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骨生花全文阅读 第7分节

第61章 婚约突至

    阿浔睁大眼,连睫毛都不敢眨一下,好像他掌心里会迸出火花般,欣喜之余心中又有些惴惴不安,好端端的作甚要送她礼物呢?借着月光,她看到了一枚七彩的——石头。

    石头?!

    她先是一愣,随即抬头看他,似乎有点不敢置信:“你送这么一块石头给我作甚?”

    他慢悠悠地攥着石头把玩:“不然呢?你认为我该送你什么,更何况,常言道无功不受禄,我若真送什么贵重之物给你,恐怕你也是不敢收的吧。”

    她一愣,本想驳斥回去,然仔细一想,自己也没做什么能让他施以大礼的恩德,有点心虚,然为了面子还是硬着头皮道:“怎么没有功了?给你涂那么多伤药,还有——”她指着他兜里的点心义正言辞道:“方才我还给你吃了两块糕点!”

    没想到,看上去大大咧咧傻乎乎的,原来一笔一笔账算得可精了。

    百里眸子一敛,心下生出几分戏虐的心思。他整个人往后一倒,两手撑在地上,下颔微抬,目光悠闲而泰然,有些凉凉的,略带湿意的,像是盛夏的晚风,淡淡地掠过她的脸庞。

    “阿浔呐,你自己也说了,我连受伤了都要找你拿药,请问我还有什么能力送你礼物呢?我可是身无长物,一穷二白啊。”

    她嘟囔着:“这和穷无关,这是心意好么?哪有人除夕夜送石头的?”

    他听完后眯了眯眼:“那你想要什么?”

    她眼珠一亮,来了精神:“听说极海有一种极稀有的玉,色如紫金——”话说到一半,他微凉的指尖砰地在她额头弹了一记,随着她抱头痛呼的同时,伴随着他低低的笑声:“你想都别想,做梦呢。”

    有时,阿浔也认为自己沉浸在梦中,她认识百里这段时日,他们聊天说地几乎无话不谈,可她却连他的身份,来自何方都一概不知,更无从知晓。似乎在冥冥之中,这份萍水相逢的缘分因为相知相处而羁绊得更深,仙也好,人也罢,似乎总是贪婪而不满足于现状,自那时起,她便在心里不知不觉萌生了想要更深入了解百里的念头。

    年后过去许久,百里都没有出现过。阿浔时不时地会往田埂里走上两步,不过那时花都谢了,远远望去光秃秃的一片,不像是盛夏里,花开得又高又大,能将人的影子都给遮住。

    百里总是不来,她便会猜想:莫非是怕被族里的人发现?虽然他言谈举止中总是隐隐流露出几分对实力的吹嘘,不过她对此还是持保留意见——若真的法力无边,怎么每次出现的时候都遍体鳞伤了?

    思及此,阿浔心里总是又好气又好笑,又暗暗心疼。

    百里说他自小一个人独自在荒野长大,周围满是如狼似虎暴戾恣睢之辈,若是自己不强大,在这样弱肉强食饿虎饥鹰的处境下,就只有被人踩在地上任人宰割的命。他当时还那么小,身边也无亲人朋友的照拂,日子过得一定很艰苦,可是每次他跟自己提起时,唇角总是挂着笑,风轻云淡的好似在谈论别人的故事,眼神却是深沉的,里头藏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情绪。

    思及此,忽然觉得平日里祭司对她的那些严格要求都算不得什么了,毕竟年幼的她不会独自一人在雪地里与狼搏斗,也不会冒着生命危险躲在老虎出没的洞穴中取暖,百里告诉她的一切,都像是揭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幕布,她透过他淡漠的口吻,平静的双眼去看自己所不熟知的外界,有些胆怯,亦压抑不住心头突突直跳——她也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午后的沥水殿沐浴在一片金光中,自初建以来已有不少年头,阳光晒在红漆斑驳的廊柱上,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木头的腐朽气息。

    蛟族祭司面朝神龛而坐,身前放有一火盆,他从袖中拿出一片龟甲,将其置于火上烘烤使其破裂,只听哔啵声响,原本平滑的龟甲上出现一道道裂痕。祭司用钳子将甲片钳起,放在掌心,他的双眼早已全盲,只能用手细细摩挲龟甲的纹路,从而获得卜辞。

    这时,殿外有人低声唤道。

    “祭司大人,龙族的人已到,正在殿外等候。”

    祭司的手指头按在甲片的裂缝处,忽然一顿,半晌后,才抬起头,一双浑浊空茫的眼摸索着看向门边。

    “请他们进来。”

    “阿浔,阿浔——”

    门外有人高声地喊,打破了她的回忆。阿浔跑过去打开门,看见平日要好的云芝站在外面兴奋道:“祭司让你现在就去沥水殿!”

    现在?

    她有些怔然,却并不急着赶过去,跑到井边蘸水抹了抹略显凌乱的发丝,又换了身儿整齐的衣衫,这才推门出去。

    外面有些异样,所有人都跑了出来,外面往村里去的大路被堵得水泻不堪,人头攒动之际,阿浔隐隐看见一众白衣官袍整齐划一地朝沥水殿方向而去,云芝小声道:“是龙王的随从们……好生的气派啊!”

    龙王的随从?来作甚?阿浔心中疑虑丛生,然云芝却推搡了她一把道:“你还不快走,别让大祭司久等了!”她只得将疑窦按捺住,急匆匆地离开。

    气喘吁吁地跑至沥水殿,她弓着身子,手握膝盖,正在平复呼吸中忽然听到背后响起一声讥笑。

    回过头,看见同族的阿露两手抱臂站在几步开外,凤眸挑起斜睨着她,娇艳明媚的脸上满是嘲讽。阿浔倒是平静,这个阿露向来与自己不对付,被鄙视的她没当一回事,随手打招呼道:“阿露,你也在?”再一瞧,发现她今日妆扮与平时大为不同,素袖云挂帔,明艳的脸配上一袭素净的衣裙,衬得整个人高挑匀亭,清雅丰美。

    去见大祭司而已,用不着如此隆重吧?阿浔有些不明就里,正想问她,她却侧过头,一副不想多言的样子,昂首阔步地走入殿中,阿浔思忖片刻,亦跟了进去。

    沥水殿中收藏着许多千金难买的孤品绝品,有拳头个大的南海珍珠,两人合抱粗的东海珊瑚,还有许许多多阿浔见也没见过的稀奇宝贝,她犹记得儿时挨了祭司几顿打,原因就是因为偷偷潜入这里看宝贝被发现还不小心摔了一个青瓷花瓶。

    而今这些宝贝依旧琳琅满目地陈列在多宝阁上,上面却落了灰,闪烁着寂寥的光辉。这些年,祭司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头上的白发却越来越多。再度走过这里,阿浔的心里沉淀着哀伤,而一旁的阿露眼中则暗藏窃喜。

    大祭司端坐于主殿,问了她俩一些话,无非是日常琐事,例如平日里都干些什么,兴趣爱好如何之类。阿浔感觉身旁阿露的情绪高涨,分明连一页书都懒得看的人偏说自己饱读诗书,至于稍微拿手的法术更是吹得天生有地上无,完全不怕被人揭穿。

    大祭司背靠一张山水屏风,中高两旁稍低,薄透的白纱质地后隐约出现两道人影。透光屏风,阿浔感到一双眼正无声地瞧着自己,目光中透着审视,一寸寸划过她的面颊,虽然并无恶意,然还是令她感到了一丝不自在。

    隐隐有种感觉,好似她为砧板肉,别人为刀俎。

    “平时喜欢做什么?”

    她低头思忖片刻,不咸不淡地说道:“在田里玩”话音未落,阿露一记眼风递了过来,鄙夷中又透着点洋洋得意。

    阿浔却不为所动,丝毫没有改口的念头,无视屏风后那人的直视,她低垂着头,感觉一室阳光都落在了肩上,这令她不由自主地想起初见百里时,那日的阳光也是这样好,洋洋洒洒地罩在他的青衣上。

    心不在焉地回答完问题,祭司沉吟片刻,让她们先行离开。阿浔临走时,不经意地回眸,看见一双幽邃见深的翠色眸子。

    屏风后坐着两个人。一个身着墨绿色的圆领官袍,头戴乌帽,瘦削的容长脸,下巴长着小八撇胡,正一脸谦恭地望着身畔的白衣少年:“公子,您意下如何?”

    白衣少年侧了侧眸,狭长的眼帘中映出宝石般的翠绿色,与他那白皙无暇的肌肤尤为相称,他悠悠启唇,低醇的声音自胸腔发出:“龟丞相以为呢?这两位女子间谁更适合成为龙宫的太子妃?”

    “这个么,老臣私以为那名叫做阿露的女子更适合一些,谈吐得体,知书达理,容貌生得也好,相比之下,那位阿浔姑娘则——”顾及到祭司还在一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然言下之意却很明显,他对阿浔并不满意,堂堂龙宫太子妃怎能随意在田埂上乱跑,若是叫人知道底细,未免不够体面。

    话虽如此,他捋了捋胡须,还是得听听太子的打算。

    “不过,这些只是老臣一己之见罢了,”他小心地奉承道:“关键还是看您属意何人。”

    敖恒但笑不语,只是低头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微涩的茶水在舌尖弥漫开来。听说蛟族领地里七七四十九处泉眼已有多处干涸,他眉头蹙了蹙,剩下的似乎也不新鲜了。

    大祭司虽眼盲,然心若明镜,他不卑不亢道:“粗茶简陋,还望大皇子莫要嫌弃。”

    “无妨。”敖恒搁下茶杯,放眼环顾这陈旧的大殿,早在他没出生时,蛟一族是如何鼎盛,乃至可以与海中龙族分庭抗礼,可惜时逾百年,水蛟一族栖息的泉眼处逐渐干涸,而大海却依旧平静深沉,沉渐刚克。

    他想着想着,眼前忽地划过一双黑曜石般明亮的双眼,灼灼燃烧着,里头藏有桀骜和不驯,他唇角蓦地染上笑意,突然萌生了一种征服感——多么野性而旺盛的生命力啊!

    “我决定了。”

    他笑得风轻云淡,清风霁月,宛若翩翩佳公子,眼底却流泻出志在必得的光。

    “我要那个阿浔。”

第62章 承君一诺

    白姬听到这里,宛若身临其中,不由自主地为阿浔接下去的命运捏了把汗,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问道:“然后呢?”

    “然后?”

    司南离几乎要笑了。

    “恕我直言,难道你不希望她出事么?”他深谙人性,知道人在困境,身陷囹圄中格外容易迁怒,哪怕身边出现一些微妙,甚至无关紧要的变化,处于逆境中的人都会将它认作为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们会破口大骂,自暴自弃,让仇恨,嫉妒,冲突填满内心的角角落落,也给予他在黑暗之中的有机可趁。

    这种时候,不但不幸灾乐祸,反而还报以关心,白姬的举措在他看来,无非是碍于良知仁义下的虚伪罢了。

    然白姬只是怔楞片刻,淡淡道:“如果没有她,那么后来也不会有我。”

    诚然,若阿浔还在的话,她和百里之间又哪里会有白姬什么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她都该盼望阿浔永远消失才好。可,若这世上没有了阿浔,她和百里之间也就失去了那唯一相逢的契机,是以白姬怀着矛盾交织的复杂心情,看向面前与自己面貌相仿的少女。

    “继续吧,我想看看后来如何了?”

    司南离没有再次反驳,只是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画面一转,炎热的夏季到了。

    阿浔坐在田埂上心不在焉地转动着手指,一颗颗细小的水珠自水田中嘟嘟冒起,于阳光折射下散发着清澈的光辉,水珠凝结成一条食指粗细的小龙,半透明的龙爪龙须,活灵活现,小龙甩尾往半空一扭一扭地飞去,她托腮望着,视线放空,神情若有所思。

    忽然,一只夜隼掠空而来,猛地将小龙一劈为二,水珠四溅迸在她脸上,阿浔霍地抬眸,目光清冷,看见阿露两手叉腰立在岸边,盛气凌人地看着自己,夜隼在她的指挥下快速划过水田,只听刷刷几声脆响稻叶齐根而断,阿浔立在水道中央,感觉一声尖啸的冷意自耳畔拂过,她侧身一避,不动声色地打开五指,将那犹在半空飞散的水珠瞬时凝聚在一起,手腕轻轻一翻,空中蓦地出现一只巨大的老鹰,双翅打开几欲遮天,它迅疾如闪电,倏然追上那夜隼,鹰喙猛地擒住它脖颈,只听一声哀鸣,夜隼在老鹰嘴下分崩离析,同时,阿露面色白了白,后退一步,恶狠狠地瞪了阿浔一眼,然后匆匆离开。

    “她这是作甚?吃火炮了?!”云芝不明就里地问道。

    “嘁,无非就是龙王的随从选中了阿浔,没选她,不甘心来找麻烦咯!”

    前次说到龙王派了侍从,原是为龙太子选妃而来,最终定了阿浔而阿露却落选了。族人在私底下议论,阿浔得选是众望所归,谁让阿露平素争强好胜,骄矜自傲,惯会逢高踩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若真让她当选龙宫太子妃,往后能不能提携蛟族还是悬而未决的事儿呢!相比之下,阿浔虽然平素野了一点,按照祭司的话讲,没半点闺秀该有的模样,但是心善,人也实在,再者她父亲是上任族长,比起阿露,更得老一辈的看重。

    众人打趣着阿浔:“以后你当了龙宫太子妃,天天绫罗不重色,日日珍馐杯盏高,可千万别忘了我们这群吃糠咽菜的穷苦亲戚,大家伙可就指望跟着你发达了哈!”

    又听说这龙宫太子敖恒相貌生得极好,俊美无匹风流倜傥,有人幸而窥见他半张侧脸,每每回想总是脸红不说话,旁人连连追问下,才嗫嚅地回一句:“生得可俊呢!”

    大家一阵艳羡,又纷纷打量起阿浔的脸,她生得一张小巧精致的瓜子脸,皮肤白皙通透,阳光照在两颊晕出粉嫩的红,肌肤上有层细细的绒毛,少女饱满无暇的脸颊宛若一只熟透了的新鲜诱人的桃子。两道远山眉下是一双乌溜溜的杏核眼,像两股清泉,轻轻流淌入人心,若说阿浔哪里生得特别美,还真说不出来。但她就是淡淡的,轻轻润润的,谈笑间有着旁人所不可及的勃勃生命力,让人忍不住想去亲近她,喜欢她,大抵这就是她所独有的魅力吧。

    而此刻,白姬正立在阿浔背后,众人那种艳羡探究的目光仿佛也随之投射在她的身上,她微侧头,目光里映照出少女平静的侧脸,她低垂着头,乌黑的睫毛轻轻盖住眼帘,掩去一闪而逝的绝望。

    她是不情愿的。

    白姬不经意间蹙了蹙眉,伸手抚上左边心房,那里有些沉闷有些刺痛,好像被一团杂乱的思绪一股脑堵住般,快要喘不上气了。

    “你猜百里还会来么?”司南离的声音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他似乎很是享受猎物在临死前的挣扎,那种奋力拼搏过后仍旧难逃厄运的颓唐感,享用起来真是格外美味。

    “会。”

    白姬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好似那个在忘川河畔痛哭失声的人不是她一样,她双眼直视前方,黑眸中不带任何情绪,只是斩钉截铁地说道:“百里肯定会去。”

    不为什么,她就是这样笃定。

    语落的一瞬,天色蓦地降下。

    偌大一片黑夜,繁星点点,星罗密布。漫天星辰全部映照在一枚小小彩色的原石中,阿浔躺在床中,手里高举百里送她的石头,透过石头,她所见的景象有一瞬间的扭曲,然而却多了一份平日不曾发觉的绮丽和奇妙,相比之下,从前她所见的一切都那么贫乏无味。

    窗牑半遮,烛光摇曳,微弱昏黄的光落在一排盖着刺绣红布的金丝楠木箱子,古朴厚重,沉甸甸地压在角落,盖下一层灰扑扑的阴霾。

    她翻过身,忽然感觉头顶一暗,像是月光忽然凉了下来,抬眸,枕头边上落下一片斜长的影子。

    砰砰,砰砰——

    她听到自己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有些惶恐,然更多的则是欣喜。

    缓缓地转过头,逆着月光,是一面高大的影子正对着她,他背后映照出一片繁星璀璨的天河,静谧神秘,正如此刻他注视自己的双眸,那里同样藏着滚动流淌的光辉,若星河点点,耀目生辉。

    “你,怎么来了?”

    她起身拢了拢被子,有些不知所措,视线飘移,却又忍不住将他浑身上下打量一遍,没见到伤,这才安心下来。而百里只是盯着她不做声,气氛有些尴尬,阿浔想寻点话说,可张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问他这个把月消失是去做了什么,又发现自己全无立场,问了他也未必会答。

    一时寂静,谁也没有开口讲话。

    忽然,百里的视线一转,落在角落那一排楠木箱子上,略微暗了一暗,随后再度看向阿浔,嘴里却问道:“你想出去玩么?”

    阿浔原以为他会问箱子的事,正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岂料他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她一下愣住,“什么?”

    夜色下,百里的眉眼匀净平和,凤眸垂下注视着她,唇角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我带你出去玩好么?”语落,他向阿浔伸出手,夜风自他身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他袍袖猎猎作响,阿浔愣住,感觉脸颊微痒,微热,是他犹自带着湿意的发梢吹拂在了脸上。

    这一刻,她望见自己怔忪的脸出现在他夜一般深沉的眼眸中,那双眼里只有自己,像是无法言喻的蛊惑,她缓缓朝百里伸出了手。

    与他指尖相触的那一刹,百里嘴角的笑意加深,他紧紧攥住她的手,阿浔只觉风声在耳畔呼啸,随即被他拥入怀中,视野陡然发生了变化,星空被一下放大,随后那些稻荷水田皆被远远抛下,从一小片化作一个小点。

    她从未到达这样的高度,心下紧张,两只手紧紧攥住百里的衣襟道:“我们去哪儿?”

    夜半寂静,她情急之下发出的声音特别响,百里目光淡淡掠过不远处祭司所住的老宅,蹙了蹙眉,将她往怀中按了按,轻轻捂住了她聒噪的小嘴。

    “唔——”

    阿浔睁大眼睛,却听到他附在自己耳畔低声道:“嘘,不要说话,若是让人发现了可就玩不成了?”热气携着男人若有似无的体香齐齐环绕阿浔,她怔了一怔,却是垂头颔首,感觉耳根有些发热。

    群云逐月,清风徐荡。

    很快,阿浔便被远处的点点流萤所吸引,从上往下看,那些光便像是一条流淌滚动的星河,散发着温暖的明黄色的光,光芒照在百里青衣上留下泠泠的光辉。

    隐隐,还能听到有小贩的叫卖声,“这是别处的城镇?”她惊讶地抬眉,远望那片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之势,一时无语,扯了扯百里的袖子道:“难道他们都不歇息的么?”

    耳畔传来他的轻笑:“东海之畔的妖市一开,即是通宵达旦直至天明才尽兴而归。”

    有这么好的地方?

    她又问道:“此处是哪儿?”

    百里笑凝着阿浔,此时他的清冷眉目好似融了一层淡淡明净的月光,轻柔,小心翼翼,以至于跟在阿浔身后的白姬竟有一瞬间的怔楞,好似他正望着自己。

    “翡翠州。”

    你听说过东海之畔的翡翠州么?

    在那,每晚都会有妖市,从入夜开到凌晨,十分热闹。

    你可喜欢?

    啊,白姬默默垂下眼眸,感觉眼眶微涩,原来他从未遗忘过誓言,只是——

    她无法再想下去。

第63章 邪神再临

    夜色凄迷,风寒露重。

    司南离羁押于四方见尺的玄黑阎罗印下,仅仅露出一个脑袋,一双紧闭的双眼蓦地睁开,眉角微抬,狭长半垂的狐眼中流泻出一丝邪气的笑意。

    霍地,一只银线勾勒麒麟面的黑靴踩在他头上,重重一碾,判官冷肃而毫无起伏的声线响起:“笑什么?”

    司南离仰头看他,苍白的额角印着半张脚印,他神态自若地打趣道:“地狱大典中应有明文记载,不许对未经定罪者动用私罚,判官大人您下手可得轻些,若是回头落下什么证据未免不好。”

    这个人,判官冷眸看他,阎罗印加身,宛若千钧压顶,每时每刻皆得承受寒冰火焚之苦,原是万般痛苦之事,而他却端得一副泰然处之悠闲自得的架势——不好对付。

    思及此,越发厌恶此人,左脚拿下,换上了右脚。

    司南离头一歪,脸贴着粗粝的地面,面对判官毫不留情的蹂/躏,眼中的恨意稍纵即逝,红唇轻咧,怀着一丝怨毒低声道:“看来判官大人是准备罔顾刑罚了?”

    判官睨他一眼,居高临下道:“刑法?在地狱,本官就是法,即便本官看你不顺眼随手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又如何,谁敢提出一句异词?”

    谁人不知,在现今地府,阎王之于整个阴间不过是个傀儡,而真正主宰生杀大权的便是眼前这目下无尘,高冷桀骜的判官大人。不过这话从他口中而出,未免显得此人太过张狂,言行之间竟丝毫未将阎罗殿的那位放在眼中,若是放在凡间,那真是名副其实的奸相佞臣,功高盖主——偏生他还没半点忌讳,若无其事地坐实了这一名头。

    司南离先是一愣,随即竟放声大笑:“十八层地狱?好!最近有些皮痒,正想去泡泡那传说中的赤炼火海,不知威力是否如传言那般辛辣老练?”话锋一转,狐狸眼眯得极浅一条缝:“如此,判官大人您可要快些走出此阵了。”

    判官冷然道:“赤炼火海?你想得美。”

    司南离端的是无所谓,下颔略抬:“无妨,您若能出得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语落,眼风倏然落到了不远处的一角人影上。

    百里半跪在地,怀中搂着白姬,面无表情,低垂的眉眼下拉出一丝冷寂的光,素清外袍在方才斗法中被撕成一条条恹恹挂在臂膀之上,浑身上下除了脸,其余露在外面的肌肤上遍布咒文,整个人犹似罩在一片阴霾中。判官瞥了他一眼,想来问他无用,遂转头看司南离唇角若有似无的劣笑,眉一拧,一针见血道:“你打定主意,我们出不去。”

    “啊哟——”司南离有些惬意地打了个呵欠,“我设阵你破阵,各凭本事,不过如此。”言下之意,你出不去,可不是我不让你出去,而是你本事不够,力所不及。

    判官一张冰山脸欲雪,雷电交加,冷着脸对阎罗印施法,只听嘭地一声,四方玄印扩大一倍之多,这下,司南离的整张脸皆被压在底下,然尽管如此,他还是发出几声含糊的嗤笑声,叫人着实厌恶。

    判官蹙眉,方才进来时便发现此处古怪,通常破阵前须找到阵眼,而此阵里却纠集着两股力量,这两股力量纵横交错,且相互制衡排斥,一虚一实,虚实不分,行错有差既无转圜余地,判官对阵法只是粗略了解,并不精通,思及此,不由瞪了百里一眼,心道:事已至此,颓唐沮丧又有何用,倒不如先想想怎么出去,也好再做补救。更何况——他长眉一敛,眼风掠过白姬略渐苍白的脸庞,尽管血流无数,然为剑气所创,身上并没留下半点伤痕。

    她死得蹊跷。

    梵天乃太阿上神当年拾昆仑玄铁亲手锻造,后辗转流经山神夙光手中,是一柄杀魔救人的神剑。即便为司南离魔气所惑,亦不该伤得了继承了山神一半神力的白姬。而眼下,她之所以躺在这里,气息全无,很有可能是有人施法禁锢了她的魂魄,使她不得脱身。

    判官沉思的这片刻,却发现一片青影从身边掠过,再抬眸,白姬两手合握躺在地上似睡着了一般,而百里却不见了,他顿了顿,折身回望,疏冷的眸子里头一次划过震惊之色,看见阎罗印被一下掀起径直飞了过来,他偏头一避,随即施法,大袖一甩又将变得手掌大小的四方玄印收了回去。

    再回眸,百里已单手揪起司南离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拽了起来。横眉敛目,薄唇深陷,肃杀凌虐之气环绕其周身,发随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判官凝神一望,发现他整个人有些不对劲,想要阻止,心里又觉得司南离活该,于是便两手抱臂在旁看着。

    这时,听到他冷漠而无一丝起伏的嗓音缓缓响起。

    “阵眼一共有二,一虚一实,我猜的对吗?”

    司南离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嘴动了动,似乎是在挑衅他——你猜啊,就算猜对了,我也不可能给你正确答复。

    百里也不生气,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以我对你的了解,即便是找到了真正的阵眼,你也不可能让我们如愿的。”语落,他看见司南离的眉头微微一抖,眼中掩饰不去的轻狂自负。

    “看来,我猜对了。”百里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死寂般的平静,只是一字一句地分析道:“仅凭你一人之力是不足以开启七杀锁魂阵的,因而你一定会借助逆天之力。如此,你之所以将陷阱设置在锦都的目的一目了然。”语顿,霍地抬眸看他,斩钉截铁道:“你擅自动用了龙脉,对么?”

    “因为你知道就算我们找到了龙脉之力,亦不可能将其拔除,因为一旦动了龙脉,将涉及到数万人的性命,使得西羌朝野颠覆,扰乱天命,所以你料定我们不敢,也绝不会那么做?”

    说到这里,百里顿了顿,声音忽然放得极冷极沉,他声色俱厉道:“本来,你的计划应该完美无缺,不过你千算万算不该将算计算到阿浔的头上,你以为我是为谁才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她!而现在她不在了,数万人的性命在我眼中又算得什么?!司南离——”他蓦地咧唇,这一笑里仿若回溯千年,他还是归墟荒原上叱咤风云的邪神,头颅堆叠成就他的王座:“你运气不错,死时有这么多人为你陪葬!”

    语落,他两指并拢蓦地探入司南离颈间,只听喀拉一声脆响,他于无声静谧中冷笑:“我说过,我能杀得了你一次,就让杀得了你第二次。”

    至于天下,倾覆又与吾何干?!

    “哈哈哈!百里啊百里,没想到时隔千年还能再度看到你这样的表情,我真是不虚此行!不过——”司南离的身体逐渐分崩离析,眼掠过白姬浮现厌恶和怨怪的光芒来:“可惜你的完美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而不再完整,所以我只能另觅人选来替代你了!”判官眼见他要逃,连忙拦手扔出阎罗印去追,四方玄印在半空转了一圈,对他毫无实体的形态无从下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飘远。

    躯壳崩落后的碎片乱飞,他化作一抹黑烟,笑声狰狞刺耳。

    “而你,将永生永世逃不脱八苦轮回之难在你身上的束缚,它会一步步蚕食你的血肉精魂,直至将你啃食为一具白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生命的尽头!”

    天地动荡,山河倾覆。随着司南离的消失,他所建立的幻境如墙皮剥落片片坍塌。百里一把抱起白姬,头贴在她微凉的面颊上。

    一念生则万恶起,阿浔,你不在,我究竟该如何是好?

    思及此,心中剧痛难耐,他按住胸口,歪身倒了下去。等在外面的睚眦闯入结界时正好看见这幕情景,情急之下大喊道:“主银,你怎么了!?”再一看,白姬浑身是血地躺在百里怀中。

    后面的判官一把捞起他的身体,扫了一眼“接着——”随手扔在了睚眦的背上。睚眦摸不清楚状况又急又慌,见他腾云离开,紧追几步问道:“去哪儿?!”

    判官头也不回道:“回地府。”

    白姬立在雨中,水洼中她的倒影涟漪阵阵,碎成片片,看不分明。她向前一步,视线下落,看见树荫下藏着个娇小的背影,一袭冷风掠过,背影的主人瑟缩着往里钻了钻,又不甘心地把头伸出去张望,雨水打湿了她半边肩膀,她却犹自不觉。白姬愣了愣,伸手,下意识地想要替她遮雨,奈何瓢泼雨水穿透手背径直落在了地上,不禁蹙眉,抬眸,头顶铅云堆叠,雷电交加。

    阿浔亦抬头望了望天色,已经酉时了,距离她与百里约定离开的时辰早已过去大半,而他却迟迟不见人影,莫不是来的路上发生什么事,绊得他无法脱身,对,一定是这样,他绝不是那种违信背约之人,定是突有急事害得他不能准时赶到此处!

    远处传来嘈杂的人声,雨天夜黑得格外快,漆黑幽邃的森林外忽地有火光晃过,是人举着点燃的火把正在靠近。听到动静的她霍地起身,四处寻找藏身之处。

    “决不能让他们发现我躲在这里!”她四下一望,视线定格在那高耸入云的杉树上,伸手抓牢树干纵身一跃,整个人轻盈地落在树上,找到一处丰茂的树冠处借以藏匿身形。

第64章 剥鳞之罪

    很快族人便搜索到了此处,好在大雨将她曾经留下的脚印冲刷得不留痕迹,众人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走!这里没人!”正欲转身,忽然有人眼尖发现泥里埋着一根系带,虽然被雨水浇得看不清颜色,还是能辨别得出来这是从阿浔衣服上掉下的。

    “她没走远,肯定还在附近,四处找找!”

    阿浔一慌,往树后藏,熟料说话那人听到动静,这一抬头,便看见她藏在树冠中的半爿衣角,手一伸道:“她在树上!”这一指,在所有人的目光里她根本无所遁形。

    到底是小辈,大家耐心劝导道:“阿浔别任性,老老实实跟我们回去吧!”

    阿浔梗着脖子,雨水打得嘴唇发白,却还是固执地摇头:“我不回去。”

    众人面面相觑,皆苦笑,没想到她竟执意若此,只得无奈下最后通牒:“你若不肯自己下来,那我们只能强制你下来了!”

    阿浔不讲话,咬唇,撸起袖子开始结印。她平素并未在法术上显示出什么特殊的天分,然而一连串快而凌厉的动作下来,族人们惊了,阿浔掐了一个离水咒,用水幕将整棵树包围起来,这层水幕看似薄而透明,仿佛一碰就破,实则无坚不摧,而此刻正值雨天,借用自然之力的离水咒防御力更高。

    如此情势之下,看来只有硬来了,众人收了劝服的心思,准备逐个攻破她的水幕。

    阿浔将众人动作尽收眼底,心中焦灼,筑起水幕不过是权宜之计,要想突围出去,只有——可不到万不得已,她不愿意与族人兵刃相向……

    犹豫之际,已有一片飞刃铿然插/在水幕之上,她蹙了蹙眉,似乎在一瞬间下定了决心,掌心幻化出一柄雪白的水刃,正欲抬手,忽听林中蓦地一声响:“阿浔,住手!”

    是大祭司!?

    阿浔动作一滞,感觉一滴雨水从树叶上滑落倏然掉入她衣襟,一时间,整个人寒彻骨,透心凉。

    雨势愈演愈烈,豆大的雨点打得树梢劈啪作响,寒气渐生,森林里弥漫起一股湿冷的白雾,身着一袭蓑衣,头戴斗笠的大祭司出现在视野中。雨水顺着帽檐蜿蜒而下打在他苍老瘦削的脸上,唇线深刻,浑浊不清的眼因为火光的照耀而变得精光四射,他霍地抬眸,与树上的阿浔对视,从那双盲眼里射/来的光洞若观火,令人不寒而栗。

    “我抚养你长大,教你术法,为的是让你对族人兵刃相向的么?!”严厉低沉的嗓音响起,在阿浔耳畔重重炸开。她仿若叫那犀利的目光钉在当场,不能动弹,而族人不解和失望的眼神更令她无地自容。脸色苍白,浑身湿透的她,遥遥与大祭司对视,神情怔忪,视线空茫。

    这时,大祭司倏然挪开视线,垂眸,白眉一敛,冷声下令道:“抓住她,绑去灵泉禁地!”语落,阿浔放空的视线一下对焦,望着黑夜下他被火光映得斑驳陆离的脸庞,形容枯槁,紧抿下垂的嘴角难掩失望。她心一颤,眼睫忽闪,蓦地落下一滴泪来。

    这泪下坠与雨水混在一起,滴在蓝色结界上,水幕自然瓦解。

    她未有再做反抗,只是任由族人用绳索绑住了双手,踩着泥泞湿润的土地,在旁人的推搡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族中禁地走去。

    族人望着她踉跄的背影,眼中露出不解和几分怨怪,前任族长死后,是大祭司收她为徒,抚养其成人,待她亲若祖孙,而今她却串通外族男子公然背弃婚约,陷大祭司于不义,更弃一族前程不顾,实乃蛟族一族之耻!

    而眼下,此情此景,看她伶仃背影于雨中夜行,步履蹒跚,苍白凄楚,又不免叫人唏嘘。

    夜色深沉,火把光亮渐行渐远,随即消失于无形,谁都未有注意到,几步开外,白姬正悄然跟在后头。

    与我何干,她本想转头离开,奈何,脚下重若千钧,冥冥之中有股力量推着自己向前。

    她边走边沉思:百里怎么可能失约,他一定是被什么事牵绊到了才是,脚步紧紧跟随着蛟族人,不知阿浔要被带去何处,方才那祭司提到什么灵泉禁地,莫非是关押犯人的地方?白姬不禁苦笑,都到这时候了,她居然还有心思关心情敌?好在司南离那令人厌恶的声音未再响起,否则此时听着他的嘲讽,真让自己有种犯贱的羞耻感。

    灵泉禁地,顾名思义,蛟族人世代守护的禁地,里头封印着滋养蛟龙一族的泉眼,本来附近应有七七四十九处泉眼,功效各有不同,而今四十六座干涸枯竭,剩下四座,三座可用,还有一座连通孽海,功用不明。

    溶洞中一片寂静,滴水声可闻。

    阿浔跪在地上,四周水雾缭绕,湿气彻骨,眼里映照出大祭司纤尘不染的雪白长袍,他手握祭司神柱,眼眸低垂,嘴唇翕动,低沉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禁地中环绕,他问道:“阿浔,你可知错?”

    她高昂着头,明明双手颤抖,却死不低头,态度很坚定。

    “阿浔不知自己哪里错了,还请祭司明示。”

    一旁的族人惊讶于她死不悔改的态度以及桀骜不驯的反诘,纷纷流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想来往日那个阿浔虽然调皮,却还不至于如此执迷不悟,莫非真是让那外族男子勾了魂魄,才变得如斯模样?

    “族规有令,外族人闯入族内,应在第一时间内通报,这是第一条;其二,大婚在即,你却伙同外人私自逃婚,是要置族人于何地?”大祭司掷地有声道:“这两条,你可知错?”

    阿浔咬了咬唇,关于百里的一切只字未提,直接说道:“婚事并非我所愿,我不愿嫁给龙王之子,不愿意嫁给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

    大祭司打断她的话:“这不是你愿不愿意的事,此事关乎我们一族前程,我养育你长大,这是你应尽的职责和使命。”灵泉即将枯竭,如此一来,族人必定少不得要迁徙,若放在百年前,此事尚有转圜之地,而今世易时移,且不说适宜蛟族生存的水源处日趋减少,如今龙族领地逐步扩大,方圆几百里的水泉都被他们所控制,想要生存下去,就只能——大祭司掠过阿浔苍白的脸,眸色暗了暗,沉声道:“阿浔,不管你愿不愿意,这个婚事都不可能有任何改变。”

    阿浔霍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和愕然。

    她正要说些什么,溶洞外忽然传来一沓重重的脚步声。

    “祭司大人!”云芝的父亲自外头狂奔而来,大声求救道:“我们家阿芝快不行了,求求您过去看看吧!”

    阿芝,阿芝怎么了?阿浔下意识地抬头,正巧与云芝父亲的眼神对视。

    平素温和老实的男人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啪地一记巴掌甩在她的脸上,“你这个贱人!我家阿芝待你如亲生姐妹一般,你却狠得下心去害她!若是阿芝有什么好歹,我死都不会放过你的!”

    阿浔的头被打偏过去,脸颊上一片火辣辣的疼。领子被一把揪起,几欲窒息,然她满脸怔然,竟是没有做出任何反抗,任凭那个男人将她像破布娃娃一般甩来甩去。

    脑中只回旋着一个念头——阿芝怎么会出事,明明临走前只是想办法迷晕了她而已,怎么可能?!

    “住手!”大祭司蹙眉,派人拦住云芝的父亲,“究竟发生什么事,云芝怎么了?”

    云芝的父亲回过神,悲从中来:“云芝被她的冰刃捅了一刀,失血过多,简单的治愈法根本止不住伤口,大祭司求求你去看看她吧,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不能有事啊!”

    “你先莫急,人呢?人在哪儿?”

    云芝被她父亲抱进溶洞里来,众人围着一看,简直不忍目睹,转头看阿浔的眼神由失望转为愤怒,不管如何,为了一己私欲竟然伤害族人的性命,更何况对方还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好姐妹,如此险恶之心,实在令人不寒而栗!

    云芝伤得很重,腹部创口成撕裂状,显然伤人者不止捅了一刀,而是一刀不成,再补了数刀。祭司抬手盖在她的小腹处,双眉紧蹙,耗费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方才止住了她伤口的血。

    他嘱咐云芝父亲道:“血是止住了,不过今晚十分关键,一定要片刻不离地守在她身边,一旦出现什么状况即可通知我。”

    云芝父亲应了一声,瞪着阿浔愤愤道:“我知道大祭司您素来疼她,可惜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关键时刻还被她反咬一口,这件事您一定要秉公处理,莫要让我们族人心寒呐!”

    大祭司按了按眉心,语气中透着一股疲惫:“我明白,你放心吧。”

    他转身,拄着拐杖穿过人群走到阿浔的身边,蹲下,干瘦枯槁的手颤颤摸上她幼嫩的脸颊:“阿浔,你可知戕害同族的惩罚是什么?”

    她呆滞的眼珠动了一动,干裂的唇微张,低声道:“我……没有害阿芝……”

    “死到临头还狡辩!除了你还有谁会这么做!定是阿芝发现你出逃的计划所以你才狠心将她杀害的!”眼看云芝的父亲又要冲过来,族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拦住。

    “阿浔,阿芝和你是好姐妹,你怎么能忍心!”

    “算了吧,你看她哪里有半分悔过之意,依我看,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们的目光犹如利剑般要把她射/穿。

    大祭司粗粝的指腹在她红肿的脸庞停下,长叹道:“戕害同族者应受剥鳞之罪。”

第65章 挫骨扬灰

    剥鳞之罪,乃水蛟一族的重刑。

    如同凰鸟青鸾爱惜自身羽毛般,蛟龙身上每一片鳞片皆由其精血幻化而成,若是强行剥去鳞片,无异于受凌迟之罪,将承受千刀万剐之苦。

    大祭司抬手,掌心拢起一道寒光缓缓朝阿浔头顶罩来。眼看那光愈见逼近,她瞳孔蓦地放大,从内心深处涌来一股源自本能的恐惧,她开始反抗,摆动手臂试图摆脱族人的束缚,可惜一身法力在进入禁地时便被封印,她不断挣扎,明知挣扎无果,仍固执得不肯屈服,一次又一次,咬着牙反抗起来,又被族人按住头压在地上。

    “按住她,别让她逃了!”

    “力气真大!”

    挣扎间,大祭司的手霍地按在她头顶心,阿浔猛地一怔,只觉一道彻骨寒凉从头顶一路延伸至脊梁骨,整具身体犹如被千万只毒虫啃噬一般,她目眦欲裂,痛不可遏。

    对于成年的妖仙而言,被强迫变回原身的痛苦无异于让你重新回归母体承受一次被分娩挤压的痛苦,这份苦痛来源于对生与死最原始的忌惮。

    阿浔趴在地上,十指紧紧扣着岩石地面,她的双腿已被一道白光所笼罩,逐渐化作蛟尾的模样,漆黑晦暗的溶洞里忽地被她那片片莹白色的龙鳞所照亮。而此刻,她却承受着焚经碎骨的剧痛,蛟变的速度极快,很快她暴露在外的手臂和脸颊边缘都呈现鳞片状的纹路,“呃——啊!”一阵耀目的白光倏然炸裂开来,狂风四起,袭面而来宛若利刃,逼得守在一旁的族人忙不迭地后退,忽见那万丈白光之中,一条通体雪白的水蛟陡然出现在视野里,她满身莹白的鳞片薄得剔透,除却一双乌黑的眼眸外,全身仿佛是冰雕雪凝造就,仙气凛然。

    多么美丽的一条白蛟啊,所有人的目光皆聚焦在她身上不能移开分毫。而就在此时,忽然听见它一声低啸,白蛟甩尾掀起飓风,将围守在她四周的族人全部掀翻在地。

    众人大惊:“拦住她!拦住她!”话虽如此,要对付一只化形的蛟龙谈何容易,不过是蜉蝣撼树螳臂当车罢了。

    阿浔快速穿过众人的围堵朝四通八达的溶洞深处飞去,追逐着那黑暗中的一抹光亮,脑海中回旋的全是百里或站或坐,或笑或沉默的脸,她想要出去,想要摆脱这一切困锢自身的枝梧,去追寻他口中所说的自由,哪怕要付出一切代价!

    就差一步,就差那么一步。

    余光撇到一道黑影横空而来,她欲侧身躲避,然甬道狭小,身体紧贴尖锐石壁留下一道道狰狞的伤口,阿浔低吼一声,只觉脖颈处被紧紧攥住,她失去了腾飞的力量,重重扎倒在地。

    尘埃四散,碎石满地滚落,她抬起头,看见大祭司右手幻化成一只黝黑粗糙的龙爪将她按压在地上。苍老沙哑的声音如梦魇般如影随形,他折身,全盲的眼中竟迸射出令人震慑的光芒:“还不快动手?!”

    “是、是!”众人方才如梦初醒,举起手中尖锐的倒钩缓缓步向阿浔。

    钩刺一下扎入肉中,她闷哼一声,冷汗直流,刷地一片带着血肉的鳞片落在地上,她疼得在地上挪腾翻滚,须发怒张,爪子在地面划出狰狞的划痕,大汗淋漓,痛苦万状。而族人只是按住她的身体,高举钩刺,一下又一下地,雪白的鳞如漫天落下的飞花,合着她的血肉……

    大祭司抬手:“停——”

    是时,阿浔整个人已经血肉模糊不忍卒睹,分明从下钩到剥去鳞片仅仅过去几瞬,然在这眨眼的瞬间,她却仿若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胸膛快速地起伏着。

    大祭司命人将她抬起,他问:“阿浔,你可知错?”

    她于挫骨扬灰,千刀万剐的疼痛中抬起头颅,双睫沾着泪水,混合着汗倏然划过脸颊,身下早已是鲜血淋漓,散落在地的莹白色鳞片反射出祭司苍老的脸,沉淀着一股死寂般的平静。

    “阿浔何罪之有?!”她蓦地昂起头颅,龙须虬髯,如根根利刃般散发着清冷泠的寒光,看着大祭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我不服……”

    大祭司却未再接话,只是侧头吩咐族人将她关押起来好生看顾。

    “去摘点龙血草给她敷上,婚事即将临近,若是让龙宫之人发现她身上有伤就不好了。”

    “是!”

    不远处的白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拖曳着阿浔的身体朝溶洞深处走去,而从她身上滴落的血花点点绽放在地上,绵延成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泉,而莹白色的鳞片散落其上,有着一种残破的凄美。她就好似一只追逐自由的蝴蝶,却被人无情地掐断双翅,这份疼痛,白姬感同身受,这是一种不甘被他人主宰命运挣扎的悲悯,可悲可敬。

    可是——她颤抖着抬眸,不经意间眼眶已经湿热一片,视野模糊不清,好似被前方的黑暗所笼罩,连最后一次光明业已被湮灭。

    可是百里他,为什么没有来呢?

    阿浔的每一次剥鳞之痛都好似作用在她的身上,无形间,就像有人拿着刀子在她身上片片凌迟般,那种肝肠寸断之苦痛不可遏,恍若将你整个人连皮带骨挫骨扬灰连渣也不剩……白姬眼中的泪水似断了线般控制不住地落在地上,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痛苦?!为什么好像自己亲身经历过一样?!

    她静静立在原地,脸上潮湿一片。

    “不用想了,百里他是不会来的。”

    此刻,司南离的声音听着比任何时候还有刺耳,还有令人厌恶。白姬蹙眉,却无计可施,即便堵住双耳,还是能听到他尖锐跳脱的声音喋喋不休地响起——

    “你想不想看看他此时在哪儿?”语落,他讥讽地笑道:“还是算了,我想你看完以后心情会更为低落,我一向善解人意,自然不会做出火上浇油和往你伤口撒盐的残忍之举。”

    善解人意?

    白姬扯了扯嘴角,不理会他语中的嘲讽,抹了把泪,低声问道:“阿浔接下来会怎么样?”

    “嗬,你还当真入戏了,依我看,她是死是活与你又何干呢?”他话锋一转,忽然犀利地指出:“哦,也是,你与那阿浔生得这般相像,仿若从一个娘胎里出来,难免心里不会存点幻象,那——我就好人做到底,让你彻彻底底断了这个念想吧!”

    话音落下,白姬只觉眼前一片晕眩,滚滚热浪袭面而来,她霍地睁开眼,大骇一跳,沸腾炽热的血泉近在咫尺,感觉那飞溅的火花几乎要炙在她的脸颊上。整个人在缓缓下坠,就在整张脸要栽入血泉的那刻,后背心被人猛地一抓,司南离蓦地从虚空出现,和她面贴面贴得及近,他轻讽道:“悠着点,这座血泉连接至孽海,大罗神仙跌进去也要融掉一层皮。”

    孽海,那不就是百里斩杀司南离的地方么?!

    “啧啧,说起孽海啊,我这心里就堵的慌,不然——你进去感受一下?!”

    司南离一头炽热若火的红发仿佛跟血泉背景融为一体,唇边溢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假作放手,白姬忽地往下坠去,惊得汗毛倒竖,手脚并用地攀住他。

    “呵呵,嘴上说不要心里却很诚实么?”他单手攥起白姬的下巴,眉眼低垂魅惑,启唇轻语道:“方才不还为了百里奋不顾身么,怎么现在又开始惜起命来了?”

    白姬只是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不说话,此一时彼一时,都走到这里了,若是不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就死得太不值得了!

    正想着,忽然狂风大作,飞沙走石,血泉翻滚着,在风的侵袭下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漩涡。白姬听到一声熟悉的低啸,随即望见一道白光飞流直下,猛地扎入血泉之中。

    那是——

    “方才好像有一条白蛟摔了下去,莫不是我眼花了吧?”

    余光里映出白姬怔然惊愕的面庞,司南离明知故问,嘴角噙着一丝恶意得逞的笑。似乎嫌这个打击对她还不算沉重,他继续火上浇油:“看来她是承受不住剥鳞的疼痛而选择自行了断啦,啧,好可怜,掉进这个里面可是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呐!”

    不可能……

    白姬艰难地在血色翻滚的泉水里寻觅阿浔的足迹,然而触目之下,除了满目的赤红和咕咚咕咚的气泡,竟是一点痕迹也寻不出来。

    “别找啦!跌进这里头只要须臾,便会被吞噬得连渣也不剩了。”

    “为什么……”

    “为什么?!”司南离似乎是听到了什么趣事儿,竟桀桀怪笑起来:“绝望、痛苦、憎恨足以将一个人摧毁,不反抗还想要得到解脱,如此一来就只有去死一条路咯。”他轻描淡写地回答,而后又轻而易举地打破了白姬内心深处最后残留的一丝幻想。

    “忘了告诉你,死在孽海里的人是不能投胎的哦,所以说,你和阿浔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你不过是个长相肖似被百里借以怀念他逝去恋人的替代品罢了。”

第66章 一枕黄粱

    枉死城,阴律司。

    阴间不似阳间有昼夜和四季更迭,而是全天沐浴在一种惨淡凄然的阴霾中,放眼望去,方圆几百里荒芜一片,怪石嶙峋,唯有忘川河沿岸那大片曼珠沙华如鲜血般泼洒在地,弥漫着一种触目惊心的浓艳色泽。

    线香燃尽,化作一阵扑簌簌的灰落在案台上,只余下一截光秃秃的根在香炉里。百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敞开的大门,招魂幡插在地上,于一色愁云惨淡里未见有任何动静。

    这已然是第一十三根还魂香了,可惜小姐姐的魂魄却依旧不知所踪。

    睚眦眼中难掩黯然之色,乖巧地走到百里身边,用头去蹭他垂在腿侧的手,无声地进行安慰。

    粗糙的鬓毛刮蹭手背带来一阵细微的麻痒感,僵直的手指微微一颤,百里回过神,顺着它毛发生长的方向轻柔地抚摸,“我无碍,睚眦。”他回答得格外平静,双目却仍注视着那一动不动的招魂幡没有移开,在昏暗的光下,他半面脸俊挺玉雕,平直锋锐的剑眉,深邃斜挑的凤眸,每一笔都好似水墨丹青精细勾勒而成,未沾惹任何烟火气,超脱出尘。

    睚眦默不作声地仰望百里,只觉他下一秒便要远离这世间,走去一个自己陌生的地方。它紧张地向前靠了靠,小火炉般滚烫的胖身子紧贴百里,小姐姐已经不在了,若是主人也离开,那它又要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地府……

    “睚眦——”百里忽然喊它,它抬头,小心翼翼地问道:“主银,什么事?”

    百里唇角勾起一丝浅到几乎没有的弧度,揉了揉它毛茸茸的大脑袋说:“我有点累,去休息一会。”语落,折身朝里屋走去,和衣躺在床上,头一沾到枕头便不省人事。

    睚眦走到床边,枕着他垂落一旁的手轻轻卧在地上。

    “主人……”感觉他的指尖逐渐冰凉,胸膛则毫无起伏,一点微弱的鼻息细若蚊蝇,睚眦不敢离开一步,生怕出现什么差池。

    事实上,为了坚持到刚才,百里已经耗费了自己近大半的法力,再加上咒术反噬,早已是强撑到了极限。他能够感觉到睚眦舌头一下一下舔着自己手背所传来的粗粝感,一双眼皮却重若千钧,怎么也睁不开来。眼前是一片死寂般的黑暗,忽而有乱光一闪而过,他感觉身体沉甸甸的,似有无数双手在拉拔牵扯自己的手脚,于无声静谧中,他扯了扯嘴角自嘲地笑了,想不到自己亦有今日。

    忽地,身前冒起一撮微弱的青光,那是他丹田紫府中的阳火,阳火将盘踞在黑暗中的那些个魑魅魍魉一一驱散,又蓦地隐入他腹中。

    百里这时,方才觉得身上轻松了一些。眼前出现淡淡光亮,隐隐有噪杂的人声充斥进入耳内,逐渐地,光线越来越亮,而鼻尖嗅到一股诱人的香气。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于在闹市的小酒楼中,在二楼临窗,低头便可望见外头车水马龙,人头攒动,而抬起头,小二哥吆喝着递上一笼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小笼包放在桌上,白姬坐在对面,先是好奇地扫了一眼那白生生汤汁饱满的小包子,随后发现自己在看她,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此情此景,忽然令百里恍惚起来,他心中一动,看着白姬问:“阿浔,我方才睡着了么?”

    白姬端起一小碟醋闻了闻,似乎是被酸到了,嫌弃地放下,随口道:“是啊,我看你似乎很累,就没叫你。”话说回来,看到百里打瞌睡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呢。

    原来是——梦么?

    百里伸手去碰桌上的茶盏,杯身是温热的。他不由得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上下都松弛了下来,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他揉了揉额角,无奈地笑。

    “方才我似乎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

    白姬用筷子摆弄着小笼包,头也不抬地问:“什么梦?”

    百里望着她恍若新鲜苹果般红润饱满的脸颊,以及白嫩若葱尖的双手,总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恍惚间,心头又涌来一阵凄迷哀伤的情绪,总觉得她离自己这么近,却又那么远。

    “就是一个噩梦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害怕说出来,噩梦会成真——他被自己逗笑了,低头听到白姬清冷中透着软糯的低音:“噩梦要说破了才不会灵验呢。”

    是这样么?

    百里兀自把玩着杯盏,于澄色茶水中倒映出自己锋锐深邃的眸子,他知道这只是看似平静罢了。

    “我梦见你走了。”他自顾自地说道:“我满世界地寻你,可还是寻不到你,阿浔你告诉我,你究竟去了哪儿?”

    没有得到回音,他只是一遍又一遍不厌烦地问着:“你去哪儿了,哪怕告诉我一个方向也好,我想见你,很担心你,还有许多的话没来得及告诉你。”

    好像白姬身上那若有似无的冷香还萦绕在鼻尖,然睁开眼,四周却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百里面无表情地坐在原地,手里攥着的是一枚小小的石头,仔细看,那石头边缘已被磨得十分圆润光滑,似乎是被人握在手中摩挲了数年,原本鲜亮跳眼的色泽被浓稠沉淀。

    他将石头缓缓按在胸膛。

    睚眦感觉百里的手微微一动,连忙将头抬起,还没说话,眼眶里就滚出几颗硕大的眼泪来,他用头顶了顶百里的身体,带着哭腔道:“主银,你终于醒啦!呜呜呜,我见你睡了三天三夜不曾醒来,以为你要跟着小姐姐一起去了呢!”

    百里环视四周,发现自己还待在阴律司里,耳畔传来睚眦含糊的呜咽声:“我想叫醒你,但是判官不同意,他说你正在自我修复,若是打岔的话极有可能走火入魔,所以我没敢动……”可这都过去三个日日夜夜了,这下要想找到小姐姐的魂魄就更难了,它这一想,不由悲从中来,心道:造化真是无常,相处这么久的人,分明只是一晚上不见,没想到就那么没了……

    这时,判官冷冰冰的声调插/了进来。

    “你再不醒,地府迟早要被这厮哭出来的眼泪给淹了。”

    百里朝他歉意地一笑,低头想要安抚心情低落的睚眦,手掌伸出来,小臂上遍布青黑色的咒文,如同滕蔓一般遍布生长扎根在他体内。

    睚眦泪眼朦胧地看他,心疼地问道:“主银,你身上这疤还能褪得掉么?”

    百里笑笑不说话,若是让睚眦知道真相,恐怕又得哭得没完没了,好歹也是堂堂一介神兽,怎生这么爱哭鼻子,他揉着它毛茸茸的脑袋,感觉既好笑又辛酸。

    他注意到香案上又多了几捧香灰,下意识地去看判官,而后者只是面无表情地与其回望,狭长的狐狸眼半垂,他两手抱臂,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昏迷之时,判官替你找了几次,可惜,还是没有找到她。”

    “多谢,”百里眼中浮现一丝笑意:“叨扰不少时日,一点心意,还望判官你不要嫌弃。”

    语落,他从腰际取出一个袋子递给判官,袋口微敞,顷刻间,一室蓬荜生辉,里头盛满各色宝石,最大的有一颗鸽子卵那么大,看得睚眦眼泪都不流了,只是抬头痴痴看着那宝石,判官倒也不客气,直接捡了一颗最大的,对光一照,掏出帕子细细抹了抹,而后慢条斯理地揣进怀中。

    这一颗就足够将整座阴律司给盘下,睚眦心道。

    百里两手作揖:“那么,在下便先告辞了。”

    “请便——”判官也不拦他,状似随意地问道:“你知道她在哪儿了?”

    百里笑笑,答:“放眼八荒,纵览六界,唯有一处地方不归地府管,换句话而言,它不受任何地方管束。”他看着判官缓缓说道:“你应该清楚我说的是哪里。”

    归墟——一块天不管地不管的化外之地,远离六界的无尽荒原,无数上古阴灵在此漂泊,在那里没有春夏秋冬四季之分亦无时间,永生即永死。

    判官心念一转,抬眉:“你认为她的魂魄在那儿?”

    百里回:“哪怕只有一线希望,我也要勉力一试,当日我承诺过白姬,不管生或者死,我都会和她在一起。”

    更何况,归墟之于司南离亦等同于第二故乡,想来他极有可能将白姬的魂魄绑至归墟,不管是真是假,他必须得去。

    “那你须知,一旦去了,很有可能是凶多吉少,凭你现在这个模样,恐怕连自己都很难脱身。”判官秉持着收人钱财,给人消灾的精神,难得苦口婆心地建议了一句:“本官劝你,还是先解开咒术再考虑其他,你也知道,这咒术作用在身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百里低头打量了一下自身,抬眸,眉眼平静得好似一幅山水墨画,他风轻云淡道:“我怎么样都不要紧,可白姬她等不了这么久的。”

    若她此刻真的就在归墟,又怎能忍受得了那白日里的凄风苦雨,夜间的鬼哭狼嚎呢?

    他必须找到她,然后守在她的身边。

第67章 溯回寻之

    “随你。”判官瞥了百里一眼,两手插袖。

    百里无奈地笑了,倒不是笑他反应冷淡,而是觉得以判官这个素来水火不侵软硬不吃的秉性,帮忙帮到这里,倒也是极不容易了。

    他心中感激,常言道,都说锦上添花妙,岂知雪中送炭情,与判官也算认识多年,从来只觉得他性子古怪,没想到也有这般有人情味的一面。

    判官似有所感觉,抬眸看了百里一眼,蹙眉:“莫要拿那种恶心的眼神来看本官,”他顿了顿,眼中划过一丝不自在:“本官只是不习惯欠人人情罢了。”他抱臂而立,倚在门边:“倘若我没有误了时辰,恐怕白姬她也不会出事,这件事算我欠你的。”想起那一日在他面前打开的红色大门,思及此,判官千年冰封般的冷峻面孔上头一次浮现起难以抑制的厌恶之色,如同跗骨之蛆盘旋脑畔挥之不去。

    “病苦——”他在心中默念着,不得不佩服司南离行事之缜密,算计之阴狠。

    百里一目了然,知晓他定是在七杀锁魂阵中看见了什么,观其表情即知一定不是什么好的经历,他装作没看见,岔开话题道:“对了,临走前,我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判官回神:“你说。”

    “走之前,我想给白姬好好清理一下,换一身干净的衣裳。”百里浅琉璃般的眸子里透出浅浅的宠溺,他凝视着白姬平静的睡眼,轻声道:“虽然她不说,但我知道她素来爱干净。”

    “这有何难?”语落,判官击掌,自外头唤来两个丫鬟将白姬的身体抬进里屋,吩咐道:“用温水替她擦洗干净身子,另外换一套簇新的衣裳来。”他倒是想得周到,回头问百里:“她平日穿什么颜色的衣裳?”

    白色——话到嘴边,百里却又摇了摇头,他笑了笑,眉眼匀净:“拿套眼下最时兴的衣裙来,颜色艳丽一点。”这个时候,一身缟素不吉利。

    判官给侍女们使了个眼色,“还不快去?”

    百里朝他作揖:“多谢。”

    判官手一挥,“小意思而已。”话音刚落,便听到“呀”一声低呼,原是方才进去的侍女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判官大人!那姑娘她——”

    判官蹙眉,似乎对她上蹿下跳的反应很不满:“好好说话,她怎么了?”

    侍女举起鲜血淋漓的右手,哭丧着脸道:“那位姑娘身上有结界,我碰不得……”

    结界?!语落,百里霍地抬眸,心中突突一跳,有种如获转机的心情蔓延开来,大跨步地走入里屋。“哎,不行!那位姑娘还光着身子呢——”睚眦一爪子将那碍事的侍女拍到一边,感觉她实在不会看眼色:“我主银连小姐姐洗澡的样子都见过,还怕她没穿衣服?!”

    侍女:“……”她惊讶得目瞪口呆,判官立在一旁神情自若,他悠悠朝外一指,慢条斯理道:“此处有本官在,你先出去吧。”

    白姬躺在那里,头微微左侧,背朝上,一片白皙细腻的肌肤映入眼帘,百里先是一愣,随即立刻解下外衣朝前一抛,正正好好罩在她裸/露的身体上。回过神来,适才发现她整个人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金光之下,百里刚欲走近,那金光便蓦地一下放大,刺目耀眼,逼得他生生后退一步,这定睛一瞧,看见一柄长剑虚影缓缓出现,盘旋在白姬的身体上头。

    “这是——”睚眦跟着扑了进来,迎面便被一股强悍凛冽的罡气顶推出去数步,一个跟头栽倒在判官脚边。判官低头,目光轻蔑地扫了它一眼,薄唇里溢出一句:“不中用。”抬脚绕过睚眦往屋里去。

    睚眦:“……不许进去!”他护主心切,心心念念觉得除了主人以外不能被别的男人看到小姐姐衣衫不整的模样,于是伸出前爪大义凛然地拽住判官衣角。

    判官步伐被打断,挑了挑眉,一个过肩摔将它扔了出去,拍了拍手,冷声道:“我对这种小女孩一点兴趣也没有。”

    走入屋中,他看见白姬整个人已然被剑的虚影所放出的金光所笼罩,“这是——”他凝神一看,耳边却已响起百里平静透着一丝不稳的声音。

    “这是梵天……”

    判官折身回望,不错,眼前这柄通体雪白,锋芒流银的长剑正是梵天无误,虽未见过实物,可他曾在神剑图鉴中一览梵天之姿,画面中的神剑与眼前一般无二。

    可是,梵天怎么会出现在白姬的体内?!

    “我猜——”百里悠悠开口,唇角浮起半分微笑,这一笑罩在暗淡的光里头,显得落拓而又辛酸。垂落的视线钉在白姬的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道:“梵天被封印在了阿浔的身体里。”

    “不可能。”语落,判官眉头蓦地一跳,毫不犹豫地反驳道:“这不可能,从未有过将神剑封印在一个凡人体内的先例!”

    百里抬眸,悠悠望了他一眼,像是在提醒自己,又像是在提醒他般说道:“你忘了,她体内有山神夙光赋予的一半神力。”

    判官仍是一脸不置信的模样:“你的意思是说,神剑认她作为了主人?”这可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要知道神剑乃仙家宝器,区区一介凡人即使继承了山神一半的法力亦是无法承受的。

    “有可能的。”百里望着白姬苍白的面孔,眼露怜惜,“她虽然无法承受神剑所带来的法力,可因为山神的力量在,神剑亦不能伤害她分毫,因而他们之间演变为了相互依存,无法割舍的关系。”

    睚眦在旁听得稀里糊涂:“什么相互依存,什么无法割舍?小姐姐和这把剑难分难舍做什么?”

    凝滞的气氛因它的发问而变得有些古怪。

    判官鄙视地瞅了它一眼,转头道:“你的意思是说,她变相成为了保存神剑的剑鞘?”

    百里颔首:“可以这么说。”

    “呵,那岂不简单。”判官伸手朝背后一抓,手心蓦地出现一支判官笔来:“人与器交流或许困难,器与器沟通却没有障碍。”他手朝前一指,判官笔化作一道玄光冲入那金光中去。

    两种法光碰撞在一块,发出金戈嗡鸣之声,判官笔围绕着神剑梵天不停旋转,须臾后,飞回他的手中。

    判官抚摸着笔身,时不时地颔首,睚眦见他神神叨叨的样子不免好笑,然侧旁的百里却是一脸严肃的表情,害得它想笑笑不出,只得哼哧哼哧地憋着。

    百里问:“它都说了些什么?”

    判官道:“神剑说,大抵是它冲撞进来时的威力太过巨大,使得残存在白姬体内的一半神力为自保将她的魂魄与元神封印在了一块,剑灵徘徊在外,亦无法和白姬的魂魄取得联系,又护主心切,所以守着不让外人靠近。”

    “那有无解决的方法?”百里的声音变得急切起来,倒也奇怪,方才走投无路之时候都没这般紧张,而今可谓是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可他却变得患得患失,小心谨慎起来。

    判官笔剧烈摇晃起来,判官也随之摇头:“不行,强行闯入解开她元神封闭的话,轻则损伤魂体,重则她有可能永远也醒不过来。”

    为今之计——唯有等待。

    而等待却又格外漫长,漫长到能够将一颗期待的心缓缓揉碎碾磨然后变成一滩灰白的齑粉,随风而逝。

    白姬立在一座临河的小村庄前,耳畔传来淙淙流水声,她四下一打量,当视线落在岸边一大丛勃勃生长的蓝花后蓦地冷了下来。

    她对着空气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又想做什么?”

    尽管司南离并未显露出真身,然自他身上散发而出令人如鲠在喉的气息却挥之不去如影随形,果然,虚空里传来他低沉而又充满蛊惑的笑声:“莫急,现在才是好戏的开场,鱼虫尚且溯源,你难道就对自己的身世一点都不感兴趣么?”

    白姬蹙眉,经历先前种种,她隐隐觉得司南离做的不只是让她看到真相这么简单,难道——她看见河边驶来一艘规模宏大装饰瑰丽奢华的两层画舫,心头蓦地一跳,很快,画舫里走出一个人,器宇轩昂华服丽裳,他在众人的簇拥之下走到船头,相隔甚远,然白姬却能依稀辨认出来人的五官,虽然此时他正值壮年,意气风发,然那双鹰眸里透出的虎狼之色和勃勃心机却叫人难以错认。

    父皇……白姬的十根指头一根根攥紧。

    “时逾百年再度看见自己的父皇,心里是不是感慨万分?”

    她怔然抬眸:“你什么意思?”与父皇有关的回忆实在屈指可数,而自从母妃去世后,更是一年都见不着几回面,记忆中她离父皇最近的一次,是在他殡天以后的灵台吊唁时,她和父皇之间,从来未曾亲密过,而今再见,也只是惘然大过于伤怀罢了。

    这时,蒲团大小的翠绿荷叶随风摆动发出扑簌簌的响声,莲池深处缓缓驶来一艘小舟,持桨的是一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正躬身将光洁的小臂探入水中采摘莲藕,垂落在后背的长发如同黑绸般亮丽,丝丝分明,她侧对着白姬,只隐约看见半张婉约的轮廓,然仅是这遥遥一眼,却令白姬怔立当场,呆若木鸡。

    眼里映照着女子忙碌的背影,心里的某一块忽然毫无预料地塌陷了。

第68章 恨又相逢

    白姬嘴唇微颤,想要发声,喉头却似被人紧紧攥住一般干涸得发不出任何音节,只能两眼定定地望着前方,眼神留恋地投在女子婉约窈窕的背影,眼眶渐渐泛红。

    娘亲——

    船行渐近,女子收了木浆,弯腰提起满满一篮嫩藕准备朝岸边走去,忽地一阵风经过,将她包发的帕子一下吹起,倏然朝河那边飞去。

    女子折身,伸手想要勾住那方布帕,奈何那风越吹越远,载着帕子一路飘啊飘,倏然落在那画舫的甲板之上。一时寂静,而后响起脚步声,一双流云暗纹蟠龙黑靴出现在眼前。

    来人躬身拾起那帕子。

    四四方方的小帕,边缘绣着蓝花,花叶栩栩如生,蕊心中停着一只鹅黄色的蝴蝶,惟妙惟肖得仿佛下一秒便要扑扇着翅膀飞向天空。

    男子捏着帕子抬眸,恰好与对岸的她遥遥相望。

    采荷女和真龙天子的相识曾成为一段风月佳话在民间流传,然却无人知晓,眼前这位新晋妃嫔的身份岂止是渔家女这样简单,她是上古水族的后人,又将这份血脉传承给她的女儿。

    原来娘亲竟也是——水蛟一族?!

    白姬只觉心弦激荡,恍惚间,有几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冒了出来,却又好似哔啵四溅的火星一样落在地上转瞬没了痕迹。她知道自己还抱有一丝幻想,幻想着自己与百里之间尚存哪怕那么一丝的联系,如此卑微地祈求着……

    就在此时,背后忽然被人猛地一推,她望着越来越近的深不可测的湖面,噗通栽了进去。

    不对,她在水里挣扎扑腾着,同时想道:之前自己都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目睹这一切,为何此时却被人推入水中,而且这紧迫胸腹的窒息感并非幻觉,而是真真正正地在一点点挤压她的生命,不过须臾,她便感觉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往上冲,头就好像要爆炸一般,眼前冒起片片飞星,耳朵嗡嗡作响,忽然轰地一声,眼前一片黑暗。

    “太医,阿浔她还有没有的救!?”

    “回禀莲妃娘娘,这……帝姬溺水,本来施救及时挤出腹中积水便可安然无恙,可这都过去几个时辰了,恕老臣罪该万死,以老臣的医术实在无力回天呐!”

    白姬于浑浑噩噩中感觉一只手急切有力地按在自己的额头上,那双手指尖冰凉,颤巍巍地划过她面颊而后顿住,她听见娘亲熟悉的嗓音响起:“可是她还有呼吸啊……”莲妃不顾礼仪,两手紧紧攥住太医的衣袖,此时她不是作为一个妃子,而是作为一个可怜的母亲,乞求他人能够给予她女儿生的机会,哪怕只有一线生机……“太医,就算我求你,救救阿浔吧,她是我唯一的孩子啊!”

    娘亲温热的泪水打在她冰凉的脸颊上,辛酸哀恸,白姬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朦朦胧胧间感觉自己被她抱在怀中,她低声唤着自己的乳名,将苦涩的药汁一遍又一遍地灌了进来。

    “娘的孩儿,乖乖喝了药,喝完药身体就能好了。”

    可惜毫无用处——白姬根本无法吞咽,娘亲喂来的药灌进去又从她嘴中流了出来。她觉得自己的魂魄深深埋陷在这具躯壳之中,就连抚去娘亲脸上泪水这样最简单的动作也做不到。

    痛苦简直要将她摧毁,而深埋在她脑海深处的记忆却在一片废墟中拔地而起,白姬脑中忽然一亮,所有回忆如暴雪般纷至沓来。

    是了,她年幼时的确跌入过水中,却因为随侍的婢女玩忽职守,生生延误了施救时机。等到母亲发现她失踪,派人在池塘里寻到她的时候,她脸色煞白,小小的肚子里涨得鼓鼓囊囊,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那时,父皇早已有了新宠,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只吩咐太医尽力医治。太医在娘亲的苦苦哀求下,答应勉力一试,然而也只是用补药延长她的性命罢了。

    最终,母亲是如何救活她的呢?

    入夜,莲妃遣散所有宫人,独自阖上摇光殿的大门。她点燃了一只火盆,寂静的大殿里,只剩下火烧瓷盆发出的哔啵响声,莲妃出神地看着那摇曳燃烧的火焰,忽然从袖中掏出一叠龟甲扔了进去,就在白姬好奇她究竟想要做什么之时,莲妃忽然拿出一把匕首,在拇指上划了一道,血珠滴入火盆的那瞬,火焰噌地一下升高。

    整间大殿中弥漫着一股乳白色的烟雾,而莲妃只是静静端坐在蒲团上,双眼直直朝着那扇紧阖着的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有人推开大门缓步走了进来。

    来人的身影在这腾腾烟雾下显得尤其高大,一袭青衣显得飘渺若仙,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莲妃,狭长的眼眸里划过一束莫名的光,“是你召唤的我?”他开口,声音低沉悦耳,却似响雷般轰地在白姬耳畔炸裂开来。

    莲妃头也不抬,平静道:“邪神,我求你救我的女儿。”眼前的男子,来自归墟荒原,那片无尽之地,若非走投无路,她万万不可能将灵魂出卖给邪魔。可如今,她救女心切,即便眼前是万丈深渊刀山火海,她亦要闯一闯去的。

    “救你的女儿?”迷雾中看不清邪神的脸,只听见他轻蔑中略带低嘲的嗓音响起:“可以,但你用什么来交换?”

    “一命换一命。”她坚定道。

    “一命换一命?”邪神缓缓重复她的话,随即轻笑道:“可是你的命在我眼里一点也不值钱。”莲妃蓦地抬眸,感觉他身影离自己近了些,那肃杀气息凛冽如寒风,冻得她瑟瑟发抖。

    又听到他说:“即便你的命值千金,我亦不会帮你,我曾发过誓,此生不见水蛟一族,否则见一个我杀一个。”莲妃一怔,感到一股杀气袭面而来,邪神的目光就钉在她的面上,过了许久后才挪开。

    “念在你早已脱离水蛟一族,我今天放你一条生路,但你莫要妄想我会救你的女儿。”他顿了一顿,唇角浮起一丝深怨的弧度,“我巴不得,他们全都死光。”

    莲妃感觉他说这话时,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死寂的气息,像是山风刮入无回的峡谷,久久盘旋直至消散的悲恸以及绝望。

    正如她现在,万念俱灰,生无可恋。

    火盆里最后一丝火苗业已湮灭,她于绝望中回头,眼里映出自己的小女儿孤零零躺在床上的模样,啪一滴泪水落在地上。

    “阿浔——”她低声唤道:“娘亲与你的缘分浅,留不住你啊!”

    邪神返回的步子忽然一滞,似乎艰难地回过头来。

    “你喊她什么?”

    莲妃却恍若未闻,只是定定地看着白姬,伸手替她整理着凌乱的额发。然后一道影子便走了过来,从白姬这个角度向上看,百里的半张脸隐没在半爿黑暗之中,一双眼目似寒星,他神情复杂地望着自己,目光中恍若流淌过千言万语,又好似一片死寂的河,把光吞没得一点也不剩。

    “你说你要一命换一命?”他移开目光,陡地看向莲妃。

    “不错。”

    “好,”百里颔首,继而道:“那就把你的元丹给她,她现在只剩下一口气,若无元丹支撑,恐怕熬不过今夜。”

    元丹乃仙妖修行之果,是精魄幻化而成,一旦元丹被毁或者被他人夺取,那么不仅千年修为将毁于一旦,甚至还会被打回原形。

    水蛟一族乃天命水仙,元丹与生俱来,因而莲妃虽不至于被打回原形,然而这千年修行也等于功亏一篑了。

    “没有元丹,你会迅速衰弱,因为是强行从丹田剥离,是以你的寿命会大大减少,运气好的话,还能活十年,若心生郁结的话,恐怕只有三五年的功夫。这样的结局,你能接受么?”

    不要,不要!白姬的魂魄在躯壳里使劲地挣扎,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百里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刺耳。

    她想起未来几年,娘亲将在成碗的药汁里苦苦捱过几千个日日夜夜,拖着残躯病体去还想尽办法为她的未来谋求出路。原来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如果没有她,娘亲或许会对父皇彻底失望,然后离开这里,时间对于她是如何的奢侈,她可以游览万千山河,喝最醇的酒,唱最美的歌,而不是将年轻的自己活活耗死在这枯寂的清宫之中。

    白姬好恨,恨自己,也恨百里。

    明知他并没有错,明知他只是顺应了娘亲的请求,却还是恨他仅仅因为一个名字,便草率地决定了母亲的命运。司南离说阿浔的魂魄早在跳入血泉的那一刻便灰飞烟灭,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再入轮回,没错,百里他知道,他明明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可他还是因为一句相仿的呼唤而停下脚步,插手了这一切,变相杀死了她的娘亲,而他所谓的拯救,也不过是将自己从一个深渊拉入另一个苦难的深渊罢了。

    至此,白姬终于领悟了这一切,是孽。

第69章 月下回廊

    这一夜,摇光殿外月凉如水,寒气生烟。

    吞服了元丹的白姬昏昏沉沉,身子寒热交加,满头虚汗,呓语不断,蓦地感到额间一片清凉,眼眯缝着看见娘亲用蘸了水的帕子在为她反复擦拭身子,那梦中婉约轻柔的眉眼,饱含怜爱的目光都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尘封在记忆中与娘亲相处的点点滴滴,此刻都如走马灯放映在她的眼前,历历在目。

    “娘!”她抬起胳膊,稚嫩的小手死死攥住莲妃的衣袖,语不成句,断断续续地说道:“别走……”

    隐隐约约意识到,从此往后,再不能像此刻这般亲昵地同她对话了。

    “阿浔乖,娘不走,娘就在这陪着你,哪也不去,乖啊!”

    莲妃将白姬抱起,把侧脸贴在她滚烫的面颊,一边低声抚慰,一边望向百里:“她身上怎么会这么烫!莫不是吞服了我的元丹之后有何不良反应?!”

    彼时,月色半掩,透过云纹棂花落了一地银霜。百里远远立在窗下,形容冷峭,漆黑的发,青色的衣,整个人好似远隔尘世。他的脸隐没在半爿黑暗之中,连声音也似从好远的地方传来,清冷而遥不可及。

    “元丹对于仙妖而言乃是至补灵药,对凡人而言威力却太过刚猛。她虽也算水族后裔,然却无半分妖力,能否完全吸收还得看她个人的造化。”

    话音未落,白姬那头忽然闷哼出声,两只手紧紧攥成拳,莲妃见她明明痛急,却偏生牙关咬紧的刚强模样心疼不已,连忙追问道:“若是不能完全吸收呢?”

    那头没了动静,片刻后,脚步声临近,百里走至白姬面前,将她的咬牙切齿和满面痛楚尽收眼底。那是一张无动于衷的脸,他疏淡的眼中目空一切,好像不曾有人驻留,白姬鼻尖猛地一酸,在泪意即将奔涌的那刻移开了眼,内心隐隐作痛像是旧伤发作怎么也止不住,真真是揉摧衷肠,痛不可遏。

    这时听到他清冷的嗓音在头顶响起:“若不能,则筋爆而亡。”

    语落那瞬,她只觉得大汗淋漓而下,似乎是在应验他刚刚落下的话般,全身上下恍若被一只无形的手捏成了好几截,经脉俱裂,挫骨扬灰,蜷缩在莲妃的怀中大口大口地吸气,险些厥了过去。

    而百里只是静静侧立,目睹她的狼狈痛状而袖手旁观。

    “阿浔,撑住!撑过去以后就没事了!”为防止她痛得失去神智咬舌自尽,莲妃紧紧扣住她下颚,低头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地说道:“撑下去,听娘的话一定要撑下去!”

    神智在逐步抽离,意识却越发清醒。

    白姬伏在莲妃肩头,半阖着眼,平生之事竟历历在目,到后来所有的痛楚都汇聚到了丹田的某一处,那里又热又胀,这时听见百里说道:“就快成了!”他从莲妃怀中接过白姬,掌心贴着她的背送去一股力,白姬只觉腹中一绞,元丹在这股力的推波助澜下终于在她体内凝固。

    白姬几乎全部脱力,真疼啊——她这么想着,鬼使神差地握住了百里的手,两眼一闭昏了过去,而就在她失去意识的那一瞬,另一只手迟疑片刻,将她反握住。

    “没事了。”百里眉头微蹙,目光停在她因为忍痛而咬得血肉模糊的下唇久久没有移开。

    这时,远方传来一阵悠扬的唱诵声,像是群僧祷念佛经,一浪高过一浪,整座摇光殿如同沙雕般分崩离析。附着在幼年自己体内的白姬魂魄忽地变作一道金光倏然向佛音响起的地方而去,一道黑光尾随而上,却被击落在地,黑光盘旋一阵化回司南离的模样,他面沉入水,向前追了几步,又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而此间,睚眦正伏在阴律司浸凉的地上,两眼朝天,默默沉思。

    它讨厌地府,这里不分季节,无论昼夜,统统笼罩在一片愁云惨淡的光晕里头,四周围阴风呼号,凄风苦雨,白日变得好似长夜一般苦捱漫长。枉死城相对好一些,也不过是一群幽魂重复着生前的买卖行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罢了。虽说死也是生的一部分,但这股腐败枯朽毫无生机的气息,它这些年来,始终没有习惯过。

    “主人——”

    睚眦回神,发现水漏已走去大半,不免对伏案苦读的百里忧心忡忡道:“你看了那么久,油灯都已换了三盏,也该歇歇了吧?”

    “无妨,时辰还早,我再看一会。”百里合上书,又抽出了另一本,面前的古籍竹简堆得像小山一样高,而他整个人掩埋在书籍的阴影中已然有一天一夜。

    在烛光的照耀下,百里一目十行地扫阅书中的内容,而至今,尚未发现关于凡人以肉身躯壳成为神剑容器的任何记载,他伸手揉了揉额心,又翻开下一本书,无论如何,他必须要找到让阿浔醒来的法子。

    睚眦又趴了会,再抬头,方才还剩下大半的蜡烛转眼就到了底,见主人还是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它无声摇头,起身离开。

    它经过走廊,感觉庭院里四处摇曳的树影就像是暗处张牙舞爪的妖魔,不过它睚眦可不怕,它可是天下第一的神兽,威风凛凛赫赫有名。哪个妖魔在它神威面前不被吓得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走?!想到这里,它脚步一顿,失落和沮丧齐齐涌上心头,谈什么天下无敌,关键时刻,连主人和小姐姐都保护不了……只会放马后炮!

    一阵冷风袭来,打得睚眦一个措手不及,它搓了搓爪子,回过神来已走到白姬房门口。

    门是半掩的,里头黑峻峻的什么也看不清。

    大抵是被风吹开的吧,睚眦小小将门拉开一条缝,身子一挤钻了进去,这黑灯瞎火的它也不点灯,熟门熟路地绕过桌椅摆饰走到白姬床边,刚准备卧下一躺,不料余光里瞥见一人赫赫然立在窗棂下背对着自己。

    夭寿啊……睚眦心里暗啐一口,心道这大半夜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死鬼成心站在窗口吓它,正准备破口大骂忽然发现不对,这死鬼的气息好像似曾相识啊,定睛一看,哎呀这哪里是鬼,不正是它和主人心心念念的白姬小姐姐么?!

    睚眦大喜:“小姐姐!你醒啦!?”

    白姬背影动了动,缓缓回过身来,“睚眦?”大抵是睡得有些时日,她嗓子听着有些沙哑,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之下,素手拢在衣袖里,一袭桃红衣裳衬得她五官苍白透明,好似纸糊的假人儿般。睚眦左瞧右瞧,总觉得她看起来哪里有些不对劲,仔细再瞧,发现她全身笼罩在一圈莹白色的光晕里头,漆黑长发如柳条般微微散开悬浮在半空中,双目湛湛,视线朝自己看来时,眸中浮现一泓金光,那周身的气息,不是凡人该有的……

    睚眦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劲了,“小姐姐——”它向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道:“你,身上怎会有妖气?”细细观察,便可发现她脸颊边缘处长出一些鳞片,近乎透明不易发现。

    小姐姐莫不是被外面来的小妖占了躯壳吧?!

    “哦,你说这个?”话音落下,白姬撸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小臂来,映着月色,睚眦看见她手臂上也长了些透明的细小鳞片,她不以为意道:“我也不知怎么,醒来便有了啊。”

    “难看么?”她笑了笑,抱着胳膊朝窗外看去,目色里是阴律司外井然有序却死寂沉沉的仿现世街道,自言自语道:“虽说是第二次来阴间,但像这样近距离地观察还是头一回,嘶,真冷啊。”

    说到一半,发现睚眦并未像从前那样没皮没脸地扑上来,而是与她隔了几步距离,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失笑:“在看什么?我脸上难道长出花来了么?”

    “不是。”睚眦摇摇头,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但我发现小姐姐你现在比花还要好看。”

    白姬愣住,随即唇边漾开一丝笑,笑意里透着几分无奈:“你的嘴何时变得这么甜?”

    睚眦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她有一头浓密而乌黑的长发,厚实柔韧如柳丝般从肩头垂落直至腰际,而此刻那丝丝分明宛若绸缎的长发竟被银霜所覆盖,散发着与月华同色的光泽。顾盼神飞,清冷动人,此刻的小姐姐美得一点也不真实,她的人连同她的笑都好似那触摸不得的镜花水月,好像一碰就会碎。

    它想不明白,挠了挠头,对白姬道:“大概是最近甜食吃的比较多,对了,我得赶紧去通知主人,他肯定有办法帮你将那些鳞片弄下去。”

    折身,不知何时,百里已然站在了门外,四周漆黑,显得他轮廓看不分明,只觉得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姬,那双眼像是一口深潭,深不可测,里头带过一丝复杂而又深沉的光芒,落在她白到几乎透明的脸庞上,随之定格。

第70章 淡说分别

    白姬自然也看见了百里,他背着灯光站在回廊下,容颜清癯俊秀,剑眉入鬓,凤目半敛,几日不见,只是增添了几分苍白憔悴,人似乎也消瘦了些,一袭青衣罩身竟显得有些宽大。

    她本以为再见面时,自己会有许多话想问他,而如今真的面对面了,却是喉头发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好像要勇敢面对他,比恨他还要难……

    若说这一切皆因孽缘而起的话,那么与百里相逢何尝又不是她的劫数?

    更令人感到可笑的是,在他幽深的目光注视下,她竟仍旧感到有些许拘谨和不自在,下意识地将胳膊往身后藏了藏,脑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他那么仇视水蛟一族,如今自己这个样子在他眼里一定显得格外厌恶可怖吧……

    想到这里,不由得觉得自己真是低贱到家了。

    一番沉默后,是百里先开口。

    “睚眦,我和阿浔有些话说,你先下去吧。”他低身朝磨蹭不愿离开的神兽微微一笑,匀净清隽的眉眼一如既往的温和,看不出有任何异色。

    “恩。”睚眦离开前十分自觉地用尾巴将门带上。

    然后百里紧接着回身,将插销啪地一下扣上,随着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地完成,白姬的心也在不知不觉中提到了嗓子眼,见他一步步走近自己,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就好似一面巨大的墙将她整个人团团围住。

    百里走到她面前,停步,低头看她,狭长的眼里映照出她于漆黑中微微闪光的润白色面庞,眼帘微眯,瞳仁里划过一丝轻微的波动。

    他差点以为自己会永远失去她了,一如曾经那般……

    抬起手,想要触摸她因昏迷太久而苍白消瘦的脸颊,却在半途怔住,他余光一动,瞥见自己掩映在衣袖底下黑纹遍布的手臂,眉心微蹙,飞快地收回了手。

    手在袖中缓缓握拳,绝不能让阿浔看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白姬见他本向自己伸出了手,却在中途收了回去,一副蹙眉不乐意的模样,不由得眸光一暗:他终究还是介意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紧紧攥住,隐隐作痛,闷得喘不过气来。

    心里的委屈犹如破了闸的洪水般汹涌而来快要将她整个人淹没了,耳畔仿佛响起司南离轻蔑的讥讽,你不过是他苦捱千年不得已才寻来的替代品罢了,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便会被随意丢弃,对你好又怎么样,再好,这一切都不曾属于过你,还是他想给,却给不了另一个女子的抱憾和补偿而已。

    她在心底默默告诫自己,趁现在还来得及,赶快收手,早点断了这份非分之想,不要等到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愣住,抬眸相视。

    一丝浅浅的笑意自百里琉璃色的眸子中弥漫开来,使得刚刚下定决心快刀斩乱麻的白姬心又慌乱起来,她错开眸子,强作镇定道:“你、你先说吧!”

    百里仔细端详了一番她面色,问道:“身上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他关切的眼神落在身上每一处都似滚烫的烙印叫她坐立不安,浑身不自在,恨不得能快些逃离这里。

    除了变成这副样子以外,没有什么不舒服的,白姬摇摇头,心里盼望着能够早点结束这番对话。

    百里将她脸上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眸色暗了暗,紧接着说道:“让我看看你的手。”

    白姬心里一突,直接拒绝道:“不要!”然而他却不由分说地将她的手臂拽了过去,袖子被轻轻揭开,夜里风凉,白姬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随即感觉到一阵颤栗,是百里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在了她的鳞片上。

    也许是自责,也许是怜惜,他抬头看她,千言万语在喉头一哽,最终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后悔吗?”

    她原本低垂着眸子,神情冷冷,然听到这句话眉心一皱,眼眶酸涩,几经要落下泪来。

    后悔啊,怎么能不后悔呢?

    后悔当时年岁尚小懵懂不知,不明白娘亲一番苦心,尽做些惹她不快的事,叫她临死都带着牵挂;后悔生在皇宫,禁锢于此,不得欢颜,平生软弱不知反抗;后悔当初没有随那场大火痛快干净地死去,留了魂魄不甘不愿地游荡于世……

    可这些是她可以选择或者避免的么?回过头想想,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或许她命该如此,就不该再做无谓的挣扎,因为每一次挣扎都会是自己堕入更深的黑渊。

    原以为百里是她漫长枯寂人生里一束明亮的光,一盏指路的灯,只可惜,他并不属于自己,她却甘愿化作一只扑火的蛾子,围绕他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后悔么?

    她摇了摇头,终究还是答了一句:“不后悔。”

    不清楚他指的后悔是哪一件,或许她平生想要后悔的瞬间太多,但是如果时光回溯到那一天,她仍旧会选择扑身,不为什么,因为爱一个人想要为他牺牲是毫无怨尤的。

    白姬垂下眼,她正在一点点将自己的心剥开来给他看,只可惜,这腔热血最终还是尽付冰凉。

    “我累了,还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语落的那瞬,她看见百里附身靠近,不禁下意识头往后仰,眼睫微颤间看见他的脸越凑越近,深沉的眼眸里盛着她略显局促的脸,长眸微敛,一记蜻蜓点水的吻小心翼翼地落在她唇上。

    从相识到现在,他们之间的亲密接触屈指可数,但不知为何,这一次比前两次都要让白姬感到心弦悸荡,柔肠欲断,大抵是决意离开的缘故,因而才分外珍惜这临别的一吻,她靠坐在窗下,月色从棂花格纹倾洒下来,化作点点银屑漂浮在漆黑发间,眼前是他近在咫尺的脸庞,长眉入鬓,凤目缱绻,怎么看都是挪不开眼的美。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大抵是两个人都站在窗下的缘故,这个透着小心翼翼的吻有些冰凉。

    “对不起。”他移开唇,一句话便让她打落谷底:“以前的事,你都想起来了?”

    白姬没有立即回答,看来她用尽心力在粉饰太平的过往其实在百里心里并不难以启齿,这个发现令她越发低迷。

    “你是指,我母妃是妖,而我体内亦有半妖之血的事?”她吸了口气,尽量平静道:“没错,我都记起来了。”顿了顿,又问:“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何要瞒我?”

    哪怕是源于心底的那半分愧疚之心都足以令她慰藉。

    百里执起她冰凉的指尖,包在掌心,分明是尊享荣华血脉高贵的帝女,这双手上却生着薄薄的茧子,早知道自己亏欠她许多,却没想到有那么多。

    转头看她,看见她眼底的计较与不甘。

    “我不怪你怨我。”他的声线清淡,一如那晚她在摇光殿听到的那般,如清风翠竹声声入耳,“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还是会选择牺牲你娘来救你。”

    人生既然做出选择,那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但是这个选择,他不悔。

    “不,我没怨你。”白姬摇了摇头,“其实在我刚刚记起来的时候,我真的很恨你,恨你为什么会允诺娘的请求,但心中又明白自己不过是迁怒罢了,就算你不答应,她定也还会召唤他人前来,我了解她的性子,她若是下定了决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她苦涩地笑了笑,仿佛耳畔又回响起娘亲的低语,阿浔莫怕,娘亲会一直陪着你……

    到头来,她还是独身一个。

    “可你看,我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她抬起手臂,语气愤然:“人不人,妖不妖,就连睚眦也不敢靠近我,以为我被什么东西附了身,你说日后我走在这路上,会不会有成群结队的道士前来抓我?”

    不等百里回答,她又自顾自地说道:“我谁也不怨,要怨就怨自己命不好。原该早早死了,却被你救了,后来又死了一回,又被你阴差阳错地救了,你说你救我做什么?娘亲也是,不信你现在找来判官问问,看看生死簿上我该卒于何年何月?从醒来到刚才,我翻来覆去地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来的,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我早该死了,是娘亲甘愿舍去自己的寿数来续我这个短命鬼的命,可这逆天改命是要付出代价的,所以变成这个样子,是我活该。”

    “阿浔……”

    “你听我讲完!”

    她觉得眼眶酸涩,怕叫他看出来,只能侧过头佯装去望那溶溶月色。

    “其实我这人特别胆小,以前在宫中,也是别人说一,我不敢说二,一味忍让却从未想过反抗。就连死——”她深吸一口气,颤声道:“亦不能自己选择,你说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选择救我,我想娘也一定会这么说,但是谁关心过我究竟是想死还是想活?”

    娘去世以后的数年,长夜漫漫,她对月而望,恨不能随她一起去了。

    “有时候,该放手时就该让它走。”

    这句话一语双关,不只是对百里,也是对她自己说。

    “你还记得那日在浮山你问我的话么,我问你究竟吃不吃人,你问我如果你吃的话我会不会怕?我当时回答说不怕,是吧?”

    她转过头看他潭水般深不可测的眼眸,感觉那里头的光芒正一点一滴地死寂下来。

    “那是骗你的,司南离曾是你的朋友吧?一见到他我便会联想起曾经的你。”她低声说道:“这让我感到恐惧,若是哪一天仇家再找上门来,这次我还能不能保住性命呢?”

    她从百里手中一根根抽出手指:“我不怕死,但我的命是娘给的,我不能不孝。”

    “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