    “才不要才不要!”岚姒上前要推白姬却被百里挡住,她深吸一口气,眼泪滂沱而下,嘴里大喊着:“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转身跑开。

    “姒儿!”人参姥姥见宝贝孙女受了委屈,脸色有些不好看,当着旁人的面也不好发作,只能僵着脸色打圆场:“百里啊,姒儿年纪还小不懂事,难免口不择言说错点话,你莫要当真。”

    百里只是笑笑,低头去问白姬。

    “生气了吗?”

    白姬摇了摇头,不轻不重地说了声:“她年纪小,我不跟她计较。”

    人参姥姥不着痕迹地蹙眉,敢欺负她孙女……

    “来来来,咱们赶紧动身,千万别耽误了吃酒的雅兴!”

    白姬端坐于雅室之内,不得不说,这人参姥姥于景观布置上颇有一手,眼前便是一片露台,栽种各色奇珍异草,芬芳扑鼻,于这样暴雪冷冽的天气看到让人精神一震,视野不自觉开阔起来。

    她低头打量手边的酒杯,翠色酒液盛于其中,隐约倒映出一轮黄澄澄的圆月来。一股不同于寻常酒香的清冽香气扑鼻而来,甜中渗透进一股热辣辣的气息,叫人未喝便先醉了。

    百里举杯抿了一口,低眉叹道:“好酒!”

    余光瞥见白姬看着酒杯发呆,伸手夹了一筷子佳肴放入她碟中:“别光坐着,尝尝这菜的味道,老婆子家厨子手艺不错。”

    白姬象征性地尝了一口,用方巾拭了拭嘴:“看来你没少来这蹭饭。”说是入幕之宾也不为过,难怪那岚姒会对他产生什么绮思,百里青铘此人仗着自己生得一副绝好的皮相,连最起码的避嫌也不懂。

    耳尖一热,原是百里整个人凑了过来。

    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他低头看白姬,凤眸轻挑,明眸似水,眼角跟晕了朵桃花似的绯红妖冶。

    “不过是盛情难却罢了,说来——这话听着,阿浔莫不是吃醋了?”

    白姬眸子颤了颤,面无表情地扭过头:“开什么玩笑……”

    调戏成功,百里笑着转过头。

    上座,岚姒气鼓鼓地看着两人亲昵互动,周身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进的杀气。一旁僮儿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半点怠慢不得。

    白姬无视那停留在面上火辣辣的目光,她背过身,看见一枚熟悉的身影坐在靠右下侧,正是一袭朴素黑衣,相貌平凡的殷雄。在一群稀奇古怪打扮夸张的妖怪中他被衬得很不显眼,以至于白姬第一时间都没发现,原来他也在。

    殷雄朝白姬颔了颔首,与百里隔空举杯,一干而净。他身旁坐有一锦衣青年,相貌十分出众,一双形状姣好的眸子如沾了露水般湿漉漉的绽放出天真的光芒,皮肤雪白不提,脸上一丝瑕疵也不见。最令白姬感到惊奇的是,他竟有一头银霜般雪白的长发,尽数用金冠束在脑后,露出一截饱满光洁的额头来。在看惯百里这种集妖冶和清隽为一体的非人后,这样轻灵美好的少年简直像是一阵清新的风吹入她心中啊。

    尤其是他那双跟小鹿似的清透明亮的眼睛,叫人不自觉便心生好感。

    白姬开始猜测他原身会是什么?白头翁?不对不对,白头翁幻化成人哪会有那么好看!白狐?眼前晃过阿荣那双勾魂夺魄的媚眼,她猛摇头——气质这么清透纯真一定不是猛兽类的!

    似乎是感知到白姬驻留在自己面上疑惑的眼神,银发青年扬唇,冲她微微一笑,登时满室都荡漾着春意盎然的芬芳。

    她伸手扯了扯百里的袖子,低声道:“你认识殷雄大哥边上那银头发的青年吗?”

    百里了然地笑笑:“他是白鹿少公之子,青崖。”

    白鹿青崖,飞燕堂前,好名字。

    白鹿一族原是东方须弥额山山神的神侍,世世代代守卫神山,坚韧勇敢忠贞不二。后须弥额山为邪魔入侵,神迹凋零,白鹿一族抵死顽抗,几乎全部折损。只有白鹿少公一支迁徙到如今的温留岛,就此生活下来。

    他一族虽遭重创,人丁凋敝,然凭借往昔盛名,在温留岛依旧受到众妖的推崇及敬重,地位很高。人参姥姥见鹿青崖品貌皆不俗,比之百里青铘亦不逊色,当下便起了旁的心思。

    “岚姒,去给青崖少主敬酒,再要闹小孩儿脾气姥姥可不惯着你。”

    比起四海为家居无定所的百里青铘,还是鹿青崖这样家世显赫前途无量的独生子更为适合她的孙女岚姒,一旦两家通婚,那她人参姥姥在温留岛的脸面岂不是又大了几分?!

    岚姒虽满心满眼的不情愿,却只好执起酒杯走到鹿青崖身前:“鹿少主,岚姒敬你一杯。”说话间,不忘瞪一眼白姬。

    鹿青崖笑得很是温雅,“岚姒妹妹客气了。”不疾不徐地饮尽杯中酒,俯身又倒了一杯举起,这次却是面向白姬。

    “鹿某敬白姑娘一杯。”

    敬我?

    白姬方欲起身,百里便先有了动作。

    “多谢,不过阿浔不甚酒力,这杯就由我代劳了吧。”他握着杯子笑吟吟地望着鹿青崖。

    “当然可以,”鹿青崖微微一笑,眼中流露出俏皮的光来:“百里兄和白姑娘的伉俪之情着实令在下感到艳羡不已。”

    百里慢条斯理地抿了口酒,笑道:“羡慕的话,青崖贤弟就赶快去找一个。”

    鹿青崖眉头一蹙,苦笑说:“我哪有你那么好的福气和缘分,找也是想找,可身边出了些歪瓜裂枣之外就尽是些心思不正的,我哪敢招惹!”

    一旁,岚姒听得面色一沉,险些将手中酒杯扔了出去。

    白姬对上鹿青崖满是笑意的大眼。

    唔……看来这白鹿少主绝没有外表看来的那般纯善可欺,就毒舌这一点,比之百里简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19章 还魂香

    人参姥姥不瞎,自然看见孙女堪比锅底灰的黑脸,然作为长辈,总是去插手小辈间的事,叫其他人看见难免会有倚老卖老之嫌。

    但见鹿青崖和百里同时对岚姒敬而远之的态度,老婆子不禁怀疑,难不成真是被她宠得太过,养得这副骄纵蛮狠的性子平白叫人不喜?若论相貌的话,岚姒不只在温留岛,就是在四海八荒亦美名远播,没几个人能及得上。可就是这脾气,委实大了些,以后若真嫁了人可怎么办才好!

    她下定决心,以后可不能再随着岚姒的性子让她胡来,也该是好好管教一番的年纪了!

    见场面气氛稍滞,人参婆婆私底下示意僮儿将岚姒不着痕迹地拉回来,随后抚了抚掌,笑容满面地说道:“难得今日大伙都在,我们不如借着酒兴玩个游戏耍耍?”

    众人皆称好。

    于是人参婆婆命人取了一副花牌过来。

    白姬来了精神,往日宫中聚会解闷,无非就是投壶、作诗、花牌这几样,她对前两样无甚兴趣,倒是喜欢打牌。可没想到妖怪们也靠打牌来消磨时间?

    百里见她一脸跃跃欲试的模样,报以浅笑:“看样子,阿浔似乎牌技不错?”

    “一般,就是随便玩玩。”

    百里抬头朝鹿青崖互换了眼色,后者了然。转身对人参姥姥笑开:“既是玩乐,那怎么好少得了彩头呢?”

    人参姥姥见他主动搭话,乐不可支,连声道好,转身命黄芪取来自己藏宝库的钥匙来:“今日哪个要是赢了,老身宝库里的宝贝你随意挑,决不心疼!”

    鹿青崖笑问:“姥姥好大的手笔,要是真被我们挑走什么稀世珍宝,您不心疼?!”

    人参姥姥满不在乎道:“心疼那个作甚,诸位玩得尽兴才是最重要的!”

    一旁,岚姒见白姬一本正经地望着僮儿切牌,心中冷哼一声,架势做得倒足,可惜她姥姥牌技一流,你们谁也讨不了好!

    ……

    “胡了。”

    “又胡了!”

    “还是我胡……”

    在白姬连赢几把之后,人参姥姥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莫说她叱咤牌界这些年来从来难逢敌手甚至到达独孤求败的境界,想不到却被这十几岁的毛丫头给破了纪录,天晓得她手气竟如此好,每次都抓得一手好牌不说,下手又狠,滑的跟泥鳅似的半点破绽也无。

    岚姒见不得自己姥姥频频输牌,“不玩了!没劲!总是她一个人赢算什么意思!”

    鹿青崖笑着将牌放到一旁,慢条斯理道:“想不到白姑娘的牌技如此一流,我等水平不够甘拜下风啊。”

    白姬自己亦觉得奇怪,虽说以往自己牌技不错,却也未达到向今日无往不利的状态,说来她今天的手气也未免太好了些吧!

    “哼,指不定是炸胡呢?!”岚姒不屑。

    一直默不作声的殷雄突然开口,冷冰冰地甩上一句:“玩不起就别玩,只会耍嘴皮子算什么本事?”

    “你——”

    岚姒正欲开骂,却被人参姥姥拦住,她面色不悦地指责道:“你这丫头还真是被我惯坏了,白姑娘若是出千诸位会察觉不到吗?平素教过你待人接物该有的礼节都去哪儿了?快向白姑娘道歉!”

    “姥姥!怎么连你也——”

    一直未出声的百里忽然冷不丁一笑,抬眸,眼神清冷:“岚姒妹妹年纪还小,偶尔说错话可以理解,要总是信口开河胡言乱语那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青崖?”

    “正是,”鹿青崖顺势点头:“好在白姑娘一看便是明事理的人,一定不会和我们的小妹妹计较的。”小妹妹三个字他故意加了重音,不难听出其中嘲讽之意。

    “岚姒,快给白姑娘道歉!”人参姥姥面上挂不住,发自内心地觉着自家这个孙女一点也不让人省心。

    “不必了。”白姬忽然开口:“我行得正坐得端,无须他人道歉。”

    她心想,今天一天下来收了多少个白眼,还是早点应付完了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才是,没空陪这位妹妹抢什么情郎,话说回来——百里青铘的跟班还真不是那么好当的。

    白姬眼中的不耐悄无声息地落入百里眼中,他微微一笑,伸手道:“说好给我们家阿浔的彩头呢?都别耍赖啊!”

    众人一笑,纷纷从身上取下一些精巧有趣的小玩意儿交给白姬。白姬乍眼一瞅,有削铁如泥的小刀,绸面上两条活金鱼游来游去的团扇,东西都不算贵重,就是取个巧。

    鹿青崖给了她一朵三瓣花,红黄蓝三个色。

    百里眼睛一亮,“这花只有白鹿一族才种得出,每摘下一朵花瓣就能满足你一个愿望。”嘱咐她好生收起这三色花来。

    “我没什么体面的东西好给你,”殷雄从袖中取出一只木雕白鹤递给白姬,“拿着吧,也许以后会有用上之时。”

    白鹤雕得栩栩如生,连一丝丝羽毛也刻划得很是到位。白姬心中喜欢,连同三色花一并放入百里乾坤戒中。

    她将其余人给的东西统统收好,转身一本正经地看向人参姥姥:“我是不是该去藏宝库里挑宝贝了?”

    ……

    “噗——”鹿青崖定力稍浅,一下喷笑而出。

    这回人参姥姥可算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就算再不情愿,底下那么多双眼睛望着,想反悔却是万万不能的。

    “哎,瞧白姑娘说的,老身向来说话算话,黄芪啊,”人参姥姥笑得很是勉强:“带她去藏宝库——”

    白姬起身,手腕被百里轻轻握住。

    “还魂香——”他在耳畔低声道:“你过去以后只要在宝库前大喊一声,它自动就会出现。”

    白姬看了他一眼,颔首。

    片刻过后,众人看见白姬两手空空地回来。

    “白姑娘这是挑了什么宝贝啊?”人参姥姥慈祥笑容下,眼底闪过一丝得色。她岂能如此轻易地将自己的宝贝拱手送予他人,之所以会如此慷慨,那全是有理由的。

    乍一看,那宝库中金银财宝琉璃玉石堆积成山,其实她真正的宝贝都被设下禁制藏在了最里头,谅那毛丫头找上一天也找不着!

    白姬将手从背后拿了出来,摊开掌心,手中躺着一支黑漆漆食指粗细的香来。

    人参姥姥目光一滞,失声喊道:“还魂香!?”

    白姬点头,既不说自己从哪儿拿的,也不说怎么拿的,慢条斯理地踱回百里身旁,将人参姥姥仅有的一支还魂香递给百里青铘。

    百里笑吟吟地抚了抚她发顶,亲昵道:“阿浔近来的手气当真是好,这还魂香可是世间少有的宝贝,竟让你寻到了。”

    白姬顺势点头,不忘夸赞一下人参姥姥。

    “还得多谢姥姥慷慨解囊,否则我纵使运气再好,也拿不到这样的宝贝。”

    她虽不识这还魂香,可既然百里开口要了,那便说明此物定有作用。不然,那人参姥姥的脸色岂会这么难看?

    鹿青崖笑着接口道:“那可不是,姥姥对我们这些晚辈向来是当做自家孙儿来疼的!”

    “白鹿少主这话说得中听,老身就喜欢看你们一群年轻人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好话谁不爱听,论辈分,鹿青崖他爹远超于自己,能当得起他一声姥姥,这已经是莫大的便宜。人参姥姥掩下不悦,睨了白姬一眼,区区一个毛丫头哪会知道还魂香的好处,定是有人在背后怂恿。

    她不由将视线移到百里身上,眼神晦暗,竟一时大意被这小子阴了一招,如今大话说在前头,吃了亏也只好认栽……可恨!

    百里青铘是何人,论脸皮之厚,他敢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白姬日后得出的总结)。面对来自于人参姥姥和岚姒的双重眼神攻击而泰然自若,当人参姥姥客套地提出要留晚饭时竟还一口应承下来,和鹿青崖俩人饮酒作兴闹到月上中天才罢休。

    看着一地杯盘狼藉,人参姥姥只觉头皮发麻短寿好几年,偏生亲孙女还一脸不自知,不帮忙也就算了,净知道添乱!

    “姥姥我不依,那白姬是什么东西,凭什么她能嫁给百里哥哥而我不能,论相貌地位我哪点不如她了?!

    岚姒抱着人参姥姥的胳膊,眼神犀利,粉唇一张恶狠狠道:“定是她给百里哥哥下了什么迷魂药,不行,我定要寻出她的马脚来!”

    “姥姥!你到底有没有再听我讲话!”

    人参姥姥回神,望着自家孙女,眼底头一回露出冷厉之色:“百里青铘这人不简单,以后你少招惹!”

    “姥姥……”岚姒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怎么连你也不站在姒儿这边,要帮着那白姬!?”

    “总之你这次必须听我的话!要是再敢胡闹,小心我禁你的足!”

    人参姥姥揉着额,在僮儿的搀扶下蹒跚离去。

    看来这孙女,她当真是宠过头,连最起码的明辨是非也做不到!

    岚姒站在原地,许久后,适才面色狰狞地跺了两下脚。

    月光下,雪地银得亮眼。

    白姬与百里青铘一前一后地走着。

    她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今天这牌,是不是你做得手脚?”

    其实她早就在怀疑了,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没好意思开口问罢了。

    “什么手脚?”百里回头,月色在他肩头铺上一层银霜,眼底透出一丝不明所以的疑惑,倒是不像有假。

    “你说那副牌?”他思忖片刻,笑道:“我倒是有意相帮,可你也知那人参姥姥为人精明得很,道行又深,想要瞒过她来出千恐怕不是一件易事。”

    倒也是,白姬颔首,那这么说她手气还真是好到爆。

    百里停住脚步,看着她一点点越过自己肩头走到前面去,忽地展眉一笑,反手一摸,手心赫赫然出现一沓厚厚的牌来。

    “阿浔——”他扬声问道:“赢牌是不是很高兴?”

    片刻后,白姬恩了一声。

    她没回头,并未看见百里青铘站在原地,低声说道:“放心,你以后还会经常赢的。”

    他抬眸浅笑,眼中氤氲生辉。

第20章 邪神

    “滚——都给我滚出去!”

    屋内传来一阵呯呤嗙啷的碎物声,岚姒气怒交加地坐在一片狼藉中,胡乱伸手挥赶近前服侍的僮儿,现在的她正在气头上,看谁都嫌碍眼。

    “小姐——”

    门外响起一个胆怯的声音。岚姒眉头一蹙,抄起一只古董花瓶反手便扔了出去,厉声道:“你耳朵聋了是不是?!没听到我叫你们都滚出去吗!”

    那人喉头一颤,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您晚膳用得少,姥姥怕您会肚子饿,特意吩咐厨房炖了您最爱的莲子羹让小的送来。”

    里头静了静,片刻后响起岚姒的声音。

    她委屈道:“姥姥不是说要关我禁闭吗?还管我吃没吃晚饭作甚,干脆让我饿死算了!把东西拿走,我才不吃!”

    “小姐您生气归生气,可千万别作践自己熬坏了身子。”门外人苦口婆心地劝阻道:“姥姥不过是一时生气,这不,气消了连忙吩咐小的给您送吃的生怕您饿着肚子,您可是她的掌心宝,她不心疼您心疼谁去?”

    岚姒嗫嚅:“那我说要嫁给百里哥哥的时候她不但不同意,还吓唬我说要关我禁闭,以前姥姥从来不会这么凶我的!”

    “哎呀小姐,这姥姥当时不是正在气头上嘛!您就听小的一句劝,先把点心吃了,然后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见了姥姥服个软撒个娇,她这么宠你,一定没事儿!”

    门吱呀一声打开,岚姒披头散发,眼眶发红地站着,样子着实狼狈。

    门外立着一模样面生的小僮,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头微低着,身材矮小。

    岚姒蹙眉:“黄芪上哪儿偷懒去了?”

    小僮抬头,一双大而上翘的桃花眼,皮肤雪白,相貌极为俊秀。他微微一笑,齿如编贝:“回小姐的话,黄芪有事走不开,所以姥姥便吩咐小的来了。”

    “哦!”岚姒折身,示意他将盘子放在桌上。

    “那您慢些用,小的这就告退。”

    门在岚姒面前缓缓闭合。

    这一夜漫天无星,月凉如水,山间为皑皑白雪所覆盖,宛若冰雕玉成的仙境,持续整天的暴风雪骤然平息,连一丝风也无,整座浮山静谧得有些诡异。

    白姬走到洞府门前,方才忆起一件要紧事来。

    “啊——”她脚步一顿,蓦地回头对百里道:“我临走时忘将身体从药泉里捞出来了!”

    未等百里开口,又神色紧张地问道:“莫不会被泡熟了吧!”

    百里抬了抬眉毛,一脸漫不经心:“若是真泡熟了,那今天晚上可就有夜宵吃了。”

    白姬背影一个踉跄,急忙撕了洞口符咒,一头冲了进去。

    她跑到药泉边上人一趴,伸手欲捞。可惜她身体早已沉入水底,捞了半天,什么也没捞着。白姬一脸颓唐地望着水中咕咚咕咚冒起的乳白色气泡,简直不敢细想那水底的情景。

    乳鸽汤,水煮鱼,清炖老母鸡……一瞬间,脑海中划过好几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菜名。

    白姬面如土色,准备掀裙往水里跳。

    这时,一道青光自眼前划过猛地扎入水中,水花四溅间,百里青铘玉钩轻轻一带将白姬沉入水底的身体抛向岸边,他解下自己的外袍忽地向上一扔,只是眨眼间,白姬便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包裹成粽子状稳稳当当地落在脚边。

    她连滚带爬地扑过去一看,登时心疼不已,脸皮都泡皱了……

    从旁伸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百里凝神一探,继而笑道:“毒素倒是尽数拔除了。”

    白姬转悲为喜,二话不说,一头便往身体里栽。

    恩?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幽幽飘起,转头不解地望向百里,问道:“为何我进不去自己的身体?!”

    百里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半晌,抬眉笑道:“若真能如此简单,我又何必费尽心思从人参姥姥那里要来还魂香?”他露出一脸还不是都为了你的傲娇神情,伸手在白姬额头弹了一记:“阿浔你未免将事情想得太简单。”

    白姬虽是魂体状态,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后躲了躲,下意识道:“你又未告诉我你是如何想的……那接下来该怎么做?这还魂香,要怎么用?”

    “难得听到你问这么多问题。”

    百里微微一笑,有条不紊地一一解答了她的疑虑。

    还魂香,亦可称作还阳香,顾名思义即可令死者再生的逆天之物。

    听起来委实真.高.冷,其实还魂香问世的理由十分简单——阎王好赌成性,偏生运气极差,每每输得精当光不提险些连枉死城也一并赔了进去。于是阎王痛定思痛决定听从判官的意见,搞点什么出来抵债,这便有了还魂香。只要点燃此香,便可引领阴世魂魄回到阳间,如持阎罗令在手,阴兵鬼差莫敢阻挠。

    但阎王爷考虑到此物一旦落于有心人手中,将会后患无穷。故而,还魂香问世时数量极少,千金难得,后从债主手中辗转流入世间,数量亦少之又少,可谓是有价无市的稀世珍宝,也难怪当时那人参姥姥见白姬拿走还魂香时一脸失策懊恼追悔莫及的模样。

    白姬暗道,这牌赢得好!

    “世人只知阳间和阴间有别,却不知在这其中还有一条模糊不清的界限——非人。”百里青铘指了指白姬说道:“像你这样虽死却未投胎的魂魄,严格上来说就是非人界的生灵。因而我要借还魂香之力引导你魂魄从非人界回到阳间的身体中去。”

    白姬点点头,表情雀跃:“那我们何时开始?”

    “先不急,待我算算日子。”百里垂眸,掐指一算,继而笑道:“巧了,后日子夜正是渡魂的绝佳时机,你仅需等上一天便是。”

    白姬乖巧颔首,这点时间她还是等得起。

    百里仰头伸了个懒腰,神情慵懒道:“不早了,我要去休息。”他弯腰顺手将白姬身体一把打横抱起,微笑道:“你快些去准备一下。”

    “准备什么?”

    白姬定定地望着他,不明所以。

    百里挑了挑眉,理所当然道:“收拾床铺啊,褥子要尽量铺得厚实一些,我喜欢睡软点的床。”

    白姬颔首,默不作声地记下。

    看见他摇摇晃晃地抱着自己身体上前头去,忍不住问道:“你准备将我的身体抱到哪儿去?”

    百里回头,莞尔一笑:“自然是安全的地方。”

    一炷香过后。

    百里摸着连边角也掖得严严实实的厚实床褥,一双笑眼中微藏讶异。

    “想不到阿浔竟有一手铺床的好本事,我还以为——”

    还以为铺床能难倒她吗?

    白姬自嘲道:“不是每个帝姬都是自小养尊处优长大的。”她除了不会生火做饭以外,基本家务全能,还会做一些普通的针线活,想来作为一个跟班,这点技能也算是物尽其用了吧?

    “唔——”百里青铘转身,眼神真诚恳切“这么多年你受苦了,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待遇问题稍后再谈也不迟。”白姬蹙眉看他将自己的身体搁在床上,冷声道:“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身体会在你床上?”

    百里严肃颔首:“正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把你身体留在我身边最安全。”

    白姬:“……”

    尽管想反驳,可她也没立场说出男女授受不清,你这样我以后怎么嫁人之类的话……

    白姬蹙眉:“那你离远一些,别贴太近。”

    话音未落,一件袍子从天而降罩在她头上,百里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你尽管放宽心睡,我岂是那种饥不择食寒不择衣之人?”黑暗中传来他一声低笑:“另外,我对搓衣板的兴趣实在不大。”

    要冷静!要沉着!要淡定!

    白姬面无表情地将他衣服叠好摆在一旁,低头吹灭烛火。

    “睡觉吧!”

    说完也不等百里回答,转身便钻入养魂钵中。

    她躲在养魂钵里,听见百里又是一声轻笑,紧接着呼吸逐渐缓慢平静下来。

    夜深人静,一丝月光透过窗格投射在他脸上,余下斑驳交错的暗影。白姬手心还残留着他衣上皂角的香气,清新中带着些涩然,久久不散。

    随着视线越来越能适应黑暗,白姬依稀能分辩出他眼下那朱砂一点,像是一滴血从面庞上蜿蜒而下,悄然没入幽深夜色之中。

    只是那点红,让她莫名感到惧意。

    “归墟有一邪神,喜穿青衣,本命法宝乃是一把由百截人之大腿骨拼接锻造而成的骨杖,凶煞异常威力非凡。”

    烛火下,少年独有的清越嗓音脆生生地响起。一袭皂衣的小僮翘腿坐在圆凳之上,执卷慢读。他十指纤长,指甲圆润晶莹,一页一页,慢条斯理地翻着,寂静的夜里,只余书页划破空气的细碎声响。

    “相传,这邪神杀人如麻生砌人肉,最喜少女幼童,专以一副纯良无害的笑容诱杀以食之。谣言既出,引得无数正道人士追而捕杀,时逾千年,邪神不在。”他放下手中读到一半的归墟杂记,抬起下颔,脖颈修长,锁骨间缀有一枚指甲盖大小的墨红色血玉。精致妖冶的小脸露出与年龄不相符的邪性,微扬眉,大得惊人的瞳仁中划过一抹赤红。

    “小姐,你不觉得这描述听着很耳熟吗?青衣、笑容、骨杖换成玉钩似乎亦适用……”

    一阵风来,火光摇曳,忽明忽暗间,岚姒一张面无表情的脸自黑暗中浮现,又悄然隐去。她双眸一片漆黑,瞳仁映照出来人微微上翘的邪狞嘴角。

    缓缓合上书。

    他低笑道:“以貌取人的话,十之八/九都是会被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