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全文阅读 第29分节

第二百七十九章 抬手杀剑仙

    明月依旧隐去,太阳照常升起。

    又是新的一天。

    宁姚难得睡得如此踏实,醒来后抹了抹嘴,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干脆直接御剑下了城头,往北边城池潇洒而去。

    陈平安虽然见了不少仙师御风遨游天地的画面,最早的宁姚,之后风雪庙魏晋,刘灞桥,乘坐鲲船期间更多,可是宁姚御剑,还是怎么看都觉得新鲜,当然也会羡慕。

    陈平安返回茅屋吃了顿早餐,然后就开始沿着北边的城头,从左到右,走桩练拳,早已熟门熟路,可以一路闭着眼睛,宁姚说今天可能不会来城头看她,所以今天陈平安带上了些吃食,打算走得远一点。

    之前大概是靠近老剑仙的修行之地,剑修稀少,陈平安只见到了姓齐的老人,和那位斩杀中五境妖族数目冠绝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等到陈平安这天一直往右手边练拳行去,就看到了更多的剑修,老幼男女皆有,既有来此汲取剑意、砥砺剑道的年轻一辈,往往独自练习剑术,或是沉默悟道,也有按例巡查城头、成群结队的剑修,见到了背负剑匣却打拳的陈平安,毫无例外,没有谁打招呼,人人眼神漠然。

    陈平安这才对齐姓老人那句话有了些感触,剑修在这里,不愿意麻烦别人,自己更不找麻烦。

    正午时分,陈平安坐在城头吃着宁姚送来的肉脯和点心,细嚼慢咽,远处有一拨少年少女前行,二十余人,出剑凌厉且整齐,身姿矫健,剑招刁钻而简洁,剑意偏向杀伐、阴沉,有一位独臂中年剑修脚步轻灵,追随方阵,在旁指指点点,应该是同一个姓氏的年轻子弟,在此修行。

    陈平安没敢多看,免得被当做偷师别家祖传剑技的冒失鬼。

    那名独臂剑修看了眼正在进餐的陈平安,想了想,做出一个手势,年轻剑修们欢呼一声,迅速停下修行,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有一群远远跟在剑阵后方的男女,立即摘下包裹,给这些少年少女们拿出午餐,神态恭敬,理所当然。

    宁姚说过,剑气长城这边,等级森严,极其讲究家族传承和实打实的战功。

    比如那个隐官大人,“隐官”并非姓名,而是一个历史悠久、却没人能说出一个所以然的奇怪官职,总之“隐官”头衔,世代承袭,在剑气长城执掌督军、定罪、行刑等事,祖上有过很多碌碌无为的家主,就像剑气长城北边的影子,往往沦为城中大族的应声虫,但是这一代隐官大人,大不一样。

    是公认的剑气长城第四把手。

    十三之争,出战第一人,就是这位脾气暴躁的“小姑娘”,对方那名战力卓绝的大妖,直接认输退出,气得她独自在战场上,乱砸乱锤了整整一刻钟,剑气长城和妖族就这样看着她发泄怒火,双方都早已习以为常。

    在听宁姚大致讲过十三之争的首尾后,陈平安除了记住了双方阵营的巅峰战力,更记住了那个“一家之学、半壁江山”的阴阳家陆氏。

    双方只在最后一刻才水落石出的出战次序,可能是另一场悄无声息却暗流涌动的大战。

    这位隐官大人,为人族开了一个好头,只是剑气长城这边中盘崩溃,几乎溃不成军,所幸阿良横空出世,收了一个好尾。

    陈平安吃完午饭后,就起身继续打拳往前而走,期间又见到了那位姓齐的老人,不过这次老人身边跟着一位面容俊美的中年男子,齐姓老人气势内敛,而男子气势鼎盛,瞧着便像是压过了老人一头。

    陈平安没有上前搭话,只是停下走桩,微微低头,抱拳致意。

    老人笑着点头致意,亦是没有跟这位外乡少年寒暄客套。

    之后陈平安遇到了两位坐在城头喝酒的青壮剑修,以及一位站在城头上持剑不动的独臂少女,剑极大。

    陈平安都看见了就默默跳下城头,绕过他们,等到离得远了,再跳上城头继续走桩。

    黄昏中,陈平安还看到了几位从南边城下飞掠而起的剑修,越过走马道,御剑向北。

    陈平安看了眼天色,吃了顿潦草的晚饭,转身返回。

    直到深夜才回到小茅屋,结果一推门,借着明亮的月色映照,陈平安就看到那个隐官大人,正在偷吃他的食物,当陈平安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羊角辫“小姑娘”缓缓转过头,腮帮鼓鼓,一点都没有做贼被抓的觉悟,反而做贼的喊捉贼,望向陈平安,是一脸责备和警惕的神色,像是在问你谁啊来我家作甚。

    这不是入室行窃的小偷,根本就是下山打秋风的土匪啊。

    陈平安只好默默退出茅屋,掩上房门。

    他怕双方一言不合,就给这位战功彪炳、性情乖张的隐官大人,一剑戳个稀巴烂。

    陈平安去往茅屋后边的北城头,坐着喝酒。

    突然听到身后一阵拍掌声响,陈平安转过头,看到她收起手掌,然后以指了指茅屋那边,她扬长而去。

    是提醒我可以回去收拾残局了?

    陈平安一阵头大,小心起见,还是坐在原地,等到大袍子的小姑娘走远,才回去茅屋看了一遍,宁姚带来的吃食,已经所剩无几了。

    陈平安叹息一声,收拾这座乱七八糟的屋子,重返城头,开始练习郑大风赠送的《剑术正经》。

    依然是虚握长剑状,手中并无真正的长剑,主要是练习开篇的雪崩式和镇神头。

    宁姚今天都没有来到城头探望陈平安。

    陈平安便在后半夜返回茅屋躺下,安然入睡。

    第二天清晨,陈平安刚起床走出茅屋没多远,就看到那位隐官大人,身后带着几个少年少女,大踏步而来,径直走入屋子后,很快羊角辫就怒气冲冲地走出茅屋,瞪大眼珠,使劲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兴许在责问为何茅屋今天没有东西可偷吧。

    她身后那几个气势不俗的少年少女,都有些幸灾乐祸。

    陈平安脸色尴尬,只好装傻扮痴。

    如果不是那个隐官大人的头衔,陈平安是真的都想要捏一捏她的脸颊。

    羊角辫这次是真的有点生气,她脚下的剑气长城轰然一震,身穿一袭宽松大黑袍子的她掠向高空,转瞬即逝。

    宁姚在下午来到剑气长城,听到陈平安告诉她的经历后,笑着说不用担心,那位隐官大人就是这样的脾气,吃过她苦头的剑修不计其数,但其实是个很好对付的顺毛驴,喜欢听人说好话,送漂亮东西,一概全收。但是她吃干抹净东西收下后,撑死露个笑脸,从不念情就是了,如果惹上了隐官大人,也有办法,剑气长城那些个运气不好的,就会在她出手之前,果断开始装死,她会觉得出手打死这种废物,会脏了她的手,往往会一笔揭过,而且她也不太记仇,也有可能是她根本记不住那些人。

    宁姚记起一事,说听朋友提起过,隐官大人跟小茅屋里的人,关系不错,有点破天荒的青眼相加,曾经有人看到姓曹的将隐官大人放在脖子上,然后他一路打拳行走在城头,当时有路人差点吓破了胆。

    陈平安就感慨曹慈真是厉害。

    宁姚笑道:“以前不熟,我最近多打听了一些曹慈的事情,得出一个结论,跟曹慈走在同一条道路上的纯粹武夫,其实挺惨的,尤其是所谓的武道天才。”

    宁姚接过陈平安的酒壶,喝了口酒,脸色红润,“相比练气士,如果不提一个洲,而是放在一整座天下去比较,很难有公认的所谓同境第一,因为本命飞剑、法宝仙兵这些身外物,其实不算身外物,很多生死大战,一锤定音的恰好就是这些东西,所以机遇福缘,会改变很多既定事实。武夫不一样,不太依仗这些,甚至是反感这些,因此会有拳无第二的说法,输赢明显。”

    陈平安点点头,他曾经在泥瓶巷初次见到大骊藩王宋长镜,之后竹楼出拳的崔姓老人,加上艰难破境后、登天而行的郑大风,都能够清晰感受到与山上神仙的截然不同,那种“我争第一,谁与争锋”的宗师气势,极为显著。

    宁姚将酒壶递还给陈平安,“我的结论其实只说了一半,你觉得曹慈很厉害,可是我觉得你更厉害。”

    陈平安咧嘴傻笑,能够让心爱的姑娘认为自己厉害,不是厉害是什么?

    宁姚认真道:“因为同一个时代的武夫,肯定没有几个人能够与曹慈交手,没有人能够真正领教过曹慈的那种‘无敌’气焰。但是你不但跟他交手,而且一打就是三场,全输之后,你跟他的心境之战,能够不输,这真的很难得。”

    宁姚咳嗽一声,坐直身体,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这很难得,要保持,再接再厉。”

    陈平安见宁姚这么一本正经说话,原本他挺郑重其事对待的,只是突然发现宁姚眼中的促狭,便知道她是在模仿那个曹慈,故意捉弄自己,陈平安笑得合不拢嘴,连酒都顾不上喝了,“你学他一点都不像。”

    宁姚白眼道:“你学他就像?”

    陈平安摇头道:“我不学他,我也不用学他。”

    宁姚啧啧出声,不知道是欣赏还是打趣。

    陈平安呵呵一笑。

    宁姚何等聪慧,立即就知道这家伙是在学自己在鹳雀客栈的模样,直接捶了陈平安肩头一拳,“喝你的酒!”

    陈平安果真喝了口酒,然后笑道:“哇,今天的酒好像格外好喝。”

    宁姚瞥了眼陈平安手里的养剑葫芦,蓦然脸红起来,又给了陈平安一拳,气呼呼道:“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

    陈平安提着酒葫芦,一头雾水。

    宁姚起身御剑离去,不忘回头狠狠等了他一眼。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

    挠挠头,继续喝酒,陈平安琢磨来琢磨去,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不是个好东西了。

    只不过陈平安倒是感觉得到宁姚其实没生气。

    就是有些……害羞。

    陈平安觉得萦绕心扉的这种滋味,不坏,好像比喝了美酒还美。

    有一个在剑气长城高空御风虚蹈的俊美男子,正是齐姓老人身边的那位,无意间撞见这一幕后,笑了笑,“原来是个不开窍的愣头青。”

    陈平安喝过了酒,别好养剑葫,起身练习剑炉立桩。

    月光入怀,皎皎在肩,一夜安宁。

    天微微亮后,陈平安猛然睁眼,发现自己竟然一动不动立桩了半夜。

    陈平安有些后怕,这要是一不留神掉下城头,人家隐官大人毫发无损,可他肯定就是下边墙根的一滩肉泥了。

    陈平安做了几个舒展筋骨的动作,跳下城头,回茅屋吃过了宁姚昨夜准备好的早餐,然后继续枯燥无味的走桩,沿着城头的往右而去。

    然后一路上,陈平安遇上了一个满脸贱笑却杀气腾腾的少年胖子,老规矩,跳下城头绕过,再重返城头,又看到城头上站着一个姿容俊美、略显阴柔的少年,然后是一个满脸疤痕的黝黑少年,最后是那位背负巨剑的独臂少女,只是今天她身边多出几位年轻女子,仿佛将宽阔城头当做了郊游地点,一幅锦绣绸缎上,摆满了精美的吃食点心。

    当陈平安再次从城头上跳回走马道,她们便一个个望向他。

    与她们远远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们还是在对着陈平安指指点点。

    陈平安头皮发麻。

    其实他一清二楚,前前后后这些家伙,肯定就是宁姚之前描述的那些朋友,而且都是并肩作战的生死同伴。

    这是陈平安第二次有些埋怨自己脚上的草鞋。

    第一次是在大隋京城,怕给李宝瓶李槐他们丢脸,还去专门买了崭新的靴子,只是因为没有去东山的山崖书院,跟少年崔瀺离开了京城,穿了一会儿就脱下来,换上了最习惯的草鞋。

    陈平安更希望自己收拾得更好些,哪怕不是曹慈、崔瀺那种人与衣衫相得益彰的仙气装束,也一定要干净整齐,就像林守一那种,最好带一点书卷气,哪怕是暂时的都好,发髻再别上一支玉簪子,腰间的养剑葫就不用还了,剑匣也不用……

    陈平安继续前行,心中哀叹,有些后悔。

    只是走着走着,陈平安就自己笑了笑,抬起脚,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草鞋,“老伙计,可不是我嫌弃你啊。你的任劳任怨,我很感激的,你看那几双阵亡在游历路途中的同伴,我可是都收好了的,一双都没有扔掉,都在十五的肚子里头养老呢,嗯,书上说这叫颐养天年,哈哈,想要含饴弄孙,就是为难我了……”

    自言自语的陈平安没有发现,那些过来凑热闹看他是何方神圣的家伙,慌慌张张的,饺子一样,一颗颗主动“掉下”了城头,原来是宁姚从城头上空,一路御剑而来,胖墩少年、董黑炭和俊美少年纷纷落荒而逃,那些女子则忍着笑意,胡乱收拾起包裹,御剑离开城头。

    陈平安转过头,看到宁姚御剑而至,骤然悬停在城头外边的高空,然后缓缓飞掠,与陈平安的走桩速度相当。

    宁姚无奈道:“你别管他们。”

    陈平安笑着点头。

    宁姚御剑在空中划出一个美妙弧度,撂下一句,“我还有事,明天找你。”

    这趟往返,陈平安还是在深夜回到两栋茅屋附近,这次老剑仙不知为何站在北城头上,像是在遥望那座没有城墙的城池,陈平安快步跑去,喊了一声陈爷爷。老人收回视线,点了点头,然后伸手指向北方,“就是这么点人,可能还不如浩然天下一座州城的规模,挡住了妖族这么多年,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陈平安不知道如何回答,便不说话。

    老剑仙转头笑望向陈平安,“陈平安,我们相处得还算不错,对不对?”

    陈平安点头。

    老人笑问道:“可是如果我说我跟曹慈处得更好,对他期望更高呢?”

    陈平安仍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老人不着急答案,只是在看陈平安的眼睛,更是在看陈平安的心境。

    老人有些唏嘘。

    这一次这位阿良嘴中的“老大剑仙”,甚至运用了剑术神通,直指人心,神魂深处。

    原来如此。

    原本挺好的一个修道胚子,如果顺风顺水,运气好的话,大概在倒悬山那边的浩然天下,修出一个地仙是不难的,可惜早早给人摔得稀巴烂,如瓷器碎成了一片片。在长生桥被打断之前,就早早遭受了一场更大的劫难。

    心境,心镜。

    镜子碎片有大有小,老人见到了最大的几片,所承载的画面,镜像各异。

    所以陈平安的心境景象,若是落入修为高深的儒家圣人眼中,可能会比较多,当然会与此同时显得更怪诞。

    于是老剑仙发现到了更多端倪。

    说难听点,这是一场类似养蛊的过程,不仅仅是弱者俯首朝拜强者,而是彻底没了。

    少年这么多年应该在竭力拼凑碎瓷片,而且并不自知。

    说好听点,就有些高妙了,这算是天行健,自强不息,强者愈强,最终一两片碎片,越来越璀璨夺目,如日月悬空,群星暗淡。

    心境之争,与修为高低关系不大,所以极为凶险,练气士有很多的说头和秘法,什么扪心自问,叩心关,什么君子三省乎己,什么破心中魔障。

    所以会有旁门左道和邪门歪道,分别以诸多下乘、不入流的观想之法,走捷径,在宗字头仙家看来,不属正道。  总之,其中学问很大,而且很杂,如同山脉起伏,一座座山峰便会有高有低。

    而儒释道,就是三条独立的大脉,这就是所谓的立教称祖。

    兵家是一条断头山脉,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曾经作为四大显学之一的墨家,也有点类似。

    就像大江大河,不管有多长多宽,终究没有能够入海,距离成为大渎,只有一步之遥。

    陈平安始终没有给出答案。

    老剑仙却已经得到答案。

    老人微笑道:“先前你跟宁姚丫头聊到道理的时候,我刚好不小心听了一耳朵,想不想听我唠叨一点过来人的看法?”

    陈平安果断点头。

    老人笑道:“我可以告诉你一个诀窍,可以既讲道理,又过得还不错,一定不至于将来有天自己把自己憋死。”

    陈平安眼睛发亮,“老前辈你请说!”

    老人轻声笑道:“听好了,那就是过成这个样子。你该这么告诉自己……”

    老人略作停顿,然后继续道:“我某某某……嗯,比如我说‘我陈清都’,你就得说‘我陈平安’了。”

    说到这里,老人自顾自笑了起来。

    陈平安也跟着笑起来。

    最后老人双手负后,身形佝偻,眼神平静,望着那座静谧祥和的城池,“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已经足够讲道理了,问心无愧,结果你们还是这个鸟样,不好意思,我这一次,不跟你们讲道理了。”

    陈平安只是安安静静听着老人说话。

    老人眯眼,“当然次数不可以太多,一百年有个一两次,肯定没问题。比如这样。”

    老人向北方缓缓伸出一手,不过是随便抬起的一个动作,可剑气长城头顶的巨大夜幕,却如黑布被撕裂开来,一瞬间大放光明,最终却只有一条极其纤细却极为璀璨的光线,从天而降,砸入城池中的某处,然后就是地面上,有无数的金色光芒爆裂炸碎开来,如有上五境的剑仙在这一刻金身崩坏。

    陈平安张大嘴巴。

    老人呵呵笑道:“喝口酒压压惊。”

    陈平安傻乎乎摘下酒葫芦,递给老剑仙。

    本意是打趣身边少年的老人陈清都,没有伸手接过养剑葫,转过身,摇头晃脑缓缓前行,轻轻跳下城头,自言自语道:“傻丫头找了个傻小子,绝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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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离别而已

    剑气长城某处响起一声叹息,似乎并不认可老剑仙的暴起杀人,但是又不愿出面理论。

    叹息之人身边,有个苍老嗓音随之响起,“玉璞境而已,何况陈陈清都事出有因,你就忍忍吧。”

    叹息之人复叹息。

    苍老嗓音无奈而笑,尽量劝解道:“跟陈清都讲你们这套儒家规矩,鸡同鸭讲,有何意义?再者,你们儒家学说是‘近人之学’,不求成佛,不求长生,脚下大道不高也不远,何必苛责陈清都事事奉行规矩,岂不是圣贤完人?你只要勿以圣人标准衡量陈清都,就很简单了。”

    那人淡然道:“陈清都的任何一次不讲理,所造成的影响,恐怕凡夫俗子一万次不讲理都比不上。”

    老人笑了:“人家陈清都是剑修,你是儒士,不一样的。”

    那位儒士沉默许久,最终喃喃道:“夫子何为者,栖栖一代中。”

    劝解无果的老人亦是叹息一声。

    剑气长城以北的城池中,有人暴喝道:“陈清都!”

    一挂长虹平地而起,裹挟着势不可挡的风雷之势,直冲城头。

    已经跳下城头的佝偻老人皱了皱眉头,轻轻挥袖,将站在城头上的陈平安扯到自己身后,而他刚好站在陈平安原先位置,直面那位气势汹汹的剑修,老人眯眼道:“怎么,家族子弟出了妖族奸细,你还有理了?”

    那名剑修悬停在城头以外四五丈,是一个须发雪白的高大老人,气势极其威严,哪怕是面对剑气长城资格最老、剑道最高的老前辈,这位老者依旧毫无敬惧之意,满脸怒容质问道:“我董家自有家法家规处置叛徒,退一万步说,隐官尚未判定我孙子的罪行轻重,你陈清都凭什么处置董观瀑?!”

    从须发到衣饰皆一身雪白的老人咄咄逼人,骤然提高嗓音,“你当我董三更死了吗?!”

    陈清都满脸讥讽之意,“在董观瀑死在我剑下之前,我确实是当你董三更死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妖族内应,你董家愣是查了一个月功夫,你信不信如果换一个姓氏,比如姓陈,一天都嫌多?”

    从城中杀来的董姓老人怒气冲天,“一个愿意悔改、将功补过的玉璞境剑仙,难道不比一具尸体更有利于剑气长城?”

    陈清都甚至都不屑说是或不是,而是冷笑道:“我一剑之下,竟然还有尸体?难道这个小畜生偷偷摸摸跻身了仙人境?”

    自称董三更的高大老人气得眼睛瞪圆,一身剑意汹涌澎湃,如惊涛骇浪拍打城头,涛声阵阵。

    陈清都一挑眉毛,“怎么,要出手?”

    董三更一步向前踏出,怒极而笑道:“别人都怕你陈清都,我不怕!出手就出手,有何不可?!”

    一个稚声稚气的嗓音在远处城头响起,有些哀怨委屈,“行了,都怪我,是我舍不得董观瀑那么快死,毕竟小董是我最喜欢的几个家伙之一,我现在多喜欢曹慈,当年就有多喜欢董小鼻涕虫,既然现在已经死了……就死了吧。”

    出声之人,是那个身穿一袭大黑袍子的羊角辫小姑娘,剑气长城这一代的隐官大人。

    无形之中,这一处城头四周,已经遥遥出现了十数位剑气长城的顶尖剑修,或是大姓的家主,或是战力卓绝的剑仙。

    唯独少了那两位有资格与陈清都平起平坐的圣人。

    一位中年容貌的俊美男子厉色道:“董三更,这件事是你做得不对,一开始就错了!这么多年来,你对董观瀑寄予的期望太大了,才会让董观瀑的剑心变得那么极端,执意要孤身前往妖族腹地历练,才有这场祸事,他觉得剑气长城有了董三更,有了个阿良,还可以多出一个董观瀑,我觉得不是,可是他不听就算了,年轻气盛,你呢?难道你不知其中凶险?”

    董三更脸色冷漠,“我董家儿郎,就该有这种野心,我为何要劝他?我巴不得董家子孙一个个都比我董三更剑道更高!”

    说到这里,董三更嗤笑道:“咱们董家,毕竟不是陈、齐、纳兰这样的家族,没那么多花花肠子。”

    跋扈老人这一棍子下去,几乎打死了半座剑气长城。

    那俊美男子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陈平安发现那个齐姓老人也有一席之地,此时缓缓开口道:“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大敌当前,我们难道还要内讧?”

    一位相貌清癯的长衫负剑老者,轻轻点头:“不管如何,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应对妖族的攻势,不可自乱阵营,白白便宜了南边的那些孽畜。”

    老剑仙根本不理睬这两位好心捣浆糊的,更没有息事宁人的意思,盯着董三更,笑道:“如果立功就可以赎罪,那我是不是可以今天宰了你董三更,然后让隐官撕去几页功劳簿,就算没事了?”

    董三更哑口无言。

    气氛尴尬,凝滞沉重。

    陈平安在老剑仙身后看着这一幕,只觉得城头上的剑气,在这些人出现后,都开始有了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董三更突然环顾四周,怒喝道:“看你娘的好戏,凑你娘的热闹,滚滚滚!”

    十数位剑气长城的中流砥柱,知道这是董老匹夫再给自己找台阶下了,今天这架打不起来,便纷纷身形消散,返回北边的城中。

    当众人纷纷退散,陈平安这才看到原来宁姚也在其中,她缓缓御剑靠近城头,董三更瞥了眼小丫头,没好气道:“宁丫头,莫要学你那废物爹娘,你,我还是很喜欢的。”

    宁姚面无表情。

    董三更也不以为意,转身御风大步返回城池。

    站在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是最没心没肺的那个,一直在偷偷打哈欠,此刻她突然皱着脸,犹豫了一下,张大嘴巴,伸出拇指抵住那颗不安分的牙齿,轻轻晃了晃,最后还是不舍得拔掉,合上嘴巴后,转身嘟嘟囔囔地走向远处。

    老剑仙陈清都对于今夜风波,好似见怪不怪,对宁姚笑了笑,掠下城头,走向那座老茅屋。

    陈平安重新跃上城头,与宁姚并肩而立。

    宁姚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剑气长城一直就这样,好在祖上留下来的一条规矩没怎么变。”

    陈平安好奇望向宁姚。

    宁姚缓缓道:“剑尖朝南。”

    简简单单四个字,就让开始学剑的陈平安心神摇曳,激荡不已。

    陈平安忍不住转头望向南方。

    宁姚主动摘下陈平安的养剑葫,开始喝酒。

    陈平安收回视线,轻声问道:“那个做了叛徒的董观瀑,是不是你说的那种人?曾经是战场上的英雄,在城池里头则不太讲理?”

    宁姚摇头道:“恰恰相反,小董爷爷一直是个不错的人,在剑气长城以北,从来深居简出,不太爱跟人打交道,我小时候偶尔见到了,小董爷爷会很客气,虽然不善言辞,但次次都会对我笑,就像自家长辈一样。”

    宁姚盘腿而坐,无奈道:“谁都不知道,为什么小董爷爷要投靠妖族,可能是当年那趟以身涉险的历练,出了很大的问题吧。其实离开剑气长城,孤身去往蛮荒天下砥砺剑道的剑修,很多的,因为在那边,中五境的妖族都喜好以修炼出人族相貌为荣,平日里就跟我们没什么两样,只有在战场上的危急时刻,才会现出真身,凭借先天强横的体魄抵御飞剑。所以剑修只要小心隐蔽,其实不太容易被看破身份。”

    人之所以为万灵之首,就在于人之窍穴气府,本身就是世间最玄妙的洞天福地,所以妖族才会孜孜不倦地修炼出人身,之后修行就会事半功倍。落魄山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便是如此。

    宁姚继续说道:“当然,一些个剑气长城的特例,早早被巅峰大妖暗中记下,再以秘法记录在册,就会比较难以行走蛮荒天下。但是那本册子,听说名额有限,上边写下名字的剑修,不会太多,往往是我家乡这边战死一个剑仙,再添加一个。照理说,小董爷爷出门远游的时候,不过是寻常的元婴境剑修,不该在册子上,底蕴深厚的董家,又有独门秘术遮掩气机,很难被察觉。”

    宁姚没有说一件事。

    她是那本古怪册子上的剑修之一,而且是剑气长城历史上年纪最小的剑修之一。

    宁姚在十岁之前就已经被记录在册。

    而历史上那些有此待遇的天之骄子,无一例外,都在三十岁之前,就被阵斩在剑气长城以南的沙场。

    妖族对此从来不计代价。

    往往一位天之骄子的生或死,都会牵扯出一名甚至是数名大妖、剑仙的生死。

    因为妖族觉得城头上有一个陈清都就足够了。

    万一再多出一个什么宁清都、姚清都,就不是只死一两个上五境大妖的事情了。

    剑气长城的无奈之处,则在于这类天之骄子,若是不去早早沙场历练,不在生死之间迅速崛起,而只是养在剑气长城以北,哪怕有数位剑仙精心传授,仍是没有半点可能,成长为下一个陈清都、阿良或是董三更。

    陈平安突然问道:“我在这里,是不是其实会害得你分心,拖累你修行?”

    宁姚点头,嗯了一声,没有否认,而且毫不犹豫。

    但是她又直白说道:“但是你在这里,我会很开心。在家里斩龙台那边修行的时候,经常会忍不住想起你,就会发呆,发完呆,就会直接跑来找你,回去后匆匆忙忙处理些家族事务,然后一天好像就这么过去了,睡觉前等着第二天见你。”

    这就是宁姚。

    齐静春曾经告诫过对她一见钟情的学塾弟子赵繇,最好不要喜欢上宁姚,因为她是一把无鞘的剑,锋芒毕露,很容易伤及旁人,甚至伤己。

    宁姚看待这个世界,始终好坏分明,黑白分明,几近无情。

    只是如今多出一个陈平安。

    于是陈平安斩钉截铁道:“最多三天,我就要离开这里,然后去最像剑气长城的北俱芦洲,练拳也练剑,争取最快跻身武道第七境,有资格参与这边的战事,然后我再来找你!”

    宁姚默然,知道这样是最对的,可她就是不愿意说话,不愿意点这个头。

    相反,她还会抱怨身边这个家伙,为什么可以这么快就下定决心。

    陈平安是想喝酒,可是养剑葫在宁姚手里攥得紧紧的,好像还故意换了一只手,离得陈平安更远。

    宁姚突然说道:“历来妖族攻打剑气长城,都会持续二三十年,给你十年时间跻身第七境,够不够?”

    宁姚横眉竖目,“就十年,不能再多了!”

    陈平安挪动屁股,面对她而坐,笑道:“好的。但是你也一定要等我。”

    宁姚扭扭捏捏也侧过身,与他相对而坐,将养剑葫递还给他,这才点头道:“好的。”

    陈平安接过酒壶,仰头喝了口酒。

    宁姚轻声道:“我有很多的毛病。”

    陈平安微笑道:“没关系,我喜欢你。”

    宁姚眼眶红润。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微微颤抖,轻轻抚在宁姚的脸颊上。

    宁姚有些脸红,但是没有拒绝,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看他。

    就在天地寂寥仿佛只剩两人的时刻,有个不合时宜的咳嗽声轻轻响起。

    陈平安赶紧缩回手,喝酒掩饰自己的尴尬,宁姚则转头望去,狭长双眉上,挂满了杀气,那位不速之客,正是老剑仙陈爷爷,站在两人不远处,负手而立,满脸笑意,“突然想起一件事,怕回头就给忘了,要赶紧跟陈平安说一下。”

    “你们讲就是了。”

    宁姚拿过酒壶后,面向城池而坐,背对着老剑仙。

    陈平安跳下城头,问道:“陈爷爷,什么事情?”

    老人笑道:“南边老瞎子的画,好看,西边老秃驴的鸡汤,好喝,中土那个读书人的字,俊俏。这几个人,我都觉得很有意思。但是最有意思的是这些老家伙,一个比一个死不掉。”

    宁姚忍不住转头道:“陈爷爷,按照你以前的说法,东海不是还有个臭牛鼻子道人吗?”

    老剑仙点头道:“就是想到了这个家伙,才想跟陈平安说一声。”

    宁姚疑惑不解。

    老剑仙伸手指了指陈平安,“你的长生桥,修不修,其实意义不大,不如另辟蹊径,所以就要去找这个道人,但是极有可能你会被拒之门外,可是我觉得你既然能走到这里,说不定会是个例外。”

    陈平安心弦一震,问道:“陈爷爷,该怎么找这位高人,是去东海吗?好像我们宝瓶洲就在东海之上。”

    老剑仙摇头道:“是去东南方的桐叶洲,找一座观道观。”

    陈平安愣在当场,有些犹豫,这与他的初衷不太相符,但是既然老剑仙都这么说了,肯定有其深意,可陈平安还是会担心那场十年之约,自己跻身第四境之艰辛,让陈平安对接下来五六七三次破境,不敢有任何乐观。

    老剑仙说道:“你这剑匣槐木,很有来历,不如借我十年,我可以拿一把剑跟你换,十年之后再换回来便是。然后这把剑,会在你到达桐叶洲后,帮你指明大致方向,去寻找那个东海老道人,至于你侥幸找到他之后,人家愿不愿意帮你,还得看你陈平安自己的造化。”

    陈平安点头道:“好!”

    陈平安摘下剑匣,取出槐木剑降魔,宁姚问道:“能不能把木剑留给我?我也能跟你换一把剑。”

    陈平安挠头道:“槐木剑是齐先生送给我的,不能转送给你,但是你留在身边没问题,还有,你不用给我剑,剑气长城这么缺剑,我暂时也用不着。”

    宁姚招招手,陈平安便将槐木剑轻轻抛给她,然后将剑匣递给老剑仙。

    那张原本放置在剑匣内的符箓,早已在进入倒悬山之前,就被陈平安放入飞剑十五之中,否则那头枯骨女鬼恐怕早就在剑气长城灰飞烟灭。

    当老人手指触及槐木剑匣的一瞬间,它就凭空消失。

    最后老剑仙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在身前迅速一抹。

    老人和陈平安之间,露出一把带鞘长剑的真容。

    老剑仙眼神示意陈平安接住长剑。

    陈平安伸出双手,长剑坠落,陈平安本以为可以轻松接住这把剑,结果一个踉跄,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老剑仙神色淡然,“剑名长气,剑鞘与身不过七斤重,剑气却重达八十斤。负剑之人,可以日夜淬炼神魂。”

    陈平安没了剑匣,暂时没办法背负这把“长气”,只好捧剑而立。

    老剑仙打量了一眼陈平安,点头道:“总算有点剑修的样子了。”

    宁姚猛然转头望向南方。

    老人笑了笑,“现在知道为何打搅你们两个了吧。”

    宁姚眼神凌厉,刹那之间御剑升空。

    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说道:“赶紧跟宁丫头告个别,我送你回倒悬山。”

    陈平安抱剑而立,仰起头,望向宁姚,但是一时间却说不出一个字。

    宁姚也低头望去,她赶紧将养剑葫丢给陈平安。

    老人笑道:“儿女情长,倒是不输剑气。那就这样吧,一肚子情情爱爱的,留在下次见面再说。”

    老人屈指轻弹,刚刚接住养剑葫的陈平安向后倒去。

    下一刻,等到陈平安站定,就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城头,而是倒悬山孤峰山脚的广场上。

    这边唯有大日高悬,不是那座天下三月悬空的异象。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看着持剑拎葫芦的呆滞少年。

    离别而已。

    却让陈平安都忘了自己有酒可以浇愁。

    剑气长城的南方城头上,一位羊角辫小姑娘坐在边缘,晃动双脚,自言自语道:“我想变成一棵树,开心时,在秋天开花。伤心时,在春天落叶。”

    ————

    ————

    (昨天的章节末尾,那句小诗,出自白鹤林的《孤独》,今天的末尾,则好像是一位小孩子写的,我只是稍作改编。两首小诗,我都很喜欢,一见钟情的那种。)

第二百八十一章 天真

    小道童起身走出蒲团,将那卷道家典籍卷起来,轻轻怕打手心,看着失魂落魄的少年,这位能征善战却在浩然天下名声不显的天君,便有些高兴起来。

    多半是跟那个惹人厌的姑娘分手了吧?

    小道童难得安慰人,尽量挤出一张自认慈祥、真诚的脸庞,笑眯眯道:“那样的臭丫头,脾气太差,性子太冷,也就模样好一点,家世好一点,资质好一点,前程好一点……你喜欢她作甚?所以说嘛,分开就分开了,你瞧瞧这倒悬山,随便走街上,一抓打一把的温柔姑娘,瞧那腰肢细的,跟一条条腌白菜似的,最不稀罕了,你看上了哪个?我帮你。”

    陈平安无奈一笑,没有附和,这种法力通天的人物,就不要招惹了。

    跟嬉皮笑脸的小道童,陈平安只是不缺礼节地告辞离去,至于那个抱剑汉子,只要是大白天,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打瞌睡,陈平安便没有打搅人家的白日美梦。

    宁姚之前提起过这位,十三之战,此人出战第九场,输了,而且是输给一位不过百岁的十二境大妖,输得极为可惜,那头手握仙兵的年轻大妖则算横空出世,一战成名,传遍剑气长城以南的那座天下,抱剑汉子则来此受罚,在倒悬山画地为牢。

    抱剑汉子属于散修剑仙,五百岁高龄,在剑气长城却没有开枝散叶,传闻最早在中五境之初,有过一位修为平平的道侣,她战死沙场后,这位剑仙在之后的漫长生涯,就再没有迎娶过任何一位女子。跟谁关系都不错,但跟谁都算不得关系最好。

    修道之人,尤其是上五境练气士,子嗣一事,既大又玄,尤其是女子想要登仙证道,需要早早斩赤龙,所以生育颇为不易,而且兵家之外的练气士,不太愿意沾染太过俗世因果,除非把握极大,能够诞下资质极好的修道胚子,否则生育一事,就会一直搁置下来,只等机缘。

    不然在山上的仙家门第,如何安置那些平庸如凡俗夫子的子孙后代?

    养鸡犬不成?

    若是这些资质差、眼界却高的可怜虫,愿意安分守己,一心等死也就罢了,可事实上,历史上因此惹出的灭门祸事,不胜枚举。

    而且哪怕修道之人愿意为这些子孙给予耐心和亲情,可一场场类似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无奈离别,到底是伤心事。

    富贵绵延,香火传承,是自家事。需知证大道,修长生,只是自己事。

    宝瓶洲大骊王朝上空的骊珠洞天,虽然是三十六小洞天里,占地最小的一座,方圆千里之地而已,可之所以引人瞩目,就在于这座小洞天的人物,资质之好,匪夷所思,寻常市井男女的成亲生子,就有望诞下洞天之外,两位地仙眷侣苦心孤诣的结果。

    例如骊珠洞天走出去修道天才,就有俱芦洲谢实、婆娑洲曹曦,以及帮助宋氏延续国祚的大骊双璧等等。

    陈平安回到鹳雀客栈,得知桂花岛已经返航回去老龙城,陈平安跟年轻掌柜问过了去往桐叶洲中部的渡船有哪些,大致是在倒悬山哪个方向的渡口登船。

    年轻掌柜世代扎根倒悬山,对此如数家珍,桐叶洲的海域风急浪高,天然不适合渡船航行,尤其是桐叶洲南方地带,极为闭塞,跨洲渡船的渡口,几乎都在北方,北方桐叶宗能够压过玉圭宗一头,与此有关。

    最后年轻掌柜帮陈平安推荐了一艘海底远游的吞宝鲸渡船,由倒悬山上香渡登船,直达桐叶宗中部的扶乩宗。

    吞宝鲸在一旬后起航,陈平安就在鹳雀客栈订了一间屋子。

    年轻掌柜坐在柜台后打着算盘,瞥了眼少年背影,有些疑惑,背剑还是背剑,怎么木匣没了,还变成了一把陌生的长剑?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反正在倒悬山,奇怪事才不奇怪。

    这不前不久就有个中土神洲的少年,武道破境的契机,竟是一步从剑气长城跨入倒悬山的瞬间,引来从未有过的天地异象,使得镜面大门出现剧烈震荡,以至于坐镇孤峰大天君都不得不露面,听人说还亲手出手了,才压下大门的骇人动静。

    还有一拨海上甘霖宗的女子仙师,带了无数具蛟龙之属的尸体,在倒悬山大很是赚了一笔。

    蛟龙真君是出钱最多的一位,购买了大量的金银两色蛟龙之须,以至于跟人赊账无数,但是没有人会觉得这位倒悬山真君是傻子,因为如此一来,那把本就属于半仙兵中佼佼者的拂尘,多半已经趋近于仙兵之资。

    而甘霖宗女子练气士当中的一位年轻男子,顿时被视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原来这位刚刚被招婿入赘甘霖宗的幸运儿,不但被大名鼎鼎的甘霖宗滂沱仙子相中为道侣,而且被甘霖宗祖师勘验出极佳的修道资质,随后又得一位享誉南海的雨霖仙子垂青,结为夫妻,两位有望跻身地仙的金丹境仙子,共侍一夫,如此良缘,羡煞旁人。

    修行路上,命好与不好,实在是云泥之别。

    陈平安这趟去往剑气长城,到了城头就没挪过窝,在那边的时候,总觉得很多话可以慢慢说,

    等到被丢回倒悬山,才发现已经来不及。

    但是愁归愁,谈不上多伤心。担心倒是有很多。

    陈平安领着钥匙来到住处,其实没有什么东西可放,一把剑,背着,一只养剑葫,挂着,就没什么外物了,之前在年轻掌柜的建议下,陈平安很快就离开房间,去往客栈附近的商铺购买必需品。

    一部讲述浩然天下风土概况的《山海志》,当然是那种仙家书籍,否则买了等于白买,一页之上,能够记载十数幅图画和三四千字,画面与文字如水似云,缓缓流转。

    一本介绍桐叶洲雅言音律的书籍,一本中土神洲的大雅言,陈平安可不希望到了桐叶洲,从头到尾都没办法跟人交流,虽说桐叶洲必然与宝瓶洲大致情况相似,王朝藩国之间,多有官话和方言,可学会一洲山上仙门与王朝庙堂通用的雅言,肯定不可或缺。

    倒悬山的物件,尤其是法宝灵器,几乎不存在走运捡漏的可能性,这里的练气士修为高,眼力毒,而且往往价格昂贵,要高出陆地大洲不少,但是有一点很好,就是不作伪,几乎没有什么假货,有本事在这里开店的商家,几乎都是千百年的老字号,不存在什么一锤子买卖,因此格外珍惜招牌名声。

    一颗谷雨钱,只要不去跟骊珠洞天专用的金精铜钱比较,可谓极其值钱。

    哪怕是在神仙扎堆的倒悬山都是如此。

    既然兜里有钱,暂时又没有什么钱生钱的法子,总不能放着发霉,陈平安就想着为林守一和谢谢两人,分别购置一件实用的灵器,贵一点不怕。小宝瓶李槐和于禄,不需要,前两者都不算修行中人,年纪还小,于禄跟自己一样是纯粹武夫。

    至于卖东西,肯定不会。

    陈平安当下又不缺钱。

    陈平安在鹳雀客栈买了书籍之后,就去往灵芝斋,第一次跟金粟来此游览,走马观花,看得不够仔细,多是当神仙宝贝在那边欣赏,这次陈平安带了目的,就更加明确针对,价值连城、并且对练气士境界有门槛的法宝,看也不用去看一眼,陈平安希望找一样适合修行雷法的道书或是灵器,要不然就是当初张山峰机缘获得的甘露碗,能够日积月累,帮助修行之人收集天地灵气。

    哪怕缩小了范围,陈平安还是看花了眼。

    在灵芝斋仔仔细细来来回回,足足转了半天,心里大致有了想法,挑选了十数样,才返回鹳雀客栈,晚上再思量权衡一番,明天应该就可以入手了。有一部旁注为孤本的雷法道书,

    有两种洗髓伐骨的上品丹药,一种出自扶摇洲玄素宗,一种出自婆娑洲香炉山,都是道家丹鼎一脉的名门大派,灵器则有七八样。

    期间陈平安无意间瞥见三颗兵家甲丸,并排放在一只木匣内,按照旁边的文字解释,就是古榆国国师穿戴披挂的那种神人承露甲,但是品相要高出极多,而且三颗甲丸能够同时穿戴一身,披甲之人却不会有丝毫累赘感觉,防御之高,可想而知。

    就是价格太吓人。

    三万枚雪花钱!

    一枚雪花钱,大致等价于千两纹银。

    一颗小暑钱,相当于一百枚雪花钱。

    一颗谷雨钱,等于十颗小暑钱。

    这就是山上神仙交易钱币的“千百十”规矩。

    陈平安记得当初在打醮山鲲船上,好像镇船之宝,也不到这个价格。

    而且这还是因为其中两枚甲丸,都存在着略有破损的情况,修复得并不完善,称不上“无瑕”。

    但这还远远不是灵芝斋最贵的法宝,许多仙家法宝,干脆不用雪花钱或是小暑钱标价,而是用上了谷雨钱。

    有个琉璃柜中,漂浮着一根带着火焰的金黄色羽毛,没有任何旁注,标价一百谷雨钱。

    而某些一看就宝光四溢或是瞧着极其不起眼的货物,连标价都省了,只写了“面议”二字。

    把陈平安给看得直牙疼。

    这天晚上,陈平安决定了最终要买的两件东西,那部灵芝斋胆敢自称“世间孤本,可惜残缺数十页,否则无价”的雷法道书,送给林守一,还有一副无法恢复成甲丸状态的神人承露甲,其实两物的价格都大大超出了陈平安的预期,几乎相当于法宝的价格。

    陈平安想好了之后,就不再犹豫。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开始走桩练拳。

    不是心疼钱才脸色这么差,而是背负着那把老剑仙暂借十年的“长气”,陈平安遭受到丝丝缕缕的剑气不断渗透神魂,一时半会儿,呼吸吐纳绝无太多影响,可是当背着这把剑时间久了,就要大吃苦头,有点类似崔姓老人的神人擂鼓式,重在累加。

    不过陈平安发现十八停运气法门,比起杨老头传授的吐纳之法,可以更大程度上,帮他与这些“冻人心脾,洗涮魂魄”的剑气抗衡,不过还是会很辛苦难熬。

    但是这种很熟悉的痛感,反而让陈平安感到心安。

    第二天,陈平安去灵芝斋购买了这两件东西,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任何意外。

    唯一的意外,是钱货两清后,灵芝斋额外送了一枚羊脂美玉的小雕件,雕刻的是白牛衔灵芝。

    灵芝斋那边说今天是一位掌教祖师爷的诞辰,灵芝斋每逢佳辰,都会给一些花钱足够多的贵客,赠送一件小礼物,只是后天灵器之中最便宜的,属于富贵门庭的案头清供,随手把玩而已。

    陈平安也发现今天客人明显比昨天更多,某些在长辈护送下离开灵芝斋的孩子,手中确实有类似白玉灵芝如意的把件,心中便释然。

    陈平安回到鹳雀客栈后,夜幕沉沉,陈平安在走桩的休息间隙,传来一阵轻轻敲门声,转头望去,轻声问道:“谁?”

    门外有男人以剑气长城的方言笑道:“拴马桩上看门的那个,宁丫头要我帮你捎口信,顺便给你带一样东西。”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走去开门,然后悄无声息地后退数步。

    好在的确是那位抱剑汉子,容貌可以掩饰,但是那份剑气的独有意味,做不得假。

    男人这次前来,没有捧剑,看到陈平安的疑惑眼神,笑道:“既然职责是看门,总得留点东西在那边,所以人来了,剑放在了拴马桩上边。”

    男人是直爽性子,丢了一只比拳头略大的小包裹给陈平安,“宁丫头送你的,除此之外,要你在倒悬山稍等一段时间,你不是有两根金色蛟须吗?我可以找人帮你制成一把不错的缚妖索。你要是不愿意等,我就省去一桩人情了。”

    男人自顾自坐在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就是宁丫头还找人问过了,那件金色法袍,是金色长袍,是一件品秩极高的法袍,寻常的陆地神仙也难求,名为‘金醴’,是一位龙虎山天师府贵人的珍稀遗物,与家族决裂之后,与世隔绝,仙逝于孤悬海外的南方岛屿,被散修侥幸获得,最后被蛟龙沟的那头老蛟强取豪夺。你穿在身上,一样会合身的,毕竟是实打实的法袍,大小宽窄,能够因人而异。拿出来吧,我帮你施展一点小术法,金灿灿的,太扎眼。”

    陈平安这次没有任何犹豫,直接从方寸物拿出了金色长袍。

    这位剑气长城的参战剑仙,打了个响指,然后粗略解释了一下。

    男人所施展的障眼法,与魏檗拿给陈平安的这只养剑葫差不多,依旧是地仙以下的练气士,看不出端倪,当然如果生死之战,法袍自然而然庇护陈平安,谁也不是傻子,当然会发现蛛丝马迹。

    男人离开的时候,拿走了那两根金色蛟龙长须。

    陈平安关上门后,轻轻打开那个棉布小包裹。

    里头是一块长条形的斩龙台,与手掌相当,

    关键是上边正反两面都刻了字:天真,宁姚。

    这自然是唯有大剑仙,才能造就的大手笔,多半是宁姚爹娘精心打造而成,作为礼物送给小时候的女儿。

    然后宁姚长大之后,有一天,她遇上了喜欢的少年,便送给了心爱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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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思无邪

    (让大家久等了~)

    陈平安就在鹳雀客栈安静等待,离开了剑气长城那处无法之地,打拳就又变得轻松起来,不知不觉就打完了最后八千拳。

    这一天,陈平安停下最后一次拳桩,默默坐在桌旁,掏出一枚翠绿可爱的小竹简,跟其它竹简不一样,没有刻上隽永优美的词章,而是陈平安用来计算的小道具,何时十万拳,二十万,五十万,都在上边刻着大略的进程。

    陈平安伸出手指,细细摩挲着上边一道道刻痕,偶尔会有些记录一千拳甚至是数百拳的计数刻痕,那些时候,往往是陈平安心情最为烦躁的时期,比如那座破败古寺与齐先生分别之后,比如桂花岛那场浩劫之后的初期,等等,还有许多不为人知的时刻,总之,心不静时的练拳,哪怕出拳走桩再多,陈平安都不会计入一百万拳之列。

    就这样,一百万拳了。

    平平淡淡,四境还是四境,陈平安还是陈平安。

    陈平安收起那片竹简,这位老伙计就算解甲归田了,拣选出一片崭新的青神山竹简,打算下一个百万拳,就刻在它上边。

    窗外的阳光溜进了屋子,像一群不爱说笑的稚童,累了后,然后它们便懒洋洋趴在桌上,地上,少年的肩头。

    陈平安安安静静坐在原地,什么都不去想,或者想了些什么却不用记起,也挺好的。

    一阵熟悉的敲门声响起,陈平安立即回过神,这次没有问是谁,那名看门人剑仙的一切,陈平安记得很清楚,说话强调,面容神色,剑意气概,翻来倒去,陈平安记忆深刻,哪怕是敲门声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陈平安都没有放过,出门在外,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份谨慎的重要性,一点都不比拳法逊色。

    陈平安这次没有询问是谁,直接起身过去开门,果然是那位喜欢打瞌睡的剑仙,他进了屋子,将一根细软的金色绳索放在桌上,笑道:“以老蛟长须制成的缚妖索,名副其实的法宝了,我找了倒悬山一位道家符箓派的世外高人,他截留了两段拇指长短的蛟须,象征性作为报酬,事实上他制造此索所耗费的天材地宝,肯定比这点损失要多出许多,光是从一份青词奏章上小心剥落的三朵云纹,就不比两截蛟须差。之所以说这些,不是跟你邀功,有一说一罢了,归根结底,还是宁丫头的面子,这些是万万比不得的。”

    陈平安一直没有落座,拱手抱拳道:“多谢剑仙前辈。”

    依然将佩剑搁在拴马桩上边的男子摆摆手,指了指金色的缚妖索,“粗略炼化之后,心意所至,中五境妖族,都难逃束缚,只不过面对金丹元婴两境,支撑不了多久,但是金丹之下,就未必挣脱得开。缚妖索之所以流传天下,尤其是品相高的缚妖索,最被云游四方的练气士钟爱,就在于与龙王篓差不多,一招克敌,属于称得上‘一招鲜,吃遍天下’的上等法宝。”

    男子突然发现陈平安脸色古怪,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汗颜道:“我不知如何炼化法宝。”

    男子气笑道:“陈平安,你是在说笑话,还是觉得我好糊弄?你那只养剑葫里的两把飞剑,若非炼化圆满……”

    男子不愧是剑气长城屈指可数的剑仙,脸色凝重起来,多看了一眼陈平安腰间的养剑葫,点点头,不再计较此事,更没有刨根问底,直截了当道:“那我传你一道炼化法宝的通俗口诀,放心,不用承我的情,这门口诀在剑气长城那边是烂大街的货色,你就当是买一送一,而且以此诀炼化器物,好处是上手容易,坏处就是以此口诀炼化为虚的缚妖索,一旦被地仙强行掳走,很容易削去你布置的禁制,摇身一变,就成了别人的囊中物。”

    男子笑道:“所以,以后遇上浩然天下的高强妖族,如非必要,能跑就跑,干脆就不要拿出此物,别想着靠它退敌,免得当了送宝童子。好了,我不能多待,我以心声传授你口诀和一些注意事项,如果一遍记不住,我可以多说两遍。”

    陈平安点点头,心湖之上,涟漪微漾,剑仙的醇厚嗓音在心头缓缓响起,陈平安默默记下。

    剑仙问道:“记住了几成?”

    陈平安老老实实道:“都记下了,但是恳请剑仙前辈再复述一遍。”

    剑仙笑道:“你小子倒是个不客气的。”

    剑仙对此倒是没有觉得丝毫麻烦,反而对陈平安的这种直爽,有些欣赏,便再说了一遍口诀,比起第一次,还多讲了点他自己的心得,自然是极其高屋建瓴的见解,陈平安当下肯定体悟不出,只能死记硬背。

    男子不是拖泥带水的人,说完了口诀,便起身离去,只是走出屋子之前,对陈平安说道:“宁丫头这一代人,资质实在太好,好到了让所有老头子做梦都能笑开花的地步。而且不是三五个十几个,是多达三十余人,所以那座天下肯定不会坐以待毙的,而且赢了我的那个年轻大妖,名头很大,未必就是百年之内最强的天才,剑气长城迎来了千年难遇的大年份,这几百年来妖族一场场攻势过后,我发现有一点很奇怪,那就是哪怕是逊色宁丫头一筹半筹的修道天才,好像一个个都躲了起来,这很不合理,所以我有些担忧,总觉得蛮荒天下在谋划着什么大事,十三之战,不过是序幕罢了。”

    见陈平安听得认真,男子自嘲道:“跟你说这些,似乎没什么用。你听过就算了。”

    陈平安执意要把这位前辈剑仙送到鹳雀客栈的门口,到了客栈外边的巷子,剑仙无奈道:“刚说过你不客气,现在就客气上了,那我也就不客气了。”

    剑仙化作一道虹光拔地而起,去往孤峰山脚,磅礴无匹的剑气瞬间远去。

    陈平安有些头疼,果不其然,客栈那边,几位客人面面相觑,年轻掌柜站在柜台后边,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嘴角带着笑意。

    自家客栈的客人来历非凡,肯定不是坏事嘛,蓬荜生辉,能长脸的。

    陈平安走回客栈的时候,那几位在倒悬山便不再出众的山上神仙,否则也不会下榻一座小小的鹳雀客栈,哪怕客栈大堂足够宽敞,那些人仍是下意识地主动让出道路。陈平安只好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回到了屋子,开始凭借那位剑仙传授的口诀炼化缚妖索,如同画符,依旧是无法长久驾驭这件上品法宝,一切只在纯粹武夫那口真气的“一鼓作气”。

    气长则力大。

    但是不同于一张符箓的制成,对长生桥崩碎的陈平安而言,缚妖索的使用,要更加棘手,好在跻身第四境后,换气更加隐蔽迅速,新旧交替,远远快过之前的三境,所以缚妖索的使用,可以针对中五境中的洞府、观海和龙门三境妖族,作为压箱底的杀手锏,出其不意,禁锢住对手后,然后在最短时间内给予敌人攻伐最大的拳法。

    当然,缚妖索对所有练气士都有用,只不过对付妖族,效果更佳而已。

    这条缚妖索,如果能够再配合几张因地制宜、因人而异的符箓,再加上拳法杀敌,陈平安觉得底气足了不少。

    陈平安花了足足三个时辰,才一点点炼化缚妖索,大功告成之际,早已大汗淋漓,好在屋内有那张屡试不爽的祛秽涤尘符,少去许多麻烦。

    之后陈平安摘下养剑葫,把它放在桌上,就对着它发呆。

    关于那场十三之战,宁姚说得并无避讳。

    只是宁姚愿意说得仔细,而且云淡风轻。

    陈平安便听着她说,一点都不敢多问,还要装着只是听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而已。

    甚至宁姚会当面跟他说,“爹娘走了,我很伤心,但是亲手杀敌,报仇而已,我不会多想,你也不用多想。”

    说完这些话的时候,宁姚仰头喝着酒,一手轻轻捂住心口。

    在陈平安心中,宁姚的锋芒,在那一刻,远远比头一次见她御剑更直白。

    唯一能够媲美的,是在家乡小镇,宁姚双指并拢,抵住眉心,如开天眼,扬言要展开骊珠洞天这座天地,一丝金黄色渗出,差一点要祭出她的本命飞剑。

    所以陈平安决定要练剑。

    要成为大剑仙。

    终有一天,他要在剑气长城的南方城头上,刻字。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收起养剑葫,别在腰间,最近陈平安其实都不喝酒了。

    既然决定了练剑,而且已经有了一部《剑术正经》,身后还背着一把老剑仙暂借给他的“长气”,陈平安便开始认真思量此事,甚至比起当初决定要练一百万拳《撼山拳》走桩,还要来得郑重其事。

    陈平安站起身,闭上眼睛,绕着桌子缓缓踱步。

    剑修用剑,江湖剑客也用剑,但是两者高低,天壤之别。

    当初牵走毛驴的风雪庙魏晋,玉璞境剑仙,但是一剑风采,哪怕是到现在,陈平安都记忆犹新。

    而问鼎一国江湖的梳水国剑圣宋老前辈也好,死在马苦玄手上的彩衣国剑神也罢,他们剑术再高,江湖名头再大,面对山上练气士,尤其是剑修,实在是很难抗衡。

    之前陈平安之所以想要去往俱芦洲历练,就是因为听说俱芦洲的江湖剑客,剑术造诣,比起宝瓶洲要更高,高出极多,在那边,剑客如云,哪怕他们是山下的纯粹武夫,一样能够跟练气士掰掰手腕。

    要想成为剑仙,需要成为剑修,先要有一座长生桥,旧的,修复不成,而且修复了也成就有限,那就搭建一座新的,如何下手?去桐叶洲找那座东海观道观,找一个如今甚至还不知姓名的老道人,老道人既然能够被老剑仙念叨,想来肯定是一位相当了不得的老神仙,见与不见自己,还两说。

    陈平安绕了一圈又一圈的桌子,有次不知不觉便摘下了养剑葫,差点就要喝酒,好在酒香扑鼻,醉人心脾,无形中提醒了陈平安,赶紧别回腰间。

    老剑仙的那把“长气”,到了桐叶洲后,可以指出一个大概方向,所以陈平安才选择在桐叶洲中部地带登陆,先确定南北,然后一路追寻。

    在陈平安思量桐叶洲之行的细节之时,鹳雀客栈来了一对夫妇,说是要找陈平安,与少年是旧识。

    倒悬山上,伤人即死,这条规矩很管用,虽然也有诸多高深秘法,可以侥幸瞒天过海,可一经查获,哪怕是数十年前百年前的旧案,倒悬山师刀道人、甚至是蛟龙真君,仍是会亲自出马,所以倒悬山始终是难得的太平岁月清净地。

    年轻掌柜领着夫妇二人来到陈平安房屋的廊道,指了指方向,没有继续跟随。

    妇人与他道谢,年轻掌柜笑着说应该的,然后就放心离开,只是在拐角处,年轻人莫名地忍不住回望一眼,夫妇二人,相貌平平,气质温和,可年轻掌柜总觉得哪里错了,摇摇头,不再多想,鹳雀客栈想要重拾祖辈荣光,任重道远,每天都有一大堆的琐事需要他事必躬亲。

    在陈平安门外,男人埋怨道:“直接在这小子的屋子出现,不就行了,何必这么麻烦。”

    妇人瞪眼道:“哪能半点礼数不讲,闺女已经是那样的性子了,再有一个你,如果我还是,真当陈平安是泥菩萨啊,谁能欺负一下?怎么?就因为闺女运气好,找了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就觉得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了?”

    男人气呼呼道:“就你看他最顺眼了!他找了咱们宝贝闺女,运气不更好?要是有祠堂,赶紧烧一百支高香都不为过。”

    妇人也是个执拗性子,一听男人说这话,便停下敲门的动作,决定好好跟自己男人掰扯掰扯,省得进了屋子后乱说话,更难收拾。

    浩然天下终究不是习惯生死的剑气长城,倒悬山以外,言语伤人,尤其是无心之言,很重的。

    自己男人糙,不爱讲究这些,可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能毫不在乎。

    男人赶紧认错,“行行行,都听你的。”

    妇人狠狠瞪了眼自己男人,后者无奈道:“真知道错啦。”

    妇人这才轻轻敲门,柔声问道:“陈平安?”

    屋内陈平安立即踱步,紧张得无以复加,额头渗出汗水,立即喊道:“等一下啊,我马上就出来。”

    片刻之后,少年打开门。

    换了一身衣衫,穿了那件金色法袍,地仙之下,都会看作是一件雪白长袍。

    终于脱下了万年不变的草鞋,换上了一双崭新靴子,也是白色。

    先前背着的“长气”,已经搁在桌上,腰间没了养剑葫更是酒壶的“姜壶”,桌上没有,竟是被少年给藏了起来。

    妇人和男人相视一笑。

    看来是猜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了。

    夫妇二人跨过门槛,陈平安轻轻关上房门,然后问道:“要喝茶吗?”

    妇人落座后,笑着摇头,然后指了指一张凳子,说道:“陈平安,你也坐,之前在敬剑阁那边我们夫妇二人遮掩面貌,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倒悬山不是剑气长城,有自己的规矩,希望你能理解。”

    陈平安在桌对面那边正襟危坐,双拳紧握放在膝盖上,使劲点头。

    男人斜眼瞥着拘谨万分的少年,越看越来气,这么不大气,不潇洒,怎么看都配不上自己闺女。

    结果男人给妇人狠狠踩了一脚,他只好眼观鼻鼻观心,一切交由妇人。

    在妇人撤去障眼法后,男子也照做,两人露出真容。

    女子绝色,男子英俊。

    大概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眷侣。

    才会有宁姚那么动人的女儿。

    妇人看似多此一举地介绍自己,“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宁姚的娘亲,他呢,是宁姚她爹,我们两人其实早就已经战死剑气长城以南,但是残余魂魄被老大剑仙挽留,虽然与剑气长城风俗相悖,可是人都死了,还在乎这些做什么,一辈子打打杀杀,死了之后为自己‘活’上一次,应该不算过分,毕竟当时宁姚还小……”

    说到这里,妇人便说不下去了。

    男人只好顺着她的言语,接着说下去,“宁姚第一次离家出走,回来之后,我们就知道出了问题……”

    妇人轻轻咳嗽一声。

    男人只好改变措辞,“就知道了你,当时其实我们闺女还没想明白,后来知道你要帮忙送剑到倒悬山,她有事没事的时候,就会等你。”

    独自一人,坐在那座斩龙台上。

    看得男人心里直难受。

    男人犹豫了一下,脸色谈不上半点和煦,“你真的能不辜负宁姚吗?你应该知道,宁姚跟寻常女子,很不一样,方方面面都是如此。”

    陈平安虽然紧张得汗水直流,可仍是正色道:“我想过,最坏的结果,是宁姚以后会后悔,会喜欢别的人,如果那个人对她比我对她更好,我就不再见宁姚了。如果宁姚一直喜欢我的话,我会努力,下次见面,不会再像这次这样,只能成为她的负担,不管她是在北边的城池里,是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上,还是在更南方的战场上,我都会在她身边,尽我最大的努力,保护她。”

    陈平安汗水模糊了视线,赶紧擦拭了一下,继续说道:“如果跟打仗没关系的时候,只是两个人相处,那么喜欢一个人,可能会觉得她所有都好,但是以后在一起了,就要学会喜欢她的不好。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我很小的时候,爹娘也会吵架,但是从来不会当着我的面吵,吵完架之后,我爹也会在院子里闷着,但是第二天,两人就好了。我虽然一直觉得我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是天底下哪有真的什么都好的人,肯定不是这样的,但是我会努力知道什么是对错,什么好的不好的,然后把最好的,留给宁姚。”

    男人一脸呆滞。

    话都给你小子说完了,我说啥?

    还有,你陈平安才多大一人,怎么这些道理都懂?

    妇人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眶,然后柔声笑道:“陈平安,小时候过得很苦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不说话。

    可是忍着忍着,憋了半天,陈平安再次皱着脸,两边嘴角往下压,颤声道:“娘亲走的时候,苦死了,我那会儿年纪太小,我能做的事情太少了,娘亲还是走了。”

    上山采药,典当家里的东西,烧饭做菜,挑水,煎药,去神仙坟偷偷祈福,在背篓里放好一捧野果,大半夜为娘亲捂好背角,问她今天好些了没有……

    没有用,都没有用。

    只是陈平安就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不再说什么。

    那是一句否定自己的盖棺定论。

    年纪太小,做得太少。

    妇人低下头,再次抬起袖子。

    男人叹息一声。

    苦难一事,世间何其多,有何奇怪?

    任何一个身世坎坷的孩子,谁缺这个?

    可奇怪之处,在于吃苦二字,怎么一个吃法。

    人间苦难,不消说也,说不得也。

    妇人轻轻吐出一口气,抬起头,挤出一个笑脸,“陈平安,以后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她有不对的地方,你是男人,一定要多担待。”

    陈平安颤声道:“你们是要走了吗?你们走了,宁姚一个人怎么办?”

    妇人站起身,微笑道:“宁姚是知道的,都知道的,所以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我不是宁姚的娘亲,才说她的好,而是你陈平安喜欢的姑娘,真的很好呀。”

    陈平安只能点头。

    妇人转头望向一同起身的男人,“有话要说吗?”

    男人点点头。

    妇人善解人意道:“那我去外边等你?”

    男人嗯了一声,妇人走出屋子,在廊道拐角处站着。

    男人望向少年,沉声道:“陈平安!”

    对陈平安一直不冷不热的男人蓦然笑了起来,绕过桌子,伸出宽厚手掌,重重拍在少年肩膀,然后收起手,后退一步,依旧抬着手掌,手心朝向陈平安。

    陈平安愣了一下,赶紧伸出手,手掌互敲了一下。

    男人重重握住少年的手掌,“陈平安,以后我女儿,宁姚!就交给你照顾了!能不能照顾好?”

    陈平安大声哽咽道:“死也能!”

    男人松开手,笑道:“什么死不死的,都好好活着。”

    男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陈平安,满意道:“嗯,配得上我女儿。”

    男人转过身,大踏步离去,陈平安想要相送,但是男人已经抬起一手,示意陈平安不用跟随。

    男人始终没有转身,缓缓走向门口,笑道:“下次到了剑气长城,让宁姚带着你,去给我们上坟敬个酒,报个平安。”

    男人跨过门槛后,突然转过头,笑道:“喝酒怎么了,藏什么酒壶,世间最潇洒的剑仙,都爱喝酒。”

    男人伸出拳头,翘起大拇指,指向自己,“比如你老丈人我!”

    陈平安一直站在原地。

    ————

    上香楼那边的渡口,今天会有一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渡船起航。

    陈平安在前往渡口之前,先去了趟孤峰山脚,因为没有倒悬山的入关玉牌,只是在围栏外远远看了眼那道大门,嘴唇微动,似在自言自语。

    坐在拴马桩上的抱剑汉子,大白天还是在打瞌睡,只是喃喃自语,又说了三个字,相较于第一次,将“近”字改成了“远”而已。

    少年临近此门,即是剑气近。

    少年远离倒悬山,即是剑气远。

    今天的泥瓶巷少年,一袭雪白长袍,背负长剑,腰别养剑葫,风姿卓然。

    少年,思无邪,最最动人。

第二百八十三章 香火袅袅

    (一万字,补上19号的请假。)

    老龙城。

    风雨欲来。

    尤其是大姓之一的丁家,如临大敌。

    因为好像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族子弟,祸害了一位市井少女。

    原本这样的事情,算不得什么,倒不是说做了恶事,就要一坏到底,做那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之类的勾当,而是丁家有钱,也愿意花钱,如果用钱可以解决麻烦,无论大麻烦小麻烦,就都不是麻烦。可问题在于这位暴毙的少女,跟灰尘药铺有点关系,药铺是范家的产业,更大的问题,在于这么点淡薄关系,有人还当了真,较了真。

    而这个人,是范家很看重的贵客。

    与丁家世代交好的侯家和方家,三家之间,最近来往紧密,走动频繁。

    而迎娶了云林姜氏女子的老龙城苻家,迎来送往,忙得很,根本懒得理会这种破烂事。

    至于年轻人孙嘉树当家作主的孙家,对此袖手旁观,大概是想要隔岸观火。

    孙氏祖宅,孙嘉树刚刚得到一封密信。

    当年帮着丁家续命的那位桐叶宗修士,今天带着那位丁氏女子,重返老龙城。因为此人在桐叶宗地位尊贵,随行扈从当中,就有一位元婴境地仙,更何况此人本身就是地仙之一。

    于是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大局已定。

    孙嘉树如今喜欢上了钓鱼,就是当初那个大骊少年垂钓的地方。只要没有太要紧的家族事务,孙嘉树经常忙里偷闲,来这里坐一坐。

    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次要不要赌,如果要赌,那么到底该赌多大?

    孙嘉树最近遇上了一位来去无踪的世外高人,只用了一句话,不但让他略有瑕疵的心境恢复,而且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那人笑问一句而已,“你孙嘉树怎么确定自己就错了?”

    如同佛家的一声棒喝。

    但前提是有慧根且有积淀的人,才能开窍,否则就算千百声也没用。

    孙嘉树收起鱼竿,将鱼篓里的收获全部倒回河中。

    孙嘉树最终决定这次不赌。

    ————

    老龙城那片云海之上,一位绿裙女子轻轻跳着方格子,落地之时,溅起阵阵云雾,她偶尔拿出一颗拳头大小的琉璃珠子,丢来丢去。

    最后她瞄准云海某地,一掠而去,双手垂放紧贴大腿外侧,双腿并拢,整个人便直直坠下,坠入老龙城内城某处。

    就像天上掉下了一棵绿葱……

    速度极快,坠地前一刻,名叫范峻茂的女子飘然落地。

    正是灰尘药铺的后院。

    掌柜郑大风蹲在台阶上抽着旱烟。

    范峻茂问道:“怎么说?”

    烟雾缭绕,看不清郑大风的神色面容,只听汉子缓缓道:“欠债还钱,欠命换命。我跟李二不一样,他只找老的,我是小的老的都要找。”

    范峻茂看着这个原本成天嬉笑的汉子,眼神玩味。

    狗改不了吃屎。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是这样的性子,好像不严肃了一辈子,就是只为那唯一一次的认真。

    遥远的遥远,四座天门,三位神将都因为各种原因放弃了职守,为势不可挡的“叛军”,让出道路,唯独南边的那个,被视为最贪生怕死和最吊儿郎当的那位,不愿让开,死也不退。

    当然,死也不退的结果,就是死了。

    给人一剑钉死在天门大柱上。

    无论敌我,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这位神将的找死,实在让人找不出任何理由。

    范峻茂在心中叹息一声,她倒是很不想知道,可惜偏偏知道。

    ————

    圣人阮邛已经在西边大山之中,正式开宗立派,正式弟子暂时只有三人。

    龙须河畔的剑铺照样开,并未关门,阮邛留下了开山弟子之一的少女,她缺了握剑之手的大拇指,于是就将剑悬佩在了右侧腰间,改为左手持剑。

    阮邛的独女,秀秀姑娘搬去神秀山的时候,据说随身携带了一只鸡笼,就那么拎在手里,让各路神仙忍不住侧目,误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灵禽异兽,后来一些去过神秀山的练气士,事后提起这茬,都觉得好笑,原来那一窝老母鸡和鸡崽儿,就只是市井坊间寻常见得的玩意儿。

    于是周边山头一些仙家门派,就觉得秀秀姑娘这是童心未泯,这才算真正的道心。

    他们是很认真的,所以一些个搬迁到崭新府邸的年轻修士,也开始琢磨里头的学问,觉得大有深意。

    不愧是秀秀姑娘,不愧是曾经被风雪庙寄予厚望的天才修士。

    果然做什么事情都透着玄妙,事事契合大道。

    姓谢的长眉少年听说后,觉得有趣,便将这件事,当做笑话说给了秀秀姐听,阮秀当时正坐在翠绿小竹椅上,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母鸡,领着一群小鸡崽儿,四处啄食,只是说了句这样啊,就没了下文。

    福缘深厚的谢姓少年,望着心不在焉的秀秀姐,他皱了皱眉头,这个动作让他的眉毛,愈发显长。

    阮邛是玉璞境修士,又有“娘家”的风雪庙作为靠山,而且因为擅长铸剑一事,交友广泛,所以能够以宗字头作为后缀,取名为龙泉剑宗。

    其实起初阮邛是想只以“剑宗”二字,屹立于世,气魄极大,但是一则中土神洲早就有剑宗存世,不合儒家订立的规矩,二来也有前来道贺的某位至交好友,私下劝阻阮邛,在大骊版图开宗立派,已经足够树大招风,就不要在这种事情上力气过大了。

    阮邛虽然最后定下“龙泉剑宗”的宗派名称,但是内心还是有些不得劲,上山下山,都不爱从山脚悬挂匾额的那座牌坊经过,让人大骊官府领着卢氏刑徒开辟了一条小路,惹来不少议论,总觉得这不是个好兆头,这不是故意不走大道,而行旁门左道吗?

    但是阮秀和三位开山弟子,都知道缘由。

    阮邛对四人撂下一句,将来谁能名正言顺地摘掉龙泉剑宗的前边二字,谁就是下一任宗主。

    龙泉剑宗如今在大骊王朝,风头一时无两。

    除了大骊宋氏作为开山的赠礼山头,作为宗门主山的神秀山,周边宝箓山、彩云峰、仙草山这三座山头,陈平安租借给圣人阮邛三百年,算是早早纳入龙泉剑宗的版图。

    这是一笔好买卖。

    别人是提着猪头都找不着庙,进了门想要真正烧香成功,又是一难。

    所以修为不值一提却是龙泉郡大地主的陈平安,这笔买卖,很划算。

    加上新敕封的北岳正神魏檗,曾经带着陈平安巡游四方地界,又是一张金灿灿的护身符。

    听说两个书童丫鬟,腰间都挂上了大骊朝廷颁发给功勋练气士的太平无事牌,这还是护身符。

    有了这三张护身符,在龙泉郡别说是横着走,想必那幸运儿陈平安,倒着走都没问题。

    只可惜那少年消失了,据说是远游去了。

    多半是个不会享福的。

    神秀山有一侧是大峭壁,壁立千仞无依倚。

    有四字的远古崖刻,是“天开神秀”,阮邛开宗之后,几乎每天都会有练气士御风而至,欣赏那四个大字的风采,觉得阮邛选择神秀山作为宗门主山,说不定是那玄之又玄的天意神授。

    可是阮秀从来不去峭壁那边凑热闹,似乎一次都没有去过。

    不爱动的阮秀好像个子高了些,胖了一些,下巴圆润了些。

    阮邛觉得挺好。

    其实天底下的父亲看待女儿,多半是怎么都好的。

    阮秀偶尔会去往神秀山之巅的凉亭,挑一个天气晴朗的光景,举目远眺,看着那些弯弯曲曲的溪涧,最后汇流成为龙须河,再变成水流汹汹的铁符江。

    阮秀不是喜欢看这些溪涧江河,恰恰相反,她是觉得它们很碍眼。

    河伯河婆,江水正神,雨师云母等等,只要是跟水沾边的诸多神祇,她自幼就不喜欢,听到这些称呼头衔,就会心烦。

    想要像对付新鲜出炉的剑条那样,一锤子砸下去,一了百了。

    今天,阮秀慵懒趴在栏杆上,打着哈欠。

    凉亭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阮秀转头望去,远远走来一行四人,皆儒衫文巾。

    阮秀瞥了眼,都认得,太守吴鸢,一个升官挺快的年轻男人,大骊国师崔瀺的得意门生。

    一个姓曹的现任窑务督造官,还有个姓袁的,袁曹两姓,都是上柱国姓氏,这次建造在老瓷山和神仙坟的文武两庙,祭祀供奉之人,就是这两人的老祖。

    最后一人,是披云山林鹿书院的一位副山长,黄庭国老侍郎出身,化名程水东,实则是一条老蛟。

    阮秀站起身,走出凉亭,将最好的赏景位置让给他们。

    四人相视一笑,倒是没有谁太过谄媚示好,而且阮秀毕竟是一位独自出现的女子,他们不好太过热络。

    换成其他练气士,肯定最少要跟阮秀道一声谢,外加自报名号,混个熟脸。

    四人是相约来此下棋,吴鸢要与程山长对弈,吴鸢的先生,崔瀺是当之无愧的大骊第一国手,吴鸢跟随崔瀺做学问的时候,棋力大涨,是京城有名的高手,曹袁二人,这次只是观战而已。

    曹袁祖上是至交好友,是大骊双璧,可是数百年之后,两姓却有点势同水火,相对而坐的曹袁二人,几乎连视线都没有交流。

    如今大隋与大骊结成盟约,双方各自在大骊披云山和大隋东山订立山盟,大骊在整个宝瓶洲北方,可谓一家独大,黄庭国在内,数个大隋的藩属国,都开始转为向大骊宋氏称臣纳贡,当然其中有些波折,许多世族高门都觉得此举是背信弃义,然后大骊铁骑的马蹄声便开始响起,马蹄停歇之后,便掉了好多好多颗原本头顶官帽或是名士高冠的脑袋。

    大隋朝野上下,山上和江湖,都陷入诡谲的沉默氛围。

    堂堂大隋,宝瓶洲北方文脉之正统,国力强盛,竟然未战而降,割地求和!

    一位文坛名士醉酒高歌,登山作赋,在坠崖自尽之前,留下最后一句遗言,“大隋自高氏开国以来,士人受辱至此,唯有一死,可证清白。”

    一位名动半洲的大隋棋坛国手,将最心爱的棋墩劈了当柴火烧掉。

    大隋京城庙堂的辞官之人,陆陆续续,从部堂高官到员外郎中,多达百余人。传言京城的六部衙门,瞬间空了一半。

    不管如何,大骊铁骑开始南下了。

    宝瓶洲乱象已起。

    凉亭那边时不时传来清脆的落子声响。

    阮秀来到崖畔一棵古松下,一路从地上捡起石子,然后往峭壁外轻轻抛下。

    云气如大江之水缓缓流过,天地茫茫。

    她突然丢了手中剩余石子。

    今天还得帮着爹打铁呢,完了完了,迟早这么久,今晚是肯定吃不着咸肉炖笋了。

    ————

    有一家三口,乘坐跨洲渡船,由南到北,总算到了北俱芦洲的目的地,一座名为狮子峰的仙家门派。

    队伍之中,多出一对年轻主仆,一位满身书卷气的贵公子,年少书童帮忙牵着一匹马,马背上挂了花翎王朝独有的官制金银闹装鞍,书童不太乐意,一路上都没个好脸色,可是自家公子非要给人带路,他不好说什么。

    那一家三口土里土气的,关键是半点眼力劲都没有,虽说那对粗鄙至极的汉子妇人,生了个不错的女儿,可是她生得再好看,哪里配得上自家公子?花翎王朝,是北俱芦洲屈指可数的大王朝,虽然皇帝姓韩,可谁不知道庙堂上带官帽子的,真要算起来,半数都跟自家公子一个姓氏?

    而且公子虽然不是家族独苗,可家族这一代就公子和他兄长二人,长兄为庶子,公子却是嫡子,所以公子便是娶了公主都委屈了,何必要跟一个睁眼瞎的山野女子纠缠不休?

    一户来自宝瓶洲那种小地方的人家,真当不起公子你这般殷勤啊。

    书童这一路气得几次掉下眼泪,可是公子至多便是安慰他几句,依旧跟着那三人一起赶往狮子峰。

    狮子峰的主人,虽然是挺有名气的仙家人,可又如何?

    见着了公子的爷爷,不一样要夹着尾巴做人?

    便是风里来云里去的那些个陆地剑仙,他不过是一个伴读书童,这些年沾公子的光,都见到了一手之数。

    只是这位眼界奇高的少年书童,见过数位货真价实的剑仙不假,可是那座狮子峰的山主,其实他还是小觑了,虽然只是十境的元婴地仙,可北俱芦洲的地仙,本就值钱,没点真本事,除非是做那逍遥世外的山野散仙,否则很难站稳脚跟。

    尤其是狮子峰这一位,是地道的外乡人,可在短短两百年间,几乎是仅凭一己之力,就打得花翎王朝一座宗字头仙家没脾气,足可证明此人的战力卓绝。再者俱芦洲盛产高手,怪人,不讲理的,以及三者兼具的。

    所以在俱芦洲坐镇山头,最容易飞来横祸。

    经常有大修士只是看你山门的不顺眼,就往山门一通乱锤,打不过就跑,打得过就要你拆掉匾额。

    这就是硬生生抢走皑皑洲那个“北”字的俱芦洲,民风彪悍,朝野皆崇武,修士善战且好战,有许多喜好独行游历的仙家豪阀子弟,下山之后故意假扮散修野修,为的就是能够痛快出手。

    这里,剑修如云。

    一些个享誉江湖的顶尖剑客,剑术通神,甚至能够与山上地仙较劲。

    所以俱芦洲的三座儒家书院,相较别洲,此地圣人历来是战力极高的读书人,至于学问高不高,可以先让一让,不然的话根本镇不住。

    鱼凫书院的这一代圣人,原本名声不显,在书院常年深居简出,在土生土长的俱芦洲修士和君主将相眼中,此人又喜欢掉书袋,故而不是特别讨喜,兔子被逼急了还会咬人,何况是一位从中土学宫临行前、会被恩师赠予“制怒”二字的圣人,结果某一次火大了,竟然有人公然叫嚣这位圣人传授的道德学问,狗屁不通,此人当时距离鱼凫书院,不过咫尺之遥,然后大摇大摆离去,俱芦洲仙家附和之人颇多。

    书院黯然了许久,终于有一天,圣人离开书院,一月之间,接连打得两位元婴一位玉璞境鼻青脸肿,听说每次到最后,这位儒家圣人都是一边往人家脑袋上敲板栗,一边大声质问“现在通了没有”,对方三人当然只好说通了,结果圣人次次回复“你通个屁!”

    传为笑谈。

    而狮子峰的山主,则是那位鱼凫书院圣人难得看顺眼的地仙之一。

    只不过这些顶层内幕,小小书童终究是接触不到的。

    到了狮子峰山脚的山门,书童想着既然到了这里,好歹去跟人家讨杯茶水喝,可公子又犯犟劲了,与那对夫妇和年轻女子说了一句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便带着他掉头走了,小书童委屈得又差点满脸泪水。

    在外边逛荡了小半年,打道回府是好事,可是走得一点都不豪气啊。

    登山之后,妇人与女儿窃窃私语,叨叨了好些,无非是觉得这位富家子弟蛮不错的,待人和气,模样也不俗,而且一看就是读书人,比起林守一董水井那半桶水,瞧着就要更有学问。可惜她那个女儿,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气得妇人拿手指戳了一下女儿,笑骂了一句“不开窍的蠢丫头”,大概已经不能算是少女的她,柔柔而笑,从小到大,历来如此。

    从来不生气,没有大笑过,除了那个名叫李槐的弟弟,对谁都不上心。

    妇人就经常说她是软面团,谁都可以拿捏,以后嫁了人,是要吃大苦头的。

    当然,妇人最主要的意思,还是觉得女儿这么软绵绵的性子,以后嫁为人妇,肯定无法持家,镇不住夫家人,那还怎么补贴弟弟?

    妇人的偏心,从不掩饰。

    好在妇人的丈夫,名叫李二的粗朴汉子,倒是从来不会重男轻女,儿子女儿,都宠着。

    只可惜他在家里地位最低,说话最不管用。

    而李柳大概就是天生逆来顺受的性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这次妇人听说这个什么狮子峰的当家人,跟自家男人那个窝囊师父有些关系,男人保证到了这边,一家三口肯定不愁吃喝。一路颠沛流离跨洲过海的妇人,这才少骂了杨老头几句,觉得李二给他当了那么多年徒弟,总算有丁点儿用处,不然她下次回乡见着了杨老不死,非要天天堵在药铺后院门口,骂得那个老东西每天不用洗脸。

    妇人走着走着,没来由想起了无人照顾、肯定是在受苦受累的宝贝儿子,便来了气,拧了一下身边女儿的胳膊,“那个姓氏古怪的公子哥,怎么就不好了,你就没有想过嫁了他,咱们就不用在这啥狮子峰看人脸色了,让那姓司徒的,先八抬大轿娶你进门,然后咱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搬进他们家,再赶紧把李槐带过来,一家四口,就算团圆了。”

    李柳笑了笑,眉眼弯弯,似乎在认错求饶,又像是在撒娇。

    妇人最受不得女儿这副模样,便消了气,又拧了一下李柳的胳膊,只是这次下手的力道便轻了,“你个没良心的,也不知道心疼自家弟弟,我算白养了你这么多年……”

    说到这里,善变的妇人又开心笑了,伸手轻轻捏了一下女儿的脸颊,“臭丫头的模样,是真随我,瞅瞅,这小脸蛋,多俊多俏,都能捏出水来了。”

    背着个大行囊的李二咧嘴笑着。

    可是妇人又有些哀愁,“好不容易熬到杏花巷那个老婆娘死了,泥瓶巷的狐媚子也搬家了,要是不用离开小镇,该有多好,已经没人吵架吵得过我了。”

    这一路北行,走得战战兢兢,妇人只觉得自己空有一身好武艺,而无半点施展之处,实在是可惜。

    李柳的娇俏模样,不一定随她娘亲。

    可是李槐的窝里横,肯定是随他娘亲。

    狮子峰山顶,山主陪着一位富家翁模样的老人,后者油光满面,如果不是出现在这里,不是有一位地仙修士恭敬作陪,多半会被误认为是山下市井的某个小店铺掌柜,或是那种鱼肉乡里的乡绅老爷。

    体态臃肿的老人手腕上系有一根碧绿绳子,啧啧道:“杨老先生真是心胸开阔啊,换成是我,这种碎嘴婆娘,早投胎个千八百回了。”

    这位富家翁旁边的老者,则仙风道骨,符合市井百姓心中的神仙形象,听闻这位客人的调侃,并未搭话,只是礼节性微笑。

    胖老人笑眯眯问道:“不说那废物金丹,只说像你这样的地仙,骊珠洞天最近千年,大概走出来多少个?如今你我是盟友,这点小事,不至于藏藏掖掖吧?”

    老仙师微微躬身,歉意道:“曹大剑仙,恕晚辈不能多言。”

    原来这位富家翁,正是按照契约,前来担任李柳护道人的婆娑洲剑仙曹曦。

    曹曦又问道:“那李柳,为何迟迟不愿修行?这又是何故?”

    身为狮子峰山主的老仙师无奈道:“剑仙可以自己问我家祖师。”

    曹曦愣了一下,“她竟然是你这一脉的祖师转世?狮子峰传承才几年,你们如何能够寻见?”

    老仙师犹豫了一下,似乎得到过授意,稍作权衡,小心翼翼道:“自有秘法,而且不仅仅是我家祖师而已。”

    曹曦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李柳是否自知?”

    老仙师笑而不言。

    已是答案。

    曹曦啧啧道:“捡到宝了。”

    之后李二一家三人便在狮子峰住下,是狮子峰一位老管事接待,名义上是药铺杨老头的远亲,在狮子峰管着一些杂务,他给了三人一处寻常住处,暂时没有给妇人什么活计,只说需要等待几天才有结果,狮子峰规矩森严,不可打搅仙师修道,切莫随意走动,若是惹出祸事,他也无法担待。

    妇人总觉得这些话都是对她说的,所以很是忐忑。

    她当然不知道,那位狮子峰掌法长老,在离开屋舍后,赶紧抹了一把冷汗,山主给了他这桩苦差事,实在毛骨悚然。老人甚至不敢多看那位名叫李柳的女子一眼。

    过了没几天,妇人便待不住了,说想要在狮子峰旁边的小镇找点事情做,李二便找人借了钱,打算去开一家铺子,之后某位狮子峰高人,“凑巧”发现李柳有修道的资质,李柳便独自留在山上修行。

    妇人是个见识短浅的,总觉得李柳嫁给有钱人才算福气,其实不太高兴,万一真当了修道的仙师,几年几十年见不着的,还怎么给李槐好处?

    可最后妇人还是跟着李二去了小镇,租了屋子,四处逛荡,寻找合适的铺子,算是扎根下来。

    李柳当时在山脚将爹娘送别,等到两人身影消逝在道路上,女子身后出现了狮子峰山主在内的所有元婴和金丹,一个个毕恭毕敬,大气也不敢喘。

    在山主的带领下,众人齐声道:“恭迎祖师回山。”

    李柳根本不予理会,不许众人跟随,独自上山,到了狮子峰一处封禁已久的山洞前,大步走入其中。

    地仙也难破开的重重禁制,李柳完全不放在眼中,或者说对她没有半点阻碍。

    等她走出山洞的时候,腰间挂着一枚金黄色的狮子印章。

    曹曦站在门口等候已久,手中持有一把大小如匕首的短剑,抬起那条系有碧绿小绳的手臂,笑道:“在炼化一条江水作为本命飞剑之前,这把短剑随我征战三百年,之后剑气不断温养积累,等你跻身中五境,就能够随意使用,可出十剑,威力足以媲美玉璞境剑仙的全力一击。若是等你到了金丹或是元婴,将所有剑气一次性使出,那可就是仙人境剑修的一剑了。”

    李柳柔柔而笑,一抬手,短剑便驭入她手,随意抽剑出鞘,向山外轻轻劈下。

    一道剑气长虹轰隆隆劈去,大有开天辟地之威势,惊吓得整座狮子峰修士都陷入沉默。

    莫名其妙就一步登天跻身中五境的李柳,点点头,“果然如此。”

    曹曦感慨道:“见了鬼了。”

    曹曦难得想起那个不肖子孙,曹峻,如今混迹在大骊行伍之中。

    唉,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再瞧瞧自家的,气人。

    ————

    真武山。

    作为宝瓶洲兵家两座祖庭之一,真武山比起游侠更多的风雪庙,投军入伍的兵家修士,极多。

    最近一年下山的修士越来越多,有半数去往了北边的大骊,其余半数,顺着各自机缘,选择投身宝瓶洲中部一带的各国。

    略显冷清的真武山最近热闹了起来。

    马苦玄那个登山没几年的跋扈新人,又闹出了一桩天大风波,他出手打死了一位观海境修士,具体缘由,真武山并未公布,反正不是什么生死大仇,那位七境老修士与马苦玄素来就没有交集,哪怕起了冲突,最多就是口舌之争而已,必然是心狠手辣的马苦玄故意下了死手,

    哪怕有两位老祖帮着说话求情,最后马苦玄还是被禁锢在后山的神武殿,一年之内不得离开。

    神武殿供奉有真武山历代祖师和十数尊无名氏神祇,据说历史上有过一场牵连甚广的宗门浩劫,危难之际,那一代真武山宗主以不传秘术,请出了在大殿享受数千年香火的金身神祇,一同下山杀敌,声势浩荡,最终一口气灭掉十数座仙家门第。

    但是在神武殿禁足,绝对不是什么舒坦事,只有犯下重罪的真武山修士,才会被拘押在此,最终活着走出去的人,十不存一,据说神武殿供奉那一尊尊神祇,在一些传承已断的上古斋戒日,会“清醒”过来,拷问、鞭挞甚至是吞食修士的魂魄。

    真武山一处仙气缭绕的神仙宅邸,一位辈分极高的兵家老祖炸呼呼道:“如此处置马苦玄,会不会太过严苛了点?!”

    对面一人,容颜年轻且俊美,手指纤细白皙如女子,正在独自打谱,面对这位师弟近乎无礼的质问,这位男子无动于衷,竟是一句话也不愿意多说。

    老人一巴掌拍在桌上,“马苦玄这小子,是我生平仅见的天才,真正的天才,你要是毁了他,我跟你没完!”

    男人刚刚捻起一颗棋子,闻言后默默放回棋盒,皱眉道:“宗字头的门派,毁在某个惊艳天才手里的惨剧,其实不少。”

    老人冷笑道:“可是因一人而振兴宗门,一扫积弊颓势,更多!”

    男人摇头道:“修行一事,首重无错二字,否则因为一两个人而坏了诸多祖辈规矩,获得短暂的兴盛气象,只是空中阁楼。再说了,真武山如今运转自如,并没有需要谁来拯救的地步。刘师弟,我劝你一句,你看重马苦玄,哪怕愿意将一切法宝都交付于他,甚至还暗中帮他赢得那桩福缘,归根结底,只是你一人的事情,我不会插手,因为这没有坏我真武山规矩。”

    老人看着神色越来越冷峻的“年轻人”,原本气势汹汹的兵家老祖,便有些心虚了,冷哼道:“马苦玄值得真武山为他坏一些规矩,风雪庙有神仙台魏晋,我们有谁?”

    男人微笑道:“有我啊。”

    老人给这句话噎得不行,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男人似乎也觉得气氛太过僵硬,总算露出一个笑脸,“行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更何况马苦玄还不是你子孙,急什么。为了宗门大业?行了吧,你什么性子我还清楚?说来说去,还是想着让马苦玄日后去风雪庙帮你报仇。”

    那位以脾气暴躁著称于世的兵家老祖,坦诚道:“初衷的确如此,可是相处久了,我看马苦玄越来越顺眼,我家那帮不成材的子孙,一万个都比不得马苦玄。”

    男人破天荒附和老人,点点头,“嗯,你家那些王八崽子,你当年确实就不该生下来,可说到底,还是怪你自己管不住裤裆里的鸟。”

    老人气愤道:“你一个真武山宗主,说这种话,也不臊得慌?!”

    男人笑了,打趣道:“听说你最近裤腰带又没拴紧?找了个凡夫俗子的貌美侍妾?”

    老人气焰骤降,低声道:“我是真心喜欢那女子,娇憨可爱,山上那些狗屁仙子,实在腻歪。”

    男人无所谓道:“你喜欢就好。”

    老人突然心生愤懑,“真武山现在的风气真要改一改,尤其是最近百年收取的弟子,心性极差,不过是一个马苦玄,就让他们鸡飞狗跳,道心大乱,一个个背地里说着酸话怪话,比市井长舌妇还不如!”

    男人摆摆手,“不是道心大乱,是这些人的道心本就如此不堪。”

    老人疑惑道:“你不管管?”

    男人反问道:“那我要不要管管他们的吃喝拉撒,管管你的裤腰带?”

    老人翻了个白眼。

    “放心,马苦玄死不了。”

    男人挥挥手,重新开始打谱。

    兵家老祖哈哈大笑,猛然起身,“师兄你也真是,早说这句话,我何必跟你磨叽半天功夫!”

    男人头也不抬,“你裤腰带松了。”

    老人嘿嘿笑道:“师兄还是这般爱开玩笑……”

    哎呦一声,老人慌慌张张,赶紧施展神通,一闪而逝。

    原来是男子在挥手之间,就让一位元婴地仙裤的裤腰带粉碎了,而且后者毫无察觉。

    若是有心杀人?

    在宝瓶洲眼中,真武山强在世俗王朝的影响力,论个人修为和战力,风雪庙的诸位兵家老神仙,要强出真武山一大截。

    曾经有人笑言,两座兵家祖庭,如果各自拉出十人来捉对厮杀,强者如林的风雪庙,能够打得涉世极深的真武山喊祖宗。

    男人放下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老旧棋谱,棋谱名为《官子汇》,记载了历史上许多著名的官子局,男人当下打谱那一局,又名为彩云局,对弈双方,一位是白帝城城主,一位是昔年文圣首徒。

    男人轻轻叹息一声。

    后山神武殿内。

    马苦玄盘腿坐在一尊居高神像的头顶,一只黑猫又坐在他的头顶。

    一人一猫一神像。

    黑猫伸出一只爪子,轻轻挠着马苦玄的脑袋。

    马苦玄不以为意,他从小就与黑猫相依为命,奶奶去世后,更是如此。

    左手边一尊金身木雕神像,眼眶中蓦然泛起金色光彩,轰然而动,巨大神像缓缓走下神台,环顾四周,最后看到了居中神像头顶的马苦玄,神像走到大殿中央,转身面向那少年与猫,身高三丈的神像单膝跪地。

    马苦玄仿佛对此习以为常,只是像以往那样出声提醒道:“回去之后,记得守口如瓶。”

    这尊木雕神像微微点头,起身后大步前行,跨上神台,站在原位,金色眼眸很快失去色彩,寂然不动。

    大殿门窗极高极大,光线透过窗户缝隙,撒落在大殿之内,灰尘因此得以瞧见。

    马苦玄突然自嘲道:“法宝太多,福缘太厚,也挺烦人啊。”

    黑猫抬起一只腿,轻柔舔着脚掌。

    马苦玄后仰躺下,黑猫一个蹦跳,在马苦玄躺下后,刚好落在他胸口上,蜷曲起来,很快酣睡。

    黑猫时不时换一个更舒服的蜷缩姿势。

    马苦玄翘起二郎腿,一只手抚摸着黑猫的柔-毛,想起真武山上那些阴阳怪气和趋炎附势,觉得有些无趣,“你们不喜欢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也不喜欢你们啊。”

    大殿空灵。

    唯有一人一猫的微微鼾声。

    那些神祇的金身神像依次排开,像是在忠诚守护着高高在上的君王,年复一年,千年万年。

    ————

    观湖书院的贤人周矩,没有跟随自己的圣人先生,去见俱芦洲的那位道家天君。

    他怕自己忍不住会对那个叫谢实的家伙出言不逊,只能害得先生为难。

    先生离开了书院,肯定打不过天君谢实,又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谢实一巴掌拍死,难不成还要代替学生跟外人道歉?

    所以周矩来到了打醮山鲲船坠毁不远处的一座山头。

    根据记载,冲天剑气正是从此而起,击毁了南下老龙城的那艘鲲船,死伤惨重,中五境以下的乘客,几乎无一幸免。

    周矩在山上搜寻无果,没有半点蛛丝马迹,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因为这桩祸事,瞎子都看得出来,是幕后有人处心积虑,栽赃这个宝瓶洲最具实力的强大王朝。

    但是周矩想不明白一件事,堂堂俱芦洲的一洲道主,为何愿意自降身份,趟这浑水?甚至不惜与观湖书院“短兵相接”?如果持续下去,天君谢实极有可能成为宝瓶洲全部练气士的公敌。

    难道你谢实真当自己是道祖座下二弟子?

    周矩不觉得大骊宋氏请得动一位别洲天君。

    这些天风餐露宿的周矩,打算下山了。

    听先生随口提起一事,最近半年内,婆娑洲、桐叶洲和扶摇洲三个地方,出现了许多失传已久的无主法宝,甚至还有几件半仙兵的身影夹杂其中,引发了巨大震动,无数山泽野修蜂拥而动,根深蒂固的仙家豪阀,更是不会放弃这些莫大机缘,一时间鱼龙混杂,豺狼结伴。

    周矩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对接下来的世道,更无兴趣。

    因为注定是读书人安心读书,更难了。

    这样不好。

    周矩抬起头,望向天空高处。

    我周矩,观湖书院的小小贤人周巨然,尚且可以发现端倪,比我家先生更位居高位的你们呢?

    周矩黯然下山,懒散云游,或御风或徒步,最后到了一处热闹集市,喝了碗热腾腾的酸辣汤。

    周矩顿时笑逐颜开,什么烦心事都没了。

    摊贩的女儿,正值妙龄,肌肤微黑却泛着健康的色泽,她偷偷瞥了几眼周矩。

    家乡读书人不多,长得这么好看的读书人就更少了。

    她觉得能多看一眼都是好的。

    于是周矩多要了一碗酸辣汤。

第二百八十四章 姑娘请自重

    陈平安登上那艘去往桐叶洲的吞宝鲸之前,专程去了趟上香楼外的集市,买了一只香筒,里头装了八十一根倒悬山特制的三清香,清香扑鼻,无论是礼敬神灵,还是焚香静心,都是上佳之品,就是价格不便宜,一枚小暑钱,也就是一百颗雪花钱。

    之所以破费,是陈平安想起自家落魄山有座山神庙,以后若是有朋友到访,不妨拿出此香送给他们,客有诚意,神享好香,到底是件美事。

    除了这只上香楼的香筒,以及之前在灵芝斋重金购得的两件宝贝,陈平安还从敬剑阁外的铺子,买了一套婆娑洲丹青圣手临摹的《剑仙图》,总计五幅图,每一幅都是大长卷,绘画有二十位剑仙,每位剑仙在画卷上不过一寸长,栩栩如生,飘然欲仙。

    《剑仙图》的初版,是一位画家祖师爷在剑气长城观战后的大手笔,之后被摹刻无数。

    敬剑阁的剑仙人数太多,这套名为石渠版的《剑仙图》,也只是按照丹青妙手的个人喜好,选取其中百人,当时店铺还有数个版本,价格悬殊,又以石渠版最为昂贵,陈平安仔细对比之后,发现还是这个石渠版的所绘剑仙,最合自己心意,便一咬牙买下乐。

    这笔开销,真不算小,足足五十枚小暑钱。

    眉开眼笑的店铺掌柜,不知是高兴遇上了冤大头,还是由衷觉得陈平安有眼光,说了些关于《剑仙图》的奇人趣事,说天底下有好几位剑修,都是无意间获得了早期剑仙图临作的残卷,就悟出了各自画卷上那几剑仙的真意,一步登仙,成为大名鼎鼎的陆地剑仙。

    这一套《剑仙图》,陈平安打算以后作为贺礼,送给圣人阮邛,当时离开家乡龙泉郡,阮师傅尚未举办开山立宗的庆典,现在应该已经办完了。五十枚小暑钱,对于阮邛而言,肯定不值一提,不过好歹是从倒悬山带往大骊龙泉的东西,隔了千山万水,多少有点礼轻情意重的味道。

    人靠衣装马靠鞍。

    陈平安一路走向上香渡,竟有数位妙龄女仙师瞅了他几眼,瞅完之后再看一下的那种,不是一扫而空就算了。

    陈平安这趟桐叶洲寻道之行,比起倒悬山送剑之行,心思要更重一些,确定那些年纪轻轻的女子练气士并非心怀恶意之后,便不再多想。

    上香渡比起捉放渡要更大,但是腰悬登船玉佩的陈平安,却没有看到那头必然身躯庞大的吞宝鲸,倒是看到了一头背甲上建有亭台楼阁的山海龟,以及一辆由青鸾仙鹤拖拽的巨辇,还有《山海志》上记载扶摇洲独有之物,一座绿树荫荫的小山峰。

    就是不知道是飞来山,还是飞去峰,相传这类山峰灵气凝聚而成的山根,是世间蛟龙的大补之物,远古陆地大蛟的走江化龙,在选好某条通海大渎后,还会请人搬来一座座飞来山飞去峰丢在水畔,为的就是能够及时进食,防止筋疲力尽,气血耗竭。

    陈平安才刚开始学中土神洲的大雅言,问路一事注定鸡同鸭讲,实在不行的话,就只能拿出竹简刻字问路了。

    好在陈平安找到了几位悬挂相同样式的渡船乘客,便默默跟着他们,走了一段路程,很快来到一处人头攒动的地方,陈平安松了口气,结果左边肩头被人轻轻一拍,陈平安直接转头望向右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见陈平安没有中计,觉得有些无趣,懒洋洋道:“怎么,你也是去往桐叶洲的扶乩宗?这么巧?你该不会是对我有所图谋吧?垂涎美色?”

    恶人先告状?

    陈平安对此人印象不好不坏。

    这个头戴珠钗,身穿粉裙,腰系彩带的……貌美男人。

    如果说一起从老龙城乘坐桂花岛来到倒悬山,是缘分,那么又在同一天从倒悬山去往扶乩宗,极有可能是心怀叵测的设计。

    这位曾经被看门小道童打出上香楼的陆姓子弟,明显也看出了陈平安的戒备,他拍了拍腰间那块吞宝鲸颁发的登船玉牌,哈哈笑道:“如你所想,我这次去往扶乩宗,是守株待兔,专程等你的。”

    这算是哪门子的开诚布公?

    陈平安有些摸不着头脑,可是在心中打定主意,绝对要对此人敬而远之。

    这家伙不但模样如女子绝色,嗓音也清脆悦耳,难分雌雄,之前“无意间”一起游览捉放亭,他的言行举止,一看就是性子跳脱、不按常理行事的人,陈平安虽然不反感此人的装束、性情和癖好,但是也不希望有人打破自己的平静生活。

    那人双手负后,十指交缠,下巴微微翘起,眯眼望向陈平安,姿态娇柔,比女子还要风流,柔声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要把真相说出来,我呢,姓陆名台,陆地的陆,上阳台的台,是中土神洲的陆氏子弟,在家族内不怎么受待见,就自己跑出来游历天下了,走了浩然天下九大洲里的五个了,原本我是不打算去桐叶洲的,可如今实在囊中羞涩,就想着能找个蹭吃蹭喝又不觊觎我美色的好人,我觉得你就是,反正已经欠了你一枚谷雨钱,不介意多欠一枚,说不定到了桐叶洲,我路上踩到狗屎,就能把钱还你,顺便还可以挣到回家的路费。”

    自称陆台的他见陈平安面无表情,显然根本不愿意相信他这套鬼话。

    他叹息一声,“好吧,实话实说,我出身阴阳家,精于占卜算卦,兜里没钱是真,挣不到钱是假,但是我欠了你一颗谷雨钱后,给自己算了一卦,是东游吞宝、桐叶封侯,上上卦,此卦的意思很粗浅,但是以防意外,我仍是在这里待了足足两旬,这就是之前我说‘守株待兔’的由来,最后见到了你,我就知道,这趟老祖宗显灵保佑的桐叶洲之行,不去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陈平安没有恶言相向,更没有流露出丝毫不耐烦的神色,而是用一种打商量的和善口气询问道:“陆公子,你循着大吉卦象去往桐叶洲,我当然不会拦着你,也拦不住你,但是你我二人,能不能各走各的?若是陆公子你急需钱财,我可以再借给你一些小暑钱……”

    他突然打断陈平安的话语,语气神色俱是天然妩媚道:“什么陆公子,为了少些麻烦,你喊我陆姑娘就行了,不然别人看我的眼神,会很怪的。”

    陈平安头皮发麻。

    你既然介意别人看你的眼神,怎么就不介意我如何看你?

    陆台竟是开始撒娇,“陈平安,行行好?捎我一程嘛?我可以对天发誓,如果对你有任何坏心思,就被天打五雷轰,被丢进雷泽泡澡,被镇压在穗山底下,被拘押在深海龙宫的熔炉之中,被流放到万里无人烟的荒凉秘境……”

    嘴上鬼话连篇,他还伸出一只比女子还要修长白皙的手,试图扯住陈平安的一条手臂。

    陈平安一身鸡皮疙瘩,顾不得什么客气不客气,拍掉陆台的那只手,义正辞严道:“公子……陆姑娘请自重!”

    陆台悻悻然收回手,站在原地,咬着嘴唇,眼神幽怨,泫然欲泣。

    陈平安转身就走。

    陆台如影随形,陈平安停步他就停步,陈平安转头,他就转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柄玲珑精巧的小铜镜,手指间还捻着一只打开的胭脂盒,如美人在闺阁对镜梳妆。

    这幅画面,看得对他还算知根知底的陈平安,只觉得毛骨悚然,倒是四周许多男子练气士,眼神荡漾,一些个上了岁数、道行高深的金丹元婴,哪怕依旧看穿陆台的障眼法,知晓了他的男子身份,可眼神依旧炙热。

    修行路上,漫漫长生,百无禁忌。

    陆台就像一个可怜兮兮的弃妇小娘,不敢对负心汉抱怨什么,只敢这么恋恋不舍地跟随。

    四周视线充满了玩味。

    陈平安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恶心人不偿命的阵仗,一肚子火气,可又拿这个陆台没辙。

    随着渡口前方不断有人凭空消失,陈平安才意识到吞宝鲸的登船地点,就是铺在地上的一幅幅锦绣地衣,当时购买渡船玉牌,分“云在峰”、“旖旎园”、“碧水湖”三种,价格不一,陈平安选了居中的碧水湖,此时看那三幅地衣,景象迥异,有云雾飘渺,一峰独出,有碧波浩渺,一栋栋湖上屋舍,星罗棋布,有花团锦簇的庭院楼阁。

    身后不远处的“陆姑娘”怯生生解释道:“从不能从吞宝鲸的嘴中登船吧,这艘吞宝鲸规模很大,在金甲洲首屈一指,吞宝鲸体内搁置有四座小秘境,其中三座被打造成乘客居住之地,老龙城的那艘吞宝鲸,只有一座秘境,与之相比,简直就是寒酸。这三幅地衣,其实就是三张品秩极高的缩地符,可以帮助乘客直通三地。”

    陈平安恍然大悟。

    关于秘境一事,包罗万象的神仙书籍《山海志》,有过详细记载,陈平安看到后,因为涉及到洞天福地,甚至跟骊珠洞天都很有关系,所以陈平安尤为上心,还特意去找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请教了一些书上没有的学问。

    在倒悬山土生土长的人物,无论修为高低,家世好坏,言谈之间,往往口气都很大,见识都很广,圣人天君地仙,张口就来,毫无忌讳。不过所见所闻之驳杂宽泛,确实要强于倒悬山以外的任何地方。

    年轻掌柜本来不太爱说话,兴许是将陈平安当成了贵人,当时难得畅聊一番。

    许多自行老旧腐朽、或是被外力摧毁破坏的洞天福地,在破碎之后,往往会遗留下来一些大小不一的地界,不知所踪,故而被称为秘境,其实倒悬山那座贩卖忘忧酒的铺子,正是黄粱福地仅剩的一块秘境。

    修道之人的诸多机缘,经常离不开秘境。秘境既能锦上添花,也可雪中送炭,可以说,大大小小的秘境的存在,让练气士充满了憧憬和盼头。几乎大半的野修散修,之所以能够崛起,都归功于秘境的收获。

    无意间闯入一座未被占据的秘境,或是草木精华的世外桃源,或是瘴气横生的蛮夷之地,或是仙人兵解的洞窟,运气好的,就可以青云直上,一飞冲天,运气不好的,说不定就要老死其中,要么惨遭横祸,死后的一身遗物,沦为后人的机缘之一。

    陈平安很想知道,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是否有秘境遗留人间。

    回头倒是可以问问魏檗。

    此时,陈平安走向通往吞宝鲸碧水湖的那块地衣,陆台哀叹一声,加快步伐,姗姗而行,挡住陈平安的去路,伸出手道:“我本来也是去往碧水湖,既然你如此厌恶我,那我就不碍你的眼了,我可以更改住处,添些钱,找人换一下,去往那座久负盛名的旖旎园,咱俩就这样分道扬镳吧,陈平安,先前你说可以借我一些小暑钱,还作数吗?不然我可去不了旖旎园……”

    一个楚楚可怜的男人,怎么看怎么别扭。

    陈平安直接掏出一大把破财消灾的小暑钱,走近几步,迅速交给陆台。

    只要此人不再纠缠自己,让自己这一路好好练拳和练剑,陈平安愿意花这笔钱。

    陆台接过小暑钱后,怔怔望向陈平安,一双秋水眼眸,说不尽的委屈,最后黯然转身,多半是去找人商量着更换住处。

    当陈平安走上那张古怪缩地符后,看到一脸欢天喜地的陆台,朝他眨眨眼,扬起手中新换来的一枚玉牌,上边篆刻着“碧水”二字。

    原来陆台的囊中羞涩,千真万确,所以当初只能购买一枚最便宜的云在峰玉牌,然后给他一通天花乱坠的骗人言语,陈平安给了他一把小暑钱……

    陆台脚步轻盈,活泼俏皮地走向陈平安那块地衣,得意洋洋,容颜愈发娇艳。

    陈平安身形消逝之前,忍不住对那位“姑娘”骂了句你大爷。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一盒胭脂

    陈平安来到一座湖心台上,环顾四周,碧水湖,水波浩渺,云雾升腾,湖上悬有百余座阁楼,阁楼之间有小路相互衔接,各自系有泛湖赏景的三两小舟。

    高台四面八方,有亭亭玉立的绿裙少女,大多豆蔻年华,姿色出彩,正在为客人指明方向。

    陈平安所住阁楼名为“余荫山楼”,当初购买玉牌的时候,对方建议此楼高三层,可以与数人合住,更加实惠,但是陈平安思量一番,还是婉拒。

    吞宝鲸渡船方面不觉奇怪,修道之人,喜好独来独往,亦是常理,不过若是挣钱不易的山泽野修,习惯了精打细算,还是愿意跟陌生人同住一楼,说不定可以笼络关系,大道之上,多个朋友,哪怕是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仍然不是坏事,说不定什么时候时来运转,就会是一桩大机缘。

    在被碧水湖绿裙侍女指出方位后,陈平安走下湖心台,沿着一条湖上小径缓缓前行,两边或是头顶,时不时有仙师踩剑或是御风而行。陈平安走出去没多久,身后就有位“美人”拎着裙摆,踩着小碎步,一路小步跑来,俏皮娇憨。

    陈平安是一个很不怕麻烦的人,从龙窑担任任劳任怨的学徒,到之后护送李宝瓶李槐他们去往大隋书院,事无巨细,都是在陈平安操心和照顾。但是陈平安不怕这种麻烦,却很怕另外一种虚无缥缈的麻烦,比如这个名叫陆台的阴阳家术士,虽然陈平安直觉上没有什么不适,没有当初面对苻南华、崔瀺的那种压抑和阴沉,可是在不确定一件事是好是坏的时候,陈平安习惯了先保证让一件事“不坏”。

    在倒悬山上,多少梦寐以求一步跨入猿蹂府刘家的门槛?

    而陈平安在听说“猿蹂府旁边的敬剑阁”这个说法后,大致确定皑皑洲刘氏的分量,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跟那个印象颇为不错的刘幽州划清界线。可能内心深处,陈平安还是更倾向于骊珠洞天的那种独处,孤零零一个人生活的感觉,早已刻骨铭心。

    自称陆台的中土神洲陆氏子弟,与陈平安并肩而行,转头望向陈平安的侧脸,嫣然笑道:“生气了?男人这么小气怎么行,大度一点,度量大,能够容纳的福缘也会跟着大,儒家的君子不器,总该听说过吧?”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头望向这个古怪的家伙,“你跟在我身边,到底图什么?你那大吉卦象跟我又没有关系……”

    陆台笑眯眯道:“怎么没有,我可是用你给我的那颗谷雨钱算的卦,你的关系大了去了,你就是这场机缘棋局里的那个一……”

    这次轮到陈平安打断他的言语,“谷雨钱不是给,是借。”

    陆台皱起如女子纤细妩媚的黛眉,用心想了想,柔声问道:“总谈钱多伤感情,不如咱们做笔小买卖,我拿一样心爱法宝跟你多换一些谷雨钱?”

    陈平安摇头道:“那还是先欠着吧。”

    陆台委屈道:“你为什么这么怕我?视我如洪水猛兽?你想啊,修行路上,一见投缘,携手游历,看遍山河,是多美好的事情?”

    陈平安头都大了。

    原来天底下真有道理讲不通的事情,他都不知道如何开口解释。

    两人默默前行,陈平安说不出个所以然,陆台左顾右看,自顾自说道:“这处秘境曾是垂花小洞天的一部分,为一位喜好收集世间泉水的女仙人占据,只可惜她最终飞升失败,不但身死道消,还被天道反扑,连累整座垂花洞天支离破碎,绝大多数消散在天地间,这座碧水湖算是比较出名的一个,因为这三百里湖水,都是女仙人当年收集的名泉之一,只要你抓得到其中泉水精华所在的一条条细微水脉,最适合拿来煮茶。”

    陈平安一言不发,走出四五里路后,看到了那座高三层的余荫山楼,楼台四周是檐下走廊,围有白玉栏杆,还有一座小渡口,停靠有两条小舟,余荫山楼附近不远处,有一大片荷花,有采莲女摇舟穿梭其中,哼着乡谣小曲,软糯动人。

    陈平安停下脚步,提醒道:“我到了。”

    陆台点点头。

    陈平安见他装傻扮痴,只好直截了当问道:“我今天就不请你进去坐了,有空的话我去找你,你住在什么楼?”

    陆台伸手指了指余荫山楼。

    陈平安苦笑道:“陆公子不要开玩笑了。”

    陆台抬起双手,捧着一大把小暑钱,“方才在湖心台那边,我迫于生计,想着咱俩关系这么好,总会给我一个落脚的地儿,便将住处卖于一位极其有钱的神仙了。”

    陈平安脸色有点难看。

    陆台赶紧说道:“放心,我绝不会打搅你的修行,你借我一条小舟就行了,我每天就睡在上边,没有紧要事情,保证绝不走入余荫山楼,我自己带了些果腹的吃食,你不用管我,人生在世,我辈修士,哪里不是逆旅,你千万不用内疚,吃苦也是修行的一种……”

    陈平安脸都黑了。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死皮赖脸的牛皮糖人物?

    陆台蓦然一笑,“好啦好啦,我便与你坦诚相见了,我除了算出这趟桐叶洲之行,是‘封侯’的上上签,其实还算出了这次机缘不在宝物,而是‘上阳台观道’五字,与你同行,借由你的心境,无论好坏高低,都可以砥砺我的道心,这叫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说到这里,陆台呵呵一笑,改口道:“错了错了,是借他山之玉可以攻石!”

    陈平安没有计较陆台的措辞,但是当陆台说出“观道”二字后,陈平安既忧心又放心。

    放心是陆台多半没有胡说八道,所以不是刻意针对他陈平安的阴谋,忧心是自己寻找那座观道观和老道人,多出一个身世不明的陆台,不是节外生枝是什么?

    陆台犹豫了一下,似乎做了一个天大的决定,咬牙道:“你若是这般处处提防我,肯定会影响到我的‘观道封侯’契机,我可以认认真真帮你算卦一次,只要别牵扯到太厉害的大人物,我算得都还算准,可如果牵扯到上五境的神仙,我就有大苦头吃了,比起什么睡在小舟上,要遭罪千百倍!陈平安,机会难得,不要错过!”

    陆台似乎是害怕陈平安不相信,死死盯住陈平安,“不骗你!”

    陈平安叹了口气,摆摆手,拒绝了陆台的提议,只是说道:“你就在余荫山楼住下吧,但是之后你我各自修行,井水不犯河水。”

    陆台神色古怪,望向陈平安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恍然回神,脸上有些如释重负,快步跟上。

    最后陈平安住在一楼,陆台选了三楼,无形中隔出一个二楼。

    陆台舒舒服服躺在三楼的床榻上,满脸的慵懒满足,笑了笑,哈哈,男女授受不亲呢。

    既来之则安之。

    陈平安不再管那个云遮雾绕的阴阳家子弟,除了背着的长剑和腰间的养剑葫,其实身无外物,孑然一身,很轻松,美中不足的当然就是多出一个莫名其妙的陆台。

    陈平安坐在靠窗的桌旁,从方寸物十五当中取出一叠书籍,神仙书《山海志》,介绍中土神洲和桐叶洲各自雅言的两本书,还有彩衣国获得的几本山水游记,整整齐齐放在桌上,然后取出一些来自竹海洞天青神山的珍贵竹简,打算看书之余,随手刻字。

    每天早上练习撼山拳,下午练习《剑术正经》,晚上看书,学习两洲雅言。

    很奇怪,明明只是破碎的秘境,碧水湖仍然有日月升落于湖水的奇异景象,也就一样有了昼夜之分,不知是仙人的上乘障眼法,还是洞天福地破碎后的独有规矩?

    陈平安练拳走桩,就围绕着余荫山楼的那圈廊道。

    凉风习习,荷花清香徐徐而来,在依稀可闻的采莲女歌谣之中,白衣少年悠悠出拳。

    下午陈平安练剑就只在宽敞的一楼,并不去楼外廊道,依然是虚握持剑式。

    因为背负长剑“剑气”能够淬炼魂魄,本身就是修行,陈平安哪怕到了晚上睡觉,都不会摘下长剑,选择侧身而眠的姿势。

    养剑葫悬高高挂在床前,如今不再经常喝酒,就不用总是悬挂腰间,与初一和十五两位小祖宗心意相通,一路远游千万里,朝夕相处,越来越心有灵犀,交流起来越来越顺畅,似乎两把本命飞剑的灵智越来越成熟。

    陈平安入睡之后,就交由它们帮着看家护院。初一没答应,但也没拒绝,更加温驯的十五则在养剑葫内欣然“点头”。

    晚上看书期间,陈平安也会从方寸物临时取出那本《丹书真迹》,跻身武道第四境后,他发现自己可以多画两种符箓,一种《山河剑敕符》,山为三山之山,但是何谓三山,书上并未详细介绍,此符的河字解释,也很笼统含糊,只说曾有神人坐镇江河,职掌“斩邪灭煞”,喜好“吞食万鬼”。

    剑敕符为护身符的一种,至于第二种“求雨符”,可“天地晦冥,大雨流淹”,此符顾名思义,属于坛符之一,多是道门的高功法师所擅长,陈平安则兴趣不大。

    比阳气挑灯符、祛秽涤尘符和宝塔镇妖符,这两张符箓的品秩要略高,陈平安对剑敕符尤为上心,就以最普通的黄纸符书写了一张,有些勉强,陈平安跻身武夫炼气境后,魂魄大定,愈发浑厚,经常能够听到三魂路过心湖之时,那种冥冥之中的滴水叮咚声。

    所以陈平安已经可以看出这张剑敕符的神意不足,只是具体威力有多大,因为楼上还住着一个陆台,就没有找机会去证实。

    一旬过后,偶尔会听到二楼的轻微脚步声,但是次数不多,陆台一次都没有下楼打搅陈平安。

    陈平安略微心安。

    一桩没来由跑到自己跟前的缘分,不是孽缘就可以了,不用刻意追求善缘。

    这天夜里,陈平安刚写完第二张剑敕符,还是不太满意。

    就像烧瓷拉坯,内行细看,看似雷同的两个胚子,就能一眼看出了天壤之别。

    难道说真要找到一座古战场遗址,寻找那些战场英灵阴魂不断厮杀,才能使得武道第四境趋于圆满?到时候才可以娴熟驾驭这种剑敕符?

    陈平安皱眉沉思,突然转过头去,只见陆台走下楼梯,然后停步伸手敲了敲墙壁,如客人叩响门扉,然后他笑着坐在台阶上,仍是没有走入一楼。

    陈平安刚想要拿起那本《山海志》盖住剑敕符,陆台忍俊不禁道:“藏藏掖掖做什么,一张失传的上古符箓而已,品秩又不高,就是胜在返璞归真的纯粹而已,我方才不小心瞥了一眼,心肝疼得直打颤,现在还在疼呢。”

    陈平安问道:“何解?”

    陆台指了指桌上那张剑敕符,“这张护身符,很有年头了,估计整个陆家,像我这么年纪不大的家伙,找不出第二个认得出来它的根脚。我之所以心疼,一,你一个纯粹武夫,写出这么糟糕的纯粹古符,实在是丢人现眼……”

    陈平安忍不住插话道:“武夫画符,才不合理吧?”

    陆台扯了扯嘴角,“哦?这样吗,那看来是我陆家藏书记载有误,不然就是我见识短浅了。”

    但是陆台也不太想在这个话题上深入,继续说道:“二,你画符,更多是靠那支笔,并非是你对画符一道有多深的钻研和悟性,嗯,可能你看到了正确的风景,可是你去往那处风景的路线,歪歪扭扭,所以画出来的符箓,可以用,但是不堪大用。三,符纸品相好,却给你做了一锤子买卖,更是暴殄天物。在这一点上,你都不能说是旁门左道,而是歪门邪道,这要是给道家符箓派高人瞧见了,会恨不得一拳锤死你的。”

    陈平安眉头紧皱,细细嚼着陆台的言语,先分辨真假,再确定好坏。不过实在是陆台太神秘,陈平安很难得出结论。

    陆台笑问道:“能不能拿起那张符箓,我仔细瞧瞧材质,之前惊鸿一瞥,不太敢确定。”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捻起那张剑敕符,只不过只给了陆台符箓背面。

    陆台微微一笑,对于陈平安的谨小慎微,不以为意,看了片刻后,点头道:“果然是回春符的宝贵材质,在它上边画符,可以重复使用。一张成功的符箓,品相高低和威力大小,符纸好坏,很重要。世间真正好的符箓,除去那些极端追求威力的,大多可以重复使用,你呢,按照符箓派一位老祖的谐趣说法,叫朱颜辞镜花辞树,嗯,归根结底,就是‘留不住’,陈平安,你自己说可不可惜?符纸,尤其是回春符,很烧钱的,唉,我算是替你心肝疼了一把,反正你陈平安家大业大,不用在乎这点小钱。”

    陈平安看了眼陆台,又看了重新放在桌上的剑敕符。

    陆台有些好奇,双手托着腮帮,望向那个有些懊恼的桌边少年,笑问道:“赠予你这些珍贵符纸的人,没有说过?教你画符的领路人,就没有跟你讲过,要你这半吊子符师,一定要能省则省?”

    陈平安重重叹息一声。

    陆台幸灾乐祸道:“七八九境的纯粹武夫,大概可以写出不错的符箓了,仅凭一口真气,一气呵成,可惜到了这个层次的武夫,一步步走到山顶,早已心志硬如铁,谁会跑去画符?你也就是运气好,有这样的珍稀符纸和符笔,才能最终画出不错的符箓,不然每画一张就等于烧了一大摞银票,嗯,你略好一些,只等于烧了半摞银票。”

    陈平安狠狠瞪了一眼往自己伤口撒盐的家伙。

    陆台呵呵笑道:“陈平安,你也真够有意思的,武夫画符,还有养剑葫和飞剑,最过分是还要每天勤勉读书?你就不怕不务正业,耽误了武道修行?落得个非驴非马,万事皆休?”

    陈平安没有理睬他的冷嘲热讽,收起剑敕符,开始翻看那本《山海志》。

    陆台悄然起身,返回三楼住处。

    之后陆台就开始离开余荫山楼,或是泛舟游览碧水湖,要么就是去参观什么每条吞宝鲸都会有的宝库,吞宝鲸之所以有此称呼,就在于它在漫长的岁月里,会将那些沉在海底的失事大船吞入腹中,而能够跨洲的渡船,往往当得起“宝船”说法,所以一条成年吞宝鲸的肚子里,必然是千奇百怪,奇珍异宝无数。

    甚至有可能藏有仙人兵解后遗留人间的金身遗蜕。

    陆台在一天的下午,开始从方寸物中取出一套近乎繁琐的茶具,以秘术撷取碧水湖的泉水精华,在一楼廊道,开始优哉游哉煮茶。

    茶香怡人。

    陈平安没有去讨要一杯茶水喝,只是在屋内练习剑术。

    随后陆台每天都会煮茶,独自喝茶赏景,往往一坐就是一个下午。

    有天临近中午,陈平安走桩练拳即将收功,看到陆台自己划着小舟从远处返回。

    系好小舟,陆台跳上廊道,站在原地,在陈平安练拳经过身边的时候,他高高举起手,掌心叠放着好几盒胭脂水粉,应该是在跟陈平安炫耀他今天的收获。碧水湖的湖心台不远处,有几栋楼是渡船专门经营货物的销金窝,陈平安只去过一次,觉得太黑心了,拣选了几件相似物品,发现价格比倒悬山还要夸张,就彻底没了买东西的心思。

    陆台脚尖一点,往后轻轻一跳,坐在白玉栏杆上,打开其中一盒胭脂,拿出小铜镜,开始抿嘴,之后还翘起一根手指,以指肚抹过长眉,动作轻柔且细致。

    陈平安只是继续沿着廊道练拳,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在陈平安又一次路过身边的时候,坐在栏杆上仔细画眉的陆台,微微挪开那柄小铜镜,笑问道:“好看吗?”

    陈平安没有去看胭脂粉黛的陆台,也没有搭话。

    然后每一次陈平安走桩路过,陆台都要问一次不一样的问题。

    “陈平安,你觉得腮红是不是艳了一点?”

    “这儿的眉毛,是不是应该画得再细一点?”

    “用花露斋的细簪子,从盒子中挑出的胭脂,果然会更匀称自然一些,你觉得呢?”

    陈平安只是默默走桩,按照原定计划,到了时辰才停下练拳。

    最后一次陆台没有询问陈平安,只是将小铜镜、簪子和几只胭脂盒都放在身边的栏杆上,转头要望向那一大片荷叶,妆容精致,眼神迷离。

    陈平安刚要打算走回一楼正门那边,陆台没有收回视线,再次开口,“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的男人,很……可笑?甚至心底还会有些恶心?”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走向陆台,离着陆台大概五六步远的地方,他面对湖水背对廊道,也是坐在了栏杆上。

    没有得到答案的陆台也不恼,自顾自嫣然一笑,挑出一盒胭脂,觉得成色不佳,名不副实,以后就不再用它了,便要将它随手丢入碧水湖。

    陈平安突然问道:“这盒胭脂卖多少钱?”

    陆台愣了一下,也转过身坐着,一起面向湖水,笑道:“不算太贵,每盒一颗小暑钱,今年新出的,名气很大,好些中土神洲的出名仙子都爱用它,唉,多半是那些猪油蒙心的商家子弟的伎俩,我给他们合伙骗了。”

    陈平安感慨道:“一颗小暑钱,那就是一百颗雪花钱,十万两银子,我觉得……”

    停顿片刻,清风拂面的陈平安轻声道:“千金难买心头好,你买它,可能不算贵,但是有些人可能听到价格后,一定会傻眼吧,而且打死都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

    陆台有些疑惑,“嗯?”

    沉默片刻,一袭雪白长袍的陈平安双手叠放膝盖上,与陆台说了家乡龙窑那个娘娘腔汉子的故事。

    陈平安说得不重,语气不重,神色不重,将一个已死之人的可怜一生,说给了身边的男人听。

    身边的他,腰系彩带,神采飞扬,是神仙中人,比世间的真正女子还要绝色。

    而家乡的那个男人,只是身材消瘦了一些,甚至会有胡渣子,长得不比市井妇人好看丝毫,哪怕他每天早上,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清爽,可到了收工的时候,一样会指甲盖里满是污泥,所以那个男人捻着兰花指,不会有半点动人之处。

    而且他根本不会懂什么飞霞妆、桃花妆,也不会分出点唇、晕颊、画眉的种种胭脂水粉。

    陈平安最后望向远方,有些伤感,“到了最后,我还是觉得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明明是男人,为何喜欢像女人一样妆扮自己。但是那天他用瓷片捅死自己、再用被褥捂住之前,求了我一件事,我没有答应,直到今天,我还是很后悔。如果我知道他会那么做,我肯定会答应下里。”

    “他那天跟我聊了很多,最后笑着说他打算再也不要像个女人了,所以希望我能够帮他保管那盒胭脂,免得他又忍不住。”

    “我当时哪里会答应这种事情,死后不会答应的,他劝了我两次,就不再劝了。”

    “他死了后,谁也没看到那盒胭脂,其实也没谁在乎。”

    陈平安转过头,笑望向那个如倾城美人的陆台,“那么贵的胭脂,扔了做什么?”

    陆台歪着脑袋,那支精致的珠钗便跟着倾斜,微笑道:“不然送给你?以后回到家乡,你拿着这盒胭脂去那家伙坟上,告诉他天底下就是有这么好的胭脂水粉,要他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姑娘家家,往自己脸上可劲儿抹,几斤几斤的抹,都不用再心疼钱了……”

    陈平安转过头,望着远方,轻轻摇头,“我连他的坟头都找不到,怎么给他看这个,怎么跟他说这些。”

    眉眼清秀干净的白衣少年,双手抱住后脑勺,不言也不语。

第二百八十六章 对坐观人,自己知道

    故事而已,一坛老酒揭了泥封,就只能喝光为止。

    这坛老酒,这点小事,在陈平安的肚子里就像陈酿了很多年,一打开后,遇上对的人,就会有酒香,而且陈平安也只会遇上对的人,才会与他对饮。

    陆台便是那个与他对饮的人。

    哪怕陈平安喜欢和尊敬、亲近的人,宁姚,阿良,刘羡阳,顾璨,道士张山峰他们,陈平安都没有说起过这一茬。

    可惜陆台听完这个故事后,似乎没有太大感触,最后反而打趣陈平安,跟我讲这个,是不是说我这样悖理违俗的男人,没几个好下场,到最后连个坟头都留不住?

    陈平安哑然失笑,只得跳下栏杆返回一楼。

    不知为何,跟陆台好似闲聊,说过了这件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陈平安觉得心里舒服多了,如解心结。

    当天下午的练剑,同样是雪崩式,感觉少了些凝滞,多了几分圆转如意。

    在这天之后,陆台便换了一身装束,头别玉簪、身穿青衫,手持黄竹折扇,从一位绝色佳人变成了翩翩公子,这让陈平安如释重负,所以哪怕陆台时不时走到一楼,要么随手翻阅他的藏书,要么煮一壶茶看他练习剑术正经,陈平安都没有说什么。

    而陆台不愧是被誉为最为博闻强识的阴阳家子弟,跟陈平安说了许多以往不曾听说的事情,比如拳架分内外、剑架分意气,还说了打磨第四境的注意事项和一些建议,一位纯粹武夫跻身炼气境后,如何打熬三魂,讲究很多,人身三魂,胎光为太清之阳气,武夫淬炼此魂,最好是拣选旭日东升、朝霞绚烂之际,练拳不懈怠,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说不定会有机缘巧合,让三魂之一的胎光更为强壮,生机勃勃。

    陆台提及此事的时候,陈平安大为汗颜,心虚不已。

    在老龙城孙氏祖宅破开三境之初,有金色蛟龙从朝霞云海之中汹涌扑下,却被他一拳拳打了回去,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

    陆台当时正跪坐在靠窗位置,换了装束妆扮后,高冠博带,大袖逶迤,士子风流,喝着自己以碧水湖名泉精华煮出的茶水,他何等心眼活络,一下子就看出了端倪,便刨根问底,涉及武道修为,陈平安便和盘托出,陆台一口茶水当场喷出来,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说教你陈平安符箓和拳法的老师傅,估计都是不拘小节的性情中人。

    陈平安询问是否有补救之法,陆台想了想,喝过一杯茶,说到了桐叶洲,可以碰碰运气,去一些个犹有神灵巡游阳间的武圣人庙,历史上不少令人惊艳的天才武夫,都是在武圣人庙瞎猫碰死耗子,得到了一份很大的机缘。说到这里,陆台便有些唏嘘,说他在离家游历之前,听师父说过一位大端王朝的年轻武夫,资质天赋好到惊世骇俗,厉害到了要数位武圣人庙神灵主动找上门的地步,都要给予他一份武运,而那个家伙比他陈平安还要过分,竟然一拳拳打退了那些主动示好的武庙神灵。

    陈平安猜测多半是剑气长城上结茅修行的曹慈了。

    陆台随便提了一嘴,既是告诫陈平安,又仿佛是在自省,说纯粹武夫也好,山上修行也罢,

    大道之上,运气很重要,但是接不接得住,更重要。福祸相依,天才早夭的例子,不计其数,便是此理。

    陈平安深以为然。

    但是陆台随即话锋一转,说你陈平安这般深居简出,害怕所有麻烦,从不主动追求机缘,一心只想着避开机会,很不好。

    陆台之所以有此“怨言”,除了起先陈平安死活不愿与他有交集,还源于这艘吞宝鲸前段时间,打开了第四个破碎福地的秘境入门禁制,准许乘客入内探寻,只要乘客交付一枚谷雨钱,就能够进入其中历练修行,一切所得,渡船不会索取,但是如果有人愿意折算成雪花钱就地售卖,吞宝鲸当然欢迎。

    这条吞宝鲸是金甲洲五兵宗的独有之物,这块秘境多上古术法残留,极难打开,代价极大,得到这块秘境之后,五兵宗按照一般惯例,吃独食“吃”了足足一百年,到最后发现竟然得不偿失,所以五兵宗干脆将这个名为名为“登真仙境”对外开放,学那宝瓶洲的骊珠洞天,收取一笔过路费而已。

    登真仙境,版图有方圆千里之大,只是一块残破之地,大小就已经跟整座骊珠洞天媲美,能够跻身七十二福地之列,广袤程度,确实比三十六洞天要远远胜出。

    这块秘境每十年打开一次,只需金丹元婴之下的练气士进入其中,对于纯粹武夫则无门槛要求,在两百年前有一位扶摇洲的幸运儿,不过洞府境修行,竟然得到了一把威力巨大的半仙兵,大概是觉得守不住那把神将大戟,也不适合自己,便卖给了五兵宗,可谓一夜暴富,之后凭借财大气粗,硬生生靠钱把自己堆上了金丹境,一枚谷雨钱换来了一个金丹修为,谁不艳羡?

    此事轰动金甲洲,一时间涌入登真仙境的练气士,多如过江之鲫,早期需要很硬的关系才能排上队,已经不是一颗谷雨钱的事情了,经过三百年进进出出,期间又有种种福缘和法宝现世,只是都不如半仙兵那么夸张,登真仙境的寻访,才逐渐变得没那么炙手可热,但依然是让人觉得物有所值的一方胜地。

    不过陆台当然知道这种“开门红”,多半是商家高人指点五兵宗的手笔。

    跟那盒风靡数洲的胭脂一个德行,是合伙坑人呢。

    可是登真仙境的虚实和底蕴深浅,陆台一清二楚,师父说过他如果有兴致,又有闲暇,不妨走上一遭,看能不能捡到一些值点小钱的破烂货。

    陆台此次为何乘坐吞宝鲸?

    当然上上签卦象和大道契机最重要,可是进入登真仙境,也是他陆台志在必得的一笔横财。

    陆台原本极力邀请陈平安一起进入登真仙境,寻访仙人仙境和法宝机缘,可是陈平安到最后,哪怕答应再借给陆台一颗谷雨钱,他自己还是执意不去赌一把运气。

    陆台只得独自进入,两旬之后风尘仆仆地离开登真仙境,当天就还给陈平安三颗谷雨钱,多出的一颗,说是利息。陈平安听完陆台讲述的游历经过和巨大收获后,便心安理得地收下,原来陆台凭借家传阴阳术,破开了一座上古仙家府邸的禁制,一路有惊无险,差点成为那座古老仙府的主人,只是碍于五兵宗订立的规矩,才主动放弃了那座福地府邸的掌控,跟五兵宗私下交易,换成了谷雨钱,一大堆的那种。因为五兵宗的跨洲商贸,很多地方需要小暑钱和谷雨钱,所以五兵宗暂时赊欠陆台,半年之内就会全数偿还,而且会额外加上一笔红利。

    别觉得五兵宗是亏大了,实则不然,原本鸡肋的仙府在被陆台成功打开后,由于灵气充沛,适宜修行,吞宝鲸的贵客,比如金丹元婴这些世人眼中高高在上的地仙,就会愿意居住其中,细水流长,五兵宗半点不亏,商家挣钱,暴利当然很好,可是这种稳定收入的“钱脉”,才是长长久久的立身之本。

    陆台一举成为登真秘境历史上收获第三的幸运人。

    除此之外,陆台从仙府拿到了一门上古登仙术法,和一件名为“鳌山幻楼”的上乘法宝。

    陆台并未售卖这两份机缘。

    可哪怕陆台实实在在证明了陈平安与一桩洪福的失之交臂,陈平安还是没有太多情绪起伏,只是将那枚赚到的谷雨钱放在桌上,偶尔看书乏了,就以手指翻转谷雨钱,让它在手背上滚来滚去,对于陈平安,这是一个解乏的好法子,立竿见影。

    这让陆台很是郁闷。

    说了好些苦口婆心的言语,可是陈平安始终不为所动。

    所以陆台每次煮茶,都没有邀请陈平安共饮的意思,当然,估计陈平安自己也没有想法。

    陆台是个地地道道的讲究人,不是刻意为之,而是生于千年豪阀,而且还是仙人之家,不是寻常的人间世族可以媲美,所以陆台的气质,浑然天成,既是钟灵毓秀,也是耳濡目染。

    斗茶之茶,要新。手法和茶具,要古。煮茶泉水要清且重。饮茶之人,要净且灵。

    陆台跟陈平安相处久了,始终觉得陈平安太死板了,所以是净有余而灵不足。

    一样还是会辜负他的好茶。

    就像今天,陆台又借机提起这桩“天上掉了钱如雨哗哗落下,你陈平安却去屋檐下躲雨”的痛心事,陈平安只是默然不说话。

    陆台觉得实在敲不醒这个榆木疙瘩,大概是要放弃说服陈平安了,便随口说了一句大而无当的空洞言语,可世事就是如此无常,陈平安不但听得进去,反而极其认真。

    “陈平安,你练拳练剑,心都很定,这是你厉害的地方,但是你要小心,心定不是心死,心境静如止水,切忌一潭死水。”

    这是陆台随口说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是一些废话。

    可陈平安竟然第一次主动停下那套翻来覆去的枯燥剑架,坐在他面前,学陆台摆出跪坐饮茶的姿势,有些别扭,与陆台的潇洒风流,云泥之别,就像是庄稼地里的老农,学那老夫子坐而论道,只会摇头晃脑,装模作样。

    陈平安摆出这幅姿态,陆台觉得挺好玩的,在中土神洲年轻一辈当中,被誉为斗茶无敌手的陆氏俊彦,斜眼打量着浑身不自在的陈平安,怎么看怎么有意思,给他这么一瞧,陈平安自然愈发拘谨。

    对于真正的读书人,陈平安还是很向往的。

    因为有齐先生,有李希圣,还有彩衣国城隍爷沈温,哪怕是张山峰临时兴起的吟诗作对,都会让陈平安心生向往。

    陈平安克服心中的不适,问道:“你是说我的心性,走了极端?”

    陆台愣了一下,天资聪慧至极的他,没有敷衍应付,也不敢妄下断论。

    若是常人,陆台可以随口胡诌,或是说些不错不对的言语。

    可是今天不行。

    两人对坐,陈平安一脸认真神色,陆台心中苦笑,好像自己画地为牢了。

    但是陆台灵犀一动,有些恍惚,来得这么早?本以为只有踏足桐叶洲的陆地,相伴游历,种种坎坷和磨难,才会有此契机的苗头出现。不曾想如此措手不及。陆台稳定心境,开始屏气凝神,郑重其事递给陈平安一碗茶,“慢饮,等你喝完,我再说我的一点见解。”

    陈平安不知其中讲究,也只当是一场找人解惑的普通问答,就点点头,接过茶碗,喝了一小口。

    在桂花岛风波过后,陈平安遇上那位爱慕桂夫人数百年的老舟子,既是桂花岛的第一位撑船人,更是陆沉飞升之前的唯一仆人,一起泛海远游天地四方。当时陈平安做了个怪梦,进入某本书中,“一夜读书”,在渡口老舟子挥手造就的小天地之中,跟老舟子有过一番问答,以至于那位舟子竟然说了句“莫要坏我大道”。

    当时陈平安便是大致在说一把尺子的道理两端。

    他认为舟子的道理,走了极端,看似有理,实则无理。

    因为不够完善,不如书上所说的“中庸”。

    而道家的根祇,是道法自然四字。

    所以那次梦中读书,陈平安依稀记得有人说过,儒家的道理,从不在高处,不在到底有多高,而在道理是否落在了实处。

    那人甚至笑言,咱们儒家的至圣先师,学问已是何等的深远高超,可有一次问道之后,都曾对一位弟子私下感慨,甚至带了点自惭形秽,说某人的道,真高,可是……

    只可惜“可是”之后的内容,陈平安已经记不得半点了,一个字都记不住,有可能是根本就那个人或者说那本书上根本就没有说。

    今天陈平安有此询问,当然不是跟陆台问道,陈平安没想那么多。

    陈平安自练拳以来,在读书之后。

    难道真的没有想过自己的将来?

    当然不可能,与剑灵神仙姐姐有过六十年之约,如今跟宁姚又有十年之约。

    陈平安这两次“游山玩水”,甚至已经从最初的“我这一拳要最快”,变成了“这一拳可以更快,但是必须最有道理”。

    陈平安最有分量的一句话之一,可能当时听说这句话的人都没有在意,当时是在返乡的一座客栈,他对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所说,“如果我哪里做的错了,你一定要跟我说”。

    陈平安的心路,无论之后在落魄山竹楼老人,在他身上和神魂打下多少拳,无形之中,陈平安始终在怀疑自己。

    但这是必须要走出去的一步。

    而之前的心境,或者说虚无缥缈的本心,陈平安同样一句无心之言,已经道破天机,是在倒悬山上,对宁姚爹娘说的那句。

    那意味着陈平安一直在否定自己。

    “是我做的不够好。”

    做得不够好,就是错。

    世间有几人,会如此苛刻自己?

    但是这种心态又不是无缘无故形成的,而是本命瓷一碎,以及之后困苦艰辛,种种机缘巧合,逼迫陈平安不得不去拼凑出完整心境的一种无心以及必然之举。

    成了,汇聚成日月在天的奇观,群星黯然。

    不成,大概便是种种失约,种种失望。

    一个人没东西吃,就会饿死,可若是心田干涸,一样会求死,只是浑然不自觉而已,今日不死他年死而已。

    拼命求生,逆境绝境,愤然而起,奋发向上。

    可又悄然求死,暴饮暴食,不知节制,七情六欲,心猿意马,种种弊端,即是人心古怪处。

    人心之复杂,便是圣人仙人都不敢自认看透。

    崔瀺在小镇为何会输,便是例子。

    循着这条心路,陈平安的心境便很明了,差点害死了刘羡阳,是我陈平安的错,所以我死了就死了,讲完自己那点对方都不愿意听的道理,一了百了。

    哪怕是龙窑娘娘腔男子的死,陈平安只是因为没有答应那个男人收下胭脂盒。

    陈平安还是觉得自己在“错”。

    当一个人真正开始认识这个世界,

    看过高耸入云的大山,蜿蜒无尽头的江河,看过了那些无比高远的壮阔景象,甚至可能是看过那些读书人的风流,那些象征着一国威严的衙门、官服,看过了人生无常的生老病死,看过了看似壮烈实则冷血的铁骑阵阵,一个人在某一刻,往往就会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孤单。

    悲伤很难感同身受,快乐的分享总是一闪而逝,人生只是一场场告别……

    陈平安对这个世界,其实充满了畏惧。

    刘羡阳,李宝瓶,顾璨都不会像陈平安这样。

    顾璨会一门心思想着报仇。

    李宝瓶会觉得天地间总有这样那样的有趣事情,沉浸在自己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内,几乎从不质疑自己,更不会轻易否定自己。

    所以她才能够说出一句“怎么会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刘羡阳则会发自肺腑地说,我要去看更高的山更大的河,我一定不要老死在这个小地方!

    但是陈平安不会,他可能会去做很多事情,比如带着李宝瓶他们去大隋,但是陈平安的心境意象,会躲起来。

    陈平安的心思和念头,大体上都是“不动”的。

    龙窑烧瓷多年,少年一直在求手稳,其实就是在执拗地追求心定。

    心不定,他就会记恨宋集薪的有钱,嫉妒他有人相依为命,会读书。

    会

    这就是阮邛哪怕对陈平安没有成见,却从来不把陈平安当做同道中人、不愿收他为弟子的根源所在。

    这也是为何陆台会觉得陈平安不够灵气的原因。

    所以剑灵当初看到的少年心境,是一个年幼孩子守着坟头和山头,是草鞋,

    唯一的“动”,是向南方追逐着某个人的身影。

    那个身影,其实正是御剑离去的宁姚。

    所以之后陈平安选择送剑给心爱的姑娘,比起去往大隋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终于多了一份自主意愿。

    “是我想走这趟江湖”。

    我陈平安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所以哪怕羡慕老龙城的李二,哪怕到了剑气长城后,陈平安肩头又多了一副担子,陈平安反而在心境上,比以前更加轻松。

    所以陈平安换下了草鞋,穿上了一袭长袍,想要成为剑仙,而且是能够在剑气长城上刻字的大剑仙。

    从只敢买下五座山头就赶紧租借出去三座,想着要把所有家当一口气送给背井离乡的刘羡阳,新春前后,一口气送给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将近半数的上品蛇胆石……从一个“既然我留不住,那就赶紧送给在乎的人”,到如今的陈平安,已是翻天覆地。

    这一切,来之不易。

    之前文圣老秀才为何当初会醉酒之后,拍着陈平安的脑袋说少年郎要

    就在于老人一眼看穿了少年的心境问题。

    少年不该如此,当静极思动,应该卸下担子,轻松做少年郎该做的美好事情。

    只是世间道理,听没听说,知不知道,是一回事,如何去做,又是一回事。

    书上书外的道理,如何落在实处,难上加难。

    陈平安一口一口喝着茶水,在陆台即将说出他的答案之前,陈平安突然已经开口,说道:“我哪怕跟你不熟,哪怕要一次次借给你钱,也不愿意跟你接触,更不愿意去登真仙境,其实很简单,因为我怕死。”

    在家乡小镇,接连面对蔡金简、苻南华和搬山猿,陈平安认为自己差不多等于死了一次。

    在蛟龙沟,是第二次。

    事不过三。

    陈平安缓缓放下已经喝完的茶碗,笑道:“不管你信不信,靠运气的好东西,我从来拿不住。”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我方才想了想,觉得我可能以前是对的,但是现在还是这样的话,就是错的。想要以后的修行走得更远,得慢慢改正了。”

    陆台神色古怪,还有些凝重。

    他方才其实在以陆氏不传之秘的观心神通,在偷窥陈平安的心境。

    陈平安端起茶碗,“能不能再来一碗?”

    陆台没好气道:“你当是喝酒啊?”

    可仍是给陈平安添了一碗茶水。

    陈平安继续说道:“但是不跟着你去登真仙境,我觉得没错,说不定我跟你一起进入登真仙境,会害得你都挣不到钱。现在,你挣了大钱,我挣了三颗谷雨钱,挺好了。”

    陆台自己早已不再饮茶,双手放在膝盖上,笑道:“两颗是你借我的,你其实只挣了一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见,“我觉得是三颗。”

    陆台哭笑不得。

    敢情这家伙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还钱?

    陈平安喝着他肯定喝不出名堂的茶水,轻声道:“要余一点,错过了就错过了,不能事事处处都求全占尽。陆台,你觉得呢?”

    陆台愕然,随即大笑道:“陈平安,你竟然在躲那个一!”

    陈平安喝着一碗茶水,同时一头雾水。

    陆台随即满脸愤懑,身体前倾,一把从陈平安手中抢过茶碗,随手挥袖,收起所有茶具,气呼呼站起身,狠狠瞪着陈平安,“上阳台观道,到底是谁观道,是谁桐叶封侯,你都知道了,我一个小小的桐叶封侯算个屁!亏死我了!”

    陆台咋咋呼呼登楼离去,踩得楼梯蹬蹬作响。

    陈平安茫然挠头,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陈平安有点惨,陆台又换回了女子装束,打扮得花枝招展不说,还搔首弄姿,每天来一楼这边故意恶心陈平安。

    陈平安脾气再好,也受不了那层出不穷的脂粉味和兰花指,以及让人极其腻歪的挤眉弄眼和娇声娇气,于是在某天早上陆台坐栏杆哼小曲的时候,一拳打得陆台摔入碧水湖。

    怒气冲冲从水里掠出的陆台,落汤鸡一般的他,强忍住拿针尖、麦芒两把本命飞剑戳死陈平安,最终还是没有出手,只是对着陈平安破口大骂,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半个传道人?!你陈平安还有没有半点良心?

    不过提到传道人的时候,陆台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但是骂陈平安没良心的时候,倒是理直气壮。

    在那之后,陆台不再理睬陈平安。

    光阴悠悠流转,在这艘吞宝鲸到达桐叶洲扶乩宗渡口之时,是拂晓时分,陈平安去三楼提醒陆台可以下船了。

    但是早已人去楼空。

    陈平安没有多想,真是个怪人。

    他便独自一人,由海底的吞宝鲸登上桐叶洲的陆地。

    陈平安走上渡口,跺了跺脚。

    就像当年第一次由泥瓶巷走入福禄街,从黄泥烂路走上青石板路,充满了新鲜感。

    没有了陆台在身边,陈平安觉得挺好,虽然这么想,有点对不住那家伙。

    就在陈平安脚步很是轻松轻快的时候,在渡口繁华的店铺旁边,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陈平安顿时呲牙咧嘴。

    换上了青衫长袍、玉带簪子的陆台,正蹲在街边,啃着一个肉包子,见到了陈平安后,然后转头看了眼蹲在他身边一条土狗,正眼巴巴望着陆台。

    陆台便把手中的一只肉包子丢给了路边的狗。

    陆台还对陈平安挑了挑眉头。

    陈平安走过去后,陆台还在那啃着皮薄馅美的肉包,摇头晃脑,很欠揍。

    陈平安先弯腰摸了摸那条狗的脑袋,然后直接就给了陆台一脚。

第二百八十七章 北行

    陆台一屁股坐在地上,好在手里的肉包子还没丢。

    踹了自己一脚,那家伙竟然还有脸笑?

    口口声声说着怕死,怎么到了我陆大爷这边,你陈平安就不怕死了?

    真当我的针尖、麦芒,与那些废弃的胭脂水粉一般,只是摆设?

    陆台突然有些郁闷,因为他才记起,陈平安根本就不晓得这两把本命飞剑的存在。

    陆台站起身,恶狠狠吃掉肉包子,警告道:“吞宝鲸那一拳,渡口这一脚,两次了!”

    陈平安笑道:“事不过三。”

    陆台厉色道:“敢有第三次,我要么打死你,要么换回女子装束,恶心死你!”

    陈平安立即抬起手臂,双指并拢,佯装对天发誓状,可言语内容却是,“如果有第三次,请你务必选择打死我。”

    陆台蓦然一笑。

    见陆台没有追究计较的意思,陈平安便仰头望去,远处有一座巍峨大山,在半山处,即有云海遮蔽景象,使得世人看不见山上风光,据说一年之内只有数次机会,山下得以窥得全貌,山巅矗立着一大片宫观殿阁。

    神仙书《山海志》就有记载这个扶乩宗,让陈平安印象最深的有两点,扶乩宗与龙虎山天师府一样,不属于道家三脉之一,擅长“神仙问答,众真降授”,简单来说就是与宝瓶洲的风雪庙、真武山,有异曲同工之妙,能够请下神仙,区别在于请下人间的是神祇,还是真仙。

    再就是扶乩宗的山头,豢养精怪鬼魅之多,冠绝桐叶洲,半山腰处有一条喊天街,无奇不有。

    陈平安对于那些活泼可爱的古灵精怪,一直很有兴趣。就想着在扶乩宗开开眼界,若是以往,也就只能在心里想一想,可是现在倒是愿意做一做。

    而且背着的那把“长气”,当陈平安向北而走,便有剑气微颤,因此震动陈平安的神魂,若是向南而行,剑气便无动静。

    这让陈平安松了口气,往北走,好歹距离宝瓶洲越来越近。

    陆台对于游览喊天街一事,举双手赞成,说那儿的一些小玩意儿,不但珍稀罕见,而且价钱公道,是练气士游历桐叶洲的必去之地。

    望山跑死马,瞧着距离那座大山头不太远,徒步行走,有的走。陈平安如今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江湖雏鸟,一路上时不时望向那座云雾缭绕的高山,很清楚扶乩宗的厉害,若是搁在宝瓶洲,就只比神诰宗略逊一筹。

    这座位于桐叶洲中部的扶乩宗,既然是宗字头仙家,意味着最少都有一位玉璞境修,而且比起版图最小的宝瓶洲,桐叶洲的山顶仙家更有分量和底蕴。加上南北各有桐叶宗、玉圭宗,分别掐住这块陆地的两端,好似占据了桐叶洲半壁江山的气运,所以在桐叶洲还能够脱颖而出的宗门,往往都是杀出一条血路的强大势力。

    闲来无事,陆台便聊了些桐叶洲和宝瓶洲不太一样的风土人情,宝瓶洲是小地方,如果不是神诰宗祁真跻身十二境仙人境,获得中土上宗赐下的天君头衔,明面上一个仙人境都没有,所以陈平安在师刀房那堵墙壁上,看到有人悬赏大骊藩王宋长镜,理由只是觉得宝瓶洲不配冒出一个十境武夫,其实可笑也不可笑。

    反观桐叶洲,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当家大佬,都是在仙人境趴了好几百年的老王八。

    扶乩宗有两位玉璞境修士,一男一女,是一对道侣,羡煞旁人。

    相传扶乩宗之所以会有那条熙熙攘攘的喊天街,就在于那位玉璞境女修喜好饲养精魅,哪怕当年成为地仙后,还是愿意经常露面,下山专程收集种种精怪,扶乩宗宗主便干脆大手一挥,倾尽私人财力,打造了喊天街,只为了让道侣近水楼台,不用多跑那几步路。

    说起这桩恩爱,陆台满脸陶醉和憧憬,看得一旁陈平安毛骨悚然,因为他都不知道陆台是将自己想象成了扶乩宗宗主,还是道侣女修。

    之后大概是被勾起了心中的那份缠绵悱恻,陆台哪怕当下是一身世家子装饰,仍然不厌其烦地与陈平安说起了那些梅花妆容,额黄酒靥,几种腮粉的色泽晕染和扑面次序,中土神洲仙子与别洲仙子的穿衣喜好侧重,浓妆重彩和淡抹小点妆的各有各好……

    陈平安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陆台好似没完没了的“闺房话”,转头对这家伙正色道:“陆台,算我求你了,你跟我聊这些,我不想听,何况听了也没有用啊。”

    类似言语,陈平安只对马苦玄说过一次,那次是马苦玄大战之间,叨叨个没完。

    只不过对于后者是厌恶,陈平安极少这么憎恶一个人,刺杀自己的少女朱鹿算一个,滥杀无辜的嫁衣女鬼算一个,蛟龙沟的那头金袍老蛟算一个,屈指可数。

    而对陆台更多还是无奈。

    陆台一挑眉,然后痛心疾首道:“没用?你就没有喜欢的姑娘?万一有的话,就不想她更好看?九百九十九没有的话,你好歹也能靠这个跟人家聊聊天吧,你真以为仙子不放屁,个个不爱美?活该你打光棍!”

    陈平安一下子开了窍,斩钉截铁道:“有!想!”

    他当然有喜欢的姑娘,想她更好看……嗯?不对不对,宁姚已经最好看了!

    陆台看得直摇头,“傻了吧唧!估计有了姑娘也留不住。”

    说完之后,陆台犹不罢休,凭空变出那把竹制折扇,啧啧道:“留不住啊留不住。”

    陈平安呵呵一笑。

    察觉到陈平安有动手的迹象,陆台斜眼提醒道:“别动手啊,你一个天天翻书的人,哪怕不是君子,好歹也算半个读书人。这才几步路,说好的事不过三呢?”

    渡口本就是扶乩宗的私产,一路往扶乩宗山头而去,路上多有神神怪怪的景象,有十数人乘坐一条名为“紫髯公”的紫色大蟒身上,风驰电掣,但是乘坐之人个个四平八稳。头顶经常有充满剑气的虹光掠过,转瞬即逝。

    见过了老龙城和倒悬山,陈平安对此已经见怪不怪。

    陆台解释说桐叶宗跟零零碎碎的宝瓶洲很不一样,山头数目不多,但很多都是庞然大物,在这里不是随便扯一杆破烂旗帜就能自封山大王的,桐叶宗的王朝和江湖,这两股势力不容小觑。

    当然事无绝对,不入流的仙家门派肯定会有,毕竟桐叶洲疆域实在太大了,再说了,哪块田地还没个老鼠窝。

    可像观湖书院以南的宝瓶洲,几乎国国有仙府的景象,在桐叶洲肯定没有。

    两人在宽阔道路一侧并肩而行,其实十分惹眼,来往车辆的女子,无论是仙师还是富家千金,都乐意抛来好奇打量的视线,略带惊艳,主要还是归功于风度翩翩的陆台,仙气书卷气都很出彩,这就很难得了,陈平安站在他身边,更多起到了绿叶的作用。

    陆台没来由感慨道:“婆娑洲不去说,很强大,文风鼎盛,仙师如云,尤其还有一个醇儒陈淳安坐镇,咱们脚下的桐叶洲性子喜静,跟贤淑女子相似,与世无争,又有地利之优,连跨洲渡船都没几艘,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所以比较喜欢排外,其实算是一块很大的世外桃源了,西南方的扶摇洲可就热闹了,山上山下没个界线,整天打打杀杀,练气士的江湖气都很重。”

    陈平安突然小声问道:“陆台,你什么境界?可以说吗?”

    陆台轻摇折扇,鬓角飞扬,微笑道:“陆氏子弟,不太在意境界高低,只看‘观河’的眼力能有多远。”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是不高了。”

    陆台扯了扯嘴角,“相对中土神洲的修道天才,当然算不得高,可比你嘛,绰绰有余。”

    陈平安笑道:“我认识一个比我略大的人,七境武夫了,在家门口遇上一个长得像狐狸的婆娑洲剑修,好像是九境。我家里有两个小家伙,一条火蟒一条水蛇,估计快要六境和七境了。你呢?到底是几境?”

    陆台仍是不愿泄露自己的境界高低,只是一脸得意洋洋道:“我的两个师傅,一个授业,一个传道,都是上五境。”

    陈平安哦了一声。

    陆台瞥了眼陈平安,“啥意思?不服气,还是不入眼?”

    陈平安点头道:“服气。”

    陆台笑眯眯道:“陈平安,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是不是希望躺着被人敬酒啊。”

    陈平安疑惑道:“什么意思?”

    陆台啪一声收起折扇,“死了之后,总该有人上坟祭酒吧。”

    陈平安没好气道:“弯弯肠子。”

    陆台爽朗大笑,继而打开折扇,清风阵阵,真是秋高气爽。

    两人步行半日,才在黄昏中走到扶乩宗山头的山脚,山名垂裳,按照陆台的说法,寓意君王拱手垂袖而治,可为何扶乩宗占据的山头却有儒家的讲法,陆台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一个时辰后,暮色之中,陈平安和陆台终于见到那条喊天街,灯火辉煌,亮如白昼,哪怕是晚上,依旧游人如织。

    走入人满为患的大街后,陆台让陈平安见识到了何谓花钱如流水,什么叫老子一掷千金、眼睛眨一下算我穷。

    喊天街果然多神异之物。

    陈平安大开眼界。

    陆台走入第一家铺子,就买了两头陈平安听都没听过的小精魅,一头名叫瞳子,按照店铺掌柜近乎谄媚的介绍,陈平安才知道此物可以豢养在主人眼瞳之中,不但可以每天汲取些许天地灵气,最重要是每当瞳子见到倾国倾城的绝色佳人,便能够帮助主人“明目”,许多修行天眼通之类术法的练气士,此物最是心头爱。

    陆台花了足足八百颗雪花钱购得此物后,说是要送给陈平安,陈平安当然不会收下,陆台便摇头惋惜,说你就不想每天都能够眼神精进?

    言下之意,有我陆台在你眼前,你眼中又有瞳子,岂不是看我即修行。

    老掌柜看了眼俊逸非凡的陆台,又瞥了眼陈平安,笑容玩味。

    陈平安一身鸡皮疙瘩,假装什么都没听懂。

    相比被陆台收入囊中的瞳子,当时瞳子旁边的一伙活泼小人,其实更让陈平安心动,它们小如米粒,被称为“耳子”,谐音“儿子”,是一种生活在耳朵中的精魅,以人的耳膜为鼓面,在人入睡时便悄然擂鼓,但是主人和旁人都不会耳闻,却可以壮大主人的阳气散发,无形中震慑那些行走于夜间的诸多邪魅。

    这是山下豪门显贵在不小心“闹鬼中邪”后,必然重金购买的一种精怪。

    许多下五境的练气士,如果需要行走山林湖泽,由于境界低微,也会随身携带一只。

    除了瞳子,陆台还买了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五彩颜色,十分讨喜,可是它的名字,就足够让陈平安敬而远之,春梦蛛,喜好采撷、收集那些春光旖旎的梦境,当人入睡之后,它就可以在主人头顶织出一张小网,色彩斑斓,人就会在梦中消受那千金春宵。

    因此春梦蛛经常被宗门帮派当作砥砺弟子道心的道具,也是崇尚双修的道派山门必备品之一。

    春梦蛛附近的一排小笼子,还装有漆黑如墨的噩梦蛛在内的诸多同类,各有奇特。

    陈平安当然欣赏不来这类精怪。

    可是陆台偏偏很喜欢,花了六百颗雪花钱,就因为他觉得春梦蛛长得很可爱。

    于是那位老掌柜的笑意更加有深意了。

    之后陆台在一座铺子跟一位中五境修士,为了一只罕见精怪起了意气之争,这次陈平安倒是没觉得陆台大手大脚,认为那十二颗小暑钱,花得物有所值。陆台之所以能拿下,还是因为竞价的对手身上没了足够神仙钱币,加上陆台气势十足,一副你愿意抬价我就陪你玩到底的架势,才让那人骂骂咧咧离开铺子。

    陆台手心,托着一只极其少见的羊脂兽,正在他手掌上活蹦乱跳,小家伙通体美玉质地,是玉石精魄凝聚而成,它的身躯就是上品的天材地宝,是制造符箓玉牌的最好材质之一,但是羊脂兽性情刚烈,成年后,只要被抓到就会选择自尽,因此无法饲养。

    而陆台手心这只,被修士无意间捕捉后,是因为尚且年幼,才没有“玉石俱焚”,所以存活了下来,只要饲养得当,就有可能成为一样价值连城的“活灵宝”,但是唯一的缺点,就在于豢养羊脂兽,比买下它还要开销更大,因为它只吃雪花钱。

    掌柜是位姿色平平的妇人,笑言如果不是扶乩宗已经有了一对羊脂兽,否则这样的好东西,肯定当天就会被重金收走。

    两人沿着街道兜兜转转,进进出出,

    陈平安其实也看中了三样,只是犹豫不决,终究不太舍得一掷千金。

    一头三足金蟾,属于天地灵兽之一,据说持有者可以增长自身财运。

    一只银白色的寻宝鼠,对天地灵物有敏锐的嗅觉。

    还有一种名为“酒虫”的小家伙,只会从陈酿美酒中诞生,如果将它放入新酿酒水中,只需要几个时辰,就有埋藏数年的醇厚口感,自然是世间所有嗜酒之人的心头爱。

    陈平安没有花钱,陆台则依旧花钱不停,鲤鱼身躯,巴掌大小的龙须鲤,身为鲤鱼,却长有两根蛟龙长须,其须是天材地宝之一。只是比起被陈平安制成缚妖索的那两根金色蛟须,品相自然逊色太多了,但是这类龙须鲤,胜在可以繁衍生息,试想一下,一座仙门,买下数条,精心培育,千百年之后,那就是一池塘的龙须鲤。

    陆台还买了一条牛吼鱼,体长不超过手指,却能发出如雷吼声。

    陈平安根本不理解陆台买它做什么,吓唬人?

    最后陈平安还在街道尽头的铺子,看到了一群符箓纸人,价格不一,裁剪成各色样式,大致按照身高分为三种,一指高度、一掌高度、一臂高度,栩栩如生,能够打扫庭院、养花养鸟、帮忙搬书晒书等等。

    纸人在世间、尤其是富裕门庭颇为流行,它也分等级品次,画符之人的道行、名望、流派,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纸人的价格,纸张的质地也有关系。有专门制造纸人的宗门和名下商号,利润极高。

    但是这些憨憨的小纸人,陈平安看着极其好玩,却绝对不会动心购买。

    因为贵,而且不划算,买来无用,跟价廉物美半点不沾边。

    陆台却一口气买了一大摞折叠起来的符纸小人,全是最矮小的那种,砸下五百颗雪花钱的陆台,说是无聊的时候,就让它们在桌上演武厮杀,一定很解闷……

    陈平安在花钱这件事上跟陆台根本没话聊。

    在喊天街再往上走个三四里山路,有一座行止亭,意味着所有扶乩宗外人在此停步,不可继续登山。

    陈平安和满载而归的陆台一起走入那座行止亭,一路上陈平安忍不住多瞥了几眼陆台,很好奇他将那些灵怪精魅藏到哪里去了,陆台确实拥有方寸物,可是符纸符箓尚可储藏其中,但是精魅这类带有阳气的活物,万万不可放入,一放就会爆裂,甚至有可能害得方寸物崩碎。

    在亭子里稍作休憩,远观扶乩宗周边的夜景,然后两人就返回喊天街附近寻找客栈下榻,结果两人直接分道扬镳,因为陆台要住神仙府邸、灵气充沛的那种地方,陈平安自然是随便找家客栈就能对付一宿。

    一夜无事。

    在扶乩宗眼皮底下想要出点事情都难。

    前提是不要招惹那些眼高于顶的扶乩宗子弟。

    两人约好在行止亭碰头,然后下山北行,可是陈平安早早到达亭内,看过了日出东海的壮丽景象,一直待到日上三竿,还是不见陆台身影,正要下去寻找,才看到陆台打着哈欠登山而来,朝陈平安招招手,就再不愿挪步向前,反正多走一步都是冤枉路,陈平安叹息一声,走出亭子,跟他一起下山。

    陈平安昨夜还担心陆台在喊天街的大手笔,会惹来风波,行走四方,到底是财不露白,但是等到两人下山,一路向北行出六七百里,还是没有任何异样,陈平安这才放下心来。

    陈平安按照背负长剑的偶尔“提醒”,数次调整,循着大致方向前行,因此难免要绕过官家大道,跋山涉水。

    陆台对此毫无意见,但是遇上城镇闹市、酒楼店铺,他都会停下脚步,投桃报李,陈平安也不拒绝。

    这一路,陈平安走得平淡无奇,无非是寂静无人烟的山林水泽练拳练剑,从不见陆台如何修行,只有到了车水马龙的繁华市井,陆台才会打起精神,好似闯入了洞天福地,十分雀跃。久而久之,陆台教会了陈平安一件事,富人的讲究,到底是怎样的。

    陆台总能花最少的钱吃喝上最好的,一道菜,都能吃出百年千年的文化,扯出几个文豪圣贤,

    每一壶酒,都能说出几句美文诗篇。

    偶尔拣选一部从书肆淘来的古书,一手持书,明明很慵懒的翻书姿态,可落在陈平安眼中,总觉得读书人就该如此。

    陆台只要在客栈停留,他几乎每天都会给自己煮上一壶茶,也从不喊陈平安喝茶,独自坐在那边,一言不发,只是饮茶。

    气定神闲,充满了合规矩、明礼仪的意味。

    独自打谱,那种风采,陈平安在崔东山身上见到过。

    陆台还有一支竹笛,在山水之间,尤为悠扬悦耳。

    他手持竹扇,慵懒随意坐在任何地方,仰头望月,也是风流。

    陈平安知道一个说法,叫附庸风雅,十分贬义。

    但陆台不是。

    就像他陈平安骨子里就是个泥腿子,陆台就是天生的风流人,读书种子。

    有钱为富,知礼为贵。

    这才是真正的富贵子弟。

    范二的灿烂心性,陈平安学不来,陆台的潇洒写意,陈平安觉得自己还是学不来。

    这天陈平安站在一棵高树上居高远眺,竟然发现在人烟罕至的雄山峻岭之间,有一处城堡。

    在这之前,两人沿途没有遇上任何山水精怪。

    此处距离桐叶洲中部一家独大的扶乩宗,已有千里之遥。

    陈平安本来不想告诉陆台那边有座城堡,只希望埋头赶路,可是一直对山水景象不感兴趣的陆台,今天破天荒掠上枝头,摇动竹扇,哈哈笑道:“不错不错,是一处杀人越货然后栽赃嫁祸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起先还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只是很快就懂了。

    四周山林,有身影鬼祟,簌簌作响,虽然隐蔽且细微,可是陈平安眼力耳力都极好,一下子就知道这是给人包了饺子。

    陈平安环顾四周,缓缓说道:“武道四境,还有本命飞剑两把,符箓若干。”

    陆台心有灵犀,微笑道:“练气士龙门境,巧了,我也有两把本命飞剑,法宝若干。”

    一个白袍负剑,腰挂许久没摘下喝酒的养剑葫。

    一个青衫悬佩,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两人面对一大帮处心积虑尾行千里的劫匪,而且必然是山上练气士居多。

    陆台轻轻摇扇,笑眯眯道:“动手之前,不先跟他们讲一讲道理?”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拍了拍腰间酒壶,没有说话。

    要讲的道理都在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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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八十八章 对敌

    山林之间,秋风肃杀。

    难怪崔东山说杀人越货金腰带。

    陈平安心情沉重,这次被人围追堵截,让他不由得想起梳水国山林的那场伏击,买椟楼刺客和彩衣国宗师林孤山的联手,阴险至极,如果不是青竹剑仙苏琅临阵倒戈,最后谁生谁死,还真不好说。

    这趟向北而行,陈平安已经足够小心谨慎,经常登高望远,哪怕跟随陆台在市井坊间逛荡,也时刻留心有无盯梢,所以这拨人竟然没有露出半点马脚,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对方以有心算无心,若是没有把握,肯定不会泄露踪迹。

    大战在即,陆台有些心虚,“陈平安,你该不会真是只有四境武夫吧?”

    陈平安愕然,不知为何有此问,点头道:“当然是真的。”

    陆台悻悻然,老实坦白道:“我还以为你是第五境,一直故意在我面前隐藏实力,这才正常,行走江湖,谁还没点障眼法,所以我就将自己的境界提升一点点,其实我不是那龙门境,而是第六境的观海境。”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都这种时候了,还耍心眼?!你找死?”

    陆台理亏,没有还嘴,只是在肚子里腹诽不已。

    陆台脚尖一点,高枝晃荡,整个人往树顶而去,神色看似闲适,实则不然,已经合起了那把竹扇,轻轻敲打手心。

    陆台终究是一位观海境练气士,而且家学渊源,藏书极丰,他又喜欢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学东西,所以一身术法驳杂,只是算不得精通而已,但是这种“杂而不精”,也只是相对跟陆台一个家世资质的修道天才,相比那些靠着一鳞半爪的术法秘卷,侥幸跻身中五境的山泽野修散修,陆台无论是眼力还是手段,都要高出同境修士一大截,只不过能否将这些优势,转变成搏杀的绝对胜算,其实不好说。

    那些个将脑袋拴裤腰带上的山野散修,哪怕不算什么亡命之徒,可一旦身陷绝地,或是利益足够诱人,选择不惜与人拼命,与那些传承有序、养尊处优的宗门子弟,就会截然不同,凶狠,狡猾,愿意以伤换死。

    陈平安轻声问道:“需不需要我帮你拖延时间,你先大致查探一下他们的各自根脚底细?跟练气士放开手脚厮杀,我经验不够,而且我们相互不熟悉,很容易拖后腿。”

    陆台以心声回答:“好。”

    干脆利落。

    陆台大概是害怕陈平安误会自己袖手旁观,补充道:“我只要一有发现,就会立即告知你术法来历、如何防御和破解之法。”

    陈平安点了点头,从袖中捻出一张方寸符以防不测。

    陈平安道:“生死之战,不可马虎。”

    陆台笑了笑,“晓得了。”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

    我陈平安当年还未练拳,只是靠着骊珠洞天的规矩和地利,就能够在小巷差点连杀蔡金简、苻南华。

    凭什么别人就杀不得陈平安和陆台?

    陈平安依然站在枝头,虽然很容易沦为箭靶子,但是视野开阔,两军对垒,尽量知己知彼,冒些风险,看一眼大局,总好过苍蝇乱撞。

    这拨自扶乩宗喊天街就开始密谋的剪径匪人,并未扎堆出现,三三两两,只是明面上的人数,就多达十余人。

    豺狼环伺。

    陈平安沉声问道:“来者何人?”

    无一人作答。

    山上神仙的千里求财,打家劫舍,不是街头巷尾的青皮无赖,吵架半天就只是为了不打架不出血。

    往往一个看似豪迈的自报名号,就容易泄露看家本事和门派的杀手锏。

    尤其是那些个喜欢出手之前、故意大声喊出招式名称的,这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

    运气不好的,找死都有可能。

    例如桂花岛老金丹剑修的飞剑“余荫”,一听就知道是偏阴、近水的本命飞剑。

    所以使出阳气充沛的招式、法宝,往往就可以发挥更加显著的威势。

    试想那位桂花岛老金丹若是与人狭路相逢,骤然为敌,能主动跟死敌报出飞剑余荫的名号吗?

    哪怕陈平安没有亲眼见识过陆台的两把飞剑,可听说是针尖和麦芒后,就大致可以推测出一个结果,是杀力在点不在面的那类飞剑。

    陆台以心声默默告诉陈平安当下的情形。

    敌方阵营之中,在陈平安的正前方,除了那个手持铁鞭的壮汉,身边所站之人,必须多加小心。

    此人显然是一位剑走偏锋的剑师,并非练气士,但又跟纯粹武夫不太一样,他们虽然没有本命飞剑,只是耍剑花俏的江湖莽夫,专精以气驭剑,称不上剑修的御剑,只是剑师出手,会让旁人瞧着像是一把飞剑。

    至于那身材魁梧的铁鞭壮汉,是按照兵家旁门法门、走横炼体魄路数的练气士,还是纯粹武夫,不好确定,但是后者可能性更大。

    壮汉一身肌肉虬结,身高将近九尺,气势凌人,手持双鞭,透过稀疏的树林枝丫,仰头望向陈平安,冷笑道:“好小子,真够油滑的,在扶乩宗去往行止亭的步子,故意深浅不一,害得老子差点看走眼,只将你当作三境武夫。离开垂裳山,出了几百里路,才发现你小子的脚印,如此轻浅均匀。不谈修为,只说这份机敏谨慎……”

    壮汉扬起左手铁鞭,狞笑道:“当得起老子一鞭敲烂你的头颅!”

    说的是桐叶洲雅言。

    陆台再不是那个喜欢胭脂水粉的娘娘腔,也不是那个满身风流的世家子,给陈平安指点那些死敌的来历,语速极快,简明扼要。

    东南方向,是一位使符箓的道人,多半是因为没有招徕到真正的兵家修士,退而求其次,要以符甲担任陷阵步卒,如果再加上一两只墨家机关术的傀儡,我们两个飞剑杀敌的威力,就要大打折扣,毕竟这两类死物,一个符胆难破,一个核心难寻。

    只是不知这位道人,有无专克剑修和本命飞剑的符箓,可能性不大,寻常只有金丹和元婴修士,才用得起针对剑修的那几种珍贵符箓。但是如果咱俩运气太差,就不好说了。比如有两种名为“剑鞘”“封山”的上品符箓,专门对付神出鬼没的本命飞剑,自投罗网,暂时封禁一段时间。

    剑修若是没了本命飞剑,哪怕只是一时半刻,战力也会跌入谷底。

    所以你我最大的依仗,加在一起的四把飞剑,最需要提防这点,哪怕不得不出窍杀敌,也要时刻留心符箓派道人两只袖子的细微动静。

    西南方向,是一位研习木法的练气士,应该就是他遮蔽了所有痕迹,多半饲养有花妖木魅,记得到时候小心草木树藤之类的,因为不起眼,反而比剑师的飞剑还要阴险难缠。

    陈平安一边默默记在心中,一边盯着那壮汉和剑师,眼角余光则盯着符箓派道人,冷笑道:“既然我和朋友敢在扶乩宗喊天街,当着所有人的面砸那么多钱,就没担心过惹来眼红的人。”

    壮汉乐不可支,“小崽子,莫要拿话诓我了,两个连桐叶洲雅言都说不顺畅的外乡人,就算你们是宗门出身又如何?有地仙师父又能如何?了不起啊?”

    魁梧大汉身边的剑师,是一位身材修长的黑袍男子,脸色苍白,眼眶有些凹陷,显得有些阴沉,笑道:“当然了不起,只可惜鞭长莫及罢了。”

    壮汉蓦然大笑起来,剑师亦是会心一笑。

    关系相熟的两人都望向了更高处的陆台,中年剑师问道:“这一路看着你们两个卿卿我我,恩恩爱爱,看得我一肚子邪火,你要负责啊。若是识趣,说不定能够保住一条小命。”

    陆台没有理睬此人的挑衅,神色自若,继续给陈平安讲解形势。

    你我身后的北边,是一位正在摆兵布阵的阴阳家阵师,附近还有一双少年少女,应该是此人的得意弟子,其实这个阵师,才最麻烦。

    陈平安,我一有机会,就先杀此人。

    他们现在之所以不急于动手,就是在等阵师完成这个半吊子的搬山阵,放心,我会找准时机出手,绝不会让他们师徒三人成功。但是在我出手之前,你一定要分散他们的注意力,哪怕只是让他们丝毫分神,足矣。

    陈平安悄然点头。

    陆台继续道破天机。

    阵师和他的两名弟子之外,还有一位邪道修士,人不人鬼不鬼的,一身邪祟阴气极重,这类练气士,常年游走于乱葬岗和坟茔之间,可以将孤魂野鬼拘押在灵器之中,招为己用,以养蛊之法培育出厉鬼。

    我们身后更远处的左右两边,还站有两人,只不过是用来压阵而已,万一你我逃脱,他们就会出手拦截。

    以此推断,敌方阵营的主力,是在南边。

    那中年剑师见陆台无动于衷,心中除了邪火,便又有了些恼火,满脸坏笑道:“你俩上手了没?”

    陈平安是完全听不懂,只当那个剑师在说什么山上的行话,或是些无需理睬的怪话。

    可是他却感知到陆台刹那之间,出现了一抹罕见的怒意。

    于是陆台不再以心声与陈平安言语,竟然改变了注意,死死盯住那个中年剑师,脸色阴沉道:“陈平安,这桩祸事本就是我惹来的,你只管北行,我自己来解决他们。”

    陈平安问道:“你一个人,能杀光他们然后顺利脱身?”

    陆台不说话。

    陈平安没好气道:“就这么喜欢死无葬身之地,让人连个坟头都找不着?”

    陆台呸了几声,笑道:“别咒我啊。”

    陈平安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闷了一会儿,总算回了陆台一句,“那就少说废话,多杀人。”

    陆台突然传给陈平安一道心声,“动手!”

    陈平安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捻动袖中那张出自丹书真迹的方寸符。

    一闪而逝。

    一身黑袍大袖的中年剑师心弦紧绷,便知大事不妙。

    好在那魁梧壮汉已经一步踏出,横在剑师身前不说,还迅猛一鞭向身前空中砸去,“有点意思!”

    凭空出现在两人身前的陈平安,非但没有避其锋芒,刻意躲避那枝气势汹汹的铁鞭,反而打定主意要近身搏杀的去势更为坚决,但是也做出一个微微歪斜脑袋、并且猫腰的动作,以所背长剑“长气”硬抗那枝铁鞭,一拳神人擂鼓式当胸砸中那壮汉。

    一拳至,便会十拳至百拳至。

    若是意气足够,由我拳拳累加,任你是传说中的大罗金仙,不败金身也给你摧破殆尽!

    中年剑师只是出现片刻失神,很快从大袖中飞掠出一抹青芒。

    壮汉一口鲜血喷洒而出,踉跄后退五六步,一手铁鞭在身前挥舞得滴水不进,同时竭力吼道:“护住阵师!”

    几乎同时,陈平安心意一动,默念道:“十五。”

    腰间养剑葫内,一抹碧绿幽幽的纤细剑虹瞬间掠出。

    那名符箓派道人冷冷一笑,“竟然还真是一位剑修。”

    那魁梧汉子只觉得左侧肩头传来一阵撕裂痛楚,心神震撼,怎么可能有这么快?!

    在一拳得手、由拳意牵引递出第三拳神人擂鼓式的间隙。

    十五才离开养剑葫没多久,只是叮一声,刚刚拦腰截断中年剑师的出袖剑芒,就被一道红光乍现的符箓笼罩其中,四处乱撞,碰壁不已。

    剑师神色狠辣,大袖一挥,又有一把“飞剑”飞出袖子。

    陈平安继续无视剑师的这一手精妙驭剑,近乎神出鬼没地来到汉子身后,只是将第三拳结结实实砸在那壮汉的后背心。

    刚猛拳劲直透此人心脏。

    第四拳下压且右移,直接打在了那个壮汉的脊柱之上。

    道人又以珍贵异常的秘法符箓,困住了那个再次斩断剑师青芒的“初一”。

    老道脸色铁青,眼皮子直打颤,心疼不已,只觉得心头滴血,这个小王八崽子竟然拥有两把飞剑?!

    少年腰间的朱红色小酒壶,莫不是那养剑葫?

    想到此处,老道眼神炙热,好好好!

    不枉费贫道一口气丢出两张压箱底的宝贝,只要事成,仍是赚大了!

    壮汉一身浑厚的护体罡气,在三拳之后就已经被打得崩溃消散,所以陈平安这第四拳,是真真切切打在了脊柱上。

    传出一连串轻微的咔嚓声响,别人可以不上心,可是魁梧汉子已经吓得魂飞魄散。

    再来一拳,可就真要被打断了!

    汉子不敢再藏掖,重重一跺脚,左手握住右手手腕,右手双指并拢,然后身躯摆出一个如同狮虎抖肩的姿势,他的眼眸瞬间雪白一片,气血和筋骨骤然雄壮起来……

    如神人降世。

    然后就被陈平安第五拳打得宛如断线风筝,笔直向前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只是陈平安也不好受,硬抗了壮汉一记铁鞭在后背,虽然砸在了“长气”之上,可还是有四五分劲道轰入体内。

    之后初一十五被符箓道人以秘法拘押,暂时无法脱困,为了成功递出第五拳神人擂鼓式,又硬生生挨了中年剑师的一道剑芒,透肩而过,鲜血淋漓。

    但是陈平安整个人的气势不降反升,魂魄之凝聚,拳意之汹涌,几乎可以让人肉眼可见,绝无半点垂死挣扎的气象,还在迅猛暴涨。

    仿佛是那日出东海,总有高悬中天的时候。

    他忍不住咧嘴一笑。

    这点小伤,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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