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骨生花全文阅读 第4分节

第31章 巫咸的背叛

    在来人那双琉璃色的瞳孔中。

    是一片炼狱火海,漫无边际,一黑袍男子缓步而来,他拥有一头蜿蜒曳地的赤红色长发,半张面孔皆被复杂诡异的刺青所覆盖,看不清原本的容貌。

    忽而,男子猛地抬眼,一双锐利森冷的眸子如同鹰隼捕捉猎物般牢牢锁定住她。

    巫咸登时感到背心生寒,冷汗淋漓,尽管清楚眼前这一切不过是短暂的幻象罢了,然那一瞬,她仍不由得屏住呼吸——仿佛那人真的会发现到自己一般。

    男子停下脚步,薄削殷红的唇角缓缓漾开一邪肆狂狷的笑容。

    他无声地说道:“我回来了。”

    “他回来了!”

    巫咸猛地自幻象中惊醒,一把拽住百里青铘的衣袖,只听啪一声轻响,一捆羊皮卷轴掉落在地。

    百里蹙眉,望着抓住自己的那只手。

    没想到还真叫他遇上了一名传承到天赋的巫咸,不过这预言——他下意识地向身旁的白姬看去,见她又惊又疑地回望自己,他眸色一暗,眉头微拢。

    “这位姑娘,你挡住在下的路了。”他微微一笑,轻轻拂去巫咸的手,转身对白姬道:“走吧,想必白鹿一族该等急了。”

    白姬点头,却暗自将惊疑藏在内心。

    他,谁是他?

    巫咸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暗暗咽下自己将要夺口而出的话,看着周遭人既惧怕又仇视的目光,她从包袱中取出一层厚厚的纱巾包在头上。

    此地不宜久留,一旦夜色/降临,先前那些人一定还会回来,届时就不仅仅是被扔石子那么简单了。

    她退后几步,忽然踩中一叠软绵绵的物事,低头一瞧,却是先前那两人落下的羊皮卷轴。

    拾起那卷轴,摊开——

    瞳孔猛然一睁,她神情复杂地望着二人离开时的路,神情变幻莫测,最终还是重重咬了一记下唇,沿着原路追了过去。

    “你可知方才那女子的来历?我见她着装打扮不似中土人士,还能如此灵活地操控巨蛇,我猜她身份绝对不简单。”

    白姬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转头去看百里。

    “她是一名巫咸。通俗点说,就是一名巫女。”百里回答得漫不经心。

    白姬不满意于他这近乎敷衍的答案,又追问道:“既然是巫女,那理该受到万人敬仰,为何在此处,人人却视其为过街老鼠,纷纷咒骂打之,难不成这里的人与巫咸一族有什么过节?”

    百里睨她一眼,无可奈何。

    “怕了你了,问题怎的如此多。”

    在上古时期,巫咸被赋予权利沟通天上和人间的消息,他们不仅代表上天向世人宣告上天的旨意,亦能够通过占卜获得先知。

    不过这些早已是封尘已久的过去。

    现在,巫咸一族偏居一隅,失去了往昔备受人尊崇的地位和权利。尤其是在大荒东部这片地区,更是遭到人们的谩骂和憎恨,自他们背叛须弥额山投靠魔族那一刻起。

    “你的意思是说——当年是巫咸一族的人出卖了山神夙光?”

    “至少,在我们这些外人听来是这样,至于内情——便无从知晓了。”

    话说到一半,百里忽而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响起,他颇为意外地抬了抬眉头。

    还真是不依不挠。

    他折身,看见那巫咸匆匆赶来,满面风霜。

    百里垂眸,掩去眼中不耐之色,揽住白姬胳膊说道:“快些走罢,马上便要入夜了。”

    “且慢——”

    巫咸上前喊住二人。

    迎面对上百里的目光,眼中无丝毫胆怯。

    她从背后拿出那羊皮卷轴来,勾了勾唇角:“我想你们落下了点东西。”

    白姬一摸后腰,果真空空如也——

    “哦,多谢。”

    正欲伸手去拿,未料那巫咸手轻轻一晃,卷轴竟凭空消失。

    白姬蹙眉看她,这是刻意来拿场子的了?

    巫咸一挑眉头,说道:“就凭这张地图你们是决计找不到那枯井的。”

    百里微笑:“那同你又有何干系?你只需将你捡来的东西还给我们便是,旁的,就不需要你来操心了。”

    巫咸听出他语中暗含的嘲讽,眉心一拧,下意识地抿唇,眼中露出无奈。

    “因为,只要我才能找到那口井。”

    她渴望地看着百里,似乎是在等待他的答复。

    然而,百里却只抬了抬眉,他视线远望,尾音陡然拉长:“即便真相如此,能不能带上你走,也不是我一个外人可以决定的。”

    巫咸脸色一下变得灰白。

    陡地,白鹿少公的声音横插/进来——

    “你这下贱的巫咸族人,居然还敢妄想再此踏入须弥额山?!”

    众人将她团团围住,眼中本能地流露出憎恶的神情来。

    不知谁大声喊道:“把她捆起来,用她的血来祭奠须弥额山上无辜死去的亡灵!!”

    “好!!”

    巫咸冷然的视线扫过每一个人,忽然展开双臂,一青一红两道闪电飞速蹿下,蛇颚大张吐出猩红的蛇芯来,他们虎视眈眈地瞪着每一个企图逼近她的白鹿族战士,那投射在地的倒影竟有几倍之大,昂首挺立,蛇牙锋利,如同专以黑暗为生的怪物一般正伺机而动。

    巫咸的目光一寸一寸环绕白鹿一族的人,冷冽,肃杀,还带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

    她掷地有声地问道:“当年一战,你们有谁亲历,有谁真的看见我巫咸一族背叛了山神?!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丧失了最基本的明辨是非之力,生有明眸,却听信谣言,从未想过要用自己的双眼去发现真相!可悲,想你们白鹿一族竟也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话音刚落,白姬便觉身体猛地一沉,紧接着瞳孔朝上一番,整个人向后倒去。

    百里及时将她扶住。

    再看向那巫咸时,却是山神夙光那双耀目金瞳。

    “吾亲历过,巫咸之女。”

    他深沉的眼中流露出伤感,“是尔之先祖破坏神台,打开结界,放那些邪魔入山。”

    “不可能……”巫咸后退一步,嘴里呐呐:“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我巫咸一族致死都在守护神殿,怎会背叛,怎能背叛?!”

    “来人啊,把她给我绑好!”

    巫咸失去战意,任由白鹿族人强行压下她双膝,捆绑住双手,两条蛇灵一声不吭地依偎在她颈侧,虽无任何动作,然蛇眼中耸动着的杀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脚步声响起,白鹿少公出现在她面前。

    “看在山神大人的面上,我现在不杀你,等回到须弥额山后再以你血祭我一族勇士与这山中万千生灵!”

    他命人牵来一头骆驼,将巫咸绑在上面。

    “青崖,你来看着她,不过要切记,巫咸一族惯会装神弄鬼,你千万不要被她的鬼蜮伎俩所欺骗!”

    “是。”

    鹿青崖打量巫咸一眼,翻身骑上骆驼。

    巫咸欲挣扎,被他一只手按住,“别动——”他拧了拧眉,一贯调笑的脸上露出严肃,正儿八经道:“再动,小心我把你从骆驼上扔下去。”

    一场闹剧终了,队伍得以继续前进。

    离开沙漠,道路两畔草木渐多,此处虽不如江南水乡钟灵毓秀,亦不比浮山奇骏魁伟气势磅礴,然却有一种方外独有的荒凉之美,纵横千里杳无人烟,天高地阔,云淡天青,自有风骨。

    山神的话如同这里的雨水般日渐稀少,然从白鹿一族的反应所窥得——此时距离须弥额山已然不远了。

    “枯井所在的方位就在此处。”

    巫咸的声音响起,冷然而无一丝起伏。她坐在骆驼背上,手脚皆被一副精细的黑锁链给捆住,那是白鹿少公为了防止她逃跑特意花重金问百里买来的千机锁,由千年玄铁打制而成。

    “我要的是准确位置。”

    巫咸斜睨他一眼。翻身而下,在左右两位侍卫的看护下伏身在地。

    她耳贴地面,双目微阖,神情肃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睁开眼,指着西南方向说道:“枯井就位于前方百米处的地下,你们挖便是了。”

    话音刚落,啪地一把铁铲落在她面前。

    扬起的尘土令她蹙起眉,质问白鹿少公:“你这是什么意思?”

    白鹿少公慢条斯理道:“你们巫咸一族诡计多端,我怎能确定这地点究竟是不是真的,万一是陷阱,岂不就得了某些人的意了,所以——你先挖。”

    “哼——”一声冷笑自巫咸口中溢出,“胆小如鼠。”

    就这样还想要继承先祖的威名,实在是做梦。

    巫咸捡起铁铲,步履蹒跚地走到目的地,埋头开挖。

    而白鹿一族人袖手旁观,只有鹿青崖注意到她握住铁铲的手在颤抖时,微不可查地蹙起眉头。

    他寻了一个由头:“爹,我去盯着她,免得她动些不必要的手脚。”

    白鹿少公老怀欣慰地望着鹿青崖,只道是这个秉性天真淳朴的儿子终于认清人间险恶开了窍,遂点头:“恩,去吧。”

    鹿青崖走到巫咸身边,低声说:“把铁铲给我吧——”

    巫咸抬头望他,眼睫微颤,目光里流露出不可置信来。

    “凭你,挖到翌日天亮也挖不到。”

    鹿青崖二话不说夺过铁铲就开始挖,白鹿少公一行隔得较远,只当他是发现了什么,并未仔细留意。倒是一旁的百里挑了一记眉头,他嘴里衔了一根草,乍看优哉游哉,却将全局了然于胸。

    黄土一堆堆高垒,终于露出枯井的一截边沿。

    百里微笑:“恭喜山神大人重返故土。”

    故土——

    却是多年未有奢望听到这一词了。

    山神眸光一怔,心下五味陈杂。

第32章 他的眼中

    夜间的篝火映亮白姬的双眼,她好似做了一场漫长的梦,忽然醒来。

    白日里干燥凉爽的气息在此时显得有几分冷峭,她打了个哆嗦,感觉肩头一暖,是百里脱下外袍盖在了她身上。

    “醒了?只剩下这个,将就吃吧。”

    他递来一块干粮,眯了眯眼,睫毛半遮眼帘,投下一片密密的阴影。

    白姬皱了皱眉,她毫无食欲,只是接过水囊喝了几口水,剩下的干粮却是一口未动。

    “你们找到了那井?”

    不远处,白鹿少公正带领众人跪在井台边上,神情肃穆地垂首叩拜,似乎是在祈求上天保佑他们此行能够一路顺利。

    “恩。”百里颔首,视线落在她几乎没动的干粮上,微微蹙眉:“你没胃口?”

    白姬摇了摇头,忽然抓着袍子起身。

    “那巫咸这几天滴水未进,我去看看她,总不能眼睁睁地让她饿死。”

    于百里看不见的地方,她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变得忽明忽暗。

    白姬方才做了一个梦。

    是那漫天遍地的红莲业火,一直燃烧,燃烧,恍若要将天烧穿,海烧枯。

    风拂过面颊,仿佛还留有那火的余热。

    她走到巫咸面前,蹲下,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做甚么?”

    巫咸警惕地回望她,面露戒备之色。

    “你饿吗?”白姬挠了挠头,将手中干粮递到她面前:“吃不吃?”

    巫咸垂眸飞速扫了一眼那干粮,又将目光挪至旁处,摇头拒绝道:“拿走,我不吃。”

    她莫不是怕里头有毒?

    白姬的脸上划过一丝尴尬,低头掰了一块塞入嘴中,咀嚼后咽下。她对上巫咸那头偷摸打量的眼神,抿了抿嘴角:“看吧,没有毒。”

    虽是几块已经风干的大饼,然对一天一夜没有进食的巫咸而言却无异于一顿美味的大餐。她有心拒绝,却抵抗不了腹中传来的阵阵饿鸣。

    她四下一扫,白鹿族人皆围在枯井边旁,只有零散几个在远处巡逻。

    “多谢!”

    时不她待,巫咸飞速夺过那大饼,三口两口塞入嘴中。

    “慢点吃,小心噎着——”

    话音刚落,巫咸两眼圆睁,猛拍了几下胸口。

    白姬适时地递来一口水,解决了她燃眉之急,巫咸酒足饭饱放下水囊,现在看白姬的眼神友善不少。

    “那个……有件事我想问你。”

    白姬试探性地开口。

    巫咸睨她一眼,似毫不意外,身体往旁边挪了挪,“坐吧!你于我有一饭之恩,只要不涉及天机,其余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白姬心头一松,忧愁却爬上眉头。回眸看去,百里盘坐于火堆旁,似闭目养神,长发蜿蜒而下遮住半张莹白的面庞,夜色中他轮廓清晰棱角分明,眼下那枚红痣尤其瞩目。

    她顿了顿,终究还是开了口。

    “我只是好奇,那天你从百里的眼中究竟看到了谁?”

    “炼狱。”

    回想起那一日的幻象,巫咸眸子映照火光左右摇曳,至今心有余悸。

    “你想的话,我可以给你看。”她顿了顿,“你确定要看么?”

    白姬原以为自己会踟蹰很久,然回过神来,不过是那火星溅落在地面上眨眼的须臾罢了。

    她忽然失笑,既然决定要问个清楚,又何必患得患失瞻前顾后呢?!

    “我要看。”

    话音刚落,伴随锁链晃动带来的脆响,一双微凉的手缓缓覆盖在她的双眸之上。

    “闭上双眼,想着你所要看到的那人的未来——”

    白姬在心里默念百里青铘的名字,光影交错变幻,唯有他的背影茕茕孑立,格外清晰。

    晃动着的水波涟漪阵阵,水中倒映出一截模糊的人影。

    他半身浸在水中,玄青色的袍衫尽数湿透贴在身上,隐约勾勒出来人匀称而充满力度美的身材。

    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可白姬就是知道——他是百里青铘。

    却不知是多久以前的百里,脸依旧是那张脸,神情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清冷漠然,像是峰峭壁上一株时逾千年才开的花,每一朵花瓣都散发出那种刺人而冷峭的寒意。

    明明近在咫尺却恍若隔世。

    近到白姬能够看清他低垂眼帘下那浓纤分明的睫羽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而他一袭青衣浴血缓缓浸入水中,蜿蜒血痕伴随四溅的水花悄无声息地融入水底,眼前的一切都叫人感到分外陌生。

    忽然他停下动作,视线定格在水面一处。

    是发现水里有什么东西么?

    白姬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水面的那一端,视线让层层叠簇的湖蓝色花儿给遮挡,隐约瞧见一双莹白小巧宛若白玉雕琢而成的小脚伸入水中,纤纤不盈一握,而脚的主人正小心翼翼地清洗自己足上所沾染的污泥。

    好一副香艳逼人的画面。

    她肯定猜想不到,会有人在湖的另一端悄无声息地望着自己。

    白姬不由自主地回头,看见百里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少女,眼神专注,冷肃严峻的面庞上宛若冰雪融化般缓缓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柔情。

    他就这样望着她,清冷的嘴角忽而向上一翘,似是极愉悦的。

    可见,他并非头一回见到这名少女。

    也许他们之间早已见过很多次,只是她从未察觉罢了。

    白姬忽然按住胸口,不明白这一刻突如其来的沉闷感从何而来。

    心里沉甸甸的,好似千万块大石头压在上面。

    就在她怔楞之时,忽而背心一寒,感觉到一抹冰凉刺骨的眼神投向自己。

    “……谁在那里?”

    百里嘴角的笑容犹在,然神情却逐渐冰冷。他依旧垂手坐于水中,脸上似笑非笑,玄青的袍衫被浸染成近乎黑色。忽有风至,一圈又一圈涟漪缓缓从湖心扩散开来,水波四溅,刺骨的冰蓝色光芒自湖底迸射而出,湖面一点点逐渐凝结成冰。忽然冰如脉络一般迅速崩裂开来,一柄雪白的骨杖飞到他面前。

    白姬睁大眼瞳,霎时间过往所有影像重叠在一起,如同山崩海啸袭来一般打得她措手不及。

    同一时间,百里的眼神望过来,穿透她的身体落在不远处的某点,那瞬间,他眼中闪过种种情绪,惊讶,伤感,怅惋还有……遗憾。

    他张口,似乎想要说话。

    忽然一切重归静谧,悄无声息。

    巫咸的声音陡然在耳畔响起:“如今,你已看见他的过去。”

    白姬骤然回神,身体如从云端坠落,一下掉在地上。

    所以说——从头到尾,与那红发男子并肩的人都是百里青铘,她没看错?

    白姬不禁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梦。

    大火摧毁了一切,人们流离失所,骨肉分离。她在九曲回廊中不断地奔跑,身上繁重的衣饰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她停下脚步,双手拉住裙摆用力一扯,只听撕拉一声响,破碎的裙幅被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

    “哎呀呀,看看你口中所说的公主,原来竟是如此粗鲁野蛮的女子。”

    一个玩世不恭的声音蓦地在头顶响起。

    白姬不敢停下,只是拼命地向前奔去。

    同时,另一个人接口,只是冷冷两个字:“闭嘴。”

    就是这两个字,让她骤然停住步伐。

    是百里的声音。

    她不会听错,那是百里的声音!

    几乎没有迟疑,她抬起头向上看——

    两个人漂浮在半空,一青一玄,一个被刺青遮住半脸然面孔依旧绝艳逼人,一个长发高束于冠中,额头饱满眉飞入鬓,一双凤眸斜挑,目光清冷,他唇抿成一条直线,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是百里。

    虽然脸上没有了笑容,然而白姬却未觉得有一丝一毫的诧异,反而冥冥之中认为——这才是百里原该有的样子。

    她真是魔怔了。

    红发男人笑吟吟道:“凭她一己之力想要逃出此处着实不易,不如,由我来助他一臂之力?”

    百里青铘睨了他一眼,不作声。

    红发男人眉头一挑,动作熟稔地搭上他肩头,看向白姬的眼神流露出一丝不耐来。

    “现在你看也看够了,那这大好时光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做一些正事?”

    他摩拳擦掌,桃花眸中流露出一种病态的顽劣来。

    “好久不碰血,我的刀都快生锈了。”

    百里却只是看着白姬,琉璃色的眸中耸动着她看不分明的光。

    “司南离。”

    他唤红发男子的名。

    司南离歪嘴一笑,邪气肆意:“怎么?是不是对我的提议很感兴趣?”

    “你先走。”

    得到却是斩钉截铁的一句话。

    司南离有些意外,正欲游说,但见百里面无表情地对着自己,还是莫要吃力不讨好了,他如是想着,撇撇嘴角:“好吧——”黑袍一掀,人已飞身至百里之外的屋檐上。

    “既如此,那我先行一步,别怪我不把好的留给你!”

    他的背影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空中。

    百里从纵身一跃落在地上,缓步朝白姬走去。

    两人对望,视线却交错。

    白姬知道,此时百里面前的人并不是现在的她。

    他们之间仿佛始终都是倒序而错位,从未有摆正的那一刻。

    百里遥望那吞没年轻帝姬远去背影的走廊,风中仿佛还残留着她发间的香,令人沉迷。他低头,忽然弯腰拾起被她遗弃的半边裙摆,攥在手心。

    “阿浔——”

    一声低叹自他唇边溢出,温柔而又迷惘。

    蓦地扬手,任凭那绣锦裙幅随风而去,化蝶般渐行渐远。

    篝火的热度将白姬拉回现实。

    一道黑影迎面把她笼罩,百里两手撑腰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第33章 消失的山

    明知道自己什么也没做,可白姬还是如同偷食糖饼被抓包的小孩似的下意识紧张起来。

    不管如何,她窥探了百里的过去,甚至回忆。

    原以为解开谜团后心中会感动轻松一些,可事实却截然相反。

    正因为知道得太多,所以内心才会忐忑不安。

    百里的视线就犹如一把火炬,轻而易举地便将她内心深处暗藏的一切给照亮,她的所思所想,一举一动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

    要沉着,要冷静!

    白姬故作淡定地挪开视线,看似自然实则十分紧张地问了一句:“怎么不多睡一会?”

    百里抬了抬眉头,说道:“不过是闭目小歇一会而已。”

    “哦……”

    白姬心中有鬼,自然不敢同他对视,正犹豫要不要把头埋在膝盖里假装自己很累。

    “你要不要休息?”

    身边忽然一暖,等到她回过神,百里却已坐到身旁。

    他左手撑颊,歪头看白姬,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不不不带这样突然靠近的啊……

    白姬的心声于一瞬间绕了九曲十八弯,至于百里方才说了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清!

    她轻咳一声,“你方才说什么?唔,风太大我听不清……”

    好旧的老梗。

    百里眸子一眯,重复道:“我问你要不要休息?”

    “休息?哦,不用不用!我什么都没做所以一点也不累!”

    ……她的冷静,她的沉着呢!?

    白姬绷紧面皮,拿出自己临危不惧的大将风范来,不要怕!

    她深吸一口气:“我的意思是说,我不累,你管你自己休息去吧,明日还要赶路。”

    “当真?”

    百里望着她,忽然伸出手轻轻戳向她眼窝处的淡青。

    白姬瞪大眼:“你作甚?”

    “阿浔你可知南方有一种啮铁兽名为貘,这兽躯干是白色,四肢则为黑色,而眼圈处亦为黑色,远远一看好像被人打乌了眼般,憨态可掬。”

    “有什么话直说。”

    “哦,”百里揉了揉鼻子,从善如流道:“你如今看起来就跟那貘差不多。”

    白姬:“……”

    她眼中露出一点鄙视来:“你莫要以为我死得早,就没见过大熊猫!它浑身圆滚滚,比起我来还是睚眦更像一些!”

    伏在不远处酣然入睡的睚眦:“……”

    “我只是觉得你累了。”百里声线温柔,如同一片羽毛轻轻拂过白姬的耳畔:“于天明尚有一段时辰,别硬撑,歇一会吧。”

    低头对上她故作镇静却泄露丝丝紧张的双眸,他微笑,并不点破。

    “睡吧,我就在你身边,哪也不会走。”

    骗人,你明明那样,那样温柔地看着那个女人。

    白姬垂眸。

    睡意渐渐爬上眼帘,思绪却无比清醒。

    明明不想睡的……

    哎——

    她闭上眼,头歪倒在百里靠近的肩上,他一言不发地盯着她乌黑的发旋,眼里划过一丝怅惘和迷惑。忽然抬眸,看向不远处正闭目养神的巫咸。

    你让她看了什么?

    巫咸睁开眼。

    回答我。

    百里眸色逐渐变深,趋近于黑夜,如狂风将至正在积蓄一场暴雨。

    巫咸缓缓张嘴,无声道:

    “你和她在一起,总有一天你会害了她。”

    荒外的天亮得格外快,不过几个时辰,金灿灿的日光便笼罩整片大地。

    巫咸立于井边,口中念念有词。

    狂风呼啸而至,弥漫于人四周的气息骤然不同,以枯井为中心,四周出现一条条绯红色的脉络,自那缝隙中生出无数树枝和绿叶,它们涨势惊人,不出片刻便形成一片小规模的树林,将枯井以及众人围在其中。

    树木参天,枝叶连片。阳光透过树荫落在地上,斑斑驳驳。

    绯红色的光沿着地表不断渗透进那枯井之中,使得整座井都散发出那诡异惊人的红光来。

    巫咸收回手,朝一侧的白鹿少公颔首。

    “传送点现已开启。”

    “终于——”白鹿少公声音颤抖:“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却未察觉到她落在井口的视线,强行按捺下的恐惧无所遁形。

    鹿青崖上前一步:“父亲,此去凶险无比,请让儿子来打头阵!”

    “青崖,你……”

    白鹿少公眼中露出宽慰之色,话在口中反复辗转,最终却点点头,道了一声:“自己小心。”

    鹿青崖率领一小部分人先行进入井中。

    “且慢——”

    巫咸站了出来。

    “怎么?”白鹿少公蹙眉:“可是里头有什么不对?”

    巫咸摇头,眼神却盯着鹿青崖,缓缓道:“我与他同去。”

    白鹿少公正欲质疑,又听她说:“我知道安全的路线。”

    也罢,他们人多势众,谅她也酿不起什么大的风浪来,姑且先信她。他用眼神示意鹿青崖,一旦生变,切不可手下留情,一定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鹿青崖点点头,“好吧,你跟我们一起走。”

    他大步流星走向井台,轻轻一跃,身影消失在绯红色的光华之中,巫咸紧跟其后,二人率先通过那传送点抵到须弥额山。

    据说,曾经的须弥额山青峦叠翠,巍峨绵延,鹿青崖从来只是在族中老人的口中听说过,却从未真正地领略过,这传说中的故乡之美。

    他快步向前走,愈见稀薄的绯红色光芒提醒着,前方不远处,便是他族人穷其一生想要回去的地方。

    “不要再往前走了。”

    巫咸的声音蓦地响起,如果仔细听的话,会发现她的声线有一丝丝的颤抖。

    “怎么?”

    鹿青崖顿了一顿,却未停下脚步。

    “停下!”

    嘶嘶声响起,冰凉无骨的蛇身缓缓沿着脚踝向上盘在他后颈留下黏腻湿滑的触感。无声的威吓悄无声息地来袭,并迫使鹿青崖不得不停下来。

    他蹙眉,突然有些后悔之前同意带着巫咸一同过来。

    “你朝上看——”

    巫咸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冰冷。

    鹿青崖缓缓抬起头。

    群山峻岭早已被夷为平地,眼前是悬崖峭壁,怪石嶙峋,黄土堆叠,黑沉不见底的瘴气笼罩整片大地。

    “父亲——”

    鹿青崖的声音陡然响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白鹿少公手中那枚传声佩上。

    “瘴气弥漫,目不能视物。”

    ”吾来祛除。”

    山神目不斜视地朝枯井走去,双手撑住井台,源源不断的金光自掌心迸射而出传入那井的另一端。

    这一头的鹿青崖只瞧见金光如日晖般徐徐扩散开来,如织云布障,无形间将那暗黑色的瘴气隔开,然后再行净化,四周气息逐渐趋于纯净,视野也逐渐开阔起来。

    忽然他瞳孔一颤,失声道:“山不见了!”

    语落,一片哗然。

    白鹿少公大惊:“这怎么可能?!”他转头去看山神:“山神大人,小儿说得不会是真的吧!?”

    山神平静颔首:“不必大惊小怪,现在瘴气皆已清除,你们都随吾来吧。”

    远远跟在后头的百里忽一挑眉,眼底浮现疑虑。

    是他的错觉么,越往里走,竟越觉得步履艰难,恍若涉水而过,这四周的气息竟似冰封般一片沉寂,无声无息。

    “你做了什么?”

    他追上山神的步伐。

    视线却环绕整片深陷下去的空谷扫了一圈,蹙眉,太安静了,这里简直就是一片死寂。即便神山毁于一旦,此处也应该残留下魔族的气息,而今除却一些浮在空中久而未散的瘴气之外,竟空无一物……

    山神睨了他一眼,却岔开话题。

    “汝可知吾为何能凭依白姬的身体,换做别人却不行。”

    百里蹙眉,双眸霍然一抬,眸光尖锐无比,他反诘道:“我有必要知道吗?”

    山神摇摇头,斩钉截铁地说:“汝这是在逃避。”

    “我没有。”

    百里面色阴沉,“我只是不愿有人故意打破她现有的平静生活罢了。过去如何,身世如何,只要她现在过得快乐,追根溯源又有何必要?”

    “哦?”山神收回眼,视线追逐着那空谷间浮动的暗影,声音幽远而怅然。

    “若她知道自己几世离难皆由汝一手造成,她会怎么想?”

    “我不记得山神大人您从前有这么多管闲事,莫非当真是在地下待了这许年,一颗铁石心肠也磨得这般柔软?”百里含笑的声音里透着嘲讽,尽管是语气熟稔如调笑,然一双眼里却犹如凛冬将至锋芒毕现,杀气四溢。

    山神失笑:“吾亦不记得归墟邪神竟会沦落为一介坑蒙拐骗的道士。”

    “闭嘴。”

    “反正吾言尽于此,汝听不听是汝的事。”

    百里扬眉调侃:“我怎么觉得,今日山神大人所言听着都别有用意,不会是在交代后事吧?”

    “有何不可?”

    山神指缝间金光流窜,风起云涌。他眸中映出的天一半昏暗一半光明,仅仅一瞬,这融为一体难舍难分。

    “人总要为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赎罪。”

    正如吾亲手葬送了自己的故乡,子民,只为保留下那一丝希望。

    白姬的身体忽而向后倒去,一道虚影猛地迸射而出朝半空飞去,霎时间金光笼罩整片大地,百里怀中抱着白姬,默立于一旁,缓缓眯起眼。

    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金光化作一条巨龙自空中呼啸而过,龙爪一伸,竟在虚空中撕扯出了一道裂口。

    裂口处不断有黑气向外四溢,又不断被金光所净化,逐渐地,一抹山峦的倒影出现在众人面前。

第34章 堕仙

    “这是——须弥额山的神迹亲临!”

    白鹿一族难掩内心激动雀跃之情,面朝那不远处的千山叠嶂齐刷刷叩拜下去。

    白姬于喧闹中醒来,只觉这几日来混沌不清的灵台终于重获清明,心念一转,不由看向百里:“……山神离开了?!”

    “唔”百里抱着她,视线扫过那在虚空中露出一角的神山,语气轻描淡写:“去送死了。”

    “……什么意思?”

    他只是喃喃自语道:“世人皆以为夙光是为守护须弥额山直至神力消散而亡,何曾想到这厮竟为了保护神山而动用了凝时术,难怪魂魄被打得稀巴烂乃至流落到非人界……啧,八百年不懂变通的刻板性子!”

    白姬仰着头,唔,没听懂。

    百里捏了捏额角,只得在从头向她解释一遍。

    凝时术,顾名思义便是将某一刻的时间凝滞起来,将其封存于虚无之境中。不过如此一来,便会导致六界秩序紊乱,是以开天大神玄清尊将此术视为禁术,凡沿用此术者都将承受魂魄分离永世不得超生的惩罚。

    白姬眉头紧蹙,顿了半晌,仍是不解:“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百里摇头:“别无他法,除此之外,他守不住须弥额山。”

    早在须弥额山彻底沦陷前,便有魔族余孽屡屡来犯,此处虽为一得天独厚的宝地,但到底与魔界接壤太近,天界早已萌生弃意,可想而知,山神夙光一人是如何在腹背受敌,孤立无援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决定。

    若非万念俱灰,无路可走,怎会出此下策?

    百里蹙眉,他却未料想到夙光在非人界逾千年,神力却未有一丝衰退或玷污的迹象,那笼罩于半片天空的神光是如此柔清润,仿佛日光普照大地,让人心生敬意,忍不住想去顶礼膜拜。

    白鹿少公在短暂的激动之后缓过神来,到底是与山神一脉传承,他察觉到那神光中孤注一掷的肃穆,眉间划过一丝隐忧,转头问百里:“山神大人这是准备要做什么?为何须弥额山神迹会突然出现……”

    “夙光正准备将神山从虚无之境中解放出来。”

    百里转身将白姬放在睚眦背上,忽然伸手刮了刮她鼻尖,似抱怨又似无奈:“我现在终于知道山神为何选择凭依在你身体里了。”

    白姬被他这莫名而来的亲昵举动弄得面色一红。

    支吾问道:“为,为何?”

    百里却只是挑眉,笑而不答。他左手高举,狂风卷,奔雷至,一道青光从天而降缠绕他手腕。

    侧头,他问白鹿少公:“我听说你带来一支精锐部队。”

    “是有如何?”

    “甚好,马上就是他们一展身手的时候。”

    百里一甩青玉钩,大地震动,顿时有摧山崩海之力。他利落转身,睨了睚眦一眼,语气大有托付之意:“白姬便交给你了。”

    “主银放心!”

    睚眦刨地,浑身鬓发刺啦一下张开,它早已嗅到风中魔气将至,暗藏在血脉中的战意早已止不住地沸腾。

    白姬环顾四周,本能察觉到一股凛然而肃杀的气息正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她低头附在睚眦耳畔问道:“待会要发生什么?”

    睚眦粗声粗气的声音里透着些许不以为然:“小姐姐,待会主人和我要解决一些杂碎,所以你千万要抓牢我,万一飞到半路摔下去摔坏了就不好向主人交差了。”

    “……”

    白姬按了按额头,听起来事态似乎很严重。

    哦,对了,忘记小姐姐是人,遇到这种大场面自然要紧张一番,在睚眦眼中如今白姬未吓晕已是极其勇敢了,于是它思忖片刻,煞有其事地补了一句:“小姐姐你放心,有我在,你死不掉的。”

    语落,虚空裂口处忽而飘来大批黑瘴,定睛一看,竟是数百名骑在夜隼背上的魔族骑兵排成人字队形朝地面俯冲而来。

    一声轻啸自睚眦鼻腔而出,它忽地化作一道金光迎着那黑色大军直逼过去。白姬被它突如其来的动作打得措手不及,险些一个倒仰跌下去,幸好她及时抓住睚眦背上一把鬓毛,才免受跌成肉泥之罪。

    “小姐姐,抓牢了吗?!”

    白姬整个人趴在它背上,两手死死抱住脖颈不放,迎着风大喊道:“睚眦有什么事慢慢商量,千万不要激动啊!”

    “哈哈!好久没遇见几只真正的魔族了,切磋一下过个瘾!”

    睚眦吐出一颗火球将前方一只夜隼打落,洋洋得意地回头:“如何,见识到我神兽的真正实力了吧!”

    白姬毫不留情地将它的大脑袋扇了回去:“看着点路!”

    “切——”睚眦贴着山脊滑翔而过,嘴里嘟囔不满:“这么凶,怪不得主人不喜欢你喜欢别人。”

    脑门上又挨了一记。

    白姬冷冷道:“闭嘴!”

    前方有三名黑骑分上左右夹击,她心念一转,抿嘴:“睚眦,你会不会玩空中大翻转?”

    “像这样?”

    论玩睚眦可在行,早年它和手足在神龙之境无聊时,可自创出不少有趣的飞法,不仅能转,在转的时候喷火也没问题!

    等等——喷火?

    若不是在飞,睚眦真想拍拍自己的大脑袋。他身体快速翻转,逆转的气流形成旋风逼迫那左右的黑骑不能靠近,它借机甩头喷出两团火,两只夜隼嗖地落了下去。

    本大爷我真是神勇机智!

    睚眦得意忘形地甩尾,竟一不小心将白姬甩了下来。

    “啊——”

    我就知道事先保证什么的从来都是打脸打得啪啪响的!

    白姬自高空坠落,心中划过千般念头。

    忽而一道青光飞速赶来,在满是瘴气笼罩的半空划过一抹极美的碧色弧线,如同天降神光般蓦地点亮白姬双眸。她一头撞入一个满是皂角清香的温暖怀抱中。

    “你没事吧?”一只手轻轻罩住她前额,是百里那叫人疑惑的温柔声线。

    白姬下意识地摇头,然整个人却是本能地往他怀中一钻,伸手勾住他脖颈。

    身体间贴得极近,青丝缠绕,呼吸盈入鼻尖。

    睚眦这个说话不算话的……白姬兀自腹诽,却未留意到百里于一瞬幽暗下来的双眸。

    “小姐姐,你没事吧!”

    睚眦俯冲而下,被一道直落而下的闪电劈得满面焦黑。

    百里半抱着白姬腾云而上,面色阴沉:“还记得我方才吩咐你的话吗?”

    睚眦垂头:“不论如何,一定要护小姐姐周全。”

    “既然听见了为何不照办?耳朵生了没用不如拧下来做下酒菜好了!”

    百里阴测测地一笑,仿佛背生双眼,青玉钩朝后一指,电光大作,一排黑骑无声倒下。

    睚眦见状,不由吞咽口水:“再给我一次机会。”

    百里收起笑,呵斥道:“还不快带白姬下去!”

    睚眦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垂头丧气地驮着白姬回到地上。

    “小姐姐……”

    “作甚?”

    “方才我思来想去许久,认为你还是不要喜欢主人为妙。”

    “谁说我喜欢他了?!我、我才不喜欢他!”

    语落,白姬才发现自己方才的表现着实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好在睚眦并未注意到,它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我分辨不出主人的气息,他笑起来的时候像神,一旦发作,却比邪魔还要叫人恐惧。”

    “那,睚眦,你说百里究竟是什么人?”

    “反正不是妖,妖我一闻就闻得出来。”

    “那是什么?”

    睚眦刨了刨地,歪了歪脑袋:“若是天界之人,想这九天之上八百万诸神我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从未听说过有主人这号人物?莫非是——堕仙?!”

    睚眦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年龄优势,喋喋不休道:“当年太阿上神从孽海之境屠魔归来,因力竭而堕入归墟,那日九天之上有九九八十一只金凰鸣泣,整整三日,悲恸哀泣声甚至传至我神龙之境。北冥极海海水倒流,险些将天界脚下的昆仑圣山所淹没,还是巨灵神出动用那千年铁树制成的水瓢将积水舀干。总之,自太阿死后天界再无战神,而当初追随他讨伐魔界的仙人中因被魔气玷污而无法回到天界,由此堕落。”

    看主人的谈吐阅历,莫非真是当年那千万堕仙之一?!

    白姬却另有想法。

    “你说,百里有无可能会是……魔?”

    想起那红发邪肆的男人,后背不由一寒。

    她的小心翼翼却只换来睚眦一鄙夷的眼神。

    “小姐姐!”它严肃道:“难道在你面前我上古神兽的威严树立得还不够形象吗?!”

    白姬:“……”

    她挠了挠头,莫非这两者之间有什么联系?

    ”如果主人是魔,那我怎么会心甘情愿地认他为主?”

    睚眦望着她,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啧啧,果然凭你的智商还是不足以配上我英明神武的主人的!”

    “什么配得上?”

    一抹青影掠过,百里从天而降。原来谈话间,战事早已终结,那封存在虚无之境的少数魔兵被剿灭干净。他笑意盈盈,视线扫过二人,最终落在白姬的脸上。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你们聊天的雅兴了。”

    “咳——”

    白姬挥了挥手:“哪有在聊什么,哈哈,是吧?睚眦!”

    睚眦:“……”

    小姐姐的眼神好恐怖,它还是配合一点吧!

    “哦,”百里若有所思地颔首,“刚才我一连打了几个喷嚏,还以为是谁偷偷在我背后说什么坏话呢。”

    “……”

第35章 好奇心

    白姬与睚眦对视一眼,心怀鬼胎的二人同时干笑道:“没有啦,你(主人)一定是太敏感了。”

    “哦,原来是我想多了。”百里垂了垂睫,掩盖眸中若有所思之色。

    他复又笑了笑,说道:“虚无之境内残留的魔障皆以祛除,你俩可有意随我进去瞧一瞧?”

    白姬倒是想否决,然睚眦嘴快,抢先说道:“好啊好啊,我正有此意,主人真是太善解人意了!”

    作为一只神兽你这样见风使舵厚颜无耻难道不感到心虚吗?

    百里一锤定音,“那好,如此咱们便一同进去瞧瞧。”

    他转身,朝白姬伸出手,这双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

    白姬盯着猛愣了一会,才抬头:“作,作甚?”

    百里抬了抬眉,“走啊——”

    “那个,我骑睚眦就行啦。”

    白姬打量他脚下那块方寸大小的浮云,权衡再三还是觉得睚眦的背比较稳妥一些。

    “虚无之境内有迷障,你灵识尚未全开,易受引诱,与我同行比较妥当。”

    “那睚眦呢?”

    “它是神兽,迷障对其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哦……”白姬依依不舍地挥别睚眦,脚在百里的云彩上悬了又悬,终于忍不住抬头问道:“你这里站得住我们两个人吗?”

    百里低头看着她,眼中划过一丝无奈。

    “你大可以踩上一脚试试,阿浔。”他两臂打开朝向白姬,“我不会让你摔下去的。”

    “呃,我信你。”

    此乃白姬生平头一次踩云彩,第一脚感觉软绵绵的,她紧张得向后一栽,幸亏百里及时扶住,环臂一勾将她带入自己怀中。

    “别紧张。”

    不过方寸点地,两人离得几近,白姬都能感觉一股温热的气息直扑自己耳尖。

    她蹙眉,下意识地后退,手腕处银铃作响,反而惹得百里看她:“躲什么?仔细摔下去。”

    白姬这下进退两难,只得硬着头皮道:“开、开路吧!”

    百里眼眉一弯,复又露出笑意,“遵命。”

    语落,只听风声起,一晃眼,身至九天。

    漫天金光织就一匹五彩斑斓耀目生辉的华缎将前路铺成得璀璨无比。正前方,白鹿少公率族人,正瞪大眼睛好一览底下千山叠嶂青峦叠翠的雄伟美景。只见那群山峻林间,有两座高峰相对而立,一座规模甚大的神殿坐落其中,殿前横亘一面巨型石龟,脊背宽阔——想来应是当年山神织云结瘴的神台。却不知叫谁人一劈为二,只余下这孤零零的残躯半块。

    百里环视四周,见山体外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淡金,那是残留未被毁去的护界屏障。即便是他,也不由得赞叹这凝时术的精妙绝伦,竟真能将千年前的事物原封不动地保留至现在。

    一道金光突地落在殿外。

    是恢复原身的夙光,他一袭白衣,面朝神台走了过去,只听见几声衣服与地面摩擦的簌簌声响。他每走一步,身后的地面便蓦地开出一株雪白琼花,一步、两步、十米开外竟如仙苑琅嬛一般,花团锦簇,圣洁芬芳。夙光立在神台,身后是一片雪白花海,风起时,仿佛能听见花精们窃窃私语,十里连天皆被那突破苍穹的金光所笼罩,一时间竟叫人分不清自己身处于何方。

    白姬远远向下俯瞰,头一回领教了何谓神沐之光,此时此刻,唯有默默看着,仿佛发出任何声音,对其而言都是一种亵渎。

    此时,一簇阳光破云而出,在两峰间隙中形成一线天的奇景。一道极美的弧线从天边划过,虹光四射,绚烂夺目。

    夙光抬手,风起,衣袂翩飞。

    袍袖轻轻一卷,竟将那彩虹收入囊中。

    百里见状,眉头忽而一抬,低声喊道:“补天石……”

    补天石又名五彩石,乃当年女娲用以添补天洞的灵石,倒也难怪夙光如斯执着,有补天石在手,想必要恢复那一分为二的神碣亦不是什么难事。

    夙光转身,一摊手,手心赫然躺着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五彩石。

    他用力一捏,指缝中流泻而出的五彩光华笼罩那半块神台,不过须臾,一只形象完整惟妙惟肖的石头巨鼋竟恢复如初。

    看来这补天石的力量的确是不容小觑,白姬这样想着,忽而手腕一紧,整个人被拽着退后好几步。她后脑勺一下碰到百里的胸膛,耳尖瞬间变得通通红。

    “你、你干嘛?”

    她压低声音。

    “嘘——”百里用手指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附在她耳畔说道:“我方才留意那神台,觉得有些古怪。”

    “哪里古怪?”

    话音方落,忽见那石造的巨鼋陡地昂起头颅,眼中放出两束精光。

    附近的一名白鹿族人发出惨叫,整个人被吸入那巨鼋口中,众人只觉是一阵腥风袭来,跟着血光四溅,将周遭大地染得赤红一片。

    “……”

    没想到竟真叫百里说中了。

    “山神大人,这是怎么回事?!”白鹿一族惊喜化作惊恐。

    从刚才起,山神夙光便紧闭双眼,伫立不语。

    不远处传来百里的声音:“眼下他正在净化那附着在神台之上的邪灵,一旦分心,所有努力便将前功尽弃。当务之急,大伙齐心协力自保才是唯一的出路。”

    语落,那巨鼋的石座下竟冒出滚滚黑瘴。

    “退后——”

    锁链声响起,一道黑影窜至众人面前,是巫咸,她不知从何拿出一柄细长古旧的蛇头手杖高高举起,面朝那庞然黑雾大喝一声:“起界!”

    光芒自那蛇头中迸射而出化作一道半圆弧将众人与那黑瘴隔离开。

    巫咸默念咒语,裙幅底下钻出无数细长小蛇向外游去。那蛇吸入瘴气后逐渐变大,由食指粗细化作手臂大小,而后砰地一声爆体而亡。一条蛇亡,又是无数蛇前仆后继,不过须臾光景,便可见前方那黑瘴弥漫处被巫咸的蛇灵开辟出一条小缝来。透过缝隙,隐约能看见山神的背影立在那,如同沧海之磐,于惊涛骇浪之际兀自岿然不动。

    忽然他猛地抬眼,背后风啸声起,那些方才还恹恹衰败的琼花复又张开花枝,花蕊贪婪地吸食着瘴气,转而吐出雪白纯净的灵气。

    瘴气逐渐驱散,天空若降下片片雪影,铺天盖地的白将四周掩埋。隔着结界,白姬忽然察觉到一股灵力间的震颤,不远处,大地剧烈晃动,大小不一的碎石漂浮而起,连同他们一行所在的结界都跟着飞至半空。

    眼前蓦地一黑,而后映入眼帘的是硝烟弥漫的战场。

    “这里,是哪儿?”白姬惊讶。

    百里的声音在耳后响起:“不要怕,只是幻境罢了。”

    他走到白姬身边站定,那微凉的声线以及波澜不惊的侧脸让她感到心安不少。白姬不由自主地往他身旁靠了靠,问道:“那我们现在该如何出去?”

    百里捕捉到前方有白影一晃而过,眸子动了动。

    “不急,咱们先去前面看看。”

    白姬侧头,见他一脸兴致盎然,不免眉头紧蹙。

    她严肃抗议道:“咱们不去行吗?”

    百里瞥她一眼,悠悠道:“不行。”他一只手拐过白姬肩头,嘴唇蓦地靠近,一股热气喷在她耳畔:“阿浔你且放心,我们只是过去看看,一旦苗头不对就马上离开,成不?”

    咳——说话归说话,人靠那么近作甚?白姬用手肘将他人抵出一段距离,板着脸道:“一言为定,发现不对马上撤离。”

    百里笑吟吟地答了一声好。

    语落,又轻飘飘地补了一句:“这世上哪还有像我这样对跟班无微不至的雇主?阿浔,你可千万别撂担子不干,这样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白姬斜他一眼,面无表情道:“我看这句话还是留在你我出了这须弥额山再说吧。”

    “哎呀,这反应还真是无情……”

    白姬无视某人拙劣的演技,挠了挠头,一脸不耐烦地朝前走。

    百里见状,只得闭上嘴,眼中划过一丝无奈。然他嘴角很快扬起笑,身影一闪,挡在她身前。

    “做什么?”

    他转过身,理所当然道:“傻姑娘,我不走在前面,又怎么能保护你呢?”

    白姬愣在原地,片刻后抬手大力揉搓自己的脸。

    要沉着,要淡定,要冷静!

    没走几步,百里却又停了下来。白姬揉着脸没注意,砰一头撞在他后背上。

    她苦大仇深地捂住鼻子。

    百里犹自不觉,朝白姬招招手,饶有兴趣地道:“阿浔你来看——”

    “看甚?”

    白姬凑近,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蹙起眉头,“有一个人。”

    “依你看,你觉得他像谁?”

    她仔细一瞧,面露疑惑:“鹿青崖?!”

    说像却仍旧有一些差别,鹿青崖的年纪显然更大一些,而他们所看到的这个一袭白衣行走于废墟之中的少年却俨然只有十五六岁,单薄瘦削。

    忽然少年转过头来。

    白姬望入一双幽邃若深潭的眼中,她登时联想到了另一个人。

    “是白鹿少公……!”

    少年的视线穿透他们落在不远处的地方,而后缓缓蹙起英挺的眉毛。

    “他在看谁?”

    百里挑了挑眉,“我也想知道。”

第36章 真相

    他拉住白姬的手,低声道:“我们绕到他背后去看。”

    “恩!”

    两人从残垣断壁中绕行至白鹿少公的身后,藏身一断柱底下。从这个角度来看,尽管看不见他的脸,却能看见他两只手大幅度地摆动着,神情紧张,像是正在与人争辩。

    “奇怪——”白姬狐疑道:“他对面明明没有人啊……”

    “不,他一定是在和某个人谈话,只不过我们看不见罢了。”语落,百里忽然指着远处的地面低声道:“你看那边的地上。”

    白姬循声望去,发现白鹿少公面前赫赫然出现一面人的倒影。

    战场,废墟,独身一人,行为鬼祟躲闪。

    对面还有一个形迹可疑,藏匿真实身份的神秘人。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地从彼此眼中捕捉到同样的想法。

    “你说,是巫咸的背叛导致了须弥额山的覆灭……莫非,真相并不如此?”白姬小心翼翼地开口。

    “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时至如今,神山沦落早已逾千年,倘若真要问罪,孰对孰错,孰真孰假,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我们之间只有极少数人亲历过。”百里话锋一转,接着说道:“不过我看,这白鹿少公似乎还真隐藏着一些秘密。走,咱们走到近处去听听。”

    白姬无奈地瞪着他,真想大吼一句咱们能不趟这个浑水吗?!

    “阿浔,我们人既然来了,那有些事便要弄弄清楚。”百里谆谆教诲道:“做人呐,没有一点求知欲是不行的。”

    白姬揉了揉脑壳。

    “我头疼……”

    百里眉头一挑,“头疼?这可不是什么小毛病啊!赶明我从山里给你打两只灵猴下来,做一顿猴脑炖汤,以形补形。哦,对了,除了头晕以外你会不会想吐,想不想吃点酸的?”

    白姬深吸一口气,颤巍巍道:“我、我改主意了。”

    “头不疼了吗?”

    “……不疼了。”

    “那好,咱们走吧。”百里莞尔一笑,声音端得温柔:“再晚些过去,可就要错过好戏了。”

    白姬揉了揉脸,越来越觉得某人讨厌了。

    白鹿少公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你没骗我?这样真的可以拯救神山免落魔族之手?!可是——”他低下头,眸中划过纷乱之色:“可是一旦神台有损,那便等同于破坏结界让神山暴露在敌人面前,如此一来莫说制敌,就连防御也成困难,就算是你说的真能奏效……不行,这个风险我不能冒!”

    对方一直在试图游说,然他面上虽有动摇之色,却仍旧一口回绝:“我心意已决,决不可能牺牲整座山的生灵来完成这一场豪赌!”

    语落,愤而转身。

    白姬二人见他甩袖离去,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白鹿少公一路疾行,从此时看,两道花木已不如昔时繁盛,护山结界的威力在魔瘴夜以继日地侵蚀下,正逐渐衰退。白姬看着那树梢间萎黄的枝叶,无声地摇头。

    没有人会比她更明白,国破家亡,流离失所的痛楚。

    不远处,那宽阔重檐在高树萋萋下时隐时现,宫殿巍峨,肃穆而神圣。

    不知不觉,已走到须弥额山神殿。

    一片枯叶自枝头落下,白鹿少公抬眸,见不远处一袭白衣的山神夙光正抱剑而立,目光低垂,正瞭望这绵延数里的山脊。

    崇山堑长,青峦叠翠,每一幕都似画般烙印在心里。

    “须弥额山是不会有秋天的。”

    夙光忽然开口,在他素来清冷的面上,白鹿少公竟看见一丝从未有过的忧虑。

    “山神大人……”他讷讷开口。

    夙光抚剑,指尖笼着一层淡淡的金光。这柄梵天乃是他昔日从中皇之境里机缘巧合得来,与他万年相伴,久经沙场,刃歃血光,极有灵性。如今这剑身日夜铮鸣不已,恐怕是想提醒他战事临近。

    只怕如今的他,难及从前。

    这山中的一切俱受他神力所影响,如今树木枯萎,百花凋谢,说明神陨之日在即。

    夙光敛眸。

    在离开前,他必须要做一件事。

    白鹿少公远望山神的背影,耳畔突然响起一道邪性的声音。

    ——只有梵天才能打破神碣,从而释放出山河之气。

    他彷徨的眼神落在那柄梵天上,久久未有移开。

    场景忽而一换,白鹿少公独自立在那神台前,不过几日,他那清秀饱满的脸颊竟迅速消瘦,脸颊高耸而立,昔日懵懂的少年仿佛于一夕间成长。他紧抿双唇,眸中矛盾之色辗转几番,最后还是高举起紧握成拳的手。

    掌心豁然出现一柄锋刃雪白,剑气凛冽的长剑来。

    白姬心喊一声糟糕。

    就在剑尖即将落在神台上的那一霎,他忽然收手,咬紧牙关,双眼直直盯着前方。剑身嗡嗡作响,似乎是在告诫自己三思而后行……

    就在白鹿少公百般犹豫之际,忽而,一双手撕裂虚空蓦地扼住他手腕,

    那力量之强大,强迫他举着剑重重劈向神台。

    剑气直奔云霄,霎时间,神台被一劈为二。

    山间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大地剧烈震动,木摧树折。一道五色华光自神台底下迸射而出,直奔天际。

    天一瞬暗了下来,笼罩于山体外的结界骤然消失,黑瘴源源不断地涌了进来,所到之处,草木皆化作腐朽。这片曾经的琅嬛福地最终还是毁在了魔族的手中。

    白鹿少公近乎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才意识到自己铸成大错。

    “方才窜上天空的那道光究竟是什么?!”竟会引起这么大的动荡……白姬转身问百里。

    “是山河之气,等同于须弥额山的命脉。”百里低眉,面色冷峻:“与凡间帝王讲究的龙脉类似,山河之气乃是神山的灵眼,一旦破坏或者泄露,那么这座山的气数也就尽了。”

    失去了保护的神山变得岌岌可危,一下沦为众矢之的。

    白鹿少公目睹悲剧上演,濒临崩溃,他大喝一声举剑斩断那双手,对着虚空愤怒道:“你给我出来!为什么要骗我!”

    一声冷笑响起。

    “笑话,我骗你?从头到尾都是因为你太蠢罢了!”

    虚空中出现一道黑影,隐约能看出是个男人。

    “不过,若你不蠢,我此番也不能成事了。”他阴测测地一笑道:“如此,我便大发慈悲留你一条命吧!”

    语落,他指尖笼着一道黑光蓦地弹入白鹿少公的额头。

    “……”

    白鹿少公应声倒地,几乎没怎么挣扎。

    黑影笼罩剑身,磨灭最后一丝残存的仙气。

    “这把焚天我接手了。”

    一声狂傲的狞笑回荡在空旷殿宇中。

    白鹿少公倒在神台边,被闻讯赶来的白鹿族人所救,当时的族长为了保护他,不惜动用禁忌之术将他的记忆封存起来,连同须弥额山沦陷的真相,一并被掩盖。

    幻境消失。

    百里和白姬回到现实。

    不远处,白鹿少公踉跄几步,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山神面前。他终于回想起来,原来这一切背后的罪魁祸首都是自己。若非当日误信谗言,铸下不可挽回之错……山神怎会丢失神剑,用牺牲自己来换得神山免遭魔族之害?他的族人又怎会丧生在魔族铁骑之下,在天之灵都未能得到安息?!

    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亲手导致的……

    白鹿少公缓缓闭上眼。

    事到如今,即便是死,也洗脱不了这满身的罪孽。

    山神望着白鹿少公,眼中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是悲悯。

    仿佛早已料到事实的真相般。

    “爹……你这是……”

    鹿青崖震惊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与族人并未进入幻境,自然不知这其中隐情,更不明白因何——白鹿少公会突然涕泪横流地跪在山神面前。

    而口中所说的话更叫他们难以接受。

    “山神大人,我知我罪孽深重,即便是死亦不能弥补当年犯下的滔天大罪。”

    白鹿少公抬头,视线触及到山神那洞察一切的清冷双眸时,蓦地暗了下来。不禁回想起,当年他躲在神座后面仰望山神,立志要像爹一样成为山神座下出色的神使。那些年少之气踌躇满志,如今想来,当真恍若隔世。

    一腔热血在别人眼里不过是可笑的愚蠢罢了。

    “我斗胆请求山神大人允许我为须弥额山做最后一件事!”

    语落,他竟一头朝那神台撞了过去。

    “爹!”

    我,鹿子非甘愿以血肉为祭,以灵为契,魂魄与这神台一体,永生永世守护这须弥额山,直到魂消魄散那日。白鹿少公慢慢闭上眼,身体如细砂般点点消散融入那石龟之中。

    这是他留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青崖,你务必要继承先祖遗志,守护神山的任务便交给你,莫要让爹失望。”

    鹿青崖只是怔楞地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半空中残存的几粒金光,是他的父亲,他想要伸手去抓,然而风一吹,那光便散落在大山的角角落落,再也不见踪影。

    “爹……”

    脚步声响起,一件雪白罩衣递至他面前。

    山神半跪在地,金眸灼灼,神情庄严而肃穆。

    “汝父为须弥额山的英雄,其后,由尔来承其衣钵。”

第37章 失而复得

    鹿青崖颤抖着接过父亲留在这世间唯一的遗物,强忍住眼眶奔涌而出的泪意,抬起头,绷紧下颔,望着那双金色的瞳仁,坚定地点头。

    痛苦使其迅速成长,不过须臾,他眼中便褪去彷徨之色,尽管伤痛难抑,于磨砺中却更显坚强。

    见其如此,山神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

    起身,阳光穿破云层洋洋洒洒地落在肩头,他脸上的神情已经逆光看不分明,一尾光弧落下,把地面分割成明暗两片,照拂这漫山遍野的新绿,十数只青鸾自东方振翅飞来,一袭翠羽沐浴在柔和的金光中,反射出宝石般旖旎的光泽。

    巫咸呆愣地望着眼前这一切,如今真相大白,罪魁祸首也已伏诛,为何她心里却连一丝喜悦也无,反而沉甸甸的,总觉得一口气憋闷在心头。

    她望着鹿青崖久久独坐的背影,缓缓蹙起眉头。

    这种感觉并不好。

    蓬玄洞天,山河府。

    翘头梨木雕花书案上枕着一颗乱糟糟的脑袋,头发蓬乱,衣衫半脱曳地,其人大半脖颈暴露在外。忽然转了个身,脸朝向南面靠窗,阳光罩在他脸上,衬得皮肤细腻雪白。

    他闭着眼,鼻孔一张一翕,俨然睡得正香。

    这时,屋子东北角花架上的盆栽忽然猛地震动起来,动静不小,连同书架上胡乱叠放的字画卷轴统统砸了下来。

    啪——被击中脑袋。

    “唔……”男人惊醒,一下瞪大眼:“何、何方妖孽,竟敢在堂堂山河君府上作祟!?”

    他下意识地掐诀。满室凌乱一下定格,四处乱飞的字画竹简漂浮在半空,几件玉器跌在地上碎片开出了花。山河君两道眉毛纠结在了一起,将视线指向罪魁祸首。

    他朝盆栽招了招手。

    蹙眉道:“又是你,没事闹什么幺蛾子?信不信小生关你禁闭?”话音一下顿住,山河君两只眼紧紧盯住盆栽里面,片刻后,忽然大声叫道:“东边怎么会多出一座山来?!”

    他依稀好像记得昨天貌似没有啊!

    难不成是——

    他猛地抬头,手一指,一本书自右边书架飞至面前,刷刷刷,书页自动翻开。

    “须弥额山?!怎么可能?!”

    他缓缓地靠回椅子上去。

    夙光立于山巅。

    几只青鸾围着他鸣叫旋舞,姿态亲昵。他抚了抚其中一只的翠羽,折身看向众人:“如今神山重归天籍,吾之任务业已完成。”

    目光尽头,是金光普照下的绵延青山,是总也捺不干的离别时分。

    天上忽然降下一名玄衣仙人。

    生得一张容长脸,横眉敛眸,神情严肃,看上去一副不好相与的样子。他挥去四周盘旋的青鸾,抬手,低头去看山神。

    “夙光,你擅自动用禁术,照天界律例,应受雷劫之刑。”

    “山神大人!”

    白鹿一族欲上前阻拦,那仙人眼波扫过,只是轻挥一下衣袖,百来号人竟瞬间无影无踪。他收回眼,看着仍在原地的二人,视线在百里身上定格须臾,忽然开口。

    声若溪水溅玉。

    “你,也想阻拦吗?”

    百里拉着白姬退后一步,微笑着比了一个请的姿势。

    仙人的视线复又回到山神身上。

    “夙光,你可愿领罚?”

    夙光颔首,眼神平静:“愿意。”

    他忽然侧身,面朝百里,目光却落在白姬身上:“介意吾与她说两句话吗?”

    百里转头看白姬。

    “可以。”

    白姬向前一步,面对山神。山神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再走近一些,白姬依言而行。

    山神拂袖,指尖赫然出现一株白花。

    “去——”他拈指一弹,那花竟化作一道光蓦地钻入白姬前额。白姬踉跄几步,只觉一股沁凉自额头往下蔓延,瞬时,传至全身。

    “叨扰多时,吾赠尔一份小礼,以表谢意。”

    山神语落,化作一道金光停在那玄衣仙人面前。

    “走吧。”

    玄衣仙人负手而立,闻言,抬起低垂的睫,“恩。”他翻手招来仙云,载着夙光缓缓上升,倏然消失在天际。

    白姬愣立原地,忽然感到手腕处灼热不已。

    低头,拂开衣袖。

    却发现那金光钻进皮肉纠缠化作一株琼花烙印在她腕间。

    “阿浔——”百里走近。

    她蓦地抬眼,清冽黑眸中倏然流过一丝金光。

    此时的白姬并未意识到自身的变化,她只是察觉到自己的目力听力包括感觉都比从前敏锐太多。

    她看着百里,忽而蹙眉。

    “你身上怎地罩着一层青光……”语音一顿,伸手朝百里肩头摸去。

    “嘶——”指尖一颤,她猛地缩回手,几滴血花落在地上。

    “我说,”某只呆萌捧着手控诉道:“你怎么身上还带刺儿啊!”

    头顶蓦地暗了下来,与此同时,是百里叹息着执起她的手,他低眉端详一阵,竟张开嘴,将她受伤的指尖一口含了进去。

    夙光这不讲道义的家伙,说好的报酬不给也就罢了,不打招呼便把阿浔变作半神之躯是想毁掉他下半生的幸福嘛!?

    “你、你在做什么!?”白姬的声音颤抖着,脸色绯红如霞。百里的舌尖包裹着她的手指,炽热湿滑,掀起一股无法抑制的酥麻一下传达至她鼓噪不已的胸膛。

    “阿浔啊,”百里抬眸,声音有些含糊:“以后,摸我前请先招呼一声。”

    白姬脸红一下红到耳后根,忙不迭地反驳:“谁,谁想摸你了!”

    “我是认真的,下一次,就不只是划破指尖那么简单了。”

    百里微笑,绯红的舌倏然划过她颤抖的指尖。

    只要尝过一次神的滋味,有生之日便再也不敢忘记。

    一记陌生的声音响起。

    “啊呀啊呀,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二位继续,小生只是路过!”

    白姬:“……”什么继续啊他们之间是清白的!清白的!

    百里面无表情地抬头:“可你已经打断我们了。”

    白姬豁然转头,见一朵五彩斑斓的云彩停在半空,云上立着一彩衣仙人,浑身上下镶金带银,虽然容貌生得好看,然整个人都浸泡在一股浓浓的挥之不去的暴发户气息中,真是白白浪费一张好脸。

    仙人好奇地四处张望,“咦,山神呢?小生记得方才还在呢!”

    “走了。”

    “啊呀啊呀,实在是太不凑巧了。”话虽如此,脸上却未露出半分遗憾的样子,他咦了一声,视线转移到百里身上,“小生方才便觉得你十分眼熟,难不成,咱们曾经见过?!”

    百里一口回绝:“没有。”

    “不可能,小生记性这么好,一定不会搞错的!”那仙人一脸神神叨叨,抓耳挠腮手舞足蹈一阵,忽而握拳:“啊呀,想起来了!”

    他兴趣盎然地看着百里,话一箩筐地往外掉。

    “你与战神太阿有什么关系,是亲戚吗?为何小生觉得你二人生得如此相像?!莫非——是儿子?!奇怪,小生可不记得战神有过娶亲……”

    “阿浔啊——”百里看着白姬:“你有没有觉得这里风有点大,声音有点吵,不如咱们换个地方?”

    白姬默不作声地点头。

    仙人见二人欲走,连忙摆手阻拦:“哎哎哎,别走啊——相逢是缘,二位若是有空,不妨来小生洞府观光一日游啊?”

    白姬心想,如此热(鸡)忱(婆)的仙人她还是头一次领教。

    “对啦,小生还没介绍自己,我乃蓬玄洞天山河君是也,家住东岳泰山多少号来着?唔,看见一棵千年老槐树右拐就是小生家。”仙人竹筒倒豆子般自报起家门。

    白姬愣了一愣,转头看百里:“话说,你有没有觉得山河君这名字很耳熟?”

    百里揉了揉额头,眼中划过一丝无奈:“恩……这位就是制作山河图鉴的山(蛇)河(精)君(病)……”

    “……”

    “啊呀!”山河君喜出望外:“原来不知不觉中小生早已威名远播如雷贯耳,没想到没想到!”

    救命啊!这么逗比的神君今天还是头一回见识。

    白姬伸手扯了扯百里的衣角:“还不快走?”

    百里点头:“这就——”

    “咦?二位,不是说好了要去小生府上谈谈天说说话的吗?”

    “承蒙神君邀请,我和白姬感到十分荣幸,不过今天实在不凑巧,我们还有一些琐事要办,就不去神君府上叨扰了。”百里拒绝得彬彬有礼。

    山河君很不舍:“如此,真是可惜。”一手插兜,窸窸窣窣掏出一张玉牌递给百里。

    “以后若有空了,拿着这个便能直接进入小生洞府。”他腾腾跃上彩云,朝二人飞了一个媚眼,“小生随时恭候你们的光临!”随后,扬长而去。

    白姬被他的热情惊得目瞪口呆。

    “这位,仙人还真是与众不同。”

    百里勾了勾唇角,道:“别小看他,他的辈分可远高于方才那玄衣仙人。装傻不意味着真傻,惯会扮猪吃老虎的家伙。”

    白姬转头,狐疑地看着他:“百里,有件事我早就想问了,你怎么对天上诸神了如指掌?”难不成,真如睚眦猜测那般,百里也是堕仙之一?

    百里收回眼,两手负背。

    “山下风景真不错。”

    “不要岔开话题……”

    “阿浔——”他转身,看着白姬,脸上浮现起神秘莫测的笑意:“有些事,知道太多,并不会有什么很好的结果。”

第38章 山雨欲来

    白姬毫不客气地反诘道:“那是你马脚露得太多,让人不得不怀疑。”

    百里扶额:“阿浔你……眼里还真容不得丁点沙子啊!”他叹了口气,复又笑开:“不过,我就欣赏你这义正言辞的个性,有时候我不禁想问自己,让你做跟班会不会有些大材小用了?”

    白姬毫不留情地拒绝:“我做跟班就好。”

    心底默默叹气,话题还是被某人成功岔开了啊。可惜,她方才好不容易才鼓起的勇气。

    “既如此,我的小跟班——”百里冲她勾唇一笑,抬头看了看天色:“如今事了,趁天色尚好,我们下山与白鹿族人告个别,然后离开吧。”

    天色不是一直……

    白姬顺着他视线抬头,却不知何时,大片阴云堆叠占据万顷高空,一时间,狂风大作,吹得树木簌簌摇摆。半空中有雷电闪烁,几道光弧划过蓦地点亮灰暗的天际。

    “这是……雷劫吗?”

    百里抬眉,“没想到这么快便开始。”

    挽起白姬的手,“咱们下山。”

    山下。

    远远望见睚眦四蹄开花飞奔过来:“主人,小姐姐!你们终于回来了!再不回来,我就要准备磨牙抄家伙冲上去与那玄衣仙人决一死战呢!”

    “哦,是吗?”

    百里面无表情从袖中取出一个沙漏来:“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看来你这个准备时间还挺长。”

    睚眦僵住,只能干笑:“嘿嘿。”

    转头朝白姬撒娇,大脑袋在她腿上蹭啊蹭,嚷嚷道:“小姐姐快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哪?咦……小姐姐你身上的气息好像跟方才不同了。”

    白姬:“……”

    她都不好意思承认睚眦是龙。

    “你啊——”

    百里伸手在睚眦头顶狠削一记,训斥道:“少装疯卖傻,一边玩去,不要打扰我们办正事。”

    “嘤嘤……”

    主银好凶!睚眦抱头躲至角落。

    百里折身向不远处的鹿青崖走去。

    鹿青崖回望,眼中血丝密布,是掩饰不住的憔悴。他勉强一笑,显然已清楚百里的来意。

    “你们这是准备离开了?”

    百里颔首,“恩,以阿浔如今的身体,不宜过多走动。你呢?回去,还是准备留下?”

    鹿青崖失笑:“当然是留下,不过我准备派一拨人先回去打点,毕竟在温留岛还要许多琐事要处理,另外,还有我爹的后事……”

    百里理解地点头。

    又笑道:“若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可随时来找我。”顿了顿,“我给你半价。”

    这时候都不忘做生意!

    鹿青崖咧嘴,脸上这才显现出几分往日的活泼灵慧来,他伸手捶了百里一拳,嗔道:“你这个奸商!”

    百里凤眸一挑,慢条斯理地回道:“无奸不商。”

    “罢了罢了,反正我总是说不过你的!”鹿青崖敛了笑,抬眸,眼中映出一片阴霾,云层翻涌,几道雷光经过,霎时间,紫色凶光照亮半片天空。

    他问:“何时启程?”

    “现在——”百里瞅了瞅天色,微笑:“下雨天走山路可是很麻烦的。”

    鹿青崖顺势点头:“也好。”他朝白姬弯身作了一揖,眉眼舒展,笑容真诚而清朗,似乎仍是那日席上风姿卓越世无双的少年郎,可无形间,又有什么变了。

    “你们走,我原该设酒饯行。而今条件贫瘠,这顿酒便先记着,来日再补。”

    “如此甚好,”百里狭眸浅笑:“君子一诺,不许反悔。”

    他摆手,止住鹿青崖前来相送的步伐,摇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既然早也要别,晚也要别,倒不如就此别过吧。”

    “也好,那我祝你和白姬一路顺风。”

    “保重。”

    白姬颔首,尽管她与鹿青崖相识短暂,然谈及离别,心中还是免不得升起几分惆怅之意来。

    她眼露不舍:“我们以后,还能再见吗?”

    鹿青崖微讶,然很快露出暖心的笑意:“自然,待我将山中诸事处理妥当,自会请你与百里来做客。届时,可不许推脱说自己没空。”

    “不会,”白姬认真道:“再说,你还差我们一顿酒水呢。”

    鹿青崖一愣,随即无奈扶额。

    “你和百里还真是一对。”

    天生就具备叫人瞠目结舌的本领。

    百里揽住白姬的肩膀,笑得很是自豪:“她这是舍不得你。”

    白姬抬眉斜睨他,却破天荒地没有反驳。

    百里唤来睚眦,两人骑在它背上沿着来路离开。

    远望鹿青崖一人孑立的身影愈来愈小,她不由得问道:“我们就这样离开吗?”

    百里回望,“你认为我们该留下来?”

    白姬不说话。

    “阿浔——”他眼睫微垂,唇边漾开一丝无奈的笑意:“如今青崖既为族长,自然要磨练出独当一面的魄力,我们若出手相帮,反而不好。”

    “更何况,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既有相逢一日,那便有离别之时。”他叹气:“你要学着接受。”

    白姬想起山神夙光,拯救一山生灵又有何用,到头来还不是要受那七七四十九道玄雷之劫,忍那魂销骨裂之苦。为何真正作恶之人可以逍遥法外,而好人却终究没有好报。

    兴许这世上本来就是不平高于公平。

    雷声渐响,天阴欲雨。

    一滴冰凉的雨水打在白姬前额,她抬头,看那在茫茫雨帘下浇筑成一片花白的世界,低低叹道:“下雨了。”

    睚眦甩了甩微湿的鬓毛,打开结界。

    “主人,我们去哪儿?回家吗?”

    “不,转道去东岳华洲。”百里微微一笑,假装没看见白姬一下竖起的两耳,慢条斯理道:“我与阿浔要去探望一故友。”

    大雨瓢泼,席卷整片东部,整整三日,阴云密布,未见天明。

    白姬坐在临窗的雅座上,看屋檐上一溜雨线刷刷落下,溅在湿滑青砖上。

    对面,百里揭开蒸笼,望着笼中六只白生生胖鼓鼓的小汤包,隔着腾腾白雾,清俊的面上竟露出孩童般的笑容。

    他执筷,迫不及待地夹了一只放入白姬碗中。

    一脸献宝地看着她:“阿浔,快尝尝,这富春楼可是百年老字号,吃遍大江南北,还是他家的小汤包做得最是入味。”

    白姬低头瞧一眼,皮薄馅多,晶莹剔透。

    看上去似乎很好吃,不过这显然不是重点——

    她抬眸看百里,微微蹙眉:“我们只是过来吃汤包?”

    “急什么?”百里慢条斯理地咬开汤包那层薄薄的皮,吸允着那鲜美的汁水,凤眸看向白姬,眼角一勾缓缓带起优哉游哉的笑来。

    “吃完早饭才有力气办正事不是?”

    白姬这一想,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遂点头,“吃完就走。”

    她用筷子夹起那热乎乎的小汤包,想也未想,直接塞入嘴中。

    “……”

    等到百里欲出言提醒,她已捂住嘴,把头钻入桌子底下去了。

    “阿浔,你——”百里忍俊不禁,轻叩两下桌板,眼角眉梢皆染上褪不去的笑意:“吃汤包可不能这样豪迈啊……”

    白姬被烫得两眼飙出泪花,抬头,眼泪汪汪地盯着百里。

    嘴里跟火燎似的疼,肯定是起泡了!

    偏生百里还在那火上浇油地说:“俗话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更何况,不过是一笼包子而已,你若真喜欢,我又岂能夺人所好?”

    “魂淡……”

    白姬抹了把泪,哈着嘴不停吹气。

    百里笑也笑够了,准备发扬一点人道精神。叹气,弯身凑到她面前,盯着她那被汁水烫得红通通的小嘴,假惺惺道:“来——张嘴,让我看看你伤的严不严重?”

    白姬扭头,很是愤愤然。

    “不鸟里管!”

    “来,听话,张嘴啊——”

    “你奏凯!”

    白姬拍去百里伸来的手,一脸忧愁地托腮。然下巴却被他轻柔不失有力地捏起,抬眸,便没入他那一汪明澈透人的琉璃海中。

    她一时怔楞,心里头好似被人用棒槌咚咚敲了几下。

    百里打量着她的嘴,轻轻蹙眉:“唔,好在只是破了点皮,一会去药铺买支烫伤膏涂涂便是。”

    “咦?”语顿,他眸子微狭,食指沿着白姬唇边轻轻一抹,揶揄道:“都多大的人了,吃东西还沾嘴。”语落,竟顺手将那沾满汤汁的指尖放入嘴中,舌尖轻舔,眼中露出餍足之态。

    “你、你——”白姬捂着嘴,又看着他的手,支支吾吾老半天,才绷着脸挤出一句话来。

    “你离我远一点!”

    语落,只觉耳后根灼烧不已,不用想,面皮定是不争气地红了。

    百里的眼在她绯红的面颊流连片刻,直至她要翻桌而起,适才收了笑,慢条斯理地坐正。

    “啊呀,汤包都凉了,真浪费——”他叹气,扬手道:“掌柜的,再来一笼汤包外带。”

    “好嘞!”

    他端得一脸正直,贴心之余不忘补刀。

    “喜欢就多吃些,放心,这点钱我还是出得起的。”

    顿时,余光瞥见某只冤得堪比六月飞雪的小黑脸。

    他唇角一勾,只觉得整颗心都愉悦的不得了。

第39章 意乱情迷

    这时,楼下传来车轱辘碾过青砖的声音,白姬侧头,透过雕花勾栏,看见一辆华篷马车自喧闹的街心飞驰而过。马车驶向这里,风掀起帘子一角。白姬睁大眼,她如今目力很好,一眼便瞧见那车厢中坐着个熟悉的人影。

    她转头,几乎下意识去看百里,他两手抱臂,眼睫低垂,脸上面无表情。

    隔壁,一名食客压低声音道:“方才过去的,可是那大角观司正的马车?”

    另一人答:“不是他还有谁?那司正如今可是花街的常客,连倚香楼里的头牌兰若姑娘都对其另眼相看。不就是仗着自己有几分皮相能讨得女子喜爱么!哼,伤风败俗!”

    仗着几分皮相就无法无天的小白脸——

    白姬偷瞄一眼身边人,嘴唇颤动,险些笑出声来。

    “阿浔啊,”百里喜怒莫辨的声音自头顶传开:“嘴角咧那么开,可是有何开心事?说出来让我也开心一下吧!”

    白姬立刻坐直身体,眉头一蹙,装模作样地将话题扯开。

    “他们说得不会是真的吧?百小里当真经常出入烟花柳巷?!”

    一想起,他是用百里这张脸去逛得花街,白姬便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百里侧眸,朝她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瞥,声音冷得如同腊月寒风,嗖嗖向外冒着凛冽的杀气。

    “既然坊间都传遍了,那事实只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依我看,他是承包了整条花街吧。”语顿,抬眸,望着白姬眉一挑,“百小里?!”

    “唔……总不能也叫他百里吧,虽然你俩长得是一模一样。”白姬两眼望天,掰着指头说道:“你若觉得别扭,那便直接唤他作老二算了,方便又好记。”

    百里的眉挑得更高:“老二……?”

    “怎么啦?”

    “没什么……我突然觉得百小里这个称呼挺形象的。”

    百里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对白姬说:“看来我们得迟些再去探望阿荣了。”

    白姬脚步一顿,随即反应过来,某人这是准备上门发难了。

    哎,先提前缅怀一下百小里即将逝去的幸福生活。

    出门左拐走上主道,缓步一盏茶的功夫,俩人来至百小里于山明大街的府邸。

    百里上前敲门。

    “扣扣——”

    一老仆打开门,望着他胡须一抖:“咦?公子,您不是才出门,怎么这会又回来了?”他向前张望一番,不由好奇:“马车呢?”

    “今日宫中休沐,我自也不必在御前伺候。”

    “哦,原来如此。”被百里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忽悠,老仆将不翼而飞的马车抛诸脑后。回过神来,发现自家公子这一来一去,不仅替换了一身儿衣裳,就连身边伺候的姑娘也变了样儿。

    公子今日这是——

    老仆是何等的人精,一下了悟。他两手插袖,一撮牙花,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我累了,回房休息。没我的传唤,你们都不要来打扰。”

    “是是是,老仆这就去吩咐下去。”老头凑在百里耳边,压低声音道:“公子,还是先头那三样儿?”

    百里眉一挑,望着他不说话。

    老仆余光瞥见白姬那一脸懵懂不知的小白菜样儿,心下了然,不等百里回答便自顾自地点头,道:“好的好的,老身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言罢,弓着个腰一溜烟跑没影。

    白姬好奇:“他方才跟你说了什么?”

    “不知道。”百里一脸莫名地摇头。

    百小里如今的府邸乃是圣上所赐,虽然只是间三进三出的小院,然在这寸土寸金,非达官显要不能入住的山明大街里占据一席之地,那已是十分有脸面的事。

    他所住的撷芳斋门前,修竹成林,绿荫成片。屋中摆设也俱是简单朴拙,倒有几分文人的清简之风。

    不过——

    白姬微蹙眉,她总觉得这屋里头萦绕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腻香。

    大抵是门窗皆闭的缘故。

    落座片刻,她便感觉身上一点点燥热起来。起初只是微有薄汗,而后总忍不住想去扯一扯衣襟。这时,百里于桌边倒了杯水,兴许是口渴,喝得很快。

    白姬眼巴巴地望着他滚动的喉结,咕地咽了下口水。

    百里一顿,晃了晃杯。

    “要喝水吗?”

    白姬口干舌燥地点头。

    百里复又倒了一杯,递给她。

    “多谢……”白姬接过。

    动作忽然顿住,视线落在百里那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看得两眼直直发愣。这手,好似冰雕玉琢一般,不知摸上去是否也是冰冰凉凉的……唔,好像很诱人的样子。她目光发直,下意识地放下茶杯,指尖颤巍巍地向百里的手伸了过去。

    他的手微凉,触手当真同玉一般温润细滑。

    白姬愉悦地眯起眼,胆子不由大了几分,干脆攥住他的手捧到了面前。

    百里眸子一动,盯着她的脸,问:“阿浔,你这是——”声音忽然顿住,因为他看见白姬低下头,忽然伸出一截粉嫩的小舌,轻轻在他指尖舔了一口。

    “……”

    心里仿佛被什么撩拨了一般,内心的炽热不减反增变得越发旺盛,白姬舔了舔嘴唇,正准备再舔一口。忽然后颈一紧,整个人被提了起来。

    “阿浔,你在做什么?”

    百里的脸陡然放大在近前,长眉斜飞入鬓,凤眸潋滟生辉,几缕发丝蜿蜒下来,随着他胸膛的不断起伏而轻轻撩拨白姬的面颊。

    咚咚咚,白姬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颤抖着唇,一双眼如同沾了雾气般迷迷蒙蒙。

    “我……热。”

    语落,她神情难耐地咬了咬唇。

    百里垂睫,掩住陡然变深的眸色。

    “热……吗?”他缓缓开口,声音蓦地低沉下来:“如此说来,阿浔,屋里还确实有些闷热。”语落,他伸手扯了扯领口,登时,一截平直的锁骨露了出来。

    白姬微张着嘴,痴痴地在看。

    啊——好想伸手把那层碍事的衣裳扒去,想必那胸膛定是凉凉的,摸上去滑滑的,啃上去嫩嫩的……唔,这感觉真是棒极了。

    白姬恬不知耻地想着,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百里垂头靠近她,一只手擒起她的下巴。凤眸微垂,浓长睫羽密密盖下,收起脸上那惯常的笑容,少了几分游刃有余,却多了一种叫人惊心动魄的妖冶。

    他低声问道:“你、知道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

    白姬迷瞪瞪地望着他,答非所问:“脱衣服……”

    他挑眉,“若是我不肯脱呢?”

    她蹙眉,不禁恶从胆边生,两手上前欲扑倒百里,嘴里含含糊糊道:“那我来扒——”

    “呵,胆子真大。”

    百里配合着向后倒去,却在白姬得逞的那一霎,夺回了主导权。

    他反身将她压在桌子上,单手擒住她四处游走不老实的手,低头,盯着她绯红的小脸,眼神深邃迫人。

    “不后悔?”

    白姬看着他,什么不后悔……?脑筋一时转不过弯来。

    “啊?”

    他莞尔,轻轻噙住白姬微张开的唇,将舌头滑了进去。

    “唔……”

    他吻得不算用力,然白姬仍觉得浑身上下从骨髓再到皮肉都好似被人疯狂扫荡席卷了遍,宛若拆散又重新拼凑在一起。她被吻得招架不住,头往一侧歪,然百里却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自己。

    他单手扶住她后脑勺,整个人将她罩住,细细舔吻着她的唇,连一丝逃离的空间都吝啬于给。

    那张鲜嫩欲滴,看上去很美味的唇。

    “唔……”

    百里垂眸,室内油然而生的热度令他本就俊美的容色增艳不少,白姬挣扎的同时,又没出息地看呆了。

    她想,百里生得真好看啊——

    嘴唇猛地一痛。

    耳畔响起百里低沉而暗哑的声音:“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再来一次,我可能会控制不住将你吃干抹净的。”

    热气喷在耳朵上,惊得白姬整个人一缩,膝盖一抬,竟不当心碰到百里下腰。

    “唔……”百里抬眸锁住她,声音暗哑,眼中划过一丝赤红。

    两具身体紧密贴合,有什么变化一目了然。

    感受到他身体的异状,白姬亦面红耳赤地与其对望,好半天,才咬牙挤出一句话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

    百里挑眉不语,那表情似乎在问她:你准备如何补偿?

    白姬支吾半天,忽然发现他的手还压在自己胸脯上。

    顿时红霞满天飞,又羞又气又委屈。

    她控诉道:“你摸了我又没摸!”

    “噗呲——”压在自己身上的分量忽然减轻,百里起身将她整个人带入怀中,将头埋入她肩窝,胸腔起伏颤动着。

    白姬脸已经红得发紫:“你松手!”

    “哈哈哈——”百里抬眸,眼中满是笑意:“阿浔,我怎么那么喜欢你呢!”

    “这世上再也寻不到像你这样有趣儿的人了!”

    白姬:“……”

    他笑了个够,终于正色道:“关于你企图推到我欲行不轨一事,咱们稍后再算。”

    事到如今,白姬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永远也不要出来。

    百里一甩袖,将屋中狼藉恢复原样。

    这时,门无声自开。

第40章 初入花街

    门外跌进来一人,宽襟白衣,峨冠博带,玉立长身端的是仙气凛然。乍看之下,倒比一旁青衣落拓的百里显得更超然脱俗几分。

    只他一双凤眸骨碌直转,视线闪烁摇摆,那小心翼翼又自带揣摩的眼神实在令这副风流倜傥的相貌减分不少。

    百里挑眉,“躲在外面鬼鬼祟祟地作甚?”

    扒在门外偷听被抓了个现行的百小里:“……”他看着二人,思考再三,扬起一个恭维却不失热络的笑容。

    “二位,稀、稀客啊——”

    白姬脸上的潮红还未褪去,一把推开百里环在她腰际的手,语气有些发虚:“唔……好久不见。”

    却不知自己这急于撇清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无异于是欲盖弥彰。

    百里垂睫,掩去闪烁滚动的目光。他侧头,鼻尖微动,视线停在不远处那铜鹤衔鱼的香炉上,里头燃有一缕细香,甜腻的香味十分浓郁。他一挑眉,薄唇微陷,别有深意地问道:“这香,是你准备的?”

    “……”百小里与其对视,咕咚咽下口水。

    他就算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拿这上等的催情香来孝敬二位啊,这孤男寡女干柴烈火的若是真搞出点什么事来,后果他可万万担待不起啊!呸——老王这刁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看我回头不辞退了他!

    他一个俯冲举起那香炉,咬咬牙,喊道:“这破烂货早就该扔了,呵呵呵呵!”语毕,往窗外一扔。

    “哦,我看这成色倒不像是赝品。”百里不忘火上浇油。

    老子的五百两啊!百小里心在滴血,大手一挥道:“是假的!夜市上一两能买三个呢!”

    百里睨他一眼,也不戳穿,掀了袍子悠悠在太师椅上落了座,长腿交叠,直接切入正题:“我听说你这段时日过得很滋润啊。”

    百小里闻言一僵,连忙肃容:“谁说的?!我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连歇觉的功夫也没有,哪里来的时间去潇洒?!都是那些无聊的人编排我!”

    话虽如此,白姬掩鼻,这满身的脂粉香气挥之不去,真是连虚张声势都站不住脚。

    “哦,是吗?”百里冷冷一笑,话锋转而凌厉:“你所谓的忙,就是天天出门喝花酒?与姑娘们看星星看月亮而后再聊聊人生?”

    百小里眉一揪,连忙改口伸冤:“先生明鉴,我是有苦衷的啊!!”

    百里不言语,垂眸,两指屈起轻叩了两下桌板。

    百小里连忙斟了杯茶,点头哈腰地递到他面前,“先生,请喝茶——”

    百里接过茶,抿了一口,对他的哭诉无动于衷:“莫要耍嘴皮子,让你办的事儿都办妥了吗?”

    百小里蹙眉:“圣谕已下,玉妃秋后即将问斩。不过她死到临头,嘴巴却还牢得很,我用尽办法软硬皆施都不能从她她嘴中掏出点有用的话来。”

    白姬原本还有些稀里糊涂,一听到玉妃二字,灵台瞬间清明。

    百里眸光浮动,若有所思地道:“你且去安排一下,待过几日,我亲自去会会她。”

    这世间,就没有打不开的门,掰不开的嘴。

    “是!”百小里正心虚着,表现得别提有多乖巧。

    “对了,二位晚上准备用什么?这车舟劳顿的,不如来些清淡点的吧,药膳如何?”百小里站在这里简直如芒刺在背一刻也待不下去。于是准备寻个借口脚底抹油:“我这就下去命厨房吩咐着……”

    “慢——”百里喊住他,话锋一转:“你还没告诉我你成天正事不干上花街是为了什么?”

    百小里背影一僵,转过头。

    他道:“您有所不知,这段时日来帝都已发生好几起失踪案件,官府查了近半月没有结果。圣上怀疑有妖魔作祟,遂命我私下暗访。”

    唔,听起来倒是个光明正大的理由,不过白姬不解——为何查案地点要在花街?!

    百小里又补了一句:“经我暗访,这些人都是流连花街的常客。而失踪前都无一例外地留宿于花街中,故而我怀疑——”他蹙眉,露出一脸你懂得我很为难的表情。

    话虽如此,古人有言:冰冻三尺绝非一日之寒。某人花名在外,恐怕亦是不争的事实吧——白姬的眼神落在百小里颈侧一硕大香艳的吻痕上,叹气——不过得承认,拿人俸禄为人臣子绝非易事啊。

    “哦?”百里起身,一脸深思,目光流转之际,嘴角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来:“这桩案子,听起来倒是有点意思。”

    “阿浔——”他转身,伸手将从富春楼揣来的一笼汤包放在桌上推到白姬的面前:“我和百小里有点事要忙。无聊的话,你不妨先吃点汤包垫垫饥,待我回来后再用晚饭。”

    “……”

    白姬挑了挑眉,不作声。

    百小里闻言颤了颤,这还未到秋后,便要算账了?!

    百里只是微笑,手一伸架住他肩膀,目光轻轻一扫。百小里冷汗涔涔,迫于威胁,只得认命地随他往外走。

    白姬面无表情地望着二人,开门,关门,而后离开。

    眼珠蓦地一转,估摸二人出了院子,适才翻窗悄悄跟在后头。遥遥望见二人勾肩搭背是往东边市坊去,她停住脚步,蹙眉。

    都说十个男人九个嫖——

    原来百里也不例外!

    她下意识地抚上嘴唇,想起方才那个意乱情迷的吻,不由脸色发沉。

    锦都繁盛,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贯穿,又有四大市坊。花街位于东市坊后,一条被人俗称为烟柳巷的地方。一走近这里,便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息扑面而来。道路两侧大都以亭台楼阁为主,现下正是晌午刚过,部分妓馆艺坊尚未开张,遂门扉紧闭。

    然倚香楼前却是门庭若市热闹得很。

    白姬跟到此处,不见百里二人的身影。

    怕是跟丢了,她转念一想,准备先从后门溜进去一探究竟。

    别看前门风光,后门则是一条狭窄深邃的小巷。

    早年间,还有不少暗娼在此流窜,然随着妓馆扩张,与其出来单干,倒不如投靠腕粗的东家来得实惠。

    白姬沿着小巷走,前方忽而走来两个男人,贼眉鼠眼,身量矮小,一看打扮便知是这倚香楼雇佣的龟奴。

    “我说——”龟奴相互对视,望着白姬清淡如莲的面容别有深意地哄笑起来。

    “这位姑娘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呐?”

    白姬目不斜视,绕过二人,继续往前走。

    “哎,我说你一个姑娘家家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停下——不准再往里进了!”

    一只手搭上肩膀,白姬停步,蹙眉,用力一甩膀子。

    那人只觉一股怪力袭来,登时,人便飞了出去。轰地一声,摔入不远处堆放烂菜瓜皮的竹筐中,原本埋头找食的野狗呜地一声夹着尾巴跑得飞快。

    白姬:“……”

    另一名龟奴在旁看得目瞪口呆,要知道上花街抓奸的女人不少,可力气这般大的女子却是头一遭。他解下别在腰际的长棍胡乱挥了挥,颤道:“别、别乱来啊!警告你,此处可是有正经营业执照的,谁若是敢在这砸场子,信不信我喊官差来抓你!?”

    白姬捏拳,信步走到他面前。

    “我、我喊人啦!”

    夺下那人手中的棍子,轻轻一掂,只听咔一声脆响。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手中一分为二的棍子,有些头疼——

    不知为何最近力气变得好大。

    怪力女啊!那龟奴两腿发软瘫坐在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女侠饶命,可怜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

    白姬打断他的话:“还准备拦我吗?”

    他猛摇头:“不敢不敢!女侠请——”

    走出老远,还听到他颤颤巍巍说道:“女侠慢走!”

    白姬:“……”

    后门无人看守,她轻而易举地溜进这家号称防火防盗防正室的倚香楼后院。

    前院声浪滔滔,衣香鬓影,男女调笑的声音不绝于耳。

    她蹙眉,却不知百里两人身在何方。

    前方有脚步声响起,白姬想了想,顺势推开一间靠走廊的屋子。

    屋中陈设简单,一排大通铺,当中隔着一张屏风。上面挂着几件色泽艳丽的衣衫,她伸手取下,蹙眉端详一阵。低头看自己,再打量那衣裳,身形一闪躲入屏风后将衣裳换了去。

    好在这衣裳虽是薄纱质地,里外几层,倒也不算暴露。白姬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走了出去。

    “哎哟!”

    迎面走来一人,正巧与白姬撞了个满怀。

    “……”白姬下意识地低头,不能让她看见自己的脸。伸手将对方扶起,她抬脚欲溜——

    “且慢!前院正好缺人,你随我一同过去救个场……”对方抓住她的手,抬头,声音忽然戛然而止。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不能暴露身份。

    白姬的视线落在她浓妆艳抹看不清真实长相的脸上,心念一转,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还没有梳洗上妆。”

    寂静片刻。

    静到白姬以为自己要被揭穿的时候——

    那女子脸上忽然露出了然的笑,松了口气,上前拉住她的手:“哎呀,平素见惯大家描眉画眼的样子,像今日这般素净倒是头一遭见,害得我呀险些没认出来,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