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骨生花全文阅读 第8分节

第71章 云尤雨殢

    语落,白姬推开百里,装作面无表情的样子径直向床边走去,感觉他的视线就如烙铁般紧紧贴在后背,她垂下头,用大半长发遮住脸颊,生怕在那炽热深沉的目光中显出原形,更不敢抬眸去看他此时的脸,因为知道哪怕就一眼,都会使得脚下重若千钧。

    她骗了百里,她并不怕死,只是害怕看到在他对阿浔日复一日的思念中毫无希望可言的自己罢了。

    诚然如此,要想离开又谈何容易?

    他在她心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又岂能是简单涂抹便可抹去的?人下决心做某件事前,总是将自己设想得太有毅力,岂料,等到真正去做,方知前头设想统统都是大言不惭罢了。

    白姬在心里默默数着,从她离开到百里开口,当中不过隔了五个步子而已,她是如此的口是心非,明明下定决心要斩断情丝决然离开,然内心深处仍然对他的挽留有所期盼。

    他清冽中透着一线疲惫的嗓音里透着叹息:“都说完了么?”

    白姬步子一顿,点了点头。

    又听到他低声道:“那,可以听我说两句么?”

    她愣住,听着他疲惫倦怠的声音,却还是背着身,摇头:“我不想听。”因为要干脆利索地离开,所以不能看,也不能靠近。

    恍惚中听到他一声叹息,似乎是对自己固执己见而感到深深的无奈,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子重又寂静下来,白姬回身,透过半掩的门扉看见回廊里空无一人,只余下一片冷峭的月色,心头一松的同时又变得空落落的。

    她回到床上躺好,不断说服自己这样也好,没有纠缠没有拖泥带水,断的干干净净,再见还是朋友。正将缓缓睡去,忽地有道光亮在眼前。

    她睁眼,蹙眉,就那样毫无防备地撞入百里那双深邃迫人的茶色眸子里,看见他左手举着一盏油灯,右手端着一叠精致的茶点,漆黑的长发服帖地拢在一边,低头看她,长长的眼睫在脸颊落下一片青影。

    “你睡了几日滴水未进,用些吃食再睡也不晚。”说着,将碟子塞给了白姬。

    白姬愣在那儿,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吧,自己哪有什么心情吃饭,不接吧,她偷瞄百里一眼,总觉得后果会更严重。

    万般无奈,只得接过,粗粗一扫,倒都是自己平素爱吃的口味,只是——她从未向百里说起,他怎么会知道?莫非自己连口味都和阿浔一模一样吧?思及此,不由更为心塞。

    百里站在床边,低头看她小口咬着糕点,腮帮一鼓一鼓,活像只松鼠,真是可爱又可气。

    “你吃,我说。”他蹙眉,语气里带着不容拒绝。

    要说的是你,要瞒的也是你……白姬瘪了瘪嘴,只能靠吃糕点泄愤。

    尽管如此,耳朵还是不由自主地竖起,听到他疏淡的嗓音在耳畔响起:“我来自归墟,长到一万三千五百岁前从未离开过那里。你肯定听也没听说过那个地方,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一块天不管地不管,远离六界的化外之地,是流放堕落诸神和上古妖魔之地,四处都是嶙峋怪石,荒漠泥沼,有的地方甚至寸草不生,只有一片赤红色的岩土。”

    他想起,要在那里生存下去,必须舍弃仁慈背弃天纲地法,必须心狠手辣,一旦对他人手软,那下一次便是自己的死期。那是一块弱肉强食虎狼纷争之地,狭路相逢,唯有最毒辣凶悍的强者方可笑到最后。

    世人因畏惧而尊称他为邪神,归根究底,也不过是个困锢在流放之人项上的枷锁罢了。

    “我从不相信命运,上天如何安排,我就偏不遵循。”他垂眸,浅笑间眉宇流露出意气风发的锋锐来,却是温和地朝白姬探出手,轻柔地替她拭去唇畔的糕点碎屑。

    “——直到你出现。”

    一次又一次的相逢和失去,想要拼命挣脱却不断深陷的怪圈令他开始怀疑命运,是否这一切都源于上天的捉弄。

    百里深深地蹙起眉头,眸中藏着自责:“我允诺过你,只要有我在,没有人能够伤害得了你,可是我食言了。”细数过往,是他每一次落下无法兑现的诺言而她——却一直信任等待,一次又一次。

    白姬静静地啃食着糕点,心中真真如同嚼蜡一般,她心说:我懂得你的心情,可这一切都是为了阿浔而非她白姬所做的吧?是以她即便再感天动地,亦不能有任何的回应。

    如今他这声声入耳,句句戳心,把她的心一下戳了个稀巴烂,碎了满地,连捡都无处去捡。

    “但诚然如此,我还是不能放你走。”百里忽然附身而下,两臂撑床,无形间将她整个罩住,垂低了眉头,凤眸轻敛,褪去了从容不迫温文尔雅的伪装,眼前的他眼中泛着邪样的光华,通身的煞气,骤然冷下的气息,刺得她裸/露在外的肌肤刺痛不已。

    她下意识地后退,直到背靠床板才发现自己已然无路可退。

    而他步步临近,漆黑的长发顺着她光滑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就好似一只轻柔的手拂过她身上寸寸肌肤,彼时,他盯视自己的眼神就宛如在看咬到嘴边的猎物。

    情况有些不对头,他想要做什么?白姬左顾右盼着,心中惴惴不安,想要说点什么壮壮胆子,于是色厉内荏严词批驳道:“你这人也忒不讲理,脚长在我的腿上,难道你不让我走,我便真的不能走了?!”

    说白了,也只是想说点难听的话气他松手罢了。

    谁知,竟一语成谶。

    百里果真低下头打量她,炽热的视线沿着她娇嫩的脸颊一路向下,徘徊在她不盈一握的腰际,笔直柔韧的长腿,最后定格在她刚醒还来不及穿鞋的脚。

    十个脚趾小巧晶莹,脚踝嫩白如玉,真真美不自知,诱惑无边。

    他眼帘半遮,掩去眸中滚动之色,再也不能压抑自己奔涌欲发的情感,撑头看她,长眸一挑,风月无边,低哑的嗓音响起:“不能,因为我会让你走不动。”

    语落,迎头吻了上去。

    白姬顿时一片空白,等到他整个人欺身过来,想要伸手去推,却已是迟了,片刻的迟疑,令他有机可趁。

    ……

    “看着我。”

    他的眼眸像是一池幽深蒙罩雾气的湖水,放眼望去,深沉的不见底,又像是一片漆黑的夜空,眸光里映出点点浮动的星芒,一些感情直白到能让她一眼看穿,而另一些则被他藏匿在眼底,诱使她去挖掘。

    白姬对上百里的双眼,这一望就仿佛时间停止流转,她的世界里有他,也只有他。

    “我爱你。”

    他的唇印在她前额,带着无限的缱绻温柔,怕她一遍听不清楚,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永生永世,直到魂魄消散于这六合八荒,爱你,只爱你一个。”

    曾经藏在心口难开的情话,今朝终于说出了口,是他终于领悟,他与她相逢的时刻,每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有些话他一定要让她知道,否则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语落,他见白姬只是望着他不说话,眉宇间不禁染上一分少见的紧张,扣在她脑后的手稍稍用力,眉头轻挑着问道:“你呢?”

    急迫得像个急着讨要糖吃的小孩。

    白姬展露出一个很难形容的笑颜,既辛酸,又欣喜,仿佛喜怒哀乐爱嗔痴所有的感情糅杂在了一块,复杂得连她自己也看不懂。

    她只是猛点头,没有说话,生怕看见他眼底露出的喜悦会不可抑制地流下泪来。

    但他似乎不允许她这样简单的敷衍,谪仙般俊美的脸庞逼近,语气较真:“点头没用,我要你大声说出来。”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她答一句喜欢都要不乐意半天。

    白姬被他盯得无法,心里早已是软成一片,又怎能拒绝,果然,她完全无法违背自己的内心。双手捧起百里的脸,指尖在他清隽的眉宇间轻柔地抚过,她的心思藏得那么深,结果在他洞察分明的眼中还是无所遁形。

    “我也是,”她望着他的眼睛,低声慢慢道:“我也爱你。”

    ……

    这一夜,好似长得漫无尽头。

    看着终于累极陷入黑甜梦乡的白姬,百里动作轻缓地替她盖上被子,又嫌不够,在她额前烙下一吻,又目光缱绻反复盯着她疲惫的睡容,神情愉悦中透着几分愧疚,适才起身朝门外走去。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他轻轻合上,迎面碰上正从回廊缓步走来的判官。

    判官扫了百里一眼,啧啧,这眉宇间的餍足真是……

    “得手了?”

    百里但笑不语,一脸高深莫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态。

    “……”

    判官背过身去,实在对他这种趁虚而入的行径感到不耻。

    百里顿时觉得志得意满,浑身轻飘飘的,大步流星朝前走,没两步便栽倒在了走廊上。

    “……”他撑着膝盖蹙眉爬起,正所谓乐极生悲什么的……

    判官听见动静回过神,看见百里撑着廊柱身子微躬,不禁剑眉一挑,揶揄道:“体力这么差?!”

第72章 别鹤孤鸾

    百里一个冷厉如刃的眼刀飞了过来:“我这只是八苦咒反噬罢了,与体力无关。”

    管你体力好不好,判官回身踱步而来,斜挑的狐狸眼中满满的幸灾乐祸:“你身中咒术应该晓得,凡是七情六欲,只要妄动一念,便会引发毒咒,遭受烈火焚身之苦,先前难受的滋味还没尝够吧,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百里被他说得面色一黑,随即反唇相讥:“你懂什么,我这叫痛并快乐着。”彼时,他衣袖底下的青黑咒文如同藤蔓般发了疯地飞长,很快爬升至他肩颈处,判官笑也笑过了,尚未泯灭良知,上前替他念了一段清心咒。

    一炷香后,百里眉宇间痛楚稍减。

    “如今你发作得频率越来越高,间隔时间也越来越短,如此拖延下去不是长远之计,你打算怎么做?”

    他脸庞边缘的青纹时隐时现,整个人仿若笼罩在一层黑雾里头,判官先前只听闻八苦咒是一种上古失传的凶咒,却未曾想这发作起来,竟连百里这等的修为也抵御不得。

    趁两人在回廊谈话的那会,睚眦悄没声儿地溜入白姬房中。

    “小姐姐,小姐姐!”他衔了从厨房窃来的一罐儿蜂蜜,听说大病初愈吃这个最能滋补养人。熟料推开门去,一室清寂,床帏里空无一人,正对面的窗敞开着,冷风呼啸着灌了进来。

    砰地一声脆响,瓶裂碎开来,一地蜜香。

    远处传来噔噔脚步声,百里人未到,声音却先传了过来:“阿浔,怎么了?!”推开门,却只见睚眦一个人惊慌失措地立在屋中,地上一片狼藉,室内热气散尽,冷峭的夜风掀起床帏的一角,里面空荡荡的,哪还有白姬的身影。

    “她人呢?!”

    百里的脸色于一瞬间暗坠下来,睚眦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当真如同山雨欲来前的山谷,眼中阴霾宛若黑云压境,周身气势猎猎如刃,像是环绕谷间呼啸的冷风,只等着暴雨落下的那一刹。

    睚眦四肢轻颤着,像它这样的天龙,分明只有在真神面前才能流露出本能的恐惧来,为何这一刻,它差点便要向主人跪地求饶,并非自己无能,实在是他周身气势太盛,甚至令它萌生一种错觉:立在眼前的主人身影仿佛与万年前在九重天上惊鸿一瞥的背影渐渐重叠在一起。

    那神沐之光如此耀眼,几乎要将它的眼珠刺伤。

    睚眦按捺住内心呼之欲出的疑惑,一想起白姬现在不知所踪,会不会又是叫那司南离的小贼抓了去,担忧浮上眼眸,不由将所有困惑暂时抛之脑后。

    “我本来想进来给小姐姐送蜂蜜喝,哪知一进来她人就不见了!”它紧张地追问道:“莫非又是那姓司的小子搞得鬼?!”

    “不可能。”后面进来的判官想也不想便否决了这一可能:“地府是我的地盘,岂有让他来去自如的机会?!这里我早先就以布下天罗地网,我想他司南离即便再疯狂,亦不至于傻到主动过来送死。”

    而且方才他与百里就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交谈,并未从远,究竟是谁能够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轻而易举地将人劫走,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察觉到身后的百里除了进门那一声喊后便全无动静,他心里古怪,不由转身看百里:“你怎么看?”这时,百里却面无表情地越过他径直向窗边走去,目光久久落在窗棂上。

    “她是自己走的。”

    今宵雾浓,窗棂上铺就一层浅浅银霜,上面印着半个脚印,他不用手比划便知道,那是白姬的尺寸。

    他静静立在窗边,眼眸低垂,死寂一般的目光深处灼灼燃烧起幽幽烈火。整张脸犹似笼罩在漆黑的阴影之中,眸底冷光令人胆寒,有野火燎原要将一切焚烧殆尽的狂乱弥漫,身下暗影蓦地滋生,不断拉长放大,阴霾延伸至屋子的角角落落,等到判官发现不对,整间屋子已被黑暗所笼罩,而百里脚下有无数双阴影般的双手正飞速地朝四周发散出去……

    判官回神冲兀自呆愣的睚眦厉声喝道:“还不快压住他!”转身便结了一个破魔印朝百里背身处的阴影砸了过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眼下他心神俱创,五内俱焚,正是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刻,若是不巧让咒术成功反噬,如此真的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睚眦毕竟是神兽,虽然反应慢些,但它体内的真龙之力却是制约邪魔的天敌,在这一点上,判官虽然于法术造诣上高出它数个等级,然而他的力量来自九阴,换而言之,算是与邪魔之力同出本源。

    睚眦虎目一瞪,金光扫过之处阴影如烈焰焚烧般灰飞烟灭。而判官则借机飞身掠至百里面前,徒手斩去环绕在他四周的黑影,拂袖挥去笼罩在他面庞的缭绕黑气,厉声喝道:“你命还想不想要?!”

    百里无动于衷地站着,目光平视前方,看也未看他一眼。判官蹙眉:麻烦,遂换了一句说法来引起他的注意:“阴间危险重重,你当真放心让白姬一个人独自在外?!”

    听见了白姬二字,百里眉宇微动,被黑雾笼罩的眼眸里浮现一丝细微的变化,当下便觉腹中翻涌,一口甜腥涌上喉头。

    不禁回想起她今晚的种种表现,她的每一句话,每个神态,他,竟然浑然不觉,那时她笑颜里孤注一掷的温柔……心口处像是被一双无形手紧紧攥住,沉闷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追不回来……”他低叹着,忽然肩头一颤,口吐鲜血,满片衣襟上仿佛盛开艳丽的红花,黑纹不断在脖颈处攀升疯长,又不断凋零萎缩,一遍又一遍,临近崩溃却无比冷静,视线缓慢而又悲哀环视整间屋子:“她是坐木鹤走的,此刻人早已在千里之外。”

    百里的视线穿破阴霾,往那极深的云层望去:那只殷雄所赠的木头白鹤,本是天界的飞行法器,可用于逃生。还在浮山时,他曾亲自教会她,而讽刺的是,结果却被她用来躲避自己……

    寒月拂肩,他只觉遍身如坠冰窖般森冷不已。

    “我要去找她……”百里折身,冷眼扫过挡在他面前的判官和睚眦,道:“你们为何拦着我,让开!”

    “主人……”睚眦欲言又止,判官则上前一步,抬手变出一面半人高的水镜来,“你确定你要这样出去?”百里抬眸一看,镜中人双目赤红,一身煞气,衣上满是血迹,恍若从炼狱而来,若是让白姬看到他如今这个样子,恐怕心里会对他再添畏惧,避之不得。

    他一言不发地退了回来,静默片刻,说道:“那我去换身衣裳。”

    语落,步伐踉跄地朝外走去,回廊里,他身影逐渐隐没于一片黯淡阴霾里,脚下蜿蜒一道触目惊心的血迹,那红刺痛睚眦双眼,急得它抓耳挠腮:“现在怎么办!?就这么放任主人离开么?”

    判官两手抱臂,眉一挑:“你拦得住他?”

    睚眦嗫嚅没说话,忽地听到咚一声巨响,是百里直直栽倒在地,二人连忙飞奔过去,却被眼前一幕所震惊,面面相觑,一时失语。

    回过神来的判官蹙眉:“这下,倒是拦得住了……”

    可惜,这并不算是什么好消息。

    夕阳坠山,霞飞万丈。

    “卖包子嘞,新鲜出炉热气腾腾的包子!”

    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令徘徊在街口的白姬感到了几分不真实,看着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她是真的离开了地府,也离开了百里。

    既然选择离开,又何必增添这些无谓的伤感来庸人自扰,她揉了揉脸颊,告诉自己要争气一些,又不是离了他就不能活。

    路过一家旅店,店外招呼的小二扬声喊道:“姑娘,外乡人吧,打尖儿还是住店呐?”她脚步一顿,摇了摇头,来锦都只是为了向阿荣告别,并没打算停留。

    白姬远离了人群,寻了一处僻静的小巷,从怀中取出木鹤施法变大,而她盘腿端坐其上伸手朝远处一指,道:“走,去皇宫。”

    飞鹤应声而起,倏然化作一道白光朝前掠去。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扶鸾殿前琉璃瓦璀璨生辉。

    白姬脚踩在厚实绵软的毛毯之上,感觉一股热气钻入脚心直往上冒,放眼望去,大殿四处焕然一新,家具摆设都比先头上了一个档次,她粗略一瞧,吃穿用什竟都是比照皇后的份例来的,可想而知,皇帝对阿荣是多么看中。大抵是屋里燃了静心安神的檀香,四处又暖洋洋的,她这些天来一直紧绷在弦上的心竟神奇般地松弛下来,小孩子独有的奶香若有似无地传来,她探头朝里一张望,看见一枚高高翘起的小屁股懒洋洋地窝在阿荣怀中。

    这恐怕就是那备受宠爱的沐炎小皇子吧?白姬远远看着,眼底浮现起一丝暖意。

    这厢,阿荣以为是遣下去给沐炎送晚间辅食的丫鬟来了,将不断折腾的小家伙往膝头一放,撑起头来慵懒道:“怎么进来也不通报一声?”

    话音落下,才发现白姬站在门口,弯起唇角盈盈望她。

第73章 暗恋成诗

    “白姬?!”阿荣先是一惊,随后喜上眉梢:“你怎么有空来?”她视线绕着白姬四周一转,又朝后望了望,随口问道:“百里哥哥呢?没有同你一起来么?”

    白姬笑容不变,只是在听到百里的名字时心下一阵酸楚,她朝阿荣摇摇头,道:“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阿荣人精儿一个,当下便从她话中听出端倪,掩唇打趣道:“矮油,这是吵架了吧?来来来,快跟我说说,百里哥哥怎么欺负你了?”

    她见白姬面若桃花,眼角眉梢褪去昔时青涩之态隐隐流露出诱人的风韵来,心中有数,又发现她被头发遮挡的颈间依稀布有红斑,不禁顽劣心起,特意在欺负二字上加了重音。

    被她用这么暧昧的语调一说,白姬登时闹了个大红脸,又不想叫她看出来,只得默不作声地站着。不想,这就等于无形中证实了阿荣的话。

    混迹江湖多年的九尾狐老人家什么荤段子没听过说过,当下便生冷不忌地冒出一句:“是不是憋太久弄疼你了,受不了才跑来跟我哭诉的啊?我跟你说,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这种事绝对不能惯着男人!”完全一副过来人的语重心长。

    白姬简直无力解释:“没、没有的事儿,你想太多了……”

    她有些后悔来找阿荣道别了,在长达一炷香的时辰里,她都在矢志不渝地向自己科普男女知识,这也就罢了,临了还从陪嫁的柜子里翻出一沓厚厚的小册子递给她,一番抚摸怜爱,不舍道:“这些可都是我的私藏,不过皇上向来怵我看这个,正好你又需要,看在咱俩的情分上我就忍痛割爱了吧!”

    还真是压箱底的宝贝,白姬随便翻开一本,见那簿子的扉页都发了黄,又翻了几页,眉心一跳,在阿荣猥琐的注视下啪地把书合上。

    “怎么样?”她用手肘顶了白姬一下,贼兮兮地问道:“内容是不是很丰富,满不满意?”

    白姬:内容何止是丰富,简直是惊心动魄的丰富……丰富得她简直不敢直视。

    阿荣还在那兀自苦口婆心地劝阻道:“我以人品保证,百里哥哥在这方面肯定是第一次,没认识你之前,他过得那叫一个清心寡欲,苦行僧似的日子,我一度怀疑——”她不放心地四处环顾,生怕百里同上次那样从屋里的某个角落一下钻出来,刻意放低声音说道:“我一度怀疑他是个断、袖呢!”

    “好在不是啊哈哈哈!”想起那段日子百里被她探究的眼神弄得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阿荣捧腹大笑,真想让白姬也一道见见。笑归笑,其实她特别感谢白姬的出现,以前百里哥哥虽也笑,但那笑总像是浮于表面,没有抵达内心,他活得非常自在,却也不自在,游离于世,隔岸观火,像是清高冰冷的神明,而白姬却是第一个被他允许涉足自己世界并有所牵挂的凡人,此刻,阿荣并不知晓二人之间纠缠曲折的过往,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在看,她攥住白姬的手,暖暖笑意直达眼底:“别气了,百里哥哥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有你,他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

    “你啊就原谅他是个雏儿,多担待一些,把这本书上的招数都学会,保证让百里哥哥迷你迷得五迷三道的!”

    那啥,方才还有些沉重的话题怎么一下又……白姬默默揉了揉额角,感觉脑仁儿隐隐作痛。

    “阿荣,这书我……”她将书向前一推,话到嘴边转了个弯:“这书太贵重了,我收不得……”

    “白姬你我好姐妹之间还讲什么客气,这书你就安心拿着,不用还!哦对了,看完记得告诉我感想。”阿荣大手一挥,满怀期待地望着她,白姬这下真是骑虎难下,抱着书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最终还是妥协:“……那,谢谢你的好意啊……”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论辈分,咱家小沐炎还得叫你一声姨呢!”终于意识到自家孩儿的阿荣回头一看,“哎呀!儿砸你怎么滚到地上来了!”

    一身儿明黄色小袄的沐炎刚刚学会爬,他性子讨喜,睡醒发现娘亲不在身边也没哭没闹,反倒是伸展着胖胳膊小腿想要从榻上下来找妈。

    此刻正用含糊不清的奶音小声地唤着阿荣:“凉……凉……”

    “都说了好几遍了是娘不是凉,小东西牙还没长齐就急着学说话了。”阿荣一把将他捞起,将肉嘟嘟的孩儿往白姬怀里一送,“来,认识一下,这是白姬姨姨!”

    白姬手忙脚乱地接过孩子,只觉得他窝在怀里是小小软软的一团,浑身散发着奶香,粉雕玉琢的小脸完全同阿荣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眉宇间的神态却肖似——

    她一时看得出神,竟忘记阿荣就在一旁。

    “是不是觉得阿炎生得很像一个人?”

    当阿荣用一种平静的语调问出白姬一直以来都为之困惑的问题时,白姬居然没有马上反应过来,而是愣了好半天,才颇不好意思地点头。

    “阿荣,我也是无意间看到皇上的脸才……”

    “不必介怀,我猜就算百里哥哥不告诉你,以你的仔细也早该发现了吧。”阿荣视线悠然放远,明艳照人的面庞上头一回浮现起怅然的神色。

    “小时候,百里哥哥常年在外,我一人无趣,便常常跑去隔壁的灵雾山找狸家两兄弟玩。”回忆起幼时过往,她语气轻快:“仲源性子柔,像个女娃任揉任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所以我最爱欺负他了。”

    可仲源的表哥狸仲炎就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人了,他是天狸一族百年不遇的天才,小小年纪修为却比同族许多老人还要高深,他沉默寡言,性子孤高,平日里独来独往,族中也只有仲源与他关系亲近些,但私底下也很怕他。

    “狸仲炎性子古怪,脾气又坏,若不是看在仲源的面子上,我才不稀罕和他说话呢。”话虽如此,阿荣眼中却流露出面对心上人时才会有的温柔,仿佛对他的一切都如数家珍。

    “明明他自己对仲源就很凶,却不许我欺负他。”有一回仲源惹了阿荣不快,“仲源那厮足足被我追了三座山,最后逃回灵雾山找狸仲炎的庇护,哪知狸仲炎那家伙竟一点不懂怜香惜玉一把揪起我就往外扔……岂有此理!”她从小自恃貌美,即便做了再混账不过的事儿看在这张脸的面子上,别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了,偏偏只有他狸仲炎,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如今想起,阿荣仍然愤愤。

    “说来也怪,那次以后我便对他上了心,除了百里哥哥,世间有哪个男人见了我不爱我不喜欢我,他越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越是要往他眼前杵,总有一天让他忘不了我!”

    阿荣苦笑,不想,她自以为是的引诱却成就了自己的牢笼。

    是从何时起,对他情根深种,以至于魂牵梦萦,产生了做梦都想要拥有这个人的念头呢?

    天狸一族据守的灵雾山顶上长着一棵参天巨木,树根粗壮数人环抱尚不足以将它完全丈量,此树名为通天树,相传自天地初开时便生长于此,更有人说此树是抵达天界的一条捷径,因而数十万年间不断有妖魔鬼怪妄图从此侵入抵达天界。在阿荣看来传说不尽言实,但天狸一族确确实实听奉上界之命看守于此,世世代代,如此想来这棵树也真是大有来头。

    阿荣从未亲眼见过那通天巨木,仲源告诉她,此树位于山顶中央,四周云雾瘴气交错环绕,只有看守神树的族人才接近得了,而他更只是在幼时远远望过一眼罢了。

    一直以来,灵雾山都作为精怪修炼的绝佳场所,只是有天狸一族在,小妖小怪不敢造次罢了,但也有例外——

    有只成精的大长虫打上了仲源的主意想吃了他增长修为,阿荣为了救他头一次幻化成九尾狐原身将那长虫咬成两截,虽然初战告捷,但却因为初次变身导致力竭坠下山谷。

    她坠在山谷深处,那里平时人迹罕至瘴气弥漫,便是连天狸族的人也鲜少涉足。

    深山夜里,阴影四伏,她又冷又饿原以为自己会死在这里,再醒来时却发现自己趴在一片宽阔的肩膀上,救她的人居然是狸仲炎。

    阿荣呆呆地看着他宛若刀削斧刻般坚毅俊美的侧脸,直至百年后回想起来,第一次化形的痛楚以及看见他的惊喜难抑还历历在目,大抵是因为他在身边的缘故,她卸下心防大哭起来。

    狸仲炎回眸,见平时嚣张跋扈的少女此刻正抿着嘴,晶莹的泪珠从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接二连三地滚落下来,很快氲湿了他的肩膀。

    “你哭什么……”素来见惯了她刚强的一面,这一哭却哭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狸仲炎不善言辞,自也不会哄人,见她哭得愈加厉害,一张小脸被晨间的山风冻得通通红,他板着脸从路边折下一枝花递了过去。

    “别哭了,哭起来真丑。”

    她兀自哭得伤心:“有什么关系,反正你平日也没觉得我美过!”

第74章 春风一度

    狸仲炎蹙眉,似乎不明白她为何哭着哭着会扯到这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上来,他蹙眉想了想,回答道:“佛语言,红颜白骨皆是虚妄,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皮相再美终有枯朽一日,看便看了,又何必牵挂于心。”

    言下之意,生得再美又如何,不过就是一具皮囊罢了。

    阿荣停止了哭泣,抬头看他:“喂,若是修炼得宜,以九尾狐的寿数活个万把年又有何难,你看我哪里像红颜枯骨了?!”

    狸仲炎蹙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荣立刻追问道:“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狸仲炎回头看她,此刻她脸颊红扑扑的,眼眸晶亮有神,身子贴在他后背活像个暖炉热力逼人,狸仲炎一时怔忪,好像头一次意识到她是生机勃勃,热情四溢的,是个完完整整的人而非一具漂亮的皮囊。

    突如其来的悸动令他感到有些许不安,在她灼灼的注视下,狸仲炎移开目光,声音仍旧是冷冷的,耳根却有些微泛红。

    “你问题真多……”

    青釉博山香炉四周白烟缭绕,一室香浓。薄雾间,阿荣眼底浮起一丝恍惚的笑意,如此想来,那时他的反应便有些欲盖弥彰了罢。

    “那——”白姬忍不住开口打断她的回忆:“那,狸仲炎与当今圣上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若非自己亲眼所见,她恐怕也不能相信这世上能有两个完全不相干的人生得如此相像!

    “真是的,听故事一点耐性也没有。”阿荣朝白姬递去一个无奈的眼神。

    白姬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不住,你接着说。”

    “接着?”阿荣随手掐了一把沐炎嫩生生的包子脸,不以为意道:“接着我便趁他练功走火入魔时趁虚而入把他给办了。”

    “啊?!”

    “你知道妖怪会有发情期的吧?”阿荣唇角一勾,贼兮兮地凑到白姬跟前:“我们九尾狐一族虽为妖仙,但也无法摒弃这原始的兽性本能,那是我化形以后初次遇上发情期,唔,第一次没经验嘛……”发情的狐狸可谓是来者不拒生冷不忌,更何况对方还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狸仲炎,自然难抵诱惑把持不住。

    “算来算去也该他倒霉,偏偏入得还是情魔……”阿荣啧啧两声,一脸光明正大毫无羞涩扭捏之态:“我喜欢他喜欢得紧,心上人欲/火焚身我自然责无旁贷,于是一不小心兽/性大发就把人给——”她比了个张牙舞爪的怪腔,俏皮得很。

    白姬:“……”

    “哎!”阿荣忽又叹气,将沐炎往膝头一放,两手托腮:“你别看我现在说得轻松,当时就是临时起意没打算那么多……”但这种事就算一开始是女的先主动,到头来还是男子占上风,阿荣原本计划的扑倒演变成被反扑,她至今还记得在那树林里,彼此裸/露的肌肤紧贴在一切,汗水与汗水交融,她背靠树桩,感受在那粗粝的触感下一阵又一阵颤栗的摩擦。

    她顿了顿,两颊绯红,雪肤粉腮娇艳欲滴:“事成以后,没等狸仲炎醒,我便偷偷跑了。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大脑里一片空白,一方面不相信这事儿真成了,另一方面则是没想好如何面对他……”

    阿荣在浮山躲了两日,原本料想着狸仲炎醒来定会上门算账,岂知一连半个月过去,一如既往风平浪静,直到从狸仲源口中听说他练功出了岔子修为倒退,当天晚上直接闭关的事。

    她的心一下揪了起来:“狸、狸仲炎他没事吧?”

    狸仲源想了想,也是一脸匪夷所思地道:“族长称表哥是练功练到一半被强行破了功,如此才导致经脉逆转修为倒退,至于为何,便是连表哥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应该是走火入魔迷了心智所以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天狸一族皆以为狸仲炎此次修为倒退是走火入魔所致,岂知背后还藏着阿荣这个罪魁祸首。她听完以后心下忐忑,狸仲炎这一闭关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来,这件事不记得倒也罢了,若是日后回想起来,以他对修为的看重,少不得要责怪记恨于自己,到时来个秋后算账可如何是好?!

    还有,无论是上门算账也好,私下解决也罢,她私底下还是盼望狸仲炎能够就此事作出点回应来,可他现在一句不记得,便把所有的事儿都给抹光了,这让她心里怎不怨念……

    白姬艰难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所以说,沐炎是你和狸仲炎的孩子?”

    “是啊,”阿荣颔首:“我年纪轻轻便怀了身孕,而孩子的爹却在闭关,且不说人何时能出来,估计出来也不记得和我那一夜究竟做了些什么,这孩子生下来没名没分的多不好。”

    所以说……

    阿荣那段时日十分烦躁,虽说九尾狐的孕期可以长达数年,但这孩子总得生下来,届时她总不能抱着孩子上门理论,便是如此,天狸一族也未必会承认。

    这时,百里给她指了一条路。

    妖仙修炼逢百年便要历劫一次,这劫数可分为好多种,百里告诉阿荣此次狸仲炎之所以会在练功时走火入魔,是因为他抽出了一魂二魄替自己转世去渡人劫了。

    “抽出一魂二魄?会不会对他本人造成什么影响?”

    “原则上来讲不会,妖仙的魂魄并不像凡人那样脆弱,有时一分为二分开修炼亦不算什么罕见的事儿。”

    阿荣继续道:“百里哥哥告诉我狸仲炎那一魂二魄投在了东岳华洲的西羌皇室。”于是她便假扮成了容家女儿长大成人如愿以偿进了宫,又选在合适的时机诞下沐炎。

    一番畅聊,天已完全黑了。

    小沐炎趴在她的膝头,小眼闭着,圆胖的身子微微起伏,小婴儿的觉特别多,几乎玩累了便能睡着。

    阿荣怜爱地将他抱起放在一侧的小床里,低声道:“没进宫时,我一直在问自己,即便这一魂二魄属于狸仲炎,但转世投胎也成了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再像也终究不可能是他,这么费尽心力又何必呢?以前百里哥哥便说我性子拗,认定什么事便不管不顾一个劲儿地向前冲,对狸仲炎亦然,我就是一千一万个放不下,只要能够和他在一起,我什么都肯做,什么都愿去试一试。”

    只可惜,再见面他竟将一切都忘了。

    “所以,白姬,我内心十分地羡慕你,不管如何,百里哥哥他心中有你,只要一个人在乎你,那你吃的苦受的累便都值了。”她朝白姬投去辛酸一瞥,笑着劝道:“听完我的故事以后心中是不是感觉舒坦许多?气过了便和百里哥哥和好吧,多大事,能比他不喜欢你来得更气么?”

    看着阿荣的脸,白姬欲言又止,想说的话却又一句也说不出来。

    能比他把你当做别人的替代品还要来得生气的么?恐怕没有吧……但她最终并未开口,事到如今比惨无益,或许在感情面前,她与阿荣谁也不比谁强,都只是失败者罢了。

    她挥别阿荣,趁着夜色离开扶鸾殿,临走前的最后一瞥,视野里被整座皇宫所占据,御殿巍峨,宫道四通八达,五步一殿十步一阁,檐牙交错,灯火通明,于夜色下说不出的瑰丽宏伟。

    做人要有始有终,故事即开端于此,便也在这里落下帷幕吧——

    接下来该去哪儿呢?

    白姬平生所到之处屈指可数,离开皇宫,待得久的竟只剩下浮山与倚香楼,浮山自是不会去的,以免触景生情。而倚香楼……眼前忽地浮现起阿柳热情的笑容,她思忖片刻,骑着木鹤往东市坊的方向去了。

    倚香楼一如从前,入夜以后,红灯悬挂,张灯结彩,甚是奢华。然昔日门庭若市的大门口如今却只有零星几名恩客逗留,完全不比昔日鼎盛时期的状态。

    她一番打探才知,众人以为头牌兰若在地震中丧生,鸨母命人将珠玑阁拆除,原准备在旧址上拟盖新楼,岂料施工人员却在花圃里挖出一堆死人尸骨,经仵作验证,这些都是年轻男子的尸骨,年纪也与先前失踪的年轻人大致吻合,由此,轰动一时的年轻男子失踪案得以告破,而凶手确定是兰若无误。从那以后倚香楼便元气大伤,毕竟是死过人埋过尸的地方,晦气得很。

    没活干的清倌躲在廊子尽头打牌解闷,白姬环视一圈没找着阿柳,又朝后院飞去,还是一无所获,正准备离开,却见一道影子拐过走廊,她来不及躲,便听咣一声轻响,发现鸨母远远站在廊下,挑高眉毛满脸讶异地望着自己,刚刚落在地上的正是她手里的烟杆儿。

    糟了……

    鸨母颤声道:“你——是人是鬼?!”

    “……”关于这点,白姬自己也没想清楚,严格来讲的话,她应该是妖吧……?

    彼时,她端坐于木鹤之上,全身雪白,月色映照下显得面容清丽秀美,一双眼淡漠出尘,身后裹着若有似无的夜雾,在鸨母眼中真真如下界仙子一般,她愣了愣,小心翼翼道:“仙人……?”

    不等白姬回答,她连忙道:“我明白了!仙子您定是为了抓兰若才潜伏在倚香楼的吧?!我就说她造了这么多孽怎可能轻而易举地死掉,原是您把她送下地狱了!”鸨母一脸敬畏地望着白姬,忽然想起自己曾百般刁难过她,心里不由发虚:“那个……仙子啊,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无意中多有冒犯,还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

第75章 一人一狗

    仙子?白姬挑了挑眉,也罢,只要她不把自己当做妖怪来看就行。

    她问鸨母:“阿柳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她?”

    “难为仙子您还一直记挂着她,哎——这个苦命的丫头啊!”鸨母抹了把脸,长吁短叹道:“她在那天的地震中失踪了,到现在连个尸首也没找着,想想也是可怜。”

    “对了……”鸨母忽然记起:“阿柳那天不是同仙子您一起去了珠玑阁吗?”怎么白姬看起来,却像是什么也不知情的样子,另外,兰若的尸首虽然找着了,可脸被石块砸得血肉模糊面目全非,她究竟是怎么死的真是被砸死的吗?

    她心下狐疑,不由带着几分打量和试探去看白姬。

    白姬听到阿柳的噩耗心里一阵难受,虽然相处时间短暂,但阿柳是个好姑娘,她年纪轻轻不该丧命于此,她自责道:“都是我的错,如果那时没有将她牵连进来就好了……”

    鸨母也拿帕子抹了抹眼角,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嘴上将这些姑娘当做赚钱的工具,心里却早已将她们认作一家人,可惜人死不能复生,只盼她来世投个好胎嫁个好人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吧。

    由于阿柳的尸首迟迟没有找到,鸨母只得在郊外给她立了一座衣冠冢,又在屋里供了个牌位,给她在天之灵聊以慰藉。白姬在灵前上了一炷香,准备离开。

    鸨母想起她还有一些衣裳首饰放在楼中没有带走,于是说道:“仙子且慢,您还有些东西收在我这。”说着,转过身取出一枚小盒子递给白姬。

    大家都以为她和阿柳是一起没的,遂留下这些预备着给她建衣冠冢,好在没扔,否则这样贵重的东西丢了上哪儿去赔?

    白姬接过盒子时有一瞬的失神,她留恋地摩挲着盒身古朴简洁的花纹,却并未打开,只是温和地向鸨母道谢:“劳烦你替我收着了。”

    “小事一桩罢了,哎——仙子先别急着走,你还有个东西留在我这呢!”

    “还有什么?”白姬疑惑回身,见鸨母屈指吹了一记口哨,忽然有只浑身漆黑的小狗从草丛里钻了出来,见到她绿豆般的黑眼珠蓦地一亮,汪汪叫着便朝自己扑来。

    “你看这见到主人的亲热劲儿,”小黑狗窝在白姬怀中尾巴摇得更开了花似的,同时,白姬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说道:“白姬,白姬,听得到我讲话吗!?”

    她眉头微蹙,眼下鸨母在场,听到也只能装作没听到。

    “呃,这段时日多谢你照顾它,那我就先告辞了,祝……”她想了半天,还是道:“祝你们店生意兴隆啊……”

    一手揣着狗,一手拿着盒子,骑上木鹤,待飞出了城外几十里,白姬才捏着狗脖子将那不停在怀中闹腾的小狗提起来,和那双小绿豆眼对视。

    “说,你到底是谁?我可从没养过狗。”

    小黑狗急迫地汪了两声,仔细一听,里头夹杂着低沉的人声:“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白姬,白姬,我是百小里啊!!

    白姬:“……”

    小黑狗继续汪道:“汪,汪汪,汪汪汪汪?”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

    片刻怔楞后,白姬大手抚上它毛茸茸的脑袋,呃,手感好像还不错,嘴上无奈道:“这个,乍一看还真认不出来,话说回来,你怎的变成这副模样?”

    莫不是说错什么话得罪了百里吧?

    “呜……”小黑狗低下脑袋一阵哀鸣,在他断断续续的汪声中,白姬听出一个曲折离奇的辛酸故事,似乎导致他变成这样的直接推手竟然是自己……

    “你的意思是——百里着急赶来救我,所以就让你临时待在狗的身体里面?”

    “汪……”百小里回以一个哀怨的眼神,白姬不禁百感交集五味陈杂:“这段日子,你受委屈了!”

    好在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小黑狗从她膝头蓦地站起,开始大幅度地摇起尾巴,既然白姬来了,那先生肯定也离得不远,他们二人一向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黏糊得很。

    白姬读懂炽热的眼神,一时失笑。

    “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百里他不在这里。”

    百小里尾巴甩到一半,停了,一脸你怎么现在才说的表情,焦急地汪汪道:那咱们还不快些去找先生!

    白姬摇头:“不去。”态度异常坚决。

    百小里眼骨碌一转,试探性地叫了两声,白姬你莫非是与先生拌嘴后偷偷溜出来的?

    白姬“嗯”了一声,板着脸道:“而且不准备回去了。”语落,看见百小里那双绿豆小眼儿里泛出绝望的光,要是一只小白狗,恐怕此刻早已面如死灰了吧。

    他心道:以我如今这具身子,莫说横跨千山万水去寻找先生,哪怕只是从城东走到城西,估计走到一半,就被屠夫逮了剁了做狗肉火锅了吧……

    抬眸,看见白姬正面无表情地俯视自己,嘴里冷冷说道:“你若是不想跟我,我也不勉强,一会飞过这座山我就把你放下来,你自谋生路去吧。”

    百小里小心肝猛地一颤,立马扑到她怀里摇头摆尾,一阵黏腻的汪声过后,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白姬,城门失火不能殃及池鱼啊,你跟先生吵架归吵架,不能迁怒于我啊,再说我可是无条件站在你这一边的,你忍心舍弃这么可爱可怜又无助的我吗?

    也亏他能够用叫声将这一长串心路历程完完整整地表达出来。

    白姬心里暗笑,面上却不表:“既如此,我便勉为其难带你走吧,不过我去哪儿你就必须去哪儿,还有——不许偷偷给百里通风报信!”

    “汪!”

    一阵冰冷刺骨的海风袭来,白姬从半睡半醒中睁开眼,听到一声娇弱的呜鸣声传来,随即怀中一暖,一团毛茸茸黑乎乎的小东西钻了进来。

    “冷了?”

    她将小东西往兜里藏了藏,眯眼去看海平面上冉冉升起的太阳,“天亮了,看来今天又会是一个好天。”

    好天?!百小里窝在怀里哼了一声,又往里蜷了蜷,简直冻死人了。

    云霞翻涌间,一座翠绿的洲岛出现在眼前,它生在海中央,为潮水所簇拥,远远俯瞰下去,像是一枚嵌在蔚蓝海面的翡翠玉石,白姬眉心微蹙了蹙,眼里浮起一抹怅然:想来此处便是那远近闻名的海中明珠——东海翡翠州了吧?

    木鹤倏然往下,低飞,掠过几只盘旋在海面的水鸟,轻盈地落在岸边浅滩上。

    百小里从白姬怀中探出头来:“汪?”这是到目的地了?

    白姬摇头,将他往地上一扔,径直朝前走:“在回家之前,我想先去市集买些东西。”

    回家?百小里追着她叫了几声,你的家不是在锦都么?

    然白姬却并未回答他,只是默不作声地朝前走。

    东边海岸民风朴实开放,连沿街叫卖的商品也与中原截然不同,百小里是左看看又看看,这也觉得新奇,那也看着好玩,一转眼发现白姬没了,吓得他连忙往前追了两步,适才看见她站在不远处的棺材铺门口,眼睛直勾勾地朝里看。

    他登时浑身发毛,白姬这是想做什么啊!

    白姬正准备进去买点香烛纸钱好去祭拜娘亲,熟料刚举步,便是一个踉跄,险些一头栽在地上。“你捣什么乱?”低头看见罪魁祸首正眼泪汪汪地咬着自己裙摆不放,她愣了一愣,随即了然。

    “你以为我要去自寻短见?”

    百小里含糊地汪了一声。

    “就算我买了棺材准备寻死,死了以后谁来埋啊?靠你?”白姬蹲下/身,轻轻从他嘴里抽出裙摆,长叹道:“靠你用狗刨刨出一个坑来,我在棺材里早就烂光了吧?”

    “汪汪汪!”歧视狗啊!

    “再说,谁跟你说我要来买棺材的?”白姬笑笑,手轻轻在他圆滚滚的脑门上拍了拍:“我只是来买些纸钱祭奠亲人罢了,你在外面等一等,我去去就来。”

    百小里原地等了一阵,看见她捧着一沓纸钱香烛走了出来。

    “走吧,天黑以前应该能够到家。”

    百小里疑惑地望着她:“汪?”

    “哦,倒忘记同你说,我现在要回我母妃的故乡,过了这片海就到了。”

    “汪汪汪,汪汪汪?”

    “你问我母妃的家乡美不美?”

    白姬目视前方,脸上流露出向往的神情,她慢慢道:“据说很美,那里四处生长着湖蓝色的花儿,族人的歌声个个都非常动听……”

    百小里想了想,又问:那你去过没?

    白姬举步向前,直到过了很久,才回过头神情淡淡地道:“梦里去过算不算?”

    一会功夫,太阳已经完完全全地升起了,明媚柔和的阳光铺洒在蔚蓝平静的海面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金纱,风起时,波光粼粼。潮声起伏,浩浩淼淼,交织成一曲动听的曲调在大海深处不断回荡盘旋。

    百小里缩在白姬怀中睡了一觉,也不知过去多久,朦朦胧胧听到她喊了一声:“到了。”

第76章 孪头蛇兽

    尚未睁眼,便是一阵咸涩的雨水打在脸上,还没习惯用四条腿走路的百小里一脚踩入湿滑的土地,汪地一声,左右摇摆,好在白姬及时扶住了他,才免得落到洗泥水浴的下场。

    看他的五短身材在泥地里行走艰难,白姬善解人意地将他抱起,重新窝进温热怀抱中的百小里长嘘一口气,这才匀出心思来打量眼前的一切。

    他们现在身处在一片蓊蓊郁郁的野林之中,四周围树木参天,灌木幽深,淅淅沥沥的小雨透过枝叶间的缝隙落了下来,溅在脸上,衣服上,分明先前还是晴光潋滟的好天,怎地一落地,竟却下起雨来。毛发上沾着湿漉漉的雾气叫百小里好不自在,他抖了抖毛,抬头冲白姬“汪——”

    白姬没有回答,只是伸手在他头顶轻轻一揉,快步向前走去。

    雨水将枝枝蔓蔓上的尘土尽数洗净,她一袭白衣穿梭其中,很快衣服上便沾染了斑斑点点的泥泞,而她却似浑然不觉,只是平视前方,快步如飞,不久——在密林的尽头出现一座废弃已久的小村庄。

    村里的房屋原是用茅草竹子搭建的,现在看早已是破败不堪,大抵是原先的居民迁离了此处,风吹日晒雨淋,无人修缮才变得如斯模样,可这里……便是白姬母妃的故乡么?

    这座村庄临湖而建,背山靠水,前面又是草木葳蕤的森林,不失为一处绝佳的栖息地,却不知这里的村民何故要搬走?百小里将视线投至那片清澈见底,碧波荡漾的湖水,不由咦了一声,这世间竟还有如此奇特的花,蓝色的花瓣足有碗口大小,又闻到一阵清幽冷冽的香气,应该是从这花里散发出来的。

    白姬步子一顿,停在岸边,低头对他说:“这种花名为山岚花,世上只有这儿才种得出,美吗?”

    “汪!”百小里兴奋地摇了摇尾巴。

    望着眼前熟悉而陌生的场景,不知为何,白姬就想起阿浔与百里初识的那一日,二人身影在花的掩映之下,每一句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当时的天那么蓝,白云如絮丝丝缕缕地飘过,四周萦绕着山岚花若有似无的香味,一切皆美,只是没有她插足的余地罢了。

    “就在这祭奠娘亲吧。”

    她点燃香烛,一张一张地烧起纸钱。

    雨声渐大,衬得她声音有些模糊:“娘,对不起,这么晚才来祭拜你,许多年过去,不知你还在不在?我想锦都你定是不愿意再待的,想来想去,也只有这里。”

    纸钱燃烧着,白烟缭绕间她低垂的眼眸里像是有一抹泪光划过。

    “听不见也没关系,就当圆了我一个念想好了。”

    燃烧后的灰烬随风没入尘埃之中,迷得她眼眶发涨,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此处,果真如你所言那般,湖光水色风景秀丽。”

    如果你还在的话,便不只是我一个人孤零零地赏花了。

    “前几日我还在埋怨你抛下我一个人走了,现在想来,如果那时换做是我,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只是,娘,一个人活着真的好难,连族人也都搬走了,”她环视那空荡荡的村庄:“好似这天地下,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四周死寂般的宁静,忽然一阵风来,吹得那山岚花花叶窸窣作响,好似一阵悠长的叹息,像是娘在天之灵对她的告慰。。

    白姬低垂着头,倏然笑出声来:“刚才不过是说笑罢了,娘你不要放在心上,一个人才自由自在呢,我不知有多喜欢。”她停顿片刻,将剩下的一叠纸钱全部丢入火中,“只是不知今天以后,何时才有机会再来看你,所以唠唠叨叨说了这么多话,打扰你休息了吧?”起身掸了掸手上的灰尘,她道:“我这就走了。”

    伏在远处的百小里忙跑起来追上白姬,一路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安慰的话都快到了嘴边,却还是没能说出来。

    安慰有什么用呢?即成的事实也不会改变,更何况现在,她或许只想一个人好好静静,不打扰才是最好的慰藉。

    两人沿着河堤走了一阵,忽然感觉周遭的气息如雾般凝结起来,同时,原本便阴沉的天几乎顷刻间暗了下来,黑压压的云层如铅块般层层叠叠地堆积在半空。雨下得更大了,此时,湖面大浪掀起,波涛汹涌,百小里离河边很近,余光一瞥,发现湖底深处蓦地划过一道长长的黑影,登时心下居骇,一口咬住白姬的裙摆,逼着她连退了好几步。

    “怎么了?!”

    他用小小的身躯挡在白姬面前,眼神如临大敌,未等白姬询问便大声狂吠起来。

    “百小里,你在河里看见什么了?!”

    百小里来不及答话,叫了两声,便死命地咬着她的裙摆向后拖,白姬,快走!那湖里藏着很可怕的凶兽,此时,他已经能够察觉有一双眼睛正潜伏在水里的某处,紧迫贪婪地逼视自己,吓得他浑身上下的毛都要炸开来了!

    白姬虽然不清楚他到底在水里看见了什么,然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后退,转身,逃跑,大抵是体内妖血苏醒的缘故,此刻,她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不过她察觉到的威胁应该比百小里更为严重些,那是一种掠食者对猎物的垂涎,令你感到寒气一下沿着脊梁骨向上冒,整个人都僵直了。

    她一把捞起百小里骑上木鹤,刚刚飞到半空,便听到背后呼啸声起,一阵狂风夹杂巨浪席卷而来狠狠拍击到她背部,在巨大的冲力之下,木鹤就如同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摇摇晃晃跌了下来,白姬重重摔在地上,五脏六腑几乎跌碎,猛地咳出血来。

    白姬你怎么样!?百小里飞扑过去,然白姬只是紧闭着双眼一声不吭地躺在地上,唇角都是血,这时,远处传来枝叶压折破碎的重重摩擦声,他僵直着身体,只觉得一道黑影越过头顶投射在白姬的脸上,脓腥的臭气伴随急促沉重的呼吸声就仿佛盘旋在耳畔,他一点一点转过头去,看见几米开外的河岸上正盘踞着一条巨大的双头蛇,蛇身上粗黑的鳞片足有一个人手掌心那么大,而它猩红的眼珠正直直锁住白姬,嘴角不断澹荡下白腻的口水,看得人心神一悸,恨不得拔腿就跑。

    “汪汪!!”

    白姬在昏昏沉沉之际,感觉有什么正在渐渐逼近自己,朦胧睁开眼,看见一条双头巨蛇正缓缓上岸朝她方向游来,她想要自己起身,手脚却似失去知觉般怎么也没有力气,百小里急得团团乱转,扑过来一口咬住她后领想要拖着她往前走,但无济于事,不过眨眼功夫,双头黑蛇便已来至二人面前。

    “嘶嘶——”

    它两头交缠在一块,四眼齐齐看向白姬,蛇颚打开露出锋锐的白牙,一股恶臭扑鼻而来。

    “好……好久都没尝过新鲜蛟族人的血肉了……哈……哈哈……还是个皮薄肉嫩的小丫头……运气真好……”一个阴沉粗粝的嗓音传来,巨蛇的其中一头正贪婪地打量着白姬,嘴角流下黏腻的口水。

    “呵呵,别忘了,这可是我们俩一块发现的,你休想一个人独吞!”另一个蛇头里发出讥诮而尖锐的声音,强烈要求平均分配。

    “胡说……分明……是我先……看见的……没有……你的份……”

    “你想得美,不想平分是吧?!好!老规矩,一局定输赢,你要是赢了我就都是你的,要是输了,可就没你的份了!”说着,两只蛇头竟互相撕咬起来。

    趁它们斗得难分难舍之际,白姬连忙强忍着痛半跪半爬地朝前方草木葳蕤的密林逃去。双头巨蛇打了一阵,发现她不见了,连忙向前追,照道理说那蛟族小丫头从高空跌下来伤得那样重,应该逃不远才是,怎么林中却不见她的踪影?!

    双头巨蛇粗壮的身躯缓缓穿过枝横叶密的树林,血红的双眼不放过四周任何一处可疑的声响,而白姬和百小里藏身在一棵巨木的树洞深处,屏住呼吸,神色渐渐绷紧。

    忽地——

    “哈哈……找到你了……”

    蛇尾猛地一卷,将几人环抱粗的参天巨木连根拔起砰地扔在地上,白姬头重重磕在地上,一时只觉眼冒金星,剧痛却令身上恢复了点力气,然此时,想要逃跑却已是来不及了,巨大的蛇身挡在面前,蛇尾猛地一甩将她去路拦截,双头俱笑:“躲什么呢?早早就看见你了……”对视一眼,似乎达成共识:“一起吃?”

    “你吃一口我吃一口。”

    “……好……”

    浓臭腥风扑面而来,两张嘴同时张开,一瞬口水如井喷,滴滴答答全部落在白姬脸上。她抹了把脸,心想:这死前的待遇也实在是太差了……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掠过天际,手起剑落,干净利索,将双头蛇的其中一个脑袋斩落在地,温热的鲜血顷刻间染红白姬大片衣襟。

    另一只目睹了同伴的死状,狂暴而起,蛇尾一甩带着凛冽的罡风直扑那人而去,他侧身一避,轻松躲过,几个瞬步凌空而上,蓦地放出一道霜白剑气,剑气如虹势如劈竹,竟从头到尾将那巨蛇一分为二……

    “哼!”他冷笑一声,侧过身,抖了抖剑尖残留的血珠,半垂的眼帘遮盖住一丝暗绿的光。

第77章 神秘少年

    等到那人回过头来时,白姬方才感到这张脸分外的熟悉,似乎曾经见过他,却怎么也记不得他究竟是什么人……但她不会傻到相信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桥段,从这个人转过脸来面向自己的时候,她便从他一双漆黑中泛着点绿的眸子里捕捉到了一抹稍纵即逝的杀气。

    现在谈劫后余生还太早,没准是才出狼穴又入虎口。

    他持剑缓步朝她走来,蹲下,细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指尖轻轻撩起她鬓间的一缕长发,白姬的眼顺着他手动的方向慢慢游移,随即定格在正前方。

    那是一张瘦削清秀的脸庞,两颊苍白几乎全无血色,两道俊挺的乌眉下是一双深邃迫人的眼眸,仔细看,那瞳仁黑中泛着点绿,透出一股莫名的邪性。他看上去身量并不高大,也略显羸弱,乍一看去,好像只有十五六岁的年纪,但白姬猜测他实际年纪肯定没有看起来这么小,说不定还得翻上几倍,就凭他方才剑劈双头巨蛇那股猛劲,说不定是附近成了精不老的妖怪亦有可能。

    更何况他的眼珠还是绿色的……

    正想着,这时,少年开口了:“你、是蛟族后人?”

    白姬听到这两个字不免头皮一麻,蛟族、蛟族、怎么一个两个都惦记着这个没落的种族,难不成吃了蛟族的人还能够延年益寿长生不老来着?!

    她默然无语的神情落在少年眼中无异证实了他的猜测,他挑了挑眉,勾唇一笑道:“真巧。”

    巧……?

    他言罢转身,面朝双头巨蛇的残骸快步走去,长剑挥舞,几道寒芒交错闪过,一粒婴儿头颅大小的淡紫色珠子被剑尖挑了出来,裹着浓稠的血液滚落在地。少年收剑,弯腰拾起那枚珠子,掩袖一擦,就在白姬好奇他要用珠子做什么之时,他居然慢条斯理地将那珠子放入嘴中。

    妖丹入口即化,鲜美的滋味在舌尖徜徉蔓延开来,巨蛇残存的妖力在体内横冲直撞,而少年却是眉头都未眨一下,来者不拒地将其一一化解吸收。

    这是他杀去的第一千零一只妖,只要再有九九八十一只便可脱胎换骨完成从前未尽之心愿。

    而白姬在远处目睹这一幕,不由全身僵直,心中骇然:他居然直接将那双头巨蛇的妖丹一口吞下去了……视线钉在他唇畔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上,难道他是靠这种方式来增长修为的?!她突然感觉后背一凉,似乎已经能够预料到自己的下场……

    “嘶——”就在白姬怔楞之际,指尖被百小里一口咬住,从方才开始,他便一直绕着她四周焦急地打转,可是她始终没有察觉,情急之下,只能出此下策了……

    他呲牙咧嘴地看着她,似乎有话想说。

    “你有话对我说?莫非你认识这个人?!”

    虽然用吞食这一词并不雅观,然少年咀嚼的动作却十分斯文,好像他手里捧着的不是从妖怪腹中挖出的血淋淋的内丹,还是一块味道还不错的精致糕点。趁着他细嚼慢咽之际,白姬小心翼翼地将头凑到百小里嘴边。

    “汪汪……”

    她耐心听着百小里的回应,忽地目光一滞,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百小里说,这少年便是先前攻击他的人,只是他当时看起来还很小,所以未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来。而白姬却意识到:百小里与他无冤无仇,他既能不分青红皂白直接取人性命,如此也就意味着,此人绝非善类……

    “那我该怎么办?”

    白姬顿感心力交瘁,此人连那双头蛇都能一劈两半,可见修为之高深,就算她想抵抗,恐怕也只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啊!

    那,要不然现在就逃?!

    百小里与她对视,白姬沉默,视线掠过摔在不远处的木鹤,心里暗暗有了打算,她先一点一点地挪过去,然后——

    听见动静的少年陡然回头,唇角尚还留着一丝血迹,从苍白的下巴蜿蜒而下,逆光之下的脸庞殷红而妖孽,他微笑着问:“怎么,想逃啊?”

    手腕一转,剑锋指向一旁被开膛破肚的双头巨蛇残骸,他慢条斯理地说道:“除了这一头之外,至少还有三五条双头巨蛇盘踞此处,想来它们现已闻到你身上流下的血的香气,很快,便会倾巢而来。”他声线低沉,透着点少年独有的清冽,暗绿色的眸子似笑非笑地锁住白姬,似乎在等她接下来的反应。

    白姬蹙眉,一开口,嗓子犹如被锯条割裂般,一股铁锈味涌了上来。

    她沙哑道:“那我现在逃还来得及。”

    少年挑眉看她,轻摇漫步地走了过来,霜白的剑锋上一点点淌下血珠,白姬望着他走近,停步,剑光一闪,她只觉脖颈微凉,垂眸,剑锋俨然指向她的下颔。

    “我给你两条路,跟我走,或留下来被吃掉。”

    白姬抬眸看他,大难临头反而觉得自己冷静了些:“如果我两条路都不选呢?”

    他剑锋往前递了一递,道:“那我现在就杀了你。”

    白姬与他对视,片刻后,嘴唇微颤:“我和你无仇无怨,你凭什么杀我?”

    “就凭你——”他笑容里透着几分讥诮:“就凭你是蛟族人。”

    语落,整座森林忽然剧烈颤抖起来,枝叶扑簌簌地向下掉落,不远处正有几道黑影快速地朝这里逼近,少年余光一瞥,

    微笑道:“它们来了。”

    走不走?!

    白姬与百小里对视一眼,是留在这里沦为那双头巨蛇的腹中之物,还是跟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离开?尽管选择后者,情况亦不容乐观,算了,左右都是死,晚点死总比早死来得划算一些!

    “走!”她一把捞起百小里,转头对少年喊道:“我跟你走!”

    “很好。”少年满意地点头,白姬见他两手抱臂立在一侧,背后,几人环抱粗的树木一根接一根地折断,巨蛇相互纠缠的头颅在树冠中若隐若现,它们就快来了!

    “还不快走?!”她着急道。

    少年好整以暇地看她,说出来的话险些没将她给气死。

    “我一个人飞不了那么远,自然是跟着你走啊,你还不快去捡那木鹤?”

    疯了,这简直是疯了,白姬重重地捏了一下拳头,不想看他那张欠揍的脸,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捡起木鹤,紧张之余,口诀竟念错两遍。

    “愚蠢。”

    少年从她手中夺过木鹤,随手向上一抛,而后夹起她整个人,一个梯云纵飞坐上去,木鹤雁行千里,于顷刻间飞离这片危机四伏的森林。

    当阳光重又照拂在了头顶,白姬方才感觉浑身冷意稍褪,与此同时,脏器被重创后所引发的疼痛则剜心般地发作起来。她面色苍白如纸,被金光一照,整个人更近乎透明。视线所及之处一片花白,她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同那四周如絮的白云一样恍恍惚惚要朝天上飞去,忽然一只手攥住她的衣袖将她拉了回来:“不要命了?”

    白姬抬眸看去,见少年端坐于木鹤之上,伸手拉住自己的手臂,狂风之下,他长发乱舞,衣袂翩飞,逆光下的脸庞俊秀中难掩稚嫩,然一双眼却深沉逼人,长者气势显露无遗。

    “我胸腹处疼痛难抑,应该是肋骨断了,至于究竟断了几根,我不清楚。”她深吸一口气,每个咬字都尽量放轻,然吐息间仍传来阵阵剧痛。

    百小里伏在她腿上,安慰性地舔着她的指尖,感觉她整个人正在微微颤抖。

    “你是妖,不是人,即便伤了,不过多久也能够好转起来。”少年看着她微笑,斯文尔雅,却也漠然无情。

    白姬倒也不指望他能施予援手,只是扫了一眼他的手道:“我想说我右边肋骨断了,你再拉着我的右手,恐怕还得断上几根。”

    少年收了笑看她,目光冷凝。

    木鹤在他的指挥下飞得格外平稳,然白姬坐在那儿却是控制不住地左摇右晃,虽然痛极,却咬紧牙关,丝毫没有像他求救的意思。

    “把衣服脱了。”

    她睁大眼睛,他说的每一个词拆开来都懂,拼成句子却有些莫名其妙。

    他刚刚说什么?叫她脱衣服?!

    白姬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然而后面就是万丈高空,她无路可退。少年微蹙了眉头渐渐靠近,眼看指尖便要触碰到她腰间的系带,百小里狂吠一声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臂。

    他动作停在那儿,眼珠一扫,带着厌恶的目光,揪起他的脖子刚要往下扔,白姬急急出声:“不要扔,我脱!”说着,低下头去解衣。

    腰带刚刚取下便被他抽了过去,少年用她的腰带蒙住眼之后,手准确地伸向她的伤处,轻轻一按:“是这里?”

    白姬痛吸了口气:“恩……”

    他又按了几处,疼得她眼眶都湿了,适才展眉道:“右边断了三根,左边断了一根,伤得不算重。”语落,一股滚烫的热流沿着他手掌源源不断地传入她的伤处,绵劲的妖力充斥四肢百骸,疼痛如砂砾般一点点地消散。不知过去多久,忽然听到一声“好了”她睁开眼,适才感觉身体好像一下变得轻盈许多。

    少年解开缚眼的带子,翡翠色幽绿的眸子直直望着她。

    “现在你欠我一条命。”

第78章 通风报信

    山河君最近很是郁闷,一来是为赖在家中的两名不速之客,二来则是为了他千辛万苦从碧沼天池里求来的几株白莲,眼看菡萏欲放却面临即将枯死的境遇,这让他心底怎不惆怅。

    怪就怪这连日来竟一场雨也未下过,虽说他要在洞府里变出雨来也亦非难事,只是这白莲与他用法力幻化而成的景象不同,必须得在真正的活水里方能存活,山河君苦想一番,还是决定出山去找引发这桩事端的祸首问罪。

    才出山河府,便看见龙身豺首浑身金鳞灿灿的神兽打坡上来,见它硕大的脑袋垂得低低的,不免好奇多问了一句:“你这是做什么去了?”

    睚眦抬眸,扫了一眼面前穿金戴银的俊俏仙人,复又低了回去,过了好些片刻,才闷闷道:“主人不许我跟在他身边……”

    山河君一听,“这算哪门子事儿,不跟就不跟吧,他如今变得这幅模样,心中憋闷,不愿与人说话亦属正常,既然他都这么吩咐了,那你便不要去打扰他了!”

    语落,朝睚眦招了招手:“左右你现在无事,不如随我去一个地方?”

    他权衡再三,还是考虑带个打手一同过去,毕竟对方也是成精多年雄霸一方的妖仙,贸然前去,总觉得少那么几分底气。

    睚眦心中郁结,没好气道:“不去,爷爷我没心情!”

    山河君正别有用心地打量着它一身结实饱满的肌肉,闪闪发光的金鳞,以及那怒发张扬的鬓毛,唔,这要是带出去肯定拉风,于是笑得越发温柔可亲:“就是体谅你,知道你心情不好,才带你出去访客纾解下情绪的,再说,咱们现在去正好赶上饭点,珍馐美食自然是少不得的。”

    听到食物,睚眦的眉头微微一抖,神情有些松动:“他家厨子水平如何?”

    山河君得逞地笑:“那自然是极好的。”

    “走!”

    蓬玄洞天位于泰山二峰正中,泰山山体高峻,参天大木葳蕤郁青,山顶三季如春,冬有雾凇雨凇之壮景,一眼望去满山皆白,晶莹如玉,宛若冰雕雪城。夏秋之际,则云雨变幻,群峰如黛,林茂泉飞,气象万千。

    睚眦跟在山河君驾驶的牛车之后,行不数里,忽见那山间有大小河流湍急而过,只是最小的溪流水量只有食指粗细,其余亦是比原先河道浅了许多,它素来直言口快,遂拨开牛车帘子便道:“山河君,我看你这泰山境内不出数日怕是要干了吧?!”

    不说还好,一说山河君的两条眉毛便揪在了一起。

    “实不相瞒,我此行正是为了这雨水之事。”

    “这与你又有何干?该头疼的应是此处的水君才是。”

    山河君的满腹幽怨都快透着牛车帘子传遍整座山头了,睚眦听到他愤慨道:“关键便是这水君罢手不干的啊!”

    说来也怪,泰山境内的环水水君从半个月前开始闭门不出,他不出门,无人织云行雨,久而久之,河流无以为继自然干涸。好在这泰山境内乃灵气充沛之地,少下几场雨到不至于会怎样,只是可怜他那几株白莲,未得盛开,便要干枯啊!

    睚眦望着前方一幕厚厚的水帘好奇道:“这便是那水君的洞府?”

    “恩。”山河君下了牛车,命守在水君府前的小童进去通报,小童一脸为难道:“回禀山河君,我家水君吩咐过这几日谢绝见客。”

    “谢绝见客?!”山河君来了火气,“不出门,不见客,难道真要我一本参到天上撤了你家水君的职位他才肯满意?!”

    睚眦从旁看着,见平素脾气软得和兔子似的山河君也有发威咬人的时候,心底突然有些发虚——话说他临走前还从池塘边上摘了一株没开的莲花准备送给主人,可惜主人不喜欢,它便随手扔了,山河君知道了不要紧吧?!

    小童见状,自然不敢造次,连声道:“还请您稍等片刻,小的我这便去通传!”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一人一兽便卧在焚香烘暖的厅内,品着泰山特产的雾凇茶,隔着花屏看那造景的雨幕齐刷刷地落下,从地上铺就的碎石间蜿蜒而过汇聚在不远处的花池里,池里生着几株菡萏,都是将放欲放的模样,粉的红的青的,各式各样,这令山河君见了分外碍眼,不免阴阳怪气地讽刺道:“敢情水君躲在府中不出门是为了养花啊。”

    睚眦正吃着茶,一听花字,不免心虚咳出了声。

    山河君心中不爽,正待再说些什么时,外头忽然刮来一阵小旋风,定睛一看,方辨认出来是个人匆匆忙忙奔进了大厅内,边跑边大声呼喊:“山河大人,山河大人,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来人满面愁容,鬓发凌乱,浅蓝色的衣袍上用银线缀着一朵白莲,山河君为他那热泪盈眶的脸猛地一看,差点忘记自己是上门算账的……

    “水君,有下人在场,你这般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实在有失面子啊!”

    这一说,水君哭得更凶,他拽着山河君的衣襟泫然欲泣道:“想我由妖入仙以来足有千年,向来是兢兢业业勤勤勉勉,老老实实不生事端,哪知前些日子竟有人找上门,给我送了一封战书!”

    山河君和睚眦同时发问:“战书上写了什么?”

    水君哇地一声泪如泉涌:“他说要亲自上门取了我的元丹!!”

    “岂有此理,他好大的胆子!”

    “是啊是啊!”睚眦附议道:“哪根筋搭错了,找谁不好找你?”言下之意,你这么弱还有人找?

    山河君白了它一眼,转头去哄泪流成河的水君:“战书是何时下的?”

    “……半月之前。”

    “所以说,自那人寄了战书以来你便没再出门了,是吗?”

    水君哭声一顿,脸上浮起两团莫名的羞红:“自从收到那封战书以后我是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又怕他会在外面伏击,所以就……毕竟成仙不易,还望山河大人体谅、体谅我的心情。”

    山河君长叹一口气,这环水水君原身乃是水里的一株莲花,千年前因机缘巧合喝了一滴从瑶池宴会上落下的琼浆而成精,泰山此处灵气充裕,妖仙修炼事半功倍,所以没受什么劫难便顺顺利利修炼成仙,先前念着他自幼长在泰山没见过什么世面,胆子小点也算正常,如今一看,这哪是胆子小,分明是没有脑啊!

    “你先别哭,连来人的背景来历都没弄清楚,现在就怕不是自乱阵脚么?再说,你虽没上得了仙册,好歹也是上头默认的,你要是出了事儿,大家能束手旁观么?!”

    “可、可是……”水君哭得像朵缀了露珠的莲花,楚楚可怜:“可是我听说那人先前就挑战了许多厉害的大妖,散妖,连盘踞在翡翠州附近的孪头蛇兽巢穴都被他除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现在轮到我了,我心中实在惧怕,要是过不了这一劫可怎么办哟!”

    睚眦接话道:“说起这人,本兽倒是有所耳闻,早前听山河府上的仙鹤嚼舌头,说是东边出了个极厉害的人,专门往妖魔聚集的地方跑,偏又厉害了得,有好些个大妖都折在他手上,被开膛破肚,连全尸都没有留下。”

    “山、山河大人您看!”水君颤抖着往山河君背后一钻。

    山河君没有理他,只是兀自沉思了一会:单说是除妖,倒拿不出这人的错处来,毕竟有些个大妖占地一方为非作歹已有年岁,如今这些毒瘤被铲除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无论天界,人界,妖界都讲究一个秩序,那些大妖生前约束着手下的小妖,可一旦他们死了,秩序被打破,届时群魔乱舞,却是越发难以收拾。

    “战书上,可有提及他何时前来夺取你的性命?”

    水君抹了把泪:“快了,就这几天了……”

    睚眦见他怕成这样,也不忍心取笑,只是好奇他明知大难临头为何不逃?

    水君告诉它:“且不说我根基在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更何况若我这临阵脱逃的行为传出去,以后还怎么在仙界混呢?”

    睚眦想说似乎闭门不出也没比临阵脱胎来得好听些吧……

    山河君望着水君一张哭丧脸无奈道:“好了好了,事到如今哭也无济于事,不如我来替你想想如何应敌,你看如何?”

    “好啊!多谢山河大人!”

    水君命下人泡了一壶浓茶,准备今晚与山河君秉烛夜谈不眠不休。

    而距离泰山之境千里以外的某处森林,白姬正手握金簪,沾着从花心里掐出来的汁水,就着月光,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字。

    百小里站在几步开外,正警惕地四处环视,忽然一道黑影迅速掠了过来,他还来不及提醒白姬,便被一下揪起捂住了嘴。

    “呜呜……”

    白姬落下最后一笔,将纸折成鹤的造型,吹了口气向上抛,纸鹤扑扇着翅膀朝天飞去,岂料飞到一半,便自行着了火化作灰烬落了下来。

    “奇怪,怎么会……”白姬正欲上前查看,却被人扼住手腕猛地推向一旁的树上,叶子扑簌簌落了一地,对方整个人压在她身上,翡翠绿的眸子被阴霾所笼罩。

    “我说,你怎么对我想杀的人这么上心,还屡屡询问细节,原来是在私底下通风报信。”少年望着她,神情似笑非笑。

    白姬抬眸与他对视,“他们与你既无过节也无仇怨,凭什么被杀,就算要杀,也要杀个光明正大,背后偷袭算什么君子?”

第79章 一个故事

    话音未落,少年只是挑眉一笑,人逼近,将她两只手反剪在树上,俊秀无匹的脸庞蓦地逼近,翡翠色的瞳眸一瞬不动地锁住她的脸。

    与温雅神情不符的是他冷冽透骨的嗓音。

    “你这女人,不要仗着我救过你一回便得意忘形,觉得自己可以在我面前颐指气使。无仇无怨又如何?他们死后妖丹能为我所用亦是福气,倒是你屡次三番坏我好事,哼!”一脚撂开前来阻拦的百小里,他站在白姬面前居高临下地俯瞰她,目光如利刃般一寸一寸划过她因伤未愈而苍白的脸庞,笑音低柔:“你——莫不会是连死字也不记得如何写了吧?”

    他起了杀意却不着急动手,似乎有意想看看白姬的反应。

    预想中,白姬面露恐惧痛哭求饶的表现不曾出现,相反,她抬眸与他对视,神情从容,答得四平八稳。

    “人终有一死,不过是早点晚点罢了,”

    “哦?”少年挑眉,眸子微眯:“好个早点晚点,看来你胆子当真很大。”

    他手一松,白姬猛地摔在地上,她上回的伤没好透,这一摔,无异于雪上加霜。她低咳了一声,掩袖擦去唇边溢出的血沫,耳畔传来轻柔蔑视的笑声:“死何其容易,难的是活,我手上可是有一百种法子能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过,我想你骨头这么硬,一定不怕吧?”

    白姬漠然听着,然拢在袖中的手却慢慢紧握成拳。少年冷眼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目光讥诮,分明怕得浑身颤抖,不过是嘴巴比较硬,看来求饶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林中漆黑,他的眼泠泠放着绿光,像是潜伏暗处伺机捕猎的野狼。

    白姬静静与他对视,思绪却恍然间飞跃这重重山林飘至远在千里的浮山上空,此刻,那里冰雪初融,山头冒青,山野间积雪处,已有草籽顶着沉重的霜雪和土块从岩石的夹缝中执着地冒出头来。她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此刻是否还躺在小院里那张石椅上,素衣黑发,容颜隽然,笑意恬淡,从容度过一个平静悠闲的夜晚,或许今夜的星星很多,伏在他脚边的神兽正仰头数数,俨然认真。

    她回过神来,忽然笑了。

    少年蹙眉:“你笑什么?”

    她不紧不慢地答道:“我笑你可怜。”

    “什么……”

    她不去看少年此刻的脸色,只是自顾自地说道:“你杀人夺丹毫无顾忌,出手狠辣冷漠无情,由此看来他人性命在你眼中根本一文不值。但这样的你却从孪头巨蛇口中救下我,便是被我多次顶撞,几番扬言要杀我,却还是迟迟没有动手,为什么?!”她顿了顿,抬眸与他对视,缓缓道:“不是你良心发现,而是因为你寂寞!你一方面视人命如草芥,轻贱他人,一方面又恐惧寂寞,想要他人作陪。于是你不杀我,却千方百计地来威慑恐吓我,想看到我因惧怕而跪地求饶的模样,如此,你心里将会得到极大的满足,我猜得对不对?”

    少年唇畔的笑意渐渐收敛,目光冰冷犹如数九寒天。

    但白姬不怕:“可惜我不会求饶,因为在我眼里,你比我可怜多了。”

    无穷尽的杀戮无法填补内心的空虚,用武力威逼他人服从只会让别人敬而远之,事实与理想背道而驰,愤懑不满的同时却从未审视自己的过错。

    “你的寂寞与生俱来,源于冷漠,一个对万物无情的人又怎有资格得到他人的爱?!”

    她语落,忽觉面前一黑,原是少年居高临下地看她,脸上面无表情。他眸光冷然,低声斥责道:“你又懂什么,有何资格来指责我?!”听语气,像是陡然间回想起什么般不堪回首的往事,他目光越过白姬身后落在某一处,缓缓道:“凭什么我不配,他就配?!凭什么所有人都只看着他!?围绕着他,而我却必须躲在暗处?”

    他?

    白姬迟疑道:“他是谁……?”

    他失焦的目光倏然聚在她脸上,从她漆黑的眼瞳中看到了另一个人的痕迹,只是那双眼更为悲悯,每时每刻都像是对他无声的讽刺——看吧,无论过去多久,你还是这幅德行,这样的你,永远都别想赢过我。

    那是他一生的阴霾。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忽然从躁狂的情绪中平复下来,看着白姬忽然这样说道。

    “多年前,在东方有个古老的民族,族里有位女子诞下一对双生儿,本来双生儿应是吉祥福瑞之征兆,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喜悦中时,一名老者站了出来,他是族里的祭司,很有威望。祭司说,这两个孩子生来便背负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一个乃救世之命,而另一个则会逆其道而行,所到之处血流成河,乃灭世魔王。”

    “族人听了,当时便要把那孩子扼杀在襁褓之中,是他十月怀胎的母亲不惜跪地苦苦哀求才换回一条命来。从此,这对双生儿便如预言所说,过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自小被众星捧月是族中的骄傲,另一个则被勒令藏身暗处见不得光,看着自己的孪生兄弟平步青云,步步登天,内心的自卑在日积月累下演变成了刻骨的恨,不过是一句谶言罢了凭什么阻碍他的命运?!他不服!”

    头顶炸开一声雷响,少年的脸在电光中忽明忽暗。

    他轻声道:“所以他立誓,有朝一日要让所有看不起自己的人全部后悔,要让他们跪在他面前向他求饶。”

    白姬默然无言地看着他,他问:“你不是话很多么?为何此时一声不吭?”

    良久,才听她道:“想必那人定是输了,因为邪不压正。”说的时候,下意识地看了一下他的脸。

    他不怒反笑:“你猜得没错,是败了。”可眼中却浮现起莫名的笑意:“不过只要人活着,任何事都还有翻盘的机会,而死人却永远没机会了。”

    语落,哗地一声大雨倾盆而下,他拂袖而去,潇洒至极,徒留白姬一人呆坐在地,雨越下越大,将她浑身浇了个湿透,百小里因为她是被刚才少年说的话给吓坏了,凑过来,舔了一下她的手背。

    白姬怔然的双眸忽然一动,低下头来。

    她翕动着嘴唇,低声道:“我想,我大约是记起他的脸了……”

    就在前不久,这张俊秀文雅的面庞,这双翡翠瞳仁,她刚刚见过,只是近来烦事太多,一时间竟未曾想起,如今只感叹因缘际会如此之巧,竟让她遇见那昔日的龙宫太子,敖恒!

    只是一点她想不明白,当年那敖恒已是弱冠之年,怎么这百年以来,年龄不增反减,如今看着,竟只有十四五岁罢了,莫非他练了什么能够返老还童的功法方变得如今这番模样?还有,她从未听过那东海龙王有过什么双生子,可见他神情古怪,又不像是单单叙述他人故事这般简单。

    她想得出神,等到雨水渗透进衣服里去沾上伤口,方才痛得一哆嗦,捞起百小里往林深处避雨去了。

    水君府。

    睚眦望着从屋檐落下的一面白色雨幕,叹气道:“哎,这雨何时能停啊!”

    坐在一旁的山河君神情慵懒地端起一盏茶小口品着,悠然道:“你急什么,总有停的时候。”

    “可主人还独自留在山河府中呢,我出去那么久他肯定会着急的……”

    “噗——”山河君手一抖险些敲碎了茶盏。

    睚眦不悦:“你笑什么?!”

    山河君平复了一下表情,这才笑眉笑眼地说道:“首先,他不是小孩,即便离了你也能活,其次,你忘了昨儿是谁嫌你烦,硬将你赶出来的?”

    睚眦被他说得哑口无言,直过去好久,才惺惺道:“主人吃了那么多苦,偏白姬又在这时……他心中不痛快也属正常,我能理解他。倒是你!不是答应给水君想法子了么,怎么还有闲工夫在这饮茶聊天?”

    山河君微微一笑:“急什么,我山人自有妙计。”

    他搁下茶盏,起身走了两步,忽然摇身一变变作水君的模样,清秀欲滴宛若初荷绽放,怯生生地往那一站,眼波轮转之际,竟是泪眼朦胧,几颗泪珠沿着面庞扑簌簌地落下。

    睚眦一下从地上爬起,看着他的脸惊得目瞪口呆:“你、你难不成是想要代替他去会那下战书的人!?”

    山河君眉头一扬,眼中划过狡黠:“怎么,本君装得像是不像?”这一笑却找回了本来属于他的影子。

    “像,像……”他原觉得这山河君成天闲坐游手好闲没什么本事,却不想练就一副易容的好本事,不出一日,学那水君竟学了个十成十,让人不得不佩服。

    “你扮成水君的模样去迎战,想必心中已有十足的把握了吧?”

    山河君变回原来的模样,一袭金光灿灿的袍子衬得室内亮堂堂的,他懒洋洋地靠回椅背上,随口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好奇。”

    睚眦一边感叹他不靠谱,一边好奇:“奇怪什么?”

    山河君从怀中取出那封寄给水君的战书来,细细摩挲着,眼眸微眯,这封信不是用纸写的,而是用上好的绢布,虽然寄信之人将它截得四四方方,但上面细密的花纹还是暴露了它的来历,这是从人衣角上撕下来的,其次,他捏着战书在鼻前细细一闻,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花香,既然有意写下战书,又何必撕下衣袍用花汁代笔,一切都显得仓促而急迫,好像下战书的人迫不及待地想要人知道,他就要来了……

第80章 绝处逢生

    睚眦不以为意道:“这有何古怪的?那人如此猖狂,或许是料定水君必然会输,所以才寄来战书吧!”

    山河君颔首,神情若有所思:“你的话倒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若真依照你所说,他寄战书只是为了给水君一个下马威看,为何要弄得如此仓促,赶在那么多天前就送来?”他指尖攥着绢布往睚眦鼻子递了一递:“你闻闻,还是蘸了花汁下笔的呢。”

    “或许此人风餐露宿,四海为家,身边没有纸笔,所以才用这些来替代。”

    “是这样么?”山河君慢条斯理地摩挲着绢布的纹理,若他没有猜错,这块布料可是从女子裙摆上撕下来的,难不成那挑战水君的人竟是名女子?应该不可能……

    “哎,左右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事儿罢了,我倒是担心主人,这几日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也不知独自待在山河府里安不安全,昨日竟跑到绝峰上一人坐着,等我赶到时差点没吓死,就怕他老人家一时想不开……”

    “好了好了!”山河君安抚性地摸了摸它脑袋说道:“你真是关心则乱,我敢说就算他真的跳下去,也一定不会死,他是百里青铘,不会那么轻易便死。”

    他的眉眼里带着柔和妥帖的笑意,然眼神却渐渐深沉下来,用着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低语道:“他可是那人最后的筹码啊……”

    “筹码,你说什么筹码?”

    “没什么,”山河君恢复了一贯的嬉皮笑脸,仰头舒展手臂伸了一个懒腰,转头对睚眦说:“一夜不睡乏得很,本君先去补个眠,你就把此处当做是自己家,随意便可。”言罢,锦绣描金的长袍一掠而过,身影消失在门外。

    睚眦此时觉得自己也是微醺,这山河君实在厚颜无耻,这明明是人水君的府邸,他倒好,喧宾夺主,直接不把人放在眼里。想到这里,它肚子忽然咕噜一叫,想也未想,便转头对一旁侍奉的仆役道:“去准备点吃食来,要荤的,不要素的。”语气之泰然,似乎早已忘记自己上一秒还在嫌弃山河君将人家府邸当做自己家。

    仆役:“……”

    黎明时刻,天色泛青,白姬从梦中醒来,一摸额头,掌心冷汗涔涔。

    她梦见敖恒举剑向自己劈来,她来不及躲,只能眼睁睁地望着那银色的剑锋越来越近,忽然感到脸颊一片刺痛,有什么凉凉的液体顺着脸流了下来,她伸手一摸,看见指尖是全是鲜血,触目惊心。这时,白姬看见那剑抵在自己颈侧,她缓缓抬眸,眼瞳蓦地放大,竟发现握剑的人不知何时变成了百里。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神情漠然,一袭青衣浴血,漆黑的长发与鲜血交织在一起,拖曳在地上,像是一株妖艳盛开枝蔓错杂的黑莲。

    为何会做这样的梦呢?

    这时,脸上又是一凉,她摸了摸,把手放在鼻尖仔细一闻,只是雨水罢了。

    雨下了一整夜,现在总算停了,不过树梢上残留着一些,她拿袖子擦了擦,才发现连袖子也是湿的,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百小里伏在她腿边埋头酣睡,毛发因沾了水汽而变得有些蜷曲,看着他连睡觉都不忘紧紧攥住她衣摆的样子,白姬心头涌上一阵暖流,这一路上多亏有他帮衬着了。

    “醒了?”

    一个人打那郁青葳蕤的密林深处走来,白姬定睛一瞧,不免有些尴尬,是敖恒。

    敖恒身着一袭荼白的袍子,边缘和衣角上皆绣着滚滚波涛,腰际扎了一条深蓝色的腰带,整个人显得挺拔而俊朗。他将漆黑的长发用布带高高绑起,将整个五官全部露了出来,俊眉修目,唇红齿白,看着倒比往常精神许多。

    白姬见他手上提着剑,眉心微蹙:“你这便准备出发?”

    “恩。”敖恒不咸不淡地扫了她一眼,面色平静,仿佛昨日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般,慢条斯理道:“既然战书已寄,我不早些赶过去,恐怕旁人会笑我虚张声势。”

    白姬静默片刻,知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下屠刀。她抱起百小里默不作声地爬上了木鹤,随后敖恒也一跃而上,指挥木鹤朝东方日出之地高飞而去。

    脚下群山如残影般倏然向后掠去,须臾后,又有河流湍湍而过,大约过去一炷香的时辰,见前方青山绵延峻岭高耸入云,木鹤忽然扎进一团白雾中迷失了方向。

    放眼望去,四周一片云雾缭绕,缥缥缈缈,连稳坐于木鹤之上的敖恒也只剩下一枚淡淡的影子。白姬扬声喊道:“此处是何地?”

    片刻后,敖恒的声音响起,他道:“我们现已进入泰山之境,只要穿过这层结界,便可抵达目的地。”

    泰山?!

    “你当真准备杀那环水水君?!”饶是她一介凡夫俗子都知晓那里乃神仙眷属之地,即便道行再高的妖魔在泰山也不敢造次,想不到这敖恒竟如此胆大……

    敖恒冷冷一笑,反问道:“怎么?难道我杀不了他么?”

    白姬自然不知那环水水君只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绣花枕头,她只知道能够当得了神君的人肯定很有本事,敖恒此番,可不会像诛杀那孪头蛇兽或许其他水妖那般轻松。

    不过,有一点她始终觉得奇怪——为何他屠杀至今,对象大多以水妖河兽居多,莫非……她抬眸凝视敖恒那宽阔却显得瘦削的肩胛,莫非他是因为受了什么伤才退回十四五岁的年纪,连妖力也跟着衰退了,而为了恢复自己本来的面目,这才选择屠杀夺丹这条路?!

    不知为何,她认为这个可能性非常高。

    这时,敖恒回过头来,望着一声不吭的白姬问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白姬收了心神,与他对视,一本一眼道:“我是在想,倘若你真杀了那水君,恐怕其他神君知道后问责起来你也逃不掉。”

    敖恒笑了,翠绿色的眸子微眯,宛如一只慵懒的猫。

    “这有什么?他们要能杀得了我尽管来杀,成王败寇,我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倒是你这女人,此刻关心这些,莫非是在担心我?”

    “担心?”白姬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在考虑你死后该如何向人解释我并非同党罢了。”

    “哈,无情的女人,竟对自己的恩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谈话间,木鹤已在颠簸中穿破密云,微风拂开缠绕在其翅膀上丝丝缕缕的云雾,而远处,在那云霞明灭烟涛微茫之间,青峦叠翠拔地而起高耸入云,起伏连绵盘桓不止。

    这便是泰山——白姬心生感叹之际,忽然又觉怅然无比,总觉得自己距离百里越来越远,当真有种回不了头的痛楚。

    木鹤盘旋而下在一面瀑布前停下,敖恒抬掌,隔空对着水帘击了三下。片刻后,帘后的石洞洞门大开,一纤细婀娜的身影漫步而来。

    他衣袂纷飞,如同一只轻灵的燕子翩然落在了几米开外的草地上,打量了敖恒一眼,两手作揖颇有礼节。

    “阁下,便是寄给本君战书之人?”

    声音清脆悦耳,宛若溪水飞溅,白姬远远瞧着,只觉那水君分明是个男子,却生得莲花般清透,好似一株含苞欲放的白荷,通身都透着一股清澈淡雅的气质,人美音更美,想着这样高洁淡雅的人儿说不定会命丧于敖恒之手,她心底便就揪心般的难过。

    “是我。”敖恒没有过多寒暄的念头,抽出剑来,对水君道:“请吧——”

    “且慢——”水君那双雾气迷蒙的眸子倏然掠过白姬的脸,而后定了定,他细声细气地说道:“说好了一对一,你为何带了帮手来?”

    敖恒蹙眉,回头睨了白姬一眼,好像她十分碍事的模样,“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我让她离开便是。”语落,便挥手让白姬离开。

    白姬巴不得远离这血腥之地,抱起百小里便往林子里跑,远远听到敖恒喊道:“不必跑这么远!”

    这时,水君插话道:“不,依我看还得再远一些。”他别有深意地看了敖恒一眼道:“以防有诈啊。”

    “哼!”敖恒冷哼一声,倒是未再多说什么。

    白姬像是得了赦令,抱着百小里鼓足了劲往密林深处跑去,就在刚才,她耳畔响起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那人叫她赶紧逃——

    可是逃,该逃到哪儿去呢?!

    远处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隐隐有刀剑碰撞声传来,应该是敖恒和水君打了起来,白姬脚不停歇地向前赶着,不知过去多久,便是连天色也逐渐暗了下来,她跑得两腿发软,忽然整个林中寂静下来,不闻鸟叫,不闻风声,一瞬间,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白姬低头与百小里对视:莫非是那水君输了?!

    因剧烈跑动而扑腾猛跳的心脏逐渐冷却,像是被水包裹住了般,又沉又重,喘不过气来。白姬知道,一旦敖恒发现她不见,十有八/九会追上来,可她好不容易获得一线生机又岂能轻易放弃……?!

    她慌不择路地朝前跑,却未留意到脚下的碎石,竟一脚踩空,从那山崖上摔了下去!

    白姬整个人在不断地下坠。

    是要死了吗……

    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下坠之势忽然顿减,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忽然有双手伸了上来将她稳稳托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