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骨生花全文阅读 第6分节

第51章 深入虎穴

    过了秋,日子渐次冷了下来。

    白姬靠着廊子坐,余光里的阿柳正捧着碗热茶与旁人说笑,脸上丝毫看不出挖了一夜土的憔悴。早晨托了睚眦带信给百里,将冒牌兰若以及戕害数人一事告诉百里,只是至今还未受到他的回信。

    这人,平日里没事倒来得勤快,这会真要他帮忙了吧,人却不见了。

    她叹了口气,昨晚听那女鬼哭了一夜,听得脑仁儿隐隐作痛,想睡吧,脑中太多思绪繁杂,理不清楚还乱成一团,只好睁眼到天亮。

    “阿浔你眼下好大一片乌青,是不是昨晚没睡好?”阿柳呵暖了手捧起一盏热茶递给她,揶揄地笑:“我一直等你都没等到,你是几时回来的?”

    白姬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二更左右。”

    语落,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二更?!都这么晚了还回来作甚?留宿在那不就好了?!”

    有人狐疑地问:“那他给了多少花饷?”

    白姬思索片刻,摇头:“分文未给。”

    “啊——这不是空手套白狼么!?”“阿浔,你下次绝不要再跟他出去了!”“是啊是啊!白占便宜的骗子!”

    阿柳扼腕:“看着打扮得光鲜亮丽,一副世家公子的派头,想不到就是个绣花枕头!阿浔啊,依我看,还是那日来看你的公子好,人长得俊,脾性也好,既然他都赔不是了,你就网开一面原谅他嘛!”

    白姬苦笑,她自然不能告诉她们,这白占便宜的骗子与那俊俏的公子本就是一个人。

    “哎?!哪里来的小狗儿!?”正聊着,众女的目光皆被一条从高墙上跳下来的金色小狗所吸引,眼看那狗一头栽入白姬的怀抱,她们同时发出艳羡的声音:“阿浔,我抱抱你的小狗么?”“生得着实讨喜,瞧那鬼机灵的样儿!”

    大胆,我堂堂一介神兽岂能容许他人搂搂抱抱!?变作小狗的睚眦呲出一排米粒般的小尖牙。

    “那个……”白姬一把按住它弓起的背脊,笑着同众女解释:“它脾气不好,陌生人一抱就爱咬。”她起身,将睚眦揣在怀中:“我看它大概是饿了,我去寻点吃的喂它。”

    “见到百里了么?”等到了无人处,她低声询问睚眦。

    “见着了,木头人受了伤,主人正在替他疗伤。”睚眦心怀不满地舔着背毛,若非主人命它保护小姐姐,它才不要变成这副狗样呢!

    “百小里受伤了?”白姬蹙眉:“伤得如何?”

    “挺严重的,只剩下一团黑呼呼的灵体,委实难看。”

    “我懂了,那百里有没有给我留话?”

    睚眦摇头:“主人只说他晚上会来,让小姐姐你别切莫轻举妄动,一切等他到了再说。”它伸爪挠了挠白姬,奶声奶气道:“小姐姐,我饿了!”

    白姬揉了揉它的脑袋,叹气:“你想吃什么?”

    她正准备上厨房给睚眦寻点东西吃,远远瞧见阿柳自廊子拐角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边跑边喊她的名字。

    白姬拦住她:“别急,慢点跑。你找我有事?”

    阿柳跑得心急刹不住车,脸蓦地放大在她眼前:“喜事儿,天大的喜事儿!”她攥住白姬的手,眼弯成月牙状,两颊透着红润的粉光,整个人洋溢在一股欢欣雀跃的氛围中。

    “咱们被选中了!”

    白姬端的是不明就里:“选中什么?”

    “被选中去服侍兰若姑娘啊!”

    在青楼中有那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花魁会相中有资质的清倌来近身服侍,帮忙做杂物,且边学艺,在其身边学习事务。此处虽然是花街,然等级分明却不逊于旁的地方。再有姿色,能力再出众,没有一个前辈指路,要想在这三教九流之地混出一片天地是极难的。

    阿柳做梦都未想到自己会被兰若选中,毕竟她在这倚香楼里姿色平平才艺平平,一切都平平。这个消息仿佛喜从天降,砸得整个人都懵了。青楼女子虽贱,然做了花魁却能享受万人仰慕,她想起每年桃花盛开时,各廊坊都会派出坊中最负盛名的花魁游街,争相斗艳,以招揽生意。她们身披一匹千金的绫罗,衣襟染香,乌黑如云的发梳成最时兴的发髻,上面簪满各式绢花步摇,莲步轻移走过落英缤纷的坂道,被众人仰慕的目光所包围。

    若是自己成了花魁,那王公子是不是会对她另眼相看呢?

    就在阿柳整个人徜徉在美好幻想中的同时,白姬却缓缓蹙眉,她昨夜才识破这冒牌兰若的身份,今日就被叫去贴身服侍,这一切绝非巧合……很有可能,是她设下的一个局。

    可是,如今人在屋檐下,有些事总躲不掉。

    一行彩衣人出现在廊子拐角,敷面的粉涂得煞白,唇色却红艳极了。她将眼风钉在白姬面上,打量一圈,慢条斯理道:“阿浔,阿柳?”

    阿柳连忙拉着白姬垂首,欣喜道:“是!”

    “兰若姑娘有请。”

    白姬暗中朝睚眦睇了一眼,后者眼珠骨碌一转,折身便钻入草丛没了踪影。睚眦定能通知到百里,她稍稍定心,打起精神去闯那龙潭虎穴。

    穿过后院的小径,珠玑阁近在眼前。

    “哇!好美,唔——”白姬伸手捂住正要大发感叹的阿柳,心中则腹诽若她知晓是什么令这花开得如此娇艳,恐怕就再也萌生不了欣赏的心情了罢!

    “安静,兰若姑娘最不喜大声喧哗,再出声便将你们撵出去。”

    “知、知道了……”阿柳被吓得噤声。

    两人在彩衣的带领下走上二楼,透过那芙蓉雕花窗棂看到一缕烟气从洞格中倏然飘出,逸散在天际。白姬收回眼,听见一道妩媚娇柔的女声于屋中响起,低回宛转,听得人心欲醉。

    “妙音,人带来了么?”

    那名训斥阿柳的彩衣人低声道:“带来了。”

    兰若伏在莲花祥云纹红木坐榻,身后制屏三扇,中高旁下,阔不过丈,围于榻后,屏上画有一掩扇美人,绢纱罗缎,斜倚桃树旁。她午睡方醒,云鬓松乱,白如羊脂的脸并无粉黛妆饰,两颊透出自然的霞色,穿了一件藕色流仙裙,衣衽只是松松系着,露出修长的脖颈以及一小片雪白的香肩来。看似寻常不过的打扮,却偏生被她演绎出一种别样的风情,或许,人们口中所说的人间尤物,大抵便是这么个模样罢。

    兰若抬眸将她们打量,一双桃花美眸若春月含情,眼角微扬,不语先露三分笑。左边那少女生得一张讨喜的小圆脸,肤色如蜜,眼如新月,虽算不得多美貌却胜在娇憨。而右边,兰若目光微滞,眼中浮起笑容。这名叫做阿浔的少女,模样清丽,骨肉匀停,加之周身又有青楼女子少见的清冷气质,是个不错的资质。

    她手撑颊,肘子朝杌子上一搁,姿态优雅地往香炉里添了一段香,抬眸笑道:“以后便是我屋里的人了,莫要拘束,有何不懂自来问我便是。”

    阿柳犹自感叹这兰若姑娘果真人如其名,似兰花般清贵婉约,让人心生好感。然白姬的视线则落在那三足莲花香炉上,见她方才扔下的香木很快燃烧殆尽,随即一股蛊惑的淡香散播开来。这香!她心里打突,又听咚一声响,是阿柳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白姬心中一凛,感觉从指尖到整个身体皆使不出任何力气,显然,这香虽不能迷晕她,却足以使她四肢麻痹动弹不得。若是让兰若发现迷药对她不起作用的话反倒败事,白姬咬咬牙,眼珠一翻装作脱力软倒在地上。

    片刻后,听见衣料摩擦地面的窸窣响声传来,她屏住呼吸,眼帘眯成一道缝。看见一双软底绣曼陀罗华的丝缎鞋面出现在面前。兰若娇媚疏懒的声音响起,她平静道:“老规矩,送她们去濯池。”

    “是!”

    白姬闭眼,感觉几道黑影将自己包围,接着,左右两人各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将她整个提了起来。她无法睁开眼,只能任由这群人将她和阿柳带离兰若的屋子。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忽然响起水流的声音。一面滚滚冒着白气的池水掩映在嶙峋怪石之下。彩衣人将白姬与阿柳横放在草丛里,一件件剥去她们身上的衣服。

    白姬强忍着内心不适,一边安慰自己她们都是女子,一边又好奇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难不成是带她和阿柳来沐浴?!

    她的猜想得到了证实——当温热的水没过肩头环绕在颈侧时,白姬悄悄睁开眼,却见那群彩衣人收走她们的衣服,准备离开。

    那啥,你们难道真的不打算留下来帮忙搓个背再走么?

    白姬眼睁睁地看着她们离开,留下自己和不省人事的阿柳泡在这池子中,心里思绪万千:兰若她究竟在打什么主意,莫非真想将她二人洗洗干净然后吃了?!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背后,白姬蓦地一凉,感到一只手正沿着她光/裸的背脊缓缓下滑,同时,兰若那柔媚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别装了,我知道那香对你不起作用。”边说,手抚上她的胳膊上下摩挲,她低声道:“你身上的皮肤光滑没有一丝瘢痕,莫非以前是官宦人家出生?”

第52章 通天之眼

    白姬的视线下移,看见一截子白涔涔的光浮在水面,那是兰若倒映在水中的影子,枝缠蔓连,果真是花妖无误。看来她目前并未对自己的身份起疑,如此倒可借机编一段故事来取信于她。于是蹙了眉头,眼中划过失意,叹气道:“官宦人家谈不上,父亲在衙门谋了一份文差,每月俸禄不多,倒也能温饱。母亲是没落世家出身,在日常起居上颇有要求。我虽不是大家小姐,自小也耳濡目染不少。”

    水波次第漾开,仅着一袭轻薄单衣的兰若迈入水中,头靠在石壁上,掬起一捧水来:“这池名为濯池,有美肤祛疤的神效,楼里的姑娘刚来,妈妈都会命她们在此泡上一段时日,将身上陈年的茧子疤痕去掉。”她侧头朝白姬莞尔一笑,转而说:“言归正传,我猜你娘定不会同意你卖身于此。”

    “原该是如此。”白姬顺势点头,刻意放低了语气假作悲伤道:“可惜我娘亲去世得早,爹后来遭贼人陷害蒙冤入狱,亲朋对我避之不及,我走投无路才远离家乡投奔这里。”她吸了吸鼻子作抽泣状,低声下气道:“兰若姐姐,我生来愚笨又不懂这儿的规矩,以后还劳烦您多多提点。”

    “那是自然。”兰若从水中起身,湿透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凹凸有致的姣好身材,即便是同为女子的白姬见了也忍不住脸红心跳,她将头发拨至脑后,湿漉漉的脸上透出一种诱人的光滑和水泽,隔着衣衫,白姬隐约看见她左胸上纹着一株赤红的曼珠沙华,蕊瓣丝缠衬得整个人旖旎美艳。她折身朝白姬微笑:“方才不是说了么,在这儿不必拘谨,权当自己的家便是。”她跨出池边,几颗晶莹水珠从紧实白嫩的小腿肚倏尔落下,“对了,那日等在楼外的男子,是阿浔的旧相识吧?”

    原来她注意到了百里……白姬心念微转,半真半假地回答道:“他是我的青梅竹马,不过自从他随父亲升迁去了锦都,我们便再也未见过了。没想到再次相遇,竟是在这里……”她压低声音,咬了咬唇。

    兰若正想说话,忽听彩衣在外唤道:“姑娘,有贵客造访。”她应了一声,又俯首看白姬,目光深沉:“一掷千金只图美人一笑,如此有情有意的男子,你须得好好把握。”

    白姬敛眸:“把握谈不上,全凭缘分吧。”

    “缘分?”兰若扬了扬眉头,唇角一勾说道:“说得好。”她换上侍女递上来的干净衣裳,看着白姬的脸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有时,有缘未必是好事,亦有可能是前世欠下的孽债。”她顿了顿,又问:“阿浔,你以为呢?”

    白姬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忽而,露出乖巧的笑颜。

    “兰若姐姐且放心,我会把握好分寸的。”

    兰若唇际的笑容深了些,“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白姬目视她离开,直至身影消失在树林尽头,适才抿紧唇,收起了笑容。

    这个兰若言行间处处透着古怪,她多方试探,说得却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究竟她的目的何在?

    眼下她心头被一层浓浓的不安所笼罩,总觉得兰若临走时的那抹笑,别有用心,叫人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她百思不得其解,忽见池畔及腰高的草丛簌簌地向两处拨开,“小姐姐!”睚眦那刻意压得尖细的声音从里头传来:“小姐姐你在那边么?!”

    白姬心中一喜,连忙小声地回应道:“我在我在!”

    睚眦侧头一听,果真是小姐姐的声音无误,遂折身对百里叫道:“主银,发现小姐姐了!”语落,更为卖力地扭着屁股蛋往草丛里钻,百里跟在它身后,耳尖动了动,听到不远处有水流潺潺而过。他愣了一愣,屈指在唇畔轻点了两记,随即凤眸里浮现起促狭的笑意。

    这厢,白姬听到主人二字,心头咯噔一下,她身上未着寸缕,当下附近又无任何可以遮挡的东西给她避身,远远望见百里高大的影子拨开草丛走过来。若大声叫唤的话或许会被附近的彩衣听到,怎么办?!于电光火石之间,她咬咬牙,准备以不变应万变。

    当睚眦钻出草丛时,看见的是这样一幅奇景——

    白姬面无表情地抱肩坐在池里,朝它招了招手:“哟,你们来了!”她视线绕过睚眦落在姗姗来迟的百里身上,镇定自若地说道:“衣裳借我,我没穿。”

    小姐姐实乃巾帼英雄也,睚眦定了定神,用前爪蒙住双眼,它可是一只纯洁的神兽,女子身体什么的它才不会看呢!?不过那啥,人家小姐姐身上啥也没穿,主银您就这样大喇喇地走过去真的好吗?!

    百里一扫四周,居高临下地看着白姬问道:“你的衣裳呢?”

    这种时候,难道不该第一时间褪下自己的外袍然后轻柔而有力地罩在对方身上,将她拦腰抱起,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她恐惧受创的心灵么!?睚眦扶额倒地。

    白姬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感觉颈侧附近凉飕飕的,不知是因为百里那高深莫测的目光,还是因为紧张来的,她回答道:“被人拿走了……你快借我外袍挡一挡!”她的长发被池中氤氲而上的热气所打湿,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而脸又因为浸泡在温泉里的缘故而变得潮红粉嫩,连同素来清冷的五官也变得楚楚可人起来。脖颈下方是一截平直锁骨,香肩窄而圆润,整个人犹如煮在锅中的虾子,由粉白转作通红,唔……十分诱人。

    百里把眉一挑,唇角忽而勾起,如此难得一见的美景,怎能轻易放过?!于是蹲在池边,凤眸微垂,潺潺漾动的水波映在他眸中化作澹荡潋滟的流光,薄唇微张,慢条斯理地说了三个字——

    “求我啊。”

    糟糕了!主银的鬼畜本性彻底暴露……睚眦瞬间在地上刨了个洞将头埋了进去,它可是一只圣洁的神兽,它什么也没看见,它甚么也不知道!

    俗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在这种危急关头居然落井下石!?百里青铘,你这个坏心眼的男人,我看错你了!白姬深吸一口气刚要说话,百里却对她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随后捞起睚眦隐匿了身形。

    一名彩衣侍女捧着沓衣服走近,狐疑地将白姬一望,问道:“你方才再同谁说话?!”

    白姬回头,一脸懵懂不知:“哪里有人?姐姐你莫不是听错了?”她伸手在池面拨了拨,微波荡漾,“此处只有我和阿柳二人呢,她没醒,我总不能一人自言自语吧?”

    彩衣女将信将疑,将换洗衣裳往池畔的大石上一搁,冷冷道:“这是姑娘吩咐我送来的,你们原先穿来的那套已经扔了,若是穿了那种粗粝的布料,即便天天泡濯池也是无用功!”她见白姬迟迟不动,面色不善道:“还不快将衣裳穿上?难不成还要我服侍你穿?!”余音未落,她忽地两眼一翻,一头栽倒在地上。

    百里的身体由虚化实,走到晕倒的彩衣面前,伸手朝她一指,一束青光自指尖迸射而出化作长绳将她里里外外紧缚了住。他眸子冷然一掀,瞳光慑人,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样毒的舌头,不如割去好了。”语落,她浑身一颤,神情狰狞,鲜血自口鼻慢慢洇了开来。

    转头,见白姬正抬眸看向这里,长眉微蹙,唇线紧抿,一副不赞同的模样。百里揉了揉额角,正暗忖着要为自己方才失控的行径寻点什么理由,忽听她说道:“快些将她藏去别处,这里离珠玑阁太近,若是血腥气让兰若闻到反而不好。”

    百里目光微愣,话是如此没错,可白姬的反应远在他意料之外——他杀了人,可她脸上居然连一丝异色都没有?!他不禁问了一个极傻的问题:“你不害怕么?”

    白姬摇了摇头,眉头微蹙:“说出来你或许不会相信。我看到一层红光笼罩于兰若及那群彩衣身上,而你和睚眦却没有。所以我猜想,这大抵是她们连续谋害数人,手上沾染太多血孽所导致的,凶光?”她看地上那人,冷声道:“若真是如此,那她助纣为虐残害他人性命,死有余辜。”

    “你从何时起,能看到那些光?”百里的眼神渐次冷了下来:“能看到几种?”

    白姬思忖片刻,目光落在他的肩头,迟疑地道:“起初只能看到一层浅糊的光,后来则逐渐清晰。像你身上的青芒以及围绕睚眦周身的金光,我都能看得很清楚。至于其余人,还没仔细注意过,因为要看清楚的话还是有些费力。”

    睚眦瞪大了双眼:“小姐姐你何时开了天眼呐?!”

    她愣住,“天眼?!”

    “是啊,这是神妖身上的特有灵光,按道理说凡人是看不见的。你能看见,说明你同那些通天的道士一样开了天眼啊!

    “这……”

    百里蹙眉看她:“这并非什么好事,无论你是自愿还是被迫,凡人擅用天眼,是会折损寿数的。”

第53章 七杀锁魂

    这么说,她会短命?

    睚眦见白姬神情微僵,连忙站出来打圆场:“没关系啦!反正小姐姐她已经是半——”百里一记眼风冷冷落下,逼得它话到一半不得不咽回去。

    白姬狐疑问道:“半什么?”

    “半……”睚眦偷瞄百里一眼,见其目露警告之色,连忙见风使舵:“反正小姐姐你就剩下半条命了,旁的事就莫再想那么多,好好享受剩余的人生才是真!”

    语落,它看见白姬朝自己招手:“睚眦,你过来……”它猛摇头,“小、小姐姐,雌雄授受不亲,为了避嫌我就不过去了!”

    白姬眉头一展,笑容越发和蔼慈祥:“你过来嘛,你过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呜……小姐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恐怖了,睚眦望天,眼角隐隐有泪淌了下来:真是猪八戒照镜子,两面不是人呐!

    这时,一直昏迷未醒的阿柳忽然嘤咛一声睁开了眼,四下一望,发现自己赤条条地躺在水中,而一旁的白姬两手抱肩,向她投来关切的眼神。

    “阿柳,你感觉如何?”

    她揉了揉额角,有些不明就里地问:“阿浔,我们这是在沐浴么?我怎么睡得一点印象也无……?”

    白姬忖了忖,若将前因后果统统说出来,恐怕会吓到她,于是掐头去尾,只说兰若吩咐她们来这沐浴,而她中途睡着了。

    “哦,大抵是昨晚累的吧。”阿柳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折身看见一彩衣侍女手捧衣物侧立草丛旁,心道再泡下去皮可就要皱了,于是大喇喇地伸出胳膊冲那人说道:“这位姐姐,我们洗好了,劳烦您把衣服递过来吧。”

    姐姐?!他可不是姐姐啊!白姬杏眼圆睁,快速挥动手臂游至她身边,将她暴露在外的大长胳膊放回水中,苦口婆心地劝阻道:“阿柳啊,这光天白日的,你一个女孩子千万莫要把手臂伸出去,若是叫什么有心人看见可就不好了。”

    “可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啊……”阿柳纳闷地看着她。话说回来,她指着手忙脚乱的白姬说:“你还不是露了大半个肩膀在外面?安心啦,此处未经兰若姐姐允许,外人是一律进不来的!”

    被唤作姐姐的某人徐徐看了白姬一眼,弯身将衣服搁在池边的大石上,正欲折身离开。忽听身后响起翻弄衣裳的窸窣声,随即阿柳艳羡的声音响起:“阿浔!你身上怎的这样白,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一点瑕疵也没有?平日都是怎么保养的,有什么秘诀快快传授于我!”

    “天生的。”白姬麻溜地套上衣服,也顾不得整齐不整齐,余光时不时地瞥向背身立在远处的百里,心道这回丢人可丢大发了!

    阿柳磨磨蹭蹭地系着衽带,适才看见草丛里伏着一只毛色金黄憨态可掬的小狗。“阿浔,你怎么把狗也带来了?快把它藏起来。兰若姐姐平素最不喜欢这些毛茸茸的东西,楼中谁若是养了小狗小猫,定会拿绳子约束着,要是让她看见了这狗铁定留不下来!”

    “她怕狗?”白姬弯腰抱起睚眦,脑海里飞过划过一束光。

    “与其说是怕的话,那还是厌恶来得更确切些。”语落,阿柳两眼一翻,倏然歪倒在地。

    白姬:“……”无奈地望着悄然而至的罪魁祸首叹道:“她才刚醒……”

    “嗯,”百里转动了一下手腕,眉梢微抬,轻描淡写地回答道:“但是她醒着,不方便我们行事。”他目光落在她一袭单薄的素纱衣衫上,暗了暗,解下外袍递了过去:“这里风大,披着。”

    不用他提醒,白姬倒还真觉得风吹上身有些寒凉,她道了声谢,接过衣服把自己全身包裹起来,仅露出一个湿漉漉的脑袋在外面:“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既来之则安之。”百里抬掌烘干她不断向下滴水的发梢,想了想说:“你先带我去那片种满曼珠罗华的花田看看。”

    白姬颔首,指挥睚眦驮起再度昏迷的阿柳,尽管有些不便,却实在不忍心将她一人留于此。晚风拂过草丛发出窸窣的响声,天色渐暗,她攥了攥披在肩头的外袍,闻着那属于百里独有的香气,然心头的不安却如夜色般从四面八方袭来,将整颗心围得密不透风。

    这种不祥的预感……

    小花园里的土地湿润而泥泞,几人深一脚浅一脚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别说是花田,即便连原先回倚香楼的路也找不着了。按理说珠玑阁与倚香楼相距仅有几步之遥,怎么走来走去,放眼四下一望,剩下的只有草?!

    白姬不服气地领着大伙走了两圈,正待走第三圈时,百里伸手拦住她,一针见血地指出:“有人设下了结界。”想必设下这结界之人,定是兰若无误。他视线朝不远处的珠玑阁看去,忽而变得有些玩味,看来这花魁大人不仅不怕,反而还欢迎他们大驾光临,尽管这无疑是个圈套,不过饵食来得够丰厚,闯上一闯倒也无妨。

    他摇摇头:“也罢,既然都来了,那便去会一会这名冠锦都的兰若姑娘吧。”转头,见白姬垂眸不语,轻蹙双眉,似是在犹豫些什么,他喊道:“阿浔?”

    连喊了几声,白姬方如梦初醒,抬头看他:“什么?”她刚刚又将兰若说的话仔仔细细回想了一番,总觉得她话中有话,这结界设得也大为古怪,既然是准备请君入瓮,又何必大费周章,大张旗鼓领她和阿柳进来,将一切暗中进行岂不更好?

    她思忖片刻,道:“百里,我觉得还是不要进去为好,总觉得兰若她在策划些什么。”

    “嗯,”百里十分赞同地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这样,你和睚眦留在外面,我一人进去看看。”

    伊这厮!白姬往他面前一跨拦住他向前迈开的步伐,面无表情地纠正:“我的意思是说,我和你都不许进去。”开玩笑,她白姬从来都是个讲义气的人,把她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去闯龙潭虎穴!?

    见百里毫无退缩的架势,她叹了口气:“算了,我与你同去罢。”向前走了两步,蓦地回头,太阳正要从西边落下,最后一点余晖落在她脸上,留下明暗谅爿的光影。

    “作为跟班,我应该享有被雇主保护的权利吧?”

    百里眯起眼,莞尔一笑:“自然。”

    二人命睚眦在外等候,一前一后向珠玑阁走去。

    天色黑得很快,小楼伫立在夜幕之下,百里看见已有人立在廊子将那檐下的排排灯笼点亮,红光晕染廊柱一片深红,他细眼一瞧,此处虽处处雕栏画栋,丹青素,美则美矣,却略显淫巧,如此看来,倒未发现有何古怪。

    “走吧,早去早回——”他眼中浮现起笑意,倚香楼外的老槐树精已向他投诉了好几回,泪流满面地建议他去隔壁的柳树家里做做客,阿浔若是再不走,他可就要坐实这扰民的罪名了……百里话说至一半,忽然消音。白姬只觉手背叫人猛地攥紧,仿若要勒进肉里般生疼不已。她惊而侧头,“你把我手抓得好疼?怎么了?”

    片刻后,百里回答道:“没事,”他侧头,不知是月光照拂还是怎的,脸色竟如浸了水般微微泛白。白姬不信他的说辞,正要凑近查看,忽然被他伸手推开。

    “阿浔啊,”他抬眸,嘴上带着笑,眼里却全无笑意,白姬只听他说:“我改主意了,你回去吧,你留下的话只会耽误我的时间。”

    怎么突然……白姬蹙眉:“你说什么?”

    “没听清么?那我再说一遍。”他笑容不变,然拢在袖中的手却缓缓紧握成拳:“你看你什么忙也帮不上,若是运气不好遇见兰若,我还得分心来保护你,多麻烦?”

    白姬眉心深陷了陷,似乎不相信他会突然这么说,直直地盯着他:“你真的是这么想的?”见百里不假思索地点头,她心中失落,然只能后退一步:“好吧,但是你保证一定能平安归来。”

    百里一反常态的举措令她感到有些担心,往后走了几步,又停下。百里见她如此,不免失笑:“瞎担心什么?抓个妖而已,我还能死了不成?”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他挂在脸上的笑才骤然消失。身子猛地一震,半跪在地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撑住了地,五指几乎扣入土中。

    七杀锁魂阵么……

    他苦笑,看来真是过惯了安逸日子,竟轻敌至此,一阵钻心的疼痛自肺腑撕裂开来,感觉周身的灵力正随着经脉快速流走消散开。

    “你究竟怎么了?!”

    本该离开的白姬听到声响掉头跑了回来,百里艰难抬头,见她定定站在不远处,心里不由一沉,这个傻姑娘,都走了还回来作甚?!

    他挣扎着起身,假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她笑:“没事,一时脚滑。”语落,又脱力坐回地上。

    白姬蹙眉,一脸质疑:“再一次,脚滑?”

    他无奈,只得如实坦白:“现下我被困在一种极为凶狠的阵法中,暂时无法脱身。”

    “那我来帮你!”白姬冲过去试图将他扶起往外走。然百里整个人竟似在地上生了根般,饶是她使出吃奶般的力气仍动不了他分毫。

    百里笑了笑,唇上血色褪尽:“没用的,此阵旨在反噬,专以对付修为高的人。修为越高,在阵中所承受的反噬便越大。趁它现在未对你起效,你快些离开,走得越远越好——”“不行!”她猛地打断他的话,两只手紧紧箍住他的胳膊,额角渗下冷汗,咬了咬唇,勉力朝他露出一丝微笑来:“你且等一等,我去叫睚眦来!我们俩合力定能把你带回去的!”

    “阿浔!阿浔!”百里伸手捧住她惊慌失措的脸,一字一句道:“听我说,趁现在,带着睚眦有多远就走多远,我怀疑此次是有人专门为了对付我而设下的圈套,你留下,对我非但没有帮助,反而是累赘。”望着白姬骤然失色的脸庞,他心里一绞,却还是狠了心咬牙道:“如果不想拖累我的话,你就赶紧走!”

第54章 门的那头

    白姬只是沉默不语地与他对视,百里感觉她双手使在自己胳膊上的力道一点没减,反而更有加重趋势。“那你便当我是累赘好了。”她平静地回道:“我不会把你一个人留下,你出不去,我就在这里陪你,你死了,我就陪你一起死。”

    “有必要么?”百里敛眸,掩去眸中滚动闪烁的复杂情感,忍住想要展臂将她环入怀中的冲动,终还压低了声音冷然道:“阿浔,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自该知晓生是如何的珍贵。我救你回来,为的就是想让你好好活下去,而不是由得你任意轻贱自己的性命。”他顿了顿,又道:“陪我一起死?那你可知我死后会去哪儿,即便是地狱,你也愿意跟来么?”

    “愿意。”白姬不假思索地接口:“性命是我自己的,或生或死,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她忽然将拇指举至唇边,狠心一咬,几滴鲜血从唇畔滚落在地,很快便被那泥土所吸收,一股强大的束缚力自下而上地攀升,她双肩猛地一颤,嘴边却漾开如愿以偿的笑容,“我猜得果然不错。普通人必须用精血才能启动这阵法。”

    百里正欲蕴起仅剩一丝灵力将她送出阵外,见状不免一滞,随即大声训斥道:“你疯了!?”他比谁都要清楚,这是一个死阵,只要被困,就鲜有脱身的机会。他长眉深蹙,凤眸因映着她唇畔遗留的血迹而变作一片深红,双手环住她往面前一送,眸中乘着她无所畏惧的脸庞,却是欲言又止,几度三番都说不出话来。

    白姬知道他纠结什么,上前劝道:“如今你我同时困在阵里,丧气的话就先别说了,事在人为,不管闯不闯得出去,总得试一试。”

    百里简直要被她轻描淡写的语气给逗笑了,他抿了抿唇,问道:“你当真不后悔?”

    “后悔?”她粲然一笑,反手攥住他衣襟:“那是以后再考虑的事,至于现在,我只想与你在一起。”

    他眯起眼:“不管生或死?”

    她无畏:“不管生或死。”

    语落,百里忽然笑了,尽管脸色煞白得惊人,然这笑颜看着却比平时还要灿烂上几分。“阿浔,”他道:“你的表白,我接受了。”白姬看着他手伸过来,似乎很快接受了由强者向弱者转变的身份,楚楚可怜地说道:“我好像走路有些困难,你扶着我可好?”

    哎?!白姬脑里一下反应不过来,最终还是体贴地握住了他的手,用肩膀将他整个人顶了起来,“这样能走么?”

    百里眯着眼,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她肩头,想要轻嗅一下她发间的清香来提神,然片刻后,却蹙眉挪开了头:“阿浔——”

    “怎么了?!”白姬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走上二楼,“你别光说话,留神脚下。”

    百里问:“你几天没洗头了?!”

    洗头?她回想片刻,答道:“两三日吧,事儿这么多,哪还有功夫管头?”

    哎呀,百里仰头望天:好不容易积蓄几分温存的情怀就这么消弭得一干二净啊!他伸手抹了抹脸,对白姬严肃道:“时不我待,咱们快上二楼!”

    方才他为了劝阿浔离开,不得不夸大了这七杀锁魂阵的威力,其实这阵破也破得了,只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七杀指的是神、仙、妖、魔、精、鬼、佛这七杀,此阵是以逆转之力迫使七杀、贪狼、破军三星会照于命宫的三方四正,形成“杀破狼”格局,此三星一旦聚合,杀伤力无穷。仅凭兰若一介花妖之力,是决计无法开启这阵法的,除非——她借用了什么逆天之力。

    百里思忖的片刻,白姬已然搀扶他走上最后一格阶梯。眼前两扇芙蓉雕花门扉暗掩,一线光自内投射在外面的廊子地上,拉得他俩人影斜长。

    白姬看着他,似乎有些迟疑:“进去么?”

    百里苦笑,事到如今进也好,不进也好,都由不得他们做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更何况如今你我只剩下眼前这条路可走了。”

    “成吧,”白姬左手推门,右手则紧紧握住他的手,语气里透着孤注一掷却又信誓旦旦的温柔:“反正无论生死,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既非刀山亦非火海,眼前有的只是一条长而普通的走廊,廊子左右是用木板一间间隔开的矮房,形制与倚香楼前院类似。白姬四下环顾,没发现什么古怪的动静,可眼前分明与她来时所见截然不同。她头往百里身边侧了侧,蹙眉道:“这里和刚才不同了,又是结界?”

    “不,也许这才是珠玑阁本来的面目。”百里靠着白姬的肩,忽然伸直脖子,视线落在就近的房门上,他凤眸微眯,眼中有疑光浮现。

    “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白姬仔细去听,果真听到那间房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像是许多人同时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般。“要不要打开门看一看?”未等百里回答,她又摇了摇头:“不行,这很有可能是对方为了引诱我们上钩而设下的圈套。”

    然百里的视线却从门转移到了别处,他眼神微凝,语气低沉:“阿浔,你看——”白姬循着他手指的方向赫然发现,面前的走廊不见了!转身,来时的路亦消失了!所以说,目前只剩下推门这条唯一的路?她咬咬牙,心里暗道兰若你够狠,正要去推门,百里的手却从旁伸来轻轻包住她的手背,他侧眸,眉眼温柔:“我们一起来。”

    门打开的一瞬,白姬的视线就被前方那大片铅云所笼罩。一阵阴寒的冷风袭面而来,迫使她不得不挡在百里的身前,尽管这具身子挡不了多少风,哪怕给重伤的他留下一丝温暖也好。群山峻林潜伏于阴霾之下,不远处有条大河,河水昏黄浑浊,岸边等候着不计其数的人,有老人,有孩子,有男人,有女人,各式各样什么都有。白姬怔楞片刻,随即反应出这是什么地方……

    “忘川河,阴间?”

    一名枯瘦男子走到桥头摆摊的老妪面前,端起她递来的黑边破碗仰脖喝尽,登时,原本苦大仇深的脸上浮现痴傻的笑容,他摇摇摆摆走上了奈何桥,迷雾涌来,随着他的身影消失,白姬和百里面前的场景也发生了变化。

    “呜哇!”一声嘹亮的婴儿哭声在破茅屋内响起,隔着半开的窗牑看见接生婆举起一个瘦小的婴儿重重拍了屁股几下,小婴儿哇哇直哭,接生婆却显得很是高兴:“李家媳妇儿,恭喜你啊,是个精神的小子!”“是么?快让我瞧瞧,哎哟,娘的心肝宝贝啊!”

    产妇一家的对话渐次远去。回过神,白姬仍是立在房门口,她没有推开门,方才的一切似乎只是个错觉。这太诡异了,难不成兰若将她和百里关在此处,就只是为了看那个人投胎……?白姬纳闷的同时,百里亦在沉思,但他显然想得比她更透彻些,投胎不过是兰若意象化的比喻罢了,她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是——

    他抬眸,视线落到第二扇门上:“我们打开第二间试试。”

    第二扇门被推开,眼前奇峰秀丽,涧河纵横,风拂高草吹起一片青色的波浪。一名男子抱剑坐于巨石上,雪衣白袍,乌发束冠,一双流光潋滟的浅金色眸子半阖着,说不出的冷清除尘,看得白姬眼眶一热,险些喊出他的名字来。

    山神夙光。

    可他并不是。夙光当日早已被玄衣仙人押解回天界,承受完七七四十九道玄雷之劫的他不死也要去掉半条性命,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这只是兰若结界里制造的幻境罢了。

    若是这样,事情未免太过古怪了,白姬转头去看百里,眼中划过一丝疑虑:“兰若怎么会知晓山神大人?”

    百里没有回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山神的一举一动,忽听这山间风声鹤唳,风拂面上渐入刀割,凛冽之势越发强了起来,他眼神一变,伸手将白姬按在怀里道:“抓紧我。”白姬整个头埋在他怀中,只觉须发乱舞,耳畔呜呜轰鸣,她大声喊道:“这风怎么越来越大了!”

    “这不是风,这是乱流的灵力!”

    “什么……?!”

    “来不及与你解释这么多……”百里掐诀,自虚空中取出青玉勾来,铿地往地上一插。狂风下两人即如暴风雨中左右摇摆的扁舟,若不是百里紧紧拉住白姬,她好几次都险些叫那风卷了出去。是时,山神静立于巨石之巅,所有的风都往他头顶去,错综纠葛形成一个偌大的漩涡,他的衣摆却静静垂在身侧,白姬整个人都要被风吹走了,可他连根头发丝都没有动弹一下。

    死寂,山神的四周一片死寂。

    百里敛眸,在她耳畔轻声道:“神陨开始了。”语落,山神举剑朝天,惊天剑意化作一道明黄色的剑气扶摇直上,直奔云霄。而他整个人随着剑气流逝,周身逐渐变得透明。

    天人有五衰,神仙亦非长生不死。百里遥望山神的身体化作细砂一点点随风飘远,眼神逐渐罩上一层阴霾。

第55章 因缘际会

    “第三扇门了。”

    在白姬和百里的眼前,出现一道金漆雕龙凤的朱红色大门,门扇厚重,精雕细刻,龙凤环绕攀云而上,重彩辉映,华美威严。白姬望着这门,双眉缓缓蹙起。同时,门内响起一年轻疲惫的声音,“全福,传大公主过来,朕有要事同她相商。”另一道尖细的嗓音响应道:“遵旨,陛下。”门半开阖,一身着绛紫色宫服的年长侍监两手插袖,低垂着头匆匆往廊子的另一端赶去。白姬的脸色一变再变,终于在看清那老侍监面容时,如同铅云盖顶,整个沉了下来。

    “此处是光明殿……”

    “你看到的只是幻象罢了。”百里扶住她的肩,掌心温度源源不断透入衣中,一点点瓦解她深埋于心的恐惧。“阿浔--”他唤她的名字,以平静不起半分波澜的口吻道:“我亲眼看着乾贞帝驾崩的,他们都死了。”他看着白姬,凤眸明亮得骇人,郑重其事地落下誓言:“从今往后有我在,没有人可以动你一根手指头。”

    从今往后有我在,没有人可以动你一根手指头。

    白姬不确准它是不是情话,但却是自己听过的最动人的话,她想起自己囚在宫中的那三百年,以及在世为人那短暂的十六年,从未奢望过会有那么一天,有人珍视她如自己的性命,原以为这个人永不会出现,可他却出现了……

    白姬搀着他手臂的力度骤然收紧,压低声音道:“既如此,那你便更不能死了。”

    “恩,我不死。”百里抬手在她发旋轻柔地摸了两把,含笑道:“我还得活着给你攒嫁妆呢,我不死,阿浔乖。”尽管他说得信誓旦旦,然白姬仍是感觉他身体越来越凉,手更是和浸了冷水一样冰凉冰凉的。她忧郁地攥紧百里的指尖,对眼前即将发生的一切都不再害怕,只希望能够快点走出这个鬼地方!

    廊子尽头传来重重的脚步声,一角赭红色裙幅出现在拐角,来人的脸在宫灯映照下一寸寸变亮,宽大裙幅逶迤身后,裙面织有一幅金凤振翅图,每一根凤翎皆由金线勾勒,雍容华美,贵气逼人。来人头梳高髻,鸦黑云鬓纹丝不乱,戴一顶十二攒珠玉镶金的芙蓉冠于头上非但不显俗艳,反而衬得她顾盼神飞,明艳逼人。随着她整个人走到近前,白姬的呼吸也随之沉重起来。

    大皇姐……

    白姬的视线随即落在坠露的小腹,尽管她衣袖轻掩,然仔细看,依旧能看出有略微的隆起。她果真是怀孕了,实在想象不到曾经眼高于顶,对驸马候选者百般挑剔的她竟也会与人私通,对象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侍卫?!

    “正所谓,饥不择食,贫不择妻。”耳畔响起百里不屑且冷然的声音:“大公主当年已近二十,若摆在寻常人家,早已是过了适婚年龄的女子,正因为她是帝姬,才有权迟迟拖到现在,不过眼看国之将覆,前途渺茫,死了倒也罢,若是运气不好让西羌人逮住才后患无穷。可在那种情况下,连皇帝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她区区一位帝姬,有何资格来获取生的机会呢?”他顿了顿,一阵见血地指出:“唯有留下皇室血脉一条途径。她只需一句话,便可让所有男人对她俯首称臣,怀个孩子而已,比起活着,贞洁又算得什么?!”

    坠露在门外徘徊片刻,最终推门而入,白姬收回眼,恍然大悟道:“这的确是她的行事风格,不过你怎么会这么清楚?”

    百里勾唇一笑,“猜的。”

    至于某位大公主夜半登门宽衣解带那一系列不知廉耻的行径,阿浔还是不知道的为妙。

    “啪--”殿内响起一记清脆的巴掌声。乾贞帝愤怒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开来:“你是朕的亲妹妹!朕向来视你若珍宝,舍不得你受半点委屈,为何你还要做出这种丢尽皇室脸面的事!?”

    坠露呜咽的声音随之响起:“皇兄,是我错了,都是那侍卫引诱我,我一时迷怔才会酿下如此大祸!”她咬唇,凤目中透出破釜沉舟的决心来:“如果掌击我能够解气的话那皇兄您就出手吧!坠露只求您不要让嬷嬷弄掉这个孩子,毕竟他是皇室最后的血脉啊!”

    “你!你!”乾贞帝高举着的手掌颤抖着,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来。他颓然地坐回了御座上,两手掩面,“你走吧--”他痛苦道:“孩子的事,容朕在想一想。”

    语落,坠露眸中划过一片精光,她用袖拭了拭泪,低声道:“是,皇兄。”

    脚步声渐次响起,坠露打开殿门,与面对她的白姬擦肩而过,她嘴角挂着白姬再熟知不过的微笑,每当她奸计得逞或自鸣得意时,这种笑容总会在她那形状姣好曼妙的红唇边浮现。

    真不敢相信,自己就是这么被算计死的……

    白姬以手扶额,低声叹道:“从前,我总是疲于应付宫中那些勾心斗角,一心想着如果坠露欺负过来,那我惹不起还躲不起么?只是将不甘和愤怒压抑于心,却从来没有一次想过要为自己所承受的不公待遇而回击,如今想来,像我这样的人,死了也是活该罢!”她蹙眉,即便不情愿,却必须承认:“我啊,自己是包子,就别嫌狗惦记!”

    “噗--”百里捂嘴,眼珠在身上转了一遭,恩,果然是一只好软好香的大白包子!

    这人啊,都到这种生死攸关的档口还老不正经,白姬眸子一斜:“很好笑么?”

    “哪有,我只是觉得这比喻不错,快看--是第四扇门。”

    此时,倚香楼中--

    日暮西垂,黄昏将至,楼内张灯结彩即将开张迎客。鸨母披着一件水红色小褂坐在廊子下看账本,右手两指夹着杆水烟,时不时地吸上两口,神情慵懒餍足。忽地一阵天旋地转,她倒头栽在地上,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刚抬起头,檐下扑簌簌落了一串灰,弄得她满嘴都是。

    “我呸--什么玩意儿这是!”鸨母摇摆起身,正想开嗓大骂周围人不长眼,怎么她滚到地上也没人上来扶一下!哪知四下一望,周围负责洒扫清洗的清倌全都东倒西歪直不起腰来。一片慌乱中,有人大喊一声:“地龙翻身啦!”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乌泱泱地一群人统统往楼外钻。鸨母跑得最快,临走时还不忘攥着她手里那杆烟,整个倚香楼内一下如大树倒,鸟雀散跑了个干干净净。

    “怎么样?都跑出来了么!”鸨母着急清点人数,同白姬阿柳一个屋的清倌站出来道:“阿浔和阿柳去了珠玑阁还没回来!”四下顿时一片哗然:“兰若姐姐她们也还没出来呢!”“这可怎么办呐!”“怎么会突然地动呢,该不会是要遭大难的前兆吧!?”

    “都给我闭嘴!慌什么?!”鸨母用烟杆狠狠敲了一下门前的大金锣,咣咣两下,众人登时噤声。她道:“房没塌,说明人肯定没什么大事!你们上街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来,咱们进去瞧一瞧,若真是有人受了伤,也好第一时间抬出来。”话音刚落,又是轰隆隆一阵地动山摇,倚香楼那块金字招牌咣啷一声砸在地上碎成了两截。“妈妈……”大伙看着神色陡然发黑的鸨母面面相觑。

    “我无碍……”鸨母沉痛地扫了一眼那块花重金求新科状元提来的匾额,只要人没事,碎了也就碎了。转头看去,因着烟柳巷地处宽阔,因而事发后附近的老百姓都跑到这里,街上挤满了避祸的人。

    忽地,一道清脆的童声响起:“娘,天上有龙!”

    龙?众人跟着抬头,天上哪有什么龙,孩子童言无忌罢了。唯有鸨母若有所思,她突然想起,自锦都建立以来,三百年中一直流传着这样一条关于龙脉的传说:当年西羌攻入琅嬛旧都所放的那场大火伤了龙脉,惊动了埋在地底的真龙,龙因此而提前苏醒,迟早是会飞走的。

    鸨母抬眸,看着那恍若被血色透染般的黄昏,边缘已经缓缓开始泛黑,不同往常,竟是一颗星子也看不见。眼前这景,竟与那民间传闻中所说的如出一辙--真龙挟山崩地裂之势而去,三天三夜,不见天日。

    “我真的看到有龙啊--”扎着冲天辫儿的小童无视大人的斥责,指着天空兴致勃勃地比划道:“好大一条白色的龙呢,全身的鳞片亮晶晶的,就跟龙王庙里的泥塑似的!咦?龙身上坐了一个和尚,他在指挥那条龙飞呢!”小孩手舞足蹈起来:“龙在吃黑乎乎的烟,好多好多,都被那龙给吃光了!”

    这会,却有人信了:“都说小孩的眼睛是最干净的,没准真是真龙和佛祖在庇佑我们呢?!”“是啊,真龙显灵了!”这时间,虽然看不见龙,但所有人都跪在地上,认真肃穆地向小孩手指的方向朝拜起来。

    世间苦难不断,但凡人心尚有一丝信仰,一切都会否极泰来。

    昊清收回眼,默念了一句佛,抚了抚龙背道:“白练,城东的魔障已除,我们往西边的山里去吧。”

    白龙翠绿色的竖瞳里映照出东边那片掩映在红云里的黑光,微微一闪,意有所指道:“那件事,汝不打算管么?”

    “阿弥陀佛——”昊清垂眸,双手合十:“此乃百里施主命中必经的劫数,若他人相帮,则很有可能打破命定原有的走数,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什么也不做,若他安然度过此劫,则以后海阔天空一尝夙愿,若不行——”他抬眸望天,语气平静:“那只能说是命中注定。”

第56章 八苦之难

    而此刻的珠玑阁外已近黑夜,四周缭绕着一层湿冷的白雾,睚眦抖了抖湿漉漉的鬓毛,着实厌恶透了这糟心的结界!它低头扫了昏迷不醒的阿柳一眼,再度沉默地将头塞入两爪之中,都是这个拖油瓶惹的祸!若不是为了照看她,主银和小姐姐岂能留下它一人在外头?!且此处又湿又冷,真是一刻都不想多待……

    正埋头用爪子愤愤刨地,头顶忽被一道黑影笼罩。可算是醒了!睚眦牙一呲,正想扑上去吓她一吓以泄私愤,未料还来不及动作,后颈肉被人猛地一抓,整个被提了起来。它头朝地一边奋力挣扎,一边汪汪地破口大骂:混球!竟敢如此对待爷爷我!小心我变出真身来吓死你这该死的臭丫头!

    “谁是臭丫头?”脸颊挨了一掌,记忆中那冷漠里透着些许孤傲的嗓音响起,睚眦动作一滞,随即抬头,映入眼帘的可不就是判官那张棺材脸么,看谁都跟欠他三百两一样,睚眦在地府待了那么些年,从未见他笑过,是个活脱脱的丧门星呐!

    判官用他那细长的狐狸眼四下一扫,视线钉回睚眦脸上:“百里青铘呢?”

    睚眦虽被贬入地府,然神籍却还在司命星君手里捏着,因而原则上来讲,它与判官该是平级的,不过为毛此刻它被判官这么盯着,冷汗连连心虚阵阵呢?!

    “主银和小姐姐进去那珠玑阁中已有个把时辰了,不过人到现在还未出来。”

    “唔……”判官敛眸,沉吟片刻,道:“看来计划提前了。”说完便不理睚眦,黑袍一掀径直便往前走。

    所以爷爷我就这么被忽略了?!睚眦在后哎哎哎了数声,判官至才停了步子,折身,大步流星地走回来,睚眦见他面朝自己走来,却是脚步一拐绕过自己,走到阿柳身边站定。他抬手,指尖笼上一层玄青的灵光,睚眦见他手高举过头,直直便要往那少女头顶砸去,爆喝一声冲了过去:“做什么!?这丫头可是爷爷我罩的!”

    判官斜它一眼,五指不紧不慢地往里一收,随即阿柳的身体便化作一片剪裁成人型的薄纸。

    睚眦扑了个空,登时傻了眼:“这是你安插的纸傀儡?!!”

    判官再次斜了它一眼,弯腰将纸傀儡收入袖中,正转身离开,忽听睚眦在背后大声喊道:“那我小姐姐在池子里脱光光的样子你岂不是全看见了!!”这事儿绝壁得报告给主人,没商量!

    判官脚步一顿,折身,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至于你擅离职守一事,回去以后本官自会如实上报给天庭。”言罢,不去看睚眦骤然狰狞的表情,折身拧眉去看那笼罩在珠玑阁外一层赤红色的凶光,他屈指弹了一道灵力进去,未料却若石沉大海毫无声息。

    他蹙眉,不仅有结界,还有阵术叠加么?伸手从后背取出兵器,黑绸布一揭,判官笔银亮的笔尖寒光迫人,隔空划了一笔逆十字,足尖轻点一头跃入那珠玑阁中。

    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平凡无奇的大门。

    公报私仇啊……睚眦碎碎念般地跟在后头。然前脚刚到楼下,后脚便不见了判官踪影,他整个人犹如被夜色吞没一般,睚眦绕了珠玑阁两圈,愣是连半个人影都没寻到。

    “这都怎么了?!歧视小动物么!”

    狭长廊子里渐次传来一沓或轻或重的脚步声,兼有衣摆在地上摩挲所发出的窸窣响声。远处走来两道人影,被橘色的廊灯打出一块模糊的轮廓。

    白姬扶着百里踉跄从阴影中走出,她频频抬头去观察他的脸色,见他冷汗流个不断,眉一蹙,用力扯下一截袖子往他额角拭去,忧心问:“你感觉如何?要不要停下来稍作休息?”

    “无碍,这种程度我尚可坚持。”百里感觉周身冷一阵热一阵,又似千万把尖刀割在肉身寸寸挫骨,他抿了抿唇,眸中看不到分毫痛楚,只是回握住她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到面前呵暖,眉头微蹙:“阿浔,你冷么?”

    白姬摇了摇头,倒是百里,连呼出来的气息都透着一股寒气,然身上摸着却滚烫。她意识到越是在这阵中待得时间越长,百里所承受的反噬便越强大,若是一直找不到出路,那他岂不是要耗死在这里?!

    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捏拳,不行,她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百里一点点衰弱下去。

    白姬将百里扶至墙边坐下,探头张望一番,说道:“你且在这休息一下。我往前方探探路,兴许找到下一扇门后便有出去的法子了。”之前所打开的五扇大门里分别出现了地府,须弥额山,光明殿,她不仅看见了山神,还见到了阿荣与死去的玉妃。冥冥之中,似乎有人将他们来之前经历的种种切割成片段又重新拼凑在一起,而其用意为何,却始终悬而未明,兴许打开那第六扇门,会得到新的发现?

    她正待起身,靠坐于一旁的百里忽然动了动,一把攥住她手腕。

    “不行--”

    百里的胸膛急促起伏着,明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手上力气却大得惊人,白姬腕子被他攥得生疼,一抬眸便看见他眼缝里迸射出一道精光,他看着白姬,视线却越过她落在不远处的某点:“过忘川饮孟婆汤意味着新生,生时的众缘逼迫,此乃生苦。天人五衰,夙光的神陨代表的是老苦。坠露施计让你顶替她去死,此为死苦。而阿荣和玉妃,仇人相见分外眼睁,此乃怨憎会苦,玉妃对皇帝无望的爱是为求不得苦……这里的每一扇门都象征着轮回六道所承受的八种苦果!”他顿了顿,蹙眉敛眸,掐指算道:“如今八苦里还差病苦,爱别离苦以及五阴炽盛之苦。”

    至此,他才意识到有那么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悬在自己和阿浔的头顶,因为它埋得太深亦太早,以至于他自诩聪明却浑然不觉,直到危险迫临--而他却害得自己最爱的女人身陷险境。

    百里慢慢起身,廊子里的灯一排排骤然灭掉。白姬忽觉冷风灌来,想要抬眸追逐他的身影,却听到身后响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声,看见一只青色麒麟自远方奔来,如抽刀断水般劈开弥漫四周的黑暗,它腾空一跃,四蹄打开,遍体麟纹夺目生辉,化作一尾青光猛地撞入百里后背。

    “呃!”百里闷哼一声,半跪在地,只听到他全身骨节咯咯作响,似断骨再续般,黑暗中,白姬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得伸手去摸,边焦急地喊他的名字。

    “百里!百里!”

    手触碰到一截冰凉的指尖,却被他反手握住,百里的声音近在咫尺,如同低弦吟唱撩拨她的心帘:“我没事……”他借力而起,伸手将她搂入怀中。白姬一愣,随即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笼罩着一层不同寻常的气息,凛冽神秘,她蹙眉:“方才那只麒麟是--”

    “阿浔,”百里伸手抵住她的唇,打断她接下去的话,只自顾自地说:“一会无论发生何事,你都不可离开我的身边,听到了么?”

    语音甫落,远处便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一室骤亮,兰若娇媚婉转的嗓音在前头响起:“二位鹣鲽情深,患难与共的情谊着实令兰若感到动容,既然远来是客,那何妨进屋小坐片刻,饮一盏上好的雨前龙井,也好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她斜倚门廊而立,红衣披身,黑缎般的长发蜿蜒曳地,眸似桃花,眼波流转之间媚态横生。看着她,白姬蓦地油生一种极为强烈的危机感,下意识地往前一步,用身挡住她望向百里那炽热不经掩饰的目光。

    “瞧阿浔你这模样,莫不是吃了醋!担心我抢走你的情郎吧?”兰若掩唇轻笑,黑瞳映照出她如临大敌的脸,一丝红光稍纵即逝。

    白姬蹙眉,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背后,看见那凶光似熊熊烈焰般拔地而起,狰狞燃烧,令她不由得记起那把将琅嬛焚烧殆尽的烈火。她对兰若的忌惮,源于那掩埋在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恐惧,感觉她似曾相识,却恨不得从未见过。

    “不说话就是承认了?”而这厢,兰若自鸣得意地笑了起来:“也是,像我这般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貌美女子当前,试问天底下有几个男子不会动心呢?想来,这实乃人之常情,还请阿浔莫要见怪。”

    这女人……说话做派着实讨嫌。白姬挪了眼,压根看都不想看她。

    “扑哧--”

    自刚才起一直没有出声的百里嘴里忽然迸出一声嗤笑,他抬眸,眉梢微扬,大抵是白姬一晃眼看错了,竟觉得他那双琉璃色的眼珠赫然化作一片深翠绿。

    他扫了兰若一眼,慢条斯理地回答道:“动心?我对不男不女可毫无一点兴趣。”

    不男不女!?

    “真是讨厌!”兰若的笑容一怔,随即加深:“你连对淑女最起码的尊重都没有了么?不过——”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歪头笑道:“比起你现在的假仁假义,我私下里还是更怀念你从前嚣张跋扈视人命如草芥的模样。”

    白姬听不下去了:“你究竟是谁?”

    兰若把眉头一扬:“我是谁?”眼珠骨碌一转,视线落在百里面庞,红唇微张,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第57章 司南离

    语音甫落,她看着百里喜怒不辨的脸兀自嗔道:“瞧你这是什么表情,见了老朋友难道不应该开心么?哦,我忘记了!”她屈指敲了敲脑门,红唇微抿:“我忘记这个样子你不习惯,那我换一个吧?”

    一记清脆的响指落下,她脚边蓦地窜起几尺高的大火,火舌猎猎,顷刻间便将她整个人吞没。白姬只见兰若的身影在火光中不断拉长放大,最终定格为一副高大的男子剪影。他往前走了两步,室内极静,越发突出那火舌缠绕全身所发出的骇人声响,在那哔啵声里,一道轻锐中透着几分张狂的男声破空而至,夹杂着讥诮的笑音:“这样你总该想起我了吧?”来人漫步走来,背映火光,一头红发肆意张扬恍若火海的延生,艳丽刺目,几欲灼伤白姬的双眼。

    越往前一步,他半张脸上诡异骇人的刺青便越发清晰了点,狭长的桃花眸微启,如同弯月,向白姬递来一记轻挑狷狂的眼风来,随即笑开。

    “我们又见面了。”

    这个人!白姬后退一步,脑中警铃作响,同时,眼前划过一幕幕支离破碎的片段——无数次出现在她梦中与百里并肩而立的男人,和在地府中掐住她咽喉扬言要烧死她的男人,司南离!

    司南离侧头打量她,眼中笑意俨然:“很好,看来你对我的印象十分深刻,那我也用不着再自我介绍一遍了。”语落,他折身朝向百里,眼中映出他那长眉微敛,目似寒星的脸来。“怎么?”司南离抖了抖眉毛:“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还以为你见了我会很高兴呢,毕竟自孽海一别以来,你我亦有千年未见了吧?”他又将视线转向白姬,饶有兴趣地问:“我猜百里还未正式向你介绍过我吧?啧啧,他还是老样子,什么都要藏着掖着!”

    虽然这句是实话,白姬下意识地瞥了百里一眼,回神看见司南离挂在脸上偌大刺眼的笑容,蹙眉,但也轮不到你来置喙。

    “不必了,”她面无表情地回绝他:“我并无想要了解你的兴趣。”

    “啧——”司南离挑眉:“这还真是夫唱妇随呢,不过我这人一向有个坏毛病,你越是不要,我就越是想让你知道。”他抬手朝着百里面颊一指,道:“当年,我可是被他捅了好几个血窟窿而后又被一脚揣入孽海里去的呢!”他余光一瞥,落在白姬身上,眼眸微微眯起:“知道泡在孽海里三天三夜是个什么滋味么?融皮化骨,分崩离析,疼倒是其次,关键是折磨啊!而这个人——”他望着百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讥诮的笑:“只是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盯了我三日,然后将我的尸骨打捞送至十八层地狱重重押解,使我魂魄飘零于这四海八荒永世不得超生,怎么样?这骇人听闻的行径与那张清隽温雅的脸庞实在格格不入吧!小姑娘,以貌取人可是不对的哦,千万不要被这个男人所骗——”他顿了顿,笑容加深:“他可是归墟最大的邪神呐!”

    白姬愣住,目光不由自主地朝百里看去:邪神,原来他既非魔亦非人,而是神,邪神……视线里,百里还是那副疏淡从容的模样,长眸微敛,目光冷冽,一副无论司南离说什么都不为所动的平静模样。

    “阿浔,”他蓦地开口,打断她一瞬的怔楞。

    “到我身后来。”

    稀松平常的口吻,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可白姬内心的焦灼却不知怎的平息下来,眼里是他清隽怡人的侧脸,这个人就是百里啊……无论身份如何,是人是仙是魔还是神,他就是自己所熟知的百里啊——

    想到此,白姬混乱的心念犹如被一汪清泉所洗练,只剩下平静。她毫不犹豫地朝百里那里走去,岂知脚步方抬,脚边蓦地出现一排火圈将她的去路包围。

    司南离一声冷笑响起:“哟,这么着急作甚?难不成你是怕我会泄露一些她不能听的事情么?”他慢条斯理地转动着手指,控制着火势忽高忽低:“放心啦,我素来是个念旧情的人,尽管你这样对我,可我还是准备了一份丰厚的大礼给你哦,如何?是不是很感动,有些后悔让我死了?”

    “后悔?”百里手握青玉钩朝地一指,火圈顿消,白姬只觉手腕被一股劲力所拽,下一秒她整个人撞入百里的怀抱,并听到他笑中带冷的声音响起:“对你这种死有余辜之人,我只后悔当初没用青混沌火将你的魂魄一道焚烧干净,也省得如今在阿浔面前脏了手。”语落,只见他遍身的青光猛地涨了一涨,原本寸把长的青玉钩竟摇身一变几尺来长,钩尖若浸寒芒,直直朝向司南离。

    “这般着急作甚?”司南离并不慌张,两手一摊,笑道:“我送你的大礼还没看,就着急对老朋友兵刃相见了?还是你——”他眉梢一挑,意味深长道:“根本等不到那时候了?”

    很多年后,白姬方才知晓,司南离是布阵施咒的个中高手,当年白练便是遭他所伏困在地宫百年,而玉妃更是受他蛊惑炼心头血来祭噬魂咒。早在这场时逾千年的阴谋展开之际,她便注定在劫难逃。只是这时候,她还天真固执地认定一切会有出路,可是她和百里之间——早已无路可走。

    而这时,她只是踌躇满志地望着百里沉练的侧脸,尽管心下种种忧虑,却仍是相信他一定会胜,正如往常那般,从容应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一切。

    而司南离却将这份信任毫不留情地击碎摧毁。

    透过窗,珠玑阁外已是月沉星稀,黑漆漆的一片天,让人分不清到底是幻境还是现实。

    百里对于司南离的挑衅只是付诸一笑,然心中却微凛:诚然七杀锁魂阵压制了他近半数的力量,可真正令他所忌惮的却源自他对司南离的了解,此人诡计多端,设套害人向来是环环相扣,他既说了还有一份大礼,很显然七杀锁魂阵只是开胃小菜,而真正的杀机尚未显露锋芒。

    只是阿浔——

    他拢着白姬的臂弯骤然收紧,眼里映照出司南离那狷狂而略带嘲讽的笑容,无可奈何,眼中划过一片落寞的笑意: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亦会大意到将软肋暴露于人前,任人宰割,甚至无还手之地。现如今,他已是被人牢牢掐住死穴的猎物,唯有拼死一搏,方能护住阿浔平安。

    他弯腰将白姬放在地上,青玉钩向地一指画圆,青光激错,白姬蹲在里面,隔着半弧形的青色结界,还来不及同他讲上一句话,那片青影便从眼前划过,倏尔掠向司南离。

    百里动身了,速度快且凌厉,他几乎化作了一道势如破竹的青光,玉钩缠绕噼里啪啦劲闪的雷电,高举而起猛地一甩,雷光化作奔腾的野兽,在半空划过一道亮紫色的圆弧随即朝司南离逼去。

    司南离只是抬手一抹,便听铿然声响,硝烟弥漫间,金光一线化作一柄流线型的长刀,他手握刀柄横着一抵,火焰自两旁奔涌而来朝那雷兽撕咬过去,一斩轻落,青光自高空坠下,百里疾退数步,玉钩撑地发出尖锐刺耳的嘶鸣,雷火炎炎焦灼撕扯,只听砰一声肉体撞击墙面的闷响,白姬看见百里垂头半跪在地,脚边向上的地面被撕裂开一道长又狰狞的裂口,黑峻峻的隐晦幽深,正如她此刻倏然下沉的心。

    司南离甩了甩刀,如闲庭漫步般往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百里笑道:“认命吧,在这七杀锁魂阵中,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徒劳,啧,被自己的力量所反噬的滋味如何?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欣赏一番你背后的雷灼痕迹了,那皮肉焦糊发黑的景象,光是想想便叫人热血沸腾欲罢不能了!”

    白姬听得心惊胆战,目光径直朝百里看去,然他侧对自己站着,根本看不清究竟受了多么严重的伤,她咬了咬唇,只觉得整个心都被人紧紧攥住,憋闷地喘不过气来,身体不由得向前倾,就在整个人快要探出结界的那刻——百里忽然侧眸看她,那目光就似钉在她面庞上,冷冽坚毅,“不许出来!”

    白姬动作一滞,随即两手按在结界上冲他喊道:“百里,你怎么样?!”

    百里抿唇,朝她比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他以玉钩撑地,缓缓站了起来,而随之,白姬得以看到他背后那触目惊心的伤痕,被片片割裂的衣服边缘焦黑成碳,四周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皮肉灼烧的气味,一滴两滴,鲜血顺着他手腕缓缓落在地上,留下一滩骇人的血迹。

    她倒抽一气,看他逐步远去的背影,咚咚咚,只觉每一步都似踩在她心头,碾过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呼吸不得,又生疼不已。

    不要过去,过去就是送死啊——她喉咙嘶哑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现在你有两条路,”司南离含笑瞧他,声音恬淡:“一是死在这里,二是——”他故意拖长了音,意味深长地说道:“拿起白骨杖,重新回到我的身边。”言罢,他朝百里张开了臂膀,望着他俏皮地一眨眼,无声道:我的朋友。

第58章 芳魂陨灭

    百里只是冷然地回望他,丝毫不为所动道:“我发过誓,有生之年不会再碰它。”

    司南离长眉一挑,眉宇间浮起冷峭之色,他语调低沉,至冷至缓:“所以说,你选择第一条路?”

    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句冷漠而笃定的回答:“我命由我,从不由他人掌握。”

    白姬听二人对话听得云山雾罩心惊胆战,唯当出现白骨杖三个字时,她眉间一跳,隐隐觉得有几分熟悉,像是在哪里听过,或许在平时她能够很快回想起来,而现在,她思绪一片混乱,也完全没有那个心思去回忆。

    “这么说,你是准备死了?”司南离长叹一气,道:“哎,你我多年不见,本应坐下来喝茶叙旧,不过既然如此,那也没甚么好说的。”白姬没听出他语气失落,反而感觉他嘴角笑意加深了,仿若百里死或者不死都在他的预料之内,不得不说此人城府实在颇深,一颦一笑,甚至难以让人揣摩到分毫。

    “这么多年你断章取义的毛病非但不改,反而还长进了些。”百里却是把眉一挑,一双凤眸清浅洗练,如暴风雪将至的寒夜,冷静而危机四伏。他语气嘲讽:“你以为区区一个七杀锁魂阵就能困住我么,太天真了,你我之间最大的区别在于你想杀我,而最终被我所杀,技不如人无须狡辩。”他揉了揉额角,唇角一勾,终于流露出比司南离更为嚣张狂放的笑容:“想杀我,你以为你是谁?!”

    他曾是叱咤归墟逾千年的邪神,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而今即便铁衣解,金戈置,敛藏锋芒做这凡间籍籍无名的道士,但体内佞兽之血却不曾安静平息,生来便入这修罗之道,此乃命也。

    司南离不怀好意地咧唇,苍白的肌肤映衬着鲜红的唇色,越发显得他整个人阴冷诡异而又狡猾之极。“是或不是,咱们一试便知。”

    语落,他横握刀柄,刀身蓦地化作一簇雄厚火焰,径直向百里掠去。白姬的视线随着他的攻势倏然看向百里,只见他微微敛眸,不动如山,拿起青玉钩上前一抵,奔雷与火势冲撞在一起,只觉得两只眼都要被这刺眼灼目的亮光弄瞎,白姬伸手遮眼,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偌大的走廊便不见二人身影。是时,虚空中蓦地掠过两道法光,一青一红,逐风而去,声势之迅力度之猛,不断有碰撞声在头顶炸开,却始终不见任何一人的踪迹。忽地一声清啸响起,她抬头,看见一条火红色的长龙拔地而起气贯如虹,它仰头咆哮,不断喷出火球,一时间,整片夜空都几乎要被那熊熊烈焰给染成鲜红,那是白姬最不愿意看见的情景,四周陡地升温,大地变得灼烫不已,于她而言,这是最不堪忍受的梦魇。

    百里,你在哪儿?!

    大团大团的火莲从天而坠,落在她头顶的结界上发出嗞嗞刺耳的灼烧声。她瞪大双眼,然眼瞳里只映出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火海,本能地后退半步,却又倾身贴在了结界边缘,焦急地去搜寻追逐他的影子。他说过,修为越是高的人在这七杀锁魂阵中所承受的反噬力越大,这也就是为何,司南离可以自负冷静地纵观全局,因为他笃定,这场仗百里注定是会输的,他甚至会死……

    白姬想起方才对话间他脸上难掩的苍白之色,以及那面血肉模糊的背脊,他曾有多强大,如今便有多脆弱,而她却只能藏身于他的庇护之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

    “怕什么?”耳畔忽然响起一声低语,是他的声音!白姬抬眸,蓦地一道青光扶摇直上划破天际,如同荒芜中的一抹绿色生机在顷刻间攫取她所有的心神,感觉这力量凌驾于万物之上,强大而蛮横,却未施加给她任何的压迫感,相反,四周的灼热在逐步消磨褪去,而凉风送爽,令人通体舒泰,如沐春风。

    青光里流泻出百里的一抹剪影,高大颀长,衣袍猎猎作响。他敛眸打量面前的火龙,高举起手中的青玉勾,这一指,便是铅云密布,风起雷涌,鸟惊兽奔,数道惊雷从天而降,顺着他玉钩往前指的方向狂袭而去。火雷交错,法光不断碰撞闪烁爆裂开来,半空忽地响起一阵清啸,白姬心头一悸,莫不是那火龙再次发威?!目不转睛地盯着天空,却见一只青色麒麟破空而至,周身麟片沐浴在强光下,一晃而过,刺目耀眼,青麒麟一口咬住那火龙脖颈,只听砰声响,整条火龙被它吸收殆尽,腹中一团赤红搅动,随即平息。

    硝烟四散,是百里执钩而上,司南离横刀而抵,狼狈抽身。他眉间划过一丝讥诮:“你既祭出青麒麟,那便也知晓,一旦你法力耗尽,无力掌控它,它会反过头来将你吞噬殆尽。”

    百里冷冷将他一瞧,“废话真多。”瞬步上前,猛地一劈,忽地听到司南离咯咯一笑,随后发觉不对,见他手中蓦地出现一柄雪白长剑,剑光若流银,轻轻一扫,顷刻间横扫千军如卷席。青玉钩嗡嗡作响,钩身在虎口猛颤不已,司南离瞧着百里倏然沉下的脸色,意味深长地说道:“喜欢我送你的礼物么?放心,这只是开胃菜罢了。”语落,咔地一声脆响,青玉钩分崩离析,碎片散落在虚空之中,百里的脸隐没在那青影翩飞中看不清神色。司南离一袖拂去,飞身上前拽住他的衣襟,脸凑得极近,抬掌便往他头顶送。

    而百里只是下颔微抬,长眸半敛,感觉他掌风盘旋在头顶嗡鸣作响,忽地,眼帘里掠过一片黑影,判官的支援终于到了。他唇角微翘,这时却听司南离极轻的一声笑。

    那是剑的铮鸣之声,凛冽的剑气从后方包抄而来,百里的背后,横亘着数以万计雪白的剑气。

    司南离挑眉,余光一瞥,自己的后方,是偌大的一个逆十字,他收回眼,掌心即要落了下来。

    他大笑:“我死,你也逃不掉。”

    白姬认出那把就是白鹿少公从山神手上夺来的梵天神剑,知其有弑魔杀神之力,而如今竟有万把悬于百里身后,纵使他有千般解数,亦在劫难逃!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两只手抱头冲出了结界,四周灼炎未消,火舌炙烤着她飞扬在半空的发丝和翩飞的衣袂,平生都未像现在那样迫切地想要来到一个人身边,快一些,再快一些!她几乎能感觉到头顶那雪白的剑刃划破空气所带来的呼啸声,终于,眼中映出百里的背影,这么近又那么远……她奋力一扑,竭尽所能地将他整个人挡在胸前,一道两道三道四道,无数道剑气贯穿她的身体,甚至感觉不到疼,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格外模糊,白光泛滥,一时间她不知道自己所处何方,只觉得自己忽然轻若鸿毛,缓缓地朝半空飘起。

    司南离硬生生地吃了一记判官的逆十字重击,半跪在地,看着怔忪在原地的百里,嘴一歪,口中含糊漫出血沫来。

    “这份礼……你还满意么?”

    要想毁掉一个人,杀他是下下之策,而最好的办法便是从他最珍视的人或事物入手,逐步毁去,让他尝遍痛苦,手染鲜血,堕入仇恨的深渊,从此不能自拔。

    “阿浔……”百里将白姬的身体抱在怀中,她的手是那样冰凉,双目紧紧阖着,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不断有热流自她体内汨汨流出,整个人已被鲜血所浸透。百里头贴在她的脸侧,低声喊道:“阿浔?”素来冷静的声线忽而带上一丝颤抖,他垂眸,眼中映出她平静沉寂的脸庞,恍若犹在酣睡一般,可是身体却缓缓凉了下来。一种偌大的疼痛感自心脏某处扩散开来,百里看着自己环抱她的双手,手臂,缓缓覆上一层又一层青黑色的咒文,它们在极快地吞噬蚕食着自己,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双眼出神地望着白姬。

    他又再度失去她了么……?

    “这便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大礼,八苦的最后一环,爱别离苦,亲眼看着所爱之人离去的滋味感觉如何?”司南离大笑着向前,然脖颈处猛地勒紧,低头,拳头粗的玄铁链绕了足有三四圈,他冷冷抬眸,盯着判官那张阴沉似水的棺材脸,低斥道:“来得真不是时候!”好在目的已经达成,他颇为自满地打量着百里遍身的咒文,以及那双隐隐发暗的双眼,唇角纹路加深:人生世上,入轮回纠扰,诸苦纷至沓来,万般皆是苦,若想摆脱它,要么死,要么成魔脱离六道,那么,百里你的选择呢?如今我已替你铲平一切业障,你切不可让我失望而归。

    “闭上你的嘴。”判官敛眉,祭出阎罗印将他狠狠压在地上,见他不再出声,视线扫过百里,最后定格在白姬鲜血淋漓的脸上,眸色暗了暗,恰好对上百里递来的眼神。

    百里问:“她死了吗?”

    语落的同时,心口又是一揪,伸手擦去她脸上的血污,他只是淡淡地笑:“你来迟了,害阿浔受了这么重的伤,拿来还魂香,我既往不咎。”

    判官垂眸,眼中划过一丝遗憾:“没有用的,她魂魄已散。”

    百里闻言一怔,随即抬头望他,眼神冷得若三月暮雪,寒冰直坠,“你再说一遍?”

    谁也未看见那一瞬,司南离埋没在阴影里的诡笑。

第59章 镜湖之畔

    白姬又死了一回,和上一次不同,这次是她心甘情愿为百里去死的。

    人死以后,按理说是该回归地府,可她在原地等了许久,也不见鬼差来勾魂,莫不是这段时日死去的人太多,所以忙不过来了?

    如此倒好,她就站在原地,说不定能见着百里最后一面。

    长风拂过坂道,吹得两岸殷红的曼珠沙华窸窣摇摆,几株花蕊随风而逝,落在不远处静静流淌的忘川水上,白姬盯着那花儿打着旋儿,打着旋儿缓缓被河水吞没,感觉它在河水的面前是那样渺小,正如苦苦挣扎在凡间的每一个人,在川流不息的命运中加紧步伐,最终还是逃不开命定的捉弄。

    她活过,尽管又死了,然能与百里相识,与他一路走来,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也结交了不少志趣相投的朋友,或许旅途多有磨难,他们之间也不乏矛盾摩擦,可如今她走到生的边缘,死的面前,眼中划过的却是一幕幕温馨的场景,划过的是百里时而温情,时而狡黠,时而诡异莫测的笑容,想起那夜宫中他炽热绵长的吻,想起他在珠玑阁前对自己承诺的每一句话,在她干涸的眼眶里,泪水忽然就涌了出来,她一愣,立刻伸手去擦,然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怎么也止不住。

    哭有什么用?!

    一边胡乱地擦去脸上止不住的泪,白姬轻颤着吐出一口气,从出生到死,乃至母妃去世的那刻,她都没有哭过。她从小就明白,哭对她而言没有任何用处。坠露的泪水能博得父王和皇兄的瞩目和关怀,而她的泪水则低廉得一文不值,她不哭,是因为除了母妃会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之外,再没有别人了。

    她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视线不断地模糊,如今,她终于找到了那样一个人,真心实意地想与他共度一生,可还是逃脱不掉被命运所捉弄的结局。

    “你的命太苦了,连我看了都要忍不住鞠一把辛酸泪,可是这些到底都是由谁而造成的呢?”一道尖锐讥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切断她哀痛的思绪:“好不容易得到一次生的机会,却因为一个满口谎言的男人而再度失去。”

    白姬愣了一愣,本能地向后退去。

    这是司南离的声音,莫非百里和判官没有制服他?!

    “不必慌张,我是来帮你的。”他的声音陡地放低,变得轻柔,而极具蛊惑:“本来就是我和百里之间的私怨,凭什么要让你一个无辜者来受累呢?作为百里曾经的朋友,我不忍心看你像昔日的我一样为他所蒙骗,今日,我便来助你看清他的真面目。”

    白姬临河而立,长眉一拧,态度十分坚决。

    “不必了,你害了那么多人,被杀也是死有余辜的下场罢了。”她侧头往川流的河水看了一眼,打定主意,若是司南离步步紧逼,她便索性跳入这江河之中去,一了百了!

    “哦?”司南离语带笑意,话锋一转,直直戳入她心肺。

    “这句话本就是个悖论,即便我坏事做尽,死有应得,但也掩盖不了你被骗的事实啊!还是——”他刻意地顿了顿,像是在吊白姬的胃口,又像是在她忐忑的心上寸寸凌迟:“还是你预料会发生什么,所以你在害怕?”

    看见白姬脸色倏然一变,他再度笑了起来。

    “看来我猜得不错,你心里果然在害怕什么——”他越发张扬的声线就犹如一把钢刀在她心弦上刮呀刮,“俗话说得好,长痛不如短痛,我现在揭发,总比你泥足深陷后发现自己难以抽身要来得好,届时你一定会感激我的!”他语落,白姬只觉眼前场景渐次更迭,而后蓦地黑了下来。

    司南离的声音始终在耳畔挥之不去:“首先,让我们来到故事发源的开端,想来你应该对此处并不陌生。”他打开蒙在白姬面前的手,勾唇浅笑。

    “恭喜你,到家了。”

    行走于河岸边,鼻尖盈来青草香,不远处,映入眼帘的是一株株不知名的蓝花,花瓣有碗口大小,三两个幼童从身边嬉戏跑过,他们看不见白姬,白姬却能看见他们。放眼望去,青砖白墙的小屋分布得错落有致,几缕炊烟悠悠升起散入白云间没了踪影。在这个村庄里,无论男女老少,相貌都生得与寻常人有些许不同。白姬望着他们额角处晶莹剔透的小角,一言不发,乌黑的眸子中划过一束未知的情绪。

    这时,司南离那轻挑的嗓音再度响起:“这是蛟族的族人,看见他们你有没有感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白姬下意识地往身侧看去,空荡荡的,除了不远处有几个小孩淌水玩,腿上分布着一些浅浅的鳞片,在太阳的照耀下,水花四溅,亮晶晶的。

    她不由一愣,说不熟悉那是骗人的,从走入这座小村庄起的那一刻,她便觉得眼前所呈现的景致与记忆中母妃所说的一切全部重叠,唯一不同的是,她从母妃口中听到了回忆,而在这里回忆却变作了真实,真实到令她萌生一种莫名的恐惧。

    正愣着神,视野里蓦地走来一名少女,她身穿浅色上衣,藕荷色的长裙,衣角上系着一溜彩绳,脚步轻盈,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望着她遥遥走来,满脸的神采飞扬,白姬的唇角不由自主染上几分笑意,似被眼前的少女所感染,心情高涨了几分。

    忽然,身后有人喊她的名字。

    “阿浔!”

    白姬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而对方却与她擦肩而过,越步向前,同时,身后响起清脆悦耳的应答声:“叫我作甚?”心神剧震间,她回过头去,先前那少女已笑着走到近前,平直的眉,乌黑湿润的眼睛,宛若一汪清泉,她直直看向你的时候,你只觉整个世界都亮堂了起来,鼻子小巧挺直,鼻尖微翘,薄薄的一片唇抿出俏皮的弧度,粉嫩若花瓣。一番怔忪,少女已然越过她走到前面,白姬适才回神,心跳若擂鼓阵阵,久久不能平息,眼前这少女生得竟与她有八分相似。

    偏生,这时司南离的声音好巧不巧地响起:“奇怪,怎么你叫阿浔,她也叫阿浔,啧,仔细看,长得倒也有几分相似。”最后一句话如钟鼓鸣响在她耳畔,白姬只觉灵台轰地一声,霍地转过身。

    伴随着银铃般的笑语,那名叫做阿浔的少女与同伴渐行渐远,话语间依稀能听到水祭的字眼。

    司南离问:“还想继续看下去么?”

    白姬咬了咬唇,黑瞳中映出少女纤柔窈窕的背影,不知怎的就心头一空,无由来地惶恐起来。这名少女的出现来得太快打得她措手不及。

    “我说过,真相或许残忍,然对于沉溺其中的人而言,却是长痛不如短痛。”司南离蛊惑的声音犹如画外音在她心头不断地撩拨,明明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好心,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阴谋,然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怂恿着:看吧,看吧,都到临门一脚了,难道你不想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么?

    两种声音在不断博弈中,白姬沉默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

    似乎料定她一定会作此选择,司南离的声音浮现笑意:“好,恭喜你获得了直面真相的勇气。”

    画面一转,转眼身处稻荷花香之中,近处蓝花摇曳幽香扑鼻,透过枝蔓缝隙,白姬看见一群少女在浅岸踏水嬉戏,白嫩如藕节的小腿上溅着水花,隐显出一排浅浅的龙鳞来,颜色各异,众人中,唯有一人的鳞片泛着淡淡的莹白,如月光般柔和,白姬视线上移,看见一张熟悉到刺眼的笑容。

    她最顽皮,轻快灵活地在池塘边上踩水,溅了一腿的泥点子。人群中有人笑道:“阿浔,你这样若是让大祭司看去了,少不得又要被唠叨一番!”

    她停下步子,回身吐舌比了个怪腔,学着大祭司的声音颤巍巍道:“身为女子,坐要有坐相,站有要站相,说话不可大声,笑更不能露齿,行走要似杨柳扶风,轻柔婉转,如此方是名门淑女之道。”语落,她一跃而起,白皙小巧的双足重重踩在泥滩里,兀自捧腹,笑得不能自已。

    如此轻快肆意,如此飞扬洒脱,白姬远远望着,几分艳羡几分嫉妒,眼眶发涩,视线却不能移开半分。

    转眼,大伙都散了。她一个人坐在湖边,将精致刺绣的缎面鞋搁在岸田上,她将脚浸在水里慢悠悠地洗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这一幕白姬不知在哪见过,既感到熟悉,又隐隐升起一丝不安。

    果然,少女洗着洗着忽然猛地从水里站起,白姬隔着花丛看不分明,只觉她脸上同时划过震惊诧异羞怯的若干情绪,随后身子一晃整个往水田倒去。就在她快要跌倒在地的同时,前方有人影闪现,一只手环住她后腰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藕荷深处出现一高大颀长的背影,他低垂着眸,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怀中的少女,而不远处的白姬目睹这一切,只觉得心一寸寸地凉了下去。

    司南离轻笑:“哦呀,如今你脸上这副伤心欲绝的表情实在深得我心呐。”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因为郁闷发了些小牢骚,不过好感动,得到潜水妹子暖心的回复,感觉

第60章 情窦初开

    白姬不理他语气中的嘲讽,只是近乎呆滞地看着前方四目相对的两人,直至许久,一道凉风打河岸经过,花叶摇摆时骤然发出的响声拉回了她飘离的思绪。

    回过神,少女阿浔已经将百里推开,她故作镇定地打量站在面前的男子,只见他收回了手,两腿交叉,两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她,青衫轩昂,清隽倜傥。眉若刀裁斜飞入鬓,英气逼人,他正垂头打量自己,凤眸半垂,眼尾微勾,阳光下,眼瞳里好似琉璃,淡淡,轻若无物,又暗藏神秘。

    少女阿浔愣了一愣,随后眼露警惕,后退半步,手握在腰际,朝百里问道:“你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百里不作回答,先是悠悠扫了四周一圈,然后才漫不经心地道:“在下迷了路,还望姑娘告知我此处何地,如何出去?”

    话虽如此,然举止悠闲自若,倒像是来此处散心的旅人,丝毫看不出有半点迷路急躁的情绪。阿浔乍一打量,除了发现此人皮相生得过于俊美之外,竟探不到他任何底细,至于他如何能突破村外结界来到这里,她凝神片刻,蹙眉:“你是从哪儿来的?擅闯我族是何居心?”

    “居心?”百里挑了挑眉,看着眼前这个矮他不止一个头的少女说道:“姑娘此言差矣,初来贵地,满腹疑虑的应是在下才对。”

    阿浔这才注意到他的发梢正往下不断地滴水,连衣裳也是湿漉漉的,半干不干地贴在身上,她仔细一瞧,不得了,那青衫上好大一片暗色血迹!“你——”她刚要拿起别在腰际的号角来联系族人,岂料他动作更快,一个弹指,便从她手中夺了过来。

    “遇到身处困境的人非但不施予援手,反而还通风报信落井下石,姑娘,这样做可不对。”百里勾唇一笑,颇有几分邪气,小巧晶莹的号角被他往高处一抛,再度抓回掌心。

    阿浔眉头一拧,丝毫不屈服于恶势力,手向前一伸,道:“还回来!”

    百里不依:“我又不傻,还给你,你岂不是要通知族人来抓我了?”

    “是又如何?反正你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好人!”她急了,两颊绯红,头上两枚晶莹的小角顿时长了几寸,倔强而张扬。

    百里笑了,反问道:“就算我不怀好意,请问你们这里有什么值得我偷或者抢的重要宝物么?”语落,视线环顾四周,一脸高深莫测。

    阿浔被他呛得一哽,接不上话。

    白姬远远望着,眸中不由自主染上无奈的笑意,想她死后再次遇见百里时,也受到了这般待遇,看上去温温雅雅的一个人却偏生伶牙俐齿,舌灿莲花,随口一句话都能噎得人半天喘不过气来。

    百里看阿浔头上那对肉突突的小角很是有趣,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却被她灵活地一避,对上少女羞中带怒的眼神,他声音里也不由得染上几分戏谑的笑意。

    “敢问姑娘芳名——”

    她无情打断:“干你什么事?!”眼珠骨碌一转,折身向后跑,跑出去大概十几步,正准备大吼一声吸引族人的注意力,忽然听道他低声问道:“姑娘,可否赠在下一些伤药?”

    伤药?

    阿浔愣了愣,喊到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折身回望,他立在太阳底下,遍体鳞伤,有些地方已结成了血痂,在原本青色的衣衫上形成大片暗黑色污渍。而他神情平淡,眼露桀骜,如同伤重却仍不肯低下头颅的猛兽,虽败犹荣。她心蓦地一软,不由自主地妥协了。

    “好吧,但你保证你只能站在这里,哪也不许去。”

    他笑了,瞳仁里映出她乌黑善良的双眼:“我保证。”

    真相就如同结了疮疤的伤口,你明知道扒开来看或许会感染引发溃烂发脓,却还是会忍不住伸出手,一次又一次地,毫无顾忌地伤害自己。

    白姬目睹眼前这一幕,柔肠寸断,此刻,她心底忽地响起一个清晰的声音:世界上最残忍的事,莫过于故事已拉开帷幕,而你上演至中途,才惊觉自己原来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罢了。

    蛟族曾是水中大族,地位仅屈居于龙族,后因领地纷争,蛟族逐渐迁往江河,割据一方。蛟族人对水源格外慎重,故而栖息地大都选择在泉眼附近,保证有丰沛的活水资源供族人生活。长此以往,形成对水的天然崇拜,每逢春夏轮转之际,大祭司总会率领族人举行水之祭典。

    祭典前后要耗费三日,而准备更是早在一个月前便开始,好在族长的青壮年都被拉去砍伐祭典中所需的神辇,其余人则跟去看了热闹,居然无人发现百里这个外族人的闯入。

    此事,阿浔并未向上通报,尽管自小被灌输了很多关于外族人的威胁和偏见,然她从百里身上并未感觉到任何恶意。他三不五时地出现,有时带给她一些族里看不见的新奇玩意儿,有时则是满身的伤痕,阿浔每次为他上药,眉头总是揪了又揪。

    “你能不能不要老是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她顿了顿,于百里看不见处是一张紧张且担忧的面孔,却口是心非:“这样我伤药都要用完了。”

    说着,细长的指尖蘸了一点药膏往他手臂上抹,她仔细涂着,眼睛却不敢落在实处,便是偶尔扫到他皮开肉绽的地方,也是快速移开了眼,觉着触目惊心。

    伤得这样重,肯定很疼吧?

    她抬眸望百里,蹙眉问道:“是谁把你伤成这样?你都不还手吗?”这一次两次还行,三天两头都成家常便饭了,可怜她成了这厮的专用医师,每次下手都得做好心理准备。

    百里若无其事地扫了一眼伤口,这次伤得比较严重,整条手臂都不能抬起来。他随意将袖子撸了下来,瞥了眼跟前眉心揪成一团的阿浔,心里隐隐觉得好笑。

    傻姑娘,作甚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漫不经心道:“还了啊!”

    她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还什么了啊?”

    百里瞥她一眼,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些伤我的人,全被我杀掉了。”所以这伤并非受人欺凌而留下的,只是动手时难以避免罢了。

    “全杀了?”明知这个问题很愚蠢,她还是问了:“为什么要杀人?有什么矛盾好好商量不行么?”大祭司说,只有神智未开的野兽和杀人如麻的妖魔才会罔顾六界纲常肆意妄为,杀人泄愤……

    可是此刻,她望着百里安静的半张侧脸,鼻若峰峦,下颔线精炼优美,微风轻抚他鬓边一缕长发,露出白皙,形状姣好的耳廓,他耳垂生得圆润饱满,大祭司说过这样的人福泽圆满,是极好的命格。

    怎么看,都不像是坏人呐。

    她叹了口气,又听到他说:“我不杀他们,他们就得杀我,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不过如此罢了。”

    她一时无语,只是埋下头认命地替他上药,嘴里叨念道:“总之,下次再带伤来,我可不给你擦!”

    神仙长寿,于漫长而寂寥的生命不知要经逢几度春秋,一年又过,转眼又到了年关守岁之时。

    惯例是从除夕夜晚上守岁到天明,从这一点上,蛟族习俗倒与凡间无异。这一天,族中不分男女老少,大伙全部聚集在祭司的沥水殿中,年长的围坐着吃茶打牌,年轻的则在院子里嬉戏玩耍,到了子夜时,则捡着烟花炮竹上岸田空地上放着玩,与往年一样,并无不同。

    阿浔坐在廊子里一边喝茶,一边打着叶子牌,兴致有些恹恹,旁人叫她出牌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连输了几把,她将牌扔在桌上,喊了一声不玩了,起身朝外走去。

    月色照耀通往湖边的小径,如同铺上一层浅浅的银霜,身后传来族人的嬉戏笑语,到处张灯结彩,屋外贴着春联横幅,一片团团圆圆的热闹景象。

    她快步向前,遥遥走到湖边时,看见一道人影安静地竖立在那里,听到声响转过头,月光如水,是百里静静地立在田埂上,似乎并不意外她的突然出现,脸上只是流露出恬淡从容的笑来。

    倒是阿浔先开的口,她仔仔细细将他全身上下打量一遍,没发现有什么伤口,适才舒了口气,神情松弛下来。

    “你怎么来了?”

    百里不说话,只是静静看她。衬着喜气,她今天穿着一身儿水红色的衣裙,外面披着件同色系的小袄,乌黑如墨的长发分两股在头上盘了个小髻,用红绸绑着,跟门上贴的年画娃娃似的,漂亮精致又喜庆。

    月色衬得他的眼格外深沉,若湖光般幽蓝。

    见他望着自己不说话,阿浔有些尴尬,装作低头找东西,好不容易从随身的荷包里摸出几块点心,她递给百里:“吃饭了么,这个是我自己做的,味道还成,你尝尝?”

    百里接过,轻轻咬了一口。阿浔看着他,黑眼珠亮晶晶的,“好吃么?”

    他蹙了蹙眉头,实话实说道:“味道一般。”

    糖放得太多,太甜了。

    “你不喜欢吃甜的?”她掰开他掌心,指着其中一块道:“这块是咸的,我尝过,味道比甜得要好。”

    百里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地拨开外面的纸,那是一块指头大小的油酥,闻起来倒是挺香,他两指捻起放入嘴中,恩,勉强也算是入口即化。

    身边传来窸窣声响,转头,阿浔拈着裙摆坐在了岸田上。

    “今天是除夕啊——”她两手托腮搁在膝盖上,双眼望着寂静的湖面。满月倒影在水中,细粒小雪落在上面,月的影子破碎成了一片又一片。

    “恩。”百里低声应道。两人并肩坐在河堤上,听见砰的一声,好几束绚烂的烟火同时在天空中绽放。

    “你不回家么?”

    百里敛眸,目光里尽是岸边灯火莹莹,宁静祥和的村庄,又想起他所栖身的那片虚无之地,荒原四周游走着恶兽,幽魂和天界流放下来的堕落神明,那里——根本就不能算作为家吧。

    他平静道:“我没地方可去。”

    “那你的朋友呢?”

    “朋友?”他眼中浮现一丝恍然:“很少,一个吧。”自己也是走到湖边,才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的脸,回过神,人便已经在这了。

    “这个——”他张开紧握的掌心:“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