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全文阅读 第28分节

第二百六十九章 我有小事大如斗

    (万字章节,:本章的章节名借自一位读者。)

    站在桂花岛山脚渡口处,陈平安轻轻跨出一脚,便踏上了倒悬山。

    桂姨事先就跟陈平安说好,在桂花岛靠岸的那一刻,就是渡船最繁忙的时分,那些来自宝瓶洲、俱芦洲和桐叶洲的货物卸载,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老龙城范家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她和老舟子以及马致三人,需要亲自盯着每一手货物的交易,没办法带他去倒悬山客栈下榻,原本桂姨想让金粟领着陈平安,去往那间与桂花岛世代交好的客栈下榻,被陈平安婉拒,惹来金粟心中微微埋怨,这座倒悬山,无奇不有,让人游历再多次都会觉得新鲜。

    结果这位正郁闷的桂花小娘,看到那背剑少年朝咧嘴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小心思,金粟狠狠瞪了一眼,少年跟桂夫人老舟子三位老神仙挥手告别,似乎不敢金粟眼神对峙,已经转身快步跑向渡口。看着少年路荒而逃的背影,金粟忍不住笑了起来。

    陈平安行走在人头攒动的人流之中,深呼吸一口气。

    终于到了。

    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除了一枚进入倒悬山的青木通关牌外,需要再过一关的桂花岛百余人,多领了一枚玉牌,同时得到告知,他们在三天后的子时通关,一炷香后就要轮到下一拨人,过时不候。

    陈平安走下船,腰间悬挂着那枚只篆刻有一个“涯”字的白玉牌,桂姨告诉他,倒悬山上风景各异,商铺林立,趁着这三天功夫,可以多走走,若是相中了心仪的法宝器物,手中钱财不够,可以跟客栈掌柜借,十颗谷雨钱以下,那位掌柜都会答应,而且按照老规矩,记在桂花岛头上。

    山崖畔的这座渡口,名为捉放渡,源于渡口附近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古亭,悬挂匾额“捉放亭”,是某一脉道统前任老掌教的亲笔手书。

    倒悬山上有九座建筑,隶属于此方天地的道家,其余高楼庭院商铺等地皮,早已卖给八方来客,其中八座,捉放亭,敬剑阁,上香楼,雷泽台,灵芝斋,法印堂,师刀房,麋鹿崖,分别屹立于倒悬山八方,加上中央的孤峰,总计九块地盘。

    相较于方圆百里有余的倒悬山,道祖二弟子这一脉道统,无论是地盘大小,还是徒子徒孙的人数,在倒悬山都不算太夸张。

    “陈公子,陈公子。”

    有人在陈平安背后急乎乎嚷着,陈平安回头一看,是那个自称刘幽州的绿衣少年,后者一路小跑到陈平安身边,竹筒倒豆子,问了一连串问题,“陈公子,你在倒悬山上住哪儿?有约好的地方吗?没有的话,不然去我那边?我家在这边有栋宅子,靠近一个叫敬剑阁的地方,据说宅子还挺大,我一直想要谢你呢,不然给我个机会?”

    陈平安摇头笑道:“不用,桂花岛帮我安排好了,去鹳雀客栈住。”

    那个来自北方皑皑洲的少年一脸失落,仍是不愿死心,“这样啊,那我回头能找你玩吗?我是第一次来倒悬山,要好好逛逛,咱们一起呗?”

    陈平安愣了愣。

    老妪无奈道:“少爷,萍水初逢,你便如此热络交往,不合情理的。别说是陈公子不敢答应,便是换成我,也不会点头。”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那少年神色黯然,“好吧,陈公子,我住在猿蹂府,你要是没事情的话,可以来找我,就说找刘幽州,是我朋友。”

    陈平安点头道:“这个没问题。”

    陈平安和刘幽州以及老妪同时转头,一位姿容动人的“女子”站在三人附近,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妪苍老脸庞上满是笑容,如枯木逢春,和颜悦色问道:“这位小仙师,可是有什么为难?”

    但是他对老妪视而不见,盯着陈平安,喂了一声,“你能不能借我一颗谷雨钱?我以后还你三五颗就是。”

    陈平安递过去一颗谷雨钱,那人接过手,笑着离去。

    少年刘幽州轻声道:“陈公子,是你朋友?”

    陈平安摇头道:“不认识。”

    刘幽州惊讶道:“那你也借钱给人家?你知不知道,天底下好看的姑娘,都最会骗人了。陈公子,容我多嘴一句啊,一颗谷雨钱,哪怕钱再少,也不能这般行走江湖啊。”

    陈平安呲牙咧嘴,告辞离去。

    一颗谷雨钱还少?好看的姑娘?

    老妪忍俊不禁,笑道:“少爷,你难道没有看出那位漂亮姑娘,其实是一位男子?”

    刘幽州呆若木鸡,小声道:“我方才光顾着偷瞄那姑娘的脸蛋和身段了,没敢多看。”

    老妪只得反驳道:“少爷,人家不是姑娘唉。”

    刘幽州一挥袖子,大步向前,“长那么好看,我就当他是姑娘了。”

    陈平安没有急于去往鹳雀客栈,而是跟随一股人流去附近的捉放亭。

    等到陈平安临近人满为患的小亭子,难免有些失望,觉得好像名不副实,亭子极小,甚至不比彩衣国宋老剑圣家的山水亭大,亭子内外已经站了不下百余人。陈平安踮起脚尖,看了眼见缝插针都难的小亭子,就打算去鹳雀客栈。

    陈平安刚要离去,身后有熟悉嗓音响起,跟他的容貌一样阴柔,“不去亭子里停留片刻?”

    他与陈平安并肩而立,陈平安转头笑道:“这也太挤了,不敢去,怕出不来。”

    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三位女子,似乎也在犹豫要不要进入捉放亭,他微笑道:“你只管跟着我,就当我先还你那一颗谷雨钱的利息。”

    陈平安一头雾水。

    他指了指自己喉结,笑容古怪,陈平安试探性问道:“障眼法?”

    “你的酒壶先借我一用,放心,这么个小破葫芦,我还不放在眼里,我那只养剑葫,算是你们的老祖宗,只是没敢拿出来罢了。”他朝陈平安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拿过陈平安腰间的姜壶,快步走向那三位姿色上等的年轻女子,一边仰头喝酒,于是女子倾国倾城的容颜,男的豪迈奔放的气概,同时在他身上显现,

    然后片刻之后,那人站在花丛之中,就朝陈平安挥挥手,陈平安只得走过去,那人以陈平安听不懂的话语介绍了一通,然后又用宝瓶洲雅言给陈平安说了一遍,原来三位女子是婆娑洲的宗门子弟,结伴联袂游历海外,需要斩杀一头龙门境的海中巨妖,才算完成历练,终点即是这座倒悬山,之后就要返回南婆娑洲师门。

    之后他不由分说拽着陈平安胳膊,带着三位婆娑洲仙子一起杀向捉放亭。

    捉放亭,相传那座青冥天下的道家正统,三位掌教之一的“真无敌”,道祖座下二弟子,当初丢下这方最大的山字印后,亲临此地,有位十二境巅峰的大妖不知如何手段,悄然越过了剑气长城的众多禁制,来到倒悬山,结果第一次所见之人,恰好就是那位掌教,当时倒悬山一带,是个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大妖本以为从此天高任鸟飞,见着了那位道人,自然出言不逊,就要将其一口吃下,至于结局,毫无悬念,被那位道家掌教一巴掌拍了个半死,只是最后不知内幕如何,那位被誉为四座天下最能打的老道人,将那头大妖丢回了剑气长城以南。

    后世倒悬山道人,便建造此亭,彰显那位掌教的道法通天。

    这一趟捉放亭之行,陈平安累得汗流浃背,因为三位仙子,加上姿容犹胜他们一筹的那个家伙,小亭内外人人并肩擦踵,有些是无心的碰撞,有些是有心的揩油,陈平安便只好尽量护着她们,还得做到不能监守自盗,自然劳心劳力,处处皆是细微的勾心斗角,好在倒悬山第一条规矩就是伤人者死,所以武夫四境的陈平安应对得还算成功。

    成功走出捉放亭后,陈平安两人跟那三位仙子分道扬镳,她们还要去往最近一处景点,麋鹿崖。

    陈平安收回养剑葫,别在腰间,无奈道:“以后别再干这种事情了。”

    他白了一眼陈平安,“没劲,我陪仙子姐姐们耍去。”

    陈平安如释重负,告辞离去。

    那人瞥了眼陈平安的远去背影,嘀咕道:“也太正儿八经了,竟然还不是假装的,难道是哪家老夫子教出来的小夫子?”

    附近有英俊男子搭讪,“这位小姐,一个人赏景呢?”

    他笑呵呵道:“呢你大爷的呢,老子跟你娘亲一起逛过窑子呢。”

    那器宇轩昂的男子赶紧摆手,示意身边扈从不要轻举妄动,最后笑容灿烂,伸出大拇指,“姑娘这性格,我喜欢。”

    他径直离开捉放亭,途中犹豫是先去敬剑阁还是上香楼。

    男子望向那位腰系彩带的大美人,感慨道:“唯有山上,方有此等通透灵秀的女子,修行好啊。山下女子,便是皮囊再出彩,不过短短十几二十年的动人时光。”

    一位贴身扈从以中土神洲的大雅言,轻声提醒道:“陛下,可以动身去往雷泽台了,莫要让国师久等。”

    男子嗯了一声,笑道:“速去。”

    被称呼为陛下的男子也好,扈从也罢,好像都没有觉得一位九五之尊,让一位国师等候是对的。

    一行人匆忙赶往雷泽台。

    雷泽台,是一处九十九阶的高台,一只巨大甘露碗的模样,其中雷电浓稠浆液状。

    传闻是道老二施展无上神通,从那座只见文字记载、不知所踪的上古雷泽中,“掬起一捧水”,放置在了倒悬山,嫡传弟子之一的大天君,每次打杀了不守规矩的各路神仙精怪,一律将他们的魂魄拘押在此处。

    雷泽台这边,今日竟然封禁,任何人都不许靠近。

    此时此刻,唯有一人身形高大,屈膝半蹲在最高处的雷泽旁,手肘抵住膝盖,下巴抵住胳膊,一把无鞘长剑悬停在雷泽之中,露出小半截,长剑入泽之后,整座小雷泽都在沸腾翻滚。

    应该是此人在淬炼佩剑。

    一位手捧拂尘的老道人站在高台底部,笑容和煦,满脸的与有荣焉。

    老道人作为倒悬山的三把手,被南海所有蛟龙之属视为天敌,千年之间,斩杀蛟龙无数,硬生生被道人打造出一把半仙兵的拂尘,最近的五百年间,老道人曾经与婆娑洲的两位陈氏儒圣,在南海之水交手,威名远播。

    可是今天哪怕是面对一个外人,仿佛是给人看家护院,老道人仍是丝毫没有觉得掉价,反而神色颇为自得。

    ————

    陈平安遇上了一件尴尬事,原来在倒悬山,十个人里,就没有一个人能听得懂东宝瓶洲雅言,而陈平安又不会中土神洲的大雅言,所以问路的陈平安,跟被问路的好心人,双方鸡同鸭讲。最后陈平安硬着头皮,孜孜不倦问过了三十余人,总算问到了一个略通宝瓶洲言语的行人,结果人家不知鹳雀客栈在何方。

    陈平安站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四顾茫然,摘下养剑葫,只得站在原地借酒浇愁。

    实在不行,就只能原路返回捉放渡,去跟桂夫人讨要金粟了,请这位桂花小娘帮着带路。至于会不会被“大仇得报”的金粟冷嘲热讽,陈平安倒是无所谓。面子不面子的,熟人之间还好,可与金粟这样短暂相逢的人,这辈子又能见到几回?故而脸皮厚一点,不打紧。

    柳暗花明又一村。

    陈平安又逮住一个知晓宝瓶洲雅言的路人,后者虽然依旧不知客栈地点,却知晓敬剑阁与猿蹂府,而且说起这两处地方的时候,陈平安询问的是“先生可知敬剑阁在何方”,那人的回答竟是“哦,你说那猿蹂府旁边的敬剑阁啊,好走,离此不算太远。”

    皑皑洲少年刘幽州,不简单。

    于是陈平安直接转头,去往捉放渡口,那位路人看着少年背影,满是遗憾,若是借此机会,自己能够跟猿蹂府搭上丁点儿关系,哪怕只是混个熟脸也好。

    到最后金粟开开心心走下桂花岛,领着“灰头土脸”的陈平安一起去往鹳雀客栈,她下山之前,桂夫人给了她三颗小暑钱,要她省着点花。走下渡口后,金粟问陈平安要不要去捉放亭,陈平安说已经去过了,金粟点点头,说捉放亭最没有花头,远远不如其它景点有意思,比如那灵芝斋、麋鹿崖,尤其是敬剑阁,就必须要去,才不虚此行。

    两人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一路上金粟给陈平安大致讲解了灵芝斋在内,倒悬山一些重要风景名胜的情况,例如那敬剑阁,剑气长城所有斩杀过上五境妖族的剑修,他们的佩剑,倒悬山都会打造一把仿品,供奉在阁内,以供后人瞻仰。

    金粟到了倒悬山,明显不再像桂花岛上那般冷淡,性情大变,虽然称不上滔滔不绝,可已经与寻常女子无异,她说那那灵芝斋,摆放有一枚道祖遗留在浩然天下的灵芝如意,灵气盎然,将整座灵芝斋浸染得如同一座洞天福地,在此修行,事半功倍。所以灵芝斋是倒悬山最为销金窝的一座客栈,但是来此历练的仙家宗门子弟,以及来此游览赏景的千年豪阀公孙,仍是有钱难进灵芝斋,需要数月之前就开始预约房屋。

    临近那座鹳雀客栈,金粟低声道:“也有传闻,从道祖亲手种植的那根葫芦藤上,打造而成七枚品秩最高的养剑葫芦,灵芝斋密室就藏有七只一只,而且是第一颗成熟的葫芦籽,如今里头秘密温养着浩然天下十数位大剑仙的飞剑。”

    这些小道消息,往往旁人一个个说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好像亲眼见识过养剑葫似的。道听途说而来的金粟,一样不能免俗。

    实则执掌倒悬山“金科玉律”的道老二这一脉道人,关于养剑葫和为天下剑仙养剑一事,从来不会泄露半点天机,只说灵芝斋并无此等奇事,切勿多想,莫要以讹传讹。

    陈平安想起了阿良赠送给小宝瓶的银色养剑葫,当然还有正阳山苏稼仙子曾经悬佩的那枚紫金养剑葫,以及方才不久那家伙自称的“养剑葫老祖宗”。

    陈平安突然问道:“金粟姑娘,猿蹂府在倒悬山很有名吗?”

    金粟点头道:“当然,皑皑洲刘家名下的猿蹂府,是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占地很大,名声更大,刘氏在皑皑洲是第一大姓氏,而且口碑极好,几乎所有皑皑洲的君主皇帝、地仙修士,都要跟刘氏打好关系,而且咱们练气士最多使用的雪花钱,就是按照刘家打造的钱模子铸造的,而那条玉矿山脉,刘氏一家就占了一成,别觉得一成听上去很不起眼,实在是不能再多了!”

    陈平安有些震惊。

    难怪一颗谷雨钱也叫“哪怕钱再少”,真不是人家刘幽州大吹法螺。

    金粟有些眼神恍惚,“刘氏子弟,那才真是一生下来就是坐拥金山银山的幸运儿,想要什么,用钱砸就是了,天底下就没有刘氏买不起的宝贝。”

    这些话,是老龙城孙嘉树亲口告诉她的,当时金粟从小财神孙嘉树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憧憬。所以让她尤为记忆深刻。

    陈平安愈发打定主意,不要去刻意结识刘幽州。

    那个少年就像一艘桂花岛渡船,掀起的任何风浪,都不是现在的自己,能够抗衡的。

    陈平安一想到这里,心中便有些黯然,心扉如有风雪拍打。

    自己能有多少山水印可以挥霍?

    如今就已经只剩下一方水印了。

    不管有万千理由必须要那么做,不管遇上同样的事情,陈平安还是会挺身而出。

    失去一枚山印,陈平安到现在还无法释怀半点。

    只是这些不好的情绪,陈平安现在已经可以做到全部“收起来”,再不会像当初在山野破寺那场分别后,以至于数百里山路,沉默寡言,始终大髯汉子和年轻道士察觉到他的异样,害他们担心了一路。

    鹳雀客栈在一条巷子尽头,掌柜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男人,哪怕是面对见过数次的金粟,也没个笑脸,给两人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屋子后,就不再搭理他们。金粟小声解释道:“客栈掌柜是子承父业,以往鹳雀客栈很大,半条巷子都属于客栈,在捉放渡这一带,小有名气,后来遇上了一场变故,当时咱们桂花岛好像都帮衬了一下,可是掌柜父亲还是去世了,算是家道中落吧,就只剩下眼下的格局了。”

    陈平安默默记在心里。

    比起灰尘药铺的老板郑大风,天底下的掌柜,其实都能算是好掌柜了。

    倒悬山的客栈房屋,比起之前陈平安游历山河时的城镇客栈,其实没有两样,素洁而已。

    金粟敲门而入,落座后,开始跟陈平安计划接下来两天的行程,她早已胸有成竹,明天先去法印堂,敬剑阁,灵芝斋和师刀房这四处,后天再去上香楼,麋鹿崖,雷泽台三个地方,最中央的孤峰是禁地,虽然会路过,但是也就只能远远看几眼罢了。

    陈平安询问这里是否有交易奇珍异物的铺子,金粟说灵芝斋就是,还有开在对面抢生意的一座包袱斋,这两个地方每天财源滚滚,只认货不认人,十分安稳,故而穷凶极恶的山泽野修,只要有了收获,都喜欢来倒悬山,既能躲避各方追杀,还能正大光明地卖出重宝,换取钱财享福。

    倒悬山附近几座岛屿上,常年驻扎着许多正派修士,死死盯住倒悬山的动向,就为了观察隐匿在倒悬山上的某些匪徒大寇,这些借着倒悬山规矩来避难的人物,无一例外都是手染无数鲜血的邪魔外道,都曾在各大洲闯下赫赫凶名。

    陈平安问了倒悬山通往剑气长城的准确地点,金粟虽然好奇三天后就要动身启程,为何陈平安还要多此一举,可仍是告诉他就在倒悬山中央地带的孤峰旁,是一道仿造上古登仙台的大门,若是悬佩“涯”字玉牌,就可以去就近参观。

    如今第十三境飞升境,如同纯粹武夫的十境,已是人间止境,之后便是不见经传的失传二境,而道德圣人行走四方、泽被苍生的那个远古时代,好像世间还分布着一座座登仙台,可供练气士轻松飞升,或白日、举霞、乘龙、骑鹤飞升,空中会有天女散花,彩云绚烂,虹光流溢,共襄盛举,为得道之人庆贺。

    令人神往。

    陈平安跟金粟约好明早出门的时辰,就独自离开客栈,去往那座大天君结茅修行的孤峰脚下。

    陈平安一路上琢磨着九个地方,捉放亭,敬剑阁,上香楼,雷泽台,灵芝斋,法印堂,师刀房,麋鹿崖,加上孤峰。

    数字跟雄镇楼一样,都是九。

    说不定也是一种圣人镇压气运的阵法。

    在孤峰山脚,有一条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的登山神道,附近不远处有一座白玉石堆砌而成的广场,广场外边只有一条铁索栏杆,高不过两尺,谁都可以一跨而过。

    中央高高树立有两根高达十数丈的白玉大柱,柱子中间,如平静如镜的水面,偶尔会有涟漪荡漾,广场上当下人并不多,稀稀疏疏二三十人,无论老幼男女,腰间都有一枚涯字玉牌,许多顽劣稚童,就那么直接从中一穿而过,四处奔跑,追逐打闹。

    广场并无道人负责看守,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跨过栏杆,并无任何动静,这才略微放下心来,缓缓走向那两根大柱。

    陈平安发现自己每走一步,脚下都会泛起流光溢彩,而且抬头望去,发现有位身穿宽大道袍的小道童,坐在一根大柱旁边的蒲团上,正在翻看一本书籍,若是有瞧着与他差不多岁数的稚童靠近,头顶鱼尾冠的小道童便随手挥袖,孩童们随之飘远,如同腾云驾雾,孩子们乐此不疲,小道童也从不嫌烦,挥袖不断。

    陈平安不敢模仿孩子擅自闯入那道“镜面”,而是绕过大柱走到后边,发现大柱旁边又有小柱子,那个好似拴马桩的石柱上,有个衣衫褴褛的中年剑客,盘腿而坐,怀中抱剑,闭眼酣睡。

    一看就是位……绝世高人!

    陈平安不敢打搅此人的睡觉,下意识放轻脚步,就要转身走回另外一边。

    那名抱剑而眠的剑客脑袋一磕,猛然惊醒,眼神有些木讷,左看右看再往高处看之后,最后望向那个背剑少年的背影,喃喃自语,好像是三个字,然后便继续睡觉。

    陈平安站在另外一边的镜面附近,怔怔看了许久。

    他无法想象,镜面之后,就是剑气长城?就是另外一座天下?

    高耸入云的孤峰之上,又有一座倒悬山最高的高楼,一年之中,有大半时间被云海笼罩,而楼顶屋檐下,悬挂有三只铃铛,据说只有道家三位掌教亲临倒悬山,才会悠扬响起。

    一位道家大天君正在楼顶,视线透过云海,俯瞰广场。

    背剑少年,小如芥子。

    ————

    陈平安返回鹳雀客栈,继续修习六步拳桩和剑炉立桩,深夜时分,脱衣躺下,面带笑意。

    第二天天蒙蒙亮,金粟就提前一刻钟来敲门,陈平安停下无声无息的走桩,打开门,与金粟一起离开客栈,去往法印堂,此堂又被称为缺一堂,号称收集了世间所有样式的百家法印,唯独少了一样山字印,尊奉一条“山不见山”的不成文规矩,毕竟倒悬山本就是一方山字印。

    陈平安叹了口气,跟随兴致勃勃的金粟走入法印堂,高三楼,每一层都极为宽敞,分隔出大大小小的房间,每一楼珍藏存放了数千枚法印,分别悬停在一层层一排排的琉璃柜之中,还有些法印已经孕育出充沛灵性,不断游曳撞击琉璃柜,砰砰作响,甚至还有诞生于法印灵气凝聚的寸余精灵,会在透明的琉璃柜后,与人大胆对视。

    陈平安在二楼一间水字印屋,久久停留,不愿离去,金粟便自己去别处逛荡,约好一个时辰后在法印堂门口碰头。

    陈平安注视的一方水字印,灵气如水雾轻盈,化作一条溪涧,萦绕印章,印章底部篆刻有“银河垂落”四字,陈平安因为有一本李希圣注解详细的《丹书真迹》,对于古篆字已经认得不少。

    听金粟说,法印堂的印章只收不出,不会卖给任何人。

    早年唯一一次差点破例,是如今皑皑洲的刘氏当代家主,扬言要一口气买下一层楼的印章,最后堂主道人不得不禀报孤峰大天君,后者的答复很简单,从孤峰高楼处砸下一道剑气长虹,将猿蹂府的后花园给销毁殆尽,结果当时还只是刘氏嫡子、尚未继承家主之位的年轻人,叉腰仰头大骂孤峰老神仙,大意无非是老子有钱,你有本事再来。

    然后大天君道人便洒下了一阵剑气大雨,偌大一座世代经营而出的仙家猿蹂府,破损惨重。

    直接将猿蹂府那座号称可挡剑仙百剑的大阵,打得点滴不剩。

    好在并无一人受伤。

    之后便有了一次脍炙人口的问答。

    那个年轻人脸色不变,只是转头询问老管事,那位天君如此跋扈行事,合乎规矩吗?

    老管事笑答,天君在倒悬山,就是规矩。

    经此一役,倒悬山天君的强横武力,以及皑皑洲刘家的有钱,同时传遍天下。

    陈平安之后没有登上三楼,直接下楼去法印堂外等待金粟。

    金粟晚到了一刻钟,看到背剑少年坐在台阶上发呆,歉意道:“来迟了,因为三楼有一方印章新孕育出一位极其玄妙的精灵,能够幻化成与它凝视的人物,特别好玩。好多人在那边排队呢,陈平安,不好意思啊。”

    陈平安起身拍拍屁股,展颜一笑,“咱们又不赶时间。”

    几乎同时,当金粟在倒悬山第一次直呼陈平安的名字后,孤峰山脚的两个看门人,看书小道童和抱剑中年人,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

    然后一人从蒲团站起身,走出广场,去往上香楼。

    抱剑男子则转过身,弯曲手指,对着镜面轻弹一次,但是汉子蓦然一笑,猛然拧转手腕,如同捞取某物,收回了先前的弹指传讯。

    他继续打瞌睡。

    倒悬山并无术法禁制,那小道童一步跨出,就是数里之外,最后他来到一座紫烟袅袅流散的阁楼之前,大步走入其中,许多鱼尾冠道士见到那个粉雕玉琢的小道童,纷纷弯腰作揖,尊称为师叔祖,甚至是太上师叔祖。

    小道童脸色冷漠,从不搭理任何人,跨过大门后,一挥袖子,将数位道冠、道袍迥异的敬香道人给一拍而飞,瞬间飘去了两侧墙壁之下,吓得这些中五境道士差点心神失守,小道童大步向前,一人独占烧香位置,从旁边案几香筒中捻出一支香,香案上,供奉有四幅画卷,道祖最高,位置高到了以至于香客稍不留神,就会当做不存在。

    下边三位道士的神像画卷,并肩悬挂。

    居中道士悬挂桃符,左侧道士手持法剑、身披羽衣,右边道士头顶莲花冠。

    巨大香案之上,只有一只供香客们插放香火的大香炉。

    这座上香楼,传说道士和心诚的善男善女在此敬香,可以有机会让另外那座天下的道祖和三清掌教知晓,几乎所有道士进入倒悬山后,第一件事情往往就是来上香楼点燃三炷香。当然龙虎山天师府的道士,肯定不会踏足上香楼半步。

    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对着那位莲花冠掌教拜了三拜,将手中那炷香放入炉中后,闭上眼睛,念念有词。

    最后小道童愣了一下,睁开眼后,觉得有些无聊,转过头去,最后看到了一位貌似美人的年轻人,皱眉问道:“身为中土陆氏子弟,你为何先去敬剑阁,而不是来此烧香?!”

    年轻“女子”怡然不惧,笑道:“咱们死心塌地认这位高高在上的掌教,为自家老祖,可是老祖宗从来不曾认咱们是他的子孙啊,几千年下来了,陆家烧了多少香火,不一样半个字答复都没有?我多烧一炷香,就有用了?”

    小道童稚嫩脸庞上有些怒容,“还敢在此放肆?!”

    那个前来烧香的家伙,笑眯眯道:“天君你又不是我陆家老祖宗一脉的道人,为何如此执着这点外人礼数?”

    小道童冷哼道:“不知好歹的东西,滚出去!”

    一袖挥去,比美人还要绝色的年轻人倒飞出去,摔落在上香楼外的街道上,呕血不止,挣扎坐起身后,仰起头,望着那幅千百年来无动于衷的右侧画像之人,大笑不已。

    今日亦是如此无情。

    历史上一次次陆家身陷绝境,一次次倾覆之危,画像之人,从未理睬。

    小道童跨出门槛后,瞥了眼那个狼狈不堪的年轻人,一闪而逝。

    陈平安在金粟带领下,正午时分赶到了灵芝斋,见识过了那柄传说中的灵芝如意。

    陈平安看过了灵芝斋那些天价的法宝灵器,既没有购买,也没有卖方寸物里的一些东西,去往今天最后一处景点,师刀房。

    师刀房的引人入胜,不在景观,而是一堵墙壁上的一张榜单,上边记载着不同的悬赏赏格,对象千奇百怪,可能是南海岛屿的一头精魅大妖,某洲的一国君主,或是一位陆地神仙的仙家长老,某些作乱四方的妖魔邪道,甚至就连南婆娑洲的一位陈氏儒家圣人,都在榜上。

    这倒悬山师刀房不知何时沿袭下来的规矩,自己可以发榜张贴,其余任何人也都可以,但是张贴之人,必须将悬赏金额押在师刀房,否则没钱就敢胡乱发榜,那就要领教一下师刀房的法刀厉害了。

    师刀房。

    道老二这一脉道统,其中又有分支,法器一律为刀,这一支道人在中土神洲曾经闯下偌大名头,与墨家赊刀人不相上下,一个强横,一个神秘。

    在浩然天下,比惹上剑修更麻烦的事情,就是跟悬佩法刀的这伙道人起纠纷,因为“师刀”道人一向出手果决,甚至可以说是狠辣,斩妖除魔干脆利落,与练气士厮杀,同样不留情面。师刀道人脾气怎么个差法,曾经有个说法,一次师刀道人的高功道士,与龙虎山一位出身天师府的黄紫贵人,碰到了一起,都要斩杀一头道行高深的邪魔,若是常理,要么并肩作战,要么各自为战,要么避让一头,结果那师刀道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跟那位张家天师打得天翻地覆,重伤了天师之后,这才去独自降魔。

    这场风波当时在金甲洲闹得很大,以至于天师府一位本姓师祖,万里迢迢从中土神洲赶到倒悬山兴师问罪,最后又是一场巅峰大战,坐镇孤峰的大天君亲自出手,与那位辈分极高的张家天师战于倒悬山千里之外,只是最终胜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

    灰尘药铺,今天担任店伙计的貌美妇人和妙龄少女,少了一个,正是那个掌柜郑大风还欠着一本书钱的小丫头。

    郑大风便有些恼火,拍桌子说丫头片子真是造反了,仗着自己漂亮水灵就敢无法无天,这位掌柜放狠话,说她竟敢不请假不吱声,就不来铺子干活,简直就是没把他这个玉树临风的掌柜放在眼里,要扣掉她那本书的三四十文钱,唠唠叨叨的汉子气咻咻的,可惜铺子里的妇人少女就没一个当真的,嗑瓜子的嗑瓜子,闲聊家长里短的继续闲聊,反正谁也不信掌柜的汉子真会扣工钱。

    然后有一位战战兢兢的范氏老祖,亲自来到药铺门口,一脸赔罪的惶恐神色。

    郑大风脸色微变,立即收起比妇人还碎嘴的埋怨念叨,绕过柜台,走到门口,轻声道:“就在这里说吧。”

    那位范家祠堂里的真正话事人,自己都觉得无奈,今天竟然是为了一个与家族没有任何关系的市井小丫头,而范家明明没犯任何错,却要来此跟人赔礼道歉,而且家族上下,还都一肚子忐忑不安,生怕被迁怒牵连。

    老人叹息一声,“郑大先生,今儿没来药铺的小姑娘,死了。”

    郑大风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老人误以为这位武道十境大宗师,并未上心,松了口气。

    郑大风挥挥手,示意老人可以走了。

    汉子坐在门槛上,不再说话。

    药铺里的妇人少女直觉敏锐,都察觉到了门口那边的气氛诡谲,一时间竟是谁也不敢大声喧哗,更不敢去跟掌柜的插科打诨。

    汉子:“哈哈,这回真不用还钱了。”

    可其实他脸上没有半点笑意。

    他望向巷子一处阴影,“我信不过范家,人品和本事都信不过了,老赵你亲自去查一下。我等着你的消息。”

    郑大风站起身,就这么耐心等着。

    老龙城,风起于青萍之末。

    ————

    倒悬山夜幕中。

    广场上,除了继续翻书的小道童,以及到了晚上反而不再瞌睡的抱剑男子,他们之外,已经空无一人。

    两根大柱后的镜面之中,突然走出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女,腰佩长剑。

    她眉如远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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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好久不见,宁姑娘

    这天去过了师刀房后,陈平安和金粟最后去了敬剑阁,如此一来,今日行程绕路最少,不用走太多冤枉路。

    先前在师刀房那堵影壁上,贴满了密密麻麻的榜单,陈平安当时找到了三个熟悉的名字,崔瀺,许弱,宋长镜。

    其中崔瀺次数最多,有六张之多,发榜人来自四个不同的大洲,可想而知,这位昔年的文圣首徒在浩然天下,是何等不受待见。

    墨家许弱和大骊藩王各一张,理由都很奇怪,悬赏许弱之人,是一位署名“峥嵘湖碧水元君刘柔玺”的女子,字里行间,满满的恨意,以及情意。

    至于悬赏宋长镜的那个人,署名为金甲洲韩万斩,此人可能是钱太多了没地方花,理由竟然是觉得小小宝瓶洲,根本就不配拥有一位武道止境大宗师。

    在陈平安和金粟转身离去的时候,与街道上另一边的一行三人,遥遥擦肩而过。

    陈平安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因为那个女子实在太高了,满头青丝扎成了一条马尾辫,身材匀称,腰间悬挂着一把无鞘长剑,像是新鲜出炉的新剑,阳光映照下,高大女子在行走之间,长剑折射出一阵阵雪白清亮的光线。

    其实不光是陈平安,街道两侧众人几乎无一例外,都在打量这位奇怪女子。

    一位英俊男子与她并肩而行,窃窃私语,女子偶尔点头,极少说话。

    两人身后是一位中年扈从,杀气极重,难以遮掩,要么是七境以下的纯粹武夫,尚未凝聚金身,所以遮掩不住气机,若是七境以上,还能拥有如此气象,那就有些可怕了。浩然天下的万千剑修之中,中土神洲的那个左右,便是最极端的例子。

    金粟哪怕走出去很远,还是忍不住转头,望向那位女子的背影,恋恋不舍。虽然那女子始终没说话,没有华美衣饰,甚至没有倾国倾城的姿色,可是金粟就是羡慕这样的女子,说不清道不明。

    有些人总是这么不一样,看了一眼,就能让人记住很多年。而有些人,哪怕看了再多年,也没在心头住下。

    陈平安倒是没有怎么留意,很快就走自己的路,小口小口喝着酒,只是想起了家乡的石拱桥而已,当然想着想着,也想到了天上的那座金色拱桥,云海之中,一望无垠。

    高大女子这一路,从未打量过任何人。

    她一直走到了师刀房影壁前,仰起头,迅速浏览悬赏榜单,大多兴致缺缺,懒得多看一眼,最终视线停留在最左上角的一张榜单,她眼前一亮。

    此次南下倒悬山,乘坐那艘自家王朝名下的渡船“蜃楼”,一路从中土神洲北方, 飞过五大湖之一的峥嵘湖,掠过世间最大的山岳穗山,再过南婆娑洲,她始终待在屋内,翻阅一部某个覆灭王朝的库藏古书,一直没有露面,静极思动,便想着这次倒悬山淬剑之后,北归途中,找件事做做。

    她伸手一抓,将那张悬赏榜单扯入手中,对师刀房大门方向淡然道:“这份悬赏,我接了。”

    那英俊男子之前顺着高大女子的视线,一直在碎碎念念,当她盯住这张榜单后,便默念道:“不要撕这张,不要撕这张,随便换一张都行……”

    结果天不遂人愿,女子偏偏就是撕下了这张不知已经张贴多少年的老旧榜单。

    男女身后的宗师扈从,满脸笑意,毫不意外,早早知道会是这样。

    男子哭丧着脸道:“国师,难道咱们真要去白帝城大闹一场。靠近咱们附近的那位魔道巨擘,不是只比白帝城城主差几个名次嘛,同样是浩然天下十大魔头之列,国师为何不找他?一趟来回,说不定我刚好在皇宫为国师温一壶酒。虽说这位魔头近些年忌惮国师,已经隐世不出,还传出要搬迁宗门的消息……”

    她笑着打断男子的言语:“我之所以能够破境,那人功劳很大。忘了告诉陛下,他已经被我宰了。”

    男人愣了一下,惋惜道:“国师为何不对其劝降招徕,若是有此助力……”

    高大女子又笑了,“说过啊,但是他提出了一个条件,要我给他做侍妾,我想了想,觉得比起端茶送水,还是做掉他更容易一些。”

    男人先是哀叹一声,随即醒悟过来,捶胸顿足道:“国师,你与我直说,这些话是不是打架之前说的?”

    女子略有愧疚,笑着拍了拍男子肩膀,“陛下英明。”

    事后那位魔头在她脚下跪地求饶,磕头认错,她没有答应,离开那座满山尸体的魔教宗门后,她策马驰骋于山间小道,手中长枪的枪头还挂着那颗头颅,本想拿去京城皇宫给陛下瞧一眼,他惺惺念念的大魔头,到底长什么样,可一想到皇帝多半要埋怨自己不为大局考虑,便一抖手腕,将那颗头颅从枪头上甩掉,如此一来,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好了。

    所以她觉得有点对不住身边这位皇帝陛下。

    一个连皇后废立、太子人选、陵墓地址,都要询问自己的皇帝陛下,在浩然天下很难找的。

    她要珍惜。

    男人心疼得有点麻木了,有气无力道:“那我赶紧让人传讯京城,要他们为国师搬来那副铠甲,白帝城城主太过无敌,国师不可掉以轻心。”

    她突然摇摇头,眼神炙热,“若是跟白帝城来一场生死大战,那副金银台铠甲穿不穿,没有两样。陛下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男人语气沉重道:“求你很多次了,我再求你一次,别分什么生死,分出胜负就行,然后跟人家白帝城城主看看彩云,下下棋,在大河之水畔散散步……”

    高大女子瞥了他一眼,笑道:“陛下是想白帝城城主能够有朝一日,入赘我们王朝?”

    男子伸出大拇指,厚颜无耻道:“国师算无遗策!”

    女子淡然道:“我此生所嫁,唯有武道。”

    男子叹息一声,不再多说什么。

    当高大女子揭下这张榜单后,师刀房没有任何人出门应酬,影壁附近看热闹的所有练气士,都已鸟兽散。

    中土神洲最新的十大高手中,当然是在最近百年间露面现世过的山巅之人,否则就会被排除之外。

    最终原本十位全是上五境练气士,例如龙虎山大天师之流,结果如今变成了九人。

    这是浩然天下历史上,纯粹武夫第一次跻身此列。

    而且那位女子武神,一鼓作气冲入了前五。

    第四人,正是白帝城城主。

    高大女子转头对身后那名扈从说道:“宝瓶洲之行,你替我去,若是人家实在不愿意交出那把剑鞘,就算了,你不用强人所难。”

    扈从汉子点点头。

    ————

    进入敬剑阁之前,陈平安和金粟各怀心思,陈平安是想要去看看,敬剑阁内有没有那个斗笠汉子的佩剑,如果有,会是叫什么名字?被斩于剑下的上五境大妖到底有几头?而金粟则是去瞻仰那些女子剑仙的佩剑风采。

    两人各有所求,于是分头行事,各看各的。

    敬剑阁分上下两层,上边的佩剑仿品并不对外开放,而第一层可以一直往里走,因为敬剑阁仿品,是按照每千年斩妖战绩、摆放于一间屋子的格局,所以屋子仙剑的数量多少不一,但是没有任何一间屋子显得空荡荡,只分多和更多而已,陈平安一路看去,记住一个个古老的名字,然后得出一个结论,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人,和他们的剑,应该就是秘密供奉在二楼了。

    敬剑阁的设置,极为用心,每一把佩剑仿品,除了搁放在各有特色的剑架之上,剑架之后,会有半人高的剑仙画卷,栩栩如生,说是画卷,其实并不准确,由白雾凝聚而成,纤毫毕现,好像犹在人世。

    虽然男子剑仙的佩剑仿品更多,可是陈平安看得快,而金粟看得慢,结果到最后,陈平安和在最后一间屋子刚好碰头,而且更凑巧的是,两人几乎同时肩并肩站立,一人望向一把男子剑仙的“茱萸”,脸色微变,一人凝视着女子剑仙的“幽篁”,眼神复杂。

    关键在于这两位男女剑仙,皆无人像画卷。

    突然有人挤开陈平安,骂骂咧咧,反正陈平安也听不懂不知何洲的雅言,但是语气很冲,那人朝剑架和仿品吐了口唾沫,顺带着对驻足此地的陈平安也没有好脸色,又说了一通让陈平安满头雾水的言语,那人似乎也发现了背剑少年听不懂本洲雅言,愤愤离去。

    金粟感叹一声,“走吧。”

    陈平安当初在落魄山竹楼外,听魏檗提起过这段往事,不说当下妖族正在入侵剑气长城的战事,之前那场荡气回肠的捉对厮杀,用来决定剑气长城的归属、或是妖族归还剑修残存飞剑,魏檗说过剑气长城外,轰轰烈烈,战死了一对男女剑仙,极其悲壮,两位功勋卓著、剑法通天的大剑仙,竟然都被大妖阵斩于众目睽睽之下!

    阵斩!

    两人皆是。

    陈平安望着那个男子剑仙的姓名,再转头看了一眼女子剑仙的姓名。

    金粟疑惑道:“陈平安,还不走吗?”

    陈平安嗯了一声,“你先回客栈吧,我打算再看一遍敬剑阁,反正这里十二个时辰都不关门。”

    她问道:“认得回去的路吗?”

    陈平安还是没有抬头,点头道:“认得的。”

    金粟有些奇怪,却也只当是一天到晚背着剑匣的少年,太憧憬那座天下的剑仙,不舍得离开。她走出这间最尽头的屋子,一间间走过,好似光阴逆流,百年千年万年。

    来敬剑阁敬仰剑仙的外乡客人很多,大多客客气气的,哪怕那个背剑少年一直站在“茱萸”仿品之前,蹲着茅坑不拉屎,也没多说什么,可也有脾气如之前那人一般差的,对着茱萸、幽篁两把曾经总计斩落上五境大妖十一头的剑仙佩剑,不是嗤之以鼻,就是冷嘲热讽,或是干脆就朝着剑架和仿品吐唾沫了。

    陈平安听不懂他们说什么。

    但是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的愤怒、讥讽、冷漠、嘲笑和幸灾乐祸、好玩、有点意思……

    陈平安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在桂花岛外的海面上。

    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了恶意。

    陈平安在一次被魁梧汉子撞开后,那人大步向前,就要一拳打烂剑架,就在此时,一位鱼尾冠中年道姑凭空出现,微笑道:“不可毁坏敬剑阁藏品,违者后果自负。”

    那汉子悻悻然收起拳头,问道:“吐口水行不行,犯不犯倒悬山规矩?”

    道姑笑而不语。

    汉子心领神会,朝剑架吐出一口浓痰,转头就走。

    旁边有人拍手叫好,魁梧汉子愈发觉得自己英雄气概,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

    陈平安还是什么都听不懂。

    他默默走到这间屋子一处墙根,蹲着喝酒,只有在游客稀疏的每个间隙,他就会迅速起身,去擦拭茱萸、幽篁两把仿品和剑架的那些口水唾沫,迅速擦干净后,就又回到墙角去喝酒。久而久之,便有人误以为背剑少年是敬剑阁的杂役,负责看管这间屋子,免得那两位剑气长城罪人剑仙的仿品给人打烂。

    陈平安在敬剑阁这间屋子,一直待到了晚上,游人越来越稀疏,所以他起身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夜幕中,已经足足半个时辰没有人来到这间屋子了。

    陈平安这才离开敬剑阁,坐在外边的台阶上,握着养剑葫,却不再喝酒,嘴唇紧紧抿起。

    男子剑仙,姓宁。

    女子剑仙,姓姚。

    曾经有位姑娘,对他陈平安这样介绍自己,“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

    在与正阳山搬山猿一战的时候,那位姑娘的言辞之中,意思分明是父母还健在,而且她在骊珠洞天的表现,从头到尾,也完全不像是失去爹娘的人。所以哪怕魏檗在落魄山提及剑仙眷侣的阵亡之事,陈平安根本就没有往那位姑娘身上去想。

    但是回头来看,早有蛛丝马迹。

    她不喜欢提及剑气长城上那个猛字。

    她说以后自己的男人,一定要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仙,大剑仙,没有之一。

    她早早就孤身一人游历浩然天下,要求人铸一把好剑。

    陈平安双手抱膝,坐在台阶上。

    背后剑匣装着他取名的降妖和除魔。

    腰间养剑葫芦装着还是他取名的初一和十五。

    脚上的草鞋,也是一双。

    少年背对着的那座敬剑阁,最里头屋子里的茱萸、幽篁,也依然是相依为命的。

    陈平安在台阶上坐着,不知发呆了多久,只是两眼无神地怔怔望向前方,然后他猛然回神,发现不远处站着一位姑娘。

    她眉头微皱,开门见山道:“陈平安,寄到我家的信,为什么不是你写的,而是阮秀写的?你怎么回事!”

    陈平安好似给天雷劈中,答非所问道:“好久不见,宁姑娘。”

    她看着那副傻样,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坐在陈平安身边,没好气道:“好久不见?这才多久时间。”

    陈平安想了想,然后挠头。

    不知为何,陈平安感觉就像过了很久。

    走了千万里。

    练了百万拳。

    她瞥了眼正襟危坐的这个家伙,再瞧了眼背后的剑匣,她突然笑了起来,忍不住说道:“陈平安,你是一个……”

    宁姚莫名其妙发现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傻子,没等自己话说完,吓得汗都流下来了。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宁姑娘,对不起

    陈平安不等宁姚把话说完,就说火急火燎说宁姑娘你等会儿,然后陈平安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偷偷喝了口酒。

    宁姚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是这个家伙,做了什么对不住自己的事情?比如从骊珠洞天一路赶来倒悬山,欠了一屁股债,都记在了她宁姚的头上?

    比如他早早将那个撼山拳谱丢了,只练了几千拳就觉得练拳没出息,所以如今背了剑匣,开始练剑了,最后练拳练剑都很没出息?

    又或者陈平安闯荡江湖,傻人有傻福,身边围了一大圈缺心眼的红颜知己,如今正在客栈等他?

    宁姚想东想西,想南想北。

    唯独没有想过陈平安是不是把阮邛铸造的那把剑丢了。

    这怎么可能呢,千山万水,春夏秋冬,他一定会把剑送来的。

    喝过了酒,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走到台阶下,面对宁姚,宁姚身后就是一座敬剑阁,仿佛是剑气长城的万年精气神所在,而且还有那茱萸和幽篁,陈平安当时蹲在墙根,想了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比如书上记载的诗词佳句中,有遍插茱萸少一人,有独坐幽篁里,有阿良和那个猛字,有雷池重地那些更加历史悠久的刻字,陈平安甚至想过了两人之间第一次重逢的情景,绝不是这样傻乎乎坐在倒悬山台阶上,然后就见到了她。

    宁姚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身体后仰,手肘懒洋洋抵住高处的台阶,她双眼眯起,一双狭眉愈发显得修长动人。

    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了,转过头,又喝了口酒。

    陈平安刚好开口说话。

    宁姚突然长眉一挑,坐直身体,问道:“陈平安,你什么时候变成酒鬼了?!”

    那些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好似登山一般艰难爬到嘴边的言语,一个个吓回了肚子,仿佛坠崖身亡,一个个摔得粉身碎骨。

    陈平安哀叹一声,蹲在地上,默不作声,双手挠头。

    宁姚站起身,笑道:“陈平安,你个子好像长高了唉?”

    陈平安猛然起身,伸手示意宁姚不要走下那一级级台阶,“宁姑娘,你等我把这句话说完!”

    少年高高扬起头,挺起胸膛,攥紧酒壶,望向那位身穿一袭墨绿长袍的姑娘。

    宁姚眨了眨眼睛,似乎猜不出陈平安葫芦里卖什么药。

    陈平安说道:“宁姑娘……”

    他赶紧摇摇头,换了一个称呼,“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坐回台阶,“你有本事说大声一点。”

    陈平安便扯开嗓子喊了一句,“宁姚!我喜欢你!”

    宁姚问道:“你谁啊?”

    陈平安笑脸灿烂,再没有半点拘谨,豪气干云道:“大骊龙泉陈平安!”

    虽然陈平安也知道,把剑送给宁姑娘之后,再相处一段时间,最好再见识过宁姑娘土生土长的家乡,以及她在剑气长城的朋友,到时候再来决定要不要说出口,是最稳妥的,最坏的结果,也就是宁姚不喜欢他,但是说不定还可以做朋友。

    可是陈平安不愿意这样。

    宁姚再次站起身,她神色古怪,问了陈平安一句,“喜欢一个人,这么了不起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如何作答。

    被人告白喜欢之后,世上的姑娘都会问这么个问题吗?

    陈平安忍不住有些埋怨梳水国宋老剑圣和桂花岛老舟子的师父,一个乌鸦嘴,一个死活不肯传授江湖经验。

    宁姚一步跨下台阶,来到陈平安身前,伸出一只手,“拿来。”

    陈平安哦了一声,解开绳结,摘下背后的木匣,抽出那把圣人阮邛铸造的长剑,递给眼前的姑娘。

    宁姚接过那把长剑后,没有拔剑出鞘察看锋芒,悬挂在腰间右侧,她径直向前,与陈平安就那么擦肩而过。

    当陈平安猛然转头望去,只看到她抬起一条手臂,轻轻挥手作别。

    陈平安嘴唇微动,却没能说出什么,因为所有的力气和胆子,都用在之前那句话上。

    他久久不愿转头,不愿收回视线。

    她愈行愈远,身影逐渐消逝在夜幕中。

    陈平安转过头,走向台阶自己原先坐着的位置,开始碎碎念叨,说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言语。

    宁姑娘,最近还好吗?

    宁姑娘,我这趟出门,见识多很多有趣的事情,说给你听吧?

    宁姑娘,你一定想不到吧,我当初答应你练拳一百万遍,现在只差两万拳了。

    宁姑娘,你知不知道,当时在泥瓶巷祖宅,你笑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有钱的人。

    宁姚,我见到了阿良,可是齐先生走了。

    宁姚,我去过了黄庭国,大隋,彩衣国,梳水国,老龙城,去过了很多的地方。见过了很多的姑娘,可是她们都不如你好看。

    宁姑娘,你以前问我喜不喜欢你,我说没有,你好像没有不开心,可是如今我有这么喜欢你了,你好像不太开心,对不起。

    宁姑娘,遇见你,我很高兴。

    ————

    孤峰山脚的白玉广场上,头戴鱼尾冠的小道童继续坐在蒲团上翻书,这几日是青冥天下的重要斋戒日,倒悬山一向不以浩然天下自居,所以通往剑气长城的这道大门,需要后天子时才会重新开启,否则这里就是倒悬山最热闹的地带,之一。

    因为这里只过人,不过货物。

    真正的中转枢纽,在倒悬山的山腹之中。

    捉放亭上香楼在内的附近八座渡口,各有一条倾斜向下的大路通往山腹,早年为了是否需要凿开山壁,在山腹之中建造新的大渡口,是否要请示青冥天下的那位掌教师尊,师兄弟二人起了争执,倒悬山大天君认为大势所趋,倒悬山为什么放着那么多香火钱不挣?

    真实身份除了看门人之外,更是倒悬山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则觉得倒悬山的破土动工,只要涉及到山字印本体,哪怕一丝一毫,就是对师尊的大不敬。

    当时两人争吵不出答案,不惜为此大打出手,事后又各自在上香楼点燃三炷香,惊动了常年待在天外天的掌教师尊,师尊先是返回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然后亲自颁布了一封旨意,两位师兄弟这才消停,但是在那之后,原本手握大权、几乎不输师兄的小道童,一气之下,就不再处理任何倒悬山事务,全部甩给大天君,自己就守着这么一块蒲团。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男子,整个大白天都在酣睡,到了晚上反而清醒得很,眼神明亮得如同皎皎明月,满脸看热闹的笑意,左右张望,似乎在等人。

    左等右等,没有等到意料中人,他便有些不耐烦,跳下拴马桩,绕过镜面大门,来到小道童旁边蹲着,耳畔唯有小道童慢悠悠的翻书声。

    小道童最近心情本来就很糟糕,他虽是大天君这一脉的道人,却与三掌教陆沉关系亲近,见到那个姓陆的娘娘腔,就烦。小娘娘腔口气恁大,更烦。师兄大天君跟人打架打输了,还是烦。

    天底下怎么就有这么多烦心事?

    之前没有被小掌教陆沉骗到这座天下的倒悬山,待在那座白玉京,可没有这么多烦心事,每天陪着陆掌教在顶楼的栏杆上散步,眼巴巴等着师尊从天外天返回白玉京休养生息,偶尔运气好,还能遇到百年难遇的道祖老爷,道祖老爷是个大忙人,很少出现在白玉京,要么在不知名的秘境云游,帮忙稳固气运,打造成可供修士居住修道的洞天,要么在那座小莲花洞天观道,道祖老爷当然已经不需要悟道了,所谓观道,按照自家师尊的说法,也只是观看别人的小道罢了。

    小道童受不了身边这抱剑汉子,“归根结底,不就还是个小姑娘嘛,有什么好瞧的。”

    抱剑汉子笑道:“你不懂,我这戴罪之身,在此受罚,难得有点小兴趣。”

    小道童合上书籍,咧嘴笑道:“呦,一门之隔,身处浩然天下,还拥有仙人境的大剑仙呢,小兴趣?多小?”

    中年男子摇头叹息道:“跟你这种家伙聊天,真没啥意思。”

    汉子又补了一句,“还是咱们隔壁那一对,比咱们合得来,这不现在都已经开始小赌怡情了。”

    小道童这才有了点兴致,“赌什么?”

    抱剑汉子试探性问道:“蒲团借我一半坐坐?”

    小道童纹丝不动,冷笑道:“你觉得呢?”

    汉子不再纠缠这点,继续道:“隔壁老姚在跟那位佩刀的道姑,在赌小姑娘天亮之前,返回剑气长城的时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小道童问道:“就不能是一个都不回?”

    抱剑汉子摇摇头,望向远方,“她一定会回剑气长城的。”

    小道童问道:“因为宁、姚两个姓氏的荣光?”

    汉子叹息一声,神色复杂。

    小道童眼睛一亮,随手挥袖,心中以东宝瓶洲口音默念两个名字后,有两道青色符箓随手画符而成的同时,一闪而逝。

    抱剑汉子一弹指,将那两缕比青烟还缥缈的符箓击碎,没好气道:“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两道符箓,一张天地回声符,一张清风拂面符,前者能够在天地间快速游曳,只要某地交谈,涉及到画符之人默念的文字,这张符箓就开始灵验,就可以悄然记录对话。后者拂面符,则可以找到符箓所绘的人物,传回一幅幅画面。

    两者品秩很高,极难画成,但是在山上属于道家符箓一脉的鸡肋,因为回声符也好,清风拂面符也罢,遇上术法禁制、煞气浓郁的地方,会急剧消耗符箓灵气,例如撞上门神坐镇的大宅,文武庙,城隍阁,乱葬岗等。

    哪怕符纸材质好,可惹来的反弹就大,动静太大,被修士察觉后,自然会被视为挑衅,循着蛛丝马迹,很容易找到画符之人,最终惹起纠纷。

    所以两张符箓,只适合于“无法”之地的游荡侦查。

    不过小道童在倒悬山自家地盘驾驭两道符箓,当然没有任何问题。

    只可惜被那位倒悬山剑仙弹指破去。

    抱剑汉子问道:“赌不赌?”

    小道童兴致缺缺,摇头道:“不赌,你这么个烂赌鬼,赌品之差,在倒悬山能排进前三甲,我跟你赌,赌输了,我肯定给你东西,赌赢了,肯定拿不到东西。赌什么赌,不赌。”

    汉子意态萧索,“我这辈子算是没啥盼头了,就连当个赌鬼,都不能排第一。”

    小道童想起一件有意思的事情,笑哈哈道:“你算好的了,瞧瞧敬剑阁里头那两把破剑,你再回头看看自己,路过此地的各方人士,不论是剑气长城还是浩然天下的,谁不对你毕恭毕敬?在他们看来,你这位活着的大剑仙放个屁都是香的。”

    抱剑汉子没有恼火,自嘲道:“这么说来,我在这儿看门,确实不该有什么怨言。”

    小道童放下书籍,双手抱住后脑勺,仰头望向天幕。

    汉子喃喃道:“对于市井百姓而言,离家一百年后,家乡差不多就该变成故乡了,对于练气士,一千年怎么也算,那我们这拨一万年往上的刑徒流民呢?”

    小道童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回答不了。

    ————

    倒悬山夜幕深沉,大门那一边,烈日高悬。

    同样有两人坐镇门口,还是剑气长城和倒悬山各一人。

    一名灰衣老剑修正在正大光明地淬炼本命飞剑,旁边站着一位悬佩法刀的中年道姑。

    道姑皱眉道:“宁丫头私自去往倒悬山,不合规矩,到时候大天君问责下来,我就实话实说了。”

    老剑修点头道:“照实说便是,由我担着。”

    远处走来一群少年少女,俱是剑气长城鼎鼎大名的宠儿。

    虽然几乎人人出身煊赫,都可谓天之骄子,但是在最近的这场大战之中,不到三年之间,这拨孩子已经出征三次,朋友也少了两人,一位绰号小蝈蝈的少年,是战死在城头以南的沙场上,一位是历练完成,返回儒家学宫。

    俊美少年,腰间悬佩两把长剑,一把有鞘,经书,一把无鞘,名云纹。

    一个胖子少年,天生一副笑脸,却杀气最重,腰间佩剑紫电。

    一位独臂少女,背着一把不合身的大剑镇嶽。

    一位面容丑陋、满是疤痕的黝黑少年,佩剑红妆。

    老剑修看到这帮兔崽子,没个好脸色,继续炼剑。

    倒是跟剑气长城各大家族没有半点渊源的师刀道姑,有些由衷的笑脸,招呼诸位孩子。

    说这些家伙是孩子,也只是他们的个子和年龄,其实他们每个人的锦绣前程,未来的成就高度,几乎整座剑气长城都看得到。尤其是当他们走上城头、再走下城头去往南方的战场,亲身经历过一场场厮杀,其实已经赢得足够的敬重。

    剑气长城,不管你姓什么,都需要赶赴战场。

    当然也会有些区别,就在于护阵剑师的修为境界,贫穷门户的少年少女剑修,只能老老实实接受剑气长城安排的剑师,而那些大姓家族的子弟,早期出征,身边肯定会有人秘密跟随,多是暂时没有任务在身的强大扈从,不过除非身陷必死境地,这些人不会轻易出手相助。

    剑气长城以北,这块土壤,一寸一寸都浸透着从古至今、代代传承的剑气。

    以南,则一寸一寸都渗透着祖祖辈辈的鲜血。

    这拨人性情各异,胖子纠缠着师刀道姑,模仿某人说着蹩脚的荤话,结果反而被那位倒悬山道姑说成呆头鹅,独臂少女使劲盯着老剑修的炼剑手法,俊美少年一脸不悦,黝黑少年则木木然望向那道大门,听说咫尺之遥,就是另外一座天下了,而且在那边,日月都只有一个,那边的风景,山清水秀,少年实在无法想象什么叫山清水秀。

    俊美少年双手手心不断拍打剑柄,显得有些不耐烦,埋怨道:“要是见着了那个家伙,我怕会忍不住一剑砍过去,到时候你们一定要拦着我啊。”

    胖子嘿嘿笑道:“拦什么拦,砍死拉倒,到时候你再被宁姚剁成肉酱,一下子少了两个碍眼的家伙,岂不是一举两得。放心,经书和云纹两剑,我会帮你保管的。”

    开过了玩笑,胖子少年有些无奈,“关于那个家伙,宁姚不愿多说,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原话,骊珠洞天的傻子,烂好人,财迷……我怎么觉得,若是一定要取舍,还是学宫的书呆子更讨喜一些呢?人家好歹跟咱们并肩作战了多次,还救过董黑炭一次,勉勉强强,配得上宁姚。”

    丑陋少年狠狠瞪了眼胖墩。

    后者哪里会怕,抛了个媚眼回去。

    俊美少年问道:“会不会是咱们想多了啊,就宁姚那性子,这辈子能喜欢上谁?”

    独臂少女认真想了想,惜字如金的她盖棺定论道:“难!”

    ————

    倒悬山后半夜,一位墨绿长袍腰悬双剑的英气少女,出现在孤峰山脚附近,她看也不看抱剑汉子和小道童一眼,径直走入镜面。

    刹那之间,她又由镜面走出,烈日当空,她抬起头,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大门内外,抱剑男子和游鱼冠小道童,灰衣老剑修和师刀道姑,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眼。

    至于那些少女的同龄人,对她充满了仰慕和敬重的朋友们,一个个没心没肺地如释重负,觉得只有宁姚一个人返回剑气长城的今天,天气真不错。

    走着走着,黑炭似的董姓少年转头道:“宁姐姐?”

    宁姚嗯了一声,加快步伐,跟上他们。

    又越过他们。

    欢声笑语的四人便沉默了下来。

    ————

    倒悬山敬剑阁外,陈平安站起身,打算返回鹳雀客栈。

    就在他起身后,发现远处走来一对夫妇模样的中年男女,穿着素雅,皆相貌平平,面带笑意,只是瞥了他一眼,就望向了身后的敬剑阁。

    陈平安低头别好那枚其实一直没有喝的酒葫芦,就要离去。

    那位妇人柔声笑道:“我们是第一次逛敬剑阁,听说这里很大,有什么讲究和说法吗?”

    陈平安停下脚步,略作思量,点点头:“不然我带你们逛一下?”

    男女相视一笑后,俱是点头:“好的。”

第二百七十二章 陈平安,你听我说

    陈平安其实有些意外,难得在倒悬山遇到会说东宝瓶洲雅言的人,只是走了这么远,晓得僧不言名,道不言寿,遇上陌生人,冒冒然询问何方人氏,好像也不妥当。

    陈平安便带着那对夫妇走入敬剑阁,将金粟告诉他的,再告诉夫妇一遍,而且陈平安从小就记性好,一座座屋子仙剑仿品和剑仙画卷,只要是上了心去记住的,陈平安第一时间都能给夫妇说出姓名、剑名和大致履历。

    带着夫妇游览过去,陈平安也多出一个念头,想着既然用过了剑,那就在倒悬山多待一段时间,将敬剑阁里某些有眼缘的剑仙和仙剑,都一一记录下来,以后带回落魄山竹楼,无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翻一翻,就像那些刻着美好诗句、人世道理的小竹简,太阳底下晒着它们的时候,哪怕远远看着,陈平安就会觉得格外舒服,暖洋洋的,好像阳光不是晒在小竹简和文字上,而是晒在了自己的心头上。

    摘抄临摹的时候,刚好可以练字,就是不知道倒悬山的笔墨纸,会不会很贵。

    那位年轻妇人笑道:“你的记性很不错。”

    陈平安收起思绪,咧嘴一笑。这点本事,在山上,算不得什么,想来这位夫人肯定是在客气寒暄。

    陈平安这次还真是妄自菲薄了,因为那对眼力极好的夫妇已经确定,陈平安每次望向某一柄仙剑仿品的时候,便已经胸有成竹,这叫眼光未到,心意已至。这是剑修的一个著名瓶颈,决定了剑修的最终高度,是被飞剑拘役本心的小小剑修而已,还是驾驭万千剑意的大道剑仙。

    走过了大半屋子,陈平安还是不厌其烦,跟随看得仔细的夫妇,其实说过了敬剑阁大致历史,接下来无非就是凭兴趣,去挑选着瞻仰剑仙或是名剑,但是妇人偶尔还是会跟陈平安聊几句,陈平安就继续跟着他们。

    从头到尾,那个男人都没有怎么说话,只是突然说道:“我先去前边等你们。”

    妇人点点头,不以为意,继续跟陈平安闲聊。陈平安虽然来过一趟敬剑阁,但是对于剑气长城,除了墙壁上这些名垂千古的剑仙,其实几乎没有什么了解,反倒是那位慕名而来的妇人,娓娓道来,说了好些剑仙的传说事迹,比如什么这位姓董的开山老祖,佩剑之所以名为“三尸”,可不是他信奉道教,而是他曾经孤身进入妖族天下的腹地,一路上斩杀了三头上五境大妖,董家在剑气长城因此崛起,后来董家几乎历任家主,都曾亲手斩杀过玉璞境甚至是仙人境的大妖……

    既然聊到了董家,然后妇人就会兴匆匆带着陈平安,去找那把名为“竹箧”的仙剑仿品,佩剑主人是董家的一位中兴之祖,当时董家本来已经香火凋零,家主被一位大妖重伤致死,家族内剑气出现了青黄不接的处境,然后就有一位年纪轻轻的董家金丹境剑修,毅然决然,带着一把祖传的“一丈高”,走上了老祖走过的那条斩妖之路,在所有人都不看好此人的情况下,在两百年后,这位剑修一人一剑返回剑气长城,还背着一只竹箧,装着一头十三境大妖的头颅,而他在登上城头之前,以已经接近崩碎的佩剑一丈高,在剑气长城上刻下了那个董字。

    从那之后,此人新铸一把佩剑,就被取名为竹箧。

    董家从此一直是剑气长城最有分量的姓氏之一。

    经过聊天,妇人得知少年姓陈之后,便笑着问陈平安有没有注意那把“飞来山”。

    陈平安笑容腼腆,有点难为情,因为这把名字古怪的仙剑主人,姓陈。所以陈平安尤为注意,记得一清二楚。事实上只要是姓陈的剑仙,陈平安连仙人带佩剑,都记得很用心。如果不是没有学过绘画,身边又没有桂花岛画师那样的丹青妙手,可以请教学问,陈平安都希望接下来一段时间,能够将这些“剑仙”的模样一起搬回落魄山。

    之后妇人便笑着为陈平安挑选了几位陈氏剑仙的故人,说了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

    当有人以言语说来,而不是冰冷文字、言简意赅的寥寥几句记载,故事往往就会十分精彩,像是光阴长河之畔的一道道丰碑,一株株依依柳树,后世人站在树下就能感受到它们的树荫,树荫之外,狂风暴雨,那一段岁月河流,汹涌跌宕。

    原本打算以后都不再喝酒的陈平安,又情不自禁地喝起了酒。

    不被喜欢的姑娘喜欢,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可天没有塌下来,该怎么活,还得怎么活。

    这是陈平安重返敬剑阁,突然想明白的一件事。

    但是陈平安也不会了解这么多剑仙风采后,就会觉得自己的这桩伤心事,是什么无足轻重的小事。

    这比陈平安在落魄山竹楼被打得生不如死,还要让他觉得难受。

    两种难受,不一样。前者熬过去,就熬过去了。

    可是后者的难受,好像一天,一个月,一年,十年百年,甚至可能一辈子都未必熬得过去。

    最奇怪的地方,是陈平安一想到如果将来有一天,自己会喜欢上别的姑娘,就会更加难受。

    书上说借酒浇愁愁更愁,所以先前才会吓得他都不敢喝酒了。

    不知不觉中,从一开始陈平安的领路,到最后妇人大篇幅的描述讲解,自然而然,两人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然后陈平安就看到了那个男人,他站在最后一间屋子门口,笑望向自己和妇人。

    男人不爱说话,之前一路同行的时候,只是偶尔会打量一眼陈平安。

    走入最后那间屋子,走到了茱萸和幽篁相邻剑架那边,妇人惊讶咦了一声,“怎么这两位没有画像了?听说茱萸剑的主人,是剑气长城很英俊的男子啊。”

    陈平安有点汗颜,小心翼翼瞥了眼身旁的男子,可莫要打翻醋缸子啊。

    不曾想男人立即还以颜色,“幽篁的女主人,也是一位天下少有的大美人。”

    陈平安顿时为妇人打抱不平,女子开玩笑几句,又能如何?你身为男人,就该大度一些啊,怎能如此针锋相对?

    妇人白了一眼自己男人,对陈平安笑道:“这次谢谢你领着我逛了敬剑阁。”

    陈平安摆手道:“没事没事,我自己都爱逛这里,以后几天还要来的。”

    男人眯起眼道:“听说敬剑阁有个小傻子,喜欢给这两把剑和剑架擦拭口水,该不会是你吧?”

    陈平安不愿节外生枝,便装着一脸茫然,使劲摆手,“不是不是,我怎么会那么傻呢?”

    妇人偷偷一脚踩在男子脚背上,然后对陈平安道:“我们要走了,你要不要一起离开这里?”

    男人突然问道:“看你也是个爱喝酒的,你想不想喝酒?我知道有个喝酒的好地方,价廉物美,不是熟人不招呼。”

    陈平安摇摇头。

    男人没好气道:“请你喝酒就喝,在倒悬山还怕有歹人?再说了,你看我们夫妇二人,像是垂涎你一把破剑、一只破养剑葫的人吗?”

    陈平安有些尴尬。

    这个男人,说话也太耿直了些。

    男人又挨了妇人一脚,后者埋怨道:“是谁说最恨劝酒人了?”

    男人不敢跟自己妻子较劲,就瞪了眼陈平安。

    陈平安便对妇人展颜一笑。

    男人愈发气恼,却已经被妇人拽着走向屋门口。

    三人一起走出敬剑阁,走下台阶。

    男人憋了半天,问道:“真不喝酒?倒悬山的忘忧酒,整座浩然天下的酒鬼酒仙都想喝,据说是当年儒家礼圣留下的独门酿酒法子,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你小子想好了再回答我。”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养剑葫,里头是没剩下多少桂花小酿了。

    男人啧啧道:“小子,就你这婆婆妈妈的脾气,估计找个媳妇都难。”

    这一刀子真是戳在陈平安心窝上,心想老子就是太不婆婆妈妈了,现在才跟一只孤魂野鬼似的,大半夜还游荡在倒悬山,不然说不定还在跟宁姑娘散步赏景呢!

    陈平安冷哼道:“不喝酒!没媳妇就没媳妇!”

    这算是陈平安难得的发脾气了。

    视线偏移,对着那位夫人,陈平安就要好脸色太多了,拱手抱拳道:“夫人,后会有期。”

    年轻妇人微笑道:“倒悬山的忘忧酒,是该尝一尝,便是寻常的玉璞境练气士,也一杯难求。我们是跟那边的店掌柜有些香火情,才得以走入酒铺子,你如果真喜欢喝酒,就不要错过。嗯,哪怕不喜欢喝酒,最好也不要错过。”

    陈平安有些犹豫。

    男子开始告刁状了,“瞅瞅,扭扭捏捏,你喜欢得起来?反正我是不太喜欢。”

    陈平安黑着脸,心想老子要你喜欢做什么。

    其实陈平安今夜就像一个大醉未醒的醉汉,脾气实在算不得好,毕竟泥菩萨也有火气。

    妇人不理睬小肚鸡肠的男人,拍了拍少年的肩头,打趣道:“走,一起喝酒去,我看你就是有心事的,到时候喝酒,你别管这个家伙唠叨什么,只管喝自己的酒,天大地大,酒杯最大,山高水远,酒水最深。”

    陈平安挠挠头,便跟着妇人一起前行。

    男人跟在两人身后,回望一眼敬剑阁,扯了扯嘴角。

    一位负责看守敬剑阁的倒悬山道姑,在被人一把甩出敬剑阁后,来到孤峰山脚的广场上,对着那位正在翻书的小道童泫然欲泣,对着这位自家师尊控诉那名男子的罪行,小道童心不在焉地听完道观的愤懑言语,问道:“你还不知道他是谁吧?”

    这位金丹境的道姑,茫然摇头。

    小道童点点头,“那就是不知者无罪,你走吧。”

    道姑愈发疑惑。

    后边拴马桩上那位抱剑汉子幸灾乐祸道:“教不严师之惰。”

    小道童怒道:“放屁,这是儒家的王八蛋说法,我这一脉从不推崇这个!做人修道,什么时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情了?!”

    道姑吓得瑟瑟发抖,待在原地,低眉顺眼,丝毫不敢动弹。

    抱剑汉子非但没有见好就收,反而火上加油,嬉笑道:“难怪上香楼里头,你们道祖老爷的画像挂那么高,距离你们师尊三位掌教,隔着十万八千里远。”

    小道童一个蹦跳站起身,“你找打?”

    抱剑汉子哈哈笑道:“幸好你没说‘你找死’,不然我就要批评你胡说八道了。我这个人别的优点没有,就像阿良说的,就是直肠子,所以拍马屁和揭人短两件事,阿良都说我在剑气长城是排的上号的。”

    小道童气得咬牙切齿,双手负后,在那张大蒲团上打转,喃喃自语:“你以为你是这边的阿良?你一个土生土长的那边流民……如果不是师尊告诫,要我与人为善,我今天非把你打得面目全非,才不管你是不是在这边收到了天地压制,跌了半个境界,胜之不武咋了,打得你一年不敢见人,那才痛快,打得你就跟当年孤峰上边的师兄一样……看你不顺眼好几年了……”

    那个本想着师尊帮她撑腰的道姑,看到破天荒发怒的师尊,悔青了肠子,自己就不该走这一遭。

    尤其是当师尊不小心泄露了一些天机之后,道姑觉得自己在倒悬山的日子,会很不好过了。

    那位坐镇中枢孤峰的师伯天君,可能懒得搭理自己,可是他的大弟子,那位手捧拂尘的蛟龙真君,如今的倒悬山三把手,可是出了名的尊师重道,一定会让她把小鞋穿到地老天荒的,一定会的……

    道姑欲哭无泪。

    为何自己摊上这么个从来不护犊子的师尊啊。

    敬剑阁外的街道上,陈平安莫名其妙跟他们妇人逛完了敬剑阁,又莫名其妙跟着两人去那什么酒铺子喝什么忘忧酒。

    偶尔一个恍惚,或是被夫人问话,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不到一炷香功夫,三人就来到了一间尚未打烊的酒铺,但是生意冷清,竟然铺子里一位客人都没有,只有一个趴在酒桌上打盹的少年店伙计,一个在柜台后逗弄一只笼中雀的老头子。

    老掌柜瞥了眼夫妇二人,“稀客稀客,这酒必须得拿出来了。”

    然后他瞥了眼两人身后的背剑少年,皱了皱眉头,但是叹息一声,没有说什么,好像碍于情分,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老人朝那个惫懒伙计爆喝一声,“许甲!睡睡睡,你怎么不睡死算了!来客人了,去搬一坛酒来!”

    名叫许甲的少年猛然惊醒,擦了擦口水,有气无力地站起身,佝偻着去搬了一坛酒,放在落座三人的桌上,打着哈欠道:“三位客官,慢慢喝,老规矩,本店没有吃食。”

    妇人点头致意,然后对坐在对面的陈平安笑道:“有位很厉害的和尚,有一次云游至此,喝了过忘忧酒,赞不绝口,声称‘能破我心中佛者,唯有此酒’。”

    掌柜老头子笑道:“那可不,老和尚是真厉害,恐怕让阿良砍上几剑,都破不开那秃驴的方丈天地。”

    说到底,还是想说自家的酒水,天底下最厉害。

    但是陈平安在倒悬山听到别人提起阿良,他心底还是很开心。

    所以这一次,是真的想喝一点酒。

    结果老头子一拍柜台,怒气冲冲道:“他娘的一提起阿良,就来气!欠了我二十多坛酒钱,全天下数他独一份!当年婆娑洲的陈淳安,还有前不久的女子武神,还有更早的那些诸子百家老东西们,谁敢欠我酒水钱?”

    “咱们就说中土神洲的那位读书人,最落魄那会儿,尚未发迹,就是个小小观海境练气士,斗酒诗百篇,什么斗酒,就是我这儿的酒!可他来来回回三次,也才总计欠了我不到四五坛酒,阿良这是造孽我这是遭殃啊!”

    妇人朝陈平安眨了眨眼睛,似乎是说老头子就这脾气,随他说去,你甭搭理。

    少年店伙计闷闷不乐道:“老头子,你别提阿良了行不行,小姐为了他至今还没返回倒悬山,我都要想死小姐了。”

    老头子顿时小声了许多,嘀咕道:“那种没良心的闺女,留在外边祸害别人就好了。”

    打开了酒坛,三只大白碗,男人分别倒过一碗酒后,果真如夫人所说,他生平最恨劝酒人,直截了当道:“之后想喝就喝,不想喝拉倒。”

    陈平安小心翼翼喝了一小口,没啥大滋味,就是比起桂花小酿稍稍烈一点,可也谈不上烧刀子断肝肠的地步,陈平安又接连抿了两小口,喉咙和肚子仍是没啥动静,便彻底放下心来。估计这忘忧酒是另有玄机讲究,而不在口味上。

    一坛酒,在每人两大碗过后,就见了底。

    妇人又转头笑望向老掌柜,多要了一坛子,老人看着笑容嫣然的妇人,叹息一声,亲自去多拿了一坛,将两坛酒轻轻放在桌上,“三坛酒,都算我请你们的,不算在账上。”

    陈平安喝得满脸通红,但是头脑空灵清明,似乎没有醉意,更没有醉态,但是他却明明能够感受到自己的那种微醺状态。

    喝过了酒,就想多说一点什么。

    就像那些个酒嗝,憋着其实没什么,可到底是一吐为快的。

    一开始是男子埋头喝酒,要不就是望向店铺外,神游万里。

    而妇人似乎喜欢跟陈平安聊天,从陈平安的家乡一直聊到了两次远游。

    陈平安既然没有醉,就只挑可以讲的那些人和事。

    后来不知怎么就聊到了那位姑娘。

    打定主意喝完四大碗酒就覆碗休战的陈平安,就默默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还是没有说送剑的事情,就说自己有事要离开家乡,来一趟倒悬山,刚好有位认识的姑娘,她的家在剑气长城那边,然后两人见了一面,就这么简单。

    妇人微笑道:“那你走了很远的路啊?”

    陈平安端着碗,想了想,摇头道:“不远啊,想着每走一步,就近了一些,就不会觉得远了。”

    男子冷笑道:“你跟那位姑娘认识了多久,相处了多久?就口口声声喜欢人家?是不是太轻浮了一些?”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反驳,只是闷闷不乐道:“喜欢谁,我自己又管不住自己的,你觉得轻浮就你觉得,我也不管你。”

    男子冷哼一声,估计也给陈平安这句话给伤到了,关键是少年说得还很真诚。

    山上传言,不知真假。

    喝了忘忧酒,便是真心人。

    妇人安慰道:“然后被姑娘拒绝了?不要泄气啊,你有没有听过,有些人之间,注定只要相逢,就是对的。如果还能重逢,就是最好的。”

    陈平安喝过了一大口酒,醉眼朦胧,但是一双眼眸,清澈见底,如溪涧幽泉,开心、伤感、遗憾、欢喜,都在流淌,而且干干净净,只听少年摇头笑道:“喜欢一个人,总得让她开心吧,如果觉得喜欢谁,谁就一定要跟自己在一起,这还是喜欢吗?”

    说到这里,少年眼泪便流了下来,“可是我就是嘴上这么说说的,其实我都快伤心死了。我其实恨不得整个倒悬山,整个浩然天下,都知道我喜欢那个姑娘。然后我只希望天底下就这么一个姑娘,喜欢我……”

    说到最后,陈平安是真的醉了,以至于忘了喝了几大碗酒,脑袋搁在酒桌上,碎碎念念。

    他甚至忘了自己如何跟男子吵了架,甚至还打了架。

    似梦非梦,似醒非睡之间,他好像还一怒之下,一鼓作气从第四境升到了第七境,从此彻底与武道最强第四境没了缘分,妇人好像还问了他,为了一个姑娘的爹娘打抱不平,就要放弃自己的武道前程,值得吗?你以后还怎么成为天底下最厉害的剑仙,大剑仙?”

    陈平安当时的回答是,“喜欢一个姑娘,不是嘴上说说的,如果我今天不这么做,假设你们如果是宁姚的爹娘,你们觉得我陈平安真正有钱了,修为很高了,真的成为了大剑仙,就会为你们女儿付出很重要的东西吗?不会的……那样的喜欢,其实没有那么喜欢,肯定一开始就是骗人的……”

    这一切,陈平安都已不记得。

    老掌柜神色自若。

    见惯了千年万年的人间百态了。

    那个少年店伙计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

    最后陈平安已经彻底醉死过去,男人看了眼少年,喝了口酒,“我还是不喜欢这小子,榆木疙瘩,笨,闷,不够风流,不够大气,资质还凑合,心性马马虎虎,脾气一看就是犟的,以后如果跟闺女吵了架,结果谁也不乐意退让一步,咋办?就咱闺女那性子,会服软认错?”

    妇人笑道:“认错?你也知道多半是咱们女儿有错在先?知道少年会事事让着她?”

    男人有些心虚,悻悻然不再说话。

    妇人突然微笑道:“想起来了,先前你说那孩子不够风流,是文人骚客的风流,还是驰骋花丛的风流啊?”

    暗藏杀机。

    男人灵机一动,大为佩服自己,端起酒碗,豪迈道:“是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风流!”

    妇人笑了笑。

    男人干笑一声,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其实这个傻小子,挺好的,咱们闺女,还真就得找这样的。”

    妇人温暖笑着,望向店铺外,没来由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啊。”

    身边的男人,女儿宁姚,剑气长城,还有浩然天下。

    女子她都一并对不起了。

    男女各自施展的障眼法,在陈平安醉倒了事之后,都已经烟消云散。

    陈平安喜欢的姑娘,既像他,也像她。

    与她并肩而坐的男人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我们只对不住女儿,不对不起任何人。”

    男人突然灿烂笑了,望向陈平安,“咱们女儿的眼光,很了不起啊。”

    女子笑着点头,“随我。”

    男人突然无奈道:“这个缺心眼的傻闺女,说出那句话,有那么难吗?”

    妇人点头道:“当然很难啊。哪个喜欢着对方的姑娘,希望喜欢自己的少年,喜欢上一个会死在沙场上的姑娘?”

    男人一摸额头,“完蛋!绕死我了!”

    ————

    剑气长城,斩龙台石崖上。

    她躺在那里,轻声道:“陈平安,你听我说啊,我没有不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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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一枕黄粱剑气长

    清晨的阳光洒入酒铺,老掌柜正在吹口哨,逗弄那只笼中雀,小雀高冷如山上的仙子,老头子反而斗志昂扬,使劲炫技,口哨吹得麻溜儿的。

    少年店伙计正在勤勤恳恳打扫屋子,本就纤尘不染的桌凳愈发素洁,时不时呵一口气,拿袖子仔细抹一抹,整个人洋溢着心满意足的神采。

    好像对于倒悬山贩酒少年而言,收拾一屋子东西,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趴在酒桌上的陈平安悠悠醒来,并无酩酊大醉后的头痛欲裂,只是整个人恍恍惚惚,茫然坐在原地,试图使劲去想起昨夜发生了什么,竟然半点也记不起来,只记得自己答应那对夫妇来喝什么玉璞境修士都难得喝上的忘忧酒,夫妇是谁,自己跟他们聊了什么,他们什么时候走的,全都忘了。

    明明说好了是忘忧酒,结果忘的到底是什么啊?

    陈平安反而觉得更加忧愁了,总觉得心扉之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伤感,挥之不去。

    就像天蒙蒙亮,一只黄雀停留在泥瓶巷祖宅的黄土窗口上,叽叽喳喳,有些扰人清梦,又不舍得赶走。

    陈平安环顾四周,看见了正在辛勤劳作的店伙计少年,悠闲的老掌柜。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结账?”

    正蹲在地上擦拭一根桌脚的少年伙计咧咧嘴,不说话。

    老头子笑道:“你们总共喝了四坛酒,其中三坛是我送的,你小子还真得结剩下一坛子酒的账。”

    陈平安问道:“多少钱?”

    老人哈哈大笑:“钱?如果真要花钱买一坛黄粱酒,那可就有点多喽。”

    被掌柜称呼为许甲的少年嘿嘿笑道:“昨夜儿有个皑皑洲的富家少爷,慕名而来,想要买一坛忘忧酒带回家,掌柜的不愿意卖,说不是钱的事情,那少年就死缠烂打,非要问出价格,结果一问价钱,就吓傻了,这不坐在门外台阶上发呆一整宿了,大概是还没死心吧。”

    陈平安问道:“刘幽州?”

    老头子点点头,“就是这个小家伙,皑皑洲刘氏的未来家主,被誉为多宝童子,一件方丈物,装了众多法宝,因为猿蹂府的缘故,倒悬山都晓得这位有钱少爷的名号。有次在中土神洲跟人结伴历练,同行七人,遭遇劲敌,小家伙一口气拿出七件攻伐的上品法宝,然后把自己弄得跟乌龟壳似的,不提什么圣人本名字符,光是神人承露甲就穿了两件,其余七人,硬是靠这个砸死了一头高出他们两境的地仙阴物。”

    显而易见,在老掌柜眼中,这个小家伙,值得多唠叨几句,笑呵呵道:“这么有意思的小家伙,连我都差点没忍住,想要送他一碗黄粱酒喝。”

    陈平安有些汗颜,刘幽州这得是多怕死啊。

    陈平安有些忐忑,“老先生,怎么结账算钱?”

    老人想了想,“暂时没想好怎么个算账,以后想起来了再找你。”

    陈平安顿时一颗心七上八下。

    老人笑道:“也有可能你过完这辈子,我都想不起来了,所以别怕。”

    陈平安略微松了口气。

    陈平安起身就要离开酒铺,老人问道:“小子,黄粱酒还剩下小半坛,不喝掉再走?”

    陈平安伸手晃了一下酒坛子,果真还剩下小半坛,疑惑道:“不能拿走?”

    老人摇头道:“拿走了,就忘不了忧,比寻常酒水还不如,暴殄天物,劝你别做这种蠢事。这酒,有点小门道的,其实他们夫妇现在就请你喝,本就是天大的浪费了,越晚喝越好,只不过世事难求最好二字,得过且过吧,是个好就成了。”

    陈平安便重新坐下,好奇问道:“不是叫忘忧酒吗,为什么掌柜的经常说成黄粱酒?”

    名叫许甲的少年瞪大眼睛,一副白日见鬼的表情,“你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陈平安愈发奇怪,“难道不是倒悬山?”

    许甲咧嘴道:“那你总该听说过黄粱福地吧?”

    陈平安仍是摇头。

    老人帮陈平安解了围,“你不知道也正常,这块福地与你家乡的骊珠小洞天,是一样的境遇,毁了。”

    许甲赶紧丢了抹布,火急火燎道:“掌柜掌柜,接下来让我来说,小姐说我讲这一段的时候特别帅气呢。”

    老人呵呵笑道:“要么我闺女眼瞎,要么她喝多了酒说胡话,你觉得哪个可能性大一点?”

    “小姐好着呢!”

    许甲咳嗽一声,润了润嗓子,正色道:“如今这黄粱福地,就只剩下一点废墟遗址,早年黄粱福地最风光的时候,世间失意人都要去一趟,很热闹的,美人美景,美酒美梦,这块福地里都有,而且保证合乎心意,这才是最难得的地方,还能映照出一个人的道心,许多勉强跻身上五境的玉璞境修士,当初侥幸破境,其实用了诸多百家秘法和旁门左道,所以就要专程跑一趟这倒悬山铺子,先剥离出一魂一魄保持清醒,然后喝上一坛忘忧酒,真心流露,借此机会,一览无余,或者抽丝剥茧,或者查漏补缺……”

    许甲正说得抑扬顿挫,老人不耐烦道:“打住打住!一本老黄历翻来翻去的,也不怕给你翻烂了。总之,现在一座黄粱福地,就只有咱们店铺这么点大地方了。”

    陈平安倒了一碗酒,左看右看,实在无法将一座福地与一间店铺挂钩。

    在宝瓶洲其实也有一块福地,清潭福地,被一洲道统神诰宗掌握。

    据说桐叶洲的玉圭宗姜氏,也掌管着一座云窟福地。

    陈平安喝了一口酒,问道:“老先生,昨天我没有撒酒疯吧?还有那对夫妇人呢?”

    老人反问道:“不记得了?”

    陈平安摇头。

    老人笑道:“你自己都不记得了,我一个外人为什么要记得?”

    陈平安无法反驳,默默喝酒。

    还是喝不出好坏。

    就是觉得好入口。

    老人想起一事,指了指一堵墙壁,对陈平安说道:“瞧见那堵墙壁没有,能坐下来喝酒的人,都可以去那边题诗一首,或是写上几句话都行。”

    许甲老气横秋道:“喝过了酒,一种是醉死拉倒,后半辈子就在酒缸里生和死了,到死为止都没能醒酒,一种是彻底清醒,看透人生,一辈子还没过完,就把好几辈子的滋味尝过了。这两种人写出来的东西,我觉得都会格外有意思,客人,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老人气笑道:“你可拉倒吧,牙齿都要被你酸掉了,屁大一个人,成天想着学阿良,你也不嫌臊得慌。”

    许甲理直气壮道:“小姐那么喜欢阿良,我不学他学谁?”

    老人感慨道:“学我者生,像我者死,你见了那么多醉鬼,听了那么多醉话,这点道理都想不通?”

    许甲嘿嘿笑道:“我学阿良,可没学你。”

    老人丢了一只酒杯过去,“成天就知道跟我耍嘴皮子!”

    许甲轻轻接过酒杯,高高抛还给老头子后,很快小跑着给陈平安拿来一支笔,“留点念想在上头。”

    陈平安放下酒碗,无奈道:“我写的字,很不行啊。”

    许甲白眼道:“能比阿良的蚯蚓爬爬更差?再说了,便是那些享誉天下的书法大家,不一样被同行说成是石压蛤蟆,死蛇挂枝,武将绣花,老妇披甲?”

    少年低声道:“我跟你说实话,上边任何人的任何字,再不好,在阿良的字面前,个个美若天仙!不信你自己走过去瞧瞧。”

    陈平安暂时还是没有接过毛笔,但是起身走向墙壁,远观只是白墙一堵,没有任何墨宝,可等到走近白墙,才发现上边写满了诗词、章句和警语。

    琳琅满目。

    有人的墨宝,鹤立鸡群,是一篇草书诗词,占地极大。

    恰似花团锦簇,群芳争艳,唯有一位绝代佳人,占尽了风光。

    也有格格不入的笔迹,最为醒目的,是歪歪扭扭的一行大字,就连陈平安都觉得不堪入目,内容更是让人无言以对,“一想到有那么多姑娘痴心等我,我的良心便有些痛”,关键是文字末尾,还鬼画符了一个笑脸外加大拇指。

    不用怀疑,肯定是阿良的亲笔手书,一般人根本没这脸皮写下这些字。

    陈平安忍住笑,转头问道:“老先生,这也留着?”

    一旁帮忙提笔的少年病恹恹道:“一来阿良死不要脸,说擦掉一个字,就当他还清了一坛酒,二来我家小姐特别喜欢这段话,觉得阿良就是在夸她呢。我家小姐还专门用一坛黄粱酒,跟一位家的祖师爷,换了一篇脂粉,就是专门写她和阿良的……掌柜,叫啥来着?

    老头子冷笑道:“缠绵悱恻。”

    许甲点头道:“对,其实小姐当时还暗示那位家的祖师爷,写得越直白越露骨越好。后来估计是那人实在下不去笔,便写得含蓄了些。小姐很不开心,这趟离家出走,她自己说是私奔啦,一件事情就是找这个祖师爷的麻烦,嫌他文章写得差了,是沽名钓誉的骗子,一定要当面吐他一脸唾沫星子。”

    陈平安的视线在高墙上巡视四方,最后低下头,在一个小角落又看到了一列小字,字还是阿良写的,但是并不扎眼。

    小,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阿良最后将“小”之后的某个字,涂抹成墨块。

    陈平安问道:“写什么都可以吗?”

    许甲递过去笔,点头道:“都行,只要是写在空白处,写什么都成。”

    少年伙计不忘提醒道:“客官,可别写什么某某某到此一游啊,太俗气了,哪怕是阿良这么臭不要脸的内容,都好过到此一游。”

    陈平安接过笔,突然转身跑向酒桌,喝了一大口酒,这才重返墙壁,半蹲着提笔在那个“小”字之后、墨块之上的地方,写下了一个小小的齐字。

    小齐,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

    老头子打趣道:“字其实没啥灵气,就是讲规矩,但是待在阿良的字旁边,就显得好了。你这叫作弊,不行,再在别处随便写点。”

    陈平安点点头,便开始挑选空白的地方,可是墙壁正中地带,结构紧密,实在想要见缝插针,其实也行,可总觉得会是对前人的不敬,而且敢在中间落笔的人,大多字写得极好,极有韵味,陈平安实在不敢在这边落笔,便尽量往两侧和高处或是低处望去,许甲出声提醒,伸手指了两个地方,尚且留有不小的空白,一个最高处的右侧,一个最底下的左侧。

    陈平安便挪步,蹲在最左边,深呼吸一口气,写下了三个字。

    写字之前,想起了敬剑阁的那么多剑仙和仙剑。

    所以他86小说三字,是剑气长。

    许甲看着那三个字,中规中矩,实在没劲,少年轻轻摇头,不以为然,忍不住嘀咕道:“一看就是读书不多的。”

    老头子难得附和店伙计,点头笑道:“还有就是酒没喝够的。喂,姓陈的大骊少年,莫要着急,先喝个一大碗酒,喝痛快了,写点心里话,没你想得那么难。请你们喝的三坛酒,就能写三句话,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陈平安却已经将毛笔递还给许甲,对老人笑道:“不写了。”

    老人无所谓,仙人醉酒留墨宝,本就是讨个彩头的小事,锦上添花而已,少年既写不出好字,如今更不是剑仙,老掌柜当然也就不会强人所难。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问道:“老先生,这半坛酒能先余着吗?我想去一趟剑气长城,回来之后再喝,可以吗?”

    许甲使劲摇头,“咱们酒铺可没有这样的规矩,一坛黄粱酒揭了泥封,就要一口气喝掉,没有出了大门再来喝一趟的理由。”

    老人思考片刻,点头道:“这次可以。”

    许甲急眼道:“这是为何?”

    老人将鸟笼放在手边,趴在柜台上,微笑道:“我喜欢‘余着’这个说法,吉利,喜庆。”

    在陈平安一步跨出酒铺门槛后,竟是一个踉跄,站定后回头再看,哪里有什么酒铺,空荡荡的。

    不知所踪的那座酒铺内,老头子打开鸟笼,长有金色鸟喙的小黄雀飞出笼子,只是不等它靠近那堵墙壁的文字,熟门熟路地查探一人武运的长短,它就飞快躲回了鸟笼,看得许甲目瞪口呆,老人想了想,叹息了口气,“罢了,一个小洲少年郎而已,便是有这份姻缘的苗头又如何,短短百年,查与不查,无所谓了。”

    许甲狠狠瞪了眼写在最高处的一行字,绝大多数人都是从上到下,字成一列,最近百年,在阿良之后,前不久的一位女客人,她是第二个横着写字的家伙,而且事后吓得小黄雀胡乱扑腾,最后半天没缓过来,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许甲忍不住埋怨道:“都怪那女子武神的武运鼎盛,气势太吓人!”

    老人眼神宠溺,慈祥望着那只可怜兮兮的小黄雀,喃喃道:“苦了你了。”

    世间有奇雀一对,可啄文运叼武运。

    相传雄雀被道家一脉掌教陆沉捕获,雌雀为杂家祖师爷饲养。

    ————

    陈平安走在一条僻静小巷之中。

    虽然这顿酒喝得稀里糊涂,但是喝过了酒走出了铺子,陈平安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着所剩不多的桂花小酿,一边喝酒一边嘀嘀咕咕。

    宁姑娘,多半是真的不喜欢你了。

    否则当初在骊珠洞天,说好了要把剑鞘送你的,这次怎么可能假装忘记这一茬?

    陈平安你真是一个倒霉蛋啊,宁姑娘这哪里是喜欢不喜欢,而是讨厌不讨厌你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少年苦中作乐,有些欣慰,这趟江湖总算没白走,自己是长了好些心眼的。

    但是他还是决定要亲自去一趟剑气长城。

    他不断告诉己只是想去看一看,那些刻在剑气长城墙头上的大字。

    大不了“无意间”跟某位姑娘在某地某时偶遇后,大大方方笑着与她打声招呼,只是在开场白“这么巧啊”,“你也在啊”之间,陈平安有些吃不准哪个更合适一些。

    陈平安想得很用心。

    以至于一点都没有察觉自己身后,跟着一个快要气死了的姑娘。

    她身穿一袭墨绿长袍。

第二百七十四章 剑气长城陈见陈

    在她忍不住要踹陈平安一脚的时候。

    陈平安竟然凭空消失了。

    好像被谁一把扯住,拽入了别处天地。

    她一下子空落落的,视野和心头都是,然后她充满了愤怒。

    在她不管不顾就要出剑,试图遵循足迹、去破开天地间隙的瞬间,她突然有些脸红,好像听到了话语声,她哦了一声,对着陈平安消失的地方,冷哼一声。

    然后她一路飞掠向孤峰山脚的广场。

    又他娘的见着了这个不讲规矩的家伙,小道童都快气炸了,狠狠摔了手中书籍,从蒲团上跳起,大骂道:“小丫头片子,你真当倒悬山是你家院子啊?!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三次了,三次了!哪怕是剑气长城的剑仙,一辈子都未必能有一次,你倒好,一天之内就两次!”

    抱剑汉子打了个哈欠,“你有本事打她啊。”

    小道童怒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我如果不是可怜她的身世,早一拳打得她……”

    那位英气少女面无表情地走入镜面大门,身体微微后仰,转头道:“你可怜我做什么,我跟你又不熟。”

    小道童总觉得小姑娘的这句话,说得好没道理,又好像有点道理。

    抱剑汉子在拴马桩那边捧腹大笑。

    ————

    同样是倒悬山酒铺门口,陈平安离开铺子后是一条僻静小巷。

    刘幽州却是在一棵庭院高墙外的古槐树下,蹲在那边百无聊赖地数蚂蚁。

    地仙老妪便安安静静守候在一旁,不打搅自家少爷的发呆。

    天边泛起鱼肚白,眼神明亮的刘幽州站起身,转头对好似老妪邀功献宝说道:“我算是瞧明白了,倒悬山长大的蚂蚁,跟市井坊间的蚂蚁也没啥两样嘛。”

    老妪习惯了少年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微微一笑,轻轻点头。

    刘幽州瞥了眼老槐树,兴致不高,“不买了不买了,太贵了,我还是心疼自己攒了那么多年的压岁钱。”

    老妪松了口气,她还真怕少爷一时冲动,砸锅卖铁买下一坛忘忧酒,中五境的练气士喝此黄粱酒,意义不大,皑皑洲刘氏再有钱,也不该如此挥霍,到时候少爷是注定不会挨罚的,说不定家主和老祖宗们还要咬着牙挤出笑脸,夸奖一句你这孩子不愧是刘氏子弟,有大将风度,花钱眨眼那还是未来刘氏家主该有的样子吗?

    而她肯定免不了要被训斥几句。

    她倒不是因此埋怨少年,而是她想着少年更好,那么多压岁钱,买一把半仙兵不是挺好?何必跟一坛酒怄气?

    刘幽州开始返回打道回府,冷不丁问道:“柳婆婆,你说柳姨有没有从最北边的冰原回来?”

    当少年提及“柳姨”的时候,老妪褶皱沧桑的脸庞,立即洋溢起骄傲的光彩,“应该回了,运气好的话,这个死妮子也许已经跻身武道第九境。少爷,按照约定,到时候就可以让她带你去北边冰原游历,斩杀大妖。”

    刘幽州到底还是有些少年心性,言语有些孩子气,“那么快到第九境做什么,我爹说柳姨的武道最强第八境,意义之重大,不比寻常的弱十止境宗师差了。我爹就当面劝过柳姨,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随随便便破境。”

    老妪轻声笑道:“家主当然是好心,可万事莫走极端,若是能够顺利破境而强压境界,对于纯粹武夫而言,反而不美,恐怕就要失去十境之上的所有可能性。当然,一般的天才也就算了,能够勉强跻身十境,已是天大的奢望,可是你柳姨不一样。”

    刘幽州对这些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一直不太感兴趣,反而想着最不打紧的,叹气道:“柳姨也真是的,天天嚷着天底下的好男人死哪里去了,还喜欢问我有没有遇上好男人,我一个大老爷们,怎么回答她?可我爹给她介绍了那么多皑皑洲的年轻俊彦,也没见柳姨对谁心动,真是头疼。”

    刘幽州的想法实在羚羊挂角,又问了让老妪觉得好笑的问题,“如果有一天妖族大军淹没了剑气长城,倒悬山咋办?树底下那窝蚂蚁,爬得那么慢,到时候搬家会来不及吧?”

    老妪神色和蔼,温声道:“少爷,剑气长城屹立不倒,这都多少年了,隔壁那座天下,妖族差不多每百年就要掀起一场大战,这么多年来,那帮茹毛饮血的畜生,在城墙下都撂下多少具尸体了,不一样次次无功而返?一些个战力惊人的大妖,它们最多只是在城头上待一会儿,最后都会被一些个老剑仙们撵下去。”

    刘幽州哦了一声,结果又跳回自己的想法当中,不可自拔,忧心忡忡道:“咱们家那座猿蹂府比蚂蚁窝还不如,是没办法挪走搬家的,好在皑皑洲离着倒悬山最远,唉,婆娑洲就有点惨了,到时候一定会硝烟万里吧,不知道醇儒陈氏那位肩挑日月的老祖,能不能力挽狂澜,将瞒天过海的妖族阻挡在陆地之外。”

    老妪被少爷的杞人忧天给逗乐,忍俊不禁道:“对啊,咱们皑皑洲跟这座倒悬山,不但隔着一个南婆娑洲,还隔着一个八洲版图加在一起都不如它的中土神洲,少爷担心什么。”

    刘幽州喃喃道:“我不是担忧皑皑洲的安危,只是觉得打仗就要死很多人,心里有点不舒服,婆娑洲好歹还有那位亚圣弟子第一人坐镇,可是我们逛过的东南桐叶洲,还有马上要去游历的扶摇洲,好像没有特别拿得出手的厉害家伙啊。”

    老妪还是笑,“少爷,不能把所有人都拿来跟你爹作比较啊,一位练气士,不如咱们家主,就是不厉害啦?可没有这样的说法。”

    皑皑洲最有钱的人,跟皑皑洲最强大的练气士,是同一个人。

    刘幽州的父亲。

    这个男人,比刘氏家族历史上任何一位老祖都要修为更高,战力更强。

    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民风彪悍、仙师好战的皑皑洲,从来没有人能够成功验证这个男人的最终实力。

    这个男人有一句在山上脍炙人口的名言:能够用仙兵和半仙兵解决的事情,就不要用拳脚了吧?

    刘幽州似乎对他爹颇有怨言,“妻妾成群,有什么好的。”

    老妪打死也不敢置喙这位家主的好与坏。

    家主脾气好是一回事,当奴作婢的人如果不懂规矩,又是一回事。

    刘家死死掌握住那条雪花钱玉矿山脉,树大招风,每年死在嘴巴上的下人,很多,暴毙的刘氏家族各房子弟,也不少。

    刘幽州此刻身穿明黄色竹衣“清凉”,这件曾是大王朝皇帝心头好的法宝,被誉为小洞天。

    而另外一件被皑皑洲刘氏凑成对的竹衣“避暑”,则有小福地的美誉。

    刘幽州喜欢换着穿它们。

    穿着舒服,还不招摇过市,否则那些道家符箓法袍和神人承露甲之类的,太扎眼了,这不明摆着跟人说我有钱吗?

    我有钱,但是我不喜欢说啊。

    再说了,其实我刘幽州也没不算真有钱,这不昨夜一坛忘忧酒都不舍得买吗?

    刘幽州叹了口气,“柳婆婆,我真不能去剑气长城啊?”

    老妪语气坚定,“家主吩咐过,绝对不许去。”

    刘幽州问了一个很直指人心的问题,“剑气长城归根结底,还是浩然天下的刑徒流民,跟咱们这边关系其实没想象中那么好,倒悬山的龌龊事多了去,他们跟妖族打生打死了这么久,难道就没有人一怒之下,干脆就反出剑气长城,投靠妖族?”

    老妪想了想,“剑气长城有那些老剑仙和三教高人盯着,应该出不了大的乱子,但是这类人,肯定会有的,想来是剑气长城不愿意宣扬家丑。少爷,其实你不用太在乎那边的形势,按照猿蹂府的谍报显示,这一代剑气长城的年轻剑修,资质尤其好,而且不是几个人,是雨后春笋一般,一起冒尖,几乎能够媲美三千年前那一拨剑仙,那一辈人,可真是厉害,压得妖族整整八百年都不敢挑衅剑气长城,许多妖族终其一生,都没能见到过那堵城墙。所以啊,我看未来几百年,倒悬山都会是生意兴隆的太平光景。”

    少年有些伤感,喃喃道:“可是我们刘家挣钱的大头,就是发死人财啊。”

    老妪想要提醒少爷在倒悬山要慎言,可看着少年神色失落的侧脸,有些于心不忍。

    一位猿蹂府管事出现在两人前方,路边停着两辆马车,老管事轻声道:“少爷,府上有贵客登门。”

    刘幽州点点头,登上一辆马车。

    到了猿蹂府,刘幽州看到一个斯文男人和一位高大女子,满身书卷气的中年男人站着欣赏一幅挂画,女子坐在那边喝茶。

    男子似乎是一位书画行家,赞叹道:“不曾想这幅《老莲佝偻图》才是真迹,不愧是力量气局,卓尔磊落,仅就画莲而言,五百年间无此笔墨者。”

    在来的路上,管事小心起见,都没有跟刘幽州说到底是谁,直到跨过猿蹂府大门门槛,才小声告诉刘幽州,是中土神洲的大端王朝皇帝与国师联袂莅临府邸。

    刘幽州作揖行礼,“刘幽州见过陛下和国师。”

    那男子转过头,对少年笑道:“这次寡人是借着国师需要借助小雷泽淬剑的机会,才能够忙里偷闲,来这倒悬山透口气,本来不愿叨扰猿蹂府,只是听说刘公子刚好也在倒悬山,便想着如何都要来此讨要一杯茶水了。”

    刘幽州再次作揖,“陛下太客气了。”

    大端,浩然天下最新的九大王朝之一。

    吞并了某个旧王朝的大半版图,新的大端如今百废待兴,照理说不该皇帝和国师都离开庙堂。

    只是这些机密内幕,暂时不是刘幽州能够去揣测的,至于为何大端皇帝如此卖猿蹂府面子,刘幽州倒是一清二楚,大端能够打烂一个前九大王朝之一的太玄王朝,一场牵扯到无数势力的灭国之战,持续了将近十年,大端硬生生拖垮了太玄谢氏,皑皑洲的刘氏,或者说他爹的钱袋子,出力极大。

    刘幽州直腰起身后,又对那位大端女子国师作揖道:“小子仰慕国师已久。”

    其实刘家是大端王朝的幕后恩人之一,作为未来家主的刘幽州,不用如此放低身价。

    女子破天荒露出一丝笑意,放下茶杯,“跟你爹性情相差也太大了,挺好的。”

    大端皇帝有些汗颜。

    这话算是好话吗?

    高大女子笑问道:“可曾去过剑气长城?”

    刘幽州甚至连落座都没有,一直毕恭毕敬站着,摇头道:“还不曾,家父不许我去,怕出意外。”

    女子想了想,“我唯一的弟子,如今正在剑气长城那边砥砺武道,刘公子若是愿意,可以与我同行,不会有意外。”

    老妪与猿蹂府老管事视线交汇,都觉得有些棘手。

    倒不是觉得大端国师在吹牛,而是涉及到家主意愿,下人们不敢擅自做主。

    好在刘幽州已经摇头婉拒,“不好违背家父,还望国师见谅。”

    高大女子不以为意,点头道:“我那弟子很快就需要离开剑气长城和倒悬山,让他去皑皑洲历练也好,刘公子不介意的话,可以捎上他。”

    刘幽州神色轻松一些,语气也轻快许多,笑道:“乐意至极!”

    毕竟他一个少年,是在面对一位中土神洲第五人。

    像他爹,在皑皑洲早已无敌手,却说自己在中土神洲最多是十人之中垫底。

    见那女子站起身,大端皇帝便开口笑道:“离开倒悬山的具体时辰,回头寡人会让人第一时间通知猿蹂府。不用送,我们自己离开就行了。”

    一男一女走出猿蹂府。

    或者准确说来,是一女一男。

    因为不管怎么看,都像高大女子才是大端皇帝,男子只像个跟班扈从。

    刘幽州这才落座,扯了扯竹衣清凉的领口,大汗淋漓,瞥了眼墙壁上那幅猿蹂府的镇宅之宝,《老莲佝偻图》,对老管事吩咐道:“拿下来装好,给大端皇帝送去。”

    老管事一脸为难。

    刘幽州灿烂一笑,“听我的。”

    老管事默默点头,听令行事。

    少年在老管事拿着那幅古画离开正厅后,望着突兀的空白墙壁,笑问道:“柳婆婆,你觉得挂那幅少年泛舟图,好不好?”

    老妪满脸惶恐,正要劝说少年千万别意气用事。

    刘幽州已经自顾自笑道:“不挂在这里,回到了家里,我挂自己书房!走走走,为表诚意,我要自己作画一幅!柳婆婆,赶紧让下人笔墨伺候!”

    老妪脸色玩味。

    猿蹂府的四位侍女生得楚楚动人,其中两位还是洞府境的练气士,当她们满怀期待地看着传说中的少主,耗尽力气画完那幅画后,侍女们就愈发楚楚动人了,费了好的劲,才忍住没笑出声。

    刘幽州颇为自得,虽然难看是难看了点,可诚意十足。

    刘幽州的画,跟店铺里墙壁上某人的字,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可惜刘幽州当时没舍得花钱买一坛黄粱酒,否则见到了那些蚯蚓爬爬,说不定就要英雄相惜、相见恨晚了。

    ————

    天地间有一堵城墙,刻有十八个大字。

    道法,浩然,西天。

    剑气长存,雷池重地。

    齐,陈,董,猛。

    在那场双方各自派遣十三位巅峰高手的赌战之后,妖族毁约,不但没有交出剑修遗留在长城以南的所有残剑,反而恼羞成怒,掀起了一波波攻势,只是攻势比起赌战之前的那种孤注一掷,以命换命,此次断断续续的三次攻城战,力度都要略逊一筹,据说是妖族内部有诸多大妖,不愿附和攻城,所以使得妖族气焰不高。

    剑气长城最早是如何,如今还是如何,只不过是多了十八个字而已。

    源于这堵长城,曾是三教圣人联手打造的一座关隘大阵,除非被一鼓作气彻底摧毁,否则很快就会恢复完整,若非如此,再高的城池,再坚固的山岳,早就被夷为平地。面对一位位巅峰大妖放开手脚的迅猛攻势,以及历代剑仙在城头上的凌厉出剑,激荡天地的无匹剑气四处倾泻,难免也会摧破墙体。

    驻扎在百里之外的妖族大军,数量之多,如蚁攒簇,近期已经停下攻势一月有余。

    剑气长城迎来了难得的安宁。

    城头仅是那条走马道,就宽达十里路。

    有一位不知岁数的老人就在城头上结茅而居,老人的子孙早已在剑气长城的北方城池之中,开枝散叶,成为最大几个家族之一,但是老人从未下过城头,年复一年,就在这里守着,老人脾气古怪,也从不许家族子孙来见他,倒是对一些别姓的孩子,偶尔有些笑脸。

    剑仙,大剑仙。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而在剑气长城,大剑仙,老剑仙,一字之差,一样悬殊很大。

    因为一名剑修,想要在剑气长城活得长久,不靠姓氏,只能靠战力。

    这位老人作为剑气长城最年长的一辈人,经历过太多的风雨,也肯定有过太多的遗憾,最近一次的遗憾,可能在老人漫长人生当中,都算大的,老人遗憾自己碍于规矩,未能出战,才害得那么一对神仙眷侣的晚辈,死得那么不光彩。

    他们两人,是老人从小看着长大的,一年一年长大,一境一境攀升,到各自成长为最后的大剑仙。

    老人觉得看着这样的年轻人,才能让人生觉得有点盼头。

    会让老人觉得世风没有日下,年轻人还是有很好的。

    老人今夜独自盘腿坐在城头上,他本命飞剑之外的佩剑,已经断了一把又一把,最后便干脆不用了。

    剑气长城的所有老人和孩子们,实在太熟悉这个不知道到底有多老的老人了,加上老人脾气又怪,其实早就不爱跟老人打交道。

    前些年,倒是有个不知来历背景的外乡少年,死皮赖脸在老人茅屋后边,又搭建了一座小茅屋。

    最近每次妖族攻城,少年就只是守着老人和自己的茅屋,否则都不会出手。

    其实也没有人苛责外乡少年,毕竟一个四境的纯粹武夫,能够待在城头上吃喝拉撒就很不容易了。

    眼眶凹陷、颧骨突出沧桑老人陷入沉思。

    如果不是在这座城头上,而是在倒悬山那边的浩然天下,恐怕谁看到这位弱不禁风的瘦小老人,都不会相信,老人会被某个吊儿郎当却刻下一个猛字的家伙,昵称为“老大剑仙”。

    一对夫妇模样的男女出现在老人身后,老人没有转头,沙哑道:“你们剩下的光阴不多了,还需要我做什么吗?只管说,不涉及两座天下的走向,只是你们的私事,规矩不规矩的,我可以不用管。再说了,我当初强行收敛你们的残余魂魄,本就已经坏了规矩,那两个老家伙不也一样睁只眼闭只眼。”

    男子轻轻握住妇人的手,摇头道:“已经很好了。”

    妇人瞪了眼男子,笑道:“有的。”

    老人挤出一丝笑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顺眼?嗯,好事,总好过找了个不成材的,说吧,是送给那小子一把仙兵,还是让我亲自教他剑术?”

    妇人犹豫道:“可能要更难一些。”

    消瘦老人转过头,“怎么说?”

    男人无奈道:“那孩子的长生桥被人打断了。”

    老人皱了皱眉头,“毁人长生桥,天底下就数咱们剑修最擅长,可要重建长生桥,可比登天还难,而且别人帮着搭建起来的长生桥,如果我没有记错,历史上就没一个能跻身上五境的厉害剑修,毕竟修道就已经是逆天而行,断桥之后修桥再修道,更是被大道记恨,极有可能会被盯着不放的,你们真考虑好了?不怕适得其反?”

    说到这里,老人微微笑道:“毕竟别人登天不易,我不难。”

    妇人有些犹豫不决,她在这件事上跟男人是有争执的,男人觉得顺其自然,武道也未必不行,她作为站在山巅看过大道风光的剑修,知道武道山头要矮他们练气士一头,既是事实,也有渊源和根据,她不是瞧不起那孩子的武道,而是行走武道这条断头路,走到最高处的可能性会更小,实在是太小了,而且何谓断头路?练气士又何谓长生桥?

    到时候他们的女儿怎么办?

    男人对她笑道:“不如就这样吧?让那个小子自己闯去,最后他能走到哪里,都随他了。”

    妇人还是有些放不下,问道:“不然帮他跟陈爷爷求一把仙兵,就当是咱们闺女的嫁妆了?”

    剑气长城这边,无论老幼,都习惯性喊老人陈爷爷,只有两人例外。

    当然戴斗笠挎刀离开此地的某人,曾经也是例外。

    男人气呼呼道:“且不说他这辈子用不用得起一把桀骜难驯的仙兵,只说他陈平安身为一个男人,哪里需要这种施舍而来的机缘……”

    妇人打断男人的大道理,“还只是个少年呢。”

    男人无言以对。

    老人虽然对这对年轻夫妇很喜欢,可是也不爱听他们的鸡毛蒜皮。

    只是听到少年的名字后,老人再次转头问道:“少年也姓陈?”

    妇人笑道:“你说巧不巧,他在喝过黄粱酒后,在墙壁上随心所欲写下的文字,就是剑气长。”

    老人笑望向这对夫妇。

    男人赶紧摆手道:“绝无谋划,自然而然。”

    妇人也是使劲点头,神色坦然。

    唯恐这位受人敬仰的老剑仙,误以为是他们在算计他。

    老人一怒。

    后果……不堪设想!

    老人随随便便伸出一手。

    便从浩然天下的倒悬山,将一位少年抓到了这座天下的城头。

    剑气与剑意铺天盖地,无处不在,如海水汹涌倒灌他的气府。

    几乎窒息。

    如一条原本在溪涧优哉游哉的小鱼,被摔在了岸上,而且所谓的岸上,还是那种日头曝晒、干裂的泥地,随便挣扎蹦跳一下,就会使得一身仅剩的水气,变得点滴不剩。

    老人打量了眼悬停城头空中、满脸痛苦不堪的少年,又随手一挥,将那少年送回倒悬山原地,对一头雾水的夫妇二人笑道:“这样不也挺好。”

    ————

    陈平安摇摇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稳身形。

    如今藏在剑匣内的那张符箓,寄居着那位在彩衣国被陈平安降服的枯骨女鬼,这一趟“远游”,陈平安很遭罪,其实她更惨,差点彻底烟消云散,所幸时间短暂,而且剑匣这座天然“槐宅”之内,阴气浓郁,抵挡住了绝大部分剑气。

    当时悬在空中的陈平安,看到了一位枯瘦老人,那对夫妇,以及惊鸿一瞥的长城城头。

    孤峰山脚广场那边,一位腰悬双剑的少女,走出镜面后,她想了想,略微放缓脚步,不过还是面无表情,勉强算是对那个呆若木鸡的小道童,主动打了招呼:“这次比上次,跟你熟悉了一点点。其实还是不熟。”

    小道童呐呐道:“如此无法无天,你们剑气长城不管管?”

    抱剑汉子仰头望向只有一轮明月的夜空,自言自语道:“为了你们,我们死了那么多人,浩然天下不管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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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有些重逢就是最好的

    (必须要表扬一下大家,剑来这本书的订阅很奇怪,高定21500,均订20000,但是24小时订阅是20500。感谢你们对剑来的喜爱。)

    陈平安已经晕头转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倒悬山什么方位,四处并无大树高枝,可以让他居高眺望,街上只有宅门和高墙,陈平安哪里敢随便去人家墙头站着,可大清早的,行人稀疏,知晓东宝瓶洲雅言的更是一个也无,若是平时,想到自己一夜未归,鹳雀客栈的金粟一定会着急,说不定还会惊动正在捉放渡卸货的桂花岛,陈平安难免会有些焦虑,可是今天散步在冷清的街道上,陈平安其实觉得就这么慢慢走着,随缘,能看到什么景色就是什么。

    一个人,哪能什么都不麻烦别人,偶尔有个一两次,不用太愧疚。

    然后走着走着,陈平安就看到了她。

    宁姚站在街道那一头,缓缓走向陈平安。

    她一袭墨绿色长袍,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跟他当初在骊珠洞天给她买的新衣服,很像,穿在她身上,正好。

    陈平安小跑向前,来到宁姚身前,脱口而出道:“这么巧啊。”

    宁姚扯了扯嘴角,然后板着脸,不说话。

    陈平安轻声道:“本来想着这两天逛完倒悬山,多看一些铺子,才最后决定要不要去灵芝斋买下几样东西,到时候就连同阮师傅铸造的那把剑一起送给你。”

    宁姚没好气道:“灵芝斋能有什么好东西,最多也就那把如意灵芝,和一只养剑葫,还凑合,可我又用不着,再说了灵芝斋不会卖,你也买不起。”

    陈平安哦了一声,挠挠头,有些遗憾。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拗着自己的心性,破天荒多说了一句,像是在解释,“没其它意思,你别多想。”

    陈平安笑道:“不会多想。我现在脑子里一团浆糊,想什么都头疼。”

    宁姚问道:“见着我,头疼不疼?”

    陈平安赶紧道:“好多了。”

    宁姚问道:“你住哪里?就这么瞎逛荡,怎么,想着路见不平,英雄救美?”

    陈平安叹气道:“昨夜喝了黄粱福地的忘忧酒,结果一出铺子,就不知道怎么回去了。”

    两人随意走在街上,宁姚问:“你怎么喝得起忘忧酒?”

    陈平安压低嗓音道:“有一对夫妇请我喝的,有点奇怪,我刚才给人抓去了剑气长城,明明在城头上看到了他们俩,可是昨夜他们却说第一次逛敬剑阁,但是说起好些前辈剑仙,如数家珍,难道倒悬山的人,去剑气长城很容易,反过来,就很难?不过这件事奇怪归奇怪,我还是想得那对夫妇是好人,请我喝酒,是好事,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一定要回请他们。”

    宁姚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两人走在一条幽静巷弄,两侧高墙爬满了藤萝,宁姚一直沉默。

    陈平安问道:“宁姑娘,当时你走得急,我都忘了问你,你是不是讨厌我。”

    宁姚干脆利落道:“没有。”

    陈平安停下脚步,下意识去抓酒葫芦,但是很快松开手,直直望向宁姚,“宁姑娘,那你喜不喜欢我?”

    宁姚默不作声。

    陈平安学她当年在泥瓶巷祖宅的动作,伸出两根手指,只露出些许间隙,“这么点喜欢,有没有?”

    宁姚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你为什么喜欢我?”

    陈平安转过头去,摘下养剑葫,快速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角,这才笑容灿烂道:“这可就有的说了,我慢慢说给你听,不管如何,宁姑娘,你一定要听我说完,哪怕再生气也不要打断我,我怕一个打断,我这辈子就再也不敢说了。宁姑娘,你长得真好看,我在遇到你之前,在骊珠洞天就没有看到比你更好看的人,后来在泥瓶巷养伤,还没嫌弃我家破。你还教了我认字,是因为你帮我解释了撼山拳谱,我才开始练拳,才能一直走到今天,走到这倒悬山。

    在廊桥那边,你借给我了压裙刀,然后我们并肩作战,一起揍了那头正阳山搬山猿,我们都差点死了,但是我们最后都没有死,多好。在神仙坟,我还差点打死那个马苦玄。我们一起去了西边大山,去帮忙婆娑洲的陈氏女子找那棵楷树。后来你有一次生气,不要我帮忙,一定要自己煎药,糊焦糊焦的,我觉得你很可爱。你曾经说过一句大道不该如此小,我当时不明白,这次出门远游,才算真正懂了。你劝我不要当烂好人和善财童子的时候,我其实很开心。你当时离开骊珠洞天,已经跟那些神仙走了那么远,还愿意御剑返回,跟我告别,你走了以后,我当时一个人吃着小时候想一想都要流口水的糖葫芦,也没啥滋味了。齐先生走了,我带着小宝瓶他们去大隋,看到好看的山,就会想起宁姑娘的眉毛,看到好看的水,就会想到宁姑娘的眼睛,在游历途中看到好看的姑娘,就会想到宁姑娘,然后她们好像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竹筒倒豆子,一鼓作气说完这些话后,陈平安便开始喉咙发涩,满脸涨红,只觉得手里的那只养剑葫,有几万斤重。

    但是陈平安不后悔自己说了这么多。

    陈平安颤声道:“宁姑娘,我喜欢你,是我的事情,你不喜欢我,没有关系的。”

    宁姚背靠墙壁,那些藤萝依然不如她动人。

    她问道:“是不是我不喜欢你,你就要去喜欢别的姑娘?比如……”

    她想了想,“阮秀?”

    陈平安望着她,才发现原来喜欢一个很好的姑娘,而她好像不太喜欢自己,是这么既伤心又觉得不用太伤心的事情,“如果我只要喜欢别的姑娘,就再也见不到你,那我这辈子就不喜欢别人了。我在一千里一万里之外,在你看不到我的地方,打了一百万一千万拳,还是只会喜欢你。”

    宁姚翻了个白眼,“我有那么不讲理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

    然后宁姚斩钉截铁道:“对,我就是这么不讲理!”

    她蓦然笑了起来,充满了稚气的得意,当她一笑起来,便愈发眉眼如画,生动活泼,她双手环胸,“谁让有个傻子喜欢我呢?”

    然后,她向前走出两步,一把抱住了那个大骊少年,喃喃道:“陈平安!我喜欢你,不比你喜欢我少一点点!”

    第一次重逢,其实她想跟他说。

    我不喜欢你。

    可是那么难。

    她松开手,眼眶微红,有着她宁姚这辈子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罕见懊恼和羞赧,“你怎么这么笨?!”

    陈平安呆呆说道:“你怎么会真的喜欢我……”

    这一点,陈平安跟风雷园刘灞桥如出一辙。

    喜欢一个姑娘,会喜欢到觉得那个姑娘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自己,而且不会觉得有任何委屈。

    宁姚总算恢复了一些,眉眼飞扬,如天底下最锋利的飞剑,“我宁姚喜欢谁,还需要理由?!”

    其实是有的,而且很多。

    只是她不好意思说出口,她到底是女孩子啊,又不是陈平安这种厚脸皮的。

    陈平安突然之间,有如神助,一下子抱住宁姚。

    宁姚满脸绯红,撇撇嘴,没有挣扎,反而悄悄抬起一只手,轻轻捻住陈平安的衣襟。

    倒悬山小巷中,少年和少女就这样安安静静相拥在一起。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活了过来。

    宁姚到底是宁姚,陈平安到底是陈平安,两人没有一直这么羞羞怯怯下去。

    两人分开后,宁姚带路,说要把那半坛子黄粱酒喝完,她领着陈平安走到了一棵老槐树下,抬手屈指,好似叩响门扉。

    很快宁姚身前就涟漪阵阵,出现了一座酒铺的模样,宁姚率先大步跨过门槛,陈平安紧随其后。

    店伙计许甲见着了宁姚,特别热情,“宁姑娘,你来了啊。我请你喝酒哈?”

    宁姚瞥了他一眼,谁啊,没印象。

    便懒得理睬,径直挑了张桌子坐下。

    许甲便焉了下去。

    他觉得眼前这位姑娘,是天底下仅次于大小姐的女人,第一次见到,许甲就印象特别深刻。

    那是几年前的事情了,少女第一次离开剑气长城来到倒悬山,有个家伙带着她来到酒铺,那个家伙喝了两坛酒,她只是尝了一口便不再喝酒,那会儿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挎刀,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悬佩双剑,更没有穿着墨绿色长袍,脸色冷冷的,便是老掌柜跟她对视,她也全然没当回事,在阿良喝着酒的时候,她就自己走到高墙下,看了半天,一言不发,之后就坐回位置,在许甲眼中,少女实在太有个性了,几乎会耀眼得让人不敢直视。

    那次阿良没有嬉皮笑脸,就只是喝酒,许甲看得出来,阿良是不知道怎么劝说少女,好像少女要去做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阿良喝得很闷,许甲才知道原来阿良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在少女坚决不要阿良送行,执意要独自离开酒铺后,阿良也不再多喝酒,闷闷不乐,说半个闺女,就这么飞走了。

    许甲看了眼那个叫陈平安的大骊少年。

    怎么看都觉得这家伙配不上宁姑娘。

    一百个陈平安加在一起,都未必般配。

    陈平安要了那剩下的半坛忘忧酒,差不多刚好两大白碗,陈平安便先一人倒了半碗。

    两人肩并肩坐在一条长凳上,宁姚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许甲躲在远处,啧啧称奇。

    陈平安喝了口忘忧酒。

    突然觉得这酒好像比昨夜好喝多了,便对着宁姚笑了起来。

    宁姚瞪了他一眼。

    两人也不说话,就是小口喝酒。

    陈平安突然惨兮兮问道:“宁姚,你该不会是假的吧?”

    正在逗弄笼中雀的老头子,愣是给少年这句傻话给逗乐了。

    宁姚叹了口气。

    他是个傻子,但是我更傻。

    当初是谁说这家伙肯定会找个缺心眼的?

    陈平安放下酒碗,向坐在旁边的伸出手,宁姚就那么看着,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要做什么。

    陈平安双指捏住她的脸颊,轻轻扯了扯。

    宁姚没动静。

    陈平安又伸出一只手,捏住宁姚另一边的脸颊。

    许甲看得一头冷汗,觉得这个色胆包天的家伙,多半是死定了。

    结果宁姚只是一巴掌拍掉陈平安的捣乱双手,警告道:“陈平安,你再这么缺心眼,小心我跟你翻脸啊。”

    陈平安悻悻然收回手,“真的就好。”

    宁姚喝了一大口酒,问道:“你应该已经知道,我爹娘已经去世了,你觉得我可不可怜?”

    许甲觉得那小子要是敢说可怜,那这次就是板上钉钉死定了。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可怜啊。没了爹娘,这要还不可怜,怎么才算可怜?”

    只是说这些话的时候。

    陈平安嘴唇紧紧抿起,两边嘴角向下,少年好像比她还要委屈。

    他不是在怜悯眼前的姑娘,因为他也没了爹娘,而且没得更早,只是这种事,年幼时,无力生活,熬到熬不下去的时候,不得不祈求别人的善意和施舍,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否则就要活不下去。

    可是长大后,却不需要被人可怜,已经可以活得好好的,还有本事回馈早年的那些善意,所以他只是在心疼她。

    但是话到了嘴边,陈平安管不住自己。

    宁姚冷哼道:“你谁啊,要你可怜我?”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

    宁姚便有些脸红,桌底下,一脚踩在陈平安脚背上。

    一旁的许甲满脸呆滞,他感觉被大剑仙往自己心口上戳了好几剑。

    之后两人喝着酒,小声说话,窃窃私语。

    许甲就觉得自己被戳了一剑又一剑。

    这日子没法过了。

    他不再待在酒铺里头,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门槛那边,眼不见心不烦。

    只是忍不住回头瞥了眼,就看到那位姑娘的狭长双眉,不再是第一次相逢时的哀伤,竟然都是俏皮和温馨。

    心口这一剑,相当于是阿良的一剑了。

    之后他又看到了那个大骊少年,满脸笑意,但是眼神温暖,好像在说,他喜欢宁姚,与两座天下都没有关系,他就只是喜欢这个姑娘而已,以至于让许甲这个外人都觉得这么一瞧,两个人还挺般配。

    那么这一剑戳中心窝,可就是城头上那位老大剑仙,传说中的“救城”一剑了。

    许甲转头向老掌柜哀嚎道:“大小姐啥时候回家啊,我想死她了。”

    老头子回了一句,“想死了?别死在酒铺里就行。”

    就在这个时候,许甲雀跃起来,在“门外”那个同龄人敲门之后,立即就“开门”迎客。

    走进来一个极其英俊的少年。

    许甲笑问道:“你怎么从剑气长城回来了?”

    身穿一袭白衣,笑容和煦,他抬手跟许甲一击掌,对老人朗声道:“掌柜的,老规矩,我要买一坛酒,酒钱挂在我师父头上。”

    老掌柜见到了这个少年,也笑了起来。

    只要是上了岁数的老家伙,看到这个年纪轻轻,就给人感觉“如日中天”的阳光少年,几乎就没有不喜欢的。

    而且趁着现在还能仗着年纪大,可以俯瞰这位少年,就一定要珍惜,毕竟很快就会没有这个机会了。

    墙壁上,少年的师父,前不久刚刚写下一句霸气无双的“武道可以更高”。

    英俊少年对许甲笑道:“许甲,我先写字去,你帮我拿笔,嗯,我要跟师父的字凑在一堆。”

    许甲心中再无阴霾,跑去搬酒且取笔,一边跑一边转头笑道:“好嘞,等着啊。”

    英俊少年走向那堵墙壁的时候,一直望向坐在陈平安身边的宁姚。

    只可惜宁姚只是看了他一眼,便继续跟陈平安聊剑气长城。

    英俊少年笑了笑,走到高墙下,给自己搬了条凳子,在大端王朝的女子国师那行字更好处,提笔写下了四个字,“因我而再高”。

    陈平安悄悄收回视线,低声问道:“谁啊?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宁姚认真想了想,“名字忘了。”

第二百七十六章 最强之间

    陈平安见过不少相貌好的同龄人,泥瓶巷的邻居宋集薪,曾经在学塾跟随齐先生读书的赵繇,林守一,再就是桂花岛上那位雌雄难辨的红妆男子,大隋皇子高煊,可是都不如黄粱酒铺这位少年。

    这人在墙壁上题完字之后,捧着酒坛坐在隔壁桌子,要了两只大白碗,喊了许甲一起喝酒,而最清楚黄粱酒价格的许甲,丝毫不觉得这有何不妥,揭开泥封,帮忙倒酒,碰碗对饮,很痛快的样子,而老掌柜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只是可怜那只笼中雀,背对着阳光少年,病恹恹的。

    少年主动对陈平安举起酒碗,笑道:“我叫曹慈,中土大端人氏。”

    陈平安只好跟着拿起酒碗,“我叫陈平安,宝瓶洲大骊人氏。”

    曹慈点点头,眼神充满了赞赏,“你的武道三境底子,打得很不错。”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默默喝了一口酒,总觉得哪里有点怪。

    想了半天,终于琢磨出余味来,原来这位中土神洲的少年,无论是气态还是口气,都不像是一个同龄人,反而很像是那个落魄山竹楼的光脚老人。只不过少年少了崔姓老人那种居高临下的气焰,恰恰相反,名叫曹慈的大端少年,言语说得心平气和,可哪怕是双方随便拉家常,陈平安也会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曹慈如何,宁姚倒是没有什么感觉,她只是有点不乐意,凭空多出一个碍眼的家伙,喝酒便少了许多兴致。

    与陈平安潦草喝掉半坛子黄粱酒,就拉着陈平安走向酒铺大门。

    在陈平安就要离开酒铺的时候,曹慈笑着喊了声陈平安,“你喜欢的宁姑娘,很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见了很多次面,不记得我的名字。”

    陈平安笑着回了一句:“我觉得更好了。”

    曹慈爽朗大笑,一手举起酒碗,一手跟陈平安挥手告别,笑容真诚,“陈平安,三天后,开始去争取成为世间最强的第四境。”

    又是一句略微咀嚼就会显得很古怪的言语。

    陈平安拱手抱拳,没有多说什么,转头跟着宁姚离开这座狭小的黄粱福地。

    酒铺内,许甲纳闷问道:“你喜欢宁姑娘?”

    曹慈笑着摆手道:“我喜欢在我心目中无敌手的师父,喜欢笑起来就有两个小酒窝的皇后娘娘,喜欢不把我放在眼里的宁姑娘,但都不是你认为的那种,男女情爱,很拖累修行的。”

    曹慈喝了口酒,叹息道:“实在无法想象,以后我喜欢某位姑娘的样子。”

    许甲哦了一声,曹慈说什么他便信什么,然后这位店伙计满脸雀跃,转移话题道:“听你口气,马上要跻身第五境了?”

    曹慈点头道:“在剑气长城熬了这么久,也该破境了。”

    许甲咧嘴笑道:“如果是在家乡,我估计你现在都是第七境了吧。”

    不等曹慈说话,许甲立即补充道:“而且七境之前,都会是最强第四境,第五境,第六境!”

    许甲聊起这个,比曹慈本人还要高兴,“老掌柜说你现在的第四境,是历史上最强的第四境,而不是当下四境武夫中的第一人,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的吗?”

    曹慈无奈道:“前无古人,我大概可以确定,可是后无来者,我只是一个纯粹武夫,又不会推算以后百年千年的天下武运。”

    许甲哈哈大笑,“曹慈!哪天我忍不住要去找大小姐的话,一定顺便去大端王朝找你玩。”

    曹慈点点头,“那我早早就准备好美酒。”

    许甲突然压低嗓音,祈求道:“曹慈,要不咱们打一架吧,然后你故意输给我,以后我离开倒悬山,好四处跟人说自己打赢了曹慈,你想啊,十年后,百年后,那个时候你天下无敌了,甚至打得青冥天下的道老二,从真无敌变成了真有敌,我就成了唯一打赢过你曹慈的人,到时候肯定全天下都要问这家伙是谁啊,说不定大小姐就会对我刮目相看呢。”

    曹慈笑得眯起眼,一手端碗,一只手掌轻轻拍了自己的脑袋,“好了,你许甲打赢我曹慈了,出了倒悬山,只管跟人这么说。”

    许甲有点心虚,“你现在无所谓,将来不会反悔吧?”

    曹慈喝过了碗中酒,转过头,对老掌柜招手道:“老吕,舍不舍得送我一坛酒喝?我现在就后悔了,没酒下肚,压不住那股子悔意啊,要是多喝一坛忘忧酒,最少百年无悔意!”

    许甲可怜巴巴望着老掌柜。

    老头子笑道:“许甲,去给曹慈搬一坛酒来便是,还有,以后记得多惦念掌柜的好,别成天在偷偷骂我抠门,或是埋怨我不让你去闯荡江湖。”

    许甲屁颠屁颠去搬酒。

    曹慈只剩下最后一碗酒,在等新酒上桌的时候,便手持酒碗,起身去墙壁下站着,视线巡游,距离第一次喝酒已经过了将近三年,墙上的新字多出不少,最后曹慈望向下边角落的那三个字,写得端正却死板,好奇问道:“老吕,那个陈平安在墙上留下的字,是这‘剑气长’?”

    老人问道:“怎么,这小子很不简单?”

    曹慈蹲下身,端着大白碗抿了一小口酒,眼神淡然,“他可能就是在我之后的那个最强三境吧。”

    老人便有些可惜,笼中那只武雀,勘定一位纯粹武夫的武运长短,是有时限的,不是题字之后,武雀随时都可以飞出笼子给啄出来,结果陈平安题字前后,刚好是这对师徒一首一尾,这段时日根本不用奢望武雀会离开鸟笼了。

    没那胆子。

    曹慈跟许甲又对半喝完了一坛忘忧酒。

    许甲酒量不行,越喝越醉,最后便睡死在酒桌上。

    曹慈是越喝越清醒的人,眼神熠熠。

    曹慈突然说了一句,“如果不是师父来接我,真想去一趟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最多四五十年,我就能敢那十几头大妖掰手腕,在这之前,必然会是一场场酣畅淋漓的生死大战。”

    老人笑道:“你信不信,你只要走出城头,你就会死?”

    曹慈叹了口气。

    道理很简单,老人一点就透。

    他曹慈极有可能已经进了巅峰大妖的视野,属于必杀之人,绝对不会给他四五十年时间,甚至一天都不会多给。

    曹慈无奈道:“那就老老实实回中土神洲吧。”

    老人有意无意说道:“杀穿蛮荒天下、最终横空出世的董家老祖,剑气长城有一个就够了,也只会有一个。如果妖族再次养虎为患,养出一个有望武道十一境的曹慈,我觉得它们可以自尽了。”

    曹慈嗯了一声,“我得问问师父,到底有没有跻身第十一境。我希望是没有……”

    老人笑着打趣道:“你这当徒弟的,也太没良心了吧?怎么不念着师父的好,这一点,你曹慈竟然跟许甲差不多德行,很不好啊。你是曹慈唉,怎能如此平庸。”

    曹慈摇摇头,抬起手臂,伸出手掌,高过头顶,在酒桌上方抹了一下,嗓音轻柔,却眼神笃定:“如今师父的武道,已经这么高,几乎已经能够与那些真正的山巅之巅……媲美,那么如果不是第十一境的话,我的师父,或是以后的我,岂不是……”

    老人微笑道:“大可以拭目以待。”

    曹慈转头望向老人,“像你这般好说话的老前辈,太少了。”

    老人自嘲道:“那是因为我这个糟老头子,已经认命了。”

    曹慈默然坐在酒桌旁,许甲鼾声如雷,老头子已经不知所踪,去了别处,黄粱福地当然要比想象中略大一些,不会真的只有酒铺这么点地方,不过确实已经残破不全,如果不是这位诸子百家的祖师爷之一竭力维持,早就与骊珠洞天差不多,彻底失去“洞天福地”的后缀资格。

    三教和诸子百家的圣人们每天会忙什么?

    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七十二福地,是怎么来的?

    宝瓶洲的骊珠洞天破碎之后,难道就只有三十五洞天了?

    实则浩然天下的圣人们,很多需要去开辟疆土,拓展浩然天下的版图。

    这一点,青冥天下的道教圣人不太一样,他们主要还是追求白玉京的高,层层叠叠,不断往上。

    而佛家那座天地,则是求佛法之远,前世今生来世,都要让人活得无疑问,无所执。

    当然,浩然天下的儒家,除了开辟出崭新的洞天福地,教化苍生,还需要盯着蛮荒天下的妖族。

    其余两座天下,一样没闲着。

    道家掌教陆沉在浩然天下兴风作浪,落子布局。

    难道儒家亚圣就不在青冥天下收徒传道?

    酒铺内,曹慈哪怕无人聊天,也无酒喝,也依然心境安稳,就那么坐着。

    很难想象武道中人,会觉得破境没意思,压境才好玩。

    老掌柜回来的时候,笑问道:“曹慈,除了武道登顶,这辈子就不想其它什么的了?”

    曹慈笑道:“我在想会想什么呢。”

    老人调侃道:“那你就不如我家许甲和那个大骊少年喽。”

    曹慈点点头。

    最后白衣少年走出酒铺,没有去找下榻于倒悬山某处大姓私邸的师父,而是径直去往孤峰山脚,到了广场大门附近,小道童和抱剑汉子都跟少年打了声招呼,曹慈便停下脚步,跟他们聊了大半天,这才走入镜面,结果到了那边,埋头淬炼本命剑的老剑修,以及腰佩法刀的师刀道姑,一样跟他笑着打招呼,曹慈再次停下,与他们聊了半天。

    聊道法,聊剑术,聊天下。

    曹慈跟人什么都可以聊。

    这几年,一直就是这个样子。

    而那些个早已功成名就的前辈神仙,无论是隐世高人,还是声势正盛的剑仙,甚至会有人大受裨益,甚至会因为一个武道四境的少年,而感到自惭形秽。

    曹慈。

    中土神洲的曹慈。

    家世平平,祖上世代农耕,甚至算不得什么小富之家,一场战火,世外桃源被夷为平地,开始随着难民流民,一起颠沛流离,每天都会有生离死别。

    然后被一位独自策马走江湖的高大女子看到,收为弟子。

    女子当时将他抱在怀中,在风雪夜中,一同骑乘骏马,她对不过七八岁的孩子笑道:“曹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裴杯唯一的弟子了。”

    曹慈慢悠悠穿过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一路上有熟人搭讪,就陪他们闲聊,若是无人招呼,也会偶尔停下脚步,仰头看看飘来荡去的纸鸢,高高翘起的屋檐,或是那些贴在门上黯然无光的彩绘门神。

    他最后缓缓走上城头,回到那栋老茅屋后边的小茅屋,闲来无事,随手翻了几本书,都看了几页就放下,走出茅屋,在走马道足足走了七八里路,才找到那位站在城头上眺望南方的陈爷爷。

    白衣少年轻轻跃上城头。

    一老一小,两两无言。

    ————

    出了铺子,宁姚问过了鹳雀客栈位置后,就带着陈平安往捉放渡那个方向走去。

    结果在客栈所在的小巷口子上,陈平安就遇到了满脸焦急的桂夫人,以及闷闷不乐的金粟。

    看到了安然无恙的陈平安,桂夫人如释重负,没有说什么重话,甚至没有询问陈平安为何迟迟未归,只是与那位陈平安所说的“宁姑娘”打了声招呼,就返回捉放渡口的桂花岛,一大摊子生意,她忙得焦头烂额,加上玉圭宗姜氏公子的那档子事情,很是烦心。

    金粟本来还想着抱怨几句,这个家伙害得自己给师父责骂得狗血淋头,只是当她第一眼看到那个墨绿长袍的佩剑少女,看着这位神色从容、却锋芒毕露的宁姓少女,金粟便有些不敢说话。

    三人没有去小巷客栈,宁姚听说他们今天要去逛倒悬山麋鹿崖在内的景点,就说她也没有去看过,一起去就是。

    金粟虽然内心有些惴惴不安,可是不愿自己表现得太过怯懦,便主动开口说话,与那位瞧着不太好相处的“宁姑娘”闲聊。

    宁姚其实没什么傲气,只是懒而已,可如果像金粟这样半生不熟的人问她问她,宁姚一样会回答,只不过每次回答得十分简略。

    到最后,金粟实在是不知道如何跟她打交道了,便开始沉默,气氛有些尴尬。

    但是内心深处,金粟翻江倒海。

    这位年纪不大的宁姑娘,自称来自剑气长城。

    外人从倒悬山进入剑气长城,有钱就行,可剑气长城的剑修想要进入倒悬山,听说战功彪炳的剑仙都难。

    怪不得金粟遐想连篇,事实上她想得没有错,宁姑娘的姓氏,起了大作用。

    但是金粟只猜对了一半。

    发生在剑气长城的诸多内幕,桂夫人不愿意跟这位得意弟子多说,所以金粟只是大略知道先前那场荡气回肠的十三之战,哪怕身边的少女姓宁,也只敢将她认为是剑气长城宁家的嫡传子弟之一,这趟出行,可能是背负着家族任务。

    金粟之所以不敢往最夸张的那个“真相”去靠,原因很简单,她们身边还有个陈平安。

    由于宁姚的出现,麋鹿崖,上香楼,雷泽台,三处风景名胜,金粟都逛得束手束脚,不太自在,寡淡无味。

    金粟毕竟是桂花小娘出身,不但修道资质极好,而且生了一副玲珑心肝,所以很多时候,会故意拉开距离,让陈平安跟那位不爱言辞的宁姑娘独处。宁姚跟陈平安在一起,往往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陈平安对那些风起云涌的王朝更迭,天下大势,人族兴衰,不太感兴趣。

    其实不懂,也不想懂。

    但是宁姚说了这些,他便愿意一一记下,放在心上。

    金粟其实有些奇怪,为何那般性情冷淡的姑娘,愿意跟闷葫芦陈平安聊那么多。

    期间三人与其他游客一同登上雷泽台,突然出现一位手捧金银两色拂尘的老道人,站在台阶上,对宁姚笑道:“师尊吩咐下来,宁姑娘若是在倒悬山有什么需要,可以提。哪怕是去孤峰看那三清铃,都可以。”

    宁姚自然而然望向陈平安,陈平安微微摇头,她便摇头道:“我们不去孤峰山上。”

    老道人笑了笑,“那贫道就不叨扰了,只要有事,宁姑娘随便找一位道士通知倒悬山。”

    宁姚本来不太想搭话,只是看到陈平安在跟老道人抱拳致谢,她这才点点头,说了两个字,“好的。”

    金粟呢喃道:“蛟龙真君?”

    老道人本来已经要离开雷泽台,作为倒悬山的三把手,道法之高深,就连整座南婆娑洲的修士都如雷贯耳,便是金粟心中默念,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闻声后笑问道:“这位姑娘,可是有事?”

    吓得金粟脸色苍白,赶紧摇头道:“不曾有事,只是晚辈太过仰慕老真君,才忍不住出声,还望老真君恕罪。”

    老道人爽朗笑道:“贫道可没有这么霸道,而且倒悬山的规矩,没有哪条说直呼贫道的道号,就要受罚。”

    老道人一闪而逝。

    金粟咽了口口水。

    这位倒悬山的上五境老神仙,是以斩杀南海蛟龙著称于世的道家真君,然后就这么站在自己眼前,跟自己聊了天?

    蛟龙真君的十一境修为,绝对足以碾压世间绝大部分玉璞境练气士。

    没有人怀疑天君头衔是老道人的囊中之物。

    最后在三人返回鹳雀客栈的时候,反而是宁姚开始主动聊天,与金粟一问一答,后者说得少了。

    宁姚心情不错,之前陈平安在麋鹿崖山脚的摊贩那边,买了一对小巧灵器,阴阳鱼样式。

    到了鹳雀客栈,那个不苟言笑的年轻掌柜说客满了,宁姚便二话不说,直接摸出一颗谷雨钱,放在柜台上,问够不够。

    年轻掌柜眼皮一颤,正要说话,陈平安已经抢回谷雨钱,对年轻掌柜笑道:“宁姑娘跟我们是朋友,掌柜的,你给通融通融?”

    年轻掌柜笑道:“我倒是想通融,可我总不能赶走其他客人吧?鹳雀客栈还要不要名声了,以后生意怎么做?”

    宁姚直截了当道:“那我换别的客栈住下。”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掏出另外一枚谷雨钱,轻轻放在柜台,“麻烦掌柜跟客人商量一下?”

    年轻掌柜微微一笑,收起谷雨钱,“好说,客官等着。”

    陈平安将原先那颗谷雨钱还给宁姚,她问道:“这是做什么?”

    陈平安笑道:“我请你住客栈啊。”

    宁姚摇晃手心,掂量着那颗谷雨钱,无奈道:“你挣一颗谷雨钱多辛苦,可是在我们剑气长城这边,这玩意儿不怎么值钱。你这叫打肿脸充胖子,很无聊的,换一家客栈算什么,住哪里不是住,我没你想的那么娇气。”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那你把谷雨钱还我?”

    宁姚白了他一眼,果断收起了那颗谷雨钱,幸灾乐祸道:“你就等着心疼吧。”

    最后鹳雀客栈腾出了最大的一套屋子,在一扇书房的偏门外边,就是一座私人庭院,陈平安觉得很好。

    宁姚没什么感觉。

    年轻掌柜最后离开之前,当着三人的面,笑着将那颗谷雨钱放在桌上,“琢磨了一下,觉得这钱可能会太烫手,我是不敢收了,姑娘住在这儿,跟陈公子一样,该是多少钱,我就记在账上,回头跟桂花岛要钱。”

    陈平安一头雾水。

    金粟报以感激的眼神。

    陈平安坐在桌旁,就要伸手去拿起那颗谷雨钱,却被宁姚一巴掌按住,又被她收起来。

    看到陈平安一脸茫然,宁姚轻轻挑眉,似乎在挑衅。陈平安便笑着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金粟识趣地告辞离去。

    房门关上后,陈平安一股脑拿出身上的家当和宝贝,一样样放在桌上。

    便是宁姚都有些惊讶,感慨道:“陈平安,你可以啊,挣钱的本事这么大,怎么从善财童子变成一个进财童子了?你才是假的陈平安吧?”

    陈平安学宁姚,身体后倾,双手环胸。

    少年满脸得意。

    倒悬山的今天。

    有个从来没有这样的宁姚,有个从来没有这样的陈平安。

    直到两人美好地相遇又重逢。

第二百七十七章 城头两人四境三战

    桌上,琳琅满目。

    既是陈平安的收获,也是陈平安的江湖。

    一颗上等蛇胆石,是神诰宗道姑贺小凉当初在鲲船上,还给陈平安,还有一些已经褪色的普通蛇胆石。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色文胆,除此之外,旁边搁着一小堆金银两色的金身碎片,文武辅官的银色碎片,也有胭脂郡淫祠山神的破碎金身。

    一枚出自某一代龙虎山大天师之手的印章,按照沈温的说法,需要配合道家五雷正法,才能发挥威力,但是最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还是这句话:唯有德者持之。

    一堆铜钱小山,谷雨钱,小暑钱,雪花钱。

    一堆小竹简,既有寻常竹子削成,更多还是魏檗打造竹楼剩余下来的青神山竹子,上边刻满了名言警句和诗词佳句。有崔瀺跟他一起练拳时朗诵的圣贤文章,有李希圣在竹楼外墙壁上画符的文字,有陈平安从山水游记里摘抄而来,有在江湖上道听途说而来的无心之语……

    在梳水国渡口购买的一只斗鸡杯,不值钱,但这是陈平安难得的额外开销。

    剑修左右赠送的两根金色龙须,以及作祟老蛟死后遗留下来的一件金色法袍,和一颗好似泛黄丹丸的老珠子。

    一只白瓷笔洗,从古榆国刺客蛇蝎夫人那边获得,最后没有在青蚨坊卖出去,因为陈平安喜欢那些活泼灵动的一圈文字。

    一本《剑术正经》,一枚咫尺物的玉牌,都是老龙城郑大风送的。

    一本文圣老秀才赠送的儒家典籍,几本从胭脂郡太守府邸得到的山水游记和文人笔札。

    一枚篆刻有“静心得意”的印章。

    一枚没了山字印作伴的水字印,显得有些孤零零的。

    它被陈平安放在了最手边的位置。

    当然还有那本相伴时间最久的撼山拳谱。

    宁姚翻翻捡捡,一样样打量过去,最后笑道:“都给我了?不留点私房钱?”

    宁姚心中有些懊恼。

    私房钱算怎么回事,以后跟陈平安说话,不能再这么没心没肺了。

    切记,这不是剑道修行。

    陈平安显然没有察觉到宁姚言语中的深意,指了几样东西,一本正经道:“这本撼山拳谱,你是知道的,不是我的,只是我帮顾璨保管,不能给你。齐先生送给我的印章也不行,还有城隍爷的那枚天师印章,我觉得给你不太合适,其余的,你想要就都拿去吧。”

    宁姚撇撇嘴,“不稀罕,你都留着吧。”

    陈平安一拍脑袋,将腰间的养剑葫“姜壶”摘下,放在桌上,再从剑匣里抽出那张栖息有枯骨女鬼的符箓,解释道:“这只养剑葫芦,是我购买几座山头的彩头,山神魏檗帮我跟大骊要的,这张符箓里头,住着一位挺凶的女鬼,在桂花岛的帮助下,跟我签订了六十年契约,如今就住在剑匣里头,桂夫人说这叫槐宅,阴物身处其中,能够滋养魂魄,增长修为,就像是它们独有的一座小洞天福地。”

    宁姚问道:“枯骨女鬼,漂亮吗?”

    陈平安想了想,“就那样吧,不如一个山庄的嫁衣女鬼好看,嫁衣女鬼又不如你好看。”

    宁姚怒气汹汹道:“陈平安,你变得这么油嘴滑舌,是不是跟阿良学的?”

    陈平安笑着摇头道:“没呢,都是我的心里话,好话跟油嘴滑舌,可不一样。”

    宁姚呵呵笑道:“那你是不是骗了许多姑娘的真心?”

    说到这里,宁姚趴在桌上,转头望向个子高了许多、皮肤也白了一些的陈平安,她好像有些灰心丧气,“我如今再也不能一只手打五百个陈平安了,那么你走过大半个宝瓶洲,那么多小地方的姑娘,说不定就会把你当做神仙,然后喜欢你。”

    陈平安赶紧摆手道:“没有哪个姑娘喜欢我,一路上不是打打杀杀的仇家,就是终有一别的萍水相逢。”

    说到这里,陈平安叹了口气,也趴在桌上,用手指轻轻戳着养剑葫,“我当时离开家乡,是乘坐一艘俱芦洲打醮山的鲲船,上边遇上了一对姐妹,一个叫春水一个叫秋实,跟我差不多岁数,后来鲲船坠毁,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吧。”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那只不起眼的笔洗。

    跟它隔着不过一尺多距离。

    可跟她们已经隔了很远。

    宁姚非但没有觉得陈平安是起了花心思,反而轻声安慰道:“生离死别,免不了的。”

    她还是把一边脸颊贴靠在桌面上,“在剑气长城这边,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只要一打仗,每次都会死很多人,有你不认识的,有你认识的,你根本顾不过来伤心,不然死的就是自己了,只有等到大战落幕后,活下来的人才有空去伤心,但是伤心都不会太多,对着剑气长城的南方,最多遥寄一杯酒,人人都是这样。”

    宁姚眼神深深,如陈平安家乡的那口铁锁井,幽幽凉凉,“就像之前在酒铺喝忘忧酒,我跟你随口说起那件小事,我跟朋友喝送行酒,会有人拿我爹娘的事情,喜欢阴阳怪气说话,你问我生不生气,生气当然有,但是没外人想的那么多,为什么呢?你知道吗?”

    陈平安跟她对视,趴在那儿,只能微微摇头。

    宁姚给出答案:“因为那个说怪话的人,终有一天,也会死在战场上,而且他一定会是慷慨赴死,就像他的祖祖辈辈那样。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不用太生气,几句话而已,轻飘飘的,还没身边的剑气重。说不定哪天我就会跟这些人并肩作战,或者是谁救了谁,又或者只能眼睁睁看着谁死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然后坐起身,又摇头道:“宁姑娘,你这么想……”

    宁姚白眼道:“我不想听道理,不许烦我。”

    别人的道理,她可以不用听,家里长辈老祖宗的,城头上老大剑仙的,当初为自己送行离开倒悬山的阿良的,身边同龄朋友的,可如果是陈平安来说,她就只能被他烦,那还不如一开始就让他别说。

    陈平安哦了一声,继续趴着,果真不讲那些自己好不容易从书上读来的道理。

    宁姚突然坐起身,“你真要去剑气长城那边?”

    陈平安跟着坐直,点头道:“教我拳法的老前辈说,只要登上城头,就能有助于武夫的神魂淬炼,只要别死在那边,就是很大的收获。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上次跟那对夫妇喝过了忘忧酒后,我总觉得当下的四境,到第六境,有种水到渠成的错觉,好像只要我想升境,就可以轻松做到,不过我当然不会傻乎乎就这么一路破境,一步走得不扎实,以后就悬了。但是我有一种直觉,喝了过黄粱福地的美酒,以后七境之前,四到五和五到六,两次破境会简单很多。”

    宁姚拿过那只养剑葫,随意晃荡起来,睫毛微颤,“那你得好好感谢他们啊,给了你这么一桩机缘。”

    陈平安点头道:“那当然,所以这次去剑气长城,看看能否再次碰到他们。”

    宁姚想了想,没有多说什么。

    陈平安有些忐忑,“可是先前给人抓去剑气长城,太难受了,我怕站都站不稳,还怎么登上城头?”

    宁姚解释道:“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可怕,城头那边本来就是剑气最盛的地方,你如果是从倒悬山入关,一步步往城头那边走,循序渐进,慢慢适应,就会好受许多。剑气长城有点类似青冥天下对应的天外天,是一个无法之地,十三境的飞升境剑修,都不会被强迫飞升,谁都不管我们的死活,就连天道都不管这里,所以很多外乡剑修都喜欢来此历练,参加战事,上次你在骊珠洞天上空,见到的那拨天上剑修,就是俱芦洲的练气士,这次有他们助阵,表面上妖族三次攻势都无功而返,在城头下撂下了数万具尸体,全部变成了我们购买倒悬山渡船物资的本钱,但是我觉得没这么简单,相信抓你去剑气长城的陈爷爷,和其余两位坐镇此地的圣人,更能够看得出来。”

    宁姚笑了笑,“境界越高的修士,尤其是上五境,无论是人族还是妖族,进入别人家的地盘,就同样越会水土不服,这就是圣人坐镇一方天地、占尽天时地利的关键所在,打个比方,青冥天下的道家掌教陆沉,之前进入浩然天下,境界最高,应该就只能是十三境,这是礼圣最早订立的规矩,而儒家圣人进入青冥天下,也不例外。圣人之间,既有大道之争,可不代表他们不会相互尊重。说出来你可能不太信,妖族之中,也有值得我们剑修敬佩的存在,哪怕它们是战场上必须分出生死的敌人。同样,妖族里也有很多大妖,会钦佩我们的一些厉害剑修。”

    “在我们剑气长城,只要不是剑修,像你这的武人,还有诸子百家的练气士,就都会很难熬,有可能是一笔天大的福缘,更有可能会被这边的剑道意气,彻底磨坏了大道根本。有两个例子,一个是历史上有位俱芦洲的洞府境剑修,在这里一步步成为仙人境修士,一个是扶摇洲的仙人境修士,非但没有在此找到破境契机,反而一口气坠回元婴境。”

    陈平安突然说道:“阿良教了我十八停的运气法门。”

    宁姚愣了一下,“这家伙对你不错啊,在咱们这边,只有立下大功的剑修,才有资格传授给某个人这门运气方式,几乎都是传给最得意弟子,或是家族继承人。不过别高兴得太早,十八停更多是一种仪式感,好像是在说,剑气长城世代传承,始终有后辈继承最早一辈上古剑仙的剑意,其实十八停本身,不算多高明的运气剑诀。”

    “北边城池里头的那些个大家族,每家都有真正的上乘剑诀,陈家剑诀可以重骨,董家剑诀能够洗髓,齐家擅长炼神,宁家磨砺本命剑的剑锋,姚家侧重剑气的虚实,纳兰家剑诀的气意互补,都是你们浩然天下的剑修无法想象的好,可不管如何,你既然学会了十八停,你到了剑气长城,会更快适应,是好事情。”

    陈平安咧嘴笑。

    宁姚随口问道:“按照时间来算,你学了快两年了吧,十八停走完几停了?十五,十六?最少也该过十二停了吧,在那之后,不像之前,每一停都会比较难跨过去。你毕竟不是剑气长城土生土长的人,慢一些很正常。我身边一些朋友,胖子花了八个月走完十八停,小董天赋更好一些,才半年,其余几个差不多是九个月到一年之间,不过小董他的姐姐比较厉害,才三个月而已,只是董家这么多年一直藏藏掖掖,不愿意对外泄露真相,跟我差不多大的人,剑气长城走完十八停的,大概有三十人左右,所以我们这一辈,被视为剑气长城三千年以来,最好的一个年份,长辈们都说只要给我们五六十年,妖族下一个千年,就会见不到剑气长城的城头。”

    陈平安一脸呆滞。

    他历尽千辛万苦,才勉强破了第七停的门槛,能够一鼓作气走完十二座气府,然后就开始大雪封山,雷打不动,让人觉得希望太渺茫。

    宁姚发现陈平安的脸色后,便停下话头,“那就不说我了。”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你多久?”

    宁姚皮笑肉不笑,“呵呵。”

    陈平安不愿死心,“呵呵是多久啊?”

    宁姚忍了半天,见陈平安没有放弃的意思,只好老实回答:“就是‘呵呵’这么久,我刚听完十八停口诀就学会了。”

    陈平安哀叹一声,拿过养剑葫,默默喝了一口酒,“当初拿到撼山拳谱,学拳是这样,如今十八停,练剑还是这样,我是不是一辈子都追不上你啊,那还怎么成为大剑仙……”

    不过陈平安不等宁姚说什么,就已经自己想通了,“不过没关系,饭要一口一口吃,别人如何,都是别人的好,自己的越来越好,自己知道就行了,哪怕慢一些都没事。之前答应你练完一百万拳,当时连自己都不敢想象这辈子能打完,结果这么快就只剩下两万拳,以后怎么样,谁知道呢。”

    宁姚问道:“别人?!”

    说错话的陈平安满脸尴尬,只好呵呵一笑。

    宁姚想了想,“那就早点去剑气长城?”

    陈平安摘下腰间的那块玉牌,犹豫道:“可是我应该明晚子时才能入关。”

    宁姚已经雷厉风行地起身道:“你东西收起来,我带你过去,那个什么蛟龙真君不是说了有事找他们吗,倒悬山自己说的,总不好反悔。走吧。”

    陈平安在倒悬山本就没有放不下的,想着早一点在剑气长城练拳也是好事,就将桌上的物件全部收入飞剑十五当中,宁姚再次看到这把本命飞剑的时候,提醒道:“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很难得,要珍惜。”

    就连宁姚都觉得“难得”的东西,肯定不是一般的价值连城,陈平安点点头,记下了。

    陈平安先去跟金粟说了一声,要提前去剑气长城。

    那位桂花小娘站在自己房门口,百感交集,她最后与陈平安和那位宁姑娘微笑告别。

    离开捉放渡这边的鹳雀客栈,宁姚带着陈平安来到孤峰山脚,结果稳坐倒悬山第二把交椅的小道童,一瞥那少年不合规矩的通关玉牌,再看那小丫头片子一脸天经地义的神态,气得小道童又从蒲团蹦跳起来,好在陈平安已经开始解释道:“这位仙长,之前我们在雷泽台那边,遇上了蛟龙真君,跟宁姑娘说,老真君他师尊已经颁下法旨,可以为宁姑娘破例。如果仙长不放心,可以与老真君商量一番,如果实在不行,那我就明晚再走这道门。”

    小道童斜眼看陈平安,“你谁啊,这小姑娘的情郎?”

    陈平安只是眨眼,不说话,跟小道童装傻。

    小道童心中默念,与那个按照辈分算是他师侄的蛟龙真君聊了一下,再打量了一眼宁姚跟陈平安,“你们可以过关去剑气长城了。”

    既然打定了主意,小道童就不再为难两人,他一屁股坐回蒲团,大概是觉得那个小姑娘太气人,干脆后仰倒去,手脚摊开,大大咧咧躺在蒲团上,然后打开那本道家典籍,盖在自己脸上,眼不见为净。

    宁姚伸手握住陈平安,轻声道:“记住,跨入剑气长城之后,被剑气海水倒灌气府是正常事,你不能急,越急气机就越乱,只会一团糟。”

    陈平安点头道:“懂了,我就当是在拉坯,只要心稳,一切就稳。”

    宁姚白了一眼,“泥腿子!”

    陈平安笑着握住她的手。

    宁姚加快步伐,牵着陈平安匆忙跨入镜面大门。

    坐在拴马桩上头的抱剑汉子啧啧称奇,“那边的年轻一辈,估计得疯掉不少喽。这傻小子接下来的待遇,肯定不比妖族好到哪里去。”

    脑袋被书本覆盖的小道童闷闷道:“虽然我不喜欢这丫头的臭脾气,可看到她给一个愣小子骗到手,还是有些心疼啊。一个天一个地,这两人怎么凑一块的?不是乱点鸳鸯谱嘛,谁牵的红线?站出来,我一定戳死他这个半吊子月老,嗯,先戳个半死,留半条命容我骂死他。”

    孤峰高楼之巅,三清铃之中的一枚,叮咚作响,只是悄不可闻,并未昭告天下,响彻倒悬山。

    然后一缕气机转瞬掠至小道童脑袋上,掠入书中,然后那本书好似神灵附体,啪一声合上,然后对着小道童,就是左一巴掌右一耳光,很是清脆悦耳。

    根本来不及躲避的小道童如遭雷击,然后恍然大悟,抱头求饶道:“师叔,我错了我错了……”

    ————

    一步跨入剑气长城后,宁姚心中一凛,但是很快释然。

    原来她带着陈平安跨过倒悬山镜面后,不是出现在纳兰老头和师刀道姑那扇大门附近,而是直接来到了剑气长城的城头,直接省去了穿越城池和登上城头的那两段漫长路程,但是如此一来,陈平安估计就要遭罪了。

    果不其然。

    突兀来到城头的陈平安,满脸涨红,然后脸色铁青,最后浑身颤抖。

    可是陈平安的眼神,始终清澈,古井不波。

    之前那次是太过措手不及,如今有了心理准备,即便是一步登天,直接来到了剑气最盛的城头,陈平安对于吃苦一事,实在是太熟稔,无非是重返落魄山竹楼二层而已,只要不是当场暴毙,陈平安的心境,如有拴马桩,如江河砥柱。

    两人所在的这段城头,附近并无剑修巡游侦查或是砥砺道行。

    一位佝偻消瘦的老人从原地一步走到此地,笑望向宁姚,她有些脸红。

    老人笑了笑,双手负后,虽然之前已经看穿大骊少年的底细,可今天还是绕着陈平安又转了一圈,点头道:“果然如此。”

    随即老人有些遗憾,喃喃自语:“阿良哪怕在这里待了一百年,身上那点书生意气还是没有磨干净啊,不然拿到那把剑后,差不多能跟道老二在五五之间,如今这般都舍了家当,只是在天外天互换拳头,有啥意思,一个剑修没有剑,一个道人把自己当纯粹武夫,成何体统……不过话说回来,以她的脾气,未必愿意跟随阿良便是……可是选择这个质朴少年,也讲不通啊,难道是垂死挣扎,不愿就此消逝于天地之间?不对,她的性情,绝不是这样的,太傲气了,就像……不能这么说,应该是像极了她才对,那么到底是谁说服了她?文圣一脉的齐静春?齐静春一个读书人,学问应该很高不假,可与她,本就不是一路人,照理来说,是说服不了她的……奇了怪哉……”

    虽然这位姓陈的老人与宁姚近在咫尺,而且老人并非在心中默念,长篇大论是说出口的,可是宁姚偏偏一个字都听不到。

    老剑仙想不通便不多想了。

    天下事情实在太多,不近我身,便都不是重要事。

    更何况还他娘的不止一座天下。

    老剑仙觉得必须想一点能够开心的事情,于是笑望向宁姚这个小姑娘,真好。

    剑气长城,这一代年轻剑修,天才辈出,三千年未有的大气象。

    她隐隐约约之间,已经展露出一枝独秀的迹象。

    便是这位在城墙上不止刻下一个字的老剑仙,都很期待她那把本命飞剑的出炉现世。

    之前有趟远游,宁姚丫头有次不管不顾,差点祭出了尚未成熟的本命飞剑,天地异象,因为剑气长城的某些秘法存在,即便隔着一座小天地和两座大天下,他与城头几个老家伙都察觉到了异样,那个脾气最坏的,差一点就要破坏规矩,闯入浩然天下。

    所幸小丫头悬崖勒马,才没有坏了大道之本。

    宁姚小声问道:“陈爷爷,他不会有事吧?”

    不苟言笑的老剑仙面对宁姚,那是从来不吝啬笑脸的,微笑道:“他要有事,陈爷爷估计也得有事了吧?”

    宁姚狠狠瞪了一眼老人。

    老人打趣道:“呦,总算有点少女模样了,看来这外乡小子功莫大焉。”

    老剑仙不再逗弄小姑娘,“这小子武道底子打得极好,心性又定,不错不错,肯定熬得住,放心吧,最近这段时间,就让他在城头上熬着,当初我那个小邻居,曹慈也是这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千万别带他去北边的城里,乌烟瘴气的,再好的苗子都得毁掉。”

    老人说完之后,就背转过身,缓缓前行,这一次不再运用神通,在剑气长城这边缩地成寸。

    老人就这样默然守着这座城头。

    已经不知道几个一千年了。

    之后陈平安花了五个时辰,才开始能缓缓挪动脚步。

    又是五六个时辰,才开始试图练习六步走桩,走得生疏,仿佛是稚童头次学拳。

    宁姚每天都会来城头这边几次,言语不多,然后就会返回北边的城池家族。

    陈平安的六步走桩逐渐娴熟起来。

    就这么一直往左手边出拳而走,缓慢而坚定,在感觉到筋疲力尽的前一刻,就迅速转为剑炉立桩,静止不动。

    这段时间,陈平安没敢靠近城墙那边,只是在走马道上走动。

    据说墙头以南,就是蛮荒天下。

    而且这座天下,到了晚上,竟然会悬挂着三轮明月。

    陈平安在剑气长城打一百拳,感觉比在浩然天下打几千拳都要累。

    就这样走走停停,到了第三天,陈平安在依稀可见大小两座茅屋轮廓的时候,看到了那位曹慈,他在一里路之外的墙头上,练习拳桩,脚步轻灵,出拳如虹,哪怕陈平安不是四境武夫,只是个眼光粗浅的门外汉,都会由衷感叹曹慈拳架子的……完美无瑕!

    陈平安是从右到左,住在小茅屋的曹慈则是从左到右。

    两人视线交汇,双方都无停步的意思,继续各自前行,最终遥遥地擦肩而过。

    当下,陈平安一身拳意极为细微,绝大部分都已经被剑气死死压制。

    而曹慈一身刚猛拳罡,汹涌外泄,肉眼可见,好像反过来压制了四周的城头剑气。

    在陈平安一路缓缓走桩,最终临近老剑仙所住茅屋的时候,曹慈已经来回打完一趟拳,赶上了陈平安。

    然后陈平安看到了老剑仙身边的宁姚。

    曹慈则看到了老人身旁的师父,大端国师,女子武神裴杯。

    宁姚确定了陈平安的练拳进展之后,这才放心带他走向茅屋附近的北边城头,带着他跃上城头,眺望那座城池,告诉他自己家在什么地方,她的朋友们,又分别住在什么地方。

    而且他们身后不远处,曹慈在练习一个新拳架,而女武神就在旁边微笑看着,时不时指点出他那个拳架的某些瑕疵。

    当天晚上,女子武神就站在城头上闭目养神。

    曹慈练了一晚上的拳。

    陈平安一直练习走桩到深夜,后半夜,盘腿坐在北边城头,保持剑炉立桩,缓缓入睡。

    第二天清晨,老剑仙来到双方附近,突然提议让两个少年切磋一番。

    曹慈无所谓。

    陈平安也无所谓。

    于是老人以手指做剑,开辟出一座短暂的小天地,方圆十丈而已。

    一位女子武神在旁观战,竟然觉得还挺有意思。

    这一天,在没有任何禁制的形势下,两人就像身处浩然天下的寻常战场,飞剑、法宝、拳法,双方只要愿意,皆可使用。

    而且在切磋之前,老剑仙告诉两个同为四境的武道少年,最好忘记双方不会死在城头这一点。以真真正正的生死之战对待。

    陈平安倾力出手,三战皆输。

    曹慈不知保留实力多少,总之三战全胜。

第二百七十八章 武无第二,拳高天外

    打完最后一场架,曹慈就跟他师父告辞离去,师徒二人应该是就此离开剑气长城,返回中土大端。

    曹慈临行前,对陈平安说道:“陈平安,你回倒悬山之前,那座小茅屋,能不能帮我照看一下?”

    陈平安抹了把额头汗水,笑道:“没问题。”

    这是曹慈独有的善意。

    白衣少年和女子武神在走马道上愈行愈远。

    老剑仙对陈平安提醒道:“我要撤去小天地了。”

    陈平安点点头,示意自己没问题。

    老剑仙随手撤去那方天地的禁制,剑气顿时汹涌而至,陈平安当下神魂震荡,受伤不轻,只能老老实实以剑炉立桩与之抗衡。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才能够走动,与宁姚来到面向南边的城墙附近,她问道:“没事吧?”

    陈平安摇头道:“这点伤不算什么。”

    宁姚皱眉,指了指心坎,“我是说这里。”

    顺着少女青葱一般的纤细手指,陈平安视线久久没有转移。

    结果宁姚一巴掌拍在陈平安头上。

    陈平安挠挠头,赶紧亡羊补牢,“心里头,更加没事。”

    男人的脑袋女人腰,一个拍不得,一个摸不得。

    但是这种话,陈平安哪里敢讲。

    宁姚背靠城墙,忧心问道:“真没事?”

    一天之内,陈平安输了三次,输得不能再输了。

    第一次是陈平安和曹慈切磋拳法技击,双方如有默契,都很纯粹,可陈平安次次出拳,好像刚好要比曹慈慢上一线。

    不是说陈平安的拳法不入流,恰恰相反,崔姓老人传授的神人擂鼓式,云蒸大泽式等拳招,一旁观战的女子武神都有数次点头。

    反观曹慈显得太写意闲适了,闲庭信步,未卜先知,料敌先机,陈平安的拳脚,就像刚好凑到他想要到的地方。

    陈平安就没有打中过曹慈,一拳都没有。

    在老剑仙和宁姚都觉得一场足矣的时候,这次轮到女子武神微笑建议,再打一架,并且让陈平安放开手脚,不用拘束于拳法。

    第二场,陈平安用上了飞剑初一和十五,助阵,甚至用上了几种符箓。

    可是比起曹慈的身法,还是要慢一点,不多不少,依旧是一线之差。

    这一次,就连宁姚都替陈平安感到无奈。

    如同下棋,同样是九段国手,强九胜弱九,并不奇怪,可如果这个强九棋手,次次半目胜出,恐怕说明两者之间的棋力差距,不是一般的大。

    最后一场架,是陈平安自己提出来,曹慈点头答应。

    第三场,陈平安开始变了。

    变得不像是在跟曹慈过招,而是跟自己较劲,不断强行变更既定拳招的路数,试想一下,神人擂鼓式也好,铁骑凿阵式也罢,都是崔姓老人锤炼千百万遍的“神仙手”,陈平安这种行径,看上去有些自乱阵脚。

    于是曹慈出拳,比陈平安的出拳,不再是只快一线,许多时候,曹慈在陈平安出拳之初,或是拳架中段就打烂了陈平安的拳意,根本就比前两场还要输得更惨。

    但是在场三人,哪怕是武道之外的宁姚,最终都看出了陈平安的临时变阵,大方向是对的。

    最主要的差距,还是在四境底子上。

    第三场之后,曹慈对陈平安伸出了大拇指,只说了四个字,再接再厉。

    如果不是曹慈,也不是陈平安,恐怕所有人都觉得曹慈这是在挑衅,是在耀武扬威,或是在居高临下,俯瞰败者。

    但是,曹慈的心平气和,陈平安的心境安定,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同样是四境武夫,陈平安如今是名副其实的曹慈手下败将。

    所以“剑心澄澈、锋芒毕露”的宁姚才有此问,她担心陈平安输了第四场。

    无形中的心境之争。

    一旦武道心境被曹慈碾压破碎,恐怕陈平安别说是武道止境,此生跻身七境都难。

    好在陈平安说没事。

    宁姚相信他。

    陈平安不怕死,她在骊珠洞天的时候就知道,差点死在搬山猿手下,差点为了她跟马苦玄换命。

    但是不怕死,不意味着就不怕输。

    一穷二白的时候,光脚不怕穿鞋的,可是当宁姚之前在倒悬山鹳雀客栈,看到一桌子的宝贝,才知道原来陈平安已经挺有钱,尤其是武道可期。

    所以宁姚担心陈平安会钻牛角尖。

    所幸不是。

    两人一起坐在朝南的城头上,肩并肩。

    宁姚将一新一旧两把剑叠放在膝盖上,陈平安依旧背负只剩下一把槐木剑的剑匣。

    她其实觉得降妖这个剑名挺俗气的,但是一想到陈平安还背着一把除魔,就不跟他计较了。

    陈平安双拳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千里之外,就是无数妖族大军的驻地,蜂拥蚁簇,听宁姚说每一次妖族大军进攻剑气长城,这个峡谷就会塞满密密麻麻的妖族,但是,它们的头顶,同样会有密密麻麻的飞剑。

    陈平安跟宁姚在一起,都是想到什么就随便聊什么。

    从老剑仙陈爷爷,到曹慈和女子武神,以及他们所在的中土神洲大端王朝,再到拥有四大仙剑之一的龙虎山大天师,谈到了仙剑,自然而然就牵扯到了被誉为真无敌的道老二,因为他那把仙剑被誉为“道高人间一尺”,然后就是道老二座下一脉的倒悬山,最后回到了剑气长城,陈平安的拳法。

    兜兜转转,聊得随心所欲。

    陈平安从未坐过这么视野开阔的地方,心境上更是。

    就这么仿佛直接跟一座天下面对面。

    陈平安情不自禁道:“最早练拳是为了活命,等到不用担心寿命的时候,就开始去想自己为什么练拳,第一次觉得我的出拳一定要更快,比谁都快。后来我又觉得我的出拳,不一定是最强的,但一定是最有道理的,所以我看书,向人请教学问,跟别人学为人处世,让身边的人在我做错的时候,要告诉我。”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喝了口酒,有些无奈道:“我跟人讲道理,归根结底,是为了让对方也讲道理。而不是我觉得我的道理,就一定是对的。只可惜这趟走下来,很多人连道理都不愿意讲。”

    “官服,姓氏,兜里的银子,几境几境的修为,大概他们都很省心省力,觉得这些就足够讲清楚道理了吧。”

    陈平安突然想起剑修左右,那个剑术之高、人间无敌的男人。

    好像这个齐先生的师兄,剑修左右,也很不爱讲道理。

    但是两者是有天壤之别的,一个是主动为恶,一个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那就算他倒霉了。

    所以他选择远离人间。

    而且他说了一句话,大致意思是说所有修道之人,已经不算……人了,是异类。

    除了字面意思之外,陈平安不解其中深意,但觉得这是一句很沉重的话语。

    陈平安转头对宁姚笑道:“当然,如果我的拳法,还有以后的剑法,能够最快,更快!那是最好!

    陈平安将养剑葫递给宁姚后,站起身,开始缓缓打拳,配合阿良传授的十八停。

    阿良曾经说过,他的十八停,不太一样。

    宁姚皱眉道:“陈平安,你每天要练那么多拳,还要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

    “随便想想。”

    陈平安满脸笑意,出拳舒展自如,慢悠悠,却不是懒散,而是自然。

    宁姚转头看着一身拳法真意如流水潺潺的陈平安,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想了这么多,会拖慢你的武道修行。那个曹慈肯定不会想这么多。”

    陈平安练拳不停,笑道:“他是天才啊,而且肯定是最了不起的那种天才,我又不是,我得每一步都多想多做,我一个凡俗夫子,你不也说我是泥腿子,所以必须每一步都先做到“不错”,然后才是对,很对,最对的。我急不来的,以前在,拉坯烧瓷,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只能不出错,才能出现好胚子,很简单的道理。”

    陈平安习惯性加了一句,“对吧?”

    宁姚反问道:“简单?”

    陈平安有些纳闷,“不简单吗?”

    宁姚喝了口养剑葫里的酒,答非所问,“简单就好。”

    陈平安出拳不再按照撼山拳谱或是崔姓老人传授的拳架,而是临时起意,人随拳走,心无挂碍。

    一停一顿,时快时慢。

    陈平安心神完全沉浸其中。

    我的本命瓷碎了,我的长生桥断了。

    曾经练拳就只是为了吊命,然后我最后还是走到了这里,找到了你。

    我陈平安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陈平安出拳越来越快,以至于衣袖之间,清风鼓荡,猎猎作响。

    当初坐在那座云海之中的金色拱桥上,神仙姐姐说过,要我一定不要辜负齐先生的希望,因为她最早选择我,是因为她选择相信齐先生,才愿意去跟他一起,赌那万分之一的希望。

    有这个一,我是这个一,就足够了!

    城头上,陈平安骤然之间拳法由快变慢,竟然没有丝毫突兀。

    横向移动脚步,不断对那座蛮荒天下出拳,刹那之间又从最慢变成最快,呼啸成风。

    崔姓老人曾经豪言,要教世间武夫见我一拳,便觉得苍天在上!

    陈平安像是在回答一个心中的问题,出拳的同时,大笑出声道:“好的!”

    宁姚微微张大嘴巴。

    这还是陈平安吗?

    宁姚破天荒有些多愁善感,喝过了一口满是愁滋味的酒,伸出一只手掌,抱怨道:“陈平安,我现在一只手打不了几个你了。”

    陈平安停下出拳,蹲下身,笑道:“你打我,我又不会还手。”

    宁姚白眼道:“你还是男人吗?这要传出去,不管是在剑气长城,还是在浩然天下,都是要被人笑话死的。”

    陈平安眼神坚定,“如果哪天你被人欺负了,不管我当时是武道第几境,我那一次出拳,都会最快!”

    宁姚指了指城头以南,“十三境巅峰大妖也不怕?”

    陈平安点头。

    宁姚指了指身后,“浩然天下的文庙圣人也不怕?”

    陈平安还是点头。

    宁姚指了指头顶,“道祖佛祖都不怕?”

    陈平安点头之后,轻声道:“宁姚,别死在战场上啊。”

    宁姚转过头,不再看陈平安,怀抱养剑葫,望向脚下的万年战场,点了点头,眼神坚毅,“我不敢保证一定不死,但是我一定会争取活下去。”

    宁姚突然笑起来,“陈平安,那你赶紧成为天下第一的大剑仙吧!”

    陈平安挠头道:“我也不能保证啊,但是我努力!”

    陈平安来到宁姚身边坐下。

    肩头靠着肩头。

    宁姚有些羞赧,便轻轻撞了一下,似乎想要撞开他,陈平安次次靠回去。

    陈平安的肩头,就这样摇来晃去。

    最后两人安安静静望向南方。

    一肩挑着齐先生和神仙姐姐的希望。

    一肩挑着心爱姑娘的期望。

    虽然不是杨柳依依和草长莺飞,不是春日融融和青山绿水。

    但是陈平安觉得这样很好了,不能再好了。

    ————

    裴杯曹慈师徒二人缓缓走在城头上,曹慈回望一眼茅屋方向,神色认真道:“虽然他的第三境底子,跟我之前的差距,还是比较大。但是我觉得陈平安,他是有希望跟在我后面的。”

    女武神笑道:“这可是很高的评价了。”

    曹慈问道:“师父,你觉得呢?”

    她轻轻摇头,“我觉得如何,没有意义,要看你和陈平安以后走得如何,各自升境的快慢,每一境底子的厚薄,最终武道的高低,当然,谁能活得更长久,至关重要。”

    曹慈点点头,问道:“师父,若是没有大的意外,你大概能活多久?”

    关于这种生死大事,她语气平淡,“寻常十境武夫,尽量减少本元的消耗,少些病根难除的生死大战,可以活到三百岁左右。我大概能多个两百年。但是多出的两百年,又可以做更多的事情了。”

    曹慈感叹道:“到底还是练气士更长寿。”

    裴杯对此不置可否,问道:“关于陈平安,还有什么想法吗?”

    曹慈摇摇头,“没了。”

    裴杯叮嘱道:“跻身七境之前,你可以离开大端王朝,但是绝对不许去往别洲。”

    “晓得了。”

    曹慈还是无所谓,他的武道,真正的对手,只有自己。

    中土神洲的高大女武神忍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揉了揉曹慈的脑袋。

    曹慈无奈道:“师父,别总拿我当孩子啊。”

    裴杯走下城头之前,回望一眼茅屋那边,她很快就收回视线,笑了笑。

    跟曹慈同处一个时代的纯粹武夫,想来会很悲哀。

    尊重仰慕他的,高山仰止,只能一辈子抬着头看着。

    羡慕嫉妒他的,望尘莫及。仇恨敌视他的,抓心挠肝。

    裴杯很期待自己弟子的最终巅峰。

    毕竟武无第二!

    ————

    陈平安在城头上已经待了将近一旬时光,这天宁姚来了又走,说是家里来了重要客人,需要她露面。

    陈平安就继续沿着城头走桩,走出十数里后,发现前方站着一个身穿宽松黑袍的小女孩,梳着俏皮的羊角辫,似乎在打盹?摇摇晃晃,好像下一刻就要坠下城头,看得陈平安心惊胆战,就要忍不住去扶住那位冒冒失失的小姑娘,只是两次远游,让陈平安成熟不少,在彩衣国,在倒悬山,以及在这剑气长城,三者天壤之别。

    所以陈平安只是喂了一声,假装是在询问,以宁姚教给他的剑气长城土话,说得蹩脚拗口,问道:“你知道茅屋里的老人是谁吗?”

    小姑娘没有理睬陈平安,依旧在城头上荡秋千。

    陈平安在一个自认为合理的距离上停步,打量了一眼她,稚嫩脸庞上竟然还挂着鼻涕泡,果然是在睡觉。

    心真大啊。

    陈平安觉得多半是一位天才剑修。

    一瞬间,一个站不稳的羊角辫女孩笔直坠向城下。

    陈平安下意识就要一步掠去,抓住那小姑娘的脚踝。

    但是一只手掌按住了陈平安肩头,动弹不得,转头望去,发现左手边站着一位慈眉善目的白发老者,身材修长,发髻别有白玉簪子,老人对陈平安笑道:“小家伙,听你口音,是外乡人吧?好心是好事,可在剑气长城,一定要记住一点,不要给人添麻烦,更不要给自己添麻烦。”

    老人指了指小姑娘“坠崖”的方向,“这位隐官大人,也不需要你救,她是咱们剑气长城这一千来,斩杀中五境妖族最多的剑修,要说妖族最恨之人,隐官大人可以稳居前三甲。你要是沾碰到她的一片衣角,恐怕就要死了,除非老大剑仙愿意跟隐官大人大打出手。”

    陈平安抱拳感谢。

    老人笑道:“老夫姓齐,你要是不介意,喊我一声齐爷爷或是齐前辈都可以。今天南边有点异样动静,我刚好跟好友一起巡视城头,估计隐官大人也是来了兴致,巴不得对方展开攻势。”

    老人记起一事,突然补充道:“还是别喊我齐爷爷了,齐前辈就行,否则感觉像是在占老大剑仙的便宜,这可使不得。”

    话音刚落,两人脚下的城墙下方,发出一阵沉闷响声。

    估计是羊角辫的隐官大人摔到了地上,引起的震动。

    老人笑着提醒道:“虽然有老大剑仙帮忙盯着,隐官大人也在,但是你还是要小心一些,兵无常法,妖族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展开下一轮攻势。好了,你继续忙吧。”

    不见老人跨出,就出现在了十数丈外的城头上,就这样蜻蜓点水,老人的身影转瞬之间就消失不见。

    陈平安跳下城头,转身返回茅屋那边。

    老人姓齐。

    斩杀无数中五境妖族的隐官大人。

    陈平安听到南方大地上响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声响,不是刺破耳膜的那种难受,而是动静不大却让人恶心的那种,陈平安赶紧走到墙头旁边,举目望去。

    然后在一望无垠的城外峡谷中,出现了……在陈平安看来,站在城头上看那个东西,就像一个人低头看着不远处泥地里的一条蚯蚓。

    陈平安完全可以想象,那条蚯蚓的真实体型,一定极其恐怖。

    然后陈平安就看到城头这边,先前那位隐官大人坠落方向,炸开一团巨大的雪白光芒,如一粒珠子滚向那条大妖。

    之后峡谷内,尘土飞扬,打得翻天覆地。

    在约莫一炷香后,扎羊角辫的黑袍“小姑娘”返回城头,就在陈平安不远处,她站在城头上,使劲张大嘴巴,伸出双指摇了摇一颗牙齿,最后好像不舍得拔下来,只是朝走马道吐了一口血水,有些生气的她大摇大摆走在城头上,城头走马道给她踩得一步一震。

    在城头结茅守城的老剑仙不知不觉来到陈平安身边,笑着解释道:“对她而言,没打死对方,就是自己输了,所以比较恼火,这时候谁都不要管她,否则会很麻烦。以前也就阿良乐意跟她唠叨唠叨,喜欢火上加油和雪上加霜,反正经得起她的揍。如今阿良离开剑气长城,估计她有点无聊吧。其实对方那头不太走运的大妖,只是象征性过来露一面而已。”

    老剑仙带着陈平安一起走向茅屋,突然说道:“因为某些原因,你是一个例外,所以我跟你也多唠叨一些。”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这天夜幕降临,陈平安离开曹慈建造的那座小茅屋,坐在了北边的城头上喝酒,眺望着那座巨大城池的灯火通明。

    望向宁姚家的方向。

    结果左边肩头给人一拍,向左望去,宁姚已经坐在了他右手边。

    她这次走上城头,拿来了一些吃食,放在茅屋那边,一坛酒则提了过来,陈平安递过去养剑葫,宁姚帮着倒酒入养剑葫。

    酒坛空了后,被宁姚随手丢向城头以外,摔落在地也不会有声响的,毕竟小小酒坛,不是先前那个隐官大人。

    宁姚喝了口酒,开始发呆。

    陈平安便陪着她一起发呆。

    宁姚轻声道:“讲不讲道理,其实跟一个人活得好不好,没半点关系。”

    宁姚伸出手臂,指向城池,“那边,有些人资质太好,所以只要他在规矩之内滥杀无辜,谁都拿他没办法。到了城头以南的战场上,这种人依然是响当当的大英雄,剑气冲霄,以无敌之姿凿开妖族大军,便是记恨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认,有他没他,大不一样。”

    宁姚摇晃酒壶,“我走过浩然天下很多的地方,见过各色人,有些人只是投了个好胎,就一辈子荣华富贵,衣食无忧,每天只是在那里埋怨人生无趣,发牢骚,自己太苦了。”

    她将养剑葫还给陈平安,问道:“狗屁倒灶,挺没劲的,是不是?”

    陈平安想了想,“还好吧。别人怎么活,各有各的道理吧,不合我们心意,未必就是错的。只要不是喜欢讲道理,就一定会活得不好,我觉得就都可以。”

    宁姚没好气道:“不巧,还真会活得不太好。”

    “啊?”

    陈平安开始用心思考这个问题。

    宁姚转过头,看着用心思量的陈平安,忍不住笑道:“我随口胡诌的,你还真陷进去了?”

    陈平安喝了口酒,“有烦心事?”

    宁姚点点头,“有人想要买我家的斩龙台,我不愿意卖,人家便出了天价,讲道理大义,讲世交情分,什么都讲,讲得我有点烦。”

    陈平安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言语,只是轻轻握住了宁姚的一只手。

    宁姚没来由笑了起来,“但是只要想到你小时候苦兮兮的日子,饿着肚子,在泥瓶巷里偷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就觉得其实这些都没什么了。”

    陈平安笑着望向远方,清风拂面,不再像最早那样刮骨锥心了,就像只是家乡的山林微风而已,柔声道:“这样啊。”

    一夜无话,最后宁姚靠着陈平安的肩头,怡然酣睡到天明。

    陈平安纹丝不动,安静守夜。

    他曾经见过一句很动人的诗句。

    是在家乡神仙坟的一座泥塑神像上,不知是谁刻上去的。

    陈平安希望谁都可以,只要不是杏花巷的马苦玄就行。

    “自童年起,我便独自一人,照顾着历代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