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骨生花全文阅读 第3分节

第21章 渡魂伊始

    一天一夜很快过去。

    转眼即到子时。

    百里在书桌上摆好香台,从乾坤戒中取出还魂香来,一个响指,指尖冒出一簇青绿色火焰。他拈着香凑近,火光闪烁,一道古朴淳厚的淡香随即传来。

    他将还魂香插/入香台之中,转身示意白姬立到他先前画好的法阵中央去。

    法阵由毛笔蘸了朱砂画成六芒星形状,六角用线贯穿,边沿缠绕复杂繁复的线条,像这样的上古渡魂法阵,当今世上只有几人掌握。此阵通常由两人通力完成,若只有一人,那么起阵时将会耗费布阵者相当一部分多的灵力,因而,当月光落在百里面庞时,他脸色恍若过了水般煞煞白,叫人看得莫名不安。

    白姬站在阵中心一点,听见他说:“待会起阵以后,还魂香将会引导你从非人界走向阳间,而你必须记住一点,无论身后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

    “不能回头?”

    “不能回头,也不要迟疑,这一路虽有还魂香护航,然仍旧凶险无比。有许多厉鬼精魂徜徉在非人界及阳间的交界处,它们为了留住你会变幻成任何你熟悉的人或者声音,一旦你被引诱而回头,就再也失去了回到阳间的机会。”

    白姬颔首,眼底露出一抹坚毅:“开始吧。”

    百里青铘用小刀划破指尖滴了一滴血落在法阵之上,须臾,法阵边缘红光大盛,白姬整个人被光芒所包围,发丝飞扬衣袂翩飞,还魂香燃烧后的余烟猛然高涨,在半空中凝聚成一条有形的丝线紧紧缠绕住她腰际,霎时间,她身影消失不见。

    “不要回头,要一直向前走。”

    堕入无边际黑暗的那一刹,百里低沉的声音伴随在耳畔,然后随着她不停下坠而消弭得无影无踪。

    不知过去多久——

    眼前终于出现一线光亮,白姬抬眼望去,一条漫无边际的大道,两旁枯树,枝桠丛生,于夜风中左右摇摆,影子打在路上,冷不丁看去像是潜伏于黑暗中张牙舞爪的恶兽。

    白姬蹙眉,腰间传来的无形束缚力提醒着她要快些穿过这里向前走去。可是在那暗影里正有一双双暗绿幽红的眼睛不怀好意地逼视着她,仿佛她只要稍微向前走一步,他们便会从旁跳出来将这来之不易的美食吞噬入腹。

    “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会后退。”

    白姬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气,抬脚向前迈出了第一步。

    “嘶嘶——”

    令人她感到意外的是,那些黑影非但没有扑上来,反而犹如被水泼灭的火焰般,扭曲变形,继而化作一滩焦黑的灰烬消散开来。

    白姬见状,心里一喜,看来正如百里所言,有还魂香在,那些妖魅断然伤不了自己分毫。

    这一想,脚下便再无迟疑。

    她大步向前走去。

    圆月高悬,夜色下,一道黑影倏然划破天际。

    洞前门符骤然一亮,如一粒石子打入水面形成阵阵涟漪,只听轰地一声巨响,硝烟弥漫,洞口破出一个大口,震落下来的碎石满地乱滚。

    一个人躬身而起,双眸于夜色中划过一片诡异的红光,蹑手蹑脚地向庭院走去。然没走几步,一道雷光从天而降直直劈向她脚尖。

    百里自屋中缓步而出,沉眉敛眸,唇角讥诮地扬起。

    “敢问阁下是谁,夜探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当看清来人面貌之时,他眸子微微一动:“岚姒?”

    月色下,她长发凌乱,眼睫沾染细细雪粒,大抵是在雪地里奔走的缘故,衣裳边缘皆被锋利的枝桠给勾得破破烂烂,有别于昔日光鲜亮丽的的形象,整个人显得颓唐而狼狈。

    岚姒面无表情地盯着百里青铘,乌黑的瞳仁像是一潭死寂的湖水,敛去所有光芒,空洞得有些诡异。她眼下有两片极深的暗影,几日不见,饱满的脸颊瘦下许多,煞白的脸上左右两边颧骨高耸着,于夜色中看,整个人与女鬼无异。

    静谧片刻,她陡然开口。

    “百里哥哥——”依旧是娇嗔绵软的嗓音,然音调毫无起伏显得格外机械。

    “我想跟你玩。”

    百里的双眸映照出清泠泠的月光无声透着点森寒,他默不作声地看着岚姒,忽而眉峰一挑,像是听见什么离奇之事般,失笑道:“跟我玩?”

    岚姒盯着他,像是静止一样无任何动作。

    “岚姒妹妹你又任性了,现已将近深夜,正值休养生息之时,在下恐怕不便奉陪。你若想找我的话,不妨明日再来。”百里无奈扶额:“更何况,我与你阿浔姊姊还有些要紧事要做,万万耽误不得啊。”

    听到阿浔两字,岚姒的面部表情陡然发生了变化。

    她眼珠猛地向上一翻,仅剩下血丝纵横的浑浊眼白,十指一伸,指甲暴涨数寸,整个背拱起,像是一只过度受惊而暴虐的野猫般朝着百里猛冲过去。

    百里侧身一避,转眼身形已绕到她正后方。

    “啊呀,岚姒妹妹你这是招惹了甚么脏东西?”颈后传来他轻声低语,岚姒耳尖一抖,一个抬手那包裹着漆黑浓烟的利爪便挠了过去。

    头轻轻一闪,百里一个倒挂金钩将她踢飞在地,三步并作两步飞身至她胸前,一只手死死扼住她脖颈,眼底浮现岚姒那呲牙咧嘴堪比活跳尸的狰狞模样,他唇角轻扬,啧啧两声:“居然变成这副鬼样子。”竟是一脸幸灾乐祸的恶劣笑容。

    话音未落,岚姒突然化作一股黑烟四散开来。

    “咦?”百里眉头一动,若有所思道:“倒是我小看你了。”

    岚姒如今所用招数与从前无一相同,招招致命。可惜用来对付百里,却仍是差了一些火候。他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岚姒的攻击,双手负背,甚至连玉钩也未曾祭出,神情悠闲仿佛只是在逗弄一只恼羞成怒的猫。然岚姒凭借鬼魅身形及其迅疾身法,躲避与攻击交错进行,竟也死死咬住百里,同他生生僵持了近半柱香的功夫。

    就在二人缠斗之际,天边陡然落下一道暗光,气势汹汹直奔屋顶而去。

    百里横眉,一个顿步正欲回身。

    岚姒紧追而上,两手张开,利爪根根如利刀,凛冽的杀气迎面而至,百里侧头,一截发丝悄然落下。

    “麻烦——”他敛眸,左手虚空一握,玉钩在手,电光纵横间几道惊雷直直落下,正中岚姒。他飞身而起,趁那暗光逼近屋顶时,反手一击,雷龙迸射而出。

    只听几声爆裂声响,百里青铘躬身,右手撑地,左手执玉钩画圆,屋顶上骤然出现一圈莹绿色的阵法。黑光猛地撞击在结界之上,波动阵阵。

    还魂香轻轻一振,落下几簇香灰来。

    白姬感觉心弦一紧,下意识地加快步伐。

    四周围景色眨眼即换,唯一不变的是这漫无边际的黑,森冷之意悄无声息地泛滥开来。

    一片寂静,这时身后陡然响起一个苍老虚弱的声音。

    “姑娘,能不能帮老身一个忙——”

    白姬不作声,只是默默加紧步伐,然而那个声音又再度响起,“姑娘,能不能帮老身一个忙?”这次比之前近了许多,后头甚至响起若有似无的脚步声,好像有人一直跟在她身后那般。

    无论发生什么,绝对不要回头——

    百里青铘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白姬蹙眉,下颔绷紧,努力让自己不要为外界任何影响而分心。

    也许一直往前走就能摆脱这个声音了。

    她正想着,忽然“姑娘,能不能帮老身一个忙?”一口浓腥的热气喷出来,声音陡然间在耳畔响起,这回白姬不淡定了,因为那声音听着就好像有人趴在自己耳朵后头说话一般,她眼瞳一颤,手脚并用地往前奔。

    耳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起伏粗重的喘息声近在咫尺,倘若白姬此刻回头,将会目睹一场自己今生难见的画面——一具匍匐前进的硕大身躯正紧跟在她背后,与身躯相反尤其显得细小的脖颈上则长了两个头,一张脸上是布满老人斑皮肉全部耷拉下来的老妪,一张脸则是一尖嘴猴腮目露凶光的男人,他一双黄色浑浊的眼珠正贪婪地盯着白姬的后脖颈,嘴巴一张,竟是满口尖牙。

    这双头怪一边用老妪的声音引诱过路人回头,等到他回头,那个男人便会大嘴一张直接将其吞食入腹。这种妖怪在非人界里一方独霸,最喜白姬这样不含任何杂质的魂魄,眼下正步步紧逼想要美餐一顿。他痴痴望着白姬的后脑勺,思忖该用什么办法诱使她回头。

    “大姊姊,我摔跤了你扶我一下好吗?”

    “呜哇哇呜哇哇哇——”

    白姬:“……”以为她蠢,会天真到相信变换了声音背后就不是同一个怪物了?

    双头怪使出几番解数不见白姬动摇,耐心耗尽,遂张开大嘴,先吞下去再慢慢消化。

    然就在它牙尖将要碰到白姬那截白皙后颈的瞬间,突然被一阵强力扼住咽喉。双头怪两张脸大惊失色,手足并用地挣脱起来,然那力道却越来越大,只听咔嚓一声脆响,白姬脚步一顿,隐约感觉背后威胁逐渐消失,有什么物体重重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定了定,继续向前。

    不远处,双头怪的尸体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两只脑袋分家,血流成河,不过须臾,黑暗中便蹿出许许多多淡灰或者暗黑的灵体围绕那怪物仍旧温热的身体大肆啃食起来。

    倘若白姬回头,不久后,亦会成为它们中的一份子,无形无状,丧失五感,彻底沦为被血肉驱使的怪物,沉沦禁锢在这黑暗之中永世不得解脱。

    一个消瘦的影子从暗中信步而出,任凭精巧的白靴玷上鲜血,他甫一出现,那些灵体竟都四散而逃。双头怪的胸膛被撕裂出一个大口子,呲呲冒着热气。他弯下腰,赤手一捞,竟从里捞出一枚尚还微弱跳动的心脏。

    五指一掐,心脏顿时化作齑粉。

    “我平生最讨厌打猎时有人横插一脚,”他微笑,嘴角咧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你就去死吧——”

    话音刚落,他颈间血玉一亮,竟将双头怪弥留的元神吸入其中,而双头怪则彻底化为一滩腐臭黑水,缓缓与黑暗融为一体。

第22章 神秘男子

    经过前番的波折,白姬步履越发小心。然身处于这黑暗中,无法感知到外界的一切,亦不知前方还有多长的路没有走完。实在亟需强大的意志力来支撑自己,哪怕连一丝松懈的心也莫敢有。

    突然前方光芒大亮,眼前豁然开朗。遥遥望见一张红木翘案书桌,桌上摆有一张香案,青烟缭绕,焚香盈鼻。

    是百里的家!这么说她成功回到阳间了?!

    白姬顿觉心弦一松,如鱼得水般整个人都活泛开来。她一时忘形,步伐大开向前奔去,丝毫未顾虑到身后近乎诡异的情景——在她视线所及之外,整间房屋是倾斜歪倒的。

    百步、十步、五步——

    一脚踩上结实的地面,却仍有一种飘忽不定的实感。大片日光穿过窗格投射进来,她记得离开时还是午夜,没想到转眼即到正午。白姬环绕一周,没有看见百里的人,香案里中的还魂香还未燃尽,余下短短的一截。

    人去哪儿了?

    屋外明亮的过分,花影树阴都似陡然间放大好几倍般,乍一望去刺眼的很。庭院里十分安静,连一丝虫鸣鸟叫都听不见,于这片诡异的寂静中,白姬心中隐约感觉不对。

    她下意识地低头,却发现自己所站之处,地面平滑干净。她分明记得昨夜百里在地上用丹砂亲手画下上古渡魂阵,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消失不见……

    就在白姬困惑与惊异交织之时,耳后忽然响起百里的声音。

    “白姬,我等你许久,可算是回来了!”

    是百里!难不成是他自己将渡魂阵擦去?

    白姬本能地回头,然动作做到一半时,脑中忽然警铃大作——百里方才唤她作什么?白姬?

    不、不对,自从来了这浮山以后,他便再未叫过自己大名,那么也就是说,眼下她很有可能根本没到阳间,而身后那人也绝不可能是百里青铘!

    意识到这一点,她整个人都不好了,然而视线却已不可避免地接触到了身后那歪曲扭斜的世界,这哪里是凡间,不过是有人可以营造起来引诱她的幻境罢了,如水中倒影镜中花,万万做不得真。

    那幻境在白姬回身的一刹如镜面般破碎成渣,漫无边际的白雾迎面而上,无形中有一股蛮横的力量凌空压迫下来,让她顿时有种脊梁骨要被压断的错觉,一时间竟似被人扼住双手双脚,丝毫动弹不得。

    她余光瞥见一道影子出现在自己的斜后方,不高甚至显得几分羸弱,但其身上却散发出一股凛冽纵横的杀气,犹如寒冬烈风夏阳炎火,像是一把锐利的尖刀寸寸割开你的皮肉,又将它放在火中炙烤,只是这样想象,便叫人不寒而栗。

    “抓住你了——”

    一声轻笑陡地在耳畔响起,白姬瞳孔一滞,竟不由自主的颤栗起来。

    雷电交加,大雨倾盆而下,冰雹夹杂着雨水重重砸在地上,蜿蜒汇聚成浅滩。院中桃树任凭枝桠随风而动,树干笔直,于深夜中宛若立守屋外的卫兵,庄严肃穆一丝不苟。两树间有一黑影左右摇晃,仔细一瞧,却是叫雨水淋得彻底的岚姒,她被百里徒手劈晕,脖子诡异地歪向一侧,四肢为桃木枝紧缚住,被鸡卵大小的冰雹砸得满头是血,模样甚是狼狈。

    屋中青影一晃,却是百里飞身掠至香案前。他两手夹起齐根而断的还魂香,眉头陡地蹙起。忽然,屋外咔嚓一声脆响,似有什么人闯入踩折地上的断枝。他头也未抬,玉钩一甩,扬手便是一道惊雷直直砸下。

    来人一个侧避躲开,环视一圈见院中满地狼藉,不禁蹙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百里抬眸,自窗格缝隙中看清来人,他一袭黑衣,手持浆板,正是殷雄于雨中而立。

    “你来了?正好解我燃眉之急。”

    话虽如此,却只瞅了殷雄一眼便又低下了头,一双眼紧紧盯着还魂香,眉间紧蹙,口里念念有词。殷雄从未见过他这等模样,平静无波的眼中带了一丝玩味,他站在窗下饶有兴趣地问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百里抬头,一双凤眸轻挑,眼中黑沉一片未见星光,唇线紧抿,语速极快:“我要去一趟非人界,你来为我护法。”

    “非人界?”殷雄脸色疑惑:“去那里作甚,难不成你——”他视线往屋中一探,未闻白姬气息,心下不由了然,再开口语气中却携带一丝责备:“你也未免太心急了些。”

    “废话这么多作甚,快来替我布阵。”百里折身,又摆弄起渡魂阵来。

    “你——”殷雄望着他摇了摇头,叹气道:“还是我来吧!”

    他双足一蹬,一个鹞子翻身落在屋中,右手探出两指,细细摩挲那阵法。他两指奇长,自丹田内蕴出灵力覆盖于那丹砂之上,不过须臾,便将颜色凋零的阵法描绘如初。“成了——”殷雄抚掌起立,折身望了望道:“界门于日出时关闭,从现在开始你还有三个时辰,如果错过回来的时机,那便要等上下一个阴月阴时方可回来。”

    百里平静颔首,拍拍殷雄肩膀道:“我去也,若日出时没回来,你便擦去这阵法离开就是。”他顿了顿,美眸一狭:“顺便告诉那人参老婆子她孙女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殷雄点头,又沉吟道:“岚姒一事恐非巧合,看来是有人躲于暗中蓄意谋划。”

    他抬头看了百里一眼说:“这倒不急,一切等你回来以后再作打算。”

    “也好。”

    百里走至阵中,负手一立,轩昂磊落,目露峥嵘之色。

    “起阵吧!”

    于漫无边际的黑暗中,白姬看到一个男人缓步朝自己而来。他浑身包裹在一件黑漆漆的袍子里,行走起来如同一团挥之不去的浓雾。一袭烈红长发蜿蜒拖地,下颔高抬,形状姣好的桃花眼中流露出俾睨天下目空一切的藐视来。白姬从未见过如此妖冶绝伦的五官,哪怕他半张左脸皆被诡异繁复的黑色刺青所覆盖,由眼角蜿蜒至下巴形成一种不为人所知的图腾,然另外半张脸却当真是潋滟精致,美艳之中又夹带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狞狷狂。

    白姬视线下移,男人手中提着一只头颅,鲜血自他白皙的手腕上淋漓而下,一滴滴落在地上。而他却似浑然不觉,旁若无人地向前迈步,唇畔笑容乖张而暴虐。

    忽然,男子步伐一顿,眼神陡然落在她面上。

    笑容一寸寸放大,他漆黑双眸浮现一片暗红的血光。

    “有趣,你都看见了什么?”

    男子折身,改变方向朝白姬走来。他嘴唇虽未动分毫,然声音却一句句清晰里落在她耳边。

    “你居然能够看透我的过去。”

    一把无形枷锁横亘而下迫使白姬无法后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衣男子步步逼近,而后——竟从她的身体里穿透过去。

    那种感觉难以形容,像是被人一下捏住嘴灌下去很多苦药,若干支离破碎的回想一瞬间全部涌入白姬的意识当中,脑海里充斥着大量嘈杂的声音。

    她猛地弯下腰,两手撑地。

    血海尸山,滔天大火,无数细碎而尖锐的哭喊声。恍惚视野中,又是那个男人,一袭青衣,手持骨杖,他衣袂猎猎作风,脚下尸首堆积成山。她眼睁睁地看着那黑衣男人飞身而至,与他并肩侧立。他笑容满面地抓起一具尸体,自胸膛中掏出一颗跃跃跳动的心。而后——

    “呕——”白姬捂住嘴,整个人几乎跪在地上。

    脚步声杂沓而响,有人走了过来。

    一只冰凉的小手伸来,捏住她下颔猛地向上抬。白姬看见一张苍白精致的小脸,点漆一般的黑眸阴沉如冰,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忽而咧嘴,两枚尖牙寒光锃亮。

    “告诉我,我的过去是什么?”

    白姬绷着脸看他,一声不吭。

    直觉告诉她,方才看到的一切哪怕是一个字也不能同这僮儿说。

    “不说是吧,我自有办法治你。”

    男童右手一张,噌地冒起熊熊烈焰:“只要被这红莲业火烧上个片刻,即便大罗金仙也熬不住。我看——不然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说了吧。”他歪头一笑,眼带几分天真:“说了我便放过你。”

    白姬看到火,眼瞳不由自主地一颤,却还是死死咬住下唇不作声。

    “好啊——”他食指勾了一簇火焰,慢条斯理地在她身上比划着:“从哪开始烧起好呢?”

    “不如就从脸开始罢。”

    他微笑:“若是疼你千万别忍着,我就喜欢听人叫,叫得越大声越好。”

    白姬:“……”

    火舌缓缓临近,她垂下眼,睫毛微微颤抖,都能感觉到那炽热的气息热辣辣地撩在脸上。仲源说过这红莲业火凶悍无比,寻常魂体经这一烧,当即灰飞烟灭连渣也不剩。难道,这便是她最后的归宿?!成为这万千世界中的一粒尘埃,无声无息,无知无觉……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手腕处忽然传来一股滚烫,那僮儿刚欲逼近,忽而眉头一蹙,猛地抽身而起。紧接着,一道金光自白姬袖中迸射而出,以她为圆点,周围四野都被光尽数吞没。

    强光下,那人无法接近,脸上流露出暴虐的凶光来。

    “又是那个臭和尚!”他厉声道。

    一道白影倏然而至,紧紧攥住白姬的手,她只觉在这股力量之下整个人瞬间轻如鸿毛,不过弹指间,便已身至千里之外。

    “多谢阁下方才出手相救。”

    她感激地望着面前白影道:“救命之恩白姬没齿难忘!”

    白影未有回头,只是一甩袖,掷地有声:“快走——”

    话音刚落,狂风而至,风掀起那人覆面杂乱的黑发,露出一双金黄色的眼眸。他抬手,食指向前一指,那风登时化作一条长龙衔住白姬飞也似地向前冲去。

第23章 枉死城

    狂风肆虐翻涌,不过须臾光景,白衣人身影便再也不见。

    白姬垂首,抬起手腕,方才被他攥住的地方隐隐发烫,仔细看,竟留下一圈淡金色的瘢痕。

    她下意识地摩挲,尽管未看清来人的面目,但她却能清晰地感知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像是千年冰封雪山上的一株高岭之花,又像是扎根于淤泥中的重瓣青莲,周遭污秽埋没不了他原身清澈纯净的气息,高洁中透着一丝悲悯。

    呼啸风如利刃切割面庞,生疼不已。

    白姬回过神,发现自己乘着那风一路南行。不远处,忽有热浪夹杂白气迎面而来,还来不及躲闪,便见数道火柱喷发而上。炽热的火星恍若大雪漫天盖下,白姬于慌乱间低头,解下外袍盖在头顶,余光看见脚下是一片赤红炎海,火舌翻滚,波涛怒号。

    她从未见识过如此的阵仗,一时失语,只怔怔地盯着底下看,整个人在风向转变中朝向未知的地方。

    风继续吹,吹拂到脸上却逐渐冰冷。

    天与地仿佛融成一色,混沌不清。视野中渐渐出现一片庞大魁伟的城池,城门口悬挂一排白涔涔的灯笼,于夜色中闪烁着诡异森冷的光辉。

    城墙上悬挂一副古旧匾额,上书枉死城三个烫金大字,看得白姬心弦一颤,寒气自脊梁骨蜿蜒而上,心里暗叫一声不好。

    远远望见城门外有大批身穿黑色官服的官差严阵以待,每人手中皆握以一黑长铁索,索头栓了一尖锐的三角钩。白姬远远一瞧,心中一沉,越发证实了自己先前所想。

    常言道,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白姬即便没下过地狱,在看过几本奇闻怪志后,亦能将眼前鬼差手中事物认得个八九不离十。

    这——不就是传言中的勾魂索么?

    她垂首,看着脚底排排站好的鬼差们,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所谓天庭有门你不走,地府无门你偏要闯,这分明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

    白姬正哀叹自己霉运当头,忽然脚下一空,整个人失去平衡一头往地上栽去,她一边往下掉,一边咬牙:这风莫不是故意与自己作对,好巧不巧偏生在这时候停了?!

    她砰地一声摔在地上。

    “什么人?”前方鬼差听到动静前来查看。

    脚步声临近。

    吾命休矣,白姬趴在地上心想。

    鬼差眼缝一眯,上下将她打量一番,随后冷声道:“来人呐!这又抓住一个逃犯!”

    逃犯——

    白姬抬头,尚未出声,便被一条沉重的锁链紧缚住脖颈,来人握着锁链向上一提,她整个被吊至半空,身后传来鬼差的声音:“把她带回去!”

    绳索猛地一松,白姬狠狠摔在地上,来不及喘息便叫人拖曳而起,脚步踉跄地被迫向前走去。

    走动时锁链间相触发生的沉钝声响充斥整片荒芜的野地。

    白姬垂头,不露痕迹地将周遭打量一番,初步得出一个结论:地府摊上大事儿了。

    尽管她并不知实情,但单看眼前这批全副武装严阵以待的鬼差,以及对待逃犯那宛若暴风骤雨般的冷厉无情,恐怕她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磨蹭什么,还不快走!”粗粝的嗓音响起,冷酷中透着几分不屑。一名消瘦矮小的男孩被鬼差狠一推搡,踉跄两步摔在地上。

    他微微抬头,毛发凌乱,浑身褴褛,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小脸上灰一块白一块,脏得不行。

    “呸——病痨鬼!”鬼差朝他啐了一口,绕其而行。

    小男孩望着他的背影,眼中胆怯忽然一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森冷的寒光。他两手撑地,挣扎欲起,无奈这副身子实在太弱,不过几个简单动作,竟也难得好比登天。

    男孩的身子如秋风扫落叶,瑟瑟发抖。

    白姬看在眼里,忽然叹了口气。

    她突然想起曾经的自己。

    男孩的面前忽然伸来一双手,白皙修长。整个人被抱起时,一股若有似无的檀香钻入鼻尖,他不露痕迹地皱了皱眉,却没挣扎。

    白姬将他重又放回地上,她不善言辞,只能干巴巴地嘱咐道:“慢些走。”又想起鬼差正是嫌他步伐慢才发得难,此言一出大有一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思。白姬阖上嘴,讪讪地看着男孩,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这人真不会讲话。

    男孩沉默了一瞬,忽而抬头,冲着白姬羞怯地一笑。

    眼瞳中映照出她刹那间放松下来的神情。

    不知为何,好像没有方才那么讨人厌了,连那紧绷绷看不出半分笑意的脸也显得顺眼许多。

    “谢谢大姐姐。”他脆生答谢,脑海里却划过一副画面,很快。

    白姬未想到他竟如此开朗,刚想说话。

    鬼差回头:“不许说话!”

    她缩回了头,冲着小男孩弯了弯眼睛。

    心中却又生出几分怜悯,这孩子生得这般小,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还未来得及在人世间走上一遭,竟就此夭折。

    她虽出生帝王之家,从小却尝尽人间百态。想起达官贵族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小世子,再想想那连饭也吃不上,病也看不了的寒门子弟,不正应对了一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上天对许多人真是不公平的很。

    枉死城内巳牌林立,商铺热闹,十里长街华灯初上,人群熙攘,一眼望去竟与凡间无异。往来人士大多缺胳膊少腿,更有死状极残者,人人头上顶一盏幽火,在夜色中明暗交错,飘忽不定。

    白姬垂下头,尽管事先做好心理准备,然亲眼所见,脸上难免会露出点不自然来。可她不曾料到,周遭路人反倒视他们为洪水猛兽,不过须臾,大街上的人潮便退了个干干净净。

    人们行色匆匆地离开,他们生前都是平头老百姓,生前怕事,死后亦然,听说此次地府出动大批兵力,为的便是镇压那名自血狱中逃出的大妖魔。听说这妖魔尚留在阴间,万一藏在这群死魂中返回杀个回马枪,岂不是遭殃?!大家都想着老老实实在枉死城内耗过寿数,然后投胎,虽然想法草木皆兵了些,但却比前头那些个耀武扬威目中无人的鬼差们要明智得多。

    白姬虽不明人群为何视他们为虎狼,但也没深究。

    她的注意力全放在不远处那伫立于夜色之下的重檐殿宇,规模宏大气势磅礴,无论是屋檐、砖墙皆漆黑一片,乍一看简直与夜色交融为一体。

    “阎罗殿到了。”身边传来一声低语。

    白姬蓦地低头,却见那小男孩不知何时走到自己身边。

    他仰头望,眼中映照出那冷峭森冷的高大殿宇。

    阎罗殿下设七十二司,刑罚司专以惩戒那些私自逃离地府的鬼魂,一旦进入刑罚司,将会日夜重复辛苦繁重的劳役,亦或是一遍又一遍地接受惩罚,没有个三五十哉,惩戒绝不会结束。

    如此想来,竟是比下地狱还要恐怖一些。

    “不要磨磨蹭蹭,都快些进去!”

    白姬被人在背后重重一推,踉跄几步跌入那幽邃黑暗之中。大门嘭地一声合上,一道幽蓝的光微弱地亮起,打在潮湿黏腻的石墙上。眼前是一条长廊,不算窄,可容两人并行,两边是一间间牢室。里头关押的人或站或立,神情萎靡,肠穿肚烂。不远的开阔处,有两名鬼差正手持尖刀一上一下地将犯人的肉剔下来,尽管手法利落,然仍能看见囚犯神情痛苦地叫唤着。不过须臾,那囚犯便剩下一副累累白骨,然气息犹存,从其皮开肉绽血肉模糊的脸上依旧能够捕捉到惊恐、惧怕、痛不可遏。

    这里简直如炼狱一般。

    白姬眯眼,忽觉衣摆一紧,却是那少年默不作声地跟在身后。

    穿过这一囚室,他们来至一间偌大的厅,厅中摆有一巨瓮,不停地向外喷着热气。瓮身外驾着一座梯子,十数个囚犯在鬼差的驱赶下犹如下饺子般一个接一个噗通跳入瓮中。只听呲呲几声,一股皮肉烫熟的味道传遍整个大厅。

    炼油锅。

    走到这里,白姬一行不过是窥见了地府的一隅罢了。刑罚司的惩戒手段无数,不仅有方才所见的凌迟、下油锅、亦有走刀山火海,简直就是将十八层地狱中每一炼狱的情景集中在了一处,当真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白姬不着痕迹地前后打量一圈,垂眸,左侧右侧皆是鬼差,要想逃走恐怕难于登天。

    难不成,真要坐以待毙……?

    黑云压境,枉死城外阴风怒号。

    一名鬼差正于城楼上巡逻,忽有一股强大的威压凌空而下,他慌乱中错身,被迎面而来的青衣男子一把扼住咽喉高高举起。

    “唔……啊……”

    他痛苦挣扎,濒临窒息间只看清来人一双蕴满凌厉杀气的眼眸,如出鞘利刀锋芒尽显,只需一眼便叫人心生颤栗莫敢不从。

    男人开口,“你可曾见过一名白衣女子?”

    鬼差张了张嘴,呜啊了两声。

    男子眉峰一抬,松开手。

    鬼差啪地一下摔在地上,来不及疼,便被他猛抬一脚踩在右肩上。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可曾见过一名白衣女子?”

    鬼差忙不迭地回答:“没有!没有!”

    一瞬安静,紧接着头顶盖下一大片阴影,男人面朝他半蹲下来,脸上露出与其暴力行径完全相悖的柔和笑容。

    “不要害怕,那我换句话来问你——你们今日所抓的死魂都被关押在哪儿?”

    他声音放得极轻,大有几分君子如水温文尔雅之感,然唇角绽放的残酷笑容却在提醒那鬼差,只要他胆敢有一句欺瞒,下场便只有死。

    鬼差几乎是本能地回道:“刑罚司!所有人都在刑罚司!”

    “刑罚司?”

    男子眸子一动,折身朝城内看去,眼底映照出一片茫茫黑夜,深邃迫人。月光下他一袭青衣于风中猎猎作响,风神磊落,眉目如画,整个人看起来说不出的隽逸出尘。

    “你不会说谎吧。”他低沉地笑笑,“我的时间很有限……”

    鬼差抢白道:“我说的句句属实!押解的人刚走没多久,你循着气息过去,很快便能找到!!”

    男人侧眸看他一眼,唇角勾起:“但愿如此——”

    忽然,抬掌悬于那鬼差头顶。

    鬼差连滚带爬地往后退,“不要杀我!啊——”话说到一半,忽然头一歪倒在地上。

    百里青铘笑容满面地收回手,弯身自他怀中掏出一枚黑漆漆的令牌来。使了个障眼法将那鬼差藏在角落,自己则摇身一变化作他的模样。

    “要劳烦你委屈一阵了。”

    他笑了笑,纵身一跃消失在城墙底。

第24章 逃离

    阎罗殿外,一鬼差正翘首以望。

    他心想:这连三也真是,明明昨儿答应他这时候来换班,居然还敢迟到!绣春楼的莺莺姑娘好不容易答应见上他一面,若是被这小子给搅黄了——

    正想着,遥遥望见一个人影向这走来,看身形——可不就是连三!他跺了跺脚,冲上去,指着来人鼻头骂道:“这都什么时辰了你才来!”

    百里青铘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面前大发雷霆的鬼差,回以一个歉意的笑容:“对不住,来时耽误了些时间。”

    “哼!”那鬼差瞪他一眼,气鼓鼓地自腰际解下一个令牌抛给他:“我走了!”言罢,一跺脚急匆匆地离开,临走丢下一句:“没有时间观念,以后再也不找你换班了!”

    百里望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莫名地挠了挠后脑勺。

    修长的手指圈着令牌系绳转了一圈,他气定神闲地跨入阎罗殿中。

    刑罚司,正厅。

    一名头戴黑色高帽的男子飘然而至,他身形颀长步伐飘忽诡异,恍若踏风而来轻灵之至。一头长发尽数拢在帽中。眉目冷峻,面色苍白,一双细长的狐狸眼微眯,眼尾上扬,猩红薄唇轻抿成一条直线。

    他身穿一袭黑白相间的宽袖拖地长袍,下摆一掀,人在大厅中央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落了座,两条腿交叠在一起,修长有力,一张脸虽生得冷艳,然举手投足竟是说不出的宝相庄严。

    太师椅两旁各立有一名鬼差,看打扮倒是比先前那些来得地位高些,皆是一副腰板挺直,目不斜视,端得庄严肃穆的模样。

    其中一名喊道:“来人,将囚犯押上!”

    白姬刻意放慢了脚步,慢吞吞地走在人群最后,而那男孩却收了眼神,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地走在她身侧。

    鬼差在旁恭敬道:“回判官大人,逃犯皆已带到。”

    判官不言语,只用视线往下一扫,众人登时便觉到一股审视的目光缓缓划过自己面庞,不轻不重,却冷得足以叫人心生寒意。

    他悠悠开口:“依照地府律令,凡私逃者原该于刑罚司服刑一百年。然尔等趁地府纰漏之际趁乱而逃,罪加一等,应被判入孽海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判官顿了顿,旁边递来一盏茶,他接过押了一口,继续道:“但阎王仁慈,念在尔等初犯,让我网开一面。所以你们就留在这刑罚司服刑,服到忘川河逆流的那一日起罢!”

    语毕,白姬开始琢磨忘川河逆流是个什么事儿。

    “除非海枯石烂沧海桑田,否则忘川河绝无逆流一日。”少年的声音在耳畔蓦地响起。

    白姬头上冷汗涔涔流,判官此举,跟判人死刑有何不同?

    “对此裁决,尔等可有异议?”

    众人低头不语。

    判官又道:“那便如此,你们都退下罢。”

    白姬浑浑噩噩地跟在大部队后头,没走两步,忽听他猛地喊了一声:“停下!”

    众人回头。

    白姬对上一双幽邃无波的双眼,忽然那眼瞳里划过一丝精光,判官张开他那形状姣好的红唇,慢条斯理地朝着白姬方向喊道:“你过来——”

    我……?

    白姬一愣,呆滞地回望过去。

    判官蹙了蹙眉,嫌弃道:“不是你!”这时,白姬才注意到他的视线全部胶着于自己身畔的那个孩子。

    而那个孩子,只是静静立在原地。

    一声冷笑自其胸腔蹦出。

    “不愧是判官,火眼金睛,任何伎俩都瞒不过你去。”

    男孩周身忽然被一层雾腾腾的黑烟笼罩,身形隐匿其中。白姬睁大眼,还不知该作何反应,身边却陡然一空。有阵凛冽烈风直奔判官面门而去。

    判官好整以暇地端坐于太师椅上,背心光芒大涨,一只判官笔悬空而起,不过瞬间,烈风便被结界抵在外头。

    “没想到你真的会蠢到自投罗网。”

    半空中传来男孩冷漠的声音:“废话少说,快将我的兵器还与我来!”

    判官仍是不紧不慢,“我说过很多次,白骨杖并不在我手中。”

    男孩显然不信:“不在你手中还能在谁手中?!”话音才落,数道无形利刃凌空而至。

    判官巍然不动,一旁鬼差纷纷拔刀上前。然那利刃来势汹涌,不过须臾,便将来人尽数击飞,一刀一准,鲜血飞溅,不留一个活口。

    场面乱了套,大敌当前,鬼差无心管束手下囚犯。

    白姬见机欲逃,不想却被人紧紧箍住两肩。

    来人力气很大,一把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一股似曾相识的气息自鼻尖盈来,白姬抬眸一看,一张陌生的面庞映入眼帘。

    “谁?!”

    来人一把捂住她的嘴,平凡无奇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附到她耳畔低声道:“先不要说话,快跟我走。”

    言罢,未等白姬答应,展臂环住她的肩将她半抱半拖逃离现场。

    跟在男人背后走着,白姬几番迟疑。

    “你是……百里青铘?”

    百里回头,撤去脸上的障眼法,眉头一蹙,眼神无奈地望着她,语气失落:“怎么,阿浔竟连我也认不出了么?”

    见到他,白姬心中很是高兴,甚至连自己也不知这股发自内心的雀跃从何而来。她百思不得其解,只能将这归咎为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安慰,怎么说百里也是她在这世上唯一亲近的人。

    她想了想说:“你的脸变了样子。”

    百里眉头一展,眼波弯弯:“无论我外表变作甚么样子,但内心总是不会变的。阿浔,你要学会透过现象去看本质,否则很容易被人骗哦。”

    白姬睨了他一眼,若有所悟地点头。

    恩,我就是被你骗的,她如是想。

    “你啊——点头倒是点得勤快!”百里蹙眉,面对白姬,他语气无奈:“临行前我都跟你说了什么?无论如何都决不能回头。”他叹气,“答应得到快,转眼就忘得干干净净。怎么样,如今尝到教训了吧?”

    白姬蹙眉:“你真啰嗦。”

    百里吃了个瘪,不由讷讷:“……时辰不早,我们还是尽早离开。”

    白姬步子一顿,折身去看那夜色下的阎罗殿:“就这么走了?”

    这一日在地府经历得太多,如今得知马上即可离开,心下倒生出几分不实际的感觉来。

    “怎么?”百里折身,嘴角一勾:“难道你还想留下?”

    “……不想。”

    “那便走啊。”百里笑得漫不经心:“且让这地府闹腾去,也该让他们尝尝火烧眉毛的感觉。”

    白姬:“……”听这话,某人似乎对地府意见颇深呐。

    百里笑意加深:“世间如何,上天自有定数,他能让你端坐于蟠龙金椅坐享万人朝拜,亦可令你褪下霓裳铁衣碾落成泥。”

    “这一切看得,不过是老天爷的心情罢了。”

    回想起方才惊心动魄的一幕,白姬蹙眉:“那也忒随心所欲了些。”

    百里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忽然莞尔一笑,说道:“白姬,你真有意思。”

    白姬意外道:“我看这实在算不得什么称赞。”说话间,她忽见前方野地里像是趴伏着一个什么庞然巨物,连忙拉住百里的手道:“快看,前方有什么东西!”

    百里的视线却倏然下移,定格在她的手腕上那道金色的瘢痕上。

    神印——

    他抓住她的胳膊向上抬,“你这手腕是怎么回事?”

    白姬本想着回去同他谈谈自己这番奇遇,可眼下显然不是什么谈话的好时机,于是她喊道:“先别管这个,你看那里伏着的像不像一条……一条龙?!”

    龙?

    百里攥住白姬的手,将她拉至自己身后:“我们过去看看——”

    “呼呼呼——”

    似有什么在沉重喘息。

    白姬走近一瞧,不由愣住,眼前巨兽龙身豺首,通身金鳞,虽是头回亲眼所见,然形状模样却浑然不陌生。

    百里青铘眼睛一亮:“没想到在地府竟能遇见一只睚眦兽!”他折身对白姬道:“阿浔,快把匕首拿来!睚眦鳞片无坚不摧拔之可为盔甲。咽气后,精魂可炼制成刀灵,真可谓是居家必备杀人越货的利器!”

    白姬:“……”

    看这俩眼贼亮的样子。

    这睚眦原是天龙九子之一,因性情顽劣而被罚下界,辗转做了地府的镇门瑞兽。一向是目中无人自命不凡,而今输给一介小儿,心里落差实在太大。它越想越觉得羞愧不已,索性躺在地上,用爪子将头严严实实地埋住,恨不得烂在此处算了!

    睚眦眯起眼缝打量百里二人,心说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它这还没死透呢!竟也有人打起了自己的主意。

    于是它冷哼一声,粗声粗气道:“愚蠢凡人,爷爷我还没死呢!”

    百里青铘笑而不语地打量它,凤目中放出一道精光,似乎是在考虑该从它身上的哪个部位开始下手,是那粗壮有力的四肢呢,还是那吃得肥膘厚实的小肚子?

    睚眦被他那毫不掩饰的目光一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忽然,站在一旁的白姬指着它受伤的小腿道:“它受伤了。”

    睚眦不由将目光投射到她面上,心想:还是这位小姐姐心善,怜惜它受了伤,不像那个青衣男人,自己在他眼中就跟砧板上待宰的猪没什么区别!

    白姬哪知道它心中所想,思忖片刻后对百里道:“时机正好,咱们赶紧动手。”言罢,刷地一下抽出匕首。

    睚眦欣慰的表情定格,一双眼睁得比铜铃还大。

    百里沉默不语地望着利索拔刀的白姬,心中思索自己是不是在某些方面无形中带坏了她。

    白姬倒并未想那么多,在她心里,关于神兽妖魔的间隙划分得还不够明确。她见睚眦生得外表凶恶,便不由自主地将其同一些地狱中的妖兽列为同等,实际上倒还真是冤枉了睚眦,明明他只是生得比较恐怖行为比较傲娇,但品行很正直啊!

    睚眦望着白姬忌惮的眼神,心里简直想高歌一曲——我丑但是我很温油。

    “慢着——”

    百里打量了一下睚眦身上的伤,想它再怎么不济,亦在天庭神兽界占有一席,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将他打成这幅样子。

    睚眦望着他陡然伸来的手,神色间有一瞬间的戒备。

    然而腿上传来的热度却令它疼痛暂缓。

    它仰头去看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不大明白方才还说要剥了自己的皮拿去做衣裳的家伙忽然转变了心意竟会为自己疗伤。

    百里青铘治愈了神兽腿上的伤,神情温柔地替它拨了拨凌乱的鬃毛。

    “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睚眦愣愣地望他,眼中划过一抹羞色。

    怎好意思告诉别人,它堂堂一只神兽居然被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孩儿给打败了?

    没脸说啊——

    耳边又响起百里温和的声音。

    “我想你肯定很想一雪前耻吧?”

    睚眦猛地抬头,这不是废话吗!!

    “可惜——技不如人,只能低头认输。”

    睚眦:“……”

    “不要怕,”百里青铘握住它前爪,含情脉脉道:“只要你跟了我,我保证替你报仇。”

    睚眦神色一变,两爪抱住他胳膊:“此话当真?!”

    从头旁观到尾的白姬:这神兽怎么比她还好忽悠……

第25章 魂归

    睚眦主动请缨驮百里与白姬离开地府,望着它那一脸傻憨傻憨的讨好笑意,饶是白姬再硬的心肠也不免动容——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啧,也不知是这天底下的神兽皆纯良好骗,还是那睚眦格外实诚。

    神兽御风而行,驰骋千里,须臾间便离开地府。它嘚瑟地昂着硕大的头颅,凶悍的脸上透出一丝得意来,一想起自己大仇有望得报,心里难免有些小激动,这一激动不由脚下生风,更为卖力殷勤起来。

    有百里坐镇,一路风平浪静,路遇几只没有眼色的小虾米拦路,亦被睚眦震耳欲聋的嘶吼吼得抱头鼠窜,剩余的只有躲在暗处投来几术觊觎目光的份儿。

    枉死城被远远抛在身后,而面前则出现一条宽阔死寂的长河——忘川,阳界与阴司的交接之处。浑浊不堪的河水常年泛着血色,放眼望去,水面上,数以万计的魂灯正犹自浮沉,幽光点点若萤虫之辉,不过转瞬便被那深不见底的漆黑水面所吞没。

    眼前之景无一不提醒着白姬,在这万物轮回之中,人若蜉蝣,朝生夕死,即便现在逃离,亦逃不开命定的生死,哪怕穷其一生,百转千回,终有一天,还将回归此处。

    而届时,就真的只剩下她孑然一身。

    “你在想什么?”

    百里突然出声,打断白姬入神的胡思乱想。

    白姬抬眼,与他对望。

    百里嘴角的笑意,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狭长眼眸轻挑而起,红痣妖冶,于夜色中有种惊心动魄的美。可白姬知道,这份惯常笑意的背后是审视和疏离,从某种方面讲,他俩倒算是一类人。

    孤独是汝之软肋,亦是吾之盔甲。

    她问:“你害怕孤独吗?”

    百里抬了抬眉,理所当然道:“不怕,我身边不是还有阿浔你嘛?”

    可我不能陪你一辈子,白姬心道。

    然看着百里,她想了想却又选择不言。

    这一生久而漫长,是自欺欺人也好,粉饰太平也罢,许多人久经沉珂,有些人苦尽甘来,更多人于这浮世颠沛流离,有的人,有些事,实在不用刻意去揭穿。

    白姬叹了口气,思及眼前境遇,又免不得一番懊悔无奈。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如果当时她没有回头,现在或许早已渡魂成功,哪会像如今,平白走上一遭,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

    她低头,眼帘中映出百里玄青的衣角:“抱歉,若非我一时大意——事态亦不会演变至此,害得你一番心血白费,实在对不住。”

    百里不曾言语。

    是了,白姬眼中划过一丝了然,尽管他口中说着无所谓不在乎,但碰上像自己这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心中难免会有不平。

    曾经,坠露说过,她活在这世上便是替别人找麻烦。

    这句话白姬本不认同,如今却不由信上几分,或者正是因为自己的木讷,不知变通,有时很叫人讨厌罢。

    “阿浔——”

    “恩!?”白姬猛地抬头。

    百里侧头看她,“我现在很生气。”

    白姬忐忑并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我太笨了吗?”

    “不是——”一对冰凉的指尖揪起白姬腮上的肉,狠狠一拉,百里那满含戏虐的俊脸放大在眼前:“我气你说话总是如此见外,更何况,眼前境遇未必有你想得那样糟糕。”

    什么意思……?

    白姬怔楞着见他自袖中取出一截黑而细长的线香,手指一撮点燃。

    “凡事预坐立,不预则废。我这个人做事,一向喜欢未雨绸缪,未寒积薪。”

    百里手中竟还有另一支还魂香。

    白姬来不及惊讶,只觉身子轻飘而起,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飘去。

    眼前金星乱坠,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拉扯着自己,然这股力量却一点也不令她感到排斥,相反,觉得十分亲近。白姬由着那手牵引着自己向前,背后,百里手捻信香,望着她飘然而去的背影,眉间蕴出丝丝柔和的笑意。

    他垂首阖目,扬声道:“去吧——”

    夜色褪去,一缕金光自云层中投射而出。

    殷雄盘坐于渡魂阵边,睁开眼往窗口望去——远处白雾缭绕,恍若一层轻纱将远处绵延的青山所笼罩,缓缓地,一轮红日自地平线升起,橘红色的霞光铺满大地。

    日出的第一道阳光落下。

    他垂眼去看屋中央的阵法,忽然一道亮光自阵中心迸射而出,便看见百里孤身骑着一头龙身豺首,模样甚是古怪的野兽出现在眼前。

    殷雄起身:“回来了。”语气尽管平淡,然视线却若有似无地投至百里身后。

    终究还是没有将人带回来吗?

    他眉头蹙起,突然有些担心老友的情绪。

    百里从睚眦背上翻身而下,一转身跑去床边,眉眼慈和地望着床上的白姬。

    殷雄这一见,眉头不由拧成一个川字。

    看样子,伤得不轻啊!

    “百里……”他沉吟着开口:“人既已去,你便无须过多伤怀,做人要往前看——”最后一个字将将落下,忽见床上人动了动。

    身上好沉,白姬嘤咛一声缓缓转醒,看着百里近在咫尺的脸庞,困惑地揪起眉头:“你往我身上压砖了吗?”

    殷雄:“……”

    百里扶额,伸手扶起她来。

    一番解释后,白姬才明白,魂体无形自然无羁,而今重回肉体身躯,就等于有了约束,难免会觉得有些不适,不过这种情况过段时间便会缓解。

    “要过多长时间?”

    白姬挣扎着起身,感觉自己目前这副狰狞状实在不美。

    “稍安勿躁,”百里笑吟吟地拍她肩膀:“眼下有件要紧事我得解决。”

    要紧事是指——

    白姬顺着他视线望去,陡然看见屋外桃树上挂着一人。

    经过一夜大雨洗礼,其人身上早已狼狈不堪,然白姬眼尖,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她依旧能认出来人的模样。

    “岚姒?”

    白姬眼神复杂地看向百里,就算人家主动以身相许,你也用不着回以这么激烈的方式吧!

    倒是睚眦鼻子灵,一下嗅出岚姒身上的气味,皱着脸嗤道:“这人身上好臭!”

    殷雄默不作声地打量它半天,转头问百里:“你什么时候养的狗?”

    睚眦:“……爷爷我才不是狗!”大胆凡人,竟敢亵渎我堂堂神兽的威严,信不信我威风给你看!

    “放轻松,放轻松。”

    百里伸手在它脑门上摸了一把,力度正好,睚眦舒服地哼出声,而后又意识到现在不是沉溺的时候,连忙抬头想要骂殷雄个狗血淋头。

    却见他一脸了然地望着自己,而后毫不留恋地折身朝外走。

    魂淡!爷爷我真的不是狗!睚眦的铜铃眼简直要喷出了火。

    白姬僵硬着要起身,忽而被睚眦咬住衣裳下摆,它瓮声瓮气道:“小姐姐,外头那女子身上不干净,你别过去。”边说边恶狠狠地盯着殷雄,赶着送死它才不拦呢!

    岚姒还未醒,面额皆被黑气所笼罩,一头长发湿哒哒地贴在脸上,脸色煞白,乍一看跟个女鬼似的。

    百里抬手,捆住她手脚的枝条自动散开。

    她一下倒在地上,身子软弱无骨。

    殷雄蹙眉,问:“怎么处置?”

    百里轻轻一笑,眼神若有似无朝外一看,慢条斯理道:“不急,一会自有人来费心。”

    话音落下没多久,洞府外便是一阵喧闹。

    远远一瞧,竟是那人参姥姥率领一众人堵在了门口。

    “岚姒啊——”

    她大声嚎啕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岚姒身上,嘴里大喊:“作孽啊,是哪个天杀的东西将你折磨成这副样子!你睁开眼看一看姥姥啊!”

    这老太婆……百里青铘没有忽略人参姥姥低垂眼帘中划过的那道精光。

    他唇角一勾,想恶人先告状,哼,没那么容易!

    百里蹙眉,语带歉意:“姥姥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将岚姒妹妹给您送过去。”他伸手探了探岚姒湿漉漉的额头,假模假样地道:“额头有些烫,赶紧回去将养着,要是得了风寒便不好了。”

    人参姥姥干嚎的嗓音一顿,腾地直起身,指着百里的鼻子骂道:“百里青铘,你究竟对岚姒做了什么?!为什么她会变成这副样子!”

    百里两手一摊,显得很是无辜:“姥姥这话问得,在下亦不知岚姒妹妹为何深夜造访,此事于在下而言,也是十分困扰的。毕竟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于理不合,更何况在下早已是有家室的人。”

    三两拨千斤就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睚眦远远听着,不由好奇。

    “小姐姐,主人说他已经有了家室,那你是什么啊?”

    白姬想了想,认真回答:“家仆。”

    睚眦:“……”

    原以为自己的境遇已经很凄惨了,没想到小姐姐更值得人可怜。

    人参姥姥活了这么大把岁数,又哪里是好欺负的,面对百里她冷笑一声,扬声喊道:“来人呐——”后面乌泱泱围上一群人:“把这儿给围了!今日要是给不了我一个交代,你们谁都不要妄想出这个门!”

    “哦?”

    百里轻轻一笑,凤眸微敛。

    “姥姥好大的口气,这是我家,想走想留好像还容不得旁人置喙。”

    他左手祭出青玉勾,轻轻一挥,横扫千军如卷席。

    “有胆,你就放马过来。”

第26章 白鹿家主

    人参姥姥脸色晦暗,自家孙女的脾性别人或许不清楚,可她却明白得很,因为一时赌气离家出走的事常有发生。因而,起初下人发现岚姒不在屋中,并未引起她过多的注意,这丫头素来任性,好在脾气来得快去得快,等气头过了,她自个也就灰溜溜地回来了。

    可今晨不知怎的,总觉得心口怪闷。

    人参姥姥跪在佛堂之中,右眼皮不经意颤了颤,她攥着佛珠念念有词,念到一半,忽听一声丝线崩断的细响,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

    这——

    她默念了一句佛,想要祛除萦绕在脑海中的不详念头,奈何心里越来越慌,随即后背竟爬满冷汗。

    人参姥姥霍地睁开眼,视线投向不远处的香台,停顿片刻,眼珠忽然猛地一颤。

    香台上摆放的那盏莲花灯里,只剩下一丝微弱的光,于晨风中摇曳。

    那是岚姒的本命魂灯,岚姒她有危险!

    人参姥姥扶着拐杖摇摇晃晃地立在庭中,平日里看来挺拔矍铄的身子如今竟显得有几分佝偻,满头华发下她昔日雍容华贵的脸庞变得憔悴,老态龙钟,可见孙女出事对她影响极大。

    她一脸怨毒地盯着百里青铘,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一解心头之恨!

    睚眦是新宠上任三把火,眼前别人都快欺负到主人头上,作为新一代萌宠天王它岂有不出场的道理?!

    众人只听屋中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嘶吼声,跟着,一头浑身金灿灿,面目生得凶神恶煞的灵兽冲了出来。

    睚眦四下一望,眼珠直蹦蹦地朝人参姥姥看去。

    不过是个行将就木,半只脚跨进棺材里的老太婆而已,居然也敢在它面前造次?!

    睚眦向前一步,高昂着头,呲牙咧嘴地对着人参姥姥,眼中大有恫吓之意。

    它原是天龙之子,是于妖界人界而言至高无上的神兽,那人参姥姥虽吞食了帝流浆虚长了千年的修为,然在神兽凌驾于自然万物与生俱来的威压之下,还是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心里无端端生出几分惧意来。

    “你、你想做什么?!”

    她色厉内荏地瞪着百里。

    哎呀,还挺狂——睚眦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看来不整点教训是不成了!

    “睚眦。”百里忽然开口。

    主银怎么啦?睚眦回头。

    “休要胡闹,人参婆婆一把年纪了哪能经得起你吓,快快退下,省得叫人别人出去说我百里青铘欺凌弱小。”

    睚眦眼珠转了转,主银所言甚是啊!

    它退后半步,依旧虎视眈眈地看向人参姥姥,粗声粗气道:“爷爷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不过前提是,你得向我主人道歉。”

    那人参姥姥原本是来示威,哪里会想到被人反过来压一头,眼下自家孙女还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对方却在此耀武扬威,想她风光了一辈子,如何能忍得了这份耻辱!?当下气得后槽牙咯吱作响,拄着拐杖的手如羊角风发作般青筋暴起颤抖不已,“你、你们欺人太甚!”

    百里端得无辜:“睚眦不懂人的道理,还请姥姥大度,不要与它计较。”

    言下之意——人参姥姥若要追究,那无异把自身与兽类混为一谈。

    人参姥姥若熟知百里的为人,作为一个资深嘴炮,此人于口舌之争方面向来无往而不利,白姬如是想。

    睚眦虽听不懂百里青铘话中深意,却仍被自家主银有礼有节,进退有度的风姿所折服。

    忽然它耳尖动了动,折身对百里道:“外头有人来了!”

    百里微微一笑,说道:“来者是客,咱们且去门前迎接,莫要失了礼数。”

    来人一袭荼白素衣,于冰天雪地中站立,身上竟别无他物。他约莫四十来岁,略显沧桑的脸庞依稀能够窥见到年轻时的俊美,与那白鹿少主鹿青崖有七八分相似,然眼中却流露出他所不及的深邃睿智。

    百里心中了然,两手作揖恭敬道:“晚辈百里,见过白鹿少公。”

    白鹿少公朝他徐徐颔首,一双眼眸亮若疾电。

    “百里贤侄,人参姥姥今晨派人告诉我,说你绑架了她孙女岚姒,特请我过来主持公道。”他目光落在不远处人参姥姥怀中的岚姒面上,忽然顿了顿,蹙眉道:“看来人确实在此,你该如何解释?”

    百里大呼冤枉:“白鹿少公明鉴,昨夜岚姒确实来过。不过她人一来,二话不说青红皂白便与我打了起来。”他指着庭中一地狼藉无奈道:“晚辈是出于自卫,万般无奈之下才将她打晕,至于她为何迟迟不醒,晚辈就不清楚了。”

    “你休要信口雌黄!”人参姥姥抱着孙女霍地起身,手指百里鼻尖:“若不是你下了狠手,我岚姒孙女儿的魂灯怎会变得如斯微弱?!”她转头看向白鹿少公,形容悲戚:“跪求白鹿少公一定要为我孤儿寡母讨回一个公道!眼下老身只剩下岚姒这一个骨血,若是她没了,那老身也不要活了!”

    “姥姥,你先别急。”白鹿少公沉吟片刻,缓缓道:“当务之急,是要先看看岚姒的伤势。”言罢,他抬手,身后走出几名白衣侍卫将岚姒抬了过去。

    岚姒躺在地上,面色发灰,只剩出气没有进气。她从小养在人参姥姥膝下,无异于老婆子的心肝,眼下出了这等事,看惯她平素光鲜亮丽鼻孔朝天的神气,旁观者免不得一阵唏嘘。

    白鹿少公解下手套递给旁人,伸出两指在她气海一探,毫无动静。他思忖一番,手又往她前额探去。

    忽然,岚姒浑然一颤,竟如羊角风发作般剧烈颤抖起来。她双目猛然睁开,眸中赤红一片,从额头迸射出一股黑气凝结成爪牙以迅雷之势猛地朝白鹿少公的手指咬去。

    手在空中一滞,忽然弹出一道金光,金光缠住黑气,不过须臾,便将之分崩离析。

    “家主!”

    白衣侍卫纷纷上前,白鹿少公收回手,接过手套戴好,摇头安抚道:“没事,我无碍。”

    人参姥姥这一瞧,不由慌了神。

    “白鹿少公,岚姒这究竟是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眼下,岚姒全身皆被一轮金光所笼罩,然其额间黑气却时不时地撞击着这层光芒,大有出逃之意。事态演变至今,早已不是她当初想象得那般简单,人参姥姥眉头深锁,岚姒这回怕是惹了大麻烦了,她用余光偷瞄一旁的白鹿少公,见他眉头低垂霜眉冷目,心里不由惶惶然。

    要是所有人都站在百里那头,那她岂不是白白吃了这亏?!以后在这温留岛她人参姥姥还怎么立足?!不行,无论因果如何,这笔账怎么也得算在他头上!

    可人参姥姥有所不知,岚姒如今的境况远比她想象中要来得严重得多。

    白鹿少公敛眸,自须弥额山一别,这种景象他已是千年未见。当年,他白鹿一族正是深受这恶疾困扰,染病族人迅速凋零,白鹿一族规模大为衰减,到最后不得不离开世代生长的家乡向外寻找一条生路。

    很多年后,他才从古籍中得知,这并非恶疾,而是入魔之兆。

    人参姥姥见他不语,心陡然下沉,然又不甘心地问道:“白鹿少公,岚姒如何,你好歹给老身一个准话啊!”

    没想到温留岛中竟也在不知不觉中隐藏了魔族的余孽。

    白鹿少公抬头,眸光是少见的威严而犀利。

    他沉声开口:“照我的吩咐,把人参姥姥的洞府给我围住。”

    人参姥姥难以置信:“白鹿少公你这话什么意思!?”

    白鹿少公冷声道:“我现在怀疑你洞府里藏有魔族余孽。”

    那声音若冰棱坠下刺得人参姥姥全身一寒,冷汗密密麻麻地自后背爬了上来。众所周知,如今四海八荒对魔族人人得而诛之,即便是远在方外的温留岛,亦对魔族持有浓烈的仇视态度。若是一旦与魔族扯上关系,那她多年来的经营岂不是要毁于一旦?!不行,这个罪名她决不能担!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人参姥姥掷地有声地为自己辩驳:“老身于这浮山里待了千把年,想必大家都清楚我的为人,老身是绝不可能与魔族有所勾结的!”她话锋一转,转头恶狠狠地瞪着百里:“倒是你,自你来了以后,这浮山就没有太平过!亏我乖孙岚姒还一直对你敬慕有加,没想到你竟敢下狠手来害她,丝毫不顾往昔旧情!白鹿少公,此事百里青铘绝对脱不了干系,若是要搜,那就连他这里一起搜!”

    白鹿少公沉吟片刻,颔首,抬眸道:“那就要委屈一下百里贤侄了。”

    百里无所谓地耸肩:“反正晚辈是身正不怕影子斜,搜便搜罢,只要能洗脱我的冤屈便是。”

    人参姥姥见不惯他嚣张的语气,愤愤道:“光搜屋子怎么够,最好连屋里的人也一并查个彻底!白鹿少公,这百里前些日子不知从哪带回一个陌生女子,老身瞧她行迹古怪身份成谜,说不定就是魔族余孽派来潜伏在此的奸细!”

    这一下,庭外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于白姬身上。

    白鹿少公循着她手指方向看去,眸光忽然一滞,未及众人有所反应,径自飞身而起化作一道白光掠进屋中。

    白姬瘫在床上,避无可避,眼睁睁地看着他走近床边,而后用力地扼住自己的手腕。

    “你是谁?!”

第27章 山神

    白姬被那白鹿少公单手擒起,眼中划过一丝诧异。她试图挣扎,只可惜手脚犹如灌了铅般沉重,只能狼狈地任凭他提在半空受人瞩目。

    随后赶到的百里见状,眉峰一跳,脸上笑容登时冷了三分。

    “前辈这是在做甚么?”

    人参姥姥那尖酸刻薄的声音难掩得意:“这还用问,定是白鹿少公发现这来路不明的女子与魔族脱不了干系,遂先下手为强,防止她临时脱逃!”

    百里看也未看她一眼,只是望着那白鹿少公,一字一句地说道:“晚辈想,白鹿前辈不会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女流也不放过吧?”

    作为“弱质女流”的白姬于焦头烂额之际抽空瞪了他一眼。

    “事到如今,你休要在此妖言惑众!什么叫作弱质女流,她把我家岚姒残害成如斯模样,还算得上是手无缚鸡之力?!哈哈,真是笑话!”人参姥姥越说越起劲:“百里青铘,你如此包庇此女,令老身不得不要怀疑,你们俩是不是一伙的?!”

    殷雄在旁看不过眼,冷声道:“无凭无据,休要信口雌黄搬弄是非!”

    他与百里青铘私交甚笃,原该避嫌,可他实在见不得那老太婆这盆污水越泼越脏。

    人参姥姥冷笑:“哼,一丘之貉!”

    “闭嘴!”

    白鹿少公一声冷然呵斥叫停了这场无休止的骂战。

    他掐住白姬的手腕仔仔细细一番打量,目光定格在那圈金黄色的瘢痕之上。

    这样清新温和叫人如沐春风的神力他再清楚不过,只有须弥额的山神才能享有这样令万物复苏众生臣服的光明之力。没想到暌违千年,他居然再度有幸盼得圣归!

    白鹿少公阅尽世事的眼中忽然有光芒闪烁,对着白姬颤声道:“这须弥额山神的神印,你是如何得来的?”

    须弥额山神的神印?

    眼前忽然浮现那双被乱发所覆盖的金色双瞳。

    白姬不及细想:“此事说来话长,前辈你口中所说的须弥额山神,是不是天生有一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瞳?”

    此言一出,白鹿少公连连点头,难掩内心激动震撼之情,“正是,正是啊!”

    那便□□不离十了。

    白姬老老实实道:“我迷失于非人界时曾遇上过你口中的山神,是他救了我一命。”

    “非人界?!”

    白鹿少公震惊万分,当年山神为了守住须弥额山的圣土,甘愿选择羽化来与魔族同归于尽。这千年来,他们一族不曾放弃寻找山神遗留在世的神识碎片,可惜毫无结果。想不到,山神竟被困在了非人界……

    “正是。”

    白姬回想起来,那人一袭白衣,浑身上下都散发出一股悲悯孤绝的芳华,犹如寒山之巅,沧海之磐,如此清冷如此高洁。

    什么神印,什么须弥额山?

    人参姥姥听得糊涂,不由插嘴:“白鹿少公还在等什么,还快快将这女子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她未曾想到,眼下白姬在白鹿少公眼中早已千差万别。话刚出口,便引来他一记侧目,白鹿少公冷冷道:“依我看,这位白姬姑娘身上并未沾染一丝一毫的魔气。人参姥姥你爱护孙女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但为了推卸责任随意栽赃嫁祸道他人头上那便有违良知了!”

    百里斜倚门边笑看时局转变,只是落在白姬腕上的金痕的眼神有些复杂。

    “什么?!”人参姥姥横眉怒目:“白鹿少公,别以为我敬你几分薄面你就可以如此看轻老身,你别忘了,老身在这浮山中的资历可比你老得多!”

    白鹿少公折身,四下一望,视线缓缓掠过周遭赶来看热闹的众人,最后定格在她苍老的脸上,缓缓道:“既如此,你敢当着大家的面发誓,你与魔族一点干系也无吗?”

    人参姥姥把头一昂,掷地有声道:“没有就是没有,你们莫要栽赃陷害!”

    她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声哭喊——

    “姥姥!黄芪,黄芪人找着了!”

    “好得很,快将那兔崽子带来,昨晚是他负责伺候小姐,我倒要问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姥姥,黄芪他死了!”

    “什么?!”人参姥姥抬眸一看,几个僮儿抬着一具瘦小的尸首蹒跚而来。风一吹,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掀起,露出一截乌黑发青的小手来。

    “这——”她倒吸一口气,“这是怎么了?!”

    白鹿少公见状不由冷笑:“发生什么了?我倒要问问看你,你口口声声说你与魔族毫无干系,为何你府上的小厮会死于魔族之手?!”

    结合先前人参姥姥各种推脱不愿白鹿少公搜查她的洞府以及千方百计将过错推到百里头上,不少心思活络的旁观者看她的眼神已带有怀疑,如此欲盖弥彰,让人不想怀疑她都难!

    “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人参姥姥拄着拐杖,面对众人苛责的目光,背心生寒,想要开口辩解,嘴里却发不出声音。

    “姥姥既然累了,那便回去将养着吧,来人——护送她回去!”

    白衣侍卫们一拥而上,强行将人参姥姥架了出去,看着她一瞬间萎缩佝偻的背影,白鹿少公眼中划过一丝阴霾:他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温留岛成为第二个须弥额山!

    闹剧终场,一切尘埃落定。

    白鹿少公命手下将岚姒带回去监视,转头对白姬和言细语道:“白姑娘,方才之举实在失礼,不知姑娘可否有雅兴去我府上品茶也当做是我的赔礼。”

    白姬惊讶:“这……”

    百里不着痕迹地插话:“既然是白鹿前辈相邀,那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只是她大病初愈,亟需卧床静养。更何况方才受了惊吓,更是要多休养一阵才好。”

    “大病初愈”的白姬默不作声地瞪了百里一眼,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毕竟她连这白鹿少公的底细都不清楚,贸然前去恐怕不好。

    白鹿少公见她点头,也不好为难,只得满脸遗憾地离开。

    白姬仍旧四肢僵硬地躺着,只这一遭,无论是殷雄还是睚眦都拿前所未有的好奇目光盯着她。

    她无奈道:“你们都这样看我作甚?”

    睚眦一脸崇拜道:“原来小姐姐是山神,怪不得我闻着你的气息感觉如此清净,跟某些野路子是完全不同的!”

    被暗中喻为野路子的殷雄浑然不觉,只是朝白姬微一颔首,表扬道:“很好的机遇。”

    白姬:“……”

    可她怎么有种惹上麻烦的即视感。

    她抬起手,一脸纳闷地看着自己手腕上古怪的印记,“这印子,有什么法子可以去掉吗?”

    “去掉?谈何容易。”

    百里不知何时坐到她身边,执起手来相看,手指碰到那金色瘢痕,触手将如此灼烫。

    他眉头一蹙。

    “被赋予神印者,说得好听是神在凡间的使者,说得难听些,就是白干活不给钱的冤大头。”

    更可况,这须弥额山神早于千年前便陨落,白鹿一族遍寻其神识碎片不到,怎的如今却与白姬在非人界相遇,难不成当年他并没有死?

    麻烦的神明。

    百里眼中浮现不耐之色。

    “阿浔,你说这须弥额山神救了你一命——”

    白姬点头。

    “那你究竟碰上了谁?”

    脑海中登时浮现那红发男子艳绝人寰的脸凝起狰狞顽劣的笑容,携带崩山劈海之势,步步逼近,恍若万物都皆以臣服跪拜于他脚下,他傲视群雄唯我独尊。

    白姬深吸口气,排除杂念。

    正欲开口,忽然心神俱荡,感到一股陌生却无害的力量陡然间覆盖她全身。

    白姬两眼一翻,继而变作金光璀璨的金瞳。

    她缓缓抬头,用一种缓慢而古老的语调对百里说道:“吾乃须弥额山神,夙光。”

    此时白姬还有意识,只是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她身体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的魂魄……

    百里望着她的眼神从未有过的冰冷,然口里说出的话却让白姬略感安慰。

    他道:“不管你是何人,我奉劝你尽早将身体物归原主。”

    山神想也未想,直接否决:“不可,吾有使命尚待完成。”

    百里面色依旧,然眉间却冷峭逼人,他微微一笑道:“你不过是散落在非人界的一抹神识碎片,就凭你现在的力量,我一根手指便能瓦解。”

    山神却只是摇头,面对他的威胁,面色平静:“在这段时间里,吾将与她共存,若汝强行将吾从她身体中拔除,那么连带她的魂魄亦会受到影响。

    白姬一听,这还真是红果果的威胁……

    偏生山神说得有礼有节,如此一来,倒显得百里咄咄逼人了些。

    所以说,神明什么的最讨厌了。

    不过,百里青铘的嘴炮模式一向是遇强则强,左右开弓,丝毫不落下风。

    他话锋一转,抓住山神话中弱点。

    “你既然选择凭依,那便说明以你一人之力并不足以成事。与其半遮半掩,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如何?”

    山神眸子一动:“汝说。”

    “我可以帮你,但必须约法三章。首先,你不能太频繁地凭依白姬的身体,她魂体初回人身,还十分虚弱。而你神识太过强大,必会对她造成一定影响。”

    山神颔首。

    “第二,你须与我签订契约。”

    双方利益受契约保护,一旦有一方背叛,那他便会受到契约反噬。

    山神蹙眉,但仍旧允诺。

    “第三,事成之后,你得给我相应的报酬。”

    白姬:方才觉得百里玉树临风高大潇洒的自己一定是瞎。

    殷雄:他的好朋友正两眼放精光。

    睚眦:主银谈判的样子好高大上哦!

第28章 神明之愿

    尽管山神对百里提出的苛刻要求颇有微词,然时间紧迫,已容不得他片刻迟缓,遂无奈答应。

    百里眼看目的达成,连忙趁热打铁,要求与山神缔结契约。

    契约仪式完毕。

    山神夙光道:“有件事吾要立刻去办。”言罢,用白姬的脸作出一个欲言又止的表情来。

    百里微笑:“如今你我也算是歃血为盟,山神大人你什么要求直说便是,如在百里能力范围之内,百里一定倾自己所能来祝你一臂之力。”

    这话说得还算好听。

    夙光稍稍找回了一些山神的自信。

    他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吾想去见那鹿子非——”微微停顿,蹙眉:“如今应喊做白鹿少公了。吾想见他一面。”

    百里展眉:“这倒巧,方才那白鹿前辈还诚邀白姬过去一叙,想必现在去,他还是会很欢迎的。”

    他折身朝睚眦招了招手。

    “主人什么事?”睚眦小跑步过来,趴着他裤腿蹭了两下。

    百里笑容不变:“睚眦啊,阿浔的身体现在不方便走动,你负责驮山神大人过去。”

    驮他?

    睚眦眼珠轱辘一转,自鼻孔里哼出一个婉转的冷音来,它可是天界神兽,才不要随随便便给人当驮夫呢!

    “那便有劳了。”

    山神似乎不知客气是何物,毫不推辞地骑到睚眦背上。

    抚摸着睚眦背上的鬓毛,山神一脸慈爱道:“汝这犬养得毛色甚好,不错不错。”

    睚眦:“……!”看来它有必要在脖子上挂一块牌子,由此来提醒这些有眼无珠的凡人它高贵的身份。

    百里忽略那来自睚眦眼中源源不断的委屈和怨气,转头对山神道:“出发吧。”

    眼下他可没那闲工夫替睚眦正名,早点完事送走这尊山神才是最最紧要的。

    白鹿一族的聚集地位于温留岛东部一处平原,此处依山傍水,草地丰美,林木高深,灵气充裕,可算是岛上一处独有的琅嬛福地。

    树林深处似桃源仙境,一个个分布错落有致的吊脚楼出现在山神眼前。

    他向前一步,脸色微微动容。

    当年须弥额山夏季潮湿炎热,多沼气,白鹿族人因此久病难愈,还是他自己亲手教会他们的祖先来制作这种吊脚楼,没想到——阴差阳错,流传至今,竟演变成了一种惯例。

    白姬的意识藏在身体里,虽无法与山神交谈,然却能感受到他那一刹微妙的心理变化。

    惊喜的背后是无法掩盖的遗憾和失落。

    能够再此遇见从前侍奉自己的族人,山神显然十分高兴,可这高兴的背后,又带有一种人事变迁辉煌不再的黯然。

    所谓,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抵便是如此吧。

    就在此时,白姬忽然听到一道破空声,不远处的吊脚楼中正有人拉弓朝向山神,霍地一只箭镞离弦而出朝他额面射去。

    然山神身体巍然不动,直到那支箭快要射中他的时候,他才轻轻抬手,仅用两指便将它折断。

    他这一手精彩绝伦,让躲在暗处的人不免咂舌惊叹。

    不远处的吊脚楼上出现一枚白衣身影,遥遥喊道:“来者何人,未经允许何故私闯我白鹿一族的领地?”

    百里上前一步,微笑道:“在下百里青铘,这是白姬,我们有要事求见白鹿少公。”

    那族人眯眼一瞧,百里青铘他认的,自家少主与他关系甚笃,连族长亦对其称赞有加,是个不容怠慢的主。只是他前来拜访族长,为何身边还要跟个黄毛丫头?

    他狐疑地打量山神,不多言语,只是颔首道:“百里居士稍等,小的这就去请示族长。”

    不需片刻,部落深处又走来几人,其中一个正是今天上午跟在那白鹿少公身边的侍卫之一,他向百里弯腰行礼,又不着痕迹地看了山神一眼,脸上十分恭敬:“听闻百里先生和白姬姑娘要来,族长早已备好了茶恭候多时。两位请——”

    一路走来,两边是斜木成林,落英缤纷,在白姬眼里,这些所谓的神仙精怪皆玩得一手偷天换日更迭四季的好本事。

    白鹿少公所居之处位于聚集地的最中央,是一座巨大的吊脚楼。

    遥遥看见一青年揭了门帘自那楼里出来,他身子清越,银发如雪,一双眼眸灿若星子熠熠生辉,是鹿青崖。鹿青崖原已离开,但听见动静又折身回来。

    “百里兄!你怎么来了?”一转头,眼睛亮了亮,惊喜道:“白姑娘也来了?”

    鹿青崖是何等聪明机灵之人,只怔楞片刻,便反应过来。

    他恍然大悟道:“原来父亲要见的客人是你俩!”

    白姬只觉得心蓦地一跳,恍若擂鼓,反应过来现在操控自己身体的应该是山神,真奇怪——为何他看见鹿青崖时心情表现得如此剧烈?

    此时于山神心中又何尝不是五味陈杂百感交集,他浑然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把抓住鹿青崖的手臂,颤声道:“白鹿!”

    鹿青崖:虽然他原身是白鹿没有错,可像这样的直言不讳,听起来是不是有些失礼?!还是他应该庆幸自己还好原身不是什么老母鸡,野鸭一流。

    等等,他关注的点好像弄错了。

    山神看向鹿青崖的眼神复杂,交织着炽热,怜惜,悲悯,怀旧,以及重逢后的欣喜。

    “这……”

    “白姬”突如其来的热情叫鹿青崖有些消受不起,尤其是一旁百里兄似笑非笑笑里藏刀的表情更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鸭梨……!

    失策了,方才应约法四章——防止那个山神利用白姬的身体对别人做出一些古怪的举措。

    百里重重地抚摸睚眦的鬓毛。

    睚眦:“……”有谁来救它于水火之中,毛都快掉光了好吗?!

    “不好意思,失态了。”

    凑近看,鹿青崖的眸子像是一块未经雕凿的黑水晶,美则美矣,却还是少了几分那人的灵韵。

    山神遗憾地松开手。

    “青崖,你怎么还在这?”

    白鹿少公出现在门口,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聚焦到那双璀璨逼人的灿金色双瞳上。

    而山神亦望着他,脸上的孤绝清冷一如千年前,对藏在祭台后偷看的他那冷然一瞥,只是那一眼便震撼了他的余生。

    行动先于语言。

    他快步走到山神面前,跪下来,整个人匍匐在地,额头贴着山神的脚,饱经风霜的脸上终于流露出年少才有的敬慕崇拜,颤抖道:“白鹿一族第十三代族长鹿子非叩见山神大人。”

    鹿青崖起初还为父亲出格的行径感到诧异,而听完整句话后,他确确实实地受到了惊吓。

    白鹿一族之所以世世代代侍奉着山神的原因是,其祖先乃是山神最宠爱的灵宠,陪他经历开辟混沌,经历上古之战,又讨伐邪魔,最终因救主而折损在战场之上。

    当年他们这一支人离开须弥额山时,山神已然陨落,他从小只在老人的耳提面命中听到过山神的英勇事迹,包括他如何牺牲自己与魔族抗争,老人们说得绘声绘色,他却听得半信半疑。

    毕竟这段历史早已远去褪色,于现在的白鹿一族而言,只是回忆罢了。

    没想到如今这回忆竟成了真!

    而且——山神居然会是白姬!

    百里看不过眼,适当插嘴道:“山神只是暂时凭依在白姬的身体里而已。”

    “哦哦哦!”

    鹿青崖这才觉得心情稍许平复,怎么说一直以来山神在他眼里的形象都是高大伟岸的,这一下转变为娇小女子,一时半会实在接受不了啊!

    山神低头看了白鹿少公一会,弯腰扶起他来。

    “多年未见,汝长大了不少。”

    分明是软糯清脆的少女音,听着却有种超越年龄界限的沧桑。

    白鹿少公垂头,温顺道:“我老了。”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他已不再是昔日那个总角小童了。他成为了族长,有了家,也有了孩子。

    “山神大人,这是小人的儿子,青崖。”

    鹿青崖跪了下来,感觉山神停顿在自己面上的眼神十分温暖,像是和煦的光照拂在头顶,不由自主地起了亲近之心。

    山神点点头,眼中流露出一丝安慰。

    “好孩子。”

    白鹿少公抬头:“多年来我族从未放弃寻找山神您的踪迹,可惜一直没有结果……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今日能重见您的圣言,吾辈惶恐还请山神原谅我等失职之罪!”

    山神摇头:“无妨,汝何罪之有?”

    当日,他魂魄消散流落至非人界逾千年,若非这次的机遇,恐怕再无回到人间的可能。

    “子非,”山神出言,眸光扫过白鹿少公低垂的头颅。

    “吾时日无多,如今仅不过是靠些残存的神识支撑罢了,此番回来,实则是有一使命尚未完成。此事若未成,吾魂散九天亦不能洗脱自己的罪孽。”

    竟如此严重?白姬心道。

    白鹿少公伏地,语气坚定:“山神大人请放心,无论您准备做什么,我白鹿一族必会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山神颔首,眼露欣慰之色。

    鹿青崖插嘴:“却不知山神大人您想做什么?”

    “回须弥额山。”

    百里眉头一蹙,回须弥额山?没想到这山神夙光竟如此大胆,须弥额山现下为魔气包围,要回去,谈何容易?!

第29章 强调主权

    须弥额山位于大荒东部,山峻高以蔽日,幽晦多雨。山中有日月两峰,高耸入云。自山下朝上望,若位置得当,便会看见那两座峰将天一劈为二,山精鬼魅窥见奇景,私底下唤此处为一线天。

    山神夙光的神殿便位于那一线天中,殿前有一神台可观山中全景。每至入夜,夙光便会立在这神台上织云结瘴,以此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来保护山中子民。而拂晓来临时,他又会将瘴气挥除,到那时,没有雾气遮挡,日光倾盖而下,于山间树林中形成一片片璀璨夺目的生辉光影。万物皆仰仗这阳光雨露而生,欣欣向荣,那时的须弥额山正是这番朝气蓬勃的景象。

    夙光垂头,眸中一闪而过的光犹如陨落的星辰转瞬便没了踪迹,沉入深深的黑暗中去。

    他能想象到如今须弥额山的模样,没有了山神护佑,那里早已是一片荒芜死寂。

    白鹿少公闻言一怔,连忙接口道:“回须弥额山?!”他不禁抬眸去看夙光,见他眸光坚定,神色肃穆,心头不由一颤,一个从前想也未敢想的梦忽而浮出水面——

    “山神大人的意思是,要重新夺回须弥额山?!”他似不敢相信自己余生之年还能说出这番话来。

    夙光虽未直接作答,却道:“一线天中藏有吾山神一族世代流传的神物,若取得此物,便可祛除现今环绕山四周的纵横魔气,只要魔气一消,接下来另行动作便不难。”

    自山神陨落之后,从须弥额山开始方圆几百里皆被魔族侵占,虽然天界这些年来屡有扫荡,也是屡禁不止,仍有一些铤而走险的短视之辈将此视为据点不断扩张自己的势力。

    百里眸光流转,要祛除魔气不难,可是这山中原本的灵韵之气早已被破坏,即便魔气消失,亦不可能再恢复到往昔神山之盛景,这亦是天界迟迟不肯收复须弥额山的原因,既然失去了利用价值,那又何必要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大抵是他目光太直接,山神侧头,眸中清明之色耐人寻味。

    他如今凭依在白姬体内,一眼望去又瘦又小,只这一眼中饱含的气势霸道无边,似有不达目的不肯罢休之意。

    啧——

    百里眯眼,眸色渐深。

    如今契约已立,他想反悔亦是不成。更何况阿浔在他手中,哪怕眼前是刀山火海万炼油窟,他也得一笑置之,舍命陪君子。

    这笔账亏了。

    他脸色暗了一瞬,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白姬身上。

    肩削骨立,瘦得要命。

    看来,这件事告一段落后,他得好好弄点什么给阿浔补一补,身子这样单薄,以后还怎么能愉快地做他跟班呢?!

    白姬的魂魄于体内蓦地一寒。

    转过头,百里正笑容满面地望着自己,那视线好似穿透层层包裹看进自己魂魄里来。

    她默默一哆嗦。

    这厢白鹿少公却眼含热泪,一向居于人上喜怒莫测的脸上却是真真正正的欢喜。

    “山神大人,子非做梦都想要回须弥额山。那是生我养我之地,是故土,也是我父辈埋身之处。余生之年,若能回去为先祖扶灵祭拜,即便是死也心甘情愿。”

    山神眼波微动,似被他的肺腑之情所动容。

    “汝一族如今在此定居,安居乐业,生活和美,是吾之过,害汝等再赴战场,此去凶险无比,吾不强求,不想去的留下亦可。”他朝鹿青崖投去温柔一瞥:“白鹿一族尚需年轻人去传承。”

    “山神大人这是说什么见外的话!当年若非您救下我们先祖,如今这世上哪还有甚么白鹿一族,更何况须弥额山亦是我们的家乡,夺回家乡本是天经地义,更是吾辈毕生之愿!”白鹿少公侧头吩咐鹿青崖道:“青崖,去族中召集长老们过来,兹事体大,此去艰险,必须从长计议一番。”

    鹿青崖点头,朝山神行了一拜后匆匆离去。

    山神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浮出丁点笑意。

    “此子出生时有霞光环绕青鸾鸣飞,落地会笑,足月便可听懂人言,只要好生培养,将来必有作为。”

    白鹿少公这一听,喜笑颜开老怀欣慰。

    “山神大人真是太看重青崖这孩子了,他呀,聪明有余定性不足,需要千磨万炼才可堪大任呐!”

    “恩,是汝之辛劳。”

    鹿青崖办事稳妥,很快便将众长老召集于一处。长老中有年长者,乍见山神老泪纵横,口不能言,在座的皆是白鹿一族的老人——做梦都想要重回故土,自然对山神决议没有任何意见。在他们的一致同意下,去须弥额山一事似乎板上钉钉,很快提上日程。随后,白鹿少公又集合了一支青年队伍,由鹿青崖带领,随山神远赴须弥额山。

    不过,在出发之前还有一事悬而未决。

    人参姥姥府上那僮儿黄芪的验尸结果已出——却非魔气所杀,其人五官青紫,面容扭曲,身体僵硬冰冷,生前应是被一击扼杀,只是他体内却有魔气残留,想来是在死后被人盗用了身体。

    据悉,宴会结束后黄芪便不见踪影,他最后一次出现是在戊时左右。有人看见他端着一个托盘往岚姒住处方向去,因为走得极快,所以那人只来得及看见他背影一掠而过。

    大概那时,黄芪便不已不再是曾经的黄芪了。

    事情调查至此,处处透着诡异。白鹿少公派人将人参姥姥的洞府搜了个底朝天,别说藏有什么魔族欲孽,连一丝魔气也寻不着,那个隐藏在暗处操控整件事的背后主使好似人间蒸发一般消息全无,杀了黄芪,操控岚姒,攻击百里,这一件件看似并不相干的事居然毫无意外地串联在了一起,似全无目的,仅仅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罢了。可这一切的背后究竟隐藏何种深意却耐人寻味。

    至少百里认为,此去须弥额山一行,必不会如想象般顺利。

    “去须弥额山?”殷雄一听,眉头紧蹙,须弥额山早已是沦落之地,即便夺回来,也不会再是天界人曾经的圣地,只是一处污点罢了。

    百里扫了一眼不远处正对撒娇讨欢的睚眦无计可施的白姬,挑了挑眉,无奈道:“阿浔若去,我定也是要去的。”

    “可你知晓,天界迟迟不动此山,便是因为它早已失去利用价值。你们此番前去,到头来不还是白费心血?”

    百里耸了耸肩,“这便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我只要拿到我应得的报酬就好。”

    殷雄深深望他一眼,摇头:“你再这样财迷下去,小心死后下地狱。”

    不过也就是说说罢了,这厮几次下地府,也未见阎王扣过他一次,忘川河更是拿来当洗澡水来洗,真是重口味。

    果然,百里如看笑话似睨他一眼,毫不示弱地反诘道:“你下次投胎前,我会在转魂台前摆一桌酒席边吃边送你。”

    殷雄板了板脸,一口否决:“我不回去。”

    那些唯利是图自私自利之人的嘴脸叫他实在厌恶,平素装出一副高人一等悲悯世人的模样,然私底下却派系分明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真是枉受凡人香火的敬拜。

    百里目光了然,知道他又想起过去。

    心道天帝老儿此番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估计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最为疼宠的幼子会对天界仇恨至深,想来这一切皆是因果造化,即便是这统帅三界高高在上的天帝亦逃不掉命运弄人。

    他眼中划过一片阴霾,转瞬即逝。

    不远处,白姬脸上缓缓出现了笑容,睚眦装傻卖蠢过了头,憨中透着一丝精明的小眼儿叫她忍俊不禁。

    忽然她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面上,有些灼热,回过头,看见百里微笑着看向自己。

    “阿浔,你过来——”

    他挥了挥手。

    “怎么了?”

    “再过几日便要出发了,心里害不害怕?”

    白姬看他一眼,说不害怕自然是假的,不过即便是怕,山神的救命之恩也不能不报。她一直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就像百里对她好,她嘴上虽然不说,心里却记得。

    白姬摇摇头:“不怕。”

    比起死,任何恐惧都显得微不足道,更何况有百里在,一条小命还是保得住的,她如是想。

    “那就好,对了,我有件宝物想赠予你。”

    百里抬眉一笑,视线落在白姬手腕上的那圈金色瘢痕上。

    怎么看,都觉得碍眼得很。

    他从袖中摸出一对纯银打制的镯子递给白姬。

    那镯子上嵌着一颗又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宝石,皆被银丝缠得密密实实,两边纹路精雕细作,悬着一串银铃,小巧一对,叮咚作响。戴在她白皙修长的手腕上十分合适,也恰好将那瘢痕所遮盖。

    好看是好看,不过怎么感觉那么像狗链……还带铃铛……

    白姬怯生生地看百里一眼。

    百里笑容加深,语气越发温柔:“戴上看看,戴上这个以后你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白姬颔首,听话戴上,手稍稍一抬,银铃便清脆作响。

    “乖——”百里哄道:“另一只也戴上。”

    “这样可以吗?”白姬不自在地晃了晃手。

    “恩——”百里满意地笑,又从袖中取出一副银色脚链来:“真漂亮,如果全戴上就更漂亮了!”

    白姬:“……”

    百里青铘你不要得寸进尺!

    殷雄:他对好友这样彰显主权的方式感到十分不齿。

    睚眦:嘤嘤,伦家也想要嘛!

第30章 君子一诺

    多日后。

    烈日高照,风沙袭面,一列商户牵着骆驼行走于茫茫荒漠之中,四野人迹罕至,不远处有些倒塌房屋的遗迹,年代甚远,那砖墙上精细复杂的花纹已被风化得光秃秃的,连同曾经那些人住过的痕迹也一并磨灭得干净。

    此处曾有一条大河,唤作饶江,别看它现在干涸成了沙漠,然在千年前却是水上行商的枢纽站,先民依河而建,造就了洛河城,往来商户在此停顿休息,周转贩卖货物,这座水城一度繁荣鼎盛,成为内陆人心中向往不已的销金窟。

    古早以前,在大荒东部还未沦陷之前,从温留岛至须弥额山由一座枯井来联系,这座井便位于洛河城内。当年白鹿少公带领族人逃至温留岛后曾将那井封印,时逾千年,眼下地貌演变之快,一时间想要找到这井却是不易。

    眼看天色渐暗,白鹿少公叫停队伍,在沙漠夜行十分危险,如有沙尘暴突然而至,你甚至连张开结界的时间都没有。沙漠就像是一头会吞噬人的野兽,越到夜里便越危险。

    山神夙光抬了抬手表示同意。

    手腕叮当作响。

    他蹙眉,折身去看一旁神情优哉游哉的百里:“这东西不能摘吗?”

    百里跨坐于睚眦背上,两手抱臂,一袭青衣整整齐齐,连一个褶一粒沙也无,他摘下头上用以遮阳的斗笠随意扇了扇,微微一笑,道:“不能,这是白姬的东西,要摘也得由她本人来摘。”

    事实上——

    白姬在心里冷笑,说得好像这玩意真能摘下来一样。

    “……”

    山神垂下眼皮,有些恹恹。

    晚风夹带着一些砂砾直往他脸上吹,一双手伸来,小心细致地替他将帷帽前的面纱放下遮住脸。

    “……?”山神不明就里地望着他。

    百里好整以暇地笑笑:“你现在用的可是白姬的脸,万一被风吹糙了脸,我是会心疼的。”

    山神:“……”

    经过一夜休整,一行人终于在翌日中午走出这片人迹罕至的荒漠。然枯井位置始终悬而未决,白鹿少公手执千年前留下的羊皮地图,作用力委实不大,又不想在多年未见的山神大人面前示弱,只得硬着头皮指挥小分队继续探路。

    鹿青崖趁这空档策骆驼来至百里身旁,用手肘拐了他一记,偷摸道:“百里兄,你可知那枯井所在何处?”

    百里睨他一眼,事不关己地说道:“你当我是神仙,什么事都清楚?”

    “在我眼里,你就跟神仙差不多了。”鹿青崖眼也不眨面不改色地奉承道。等他爹用那张破旧得一塌糊涂的羊皮纸找到那井时,黄花菜都要凉了!

    他就不信,百里青铘行走江湖这么些年,身上会不带些时新的地图之类的。

    果然——

    百里闻言一挑眉,神情有些松动。

    “你最近溜须拍马的功夫倒是长进不少。”

    鹿青崖一本正经道:“不,你错了,我只是拥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罢了。”

    “这次算你猜对了,”百里从袖中掏出一枚卷轴摇了摇,得意道:“不巧,我手头上正好有一卷。”

    “那敢情好!”鹿青崖正欲伸手去夺,熟料百里却缩回手,漫不经心地望他一眼,眼中流露出算计的光芒,道:“要地图可以,先拿一百金来。”

    “一张地图也要一百金?!”

    “那是自然。”百里一本正经地说道:“否则我哪来的钱给阿浔放工资?”

    白姬在一旁默默翻白眼:贪财就贪财,不要拿她来做挡箭牌好吗?!

    正愤愤不平地想着,忽然感到身上一松,白姬两只手捏着缰绳感觉到骆驼热乎乎的体温以及粗剌剌的皮毛。

    她回来了!

    被人占用n天之后夺回身体的感觉真是舒爽又痛快,脑海中蓦地响起山神那冷清无欲的声音来——吾有些累了,先休息一会。

    声音顿了顿,又道:占用汝之身体实在是无可奈何之举,多有冒犯,还请原谅。

    白姬:山神大人不必客气,不论如何您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我是没齿难忘的。

    这厢,百里正从老大不情缘的鹿青崖手中接过满满一捧金子装入储物袋中。转头见山神面无表情地坐在骆驼背上发呆,他轻挑了一记眉头,上前搭话。

    “山神大人,你准备何时将身体还给白姬?”

    白姬愣愣抬头,转而反应过来——百里还不知道此时掌控身体的人就是她本尊。

    不由眸光一转计上心来。

    放着如此大好机会,不捉弄百里一番岂不是可惜?

    于是,她学着山神那冷冰冰干巴巴的语气,抬了抬眉头,一脸高大上地说道:“不急,吾还未觉得疲累。”

    百里眉头向下一压,脸上虽还是笑的,然语气却透出几分不善来。

    “山神大人莫不是忘记我们之间的约法三章了?”

    白姬讶异地睨他一眼,道:“吾只是多占用她身体一会,又不会要了她之命,汝有何好担心的?”

    百里亦回看她,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担心她会无聊。”

    “……”

    白姬按捺不住心中好奇,问道:“不过是个跟班罢了,汝何必在意。”

    “阿浔对我而言,并不仅仅是跟班。”

    百里低头,手抚摸睚眦背上丰厚而略显粗糙的鬓毛,眼睫低垂,白姬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不过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他收手,笑着将斗笠扣在头上,蓦地投射在脸上的阴影将他嘴角那抹似忧非喜的浅浅笑意缓慢掩盖。

    白姬手指轻轻一颤,风起铃声碎。

    谁说她不懂的……

    有了准确的地图,白鹿少公很快摸清楚枯井现有的位置。

    他们一行人经过乔装打扮,已跟随商旅的大部队低调地混入一座小型的城镇中去。

    镇上商户林立,小贩沿街叫卖,身着各色服装的商人们牵着马匹鱼贯而入,一些当地小孩嘻嘻哈哈地从他们手中讨来几枚稀奇的小玩意儿,如获至宝地往小巷深处奔去。几名妇女蹲在河边洗衣,不远处他们的男人正站在渔船上扫网捕鱼。

    好一派繁盛热闹的景象。

    白姬目不转睛地看着,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直至百里发现身边没了人,返回去寻找才发现她一个人牵着骆驼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之中。

    “阿浔?”

    白姬回头,一不留神竟脱了队。

    想来倒也正常,自她离开锦都之后便一直跟随百里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虽然山中精怪无数,但到底不是同类。作为一个凡人,她能够忍受一时清冷避世的生活,可内心还是向往着那平凡俗世,尤其是像这种市侩中透着些温馨的气息,是尘世间独有的味道,光是闻着便叫人格外亲近。

    “羡慕吗?”

    百里与她并肩而立,站在人潮之中,看那往来人群匆匆而来,匆匆而过。

    白姬点头又摇头。

    既然她选择活下去,那么就要付出必要的代价。

    百里垂眸打量她的神色,忽地开口。

    “其实,我不常住在浮山。”

    “恩?”

    “你听说过东海之畔的翡翠州么?”

    白姬疑惑地回望,百里的双眸像是一片深渊,然里头浮动着的点点碎星却闪烁着她所无法言喻的光芒。

    “在那,每晚都会有妖市。从入夜开到凌晨,十分热闹。”

    手心一暖,是他笑吟吟地挽起她的手,“你可喜欢?”

    这人——

    眼眶微热,白姬连忙垂下眼睫。

    “每晚都有夜市,那太吵了。”

    百里的声线蓦地低沉,似乎有些失落,“那你不喜欢?”

    仿佛恶作剧得逞,心里涌上一股或可称之为甜蜜的雀跃,帝姬的自尊心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莫大的满足。白姬轻咳两声,一本正经道:“算了,凑合着住呗。”

    兀自窃喜的同时,根本未看见百里眼中一闪而逝的宠溺。

    此时,前方忽有嘈杂声响。

    白姬回望过去,路中央被人群围住。她隐约看见一女子被推搡着倒地,身上挂满烂菜皮,还有人捏着鸡蛋往其身上招呼。

    人们怒而骂之,“滚开!你这亵渎天地的巫咸!”

    女子自地上爬起,乌黑蜷曲的长发披散开来。她肤色黧黑,身着与中土截然相异的服装,长袍披身,双臂裸/露在外,腕上纹着蛇的刺青,赤足没有穿鞋,两腿上套着一枚沉甸甸的铁枷锁。

    面对众人泄愤,她只是垂眼,表情冷漠,一声不吭。

    未料这样却反而引起群情激奋,一块石头飞来,她侧头,腥甜的血液沿着嘴角缓缓滑落。然望向众人,目光里轻蔑中透出浓浓的悲悯。

    “砸死这女人!”不知谁大喊了一声。

    “对!砸死她!砸死她!”

    铺天盖地的石头迎面砸来,那女子忽而咧开嘴,无声一笑。

    “嘶嘶——”

    一红一青两道光疾电般穿过人群,众人定睛一看,却是两条大蛇挡在了那女子身前。蛇身足有人小腿粗细,蛇颚猛地一张,猩红的芯子朝向众人,锋利的蛇牙闪烁着嗜血的寒光。那明黄色的蛇眸似乎在警告他们,再敢轻举妄动,就休怪它们不客气!

    “快走快走!要是被那蛇咬了就倒大霉了!”

    巫咸在洛河城属于人人得而诛之的对象,人们仇视她,却偏偏惧怕她所饲养的蛇灵,哼——着实讽刺。

    不过片刻,人群便散了干净。

    巫咸自地上站起,青红二蛇顺势攀上她的两臂。面无表情地拂去满身狼藉,正欲抬腿,却叫人挡住了去路。

    “别挡路——”她冷冷发声。

    抬眸的瞬间,瞳孔蓦地睁大。

    她看见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