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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埋河封正,武庙借刀,白猿背剑

    (万字章节)

    一位身穿诰命华服的矮小女子,凭空出现在埋河水岸,缓缓而行。

    随着境界修为的急剧攀升,埋河水神娘娘对于两岸水运的掌控,愈发娴熟,这就像是武将在开疆拓土,马蹄所至,即是国土。

    埋河本就是一条几乎横贯大半个大泉王朝东西向的大河,之前是凭借一身炼化兵器,勉强维持埋河威势,她面对一条尚未金丹境的作祟河妖,就已经颇为吃力,若是冒冒然升碧游府为碧游宫,大泉朝廷又不愿拿出一部分国运,让钦天监修士带来放入水神庙中,

    这也是这位水神娘娘不愿答应的原因之一,一旦府邸匾额换成了碧游宫,四面八方皆是眼红和垂涎,说不定宫府两块匾额,哪天就给人当柴烧了。

    她天生豪爽、性情暴躁,这不假,可能够坐镇埋河数百年,一桩桩机缘都牢牢抓在了手中,自然绝非痴傻之辈。

    她蹲下身,从埋河中掬起一捧水,月色下,手心河水涟漪微微荡漾,相较以往,灵气盎然了太多。

    赶来驿馆之前,先是许多水神庙承受不住的香火精华,倒退流转,悉数涌入祠庙,原本银白色的香火精华,竟然变成了淡金色,丝丝缕缕,飘向主殿内那尊泥塑金身,金身金身,可不是什么造像匠人的鎏金镀金手艺,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是一种大道显化,那些淡金色的浓郁香火缓缓熏染神台上的金身神像,在神道之中,被誉为“描金”,只有两种情况,才会出现这等异象,一种是带着皇帝旨意的钦天监修士,奉旨行事,以一支御制毛笔蘸金描绘某位神祇金身,多是“数次点化”而已,还有一种是儒家圣人,对着金身“指点江山”,而且这些儒圣,必然最少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流。

    埋河水神庙莫名其妙获此大福缘之外,碧游府更是水运升腾,祥云汇聚如一顶华盖。

    几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

    此举被视为封正!

    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统所认可!

    河神娘娘再心大,也知道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丝毫不比第一次陈小夫子授业解惑逊色了。

    在驿馆玩笑说是以身相许,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她不知如何报答了。

    那枚玉简本身,其实就已是她所谓的碧游府镇宅之宝。

    上古时代,埋河曾经是桐叶洲三条入海大渎之一的主干,此后沧海桑田,江河改道、积淤、阻塞等等种种变故,那条大渎的规矩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了一截,便是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一座“河渎龙宫”的废墟,而那枚玉简就是她从破败龙宫中找到的至宝,万年不改颜色,是那江河水精凝为实质,更是一方天地水运的具象,再由老龙王炼化为玉简,想必龙宫犹在的遥远岁月里,这枚玉简亦是龙王爱不释手的珍惜之物。

    她要陈平安记下仙家道诀就立即销毁玉简,其实就是起了一些戏弄之心。

    陈平安除非是上五境神仙,才有本事毁去玉简。

    不过将其炼化为本命物,既然拥有了那门“一步登仙”的道诀,她相信只要陈平安用心,希望不小。

    她一步跨入埋河,走在水面上,如志怪上的神女。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头河妖肯定勾结了附近某位山神,登岸隐匿于某地山运之中,没了踪迹。

    水神娘娘一个后仰直直倒去,就那么躺在埋河水面上,随着水流往下游飘荡而去。

    河中溺死水鬼,浩浩荡荡在河底跟随这位水神娘娘,往水神祠庙那边飘去。

    她突然捂住脸,没脸见人的娇憨模样,“那些羞臊话,哪里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可以说的。”

    好在很快就恢复了斗志,她坐起身,雀跃道“赶紧让人去蜃景城请匠人,重塑神像!人靠衣装神靠金妆!神像胸脯那边的曲线,夸张就夸张一些嘛,腿也可以长一些!”

    一些开了灵智的河底游荡水鬼,真是涨了见识,世间还有如此……有趣的水神娘娘。

    ————

    姚家队伍的北行之路,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位小有名气的江湖豪杰,带了一杆精铁打造的八宝玲珑枪,慕名而来,说要领教威震边关的姚家枪。

    此人呼朋唤友,十数骑呼啸而至,齐齐停在官道上,他高坐马背之上,抖了一个花俏枪花。倒不能说是三脚猫功夫,身为二三流武夫,十数年水磨功夫还是有的,只是这类武林中人的切磋技击,比起姚家铁枪当然不在一个境界上,后者转瞬之间,可分生死。

    姚镇当时坐在车厢内翻阅兵书,只觉得好笑,没有跟这帮想出名想疯了的江湖好汉一般见识,姚近之一声令下,姚家骑卒默然摘下轻弩,吓得那拨人立即窜出官道,等到姚家队伍远去,喋喋不休,埋怨这姚家铁骑是绣花枕头,徒有虚名,连下场比较枪法高低的底气都没有。

    结果当天这伙人就给州城官府缉拿归案,难兄难弟们,吃了顿结结实实的牢饭。

    后来还有一位下五境的野修,年纪不大,二十岁出头,试图成为姚家的随军供奉,却也不敢造次,说清楚大致身世背景、以及适当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术法,就在下榻驿馆外边蹲着,啃着干饼就着劣酒,等候发落。姚镇让人送了一百两银子给他,野修涨红了脸,仍是收了银子才离开。

    随着距离蜃景城越来越近,姚镇即将赴任兵部尚书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朝野。

    又有一位落魄不得志的兵家修士,正值壮年,身材魁梧,堵住了去路,扬言姚家只要有人胜得了他,他立即滚蛋。然后邵渊然便露了一手,他便滚蛋了。

    真正引起姚家队伍好奇心的,是山神涉水、水神上山接连两桩奇事。

    只不过这两位山水神祇,远远比不得埋河水神这等品秩,是最末流的地方神灵,那山神管辖方圆百里地界,水神则是负责一条两百里河水的河伯,双方山水相邻,关系并不和睦,时有摩擦,不过以往都是小打小闹,在山水边界隔空对骂而已,结果近期因为一位大香客更换了烧香门庭,从山神庙去了水神祠,那可关系着每年小十万两白银,进谁的口袋,小山神就让麾下一位土地公,暗地里去劝说香客回心转意,不料给河伯撞了个正着,打得土地公灰头土脸,山神一气之下,直接越界涉水,两把大板斧,打得十数里河水掀起滔天大浪,百姓惊骇,水神哪里丢得起这个脸,裹挟江水,倒流上山,直扑山神庙。

    姚家队伍当时刚好靠近河水岸边赶路,两位供奉和姚家随军修士,就护着姚镇和那三姚,去看热闹。

    陈平安跟在一行人当中,只有裴钱和朱敛跟随左右。

    于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凶山神庙的景象。

    双方好一通厮杀,山神站着地利,将河伯打回水中,河伯就再次驾驭浑浊河水,愈战愈勇。

    你来我往,各展神通,好好一座秀丽山峰,给大水淹得一塌糊涂,参天树木断折倒塌无数。

    战场之外,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河边的虾兵蟹将和水鬼仆役,摇旗呐喊,一个个声嘶力竭,看上去比上阵厮杀还要累,而且相互较劲,河边架起了红皮大鼓,为自家河伯老爷擂鼓助威,鼓声如雷,山上就赶紧搬出一面高达数丈的旗帜,使劲挥舞,猎猎作响。

    邵渊然站在姚近之身边,为她解释山水神祇的内幕,言谈风趣,一旁少女姚岭之听得有滋有味,只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是什么心思。

    裴钱忙着在岸边捡取那些活蹦乱跳的河鱼,这可比她自己钓鱼轻松太多了。

    这场闹剧,被一位脸色铁青的州城城隍爷打断,御风而来,悬停空中,把两位神祇骂得狗血淋头。

    这位城隍爷身穿大泉礼部特制的官服,前后官补子与阳间官员礼制相同,具体什么品秩,就是什么图案,只是城隍爷的官服一律为黑色,意味着为人间君主行走阴间,约束夜间出没的众多鬼魅阴魂。相比散落天下各处、屡禁不绝的淫祠,城隍爷更需要朝廷敕封,而且几乎不存在“名不正”的情况,任何一个掌国之姓,对于必须扎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爷,自然最容易控制,而且城隍爷对朝廷天然忠心。

    陈平安看着这方山水的闹腾,心境平和。

    比起自己在龙泉小镇的经历和两次游历的所见所闻,眼前这些画面终究是小打小闹,谈不上可笑,只是很难再有一次登上家乡披云山、第一次见到壮阔江河的感觉了。

    朱敛就站在陈平安身边,四名扈从当中,姚家人对此人印象深刻,因为相比其余三人,这个佝偻老人真的太像一位随从了。加上都听说了客栈厮杀中四人的表现,依稀知道背剑的绝色女子是一位剑师,器宇轩昂的卢先生用刀的宗师,闷不吭声的魏羡一夫当关,挡住了皇室练气士的群攻,而这个神色慈祥的小老头,出手最凶残,大战落幕之际,老人所站位置四周,地上都是残肢断骸。

    朱敛没有去看陈平安。

    许多时候,人心无需用眼看。

    朱敛愈发好奇那个龙泉郡,以及龙泉郡前身的骊珠洞天,到底是如何的藏龙卧虎,才能够让如此年轻的陈平安,好似早早见过了人间的大风大浪,再难有心境上的波澜起伏。

    年纪轻轻,古井不波。

    难免有暮气、城府之嫌疑。

    但是朱敛却不做如此想,处处与人为善的陈平安带给他一种模糊感觉,就像那心境的古井深处,隐约有一条恶蛟在水底游曳,影影绰绰。

    只是这条不为人知的蛟龙,大概是被礼仪规矩、善恶之分等,给死死束缚在井底,哪怕是想要浮出水面、探出头颅都做不到。

    朱敛不敢揣测其它,只确定一件事情,陈平安内心深处,必有一两个放不下的极大执念。

    这次腾云驾雾数百里的赶来劝架,让城隍爷劳心劳力,心情大恶,恨不得将那河伯庙、山神庙一脚一个踩平了。

    山水神祇擅自越界一事,极其敏感,一旦给人往京城礼部衙门捅上去,他这么个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城隍爷,下场比那两个不知轻重的蠢货好不到哪里去。

    那城隍爷打发了两个战战兢兢、打道回府的王八蛋,瞧见了河边的姚家一行人,运用望气之术,只是一瞧,就觉得有些刺眼,心中震撼,立即想要落下身形去一探深浅,只是那些人跋扈得无法无天,直接有两位修士拔刀相向,放话说不得靠近,不然视为行刺。城隍爷气得差点要喊回那两位辖境下属神祇,所幸吃了几百年的香火,养气功夫还是有些,最终只是牢牢记住了那些陌生面孔,脸色阴沉地返回州城。

    返回大队伍的途中,姚镇来到姚近之身边,轻声问道“为何如此不近人情?”

    姚近之无奈道“一路上的官场应酬,觥筹交错,在所难免,可若是涉及城隍和神灵,可就说不清楚了,爷爷总不希望还没进入蜃景城,就被六科言官以密折弹劾吧?哪怕皇帝陛下当作玩笑,可是京城从官场到市井,注定要掀起一阵妖风妖雨,那么天底下有谁不爱看热闹?我们自己这趟不就是来看热闹的吗?会在乎那两位山神河伯的对错是非吗?”

    姚镇一点就透,深以为然。

    老将军心中惋惜不已,若是姚近之是个男儿身,留在边关,才叫放心。

    裴钱捡了一大堆河鱼,结果陈平安不愿意收,她只得拎着鱼尾巴,一条条使劲甩入河中,累得她汗流浃背。

    到了既是州城又是郡城的骑鹤城,就算是距离大泉京师只有咫尺之距了。

    这座郡城历史悠久,郡名来源于相传有一位修道高人在此骑鹤飞升,名声大噪。郡内有一座小山,风景平淡无奇,只因为是那仙人骑鹤飞升之地,每年都有无数文人骚客来此游历,小山四周,皆是京师权贵购置打造的宅院,寸土寸金。

    先前那位城隍爷应该就在这座城中,只是姚镇还不至于忌惮一个州城城隍。

    掌握一国城隍升迁、贬谪的礼部尚书,品秩俸禄与他没差,何况大泉尚武,兵部尚书不是什么虚职,不然也不会成为所有武将养老的第一把交椅。

    依旧是下榻驿馆,这是朝廷规矩,城内驿馆占地极广,竟是不输王侯宅院,为了迎接姚镇,刺史和郡守两座官邸的心腹,各自跑了好几趟驿馆,几乎清空了整个驿馆。

    事已至此,对此姚镇只能领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官场尤为如此。

    一般而言,庙堂上容得下忠臣奸臣、能吏昏官和众多墙头草,唯独容不下一位好似道德圣人的存在。

    那就像朝堂上高悬着一把照妖镜,一众国之栋梁们的种种瑕疵,纤毫毕现。

    老将军心中感慨万分,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是孙女姚近之在十四五岁的时候说的话。

    有些时候,姚镇会自嘲,自己这一大把年纪攒下的人生阅历,难不成都当成马草给喂了战马?

    好在队伍之中还有个陈平安。

    姚镇这次北行,就喜欢找这个年轻人闲聊。

    陈平安先前按照约定,跟姚仙之切磋过,指点一二,姚仙之将陈平安的话语奉为圭臬,回去找爷爷谈心的时候,很是忧伤,说自己这辈子练武都练到了狗身上。姚镇就问他,你这个所谓的“一辈子”是几十年啊,姚仙之哑口无言,把一旁煮茶的姚近之给逗乐了。姚近之虽然下棋就没有赢过卢白象,可这斗茶,她堪称国手。

    风沙粗粝的边关之地,世代男女皆英武的姚家,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

    姚仙之没来由冒出一句,“近之姐,我不喜欢那个邵渊然,我喜欢陈平安。”

    姚近之微笑道“你喜欢和不喜欢,关我什么事?”

    姚仙之还要说话,给姚近之瞪了眼,就吓得他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

    姚镇笑得很没有家主风范。

    姚近之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爷爷,如果不出意外,朝廷马上就有密使来到骑鹤城,到时候爷爷再笑不迟。”

    姚镇笑不出来了。

    跟这些官场染缸里浸泡过几十年,一个个在公门修行成老狐精的家伙,玩那花花肠子,实在是让老人头痛。

    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练习六步走桩,以虚握剑式,闭目观想一位位剑修各具风采的出剑。

    桌上摆放着一节竹筒,竹子是普通绿竹,从沿途一座青山上的竹林中随手劈砍而来。

    陈平安想要雕刻出一只笔筒,作为临别赠礼,送给姚老将军。

    裴钱跑过来说想要去外边逛逛,陈平安就让她去问卢白象愿不愿意带她出门,如果不行,那就老实待在屋子里读书。之前陈平安给了她第二本儒家典籍,被裴钱背诵得滚瓜烂熟,有次她还一脸雀跃地来到陈平安房间,说她能够真的倒背如流,陈平安拿起书,让她试试看,竟然还真一字不差,背诵了千余字,然后陈平安就扯住她的耳朵,让她回屋子闭门思过,只说了一句读书要用心,给你当做了耳旁风?

    那次裴钱气鼓鼓回到自己屋子,站在椅子上,俯瞰着桌上那本破书,捏着下巴,眉头紧皱,用心?啥个意思?自己这还不够用心?为了能够做到把一本书倒背如流,花了她一炷香功夫呢。她蹲下身,看了看撰写这本狗屁书籍的圣贤名字,记住了,等到自己练成了剑术和拳法,以后一定要打得这个老王八蛋哭爹喊娘。

    她重新站起身,瞎琢磨了半天,就是没能想出答案,她便跳下椅子,拎着那根相依为命已久的行山杖,练习了一通疯魔棍法。

    耍完之后,丢了行山杖,她顿时觉得自己距离天下第一高手,又近了些,这才心情好转,扑倒床上,呼呼大睡去也。

    今儿得了陈平安的承诺,屁颠屁颠,去找那个私底下被她取了个“小白”绰号的卢白象,但是卢白象竟然在跟隋右边下棋,说等他半个时辰,裴钱便转头,望向枯坐一旁、看不懂棋就只为了等待分出胜负的魏羡,她正要说话,魏羡死死盯着棋局,突然说了个走字,就站起身,裴钱恍然大悟,两人一起离开驿馆去逛街。

    裴钱笑问道“老魏,你身上带钱了没?”

    四人当中,裴钱对魏羡最不害怕,口口声声喊他老魏,魏羡也从不恶脸相向,事实上是他根本不在乎。

    魏羡默不作声。

    裴钱埋怨道“那上个屁的街,瞧见了漂亮玩意儿和好吃的,咱们都买不起。”

    魏羡突然说道“我有些银子。”

    裴钱皱眉道“哪来的?偷的,抢的?你分我一半,我就不告诉陈平安。”

    魏羡说道“教了客栈小瘸子一套拳法,得了几钱银子,最近传授姚仙之拳桩,又得了十几两。”

    裴钱满脸艳羡道“老魏你可以啊,走哪儿都能挣着大钱,这一点我服你。”

    裴钱双手负后,挺起胸膛走路,很快就啧啧道“不过老魏你还骗小瘸子的钱,就不厚道了,骗他还不如骗那九娘呢,她兜里才真的有钱,可惜喽,老魏你长得不讨喜,远远不如我爹年轻俊俏,老魏,生了这副磕碜模样,长大后怨不怨你爹娘?”

    堂堂一位开国帝王,给一个小闺女这么说道,亏得魏羡还能无动于衷。

    身材矮小的汉子一板一眼道“当年宫廷画师给我画像,都称赞我相貌英伟,我觉得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裴钱震惊道“老魏,是你猪心蒙了心,还是他们眼珠子长在屁股上头了?”

    魏羡继续修起了闭口禅。

    骑鹤城无夜禁,城内富豪不计其数,很愿意一掷千金。

    出了驿馆,拐出一条街后,一大一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裴钱兜里没有一文钱,但是气势上像是个腰缠万贯的。

    这也不奇怪,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狐儿镇,骗得一大帮同龄人,都以为她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最后还能把一伙精明油滑的捕快骗得团团转,毕恭毕敬把她护送回客栈。

    裴钱突然问道“老魏,我总觉得那个每天不敢见人的娘们,看我爹的眼神不太对劲。”

    魏羡淡然道“帝王心术也。”

    裴钱一头雾水,“说啥?”

    魏羡不再言语。

    裴钱不再刨根问底,咽了咽口水,有些嘴馋了,笑眯眯道“老魏,能不能给我买个糖人吃?”

    魏羡摇头。

    裴钱气愤道“老魏,你怎么如此小气家家的?”

    魏羡破天荒露出笑意,“我可没陈平安那本事和耐心,养不熟你。”

    裴钱懵懵懂懂,可怜兮兮道“那我跟你借钱买糖人?”

    魏羡点头,“按照三分利算。”

    裴钱愁眉苦脸,“虽然我知道三分利是个啥规矩,但我觉得还是算了吧,不吃就不吃,饿不死人的。”

    说是这么说,她脚底生风跑到了一座吹糖人的摊子前边,双脚生根,死活不愿意挪窝了。

    魏羡总不能撇下裴钱一个人待在这里。

    弄丢了裴钱,陈平安这种人,肯定会对他出拳相向。

    摊子那边,吹糖老翁手法娴熟,稚童扎堆,一个个瞪大眼睛流着口水,有长辈在身边的,都如愿拿到了造型各异的糖人。

    带架子的长方柜,下边有个木圆笼,装着小炭炉,老翁以大勺子浇下粘稠的金黄色糖稀,兜兜转转,瞬间就能变出各色糖人。

    魏羡掏钱买了两串,眼巴巴盯着一手一串的魏羡。

    魏羡递给裴钱,“赏你了。”

    这口气,就像是帝王君主赏赐了一块多大藩地似的。

    裴钱眉开眼笑,“回去我在爹面前,天天说你的好话。我如今是半个读书人了,一个唾沫一个钉!”

    一大一小,啃着糖人,人海之中,并不起眼。

    ————

    驿馆内,棋盘上已经分出了胜负,仍是隋右边输。

    隋右边对于手谈一事,并无胜负心,

    卢白象在屋内独自复盘,凝视着棋局,双指捻着一枚空闲棋子,按在桌面上,轻轻滑动。

    不远处那间屋子,陈平安正在雕刻那只竹筒,他要尝试着在笔筒外边篆刻一整篇圣贤文章。

    所幸这些年一直在竹简上刻字,唯有熟尔,又有少年岁月烧瓷拉坯的底子在,字刻得不敢说气韵飞扬,字里行间,蕴含着端正之意,没有咄咄逼人、入木三分的雄健气势,却也如溪水绵长,终归还是有那么点意思在的。

    有人说,下五境修士修了个长寿,中五境修士在求长生不朽,上五境修士在更高处更远处大道独行,几乎一刻不得停歇。

    陈平安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忙碌充实,不辜负光阴,只是偶尔还是需要停下脚步,或者是放缓脚步,静下心来,欣赏修行路上的风景。

    在竹简上刻下美好的文字,是如此,亲手做个不甚值钱、唯有心意的笔筒,也是如此。

    一夜无事。

    陈平安熬夜刻了大半笔筒。

    睡了两个时辰就起床,继续走拳桩的同时又虚握练剑。

    即将入冬了。

    不知道有没有那份运气,到了蜃景城外那座渡口,就遇上今年第一场大雪。

    大雪之中的蜃景城,据说宛如仙境。

    吃早饭的时候,陈平安得知姚家队伍要在骑鹤城修整两天,也未上心。

    姚仙之跑来找陈平安,说大伙儿约好了,一起去游览那座仙人骑鹤飞升的小山,而且刺史府邸那边早早通知驿馆,无论姚老将军去不去那边,小山附近今天都会戒严,不许任何人登山。

    碰头后,陈平安发现人还不少,同辈的三姚,身穿青衫的道士邵渊然,竟然还有极少抛头露面的隋右边。

    魏羡和卢白象选择留在驿馆,只是一路游山玩水的老将军此次没有露面,有些不同寻常。

    今天出门,陈平安已经换上了那件品秩提高一筹的法袍金醴,所以是以白衣现身,若是有心人,就会发现发髻上还别着一枚白玉簪子。

    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青壮男子本就身材高大,要比南方老龙城那边高出最少半个脑袋。而且十五六岁的男子,成家娶妻,在宝瓶洲市井乡野,是常有的事。唯有豪阀世族和书香门第,才会讲究二十及冠。

    陈平安在练拳之后,个子一直在往上窜,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年轻人相貌了。

    屁股后头跟着那个黝黑精瘦的裴钱。

    只要是在陈平安身边,她就没那么害怕朱敛。

    一行人去往城中央那座小山,经过州城武庙门外,看到了一个怪人,发生了一件怪事。

    那是一个身上带着血污的高壮少年,闯入了武庙,结果很快被武庙庙祝带人架着丢出了大门。

    州城的文武两庙,可不是闲杂人等可以闹事的地方。

    那少年被丢出门外后,朝着武庙使劲磕头,砰砰作响,恳求武庙。

    庙祝是一位瘦高老者,站在台阶顶上,对少年厉色道“武庙圣人手持之刀,岂可被凡夫俗子染指?!我念你年少无知,闯庙一事,不与你计较,速速离去,莫要痴心妄想!”

    原来是一位闯入武庙,想要与圣人借刀的少年郎。

    少年磕头磕得额头红肿,已经有了血丝,他抬起头,满脸绝望的泪水,沙哑道“师父为了本郡百姓,一心杀妖除害,如今被困山林迷障之中,命在旦夕!师父将我送出山雾瘴气后,说只有跟武庙老爷借了那把长刀,才有机会斩杀那头祸害一方的凶狠大妖!庙祝老爷,我求你了,这是积德行善之事,武圣老爷不会生气的……”

    威严老者冷笑道“武圣爷生不生气,你说了算?!私自动用一位武庙圣人的兵器,按照大泉律法,你知道是什么罪刑吗?!地方官员,县令就地免职!太守降一品,刺史罚俸三年!”

    少年伤心欲绝,喃喃道“地方上有了害人的妖魔,当官的不管也就罢了,如今连武圣老爷也不愿意管吗?”

    老者看似疾言厉色,眼神冷漠,实则心中叹息一声。

    你这少年郎,世间事哪有如此简单啊。

    朱敛抬了抬眼皮子,瞥了眼站在他身前的陈平安。

    陈平安刚要抬脚,邵渊然已经大步走出,陈平安便悄然收起了动作。

    邵渊然来到那少年身边,蹲下身问道“你师父被困在何处,可知妖魔修为大致高低?”

    少年一一禀明。

    邵渊然伸手扶起了少年,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微笑道“我去救你师父,助他除妖。”

    邵渊然转过头,望向头戴帷帽的姚近之,歉意道“姚姑娘,恐怕我去不了小山了。”

    姚岭之轻轻点头,看不清面容。

    邵渊然抓起邵渊然,一掠而走,跃上远处屋脊,几次蜻蜓点水,便不见了踪迹。

    挎刀少女姚仙之心生佩服,对邵渊然这位大泉年轻供奉的印象更好了几分。

    裴钱先前一直眯着眼看那个姓邵的,她歪着脑袋,怔怔无言。

    有了这场风波,随后那趟登山之旅,就没了太多兴致,而且小山确实太小,并无任何出彩地方。

    只有背剑的隋右边站在山顶,仰头看着天幕,眼神炙热。

    陈平安除了有些遗憾此处风景的平平无奇,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

    ————

    大泉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也罢,骑鹤城的少年武庙借刀也好,终究是些不起眼的小水花。

    大伏书院去与太平山宗主汇合,联手阻截十二境大妖的入海远遁,才是大事。

    而君子钟魁去往太平山山门,也不算小事。

    除了大伏书院另外两位君子、三位贤人和二十多位书院弟子,更南边一些的那座文渊书院,来到太平山的读书人数量更多,足足五十多人,可惜只有一位老迈君子领衔,其余书院弟子,修为远远不如大伏书院。

    这就是文渊书院的尴尬之处,书院名声不显,是桐叶洲四大书院中最不出人才的那个,山上经常有传言,这文渊书院恐怕要被摘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因为这座书院,已经将近百年没有出现一位新君子,书院正副三位山主,也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圣贤文章。世人游历文渊书院,不是冲着圣贤去的,而是那座藏书无数的文渊阁。

    钟魁到了太平山山门,果真依循先生的训诫,告诉所有大伏书院弟子,听从太平山道人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虽然四方祸事不断,可是太平山道士无论何种辈分,都没有任何手忙脚乱,一个个决议,井然有序,一拨拨练气士下山去往各地围剿妖魔,有折损有伤亡,战死之人,多是太平山道士,这让两大书院和许多仙家洞府的练气士,都心生敬意,愈发精诚合作。一场场厮杀间隙,来自各地却同仇敌忾的众人,所谈最多之人,肯定是扶乩宗那个一举成名的外门杂役少年,据说已经被扶乩宗宗主收为关门弟子,赐给少年一把曾是宗主他道侣炼化百年的半仙兵。

    如果不是这位少年撞破了那头十二境大妖的阴谋,不得不提前发难,后果不堪设想,太平山那口镇压妖魔的井狱,恐怕就不是逃逸大半,而是全部重见天日,尤其是最底层的几头妖魔,道行高深,最低都是元婴修为。

    最近一旬内,不断有潜伏各地的妖魔浮出水面,大肆祸乱一方,而且这拨妖魔,多是龙门境和金丹境,极难围剿。

    太平山不敢掉以轻心,无论是本门道士还是驰援太平山的同道中人,几乎倾巢出动。

    唯有君子钟魁,选择留在了太平山。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此次行走四方斩妖除魔,就以钟魁杀敌最多,而且他并非一味护着自家书院弟子,数次下山凶险厮杀,他都主动进入其他山头门派的练气士队伍,所以原本太平山负责住持大局的元婴地仙,在亲自下山之前,对钟魁笑言,山门就暂时托付给钟先生了。

    那位元婴地仙私底下透露给钟魁,他们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很快就可以返回,说不定还会从藕花福地带回那位女冠黄庭。

    钟魁便大笑说着赶紧回来才好,不用他每天盯着那口井狱了。

    在那之后,钟魁每天都会独自巡查井狱底层。

    这天深夜,他刚刚走出井狱,就看到了一位听说过大名、却素未蒙面的……大妖。

    事实上别说是他钟魁一个外人,就算是太平山许多辈分很高的道士,都没见过就在太平山上修行的这头大妖。

    那是一头背剑白猿,身穿黑衣。

    身材与成人男子等高,只是境界极高的白猿,却没有幻化人形,始终保持着白猿原貌。

    老猿虽是名动桐叶洲的大妖,却也是太平山的镇山供奉,不提老猿之前的修行岁月,仅是为太平山看护门户一事,就已经三千年之久了。

    这头老猿的岁数,比那太平山那位下山在外、硕果仅存的祖师爷,还要大。井狱的打造,是太平山开山鼻祖的通天大手笔,可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看押井狱一事,都交给了这位喜好背剑、极少现世的白猿,历史上寥寥几次大妖魔头的逃离,无一例外,都是白猿亲手解决,处理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太平山许多地仙都不曾听说。

    此次大乱,正值玉璞境剑修的老猿闭关,试图打破那仙人境瓶颈。

    不料不过闭关三五年,老猿就出关了,难道是知晓了外边的动静,不得不提前现身?

    秋风肃杀,山林寂静。

    老猿哪怕只是站在那边,便如一座巍峨山岳。

    钟魁仍是大泉边陲客栈的那一袭青衫,问道“是你,对吧?”

    背剑白猿没有说话。

    只以背后升起的剑气如虹作答。

    。

第349章 埋河封正,武庙借刀,白猿背剑

    (万字章节)

    一位身穿诰命华服的矮小女子,凭空出现在埋河水岸,缓缓而行。

    随着境界修为的急剧攀升,埋河水神娘娘对于两岸水运的掌控,愈发娴熟,这就像是武将在开疆拓土,马蹄所至,即是国土。

    埋河本就是一条几乎横贯大半个大泉王朝东西向的大河,之前是凭借一身炼化兵器,勉强维持埋河威势,她面对一条尚未金丹境的作祟河妖,就已经颇为吃力,若是冒冒然升碧游府为碧游宫,大泉朝廷又不愿拿出一部分国运,让钦天监修士带来放入水神庙中,

    这也是这位水神娘娘不愿答应的原因之一,一旦府邸匾额换成了碧游宫,四面八方皆是眼红和垂涎,说不定宫府两块匾额,哪天就给人当柴烧了。

    她天生豪爽、性情暴躁,这不假,可能够坐镇埋河数百年,一桩桩机缘都牢牢抓在了手中,自然绝非痴傻之辈。

    她蹲下身,从埋河中掬起一捧水,月色下,手心河水涟漪微微荡漾,相较以往,灵气盎然了太多。

    赶来驿馆之前,先是许多水神庙承受不住的香火精华,倒退流转,悉数涌入祠庙,原本银白色的香火精华,竟然变成了淡金色,丝丝缕缕,飘向主殿内那尊泥塑金身,金身金身,可不是什么造像匠人的鎏金镀金手艺,而是一位山水神祇的神道根本所在,是一种大道显化,那些淡金色的浓郁香火缓缓熏染神台上的金身神像,在神道之中,被誉为“描金”,只有两种情况,才会出现这等异象,一种是带着皇帝旨意的钦天监修士,奉旨行事,以一支御制毛笔蘸金描绘某位神祇金身,多是“数次点化”而已,还有一种是儒家圣人,对着金身“指点江山”,而且这些儒圣,必然最少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流。

    埋河水神庙莫名其妙获此大福缘之外,碧游府更是水运升腾,祥云汇聚如一顶华盖。

    几乎能算是一座修行的洞天福地了。

    此举被视为封正!

    真真正正被浩然天地正统所认可!

    河神娘娘再心大,也知道这份令她措手不及的大恩,丝毫不比第一次陈小夫子授业解惑逊色了。

    在驿馆玩笑说是以身相许,之所以如此,实在是她不知如何报答了。

    那枚玉简本身,其实就已是她所谓的碧游府镇宅之宝。

    上古时代,埋河曾经是桐叶洲三条入海大渎之一的主干,此后沧海桑田,江河改道、积淤、阻塞等等种种变故,那条大渎的规矩越来越小,最终只剩下了一截,便是埋河。碧游府的前身,是一座“河渎龙宫”的废墟,而那枚玉简就是她从破败龙宫中找到的至宝,万年不改颜色,是那江河水精凝为实质,更是一方天地水运的具象,再由老龙王炼化为玉简,想必龙宫犹在的遥远岁月里,这枚玉简亦是龙王爱不释手的珍惜之物。

    她要陈平安记下仙家道诀就立即销毁玉简,其实就是起了一些戏弄之心。

    陈平安除非是上五境神仙,才有本事毁去玉简。

    不过将其炼化为本命物,既然拥有了那门“一步登仙”的道诀,她相信只要陈平安用心,希望不小。

    她一步跨入埋河,走在水面上,如志怪上的神女。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那头河妖肯定勾结了附近某位山神,登岸隐匿于某地山运之中,没了踪迹。

    水神娘娘一个后仰直直倒去,就那么躺在埋河水面上,随着水流往下游飘荡而去。

    河中溺死水鬼,浩浩荡荡在河底跟随这位水神娘娘,往水神祠庙那边飘去。

    她突然捂住脸,没脸见人的娇憨模样,“那些羞臊话,哪里是一个黄花大闺女可以说的。”

    好在很快就恢复了斗志,她坐起身,雀跃道:“赶紧让人去蜃景城请匠人,重塑神像!人靠衣装神靠金妆!神像胸脯那边的曲线,夸张就夸张一些嘛,腿也可以长一些!”

    一些开了灵智的河底游荡水鬼,真是涨了见识,世间还有如此……有趣的水神娘娘。

    ————

    姚家队伍的北行之路,遇上了很多啼笑皆非的事情。

    一位小有名气的江湖豪杰,带了一杆精铁打造的八宝玲珑枪,慕名而来,说要领教威震边关的姚家枪。

    此人呼朋唤友,十数骑呼啸而至,齐齐停在官道上,他高坐马背之上,抖了一个花俏枪花。倒不能说是三脚猫功夫,身为二三流武夫,十数年水磨功夫还是有的,只是这类武林中人的切磋技击,比起姚家铁枪当然不在一个境界上,后者转瞬之间,可分生死。

    姚镇当时坐在车厢内翻阅兵书,只觉得好笑,没有跟这帮想出名想疯了的江湖好汉一般见识,姚近之一声令下,姚家骑卒默然摘下轻弩,吓得那拨人立即窜出官道,等到姚家队伍远去,喋喋不休,埋怨这姚家铁骑是绣花枕头,徒有虚名,连下场比较枪法高低的底气都没有。

    结果当天这伙人就给州城官府缉拿归案,难兄难弟们,吃了顿结结实实的牢饭。

    后来还有一位下五境的野修,年纪不大,二十岁出头,试图成为姚家的随军供奉,却也不敢造次,说清楚大致身世背景、以及适当吹捧了一下自己的神仙术法,就在下榻驿馆外边蹲着,啃着干饼就着劣酒,等候发落。姚镇让人送了一百两银子给他,野修涨红了脸,仍是收了银子才离开。

    随着距离蜃景城越来越近,姚镇即将赴任兵部尚书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朝野。

    又有一位落魄不得志的兵家修士,正值壮年,身材魁梧,堵住了去路,扬言姚家只要有人胜得了他,他立即滚蛋。然后邵渊然便露了一手,他便滚蛋了。

    真正引起姚家队伍好奇心的,是山神涉水、水神上山接连两桩奇事。

    只不过这两位山水神祇,远远比不得埋河水神这等品秩,是最末流的地方神灵,那山神管辖方圆百里地界,水神则是负责一条两百里河水的河伯,双方山水相邻,关系并不和睦,时有摩擦,不过以往都是小打小闹,在山水边界隔空对骂而已,结果近期因为一位大香客更换了烧香门庭,从山神庙去了水神祠,那可关系着每年小十万两白银,进谁的口袋,小山神就让麾下一位土地公,暗地里去劝说香客回心转意,不料给河伯撞了个正着,打得土地公灰头土脸,山神一气之下,直接越界涉水,两把大板斧,打得十数里河水掀起滔天大浪,百姓惊骇,水神哪里丢得起这个脸,裹挟江水,倒流上山,直扑山神庙。

    姚家队伍当时刚好靠近河水岸边赶路,两位供奉和姚家随军修士,就护着姚镇和那三姚,去看热闹。

    陈平安跟在一行人当中,只有裴钱和朱敛跟随左右。

    于是就看到了河伯逞凶山神庙的景象。

    双方好一通厮杀,山神站着地利,将河伯打回水中,河伯就再次驾驭浑浊河水,愈战愈勇。

    你来我往,各展神通,好好一座秀丽山峰,给大水淹得一塌糊涂,参天树木断折倒塌无数。

    战场之外,山上的土地公和山魈精魅,河边的虾兵蟹将和水鬼仆役,摇旗呐喊,一个个声嘶力竭,看上去比上阵厮杀还要累,而且相互较劲,河边架起了红皮大鼓,为自家河伯老爷擂鼓助威,鼓声如雷,山上就赶紧搬出一面高达数丈的旗帜,使劲挥舞,猎猎作响。

    邵渊然站在姚近之身边,为她解释山水神祇的内幕,言谈风趣,一旁少女姚岭之听得有滋有味,只是不知道帷帽下的姐姐姚近之,是什么心思。

    裴钱忙着在岸边捡取那些活蹦乱跳的河鱼,这可比她自己钓鱼轻松太多了。

    这场闹剧,被一位脸色铁青的州城城隍爷打断,御风而来,悬停空中,把两位神祇骂得狗血淋头。

    这位城隍爷身穿大泉礼部特制的官服,前后官补子与阳间官员礼制相同,具体什么品秩,就是什么图案,只是城隍爷的官服一律为黑色,意味着为人间君主行走阴间,约束夜间出没的众多鬼魅阴魂。相比散落天下各处、屡禁不绝的淫祠,城隍爷更需要朝廷敕封,而且几乎不存在“名不正”的情况,任何一个掌国之姓,对于必须扎根城池之中的城隍爷,自然最容易控制,而且城隍爷对朝廷天然忠心。

    陈平安看着这方山水的闹腾,心境平和。

    比起自己在龙泉小镇的经历和两次游历的所见所闻,眼前这些画面终究是小打小闹,谈不上可笑,只是很难再有一次登上家乡披云山、第一次见到壮阔江河的感觉了。

    朱敛就站在陈平安身边,四名扈从当中,姚家人对此人印象深刻,因为相比其余三人,这个佝偻老人真的太像一位随从了。加上都听说了客栈厮杀中四人的表现,依稀知道背剑的绝色女子是一位剑师,器宇轩昂的卢先生用刀的宗师,闷不吭声的魏羡一夫当关,挡住了皇室练气士的群攻,而这个神色慈祥的小老头,出手最凶残,大战落幕之际,老人所站位置四周,地上都是残肢断骸。

    朱敛没有去看陈平安。

    许多时候,人心无需用眼看。

    朱敛愈发好奇那个龙泉郡,以及龙泉郡前身的骊珠洞天,到底是如何的藏龙卧虎,才能够让如此年轻的陈平安,好似早早见过了人间的大风大浪,再难有心境上的波澜起伏。

    年纪轻轻,古井不波。

    难免有暮气、城府之嫌疑。

    但是朱敛却不做如此想,处处与人为善的陈平安带给他一种模糊感觉,就像那心境的古井深处,隐约有一条恶蛟在水底游曳,影影绰绰。

    只是这条不为人知的蛟龙,大概是被礼仪规矩、善恶之分等,给死死束缚在井底,哪怕是想要浮出水面、探出头颅都做不到。

    朱敛不敢揣测其它,只确定一件事情,陈平安内心深处,必有一两个放不下的极大执念。

    这次腾云驾雾数百里的赶来劝架,让城隍爷劳心劳力,心情大恶,恨不得将那河伯庙、山神庙一脚一个踩平了。

    山水神祇擅自越界一事,极其敏感,一旦给人往京城礼部衙门捅上去,他这么个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城隍爷,下场比那两个不知轻重的蠢货好不到哪里去。

    那城隍爷打发了两个战战兢兢、打道回府的王八蛋,瞧见了河边的姚家一行人,运用望气之术,只是一瞧,就觉得有些刺眼,心中震撼,立即想要落下身形去一探深浅,只是那些人跋扈得无法无天,直接有两位修士拔刀相向,放话说不得靠近,不然视为行刺。城隍爷气得差点要喊回那两位辖境下属神祇,所幸吃了几百年的香火,养气功夫还是有些,最终只是牢牢记住了那些陌生面孔,脸色阴沉地返回州城。

    返回大队伍的途中,姚镇来到姚近之身边,轻声问道:“为何如此不近人情?”

    姚近之无奈道:“一路上的官场应酬,觥筹交错,在所难免,可若是涉及城隍和神灵,可就说不清楚了,爷爷总不希望还没进入蜃景城,就被六科言官以密折弹劾吧?哪怕皇帝陛下当作玩笑,可是京城从官场到市井,注定要掀起一阵妖风妖雨,那么天底下有谁不爱看热闹?我们自己这趟不就是来看热闹的吗?会在乎那两位山神河伯的对错是非吗?”

    姚镇一点就透,深以为然。

    老将军心中惋惜不已,若是姚近之是个男儿身,留在边关,才叫放心。

    裴钱捡了一大堆河鱼,结果陈平安不愿意收,她只得拎着鱼尾巴,一条条使劲甩入河中,累得她汗流浃背。

    到了既是州城又是郡城的骑鹤城,就算是距离大泉京师只有咫尺之距了。

    这座郡城历史悠久,郡名来源于相传有一位修道高人在此骑鹤飞升,名声大噪。郡内有一座小山,风景平淡无奇,只因为是那仙人骑鹤飞升之地,每年都有无数文人骚客来此游历,小山四周,皆是京师权贵购置打造的宅院,寸土寸金。

    先前那位城隍爷应该就在这座城中,只是姚镇还不至于忌惮一个州城城隍。

    掌握一国城隍升迁、贬谪的礼部尚书,品秩俸禄与他没差,何况大泉尚武,兵部尚书不是什么虚职,不然也不会成为所有武将养老的第一把交椅。

    依旧是下榻驿馆,这是朝廷规矩,城内驿馆占地极广,竟是不输王侯宅院,为了迎接姚镇,刺史和郡守两座官邸的心腹,各自跑了好几趟驿馆,几乎清空了整个驿馆。

    事已至此,对此姚镇只能领情,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水至清则无鱼,官场尤为如此。

    一般而言,庙堂上容得下忠臣奸臣、能吏昏官和众多墙头草,唯独容不下一位好似道德圣人的存在。

    那就像朝堂上高悬着一把照妖镜,一众国之栋梁们的种种瑕疵,纤毫毕现。

    老将军心中感慨万分,这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是孙女姚近之在十四五岁的时候说的话。

    有些时候,姚镇会自嘲,自己这一大把年纪攒下的人生阅历,难不成都当成马草给喂了战马?

    好在队伍之中还有个陈平安。

    姚镇这次北行,就喜欢找这个年轻人闲聊。

    陈平安先前按照约定,跟姚仙之切磋过,指点一二,姚仙之将陈平安的话语奉为圭臬,回去找爷爷谈心的时候,很是忧伤,说自己这辈子练武都练到了狗身上。姚镇就问他,你这个所谓的“一辈子”是几十年啊,姚仙之哑口无言,把一旁煮茶的姚近之给逗乐了。姚近之虽然下棋就没有赢过卢白象,可这斗茶,她堪称国手。

    风沙粗粝的边关之地,世代男女皆英武的姚家,怎么就养出这么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子?

    姚仙之没来由冒出一句,“近之姐,我不喜欢那个邵渊然,我喜欢陈平安。”

    姚近之微笑道:“你喜欢和不喜欢,关我什么事?”

    姚仙之还要说话,给姚近之瞪了眼,就吓得他把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

    姚镇笑得很没有家主风范。

    姚近之轻描淡写说了一句,“爷爷,如果不出意外,朝廷马上就有密使来到骑鹤城,到时候爷爷再笑不迟。”

    姚镇笑不出来了。

    跟这些官场染缸里浸泡过几十年,一个个在公门修行成老狐精的家伙,玩那花花肠子,实在是让老人头痛。

    陈平安在自己屋子里练习六步走桩,以虚握剑式,闭目观想一位位剑修各具风采的出剑。

    桌上摆放着一节竹筒,竹子是普通绿竹,从沿途一座青山上的竹林中随手劈砍而来。

    陈平安想要雕刻出一只笔筒,作为临别赠礼,送给姚老将军。

    裴钱跑过来说想要去外边逛逛,陈平安就让她去问卢白象愿不愿意带她出门,如果不行,那就老实待在屋子里读书。之前陈平安给了她第二本儒家典籍,被裴钱背诵得滚瓜烂熟,有次她还一脸雀跃地来到陈平安房间,说她能够真的倒背如流,陈平安拿起书,让她试试看,竟然还真一字不差,背诵了千余字,然后陈平安就扯住她的耳朵,让她回屋子闭门思过,只说了一句读书要用心,给你当做了耳旁风?

    那次裴钱气鼓鼓回到自己屋子,站在椅子上,俯瞰着桌上那本破书,捏着下巴,眉头紧皱,用心?啥个意思?自己这还不够用心?为了能够做到把一本书倒背如流,花了她一炷香功夫呢。她蹲下身,看了看撰写这本狗屁书籍的圣贤名字,记住了,等到自己练成了剑术和拳法,以后一定要打得这个老王八蛋哭爹喊娘。

    她重新站起身,瞎琢磨了半天,就是没能想出答案,她便跳下椅子,拎着那根相依为命已久的行山杖,练习了一通疯魔棍法。

    耍完之后,丢了行山杖,她顿时觉得自己距离天下第一高手,又近了些,这才心情好转,扑倒床上,呼呼大睡去也。

    今儿得了陈平安的承诺,屁颠屁颠,去找那个私底下被她取了个“小白”绰号的卢白象,但是卢白象竟然在跟隋右边下棋,说等他半个时辰,裴钱便转头,望向枯坐一旁、看不懂棋就只为了等待分出胜负的魏羡,她正要说话,魏羡死死盯着棋局,突然说了个走字,就站起身,裴钱恍然大悟,两人一起离开驿馆去逛街。

    裴钱笑问道:“老魏,你身上带钱了没?”

    四人当中,裴钱对魏羡最不害怕,口口声声喊他老魏,魏羡也从不恶脸相向,事实上是他根本不在乎。

    魏羡默不作声。

    裴钱埋怨道:“那上个屁的街,瞧见了漂亮玩意儿和好吃的,咱们都买不起。”

    魏羡突然说道:“我有些银子。”

    裴钱皱眉道:“哪来的?偷的,抢的?你分我一半,我就不告诉陈平安。”

    魏羡说道:“教了客栈小瘸子一套拳法,得了几钱银子,最近传授姚仙之拳桩,又得了十几两。”

    裴钱满脸艳羡道:“老魏你可以啊,走哪儿都能挣着大钱,这一点我服你。”

    裴钱双手负后,挺起胸膛走路,很快就啧啧道:“不过老魏你还骗小瘸子的钱,就不厚道了,骗他还不如骗那九娘呢,她兜里才真的有钱,可惜喽,老魏你长得不讨喜,远远不如我爹年轻俊俏,老魏,生了这副磕碜模样,长大后怨不怨你爹娘?”

    堂堂一位开国帝王,给一个小闺女这么说道,亏得魏羡还能无动于衷。

    身材矮小的汉子一板一眼道:“当年宫廷画师给我画像,都称赞我相貌英伟,我觉得他们说的是真心话。”

    裴钱震惊道:“老魏,是你猪心蒙了心,还是他们眼珠子长在屁股上头了?”

    魏羡继续修起了闭口禅。

    骑鹤城无夜禁,城内富豪不计其数,很愿意一掷千金。

    出了驿馆,拐出一条街后,一大一小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裴钱兜里没有一文钱,但是气势上像是个腰缠万贯的。

    这也不奇怪,能在人生地不熟的狐儿镇,骗得一大帮同龄人,都以为她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最后还能把一伙精明油滑的捕快骗得团团转,毕恭毕敬把她护送回客栈。

    裴钱突然问道:“老魏,我总觉得那个每天不敢见人的娘们,看我爹的眼神不太对劲。”

    魏羡淡然道:“帝王心术也。”

    裴钱一头雾水,“说啥?”

    魏羡不再言语。

    裴钱不再刨根问底,咽了咽口水,有些嘴馋了,笑眯眯道:“老魏,能不能给我买个糖人吃?”

    魏羡摇头。

    裴钱气愤道:“老魏,你怎么如此小气家家的?”

    魏羡破天荒露出笑意,“我可没陈平安那本事和耐心,养不熟你。”

    裴钱懵懵懂懂,可怜兮兮道:“那我跟你借钱买糖人?”

    魏羡点头,“按照三分利算。”

    裴钱愁眉苦脸,“虽然我知道三分利是个啥规矩,但我觉得还是算了吧,不吃就不吃,饿不死人的。”

    说是这么说,她脚底生风跑到了一座吹糖人的摊子前边,双脚生根,死活不愿意挪窝了。

    魏羡总不能撇下裴钱一个人待在这里。

    弄丢了裴钱,陈平安这种人,肯定会对他出拳相向。

    摊子那边,吹糖老翁手法娴熟,稚童扎堆,一个个瞪大眼睛流着口水,有长辈在身边的,都如愿拿到了造型各异的糖人。

    带架子的长方柜,下边有个木圆笼,装着小炭炉,老翁以大勺子浇下粘稠的金黄色糖稀,兜兜转转,瞬间就能变出各色糖人。

    魏羡掏钱买了两串,眼巴巴盯着一手一串的魏羡。

    魏羡递给裴钱,“赏你了。”

    这口气,就像是帝王君主赏赐了一块多大藩地似的。

    裴钱眉开眼笑,“回去我在爹面前,天天说你的好话。我如今是半个读书人了,一个唾沫一个钉!”

    一大一小,啃着糖人,人海之中,并不起眼。

    ————

    驿馆内,棋盘上已经分出了胜负,仍是隋右边输。

    隋右边对于手谈一事,并无胜负心,

    卢白象在屋内独自复盘,凝视着棋局,双指捻着一枚空闲棋子,按在桌面上,轻轻滑动。

    不远处那间屋子,陈平安正在雕刻那只竹筒,他要尝试着在笔筒外边篆刻一整篇圣贤文章。

    所幸这些年一直在竹简上刻字,唯有熟尔,又有少年岁月烧瓷拉坯的底子在,字刻得不敢说气韵飞扬,字里行间,蕴含着端正之意,没有咄咄逼人、入木三分的雄健气势,却也如溪水绵长,终归还是有那么点意思在的。

    有人说,下五境修士修了个长寿,中五境修士在求长生不朽,上五境修士在更高处更远处大道独行,几乎一刻不得停歇。

    陈平安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忙碌充实,不辜负光阴,只是偶尔还是需要停下脚步,或者是放缓脚步,静下心来,欣赏修行路上的风景。

    在竹简上刻下美好的文字,是如此,亲手做个不甚值钱、唯有心意的笔筒,也是如此。

    一夜无事。

    陈平安熬夜刻了大半笔筒。

    睡了两个时辰就起床,继续走拳桩的同时又虚握练剑。

    即将入冬了。

    不知道有没有那份运气,到了蜃景城外那座渡口,就遇上今年第一场大雪。

    大雪之中的蜃景城,据说宛如仙境。

    吃早饭的时候,陈平安得知姚家队伍要在骑鹤城修整两天,也未上心。

    姚仙之跑来找陈平安,说大伙儿约好了,一起去游览那座仙人骑鹤飞升的小山,而且刺史府邸那边早早通知驿馆,无论姚老将军去不去那边,小山附近今天都会戒严,不许任何人登山。

    碰头后,陈平安发现人还不少,同辈的三姚,身穿青衫的道士邵渊然,竟然还有极少抛头露面的隋右边。

    魏羡和卢白象选择留在驿馆,只是一路游山玩水的老将军此次没有露面,有些不同寻常。

    今天出门,陈平安已经换上了那件品秩提高一筹的法袍金醴,所以是以白衣现身,若是有心人,就会发现发髻上还别着一枚白玉簪子。

    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青壮男子本就身材高大,要比南方老龙城那边高出最少半个脑袋。而且十五六岁的男子,成家娶妻,在宝瓶洲市井乡野,是常有的事。唯有豪阀世族和书香门第,才会讲究二十及冠。

    陈平安在练拳之后,个子一直在往上窜,不知不觉中,已经是正儿八经的年轻人相貌了。

    屁股后头跟着那个黝黑精瘦的裴钱。

    只要是在陈平安身边,她就没那么害怕朱敛。

    一行人去往城中央那座小山,经过州城武庙门外,看到了一个怪人,发生了一件怪事。

    那是一个身上带着血污的高壮少年,闯入了武庙,结果很快被武庙庙祝带人架着丢出了大门。

    州城的文武两庙,可不是闲杂人等可以闹事的地方。

    那少年被丢出门外后,朝着武庙使劲磕头,砰砰作响,恳求武庙。

    庙祝是一位瘦高老者,站在台阶顶上,对少年厉色道:“武庙圣人手持之刀,岂可被凡夫俗子染指?!我念你年少无知,闯庙一事,不与你计较,速速离去,莫要痴心妄想!”

    原来是一位闯入武庙,想要与圣人借刀的少年郎。

    少年磕头磕得额头红肿,已经有了血丝,他抬起头,满脸绝望的泪水,沙哑道:“师父为了本郡百姓,一心杀妖除害,如今被困山林迷障之中,命在旦夕!师父将我送出山雾瘴气后,说只有跟武庙老爷借了那把长刀,才有机会斩杀那头祸害一方的凶狠大妖!庙祝老爷,我求你了,这是积德行善之事,武圣老爷不会生气的……”

    威严老者冷笑道:“武圣爷生不生气,你说了算?!私自动用一位武庙圣人的兵器,按照大泉律法,你知道是什么罪刑吗?!地方官员,县令就地免职!太守降一品,刺史罚俸三年!”

    少年伤心欲绝,喃喃道:“地方上有了害人的妖魔,当官的不管也就罢了,如今连武圣老爷也不愿意管吗?”

    老者看似疾言厉色,眼神冷漠,实则心中叹息一声。

    你这少年郎,世间事哪有如此简单啊。

    朱敛抬了抬眼皮子,瞥了眼站在他身前的陈平安。

    陈平安刚要抬脚,邵渊然已经大步走出,陈平安便悄然收起了动作。

    邵渊然来到那少年身边,蹲下身问道:“你师父被困在何处,可知妖魔修为大致高低?”

    少年一一禀明。

    邵渊然伸手扶起了少年,一把抓住他的肩头,微笑道:“我去救你师父,助他除妖。”

    邵渊然转过头,望向头戴帷帽的姚近之,歉意道:“姚姑娘,恐怕我去不了小山了。”

    姚岭之轻轻点头,看不清面容。

    邵渊然抓起可惊喜万分的少年,一掠而走,跃上远处屋脊,几次蜻蜓点水,便不见了踪迹。

    挎刀少女姚仙之心生佩服,对邵渊然这位大泉年轻供奉的印象更好了几分。

    裴钱先前一直眯着眼看那个姓邵的,她歪着脑袋,怔怔无言。

    有了这场风波,随后那趟登山之旅,就没了太多兴致,而且小山确实太小,并无任何出彩地方。

    只有背剑的隋右边站在山顶,仰头看着天幕,眼神炙热。

    陈平安除了有些遗憾此处风景的平平无奇,没有流露出太多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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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泉山神涉水、水神登山也罢,骑鹤城的少年武庙借刀也好,终究是些不起眼的小水花。

    大伏书院去与太平山宗主汇合,联手阻截十二境大妖的入海远遁,才是大事。

    而君子钟魁去往太平山山门,也不算小事。

    除了大伏书院另外两位君子、三位贤人和二十多位书院弟子,更南边一些的那座文渊书院,来到太平山的读书人数量更多,足足五十多人,可惜只有一位老迈君子领衔,其余书院弟子,修为远远不如大伏书院。

    这就是文渊书院的尴尬之处,书院名声不显,是桐叶洲四大书院中最不出人才的那个,山上经常有传言,这文渊书院恐怕要被摘掉七十二书院之一的头衔。因为这座书院,已经将近百年没有出现一位新君子,书院正副三位山主,也没有太多拿得出手的圣贤文章。世人游历文渊书院,不是冲着圣贤去的,而是那座藏书无数的文渊阁。

    钟魁到了太平山山门,果真依循先生的训诫,告诉所有大伏书院弟子,听从太平山道人的安排,不可擅自行动。

    虽然四方祸事不断,可是太平山道士无论何种辈分,都没有任何手忙脚乱,一个个决议,井然有序,一拨拨练气士下山去往各地围剿妖魔,有折损有伤亡,战死之人,多是太平山道士,这让两大书院和许多仙家洞府的练气士,都心生敬意,愈发精诚合作。一场场厮杀间隙,来自各地却同仇敌忾的众人,所谈最多之人,肯定是扶乩宗那个一举成名的外门杂役少年,据说已经被扶乩宗宗主收为关门弟子,赐给少年一把曾是宗主他道侣炼化百年的半仙兵。

    如果不是这位少年撞破了那头十二境大妖的阴谋,不得不提前发难,后果不堪设想,太平山那口镇压妖魔的井狱,恐怕就不是逃逸大半,而是全部重见天日,尤其是最底层的几头妖魔,道行高深,最低都是元婴修为。

    最近一旬内,不断有潜伏各地的妖魔浮出水面,大肆祸乱一方,而且这拨妖魔,多是龙门境和金丹境,极难围剿。

    太平山不敢掉以轻心,无论是本门道士还是驰援太平山的同道中人,几乎倾巢出动。

    唯有君子钟魁,选择留在了太平山。

    所有人都没有异议,此次行走四方斩妖除魔,就以钟魁杀敌最多,而且他并非一味护着自家书院弟子,数次下山凶险厮杀,他都主动进入其他山头门派的练气士队伍,所以原本太平山负责住持大局的元婴地仙,在亲自下山之前,对钟魁笑言,山门就暂时托付给钟先生了。

    那位元婴地仙私底下透露给钟魁,他们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很快就可以返回,说不定还会从藕花福地带回那位女冠黄庭。

    钟魁便大笑说着赶紧回来才好,不用他每天盯着那口井狱了。

    在那之后,钟魁每天都会独自巡查井狱底层。

    这天深夜,他刚刚走出井狱,就看到了一位听说过大名、却素未蒙面的……大妖。

    事实上别说是他钟魁一个外人,就算是太平山许多辈分很高的道士,都没见过就在太平山上修行的这头大妖。

    那是一头背剑白猿,身穿黑衣。

    身材与成人男子等高,只是境界极高的白猿,却没有幻化人形,始终保持着白猿原貌。

    老猿虽是名动桐叶洲的大妖,却也是太平山的镇山供奉,不提老猿之前的修行岁月,仅是为太平山看护门户一事,就已经三千年之久了。

    这头老猿的岁数,比那太平山那位下山在外、硕果仅存的祖师爷,还要大。井狱的打造,是太平山开山鼻祖的通天大手笔,可在那之后的漫长岁月里,看押井狱一事,都交给了这位喜好背剑、极少现世的白猿,历史上寥寥几次大妖魔头的逃离,无一例外,都是白猿亲手解决,处理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太平山许多地仙都不曾听说。

    此次大乱,正值玉璞境剑修的老猿闭关,试图打破那仙人境瓶颈。

    不料不过闭关三五年,老猿就出关了,难道是知晓了外边的动静,不得不提前现身?

    秋风肃杀,山林寂静。

    老猿哪怕只是站在那边,便如一座巍峨山岳。

    钟魁仍是大泉边陲客栈的那一袭青衫,问道:“是你,对吧?”

    背剑白猿没有说话。

    只以背后升起的剑气如虹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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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章 白猿拖刀,君子一言

    (昨天重复订阅349章的读者,纵横今天已经以纵横币+书券的形式双倍返还了。还是要跟大家说声对不起,:这个月中前期的更新一塌糊涂,但是之后还算努力,本月最后竟然更新了将近14万字,也要自我表扬一下。)

    人生路上,总会有那么几场疾风骤雨,就像是老天爷在提醒世人,你们是在寄人篱下,要乖乖低头。

    比如陈平安在泥瓶巷自家门口遇上了个蔡金简,在蛟龙沟遇上法袍金醴的原先主人,误入藕花深处,就迎来了一场宗师联手的围剿。

    就看熬不熬得过去了。

    熬过去,雨后天晴,熬不过去,最多也就只能像武夫那般,嚷着十八年后还是条好汉。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钟魁今天就是如此。

    今天之前,大伏书院钟魁的修行,太好太快,太让人惊艳,在大道上一骑绝尘,让桐叶洲所有儒生难以望其项背。

    可是今天,白猿现世。

    生死大敌。

    比起钟魁先生,大伏书院的山主,去拦截那头隐匿扶乩宗附近的大妖,其实更加险峻。

    这是有违山主初衷的。

    钟魁当下处境,堪称必死之地。

    白猿眼神漠然,看着这个被视为有望成为某座学宫大祭酒的年轻书生。

    钟魁深呼吸一口气。

    即便不曾破开仙人境瓶颈,即便不是先天以体魄强韧著称于世的妖族。

    眼前那头背着一把古剑的白猿,也还是一位实打实的玉璞境剑修。

    如果说练气士是天底下最叛逆的窃贼,胆敢叫板那天道循环的生死定数,那么剑修,无疑又是练气士中最不讲理的存在。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

    白猿出鞘第一剑,就将那块大伏书院赠予每位君子的护身玉佩,给打得化作齑粉。

    一君子一大妖之间,蕴含儒家圣贤文章真意的玉佩粉碎后,数以百计的金色文字缓缓消逝人间,像是落了一场金色的小雨。

    钟魁刹那之间就退至数十丈外的一处井狱边沿,双袖鼓荡,秋风肃杀,小小两只青衫袖口内,充斥着沙场秋点兵的雄浑气势。

    太平山的这口井狱,是一口巨大水井模样的建筑,井壁开凿有一条不断向下的栈道阶梯,旋转向下,阴气森寒,就像一座直达阴冥的无底洞。

    下五境修士甚至只要靠近井狱附近,就会被井狱积攒无数年的煞气,扰乱气机、侵蚀体魄。

    太平山入门道士专门有一场苦修,就是在井狱附近坐忘吐纳,打熬体魄,苦不堪言。

    女冠黄庭之所以被视为惊才绝艳的修道美玉,就在于她初次跟随同门师兄师姐靠近井狱,在所有人都在苦苦支撑不被煞气倒灌气府之际,她浑然不觉异样,偷偷摸摸走到了井狱边缘的入口处,如果不是当时那位负责盯着晚辈修行的太平山老道士,赶紧过去拎着小女孩的后领,说不定黄庭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步入井狱。

    在那之后,黄庭跟太平山长辈斗智斗勇,总算在十一岁的时候,成功摸进了井狱,结果差点死在井狱深处,下不去,出不得,晕厥过去。

    最后她是被一位黑衣白猿,丢出了井狱。

    老猿缓缓前行,闲庭信步,来到了隔着一口井狱的边沿。

    那把出鞘古剑,剑气太重,已经完全看不清剑身真容,一剑破碎那块等同于上品法宝的玉佩后,飞剑甚至此刻已经不在太平山上,依稀可见远方有白虹飞掠,风驰电掣,就像一条纤细白蛇游曳在一大块黑幕上。

    如此一来,原本即将被牵动的太平山护山大阵,瞬间停止了运转,而且出现了不同寻常的絮乱。

    钟魁竟是无法成功驱使大阵镇压此妖。

    祖师爷在去藕花福地接回黄庭的路上,宗主去了扶乩宗堵截那头十二境大妖,住持太平山事务的元婴地仙在下山之前,就将护山大阵的中枢控制,毫无保留地交给了钟魁这位外人,不为大伏书院君子身份,只是信得过钟魁而已。其实这种行为,大有僭越嫌疑,而且极有可能泄露太平山的内幕天机,可是太平山上上下下,毫无异议。

    曾有圣人言太平山道士,素有古风侠气。

    确实当得起这份赞誉。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头白猿,不愧是当了为太平山护法三千年的镇山供奉,竟然能够让大阵暂时停歇。

    钟魁神色凝重,在心中默念一篇圣贤文章。

    他双袖中的秋风,品相比那求而不得的翻书风,还要高。

    当初钟魁尚未及冠,早早跻身书院贤人之后,由于一年到头放浪不羁,在大伏书院很是“声名狼藉”,不被许多性情古板的老夫子喜欢,如果不是山主近乎宠溺的庇护,早就给摘掉了贤人头衔,成为书院的贤人和君子,可不是一劳永逸的事情,每过几年都有一场大考,钟魁当初大醉酩酊,昏睡了三天三夜,竟是直接缺考,大伏书院上了岁数的那拨教书匠们,或是看不惯钟魁的随心所欲,或是愤怒他的挥霍才华,或是怀有天降大任、必苦其心志的初衷,所有贤人君子联名上书,要求山主剥夺钟魁的贤人身份。

    结果那天正值冬日大雪,钟魁光脚行走于雪中,朗声口诵某位圣人的一篇道德文章,并且以仰头问天之狂徒姿态,向那位圣人询问文章中的疑惑,最后钟魁自问自答,神色颇为自得。

    在钟魁停步之时,寒冬时节,竟有一阵秋风,携带了那位圣人亲口赞誉声的“善”字,响彻大伏书院。

    秋风入袖。

    钟魁当天就跻身君子,无人胆敢质疑。

    相传圣人造字,鬼哭神泣。

    文字确实是有其力量的,最少对于书院弟子而言,尤为如此。

    最巅峰的显化,即是那些“斯文正宗”文庙中圣人拥有的本命字,这些大圣人多是高立神台无数年,受世人顶礼膜拜,文脉不断,香火永存。

    可即便是那座“正宗”文庙的圣人,不提居中的至圣先师与陪祀左右的那五位,当然如今就只剩下四位了,其余圣人,只拥有一个本命字。

    天下唯有一人例外。

    山崖书院齐静春。

    春,静,皆是这位读书人的本命字,而且两个字,极大。

    然后才是一般儒家书院山主、君子的口含天宪,一肚子浩然正气,引来天地共鸣。

    之后是贤人之流口诵诗篇,引来罡风,能够让人形销骨立,教那鬼魅阴物魂飞魄散。

    只背着一把剑鞘的白猿遥遥站在井口对面,没有说话,它只是伸出三根手指。

    大概是说杀你钟魁,只需三剑而已?

    钟魁不言不语,不作任何口舌之争。

    那枚象征君子身份的玉佩,早已将此地情形穿回书院。

    钟魁的四面八方,像是出现了一条条雪白瀑布,那些白色的水流,由一个个光芒璀璨的蝇头小字组成。

    仿佛太平山井狱旁,竖起了一张张巨大的典籍书页。

    以至于从井狱散发出来的煞气,被强行压往下方,镇压其中的妖魔鬼魅,一个个凶性大发,嘶吼起来。

    井狱底下无数条铁链震荡的剧烈声响,如雷鸣炸开。

    白猿环顾四周,太平山其实有两座护山大阵,分里外、明暗两种,先前那座是桐叶洲皆知的护山阵,一旦启动,会有一把镜子如明月升空,光线照耀太平山,让任何妖魅无处遁形,身处那份光明其中,不但境界修为会被压制,尤其是妖物和鬼物,更是被天生压胜,道行浅薄一些,比如那地仙之下,一照面就会瞬间消亡。

    但是白猿真正忌讳的,不在这座已经被动了手脚的阵法,而是太平山真正的杀手锏。

    已经足够震慑半洲之地的明月镜,它的真正用处,外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来,它的存在,只是方便太平山找出对手,仅此而已!

    对于桐叶洲谁才是桐叶宗、玉圭宗之后的第三大宗门。

    千年以来,桐叶洲修士都说是宗主道侣皆是上五境的扶乩宗,可是不管外人如何示好吹捧、诚心认可,扶乩宗从不承认自己是桐叶洲第三,关于这个争论,扶乩宗宗主只有一次顾左右而言他的相关言论,笑言若是扶乩宗搬到了北边那个小地方,宝瓶洲,就算是争第一又有何难?

    在太平山外游荡不定的那抹白虹,再度破开一层无形的山水气运,激荡而至,从天而降,直直落向钟魁的头顶。

    一张张瀑布似的书页,倾斜着倒流而上,在钟魁四周和头顶形成一座半圆形雪白大阵。

    那长剑剑尖,与瀑布撞击后,迸发出无数电光火花。

    长剑下坠速度已经被阻滞几分,可瀑布蕴含的天地正气不断急剧消散。

    哪怕只是星星点点的火花溅射出去,就让太平山井狱附近的参天古树、观景凉亭和仙师修行洞府,毁坏得满目疮痍,无数飞禽走兽,哀嚎逃窜。

    钟魁不理会迟早要破开瀑布水流的那把古剑,反而死死盯住那个岿然不动的大妖。

    白猿神色自若,嘴角带着一丝玩味,分明是在拭目以待,想要看一看这位属于必杀之人的书院君子,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

    钟魁头顶上方那一剑,只是它的第二剑。

    妖族修行,先天不易,想要成为剑修,更是难度极大,所以跻身上五境的剑修大妖,无一例外,都会是蛮荒天下当之无愧的一方雄主。中五境的剑修妖族,在蛮荒天地,拥有种种殊荣待遇,几乎等同于浩然天下的书院弟子。哪怕是名正言顺的复仇或是攻伐,中五境剑修都可以免死一次,不守规矩,肆意斩杀剑修之人,无论身份有多高,一经发现,就会得到重责。

    浩然天下的练气士,可能还不太清楚一名剑修大妖的可怕,毕竟虽然妖魅精怪数目众多,可是真正的大妖稀少,可是剑气长城那边,一头剑修大妖的棘手程度,已经用无数人族剑修的慷慨赴死,领教过它们的恐怖杀力和血腥手段。

    阿良为何强大,为何在剑气长城拥有无数的仰慕者、拥护者,就在于阿良在剑气长城砥砺百年剑道,面对同境界的上五境剑修大妖,从来无敌,不但无一败绩,还有追杀对方数万里,甚至是当场阵斩的记录。

    所以关于阿良飞升离开浩然天下,去跟道老二在那化外天魔横行无忌的奇怪地方,打得天翻地覆,浩然天下的练气士都觉得阿良会是虽败犹荣,反而是蛮荒天下的妖族,绝大部分都坚信那个死一万次都不够的剑客阿良,会打得那位“真无敌”变成了真有敌。

    妖族敬重且崇拜最强者,即便对自称剑客的那个阿良恨之入骨,但是当有一位巅峰大妖提出阿良战死后,可在蛮荒天下的葬身之处,以剑做碑。

    整座蛮荒天下,一个浩然天下视为“没有一句读书声”的蛮夷之地,竟然对此提议,视为理所当然。

    留在太平山上的百余位道士,没有袖手旁观,几乎都是山门中辈分最低的道士,许多还是脸色惨白却眼神坚毅的小道童。

    钟魁却厉色道:“退回去!别送死!”

    那些道人中的一位金丹境界老修士,虽然已经认出了老猿的身份,仍是一句话堵死了钟魁所有读书人的道理,“我太平山道士,斩妖除魔,没有死在人前的道理。”

    白猿看也不看那位金丹修士,随手一拳,拳罡就将一名世俗眼中的金丹地仙,打得身躯碎裂,金丹崩坏。

    以善意报答善意,虽死无悔。

    太平山道士是如此。

    钟魁更是如此。

    一挥双袖,袖中两阵秋风,将那些太平山道士悉数裹挟其中,一个个抛向远处。

    白猿对此视而不见,任由钟魁将那些道士丢出战场之外。

    一个钟魁,抵得上一座太平山。

    白猿心念一动。

    那把出鞘古剑加速下降。

    钟魁双指悄然捻住一张青色材质的符箓。

    圣人文稿,以篆刻有“下笔有神”的小雪锥,画以君子钟魁独创的镇剑符!

    长剑破开瀑布的刹那之间,钟魁头顶浮现那张青色镇剑符。

    那把古剑如同谪仙人坠入一座洞天福地,竟然彻底消失。

    就连将其炼化千年的白猿都感应不到。

    太平山两大护山阵,如明月升天的光明镜,用以照妖寻魔,哪怕是玉璞境修士,都可以将其禁锢片刻,而真正的杀招,就会紧随其后,正是太平山那位修为通神的开山祖师,穷尽人力物力财力,铸造出来的四把仿造上古仙剑,虽是仿造,却每一把皆是半仙兵的品秩,四剑结阵之后,更是威力通天,可以媲美一件名副其实的杀伐仙兵。

    但是这头白猿所背之剑,恰好就是四剑之一。

    作为镇山供奉,三千年之间,不仅仅是追回捕杀那些“逃离”井狱的妖魔巨擘,还有无数次潜行下山的杀敌,立功无数。

    最终在千年之前,那一代太平山宗主力排众议,将其中一把古剑赐给已经“功无可封”的白猿。

    白猿虽然无法完全掌控四剑大阵,可是一时半刻的钻空子,太简单了,若是寻常地仙在紧急情况下,被迫仓促住持大阵,白猿都有把握让四剑临阵倒戈。

    没有了既是佩剑又是本命物的那把古剑。

    白猿微微眯眼,扯了扯嘴角,动作细微,却充满了冲天的蛮横血腥气息。

    钟魁一手负后,一手持小雪锥,如同站在书案前,开始书写下第一个字。

    圣。

    第二个字,人。

    第三个字,有。

    第四个字,云。

    下笔极快。

    小雪锥86小说每一个字都悬停在钟魁身前,气势浩大。

    太平山上,风卷云涌。

    白猿轻轻摇头。

    一闪而逝。

    白猿以双手拖刀之姿,掠过井狱的大半座井口,直扑钟魁。

    横扫而去。

    再不给这位书院年轻君子任何希望。

    倒不是说钟魁写完完整篇章后,白猿就无法应对。

    毕竟它出关之时,其实就已是仙人境的剑修。

    它处心积虑,压了境界足足五百年。

    除非元婴境界的钟魁是那道祖佛祖转世,否则中间隔着一个玉璞境,还涉及到中五境和上五境之间的天堑,钟魁如何能活?

    若是钟魁能够同时驾驭两座太平山护山阵法,则两说。

    只可惜这两座大阵,除非是宗主和那位祖师爷亲临住持,否则都会被白猿视同无物。

    不过它如果再在太平山滞留片刻,就会很麻烦,真正的天大麻烦。

    当白猿轻轻飘落在钟魁原先站立的位置上,十数丈外,钟魁被拦腰斩断,两截身躯旁边,鲜血淋漓。

    四个金字,一支小雪锥,俱已销毁。

    一颗堂皇正气的金丹早已不存,一尊品秩极高的元婴更是消散。

    这就是一名十二境剑修倾力而为的下场。

    白猿伸手一抓,从虚空处扯出一张已经出现裂纹的青色符箓,双指一搓,握住那把挣脱牢笼的古剑,放回背后剑鞘。

    白猿瞥了眼一扫之后、神仙也救不得的青衫书生,终于沙哑开口,这是它第一次说话,缓缓道:“也算慷慨就义。”

    它仰头远望,一跺脚,整座太平山随之一震,身形跃起,到了太平山之巅,一个转折,往南方疾速飞掠而去。

    山头震颤之后,井狱底层好像没了拘束,弥漫整座井口的冲天煞气轰然而起。

    被镇压在井狱中无数年的妖魔,在经历过短暂的震惊、茫然后,发出无数大笑声。那些想着要将太平山屠戮一空的妖魔邪祟,正要冲出井狱,这股气势惊人的妖邪气焰,突然出现凝滞,开始犹豫不决。

    原来。

    太平山北方远处,出现一粒光点。

    然后是雷声滚滚,连绵不绝,一座座云海被搅碎得稀烂。

    山头又是一震,一位身材高大、满头白发的道袍老者落在钟魁尸体旁,满脸悲愤和愧疚。

    一尊金身法相拔地而起,几乎要与高耸入云的太平山等高,高高举起一臂,山头升起一轮圆月玉盘,被伟岸如山岳的老道士握在手中,往南方照去。

    同时一手抖袖,从太平山东南西三个方向,升起三道剑光,最终一一悬停在金身法相身侧。

    这位道人,正是太平山当代宗主的祖师伯。

    当年师兄执意要将仙剑之一赏赐给白猿,他是最为反对的一个,为此师兄弟二人还形同陌路。

    更有甚者,有个与他们师兄弟辈分相当的外人,还公然讥讽他是嫉妒一头畜生的福缘。

    这位太平山的仙人境祖师爷,手持那好像可与天上明月争辉一二的明月光明镜,巡视片刻,终于仍是照见了那头已在千万里之外的远遁白猿,

    一尊金身法相声音响如炸雷,“忘恩负义的老畜生!贫道要将你碎尸万段!”

    言出法随。

    三把太平山镇山仙剑,三抹照耀得方圆千里亮如白昼的光彩,划破长空,追向那头逞凶后拼命往南逃命的白猿。

    背剑白猿委实果决,伸手取出背后四剑之一,驾驭它冲向其中一道碧绿光彩。

    它只求太平山那三剑,出现略微一停顿即可。

    那太平山祖师爷更是狠辣,竟然由得两把祖传古剑玉石俱焚,在空中炸出一团惊世骇俗的光芒,这位老道士仍然毫不犹豫地控制其余两剑,一剑直直穿透无论如何改变路线都避之不及的白猿,可白猿仍是没有让那剑直接刺透头颅,而是由它从背心处一穿而过。

    这逼迫白猿不得已显出数百丈法相,双脚重重踩踏山河,双手死死攥住了第二把古剑。

    巨猿双手血肉模糊,巨大身形不断向后倒滑出去,最终握不住那古剑,挣脱束缚,钉入它心口,透体而出。

    身受两次重创的巨大白猿,再也维持不住法相,恢复成等人高的模样,已经伤了大道根本的它,拼尽全力继续向南远遁。

    在巨猿形态消失之前,它狞笑道:“你难道就不救一救那钟魁?!你还有一线机会,你到底是救人还是杀妖,杀妖就要杀人,哈哈……”

    在这头大妖狂奔出数百里之后,又被那两把因为距离太平山太过遥远、终于显露真身的古剑,两次刺透身躯。

    老道士喟叹一声,他原本已经拼着强行更改、衰减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也要强行搬动整座太平山的“法相”向前数百里,就为了维持住仅剩两把仙剑的威势,但是一旦如此作为,山腰处井狱旁边的书生,恐怕真要连一线生机都失去了,毕竟方才他使出金身法相后,真身始终留在原地,帮助钟魁凝聚仅剩的魂魄,试图逆转乾坤,使其“还阳活人”,这本就是逆天行事,会惹来冥府酆都的震怒,只要太平山气运一动,说不定酆都就要趁机而入,直接夺走钟魁所剩不多的残留阴魂。

    故而那头老畜生才会有杀妖就是杀人一说。

    没有彻底打碎钟魁元神,恐怕也是那头白猿的算计之一。

    井狱附近,老道士身前,出现了一道飘摇不定的阴魂,正是脸色雪白的青衫书生,君子钟魁。

    老道士沉声道:“是我太平山对不住你,钟先生。贫道无颜面对大伏书院。”

    以仙人境老道士的辈分,无论是在太平山师门,还是整座桐叶洲,都是屹立在最山巅的云中神仙。老者称呼年轻人钟魁一声先生,可谓莫大的认可。

    只是人已死,只有一缕随时都有可能消散天地间的孱弱阴魂,又有何益?

    但是这位太平的祖师爷,所作所为,委实当得起道家“真人”二字。

    钟魁的阴魂微笑摇头,嘴唇微动,并无话语在浩然天下,但老道人自然知晓话语内容,“老真人不用愧疚,是我自己该有此劫难,逃不过去的,不是在这太平山,也会是在大伏书院,在桐叶洲的任何地方。”

    井狱旁边,还有一位年轻女冠。

    她嘴唇抿起,有血丝渗出。

    正是原本还需要留在藕花福地一甲子的黄庭,或者说是镜心斋的樊莞尔、童青青。

    整个太平山,她比谁都更加愤怒。

    那头背剑白猿,曾是她修行路上的机缘之一,传授了她一手山门不曾记载的背剑术,铭刻在心,甚至一起带往了藕花福地,所以那座江湖上,才有“背不背剑,是两个樊莞尔”的说法。

    老猿曾经一次次带着她走入井狱深处,砥砺剑心,助她修行。

    她要亲手宰了它,再问它一句,背叛太平山,可曾后悔!

    至于为何选择背叛,黄庭都不会问,不愿意问!

    钟魁真身一死,太平山之巅,出现一个巨大的黑色漩涡,隐约有一尊头顶帝王冠冕的巨大身形,冷冷俯瞰太平山。

    钟魁阴魂抬头一看,惨淡而笑。

    老道士原本想要收起金身法相,二话不说,金身法相微微屈膝,然后高高跃起,双手将那漩涡给直接打碎了。

    只是老道士的金身法相也随之崩塌而碎。

    代价之大,无法想象。

    钟魁刚要说话。

    老道士摆摆手,洒然笑道:“修行一事,境界什么的,算个屁,归根到底,还要让自己觉得……爽!”

    说完之后,老道士便有些神色落寞。

    这位钟先生,不谈什么准圣人、大祭酒潜质之类的大好前程,只说这般性情,一个读书人,有如此君子之风,就万万不该如此夭折的。

    黄庭转头吐出一口血水,对老道士说道:“祖师爷,我要下山!”

    老道士点了点头,“白猿死前,你黄庭都不得归山,要么提着它的头颅回来,要么就干脆死在外边好了。那两把镇山古剑,你可以借用一甲子,之后就凭自己本事追杀白猿。”

    黄庭沉声道:“太平山黄庭,领祖师法旨!”

    年轻女冠化作一抹流虹,往南而去。

    太平山祖师爷,到底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人物,再者心中愧疚不已,便沉默不语。

    钟魁内心深处亦有一份愧疚。

    老道士突然眼神讶异。

    只见井狱附近有两缕清风,向钟魁阴魂缓缓飘荡而来,萦绕四周。

    不但如此,还有一支小毛笔,晶莹剔透,并非实物,浮现在钟魁身前。

    更有一件古代官袍模样的鲜红衣衫,从那座漩涡消散的地方,飘摇晃荡而下。

    钟魁看着那支小雪锥,犹豫了一下,轻轻握在手中。

    鲜红官袍披在钟魁身上。

    两缕秋风涌入官袍大袖内。

    与此同时。

    井狱之下,那些一个个老实得像是市井鸡犬的妖魔鬼怪,不但乖乖缩回了牢狱原地,而且突然之间,不由自主地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钟魁想起了那句谶语。

    不再是青衫书生,而是一袭红袍的钟魁阴魂,喃喃道:“钟魁下山之前,世间万鬼无忌。”

    他转头望去,对着井狱脱口而出道:“只管磕头。”

    井狱之中,便响起了无数的磕头声响。

    老道士抚须而笑。

    从仙人境跌回玉璞境,看来没白白跌境。

    钟魁若有所悟,久久无言。

    最后他开口说道:“老真人,我有一事相救。”

    老道士点头道:“只要不是要贫道也给你磕头,都成。”

    钟魁哑然失笑,最后作揖道:“我虽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诧异,随即痛快大笑道:“这马屁,爽也!”

    ————

    这天深夜,陈平安没来由心情烦躁,便来到驿馆屋外的院子里,练习剑术。

    可是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蓦然抬头。

    远处天幕,出现了一阵细不可查的微妙涟漪。

    陈平安后退数步,飞剑初一和十五已经掠出养剑葫。

    然后陈平安很快松了口气。

    是一袭古怪红袍的君子钟魁,身边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后,对钟魁轻声道:“你们聊,聊完之后与贫道打声招呼,我需要赶紧带你离开,你目前还无法行走人间太久。”

    陈平安心一紧。

    钟魁笑道:“什么都先别问,容我给你娓娓道来。”

    大略说完了那场太平山之战,钟魁仿佛就只是个局外人,说得一点都不惊心动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还满脸笑容,什么打不过那头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给人两剑一刀打杀了,成了个孤魂野鬼,以后做不得书院君子了……娓娓道来个屁。

    陈平安怒道:“就这样?死了?!”

    他指着钟魁的鼻子,“就这样从人变成了鬼?你不是书院君子吗?不是可以阴神阳神出窍吗?”

    说到最后,陈平安嗓音越来越低,神色恍惚,轻声问道:“怎么就死了呢?”

    说到这里后,陈平安已经再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走马观灯,最终停留在一幕画面上。

    有个浪荡不羁的读书人,蹲在埋河水面上,觉得女鬼漂亮,便拔着女鬼的头发,想要见她一见。

    怎么自己心目中的读书人,都死了?

    陈平安下意识去摘下了养剑葫,又默默别回腰间。

    那支小雪锥悬停在钟魁身前,分明已经与钟魁阴魂融为一体。

    钟魁小心翼翼道:“陈平安,事先说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这支小雪锥,要打要骂,你看着办!”

    陈平安问道:“君子一言,后边怎么说来着?”

    钟魁心虚道:“驷马难追?”

    陈平安去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钟魁挠着头坐在了旁边。

    陈平安说道:“反正你现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钟魁愈发良心难安。

    陈平安抬起头,望着钟魁,缓缓说道:“但是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对齐先生是这样,对你钟魁也是这样。”

    钟魁有些迷糊,“嗯?”

    陈平安红着眼睛,缓缓说道:“说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钟魁默然。

    陈平安最后问道:“一千年不够,一万年够不够?”

    钟魁轻轻点头。

    他站起身,陈平安跟着站起身。

    钟魁再次笑容灿烂起来,“桐叶洲,鬼物,钟魁!我有个朋友,姓陈名平安!”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后也笑道:“宝瓶洲,剑客,陈平安!我认识一位正人君子,叫钟魁。”

    远处。

    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老道,抚须点头,赞赏道:“百年千年之后,今夜相见,就是一桩美谈?”

第三百五十一章 明年十一

    钟魁离开驿馆后,被老道士收入一块好似惊堂木的老槐当中,老道士突然转身,缩地千里咫尺间,一步就来到了陈平安所在的院子。

    还在发呆、尚未回神的陈平安赶忙弯腰,拱手抱拳,“晚辈陈平安拜见老仙师。”

    钟魁之前讲述自己的身死道消,说得轻描淡写,提及太平山的道人,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亲近。

    老道士伸手虚压了两下,“无须多礼。”

    陈平安直腰后,问道:“不知老仙师去而复返,可是有事?”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点头道:“拴得住,就是真豪杰。难怪黄庭和钟魁都对你刮目相看。”

    陈平安没听明白,但也没多问。

    老道士心情不错,笑问道:“自称剑客,你的剑呢?”

    先前从养剑葫现身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太平山老道士视而不见。

    陈平安坦诚道:“以前练拳,刚刚练剑,所以这会儿练习剑术,都是虚握剑式,更多还是心中观想。”

    老道士自言自语道:“早知如此,先前就不该忙着跟人在推衍上较劲,输了不说,还该错过了观看你在藕花福地的境遇。”

    老道人身材高大,头戴一顶象征道家三脉之一的芙蓉冠,道袍素白,又是白发白须,十分仙风道骨。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就不说话。

    面对这等慧眼如炬的老神仙,根本不用自作聪明,任何粉饰,无异于老妪抹胭脂,稚童穿官服,贻笑大方而已。

    老道士突然问道:“贫道可以借你一把剑,甲子光阴也好,百年岁月也罢,都可以商量。可以用法宝换取,也可以支付谷雨钱。”

    陈平安犹豫了下,还是摇头道:“谢过老仙师美意,但是我其实已经有剑了。”

    陈平安有些赧颜,“何况我身上没有一颗谷雨钱。”

    老道士也未强求,之所以临时起意,想要借剑给这年轻人,委实是太过欣赏他与钟魁之间的千年万年之约。

    也有一层更深远的私心善意在里头,只是话语说出口后,就已经有些后悔。

    还是不要拔苗助长了。

    扶乩宗之乱,让老道士有些忧心。

    至于为何重返小院,则是看出了陈平安心湖的异样动静,好像钟魁之死,对此人心境影响颇大。

    不过当他仔细端详一番,就又放下心来。

    修行之人,忌讳心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至于那些心境絮乱如柳絮的,在老道士眼中都不配谈忌讳不忌讳了,根本就不该修道,修了道,侥幸攀高了境界,一切只为了蝇营狗苟,抢机缘争法宝夺灵气,下山行走人间,除了耀武扬威,仗势凌人,还能做什么好事?

    只不过老道人再看不惯许多修力不修心的练气士,也只能守着太平山这一亩三分地,让自家山头的门风不歪。

    陈平安厚着脸皮问道:“不知道老仙师,有无护山阵法?”

    老道士点头道:“我太平山就有两座护山大阵,一座阵法中枢为明月镜,可照彻世间妖邪,让其无所遁形,距离远近,要看持境之人的修为高低,一旦被镜子照中,可以让其短暂跌境。之后就该轮到四剑阵登场,四把古剑,仿制远古四把大仙剑,是半仙兵的品秩,结成剑阵后,就等于是一把仙兵,万里之遥,转瞬即至,先前那头老畜生,如果不是炼化了其中一把,早就被贫道斩杀了,再给它跑出几千里都没事。如今它逃过一死,但是仙人境分左右,老畜生本就刚刚跻身十二境,境界不稳,加上还要被这座天下的规矩压制,如今本命物一毁,真身又被捅出好几个窟窿,伤及元神,已经不值一提。”

    老道士提及那头背剑老猿的时候,杀气腾腾,一身磅礴灵气犹如实质,白雾蒙蒙,如一条条纤细水流萦绕四周,老道士收了收心,异象顿消,这其实是跌境的后遗症之一,“麻烦就麻烦在那老畜生突然一个钻地,循着条破碎不堪的古代龙脉,消失了,多半是一条早有预谋的退路。”

    老道士指了指头顶,“先前贫道跟老畜生厮杀一场,后来又打退了一尊阴冥大佬,某位负责坐镇桐叶洲上方天幕的儒家圣人,当然看见了,落在了我们太平山,得知钟魁死后,勃然大怒,亲自去追杀那头白猿,哪里想到还是给老畜生藏了起来。现在就看与它有些因果的黄庭,能够找出点蛛丝马迹,只要发现了它,哪怕黄庭战死,那位在文庙陪祀的七十二圣人之一,此次早有准备的出手,就可以一击致命。”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道士笑道:“这是最坏的情况,黄庭那丫头一向运气好,在藕花福地又磨砺了性子,有两把古剑庇护,追杀白猿,说不定就是一桩破境机缘。”

    陈平安嗯了一声。

    老道士笑意玩味,“被贫道强行拽出藕花福地后,本以为要给她撒娇埋怨半天,不料这丫头半句唠叨没有,一路上她提及你多次,说以后一定要去大骊龙泉找你。”

    老道士轻轻挥袖,“奇了怪了,贫道也不是健谈之人,今夜言语,抵得上几十年口水了。言归正传,我太平山的护山大阵,大有来历,攻守兼备,便是许多中土神洲的上宗、正宗山门,也不过如此。贫道不好私自传你炼化和运转方式,这涉及到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不过贫道自己有一座护山阵,得自一座上古仙人的秘境洞府,杀力极大,倒是可以卖给你,就是太吃银子,打造起来耗钱,维持大阵运转更吃山水气运,贫道原本打算有朝一日,黄庭若是想要自立门户,在桐叶洲别处开宗立派,或是干脆嫁为人妇,与人结成道侣,便赠予她当嫁妆的,免不了还要贫道掏出大半棺材本。”

    陈平安咽了口唾沫,与黄庭和嫁妆、棺材本之类的无关,而是被那四个字吓到了,“太吃银子”!

    老道士发现了陈平安的犹豫神色,哈哈大笑,打趣道:“好算计好算计,贫道喜欢!”

    不等陈平安想明白其中关节,老道士已经不再提护山阵这一茬,轻声提醒道:“陈平安。虽然贫道不知道你身上带了什么宝贝,能够遮掩天机,防止别人推衍卜卦你的方位和运势,但是这样的东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物件,整个太平山,也只有一件而已,那还是咱们开山始祖留下来的。”

    陈平安想起了那把不起眼的油纸伞,重重点头。

    看着陈平安。

    老道士很是欣慰。

    女冠黄庭,君子钟魁,都是老道士屈指可数、入得法眼的年轻人。

    如今再加上这个陈平安。

    老道士觉得偏居东南一隅桐叶洲也好,更幅员辽阔的浩然天下也罢,这样的年轻人,能多一个就多一个。

    世道再乱。

    仍有砥柱。

    老道士之前为了防止钟魁阴魂,被那尊冥府大佬带往黄泉路,跌了一境,心知肚明此生是再无机会,弥补心中那个最大的遗憾了。

    这位太平山祖师爷,当年成功跻身仙人境后,被他所在那一脉道统赐号为观妙天君,地位超然。

    老道士生平最大一桩憾事,是在历史上,无论儒家正统的浩然天下,还是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只要有道人从真君跻身天君,无论是三脉中的哪一脉,都可以请得动掌教祖师亲临,亲手交予道袍、道冠和一件信物,可是观妙天君作为所在道统中,浩然天下的最新一位天君,却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大掌教离开白玉京,降临这座浩然天下。老天君不敢妄自揣测,可太平山上上下下,都很是瞎琢磨了一番,为此太平山宗主,还特意跑了趟桐叶洲最北边的那座书院,试探性询问,是不是哪位在文庙有陪祀神像的儒家圣人从中作梗,才使得他们这一脉掌教没能出现。

    那位书院山主也是个爽快人,懒得与太平山宗主绕圈子,笑着反问,其余两位掌教可能有此“待遇”,可是以你们这一脉道统大掌教与咱们儒家的香火情,他老人家想要来浩然天下,谁会拦阻?

    得到这个答复后,老天君愈发郁闷。

    思来想去,只能是自己境界够高,大道却还小,故而掌教祖师有意敲打自己。

    在太平山一役之前,老天君还会想着若是将来跻身了飞升境,总归是能够见到掌教老爷的。

    如今便彻底成了奢望。

    后悔全无,遗憾难免。

    老道士刚想要离去,陈平安说道:“谢过老真人!”

    老道士笑问道:“为何谢我?是说为了钟魁跌境一事?”

    这位老天君摇头,“用不着,这是太平山亏欠他的。”

    陈平安沉声道:“谢过老真人和太平山,要我晓得山上神仙,也有善待人间的侠义心肠。”

    老道士心情顿时大好,“好嘛,不曾想你小子跟钟魁差不多,溜须拍马的功夫,很是擅长啊。”

    陈平安无奈道:“是我的真心话。”

    老道士笑望向这个年轻人,“真心的马屁话,那才叫人舒坦。”

    老道士御风离去。

    一颗小脑袋趴在窗户上,愣愣盯着院子这边。

    说来奇怪,钟魁和老天君的出现,驿馆内并无人察觉,只有裴钱兴许是误打误撞,大半夜瞧着院子里的陈平安。

    陈平安回头望向裴钱,“睡觉去。”

    不说还好,陈平安一发话,裴钱就去搬了条凳子,腿脚利索地爬上了窗台,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陈平安问道:“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

    裴钱讨好道:“睡不着,陪你说会儿话。”

    陈平安摆摆手,说自己要练习拳桩,你愿意待着就待着。

    裴钱看了一炷香后,就犯困,跟陈平安说了声,就深呼吸一口气,往屋子窗台那边冲刺而去,高高跳起,估计是试图双手先按在窗台上,然后一通双腿胡乱扒拉,想着一窜而上,就威风了。

    结果下巴猛地磕碰在了窗台上。

    后仰倒地。

    陈平安转过头,不忍直视。

    裴钱坐在地上,伸手捂住嘴巴,转过头去,泪眼朦胧,泫然欲泣。

    陈平安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拿走她的手,看了看,笑问道:“还耍英雄气概吗?”

    小女孩那张黝黑脸庞上,泪珠子哗啦啦往下掉。

    陈平安只好收起笑意,扶她站起身,“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也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不过她比你更吃得住痛,换成是她,这会儿肯定朝我笑,说不定还要安慰我别担心。”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不过各有各的性子,你也不用学她。”

    两人坐在石桌旁。

    裴钱只敢微微张嘴,含糊不清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说道:“她叫李宝瓶,喜欢穿大红棉袄,还喜欢喊我小师叔。”

    裴钱又小声问:“你很喜欢她?”

    陈平安点点头。

    天底下哪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她是对的。

    裴钱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方才看我走桩练拳,怎么样?”

    裴钱一脸茫然,这次不是伪装,不知道为何询问这个。

    陈平安也跟着疑惑起来,“你没想过偷学?”

    裴钱反问道:“我学你晃来晃去走路干啥?”

    她站起身,神采飞扬,张牙舞爪,一下子假装拔剑出鞘,双指并拢乱戳,一下子蹦跳几下,还会打一套王八拳,乱显摆了一通,道:“我当然是要学就学最厉害的招式!”

    陈平安没有觉得任何可笑,反而神色凝重。

    藕花福地大街上,陆舫御剑。

    陈平安的校大龙。

    以及打退种秋的神人擂鼓式。

    夹杂有魔头丁婴的一些个零散招式。

    谈不上形似。

    但是。

    有人说过,练拳不练真,惹来鬼神笑。可若是练拳直接一步抛开了所有拳架,练出真意?

    陈平安印象中,只有一个人做得到。

    果然如此。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白天你盯着邵道长瞧,看出了什么?”

    裴钱不敢回答。

    陈平安说道:“只要别撒谎,不管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裴钱这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觉得那个姓邵的,不怀好意,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能够看见今晚那位老道长?”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有些无奈。

    那可是太平山祖师爷使出了方丈天地的大神通啊。

    陈平安再问,“如果你以后练武有了出息,你觉得有人欺负了你,你会怎么做。说实话!”

    裴钱犹犹豫豫,“一拳只打个半死?”

    看到陈平安像是要生气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双臂环胸,气呼呼道:“一拳打死拉倒!”

    陈平安笑问道:“那如果其实你错了呢?”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每天都待在你身边,哪里会犯错!”

    陈平安内心哭笑不得,板着脸问道:“可你总有天会自己出门游历,行走江湖的。”

    裴钱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的!我干嘛要一个人出门,外边那么多坏人,打不过怎么办?还有,要是我到时时候没带够钱,天天挨饿,我去偷去抢,你知道了,又会打我骂我,我能咋办?对吧,所以我还是不出门了。”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练武很厉害了,比我还要厉害?”

    裴钱皱着眉头,很用心想了想,拼命摇头道:“我懒着哩,最喜欢睡觉,还怕疼,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走路,脚底上都是水泡,挑破的时候,我把嗓子都哭哑了。在客栈你跟人打架的时候,两条胳膊都瞧得见骨头了,你都不会哭,我可不行,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胳膊,说不定就要吓晕过去啦。唉,天底下如果有不用吃苦就可以一夜练成的绝世武功,那就好喽。”

    陈平安忍着笑,“你也知道自己惫懒,不上进,胆子小?”

    裴钱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陈平安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裴钱委屈道:“下巴疼。”

    陈平安笑了笑,背转过身,靠着石桌,望向夜空。

    裴钱学着他,只是她个子小,就只能后脑勺抵住石桌了。

    陈平安轻声道:“过了年,你就十一岁了,所以你要多读些书,多学一些道理。”

    任重道远。

    真是比自己练拳百万还要心累了。

    不过挺好。

    陈平安难得与裴钱多说了些心里话,“在家乡的时候,我比略大一些,也从来没读过书,齐先生就跟我说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

    陈平安最后呢喃道:“希望世间每个人在年少时,都可以遇到一位齐先生。”

    裴钱目前还是那个只喜欢挑选自己喜欢听的小女孩。

    比如陈平安说她明年就十一岁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陈平安会记这些,她今年是十岁,明年十一岁。

    ————

    太平山老道士突然停下身形,取出槐木,钟魁阴魂现身飘落。

    云海之上,钟魁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最熟悉的人,大伏书院山主,他的先生。

    书院山主只是看着钟魁。

    钟魁小声问道:“先生?”

    山主似乎是之前就不敢相信这个噩耗,哪怕是现在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

    一念之差,他当时就不该去那趟碧游府,不该让这个“生平最得我意”的门生,去往太平山。就该老老实实待在那座边陲小镇的客栈里,盯着那头隐匿不出的九尾狐。

    九尾狐虽是十二境的大妖,可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辈分太高,故而她的真名早已泄露,只要获知了世间所有远古大妖的真名,钟魁只要身在浩然天下,就等于有了自保之力。

    谁都没有想到太平山的背剑白猿,才是井狱妖魔逃逸的罪魁祸首。

    钟魁实在受不了当下的氛围,朗声道:“先生,义不容辞而已。读书人,要么在以学问教化苍生,匡扶社稷,要么以一身正气除魔卫道……”

    山庄大怒,“需要你跟我讲到这些大道理?!”

    钟魁噤若寒蝉。

    老天君喟叹一声,“若是学宫那边责问下来,我们太平山绝不推脱。”

    山主面对老道士,便不是对待钟魁的神态了,恭敬道:“我那位兄长,恼火会有,却不会兴师问罪。再者,太平山何罪之有?天君何曾责怪钟魁护不住太平山?为何护不住那位地仙了?”

    钟魁轻声补充道:“先生,那位老道长名为梁肃。”

    山主又要发火。

    钟魁立即闭嘴。

    老道士感慨道:“经此劫难,接下来桐叶洲可能稍微好一些,可是婆娑洲和扶摇洲,恐怕要大乱了。先前三洲皆有重宝出世,果然就是妖族的谋划。”

    随即老人小声道:“你们书院一定要护住扶乩宗那个少年。他能够撞破此事……”

    没有继续说下去。

    山主点头道:“理当如此。我已经跟扶乩宗商量好了,那个少年会化名进入大伏书院读书,至于以后会不会成为儒家弟子,全看那少年自己的心意。”

    老道士笑道:“嵇海的闭关弟子跑去当贤人君子,扶乩宗还不得跟你拼命?”

    山主提及扶乩宗和大修士嵇海,有些唏嘘,“嵇海坦言,不管是收取少年为嫡传弟子,还是赠予那件兵器,都是应该的,可是一见少年,他嵇海心中难以平静,会有碍修行,一辈子都没办法跻身仙人境,将来又如何去剑气长城,斩杀其它的十二境大妖?”

    老道士神色惋惜,“桐叶洲唯一一对上五境的神仙道侣,难得的天作之合,实在可惜。嵇海破境一事,会很难了。越是执念苦求,心魔越难消除。”

    山主苦笑道:“有些事,旁人可劝,有些事,不好劝。”

    老道士叹息一声。

    修道之难,难如登天。

    只是在很早以前,据说是登天不难,修道难。

    ————

    中土神洲,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

    有一尊金甲神人,双手拄剑,覆有面甲,看不清这尊神祇的面容,他站在一块山顶石碑旁边,而有个老儒生盘腿坐在石碑顶部,极其无礼。

    老人袖中掐指,一拍大腿,“善了个大善!”

    金甲神人扯了扯嘴角。

    老人得意洋洋,问道:“我这闭关弟子,咋样?”

    给老家伙纠缠了足足一个月的金甲神人,不耐烦道:“好好好,行了吧?”

    穷酸老人指着几乎与巨大石碑登高的神人,哈哈笑道:“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我最中意了。”

    然后老人又开始好汉只提当年勇了,“想当年我与人吵架,他们输了之后,一个个都是你这副鸟样,我就心里舒坦。”

    金甲神人正是整座中土神洲的五岳大正神之一,讥笑道:“当初是谁提议让你一个穷秀才,跻身文庙的?你告诉我一声,我去问他是不是瞎了狗眼。”

    这是一桩儒家公认的大悬案。

    老秀才贼兮兮笑道,“你猜?”

    穗山大神再好的脾气,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个一整月,也要烦躁,更何况这糟老头子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能有好事?

    当下就不客气了,“我猜你大爷!”

    老秀才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不是我大爷,是咱们儒家的祖师爷。我倒是希望他老人家是我大爷来着,唉,可惜可惜……”

    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这尊穗山大神,竟是沉着脸站起身,向此方天地抱拳行礼,算是跟那位至圣先师道歉了。

    老秀才自顾自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吧,脸皮特别薄,总喜欢告诫自己,无功不受禄,可我才学高,文章写得好,道理讲得妙啊,于是咱们那位至圣先师,就找到了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把我给感动得不行,至圣先师说了我好些我自以为一般般的地方,不过其中一句,我是觉得说到心坎里去的,自古圣贤必是真豪杰,豪杰未必是圣贤!我一听,觉得还是至圣先师懂我啊,就跟这位祖师爷提了一个小要求……”

    穗山大神沉声道:“我不想听,闭嘴!”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你这家伙咋这么分不出好坏呢?”

    穗山大神冷笑道:“我要是拎得清好坏,能让你上山?”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觉得这件事情上,好像是自己不太占理,就立即改口道:“东海那个老牛鼻子,性子实在不讨喜,做人还是凑合的,出手挺阔绰,不跌份儿。知道送了那孩子一样好东西,虽然无助于修行,世间事与物,好不如巧嘛,刚好能够帮着遮掩天机,比阿良当年那顶破斗笠还要好。就冲这份手笔,他在藕花福地做的龌龊事情,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穗山大神挖苦道:“你这会儿就算想要跟他掰手腕,你行吗?”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我们读书人,还是要跟人在道理上分高低啊,打打杀杀,捅破了天,也不算真本事。”

    穗山大神破天荒没有反驳。

    老秀才双手笼袖,穗山之巅的罡风,激荡不已,便是穗山大神的那副金甲上,都有符箓涟漪泛起,但是老秀才的衣袖和头发没有丝毫飘拂。

    老秀才轻声道:“圣人难死,君子难活。”

    “诸子百家,唯有我们儒家,不刻意讲究什么护道人。书院,就是世间读书人的最大护道人。浩然天下三大学宫,七十二座书院,都有这样死在成圣之前的君子。我觉得这些不够聪明的正人君子,便是我们这座天下的脊梁骨,可以……”

    老秀才说到这里,突然没词儿了,转头呼喝一声,问道:“傻大个儿,你想个说法出来。”

    穗山大神淡然道:“顶天立地。”

    老秀才再次一拍大腿,“大善!”

    穗山大神冷不丁说道:“你可没当过儒家正儿八经的君子。”

    老秀才

    ————

    文庙中,有一位圣人从他那尊泥塑神像中走出,神台极高,神像极其靠近居中的至圣先师,他还牵着一位跟随他从别处天下来到浩然天下的少年。

    带着少年跨出门槛后,圣人转头看了眼空缺的一处神像位置,对少年笑道:“以后你有机会,可以与某人争一争。”

第三百五十二章 祖师堂牌,头顶月光

    (章节末尾一句,借自纵横圈子里的一位读者评论,写得真好。)

    老天君与钟魁离开后,一夜再无事。

    眼皮子打架的裴钱给陈平安抱上了窗台,让她回去睡觉。

    陈平安独自留在院中,没有走桩也没有练剑,坐在石桌旁想着今后的谋划。

    偶有失神,抬头望向夜幕,听钟魁先前说过,儒家文庙陪祀圣人中,除了一些去开疆拓土,寻觅新的洞天福地,其余圣人会有很多坐镇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间,在他们眼中,人间大修士,无论山上山下,就像凡夫俗子看着那些夏夜飘荡的萤火虫,亮光的强弱,就看那些陆地神仙们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战,与白猿放开手脚倾力厮杀,再无遮掩气象,在桐叶洲上方的圣人视野中,就像蓦然炸开的两团光芒,故而引得圣人落下,防止神通广大的大修士是那无理取闹,或是私愤斗法,一旦毫无顾忌,打碎山河,苍生苦也。

    更多时候,陈平安就在闭目养神,心中默诵碧游府玉简上的仙家口诀。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世间万法不离其宗。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听到了院外老将军姚镇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陈平安起身去打开院门,姚镇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师,能够听步辨人。”

    陈平安问道:“去驿馆那座园林走走,散散心?”

    姚镇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缓缓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没有跟随你们,去游览那位上古仙人骑鹤飞升的地方,是我得到了消息,蜃景城密使要来驿馆,就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贵客,你猜是谁?”

    既然问他陈平安,就绝对不会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蜃景城人物,陈平安灵光一闪,答道:“申国公高适真。”

    姚镇伸出大拇指,点头道:“正是这位国公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既然会让申国公担任密使,赶在姚家队伍进入蜃景城前,来骑鹤城传达旨意,说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国公的分量,是要重于未来的兵部尚书姚镇,至于申国公离开京城之前,刘氏皇帝有无耳提面命,捣浆糊,陈平安并未见过刘氏皇帝,揣测不出。所以申国公秘密进入骑鹤城驿馆,对于老将军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的下马威。

    京城居不大易。

    哪怕你是姚镇也一样,照样是个边陲外人。

    藕花福地那趟岁月悠悠的“远游”,陪着东海老道人一起观道,陈平安受益匪浅,可能直到离开藕花福地那一刻,这么个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将裤管上最后一点泥土抖落。

    姚镇缓缓道:“大泉王朝,外姓郡王国公,总计十人,刘氏开国两百年,起起伏伏,就只剩下申国公府这么一棵独苗了。老申国公爷口碑极好,为人公道,两次冒着被摘掉国公府匾额的风险,分别保下了一拨清流臣子和一位边陲武将,所以庙堂上,无论文武,都念这两份申国公府的香火情,现任国公爷高适真,韬光养晦,不太爱出风头,不过年少时就与当时的那座潜邸来往密切,回头来看,这位国公爷也不简单。所以高树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横着走……”

    陈平安突然插话道:“高树毅横行跋扈,惹恼各方权贵,未必不是国公府自污名声的手段。两代国公爷,各凭本事,占尽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处,如果高树毅再不做点什么,国公府的下场,说不定就是先前姚家边军的境遇了。”

    姚镇脸色古怪,再次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与我那孙女近之的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姚镇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不过呢,这番论调,是咱们近之在十四岁时候说的。”

    陈平安心中好笑,你姚老将军跟自己较这劲做什么,嘴上还是附和道:“近之姑娘兰心蕙质,显学杂学皆精,我自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姚镇沧桑脸庞上笑开了花,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至于申国公高适真到了驿馆,具体说了些什么,姚镇作为刘氏臣子,当然不会泄露半点。

    不过若是蜃景城和国公爷想要对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镇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自己这一条老命还给陈平安,还是姚氏赚到了。毕竟姚家铁骑已经算是彻底脱离这场风浪,这是昨晚深夜送高适真出城后,返回驿馆与姚近之秉烛夜谈,孙女得出的定论。蜃景城在他姚镇进京之时,会有一场万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铁骑的名声,会在层层官府的推动下,享誉朝野。

    驿馆园林极负盛名,在历代文人骚客、贬谪官员的极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师诸王莫及”的名头。

    绿树荫荫,小桥流水,两人走上一座木拱桥,如今陈平安对于桥梁结构的熟稔,可能已经不亚于一位工部衙门官员了,陈平安走在桥上,脚步时轻时重,伸手轻轻敲打栏杆,姚镇只当是个人爱好,也未好奇询问。

    姚家队伍后天动身,今晚有一场刺史举办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请老将军姚镇,所以还能再在骑鹤城游玩两天。

    陈平安就留在院子里关门修行。

    武道进阶一事,攀升速度已经远远超出离开倒悬山时的预期,不用着急,也急不来。

    重建长生桥一事,却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两次观想,一次在藕花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长桥都已成功现世悬河,一次比一次稳固,尤其第二次横跨埋河,陈平安都已经有信心走上去。

    不过一想到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法宝作为“身躯小天地”镇宅之物,陈平安就头疼,有了水神娘娘赠予的玉简口诀后,就等于陈平安必须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意味着陈平安必须炼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不然长生桥搭建起来,仍是等于一条断头路,除非舍弃一身武道修为,不然长生桥一旦架起,灵气如海水倒灌,后果不堪设想,可若是自身气府拥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就可以积蓄天地灵气,同时不至于太过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巡狩四方,双方大体上能够井水不犯河水。

    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就像一个陈平安凭借双拳,行走天下,一个陈平安在深山老林闭门谢客,默默修道。

    陈平安在走桩之时,心中默念道:“齐先生赠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炼化成本命物,如此一来,与性命牵连,便是如山字印那样给人破碎,只要人不死,就还是能够在气府中隐约浮现,哪怕再无威势,可总归始终有了个念想,这辈子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诀,对于炼水一事,提及篇幅最多。”

    “至于那枚能够温养体魄、神魂的古老玉简,多半也与五行之水有关,但是具体品秩高低,来历背景,都不知晓,还是需要问过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够,也适合拿来炼化,不用时时刻刻穿在身上,一下子就会被元婴地仙看出根脚。唉,实在是可惜。”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的那颗金色文胆,我在碧游府说那顺序学问时,心有感应,似乎可以炼化为五行之金。况且读书一事,本就与拳法剑术一样,是一辈子的长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付那道童,说到了大骊五岳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骊铁骑南下,战火如荼,难道是说大骊宋氏,真能最少夺得整个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骊王朝的五岳五色土,确实值钱了,看来此事,下次返回龙泉,仍是要麻烦已有大骊北岳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袭白袍的陈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云流水。

    不再是窑工学徒拉坯,处处古板匠气如楷书,已如大家风流之行书。

    其中精髓,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

    画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羡最近喜欢上了碎嘴吃食,腰边左右悬挂着两只小袋子,里头装满了从各色铺子里买来的食物。

    卢白象喜好一切雅致物品,如今喜欢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时候,棋子摩擦,手心就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朱敛不喜束缚,比如觉得穿靴还要穿袜,很麻烦,不知道从骑鹤城哪里买了双草鞋,换上了一身淡黄色麻衣。再就是不管在哪座城镇停歇,朱敛都会去买上几本谈天说鬼的志怪神魔、画娇月媚的才子佳人,一有闲暇,就翻书打发时光。

    隋右边除了每天悟剑之外,貌似没有任何癖好,本身就是最大的怪癖。

    等到陈平安练拳完毕,返回屋内。

    今儿朱敛在院子里晒着初冬的和煦日头,看着一本颇为香艳的才子佳人。

    少年姚仙之来串门,就跟魏羡讨教拳法。

    卢白象在与一同前来姚近之下棋。

    隋右边去过了那座小山后,气势略有变化,又开始独处闭关,横剑在膝,经常推剑出鞘寸余又推回,如此反复。

    裴钱是个不愿消停的,看了会儿卢白象跟姚近之的对弈,觉得无趣,就回屋子拿了那根行山杖,在魏羡姚仙之旁边挥了一顿她的招牌疯魔棍法,魏羡让姚仙之先练习一个拳桩,看了裴钱一会儿,久久无言。小女孩拎着那根行山杖,杂乱无章,有些时候还会不小心打到自己,不愧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霸道路数。

    练习站桩的姚仙之看得翻白眼。

    魏羡反而好像没觉得黑炭丫头多幼稚。

    裴钱气喘吁吁,弯着腰,双手握住行山杖,问道:“老魏,我的学武天赋咋样,是不是万里挑一?明天……算了,明年我能不能成为我爹那样的绝世高手?一只手打十个你?”

    魏羡答非所问,“江湖上说年剑月刀久练枪,你真想要棍法突飞猛进,我有两个建议,一是在油菜花田地,出棍如龙,久而久之,就有了天下无敌的气势,二是去捅个马蜂窝,身处险境,就会有另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裴钱看魏羡说得真诚,思量片刻,将信将疑道:“你不骗我?”

    魏羡淡然道:“不信拉倒。”

    背对院子这边的卢白象微微一笑。

    佝偻着身子看书的朱敛,刚刚手指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可是先前一页的男女情爱,实在是写得床笫香艳,忍不住又翻回去,重新欣赏了一遍。

    裴钱突然摇摇头,叹了口气,眼神怜悯道:“老魏啊,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练的,根本不是棍法,而是剑术吗?!”

    魏羡故作恍然,就是没什么诚意。

    裴钱恼羞成怒道:“老魏你再这样没劲,咱们俩那串糖人的交情,可就没了!”

    魏羡扯扯嘴角,有些幸灾乐祸。

    刚说出口,裴钱就丢了行山杖,赶紧捂住嘴巴。

    果然,陈平安的嗓音响起,“回屋子抄书五百字。”

    如今除了念书背书,裴钱还被陈平安要求抄书。

    裴钱每次咬牙切齿抄着书,都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让你跟碧游府那萱花女鬼讨要什么笔纸,结果陈平安说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笔,那就开始每天练字吧,不多,五百字,但是哪个字抄的马虎了,太过歪斜扭曲,不算五百之列,还得补上。裴钱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这才过了几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裴钱鼓起腮帮跟个大肉包子似的,捡起那根行山杖,乖乖回屋子抄书去了。

    在院子这边其乐融融的当下。

    骑鹤城百里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庙辖境内,因为每年的香火钱实在太多,不可称府的山神家邸,给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

    这两天府上贵客不断,蓬荜生辉,小小山神,亲自担任仆役,端茶送水,殷勤伺候着那些贵人。

    率先莅临此地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身边带着两位美若天仙的年轻女修。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婴地仙,金顶观位于桐叶洲北方一处山水灵秀之地。

    这么大来头的陆地神仙,别说这种不入流的山神庙,就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都未必请得动老仙师的大驾光临。

    山神一开始吓得祠庙金身都要不稳,只是得了杜含灵亲口颁下的法旨后,说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事后必有还礼。山神立即就踏实了,杜老神仙不至于跟他这芝麻绿豆大小的自己耍心机,他这小山神还不配。

    随后来了一位满身贵气的官老爷,几个扈从,都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

    然后是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士,悄然登山,身边跟着一对师徒,老人境界不高,受了重伤,弟子是个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

    最后是他这小山神的顶头上司,在深夜出现,正是州城城隍阁的城隍爷,官身类似阳间的刺史了,管着一州之内所有郡县城隍庙、山水杂流神祇,至于文武两庙,却又是例外,直辖于一国礼部,两庙与城隍庙向来互不干涉,至于双方到底谁的品秩更高、权势更大,遇到紧急状况,谁来住持事务,各地有各地的情况。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大泉申国公高适真,骑鹤城城隍爷。

    再加上既是金顶观弟子、又是大泉刘氏供奉的邵渊然。

    冬日和煦,风景宜人,这四位聚在山顶一座独占风光的观景亭。

    山神远远站着,随时候命。

    亭子那边,相谈甚欢。

    申国公高适真下山后,返回大泉京师蜃景城,不再像来时路上神情郁郁、脸色阴沉。

    城隍爷悄然回到骑鹤城内建筑最高的城隍阁,盯着那座驿馆,视线冰冷,嘴角有些讥讽意味。

    杜含灵在山上多留了一天。

    离去之前,再次召见了此生金丹无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与徒孙邵渊然,师徒二人,如今都是龙门境,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头等供奉,而是驻扎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着姚氏铁骑。

    除了给邵渊然提前赏下一件本派重宝,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渊然本该跻身金丹后的师门嘉奖。

    地仙杜含灵还说了一桩密事。

    性情沉稳的邵渊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替弟子向师尊恭敬致谢。

    杜含灵嘉勉了邵渊然几句,就御风远游北去,返回金顶观,离去之前,不忘赐给山神一件品相不俗的上好灵器。

    山神自然感恩戴德,在杜老神仙腾云驾雾之后,竟是跪在山顶磕头,遥遥谢恩。

    其实山神这份近乎卑微的谄媚礼数,看似浮夸,实则怪不得山神没有风骨,灵器到手,并不算最重要,能够从此攀附金顶观,结识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元婴地仙,这才是这座山神小庙的天大幸事。

    从今往后,只说骑鹤城那位城隍老爷的金笔考评,能差了?

    年轻道长邵渊然带上山的师徒,留在山上养伤。

    老真人尹妙峰与邵渊然没有同时入城,先后回的城中驿馆。

    山上一处静谧宅院,硬闯武庙借刀的高大少年,神色复杂,坐在病榻旁边的锦绣凳子上,双手握拳,好像想着如何都想不通的问题。

    他那个师父躺在床上,休养生息,虽然伤得不轻,暂时想要与人斗法厮杀、斩妖除魔,已是奢望,可下地行走,早就不是难事。

    老人脸色微白,可精神极好,眼神炯炯,转头盯着自己唯一的弟子,“收个好弟子是一难,弟子修行顺利又是一难,不比照顾家中子女简单。我膝下没有子嗣,弟子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何况你天资比我好上太多,不为了你好好谋划将来一番,我这个当师父的,死不瞑目。”

    老人笑道:“先前道理和经过都与你说明白了,至于师父如何认识的金顶观,你这次为何刚刚碰上了邵小真人,你莫要多问,从今天起,只管勤勉修行,杜老神仙亲自出手,帮你打碎了瓶颈,你小子得以跻身中五境,这份恩情,要牢记心头。说句难听的,金顶观多大的一座仙家洞府,就算你小子诚心想要报恩,人家需要吗?不过呢,这份心,还是要有的,不然给金顶观当条狗的资格,都没了。”

    高大少年眼眶湿润,低头道:“弟子没出息,让师父受委屈了。”

    老人叹息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榆木疙瘩,“你啊,还是根本就没开窍,罢了罢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独独收你为徒,说实话,邵小真人这般惊艳资质的人物,我便是早早瞧见了,也未必敢收入门中,一遇风云变化龙,哪里是我一个观海境修士,能够驾驭得了。”

    高大少年到底是争胜心重的岁数,“师父,年纪轻轻就跻身龙门境,我也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笑骂道:“痴儿!出去修行,师父还要伤病,不想对牛弹琴!”

    高大少年哦了一声,站起身,告辞离去。

    在少年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修士轻声安慰道:“修行路上,有些委屈是难免的,怕就怕一辈子只能攒着委屈,所以你一定要比师父走得更高更远,可以让自己少受些委屈。这儿的山神庙和观景亭,不算高,从桐叶洲走到这大泉王朝,也算不得远,这方天地,神人异士,只在更高处。”

    高壮少年转过头,点头道:“记下了。”

    老修士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境界高了,真有那么一天,能够跟杜老神仙这样的人物平起平坐,那会儿,记得对山下的凡夫俗子,好一些。”

    一直闷闷不乐的少年在这一刻,笑容灿烂,顺着本心使劲点头。

    老人笑道:“真是个痴儿!”

    ————

    动身去往蜃景城的临行前一天,有人登门拜访陈平安。

    是一位身穿道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风尘仆仆,在陈平安屋内喝着一碗凉茶,说是他离着骑鹤城最近,便有幸收到祖师爷的法旨,要给陈平安送来一样东西。

    出身太平山的年轻道士,小心翼翼拿出了一块玉牌。

    在将玉牌放在桌上后,给陈平安解释了玉牌的一番渊源,年轻道士直言不讳道:“祖师爷要我明言,陈公子不用担心太平山在玉牌上动了手脚,会泄露行踪,被咱们太平山收入眼底。玉牌已经被祖师爷剥去山门禁制,公子就只是一块材质好些的器物了,当然对外,意义非凡。所以希望陈公子在离开桐叶洲之前,都能够稍稍麻烦一些,将它每日悬挂在腰边。”

    陈平安起身道谢,太平山道士赶紧起身还礼,连说不敢。

    陈平安收起了玉牌,立即悬挂在腰边,与那养剑葫一左一右。

    将那位光明正大自报名号、走入驿馆的年轻道士送到大门口。

    太平山此举,用心良苦。

    陈平安腰间这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的玉牌,正反篆刻着“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太平山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悬挂上。

    因为与修为和年龄无关。

    整座太平山,就那么五六人挂着这玉佩,年纪最大的,已有三百岁高龄,如今管着太平山的道家藏书,不过是龙门境修为。年纪最小,是个才七八岁的小道童,天资卓绝。

    但要说最出名的那个,肯定是一人仗剑下山云游的女冠黄庭。

    所以说从这一刻起,陈平安在桐叶洲的护身符,就是整座太平山了。

    而太平山那位祖师爷老天君,刚刚施展过令人侧目的仙人神通,金身法相现世,手持明月镜,驾驭仙剑杀敌万里之外。

    这会儿,谁敢招惹锋芒毕露的太平山?

    陈平安感慨万分,走回院子。

    一袭白袍,发髻别玉簪,腰间悬玉牌。

    驿馆胥吏在路上见着了陈平安,都当他是一位读书人。

    ————

    姚家队伍在这天清晨时分,启程去往蜃景城。

    距离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近,也就意味着陈平安一行人与姚家队伍的离别时分,快到了。

    一天黄昏,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后一座驿馆,驿馆朴实无华,还有些简陋,与骑鹤城那座坐拥园林的驿馆,天壤之别。

    沿着驿馆外那条官路,行走十余里,有座照屏峰,虽然不高,可如利剑出鞘,很适合欣赏日出日落,是一处名动京师的形胜之地,经常有达官显贵和王孙子弟在那边夜宿山顶客栈,就为了欣赏日出东海、映照山屛的奇绝美景。

    姚镇非要拉着陈平安去照屏峰,而且除了三姚,没有让任何随军修士跟着。

    最后就只有老将军和三姚,陈平安和裴钱,去了照屏峰,登山夜宿于山顶的客栈之一。

    这座客栈后边,就是一座崖畔朝东的观景台,是照屏峰六座客栈中赏景最佳。

    一行人拿了客栈美酒、宵夜吃食放在桌上,先赏月再赏日出。

    少年姚仙之陪着手持行山杖的裴钱瞎胡闹,两人忙着“切磋武艺”。

    少女姚岭之独自走到崖畔栏杆那边,往南边远眺,似乎有些伤感。

    老将军信誓旦旦要熬夜等到日出,可是喝过了两壶酒后,没把陈平安喝倒,自己就醉醺醺了,姚近之和姚岭之只好搀扶着爷爷返回客栈。

    裴钱和姚仙之精神好,肯定能等来日出景象。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拿了那根被裴钱丢在一旁的行山杖,在脚边泥地上,百无聊赖地画了圆圈。

    一个小圆,一个大圈,又一个更大的圆,再一个更大的圈。

    一层层,环环相绕。

    陈平安心神沉浸其中。

    姚近之已经站在陈平安身后,看了很久,问道:“怎么不继续画下去了?”

    陈平安收起行山杖,斜靠石桌,笑道:“只能画到这里了。”

    姚近之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进了客栈后,她便摘下帷帽,喝酒的时候,脸庞皱着,看来是那杯酒很难下咽,喝完之后,瞥了眼地上,说道:“是很难画下去了。我猜儒家的君子都画不下去。”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崖畔栏杆那边,姚仙之和裴钱一大一小,鬼鬼祟祟,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姚近之笑问道:“你不问我是真懂你画了什么,还是假懂?”

    陈平安轻声说道:“姚姑娘多半是知道的。”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脸色绯红,愈发光彩夺目,她缓缓道:“你我二人之间,门户之间,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洲与洲之间,文脉之间,三教之间,百家学问之间。天下与天下之间,人族与妖族之间!你陈平安在在想自己知道的道理,就这‘道理’两个字,到底能够包含几个圆圈。然后你就会在最外边的那个圈子轨迹上,兜兜转转,直到你确定下一个圆圈的边界,再跨过去,继续走!只有这样,你才会走得每一步都问心无愧,虽然为人处世会极累,可你心中半点不累,所以你只要出拳出剑,就可以一往无前,也只有你陈平安,才有资格在客栈跟书院君子说一句,扪心自问!”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这个女子,点头道:“姚姑娘,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这是实话。

    若无“之一”,就是违心的吹嘘了。

    毕竟不说其他人,光是自己那个“弟子”崔东山,就不是如今姚近之能够媲美的。

    姚近之约莫是喝过了两杯酒,且不胜酒力,言语之中,神色之中,便有些别样风情,她凝视着陈平安,柔声问道:“公子眼中,近之就只有聪明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挠挠头,“姚姑娘,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姚近之掩嘴而笑,竟是半点不恼,反而问道:“她很好看?”

    陈平安蓦然之间,神采奕奕,毫不犹豫道:“浩然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

    姚近之仿佛毫无芥蒂,笑着喝了口酒,陪着陈平安坐了一炷香后,闲聊了些蜃景城的风土人情,这才起身告辞。

    转身之后,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走向客栈,眼神晦暗不明。

    陈平安没有转头,始终手肘放在桌上,斜着身子笑望向远方的月色。

    他眼神温柔,似乎在望着一位姑娘,再也容不下人间多余美色。

    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既是他心头的朱砂痣,也是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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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三章 五千甲围山

    到最后,只有陈平安、裴钱和姚仙之三人看到了日照屏峰。

    裴钱瞪大眼睛,趴在栏杆上,使劲瞧着那轮大日跃出东海,仿佛像是看见了一块大金饼,想要收入囊中。

    姚仙之在短暂的惊艳和感慨之后,也就没多瞧什么,毕竟是领略过无数次,家乡边陲那的月涌大江和星垂平野,不比这日出景象逊色。这名天才少年有些讶异,怎么裴钱盯着旭日老半天了,眼睛不疼?陈平安轻轻一跳,坐在了悬崖畔的栏杆上,姚仙之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昨晚先是有爷爷和近之姐姐在场,不敢造次,后来又有最敬佩的陈平安坐在石桌旁,仍是没好意思,这会儿陈平安带头做了,姚仙之赶紧跟上,陪着陈平安一起眺望东海,仿佛心境都跟着开阔起来,对之后的蜃景城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下山的时候,老将军满脸懊恼,埋怨陈平安不厚道,日出之前,也不与他打声招呼,错过那场壮丽景色,白白登山走了那么多冤枉路。陈平安不理会老小孩似的姚镇,姚近之一句“爷爷,昨晚破例准你喝酒,还不满足”,老将军立即消停了。

    无论是姚镇,还是姚仙之,对陈平安最亲近的爷孙二人,知道马上就要与他道别。

    离别在即,别有愁绪在心头。

    只不过一老一小,是喝惯了沙场风沙的武人将种,些许离愁,且放心间便是了,以后总有再聚喝酒的机会,学那小娘子惺惺作态,反而可笑。

    终于到了那座蜃景城外的桃叶渡口,姚家停了车马。

    陈平安背着那个青竹书箱。

    挎刀少女姚岭之,大大方方的,先与陈平安抱拳感谢道:“陈公子,我祝你北行之路,一帆风顺!更祝你武运鼎盛!”

    陈平安笑着点头,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赋越好,越不能只盯着破境二字,拳法讲究收放自如,想要身轻拳意重,就要打好底子,滴水穿石,石如大敌,这滴水就是你的武学真意了,岭之姑娘,只要沉得下心,你一定可以练出大成就的。”

    姚岭之冷哼一声,眼眸却含着笑意,道:“年纪不比我大多些,却如此老气横秋!”

    少女甩头就走。

    姚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珍重”二字。那只篆刻有一篇圣贤文章的青竹笔筒,已经被老人小心放好,打定主意要当一件传家宝收藏起来。

    姚仙之在昨天就死皮赖脸跟陈平安要了一幅字帖,奉若世间第一珍宝。今天少年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希望陈公子以后一定要来蜃景城。

    头戴帷帽的姚近之出人意料,竟然说要单独跟陈平安走上一段桃叶渡。

    姚仙之吹了一声口哨,给姚岭之一手肘打在腰部,疼得少年直冒冷汗。

    姚近之眼尖,看到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跟之前略有不同,翻了一面。

    在离开骑鹤城,到达桃叶渡之前,陈平安玉牌只以“祖师堂续香火”这一面示人。

    今天却是“太平山修真我”六字古篆。

    姚近之心思微动,深深望了眼这位从北晋国来到大泉京师的年轻人。

    她说了些客套寒暄的言语,并不出奇的内容,只是又让人觉得感情真挚,文火慢炖,尤为动人。

    不过陈平安领了情又不领情,此中味道,此间滋味,大概就只有两人各自心知肚明了。

    姚近之最后拉家常一般,与陈平安随口说起了姚氏这辈人姓名中“之”的由来,原来是早年有个云游边境的算命先生,不幸遭遇了一场兵荒马乱,被爷爷姚镇所救,便为姚家算了一卦,其中就提及姚氏祖辈当中,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之”字是那人的本命字,而且与姚镇的孙辈天生契合,只要人人有个之字,就可以沾一沾老祖宗的光,可以帮着藏风聚水,说不定就可以某个晚辈,靠着祖荫庇护,出息大到无法想象。姚镇也无多想,只当是一个好念想,便给姚近之这些孩子,在名字里都加了个“之”字,姚氏这一辈,二十几人,人人都有,别房旁支也不例外,姚镇并无偏心。

    其中又以姚镇身边这三姚,最出彩。

    陈平安听完之后,若有所悟。

    姚近之最后对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

    陈平安抱拳还礼,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心诚意道:“近之姑娘,在蜃景城除了帮老将军出谋划策,提防各路小人之外,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说一句冒犯的话,以后万一遇上了姚姑娘自以为过不去的坎,不妨问问老将军,由他来做决定,不用事事放在心头,独自承受。”

    姚近之破天荒摘了帷帽,嫣然一笑,却不言不语,只是望着陈平安。

    陈平安再次抱拳告别。

    姚近之一位大家闺秀,竟也学这江湖人抱拳,她一双水润眼眸中满是异样光彩,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陈平安只得跟着说道:“后会有期。”

    姚近之未喝美酒,就已两颊桃红。

    远处,朱敛笑眯眯道:“美人恩重难消受,秋波流转最留人啊。”

    隋右边负剑而立,视而不见。

    陈平安回到这边,裴钱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接下来一路,已经没车厢可以坐了,不过她跃跃欲试,走路怕什么,不然脚底板那些老茧不是白长了?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挥手告别。

    骑马的姚仙之屁股高高抬起,与陈平安使劲挥手。

    陈平安一行人继续北上,轻声感慨道:“可惜没能下一场大雪,不然可以再爬一次照屏峰,看看蜃景城到底怎么个人间仙境。”

    裴钱笑道:“那咱们等到下雪再走嘛?”

    这两天她成天围在姚近之身边,一口一口神仙姐姐,竭力讨好那个她心底认为“不敢见人的漂亮娘们”,事后姚近之果然送了她一份临别礼物,装在一个玲珑多宝小木匣里头,其中就有几枚辛苦收集而来的前朝孤品压胜花钱,还有一枚造型古朴的木雕小灵芝,加上其它,零零散散十余件。裴钱一开始本想着拐骗个几两银子最好,陈平安不会拦着,她自个儿拿着还不重。结果姚近之给她出了这么大难题,裴钱反而不敢擅作主张,还是姚近之牵着裴钱的手,将多宝匣交给陈平安,解释里头都是奇巧却不贵重的物件,希望陈平安不要拒绝,陈平安本想婉拒,或是拣选其中一件就行了,只是姚近之坚持,陈平安只得帮裴钱收下,放在竹箱中,对此裴钱没有丝毫不悦,倒是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挺大一木匣,重啊,放自己包裹里背着走去那啥天阙峰,不累死个人?

    这会儿一边怂恿着陈平安去蜃景城等大雪,一边乐呵呵想着又有一场分别,说不定可以拿到她最眼馋的真金白银了!

    陈平安笑道:“那把你留在蜃景城?”

    裴钱颠了颠包裹,握紧行山杖,铁骨铮铮墙头草,大义凛然道:“我突然觉得吧,还是赶路要紧!”

    陈平安对四人说道:“没有跟姚家讨要战马,我们只能步行去往天阙峰的仙家渡口。”

    朱敛立即笑道:“多走走路,能养筋骨。”

    ————

    桃叶渡河中有一艘乌蓬小船,距离姚家队伍极远,金顶观观主杜含灵,缓缓收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对身边的一位年轻女修说道:“去捎话给申国公,不要招惹陈平安了。此人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杀了此人,别说是大泉王朝要遭殃,咱们金顶观都有灭门之祸。”

    那名女修起身离去,一掠而去。

    还留下一位继续为祖师煮茶的女修,到底是修道小成的仙家女子,肌肤胜雪。

    这位元婴地仙寂静而坐,眼神淡漠道:“功亏一篑。”

    由于数目极其稀少,陈平安腰间那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玉牌,本就只在山上大一些的仙家府邸之间流传。

    不过寻常地仙,无论是金丹还是元婴,肯定大多知晓内幕。

    毕竟那个女冠黄庭,早年让好些门派吃足了苦头,只是这一甲子才没了动静,不知是在闭关破境,还是被祖师爷约束在太平山中。

    这会儿去招惹那座太平山,比往常挑衅桐叶宗和玉圭宗还要失心疯。

    杜含灵亦是不敢。

    再者他本就只是与申国公府以及高适真幕后大佬,做了一桩锦上添花的小买卖,杀了最好,不杀陈平安,也没关系,不会妨碍他们金顶山的大局谋划。

    只不过高适真那边可能就要跳脚骂娘了。

    但是于他金顶观和杜含灵又算什么?

    人间事小,帝王将相又能大到哪里去。

    这位元婴地仙想了想,时势大乱,金顶观的一些棋子都已在各处落地生根,那他也该试试看再登高一步,不然当下的境界,仍是不够看。

    至于高适真会不会丧心病狂地追杀那个年轻人,就与早早抽身离开的金顶观无关了。

    “祖师爷,我要不要暗中提醒一声陈平安?”

    年轻女修轻声询问,只是很快就自己否定了,“画蛇添足,过犹不及。”

    杜含灵笑着摇头,“不是不可,只是火候未到。而且就算当这个好人,也是邵渊然,不能是你。”

    女修眉眼带笑,“祖师爷英明。”

    杜含灵一笑置之。

    ————

    不用陈平安自己说,姚镇就给陈平安拿到了一幅大泉北境堪舆图,以及两幅更加详细的州郡形势图,使得去往天阙峰的大致路线,陈平安早已心中有数。

    一行人出了官道,走在一条黄泥路上。

    裴钱额头上贴着一张黄纸符箓,手持行山杖,走路如风。

    裴钱闲来无事,“老魏,你吃撑了后,会不会放臭屁?”

    魏羡不理睬。

    裴钱便去烦别人,“小白,怎么没见过你拉屎呢?你这样不好,都憋在肚子里头。”

    卢白象哑然。

    裴钱跑到最后边的隋右边身旁,扬起脑袋,一脸谄媚道:“隋姐姐,你会不会飞啊?我经常听天桥下的说书先生讲故事,说神仙们不但会飞檐走壁,还会撒豆成兵,腾云驾雾,那老头儿骗酒喝呢,我才不信他,但是我信隋姐姐你啊,我可是见过有人踩在剑上飞的,隋姐姐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也会吧?我长大后,要是能有隋姐姐一半漂亮,就开心死喽。”

    隋右边对于这个小马屁精,呵呵一笑。

    裴钱最后回到陈平安身边,莫名感慨道:“我以前在家乡,总觉得如果吃土能吃饱,还吃不死人,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了。”

    陈平安说道:“我在书上看到,在这桐叶洲北边,有一座山,那边的观音土,真的可以当饭吃。”

    裴钱满脸震惊,“泥土真能当饭吃?!那我们要不要去背一箩筐?”

    陈平安摇头道:“不顺路。”

    裴钱的脑子里,总是会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比如她会很认真询问陈平安有没有觉得每一栋屋子,每一棵树,都像一个人?

    她的理由是窗户就像是屋子的眼睛,大门是屋子的嘴巴。叶子是大树的衣裳。

    陈平安反问那为什么冬天那么冷,树木反而不穿衣服,夏天那么热,穿那么多?

    是哦。

    裴钱挠挠头,觉得果然陈平安读书多,更有道理一些。

    这一路,除了裴钱偶尔瞎扯,其实陈平安和四人几乎没有什么话语交流。

    说来不可思议,当下这徒步五人,竟然是藕花福地历史上的五位“天下第一”。

    陈平安行走之时,一直在反复咀嚼玉简上那篇炼化口诀。

    这天行走山林青石板路上,朱敛轻声询问道:“少爷,怎么说?”

    卢白象三人脚步如常,却都已同时察觉到异样。

    陈平安说道:“不急。”

    此次北上,刻意绕开了大泉北方边军的一部分辖境地界,多走山路。

    但是今天终于有人泄露了马脚,只是来自何方势力,是边境偶遇,忌惮五人,所以必须来此查看,还是早有预谋,就是冲着陈平安而来,暂时不好说。

    这天黄昏里,细雨绵绵,山路难行,在人烟罕至的荒郊野岭,遇上了一座废弃多年的破庙,裴钱乐开怀,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儿了,她的靴子和裤管沾满了泥泞,每次抬脚都像是提起好几斤重,哪怕撑着那把油纸伞,可斜风歪雨的,还是让她的头发黏糊在额头上,十分难受。

    陈平安让裴钱停下,取出一张阳气挑灯符,捻在指间,率先走入空荡荡的破庙,符箓并无点燃,这才让庙门外的裴钱进来。

    市井老话说坟地可睡,破庙别进。

    是有道理的,除了容易有谋财害命的劫匪流寇驻扎,破败荒废的庙宇道观,神祇消散后,更容易招来四处飘荡的鬼魅阴物,在此盘踞,沦为藏污纳垢的阴煞之地,蛊惑祸害过路的借宿人。在宝瓶洲与张山峰徐远霞同行时,就曾经遇上一头小狐狸精,只不过像那头心善狐魅的山泽妖魔,终究是少数,更多还是觊觎活人肉身、仇视路人一身阳气的凶鬼恶煞。

    破庙内神台都倒塌了,泥塑神像也不知所踪,梁上大大小小的蛛网。

    朱敛捡了些零碎枯枝,仍是不够点燃一堆篝火,只得去外边拾取、劈砍了些浸湿的树木,花了不少时间才烧起火堆。

    裴钱进了破庙后,立即又有了借口,跟陈平安讨要一张符箓贴在额头,说是她胆儿小,要靠符箓驱邪哩。

    如今只有抄写完了五百字的圣贤文章,她才能够借张符箓贴在额头上显摆。

    陈平安要她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写五百字,裴钱苦着脸说那她就不贴符箓了,今儿太累,能不能下次再抄书。

    看着满身泥泞模样凄惨的黑炭小丫头,陈平安点了点头,裴钱如获大赦,凑到陈平安身边,询问能不能瞅几眼姚近之送她的那多宝格小木匣。

    本就是她的东西,只是一直放在陈平安的竹箱里头。

    陈平安让她自己去竹箱拿,裴钱小心翼翼取出做工精美的多宝盒,坐在陈平安身边,却背对着魏羡四人,盒子里头的宝贝们,看也不给他们看一眼。

    这份抠门小气,估计是很难拧过来了。

    而且陈平安似乎也没有刻意在这件事上,为难裴钱。

    朱敛之前故意逗弄裴钱,将那根谁都碰不得的行山杖藏了起来,裴钱差点跟他拼命。

    多宝盒分出大小不一的九个格子。

    除了小巧玲珑、木纹细腻的木雕灵芝,以及那几枚前朝的孤品名泉,还有一块包浆厚重的道家令牌,雕刻有道教的灵官神像,赤面髯须,金甲红袍,眉心开有一枚天眼,形象威武生动。这块枣红令牌极小,应该是大户人家从道观请回的物品,让家中晚辈悬佩,希望能够为孩子驱邪护身。

    其余多是秀气精美的女子装饰物件。

    裴钱悄悄抬头询问陈平安,“这里头,那件最值钱?”

    陈平安身体微微后仰,瞥了眼多宝盒里琳琅满目的物件,“木灵芝和灵官牌,是不错的灵器品秩,下五境的练气士,能够拥有其中一样,就很幸运了。”

    裴钱眼睛发亮,“那到底值几两银子?”

    陈平安一个板栗就敲下去,“别人好心好意送你东西,你总惦记着值多少钱?”

    裴钱缩了缩脖子,小心翼翼道:“如果只有我,近之姐姐才不会送我这么多东西呢。”

    陈平安笑问道:“你这都知道?怎么看出来的?”

    裴钱伸手指了指自己眼睛,笑眯眯道:“用眼睛看呗。”

    陈平安又抬起手,吓得裴钱赶紧捂住脑袋,腿上的多宝盒差点摔落在地。

    陈平安帮她扶住盒子,没有真敲打她。

    裴钱重新收好多宝盒,转过身坐着,交给陈平安后,压低嗓音道:“近之姐姐是真的漂亮,我觉得比……某个人更有女人味哩。”

    陈平安不置可否,瞥了眼庙外,雨越下越大。

    朱敛在忙着煮饭。

    陈平安站起身,拎了根烧火剩下的树枝,与剑等长,来到庙门口,站定后仰头望向雨幕。

    几乎同时,朱敛四人都转头望向了陈平安。

    便是盘腿而坐在最远处的隋右边,都不例外,睁开眼后,双手分别放在长剑痴心的一头一尾上。

    只是陈平安手握树枝如握剑,却始终纹丝不动。

    久而久之,隋右边已经闭上眼睛。朱敛就继续生火做饭,魏羡在破庙内四处逛荡,蹲在墙根,手里拿着一块涂抹彩漆的破石头,多半是这座山庙神像破碎后的遗留。卢白象在翻阅一本棋谱,是姚近之相赠,据说记载了白帝城城主与大骊国师崔瀺的“彩云十局”,卢白象对这本棋谱爱不释手,一有空闲就取出翻阅,开卷有益。

    等着生米煮成熟饭的间隙,朱敛掏出一本刊印粗劣的坊间艳情,裴钱壮着胆子凑过去想要偷看,给朱敛一把推开小脑袋。

    裴钱看了眼卢白象手中的棋谱,看不懂,更不感兴趣,下棋一事,她最厌恶,你一下我一下的,还要想半天,太没劲,如果别人下一颗棋子,她能噼里啪啦连下三四颗,那才有些意思。

    在已经可以闻到米饭香味的时候,陈平安轻声道:“有一伙人往小庙这边来了,你们先各忙各的,不用理会。饿的话就先吃饭。”

    大雨滂沱,有一行人冒雨前行,往破庙这边躲雨而来。

    十数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个个身形矫健,人人挎腰刀,气息沉稳绵长。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相处了这么久,一眼看出这些人必然是军中锐士。

    为首一人,是位三十来岁的青壮男子,身材魁梧,行走之时,龙骧虎步,比身后众人更惹眼,可谓鹤立鸡群。

    那人在破庙外十步地方,对拎着一根树枝的陈平安笑问道:“可是在剑修手底下救下姚老将军、打杀小国公爷高树毅的陈公子?”

    见陈平安不说话,此人笑道:“我叫刘琮,是大泉刘氏子弟,这些年都在北方边境吃沙子,得到这两桩消息后,就想着一定要来拜会陈公子,之前我军中斥候鬼祟随行你们,多有冒犯了,我在这里与陈公子道歉一声!”

    刘琮。

    大泉王朝的大皇子殿下。

    手握北方边军大权,在大泉王朝军中威望极高,除了靠这个从娘胎里带来的姓氏,更靠一场场实打实的边关战功。

    陈平安问道:“就为了这些?”

    刘琮哈哈笑道:“当然不是,陈公子可能不太了解蜃景城,那高树毅小时候,每天都跟在我屁股后头,这么些年,关系一直不错,陈公子杀了他,我如何伤心谈不上,毕竟在我离开京师后,他更向着老三一些,不过我很好奇,武道修为到底得多高,才能跟御马监掌印李礼打得平分秋色!”

    陈平安环顾四周。

    刘琮伸出一只手掌,“不多,就五千兵马。山上两千精锐边军步卒,山脚还有三千,不知道陈公子觉得这份见面礼,够不够?!”

    陈平安有些奇怪,“既然有这么多兵马围剿,你一个皇子殿下,还以身涉险做什么?你我之间就只有十步路,就算你是也位身手不俗的纯粹武夫,也不至于这么托大吧?”

    刘琮大笑问道:“陈平安,你今年几岁?还不到二十吧,知道我多大岁数吗?三十整了,不提之前在蜃景城的打熬体魄,这些年在边关厮杀无数,如今也才刚刚成为六境武夫!真要让我对上咱们大泉王朝的守宫槐,别说分生死,我恐怕连对老宦官出拳拔刀都不敢,你说是不是人比人气死人?”

    陈平安问道:“那你是走到这里来……找死?”

    刘琮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拇指指了指身后,咧嘴笑道:“皆是大泉北边最出类拔萃的随军修士,你就全然不放在眼中?”

    见那位手拎树枝的年轻人不愿说话,刘琮眼神玩味,“有人想要你肩上的这颗脑袋,有人要你交出碧游府的东西,有人要你腰间的酒葫芦,陈平安,你真以为一个死了的书院君子,一块不知真假的太平山祖师堂玉牌,就能让你安然无恙到达天阙峰?大摇大摆乘坐仙家渡船离开桐叶洲?”

    破庙内,朱敛端着一碗米饭,蹲在火堆旁,三两口扒干净米饭后,站起身。

    魏羡细嚼慢咽着米饭,吐出一句,“这厮恁是话多,活不长久。”

    卢白象手按刀柄,走向庙门口。隋右边背好长剑,紧随其后。

    魏羡将剩下半碗饭递给蹲在自己身边的裴钱,“赏你了。”

    裴钱接过饭碗,往自己碗里一倒,然后碗叠碗,抬头认真说道:“老魏,你要是死翘翘了,我肯定帮你找个地儿埋了……到时候你身上的银子,我能当做酬劳拿走不?”

    魏羡手握那枚甲丸,板着脸撂下一句,“咱们四个,想死都难。”

    他径直来到陈平安身边,聚音成线,说了原本不太愿意说的一件事情。

    陈平安听得清晰,赤手空拳的朱敛、狭刀卢白象和负剑隋右边,也依稀听得见内容。

    神色各异。

    大雨磅礴,外边的一行人则听不清楚。

    朱敛笑容阴鸷,“少爷,此役过后,能不能也赏给我一件好东西?如今四人,可就剩下老奴没个傍身物件了。”

    陈平安直截了当道:“暂时没东西送你了。”

    朱敛有些惋惜,转头望向那拨不速之客,啧啧道:“少爷,那等会儿老奴出手杀人,可就不再像客栈那晚,还要计较是不是拳法俊俏啦。”

    隋右边神色冰冷,站在最右边,“公子,破甲一千,痴心剑能否从此归我?”

    卢白象站在了最左边,微笑道:“主公,我若是破甲一千,停雪借我十年就行。”

    魏羡最后一个说道:“披甲锐士杀腻歪了,练气士全部归我。”

    陈平安笑道:“那我干嘛?”

    裴钱在破庙里头大口扒饭,含糊不清道:“爹,你陪我吃饭!”

第三百五十四章 山上的腥风血雨

    风雨大,山脚处,申国公高适真拒绝了府上扈从的撑伞,站在大雨中,任由黄豆大小的雨点砸在身上。

    别跟我高适真提什么家国忠义、山河社稷了,偌大一座申国公府,就儿子高树毅这么一炷香火,没了就是没了。何况二十多年倾尽心血、精力去栽培这个儿子,方方面面,身为父亲,高适真都挑不出高树毅半点毛病,他在收到三皇子那封密信之前,一直坚信,高树毅未来会是大泉的庙堂栋梁,无论是谁当皇帝坐龙椅,申国公府都会重振家风,权倾朝野,升为郡王府,为新帝倚重为心腹,吞并北晋、南齐两大强国,一举成为桐叶洲中部最大的王朝。

    皇帝陛下说要补偿申国公府,三皇子说要补偿他高适真,供奉清客幕僚们都劝他隐忍。

    高适真这段时间表现得一直很冷静,谁都看不出这是一个失去独子的男人。先是离开皇宫,再悄悄离开皇子府邸,最后秘密离开京师,担任皇帝陛下的密使,去往骑鹤城驿馆见姚镇,风平浪静。申国公府,还是那座深明大义的大泉国公府,高适真从来没有让那个垂垂老矣的皇帝刘臻失望。

    如果没有那个从天而降的契机,高适真也确实掀不起风浪,毕竟蜃景城是皇帝陛下的,大泉王朝姓刘。

    现在不一样了。

    有人找到了他高适真,他又找到了大皇子刘琮,刘琮又找来了五千甲士,至于暗中拉拢了多少山上势力,高适真不感兴趣。

    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千万别给人添油,是兵家大忌。

    连他高适真一个养尊处优的京城人,都明白的浅显道理,相信大皇子刘琮想得更加透彻。

    高适真在等,等待刘琮下山时提着那颗头颅送与他,他好带回儿子高树毅的那座新坟前。

    破庙前,陈平安望向刘琮扈从中,藏头藏尾的最后两人。

    察觉到陈平安的视线后,两人相视一眼,向前走出数步,正是武将许轻舟和仙师徐桐,老熟人,边陲客栈中,分别跟卢白象和隋右边交过手。

    许轻舟摘掉蓑衣丢在一旁,露出一身甲胄,除了做样子的那把大泉边军制式腰刀,还有佩刀“大巧”,是一件兵家重器。

    许轻舟默不作声,草木庵主人徐桐却笑道:“陈公子,又见面了。上一次在南方边陲,这次在北方边境,就像许将军的心爱佩刀取名‘大巧’,真是很大的巧合。”

    刘琮身后十位扈从,除了许轻舟和徐桐,其余八人,都是在北方边关久经沙场的随军修士。大泉王朝的边境战事,其实就只有与北晋、南齐接壤的南北两处,南方是姚家铁骑为刘氏守国门,北部则是大皇子麾下的十二万边军,常年与南齐交战,战事频繁,经常叩关北征,战力高低不说,出刀子的次数,只会比姚家铁骑更加多。

    武将许轻舟,此次登山围剿陈平安一行人,他的目的很明确,他想要那副不同寻常的甘露甲,最好是连那把刀也一并收入囊中。

    刘琮只答应下了甲胄,狭刀一事,可卖不可送,到时候就看许轻舟和所在将种家族,能够拿出多大的诚意,来“购买”了。

    高冠仙师徐桐,大泉境内第一仙家门派草木庵的主人,擅长雷法,精通炼丹,可养生长寿,以此结交了无数达官显贵。蓑衣下边的那件所穿法袍,灵气流泻之时,焕发出五彩云箓的雾霭画面,就像披了一幅彩绘山水画卷,事实上这件灵器法袍,名为“五彩峰”,是草木庵的祖传宝,已经极其接近法宝品秩。

    仙师徐桐想要陈平安身上那件恢复真身后,如同一袭金色龙袍的金醴法袍。

    垂涎三尺,梦寐以求!

    陈平安望向刘琮,问道:“是为了那张椅子?”

    刘琮厉色道:“不然?你当我五千边关儿郎的性命,不值钱?!”

    说到这里,这位大皇子殿下咬牙切齿,“我要是今天不走到这破庙门口,不亲眼见一见你陈平安,我心里头……”

    刘琮指了指自己心口,“不痛快!”

    陈平安道:“不痛快?不是你自找的吗?五千大泉边军战死这座小山上……算了,其实道理你都懂,你多半会告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等你当了皇帝,这五千甲士就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陈平安轻轻挥了一下手中枯枝,“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腰上这块牌子是假的?”

    刘琮闲聊这么多,可能是为自己壮胆,也有可能是为了过去自己心里的那个坎。

    陈平安愿意陪着刘琮扯这些,都是为了最后这个问题。

    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

    要他脑袋的,肯定是申国公高适真,要碧游府那件东西的,陈平安心中早有猜测,可到底是谁想要养剑葫?

    出了骑鹤城驿馆,陈平安就已经挂上玉佩。

    到了桃叶渡,与姚家队伍离别在即,当天陈平安更是以“太平山修真我”五字,昭告天下。等于是向那座蜃景城挑明了自己“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的身份。为的就是希望能够减轻姚镇在大泉京城的压力,若是那些蜃景城蠢蠢欲动的敌人,连玉牌都认不出的,姚家也无需担心。

    而看得懂玉牌的,多半就是不容小觑的高人,反而会知难而退。事实上,当时桃叶渡乌蓬小船内,运用神人掌观山河的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就在此列,一看到那块玉牌后,哪怕惹来蜃景城方面的不快,仍是执意脱身离开。

    刘琮眼神古怪,只给了陈平安一半答案。

    “这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牌子是真的,千真万确,只是同时又是假的。你不悬佩,其实更好,挂了腰间,我就要把那那两个字还给你了。‘找死’!”

    陈平安看着那个越说越理直气壮的大泉皇子殿下。

    跟这些生在帝王家的家伙,果然更加难聊。

    最早是邻居宋集薪。

    眼前,双方各有各的道理,虽然有着对错、先后和大小,但是刘琮和五千甲士,以及隐匿其中的练气士和武道宗师,都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以及某种大势在幕后推着刘琮。陈平安总不能说大家和和气气进庙里吃碗饭就散了,争龙椅要用什么光明正大的手段。陈平安不想浪费这些口水,如果管用,他倒是愿意讲,人家不愿意听罢了。

    陈平安拎起那根枯枝,朝刘琮点了两下。

    身边佝偻老人率先一冲而去,擒贼先擒王,即便是个陷阱又如何,他朱敛还真想领教领教这方天地的山上阴谋!

    站在右边的隋右边,左边的卢白象,纷纷掠出。

    魏羡身披神人承露甲,大步跟上抢在前头的武疯子,他暂时不会陷阵,主要还是护住这座破庙。

    陈平安则耐着性子,等待对方的杀手锏。

    ————

    比半山腰破庙所在山头,更高处的一座山峰。

    山顶站着两人,是不是世外高人,不好说,最少站得位置是很高了。

    一位儒衫老者,腰间没有悬挂那枚书院赠予的玉佩,在大泉王朝,他站在那里,都没有人胆敢质疑,哪怕是老人站在了蜃景城金銮殿的屋顶。

    年迈儒士身旁站着一位肌肉虬结的魁梧大汉,一身蛮横气息不似人。

    事关重大,老者还是问了一个有大不敬嫌疑的问题:“你家主人,不会失信于人吧?”

    壮汉的回答更加直白无礼,“我家主人如何做,我哪里敢在这边瞎说,你有本事自己问主人去,前提是你得有这个胆子。”

    老人自言自语道:“我踩着大义行事,终究还是名正言顺的。哪怕事后书院被太平山迁怒,怪罪下来,摘了我的头衔……也无所谓。”

    壮汉讥笑道:“道貌岸然,说的就是你这种读书人吧?”

    老人苦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读书何止万卷,百家学问都有涉猎,唯独漏了这句自家圣人教诲。”

    壮汉也不愿得寸进尺,继续挖苦身旁这个这老东西,万一临时改变主意,来个什么幡然醒悟,岂不是要坏了主人这桩临时起意的谋划,于是好言安慰道:“那件宝贝,何等稀罕,别说是你要动心,不惜为此辛苦经营盘算了这么久,其实我也眼馋,等你拿到手后,我与你做一笔买卖,我身上那件主人赐下的法宝,送你了,你只需要传我半篇,再给你卖命六十年,事成之后,传我剩余半篇,咋样?”

    老人略作思量,点头答应道:“就这么说定!”

    壮汉提醒道:“我家主人临行前,交待过我除非是救你的命,否则不可出手,还要你最好也别轻易出手,就算出手,也悠着点,不然很容易惹来那个文庙圣人的注意,那位圣人虽说如今忙着搜寻那头太平山老猿,可他一旦快速赶来,驾临此处,刘琮这些蝼蚁还好说,我们两个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

    给那魁梧汉子提到了那位圣人,尤其是“文庙”二字前缀,让老人本就凝重的心情,愈发跌落谷底,中土神洲那座“斯文正宗”的陪祀七十二圣,哪一个是好惹的,这可不是七十二书院山主之流,再不是世俗王朝恭维的书院“圣人”,而是名副其实的儒圣!老人脸色阴沉,点头道:“性命攸关,我当然明白。”

    山顶风雨更大,只是雨点就像落在一把无形油纸伞上,在两人头顶上方向四处溅射而去。

    壮汉打了个哈欠,他其实不太明白,以主人那么大的身份和能耐,为何要跟那个年轻人过意不去。

    换成本洲南北两端桐叶宗和玉圭宗的前几把交椅,勉强说得通,不然就是像背剑老猿干脆利落打杀了的大伏君子钟魁,未来儒家某座学宫的大祭酒,也够资格。

    只可惜主人千算万算,几乎将整座桐叶洲都给囊括其中了,扶乩宗那边竟然蹦出个外门杂役少年,误打误撞就发现了那位十二境前辈的存在,牵一发而动全身,以至于彻底搅和了主人筹谋已久的这么大一个精彩布局。

    难不成这个桐叶洲的气数如此浓厚?连距离倒悬山最近的那个婆娑洲都比不过?

    要知道南婆娑洲有个肩挑日月的陈老儿,按照主人的说法,在他家乡那边都有很大的名气,被视为头等劲敌之列,就连主人都说他只要身在浩然天下,是绝对打不过醇儒陈淳安的。

    ————

    有个头戴芙蓉冠的年轻道士,来到了大泉南边的边陲小镇,没有走入那座狐儿镇,只是沿着不算高的黄土城墙外,缓缓而行,伸出一只手掌,轻轻滑过粗糙墙壁,面带微笑。

    最后他沿着官路走到临近小镇的客栈,里边生意冷清,小瘸子趴在桌上打盹,老驼背坐在帘子那边抽旱烟,妇人坐在柜台后边算账,算来算去,让她恨不得砸了那个算盘。

    年轻道士跨过客栈门槛,眼神温柔,轻声呼唤着九娘九娘。

    小瘸子迷迷糊糊抬起头,有些烦,怎么走了落魄书生,又来了个觊觎掌柜美色的年轻道士?难道天底下就没有好看的女人了吗?!非要来他们客栈纠缠老板娘?

    妇人抬起头,疑惑道:“小道长,我们认识?”

    模样并不出奇的年轻道士,除了那顶比较罕见的道冠,其实各方面都不惹眼,相貌普通,个子不高不低的,一身道袍也显旧。

    妇人觉得此人眼光很是奇怪,既无狐儿镇青壮男子的那种猥亵,也无钟魁那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痴情,就像是在跟一个久别重逢的熟人,打着招呼,可明明是看着她,却又像是看着更远的地方。

    九娘有些不悦,在她问话之后,那个年轻道士只是笑望向自己,他眼神越来越明亮,越来越让人心悸。

    年轻道士无缘无故,泪流满面,却是笑问道:“九娘,我们回家吧?”

    不等九娘破口大骂。

    那年轻道士已经擦了擦眼泪,自嘲道:“是我认错了人,见谅见谅。”

    他在一张酒桌旁坐下,从袖口掏出几粒碎银子,拍在桌上,微笑道:“都买酒了,能买几壶就几壶。”

    客栈地处边陲,鱼龙混杂,来来往往,经常有不是善茬的羁旅行人,瘸子少年在客栈打杂这些年,见多了脑子进水的客人,也没觉得需要他多想什么,便拿了碎银子说道:“咱们客栈的青梅酒,分三等,若是最好的青梅酒,客官就只能买一坛……”

    年轻道士不等小瘸子说完,笑道:“就要一坛最好的青梅酒。”

    离乡远游,天大地大,与谁都不可交心,如此比圣贤还要寂寞的游历,不喝酒怎么行。

    他几乎喝遍了桐叶洲的美酒劣酒。

    他喜好喝酒,有个品相还凑合的养剑葫当酒壶,正好。

    至于养剑葫里来历古怪的两把本命飞剑,毁了无妨,留下更好。

    重返家乡后,送给家族晚辈当礼物,也算错过他们成人礼的一点弥补。在他家乡那边,送剑,比送什么都强。

    此次桐叶洲变故,早早-泄露了天机,两位手下未能蛰伏到最后,过不在他,实在是天时二字尚在浩然天下,现在就看婆娑洲和扶摇洲两处会不会顺利一些。

    原本太平山和扶乩宗都该覆灭的,太平山天君祖师爷和宗主,嵇海夫妇二人,都会死,女冠黄庭这种占了一洲许多气运的天之骄子,也不例外。

    至于大伏书院君子钟魁,在这位太平山年轻道士的名单上,排名其实很靠前。

    死了一个钟魁,意义之大,不亚于踏平一座太平山。

    所以他当初给背剑白猿的命令,是以命换命都不亏,若是事后能成功遁入那条破碎龙脉,不管受伤多重,都是赚到了,之后就躲起来,老老实实藏着吧,不然他也护不住老猿,毕竟他只能从浩然天下带走一人,老猿若是没有伤及大道根本,仍是十二境剑修的境界,他可能会带走它,而不是念某些旧情,来这边境客栈喝闷酒。

    钟魁本该活得更长久一些,更痴情一些。

    驼背三爷眼神示意九娘要小心此人,妇人仍是执意自己拎着酒坛和两只白碗,来到那年轻道士对面坐下。

    九娘倒了两碗酒,笑问道:“小道长是认错我,还是真认得我?”

    年轻道士端碗喝了口青梅酒,赞了一声好酒,手背抹着嘴巴,“是我认错啦。”

    九娘笑眯眯问道:“小道长胆子大,也豪气,言语之间,从不自称贫道,难不成是个假冒太平山神仙的假道士?”

    年轻道士摇头道:“真道士,不能再真了,随便找了副皮囊,在太平山修行了百余年,才得了块玉牌,后来下山游历途中,死了,尸骨无存,师门连玉牌都没能收回去呢,惨得很,在那之后,我换了头面,四处逛荡,又开始找酒喝,最后回到了大泉,逛了好些地方,比如那埋河之类的,还在蜃景城遇见了一位名叫王颀的读书人,当时那人岁数不小了,名字取得真是不错,颀,圣人解字,身修长,心诚毅也。”

    “只可惜堂堂君子,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毁在了一个贪生怕死的贪字上。”

    九娘举碗喝酒的时候,手腕轻颤。

    她猛地喝完所有酒水,放下酒碗,问道:“为何要跟我说这些,是要杀我?”

    年轻道士像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喃喃道:“早说了认错人,与你无关。我那故人,九条命呢,怎么杀?杀了你一次,白老爷可就要心有感应了,你是不知道,白老爷害得我们有多可怜,儒家圣人即便杀了我,我不过是半死,帮着我早点回家而已。白老爷只要亲眼见到了我,可就是隔着一座天下,都能够让我挫骨扬灰的。”

    他有些伤感,唏嘘道:“我也舍不得杀。”

    这位能够驱使两头大妖去拼命的“年轻道士”,笑了笑,端起酒碗,抿了一口酒,“桐叶洲遭此大劫,以后再回头看,其实是因祸得福啊。”

    九娘心中惊涛骇浪。

    “不用担心,我已经喝过了美酒,说过了牢骚话,你们什么都不会记得。”年轻道士放下酒碗,伸出手指在碗沿上划过一圈,然后站起身,转身离开客栈。

    客栈内场景诡谲,仿佛光阴逆转,九娘,三爷和小瘸子开始颠倒着说话做事。

    最后年轻道士迈过客栈门槛之时,一切恢复如旧,小瘸子趴在酒桌上打瞌睡,老驼背在门帘子那边抽着旱烟,九娘还在打着算盘。

    一切静止。

    唯有那只年轻道士的酒碗,突兀留在了桌上。

    他身体后仰,望向柜台那边。

    “九娘”冷冷抬头望向他,与年轻道士对视。

    年轻道士看着“九娘”身后,一根根雪白尾巴粗如梁柱,密集拥簇在妇人身后。

    年轻道士数了数狐狸尾巴,皱了皱眉,很快眉头舒展,笑着离去。

    “九娘”冷声道:“你迟早会被揪出来的。”

    他早已远离客栈,却余音绕梁客栈内:“求之不得,不然为何我此次要多此一举,对付一个太平山都要护着的年轻人。”

    片刻之后。

    小瘸子继续鼾声微微,烟雾继续缭绕,妇人打算盘的声响杂乱而起。

    又过了许久,妇人瞥见桌上白碗,她一巴掌按在算盘上,怒道:“小瘸子,你眼瞎啊,桌上的酒碗怎么也不收?!”

    小瘸子一下子惊醒过来,看见桌上平白无故多出的一只酒碗后,挠挠头,分明记着是收拾干净了的,可不敢跟心情不佳的老板娘顶嘴,收了酒碗走去灶房。

    茫茫边陲,有个道冠歪歪斜斜的年轻人高歌而行,“收葫芦,收酒葫芦喽,收了酒葫芦好装酒呦,心爱小娘倒酒的纤手儿,嫩如白玉藕呦……”

    ————

    破庙外,风雨飘摇。

    可就是这么大一场滂沱大雨,竟然都能让人闻到一股血腥味。

    隋右边往一边掠去,今夜她没有像客栈一役,如同剑师驾驭长剑,而是手持痴心,身形矫健如山野猿猴,一次次在树林间辗转腾挪,往往一剑而去,剑气吐露,将那些大泉边军连人带甲一同劈成两半。

    卢白象去了隋右边相反的方向,大踏步而行,只要边军甲士一旦持刀近身,便是随手一刀,不同于隋右边出剑的大开大合,卢白象无论是刀锋,还是细如毛发的凌厉罡气,都只挑选披甲士卒的脖颈,或是以刀尖“指点”在那些边军锐士的额头。

    期间两边山林中,又有武道高手和兵家修士隐藏在寻常边军中,伺机而动,暗中偷袭卢白象和隋右边。

    更有劲弩一拨拨激射而至。

    隋右边一身锐气,竟是比手上痴心的剑气更浓。

    不愧是那个藕花福地历史上,首位试图仗剑开天、肉身飞升的女子剑仙。

    卢白象闲庭信步。

    这些只算是人间精锐的甲士,即便夹杂有几位稍显棘手的敌人,也配谈“围杀”?难道不知道卢白象生前最后一战,聚拢了多少位正邪两道的高手宗师吗?

    再者。

    连同朱敛,狐儿镇外客栈走出画卷的三人,今时不同往日多矣。

    隋右边潜心练剑,迅速适应这座浩然天下的气机流转,朱敛和卢白象何尝懈怠了?需要分心去适应此方天地灵气倒灌的六境武夫,与境界稳固的六境巅峰武夫,两者之间,大不相同。

    破庙大门正前方。

    陈平安只以飞剑初一十五配合武疯子朱敛,突袭了一次皇子刘琮,此后就不再出手,依旧拎着枯枝站在屋檐下。

    身穿兵家金乌经纬甲的许轻舟,和草木庵仙师徐桐,加上那拨随军修士的挡在刘琮身前,以徐桐一尊符箓力士和一名随军修士性命的代价,挡下了这拨攻势。

    没办法,陈平安当初为了对付蟒服宦官李礼,手段尽出,许轻舟和徐桐一清二楚,所以对于神出鬼没的初一十五两把飞剑,早有预计。

    刘琮且战且退,许轻舟和徐桐始终护在这位大皇子身旁。

    其余久经战阵的随军修士,则尽量抵挡那名佝偻老人的扑杀,还要注意之后那个身披雪白甲胄、尚未出手的矮小精悍男子。

    山上两千甲士,以及随时可以登山增援的三千,加上所有随军修士和重金招徕而来的江湖高手,刘琮不奢望这样的阵容,就可以斩杀陈平安和四名宗师随从,但只要宰掉或者重伤两三人,就足够奠定胜局。

    朱敛此时此刻,无愧“武疯子”绰号。

    浑身八面撑劲,整体如簧,快若奔雷。

    一有风吹草动,随军修士有压箱底的偷袭手段,立刻毛发如戟,未卜先知,精准躲过。

    朱敛冲杀之时,佝偻老人习惯了愈发弯腰,双手垂地,每一次踩踏地面,都不知他如箭矢激射向何方,身形实在是太快了。

    一次抓住机会,朱敛鬼魅般出现在一位中年随军修士身前,一拳打穿了眼前此人的腹部,然后以当场暴毙的尸体作为盾牌,挡住徐桐一尊银甲力士的大刀劈砍,丢了尸体后,瞬间横移,再向前数步,看也不看,一臂横砸在随军修士的脑袋上,砰然碎裂,成了一具无头尸体,重重摔在数丈外。

    魏羡身披八副祖宗甘露甲之一的西嶽,以手去抓那些与朱敛擦肩而过的修士灵器,只要被他抓在手心,要么直接捏爆,要么被他以双手掰得弯曲。

    除此之外,也有持刀披甲边军不断从道路两侧涌出。

    魏羡便开始后撤。

    朱敛经常手拍脚踹,将那些修士驾驭的灵器丢向魏羡那边,魏羡既要打杀冲向破庙的甲士,还要收拾朱敛甩来的破烂。

    在山路远处,竭力望向那处战场的刘琮脸色如常,问道:“难道真要耗尽我那五千人马?靠五千条命活活堆死这些家伙?”

    许轻舟沉声道:“只能如此。我和徐桐,以及殿下事先安排好的三人,都会瞅准机会,在这四人换气间隙,给予他们致命一击。争取不会让这些人白死就是了。”

    刘琮攥紧腰间佩刀,青筋暴露,“为何谍报上记载内容,跟眼前四名武道宗师的实力,相差如此之大?!”

    仙师徐桐苦涩道:“其实我与许将军比殿下还要纳闷。当初在客栈我们还能各自与对手斗个旗鼓相当,今夜若是捉对厮杀,我和许将军必死无疑。”

    刘琮吐出一口浊气,“不怪你们,是那陈平安隐藏太深,没关系,我方伤亡再惨重,都能从这个家伙身上找补回来!”

    破庙屋檐下,陈平安低头望去,腰间挂着那块太平山年轻道士转赠的祖师堂玉牌,陈平安陷入沉思。

第三百五十五章 太平山不太平

    破庙所在的山头,雨越下越大,急促敲打在那些大泉北境边军的甲胄上,劈啪作响。

    边军所披铠甲多有磨损,布满刀枪箭矢的划痕。

    新雨打旧甲。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让许轻舟和徐桐两人能够放开手脚,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去斩杀陈平安四名扈从,大皇子刘琮已经默然退到半山腰,身边除了数十沙场心腹重重护卫,这些死士披挂甲胄,比围杀破庙的边军更加沉重,属于重步武卒的制式铁甲,还有三名实力超群的随军修士,其中一名温养出凌厉本命飞剑的观海境剑修,一名擅长结阵的符箓道士,一位身穿甘露甲的兵家修士。

    刘琮对于陈平安的那颗头颅,势在必得,只是世事怕万一,他可不想在一座无名小山栽跟头。

    不知藏匿在何处的那位书院君子王颀,既然愿意亲身参与这场阴谋,那么刘琮对这位德高望重的大泉士林领袖,就不是很信得过了。若非高适真给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又拉上了许氏将种和草木庵,刘琮还真不敢冒这这么大的风险,他实在好奇所谓的碧游府宝物,到底是多价值连城,才能够让一位书院君子不惜违背良知,住持策划了此次围杀。

    虽说王颀事后自有其道理,可以与大伏书院山主解释,说是要抓捕一个假冒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的“邪门歪道”,还可以往陈平安头上泼更多的脏水,比如说怀疑这个外乡人是井狱逃逸、换了身份相貌的妖魔巨擘,才必须请出北境五千甲,围困此山。但是刘琮不觉得这是一个如何天衣无缝的解释。

    不过这与他关系不大,王颀如今还是大伏书院货真价实的君子,君子一言,世俗王朝的皇帝君主,尚且要听命行事,更何况是他刘琮一个皇子,此次带兵上山,完全符合儒家书院订立的规矩,宰了那个陈平安后,王颀如何给书院一个交代,就不是他刘琮可以掺和的了。

    但是王颀秘密离开蜃景城,来到边境找到他之时,已经将御马监掌印太监李礼的一些潜伏棋子,全盘托付给他刘琮,说实话,当时得到那些散落京师各大府邸、大泉地方江湖、山上门派的死士档案后,刘琮大吃一惊,宦官李礼被誉为大泉守宫槐,何时势力如此盘根交错,渗透了整个大泉版图?

    王颀作为一位享誉桐叶洲中部的老资历君子,又是为何与一个宫内宦官搭上线?

    李礼在朝野上下的名声再好,终究只是个裤裆没鸟的老不死而已,跟你君子王颀相比,云泥之别。

    不过李礼死得好,这老宦官很早就对那个绵里藏针的三皇子刮目相看,可怜老三苦心经营十多年,不惜亲身涉险,深入北晋腹地,好不容易接连捣烂了松针湖水神庙和金璜山神府邸,竟然在姚家地头上给人打死了高树毅,连一国之内无敌手的李礼也阴沟里翻船,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人算不如天算,果然天命在我刘琮!

    可是刘琮在边境征战这么多年,统领十数万精锐边军,沙场上多次亲身陷阵也无畏惧,发现自己今天有些不可抑制的紧张。

    ————

    破庙前,魏羡依旧如客栈一役,一夫当关,只管守住大门即可,若是有大泉甲士上前寻死,魏羡自然不会客气。

    身披甘露甲西嶽,根本就无惧寻常刀弓,由着它们劈砍、射中甲胄便是,然后一拳而已,胆敢欺身而近的甲士,悉数倒飞出去很远,一些靠近庙门的尸体,也会被魏羡以脚尖挑飞。帝王心性,是那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如今的魏羡,则是所立之处岂容尸体碍眼。

    只有偶尔几枝暗藏玄机的特制箭矢,魏羡才会躲避,无一例外,都是林中边关神箭手用强弓拉满,激射而出。

    相较于武疯子那边的杀戮,魏羡的出手实则可以用“温柔软绵”形容。

    躲闪与近身,环环相扣,只要被朱敛贴身,或是拉近到一臂距离,附近甲士几乎都是惨绝人寰的下场,铠甲破碎,嵌入身躯,血肉模糊,当场毙命不说,死相惨烈。

    隋右边所在战场,林中一次次剑光绽放,一剑横扫,往往是数名甲士连同树木一起被拦腰截断,厮杀到最后,隋右边四周数百步,竟是再无一株山林高木。

    卢白象那边,一把来自飞鹰堡桓氏祖传法宝的停雪,走走停停,或是踩在树干上蜻蜓点水,身形一闪而逝,唯有停雪罡气流淌的刀锋,在漆黑雨幕中带起一条久而不散的雪白光线。

    短短一炷香功夫,大泉边军精锐就已经丢下六百具尸体,这还是因为山林间不宜武卒蜂拥推进的缘故。

    一直站在庙门口的陈平安低下头,笑了笑。

    地面上蹦跳出一个莲花小人儿,在向他挥动仅剩的那条莲藕小胳膊,咿咿呀呀,然后为陈平安指了一个方向。

    陈平安顺着小家伙手指方向,是一座山峰最高处,莲花小人儿的意思是有两个家伙站在那边观战,很厉害,它都不敢太靠近那座山头。

    陈平安轻声问道:“那你有没有看到有个头顶芙蓉冠、身穿道袍的年轻人?”

    莲花小人儿使劲摇头摆手。

    陈平安朝它伸出大拇指,轻声笑道:“去庙里躲着。”

    莲花小人儿使劲点头,健步如飞,一个蹦跳,高高跳过门槛,见到了正在打饱嗝的裴钱,它便有些不情不愿,初次见到她,它便不太喜欢,后来大概是没那么讨厌了,偶尔会出现在陈平安身边,有次刚从土中冒头,就给裴钱手持行山杖一棍子敲了下去,它躲得快,在别处探头探脑,裴钱拎着行山杖四处狂奔,结果给它逗弄得精疲力尽,也没能打中一次,最后还被陈平安扯着耳朵走了一里路,疼得她哇哇大哭。

    见裴钱鬼鬼祟祟,似乎是想要去拿行山杖,莲花小人儿便有些气呼呼,这次竟是半点不怕她了,走到裴钱脚边,直挺挺躺在地上。

    裴钱拿着行山杖,犹豫了半天,瞥了眼庙门口陈平安的背影,终于还是丢了行山杖,蹲下身,笑眯眯道:“你呀,才是个赔钱货,半点用都没有,以后我爹肯定把你卖了换钱哩,到时候我可以买一大堆糖葫芦,啧啧啧,真好吃。”

    莲花小人儿生着闷气,干脆侧身而卧,不看黝黑小女孩。

    裴钱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小东西的咯吱窝,“小赔钱货,以后你要是当我的小跟班,我就不让爹把你卖了换钱,咋样?”

    莲花小人儿连滚带爬,去远处盘腿坐着,像极了陈平安读书时候的模样。

    裴钱翻了个白眼,语重心长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多有钱?我有个据说是多宝格的盒子,里头装着好多好多的宝贝,你以后对我放尊重点,晓得不?你要是乖了,做了我的跟班,说不定我哪天大发慈悲,就会从里头拿出一颗漂亮铜钱,学那老魏大手一挥,赏了!”

    莲花小人儿面不改色。

    裴钱怒道:“你这小赔钱货,咋这么不懂事?信不信等我今天晚上就学会了绝世剑法,你每次冒头都戳得你满头包?你难道不知道我能够看得到你躲在地底下哪儿的?”

    莲花小人儿有些畏惧,可怜兮兮转头望向了陈平安。

    裴钱立即赔笑道:“逗你玩儿呢,咋这么经不起开玩笑哩?”

    庙门口陈平安心思微定。

    既然知道了那座山峰上有两人隔岸观火,最少可以心中有数,不怕被杀个措手不及。

    他猜测其中一人,极有可能就是那位坐镇蜃景城的书院君子。

    正人君子,已经见过,钟魁。

    书院贤人的口含天宪,在梳水国剑庄也听说过了。

    想必这次不过是遇上了一位伪君子罢了,不用大惊小怪。

    学问大小,与道德多寡,还真未必挂钩,更何况书院弟子也在修行,修行路上,越往高处登山做神仙,山上就会风雨更大,自然诱惑多,危险多,始终坚守本心,并不简单。

    当初在碧游府,见到了那头与水神娘娘搏杀的河底大妖,就觉得奇怪,为何大泉朝廷会对此妖放任不管。

    说不得那位君子所求,早已不在圣贤道理,不再是一心教化苍生向善,而是追求自身的长生不朽,或是其它外物,比如……那枚竹简上“可炼万物”的仙人法诀。

    财帛动人心。

    长生之欲,让一位上了岁数的书院君子心动,误入歧途,又有什么奇怪。

    崔瀺一个巅峰时是十二境仙人的圣人大弟子,不一样走了条欺师灭祖的道路?

    但是陈平安最忌讳的,是那个一手让自己身陷险境的“太平山年轻道士”。

    正是此人登门拜访骑鹤城驿馆,亲手将祖师堂嫡传玉牌,交到他陈平安手上。

    直到刘琮自认为稳操胜券,泄露了一丝天机,陈平安才意识到不对劲。

    生性谨慎、处处细心的陈平安,这次之所以栽了这么大个跟头,实在是在这之前,对那座太平山的观感,太好。

    背负老大剑仙陈清都的那把长气剑,误入藕花福地,镜心斋童青青和樊莞尔借助那把镜子,神魂体魄合一的女冠黄庭。

    陈平安对她印象就很好。

    之后便是那位太平山祖师爷老天君,为了斩杀背剑白猿,不惜毁去了护山大阵的两把仙剑,为了救下钟魁残魂,更是不惜跌境。

    印象更好。

    而最早知道太平山,是与陆台进入飞鹰堡,戳穿破坏了那名金丹邪修的百年谋划,飞鹰堡一切祸事的罪魁祸首,那名以山岳差点镇杀了陈平安的金丹邪修,试图在飞鹰堡堡主夫人的心窍中养出元婴鬼胎。在那之前,追杀这位老金丹的太平山年轻道士,应该就是尚未以谪仙人身份去往福地的黄庭。

    更早之前,按照陆台的说法,是太平山一位长生无望的元婴大修士,体魄神魂皆趋于腐朽不堪,自知大限将至,就开始云游四方,想着尽可能为山下做些善事。

    不知为何,与扶乩宗一位戾气十足的金丹地仙,起了冲突,双方厮杀得惨烈至极,后者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生机淡薄,竟是位元婴,

    被追杀到飞鹰堡前身所在的山头附近,拼着玉石俱焚,动用了扶乩宗的请神降真之法,却没有请下一位神灵,而是以本命精血为代价,施展禁术,招来一头远古魔道巨擘的分身,一战到底,同归于尽。

    打得双方脚下地界,阴气汇聚,无异于一座埋骨十数万武卒的战场遗址。

    才有了后来金丹邪修顺水推舟的那场阴毒布局。

    所有关于太平山道士,无论是耳闻,还是亲见,都让陈平安心神往之。

    就连当下卢白象手中那把狭刀停雪,都是那位壮烈战死的元婴地仙遗物。

    所以拿到了那块祖师堂玉牌后,陈平安根本没有多想,只当是太平山祖师爷离开驿馆后,起了爱护之心,或是钟魁帮着说情,才有了匆匆忙忙的飞剑传物,交待附近山上道士交予陈平安一块护身玉牌。

    现在看来,是陈平安太想当然了。

    陈平安摘下那块刘琮所谓“货真价实”的玉牌,材质极佳,短时间内难以炼化为虚或是直接销毁,转身抛给裴钱,“将这块玉牌放入油纸伞内,记得收起伞,别再打开。”

    裴钱接住了那块眼馋已久的漂亮玉牌,乖乖照做,手脚伶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大事不糊涂。

    裴钱是不敢,怕陈平安生她的气。

    陈平安唯一一次生气,如果不是钟魁求情,她这会儿十有八九还在狐儿镇那破客栈,每天扫地打水,给那个胸脯乱晃荡的老娘们当牛做马呢。

    ————

    山顶老儒士冷笑道:“给陈平安发现了我们的行踪。”

    魁梧汉子浑不在意,“这家伙本来就不简单,碧游府那么大动静,可不就是拜他所赐。不然我家主人,哪里会对付他这么个未成气候的纯粹武夫。主人临行前与我笑言,陈平安腰间的那枚养剑葫芦,只是个小彩头,主人真正看重的,是到底何方神圣,舍得给他一件能够遮蔽天机的宝贝,如果不是太烫手,主人当然是愿意借去一用的,可主人怕他一出手,整个桐叶洲就都要跟着动了,所以想要那我们来探探路,推算幕后之人的身份,若真是某位儒家圣人的大手笔,甚至是那一记专门应对桐叶洲之乱的神仙手……”

    汉子很快止住话头,不敢多说一个字。

    书院君子王颀问道:“会如何?”

    汉子打哈哈道:“给我忘了。”

    王颀虽未追问,可心情渐好。

    这魁梧壮汉,自认只是一头小妖,尚未金丹的蝼蚁而已。

    不过一旦让他入水,战力媲美山上那些道行偏弱的金丹,那还是有的。

    今夜这场滂沱大雨,是一场及时雨。

    在遇到主人之前,倒也觉得是一方霸主了,占湖为王,领着一群腥臭无比的虾兵蟹将,当着土皇帝,很是威风。后来主人指点了几句,他才有了后来的造化,以上古时代曾是一条通海大渎残余水段的埋河,作为蛟龙走江的路线,果然境界暴涨,若非被那个埋河水神臭娘们拦在了碧游府和水神庙以上河段,就因为一些凡夫俗子的贱命,死活不让他过路,这会儿他早就是金丹境界了,若是再入海,元婴可期!

    原本那娘们要是愿意让他顺利走完整条埋河,这就是双方结下了一桩极大善缘,将来他证了大道,不管他是什么性情凉薄、天生暴戾,这份香火情是必须要找机会偿还的,不然天道循环,他之后的修行路上,就会出现种种坎坷。他打破脑袋都想不通,为何那娘们铁了心要阻他大道,真就因为自己害了那些个凡俗夫子的性命,是不是太可笑了?他坚信在这其中,必有不为人知的内幕,说不定沦为他腹中餐的男女,不凑巧与水神庙刚好大有渊源,她才暴跳如雷,一次次做着赔本买卖,与他不死不休。

    这么多年双方打生打死,他深知埋河水神娘娘本身修为不高,只是她炼化器物太多,品相太好,硬是靠着层出不穷的兵器,死死压了他一头。后来更是莫名其妙得了两桩大机缘,先是破损金身不但修复,而且金身品秩直接提了一大截,后来碧游府更是一夜间水运昌盛,成了一座灵气盎然的神仙洞府!

    王颀所求,正是那门“直指大道”的炼器口诀。

    主人早年亲口对他们一君子一水妖说过,是某位上古仙人的大道根本,而且浩然正大,同样适宜儒士修行。

    如此一来,意味着阳寿将近的王颀一旦得了仙诀,修行成功,不但可多活,甚至说不定有希望去争一争书院副山主的头衔。

    这么多年来,王颀可谓对碧游府软硬兼施,他这河妖祸乱埋河,甚至水淹碧游府,还打坏了那尊水神庙金身,王颀就是希望那水神娘娘知道好歹,能够向大泉朝廷求援,王颀甚至有一次专程离京“游历”埋河水神庙,故意泄露了些许君子神通,可那水神娘娘竟然视而不见!更没有向他这位君子诉苦半句。

    之后王颀又施与天大恩惠,竭力要求大泉刘氏皇帝将碧游府升宫,则是希望那位水神娘娘念恩情,主动交出那块祈雨碑上、只有她悟出真意的仙人口诀。

    埋河水神依旧无动于衷,甚至扬言非要那位文圣的圣贤书籍,供奉祠庙,共享香火,不然就宁肯守着碧游府那块破匾额。

    这个水神娘娘,真是他娘的是油盐不进却脑子进水吧。

    ————

    破庙山头不太平。

    太平山也不太平。

    在中土神洲最著名的一条大河之畔,今天也有些不太平。

    来了两位远游至此的男女,女子身穿锦缎宫装,虽然帷帽遮掩容颜,可是只看身段及风情,便知必是祸水。

    男子身材修长,面容消瘦,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间悬挂着一只朱红色酒葫芦。

    若是陈平安和青衣小童粉裙女童在此,就会发现是当年黄庭国和大骊边境上,与他们风雪夜相逢于山崖栈道的那对主仆。

    宫装女子名为青婴。

    那次与陈平安三人分别后,峡谷之中,女子现出白狐真身,体型大如山峰,在她面前如同米粒大小的男子,只是轻描淡写喊出她的名字而已,已经生出八条狐尾的女子,便断去一条。

    她称呼男子为“白老爷”。

    男子此时举头望去,彩云之间有座白帝城,那位魔道枭雄,白帝城城主,被视为公认的天下第一棋手,竖起了一支旗杆,写有“奉饶天下棋先”,至今无人能够让那位城主降旗,何等霸气。

    男子微笑道:“可惜没了那座琉璃楼。”

    宫装女子柔声道:“老爷,听说那个喜好穿粉色道袍的家伙,对老爷你可是仰慕得很。”

    男子置若罔闻,收回视线前,微笑道:“城主不用出城,我只是路过而已。”

    宫装女子心情澎湃,与有荣焉!

    能够白帝城让亲自离开白帝城之人,千年以来,唯有一人!

    就只有文圣那名弟子而已。

    咱们白老爷就这么简简单单拒绝了!

    男子缓缓行走在这条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大河之畔,轻轻叹息一声,对她说道:“你离开片刻。”

    宫装女子心一紧,不敢询问,立即一掠而走。

    男子站在原地。

    一位儒衫老者满脸肃穆,出现在男子身侧,作揖行礼,恭敬道:“礼记学宫吕玺,见过白老爷。”

    男子面无表情。

    吕玺。

    浩然天下儒家三大学宫之一,礼记学宫的大祭酒!

    一位注定要陪祀至圣先师、神像得以立于文庙的儒家圣人。

    可就是这么一位几近三不朽的儒圣,对从一路远游、最近是从宝瓶洲来到中土神洲的男子,仍是如此恭谨礼待。

    吕玺一时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

    实在是太过为难,相商之事,太过大了。

    好像认出他身份后都喜欢称呼“白老爷”的修长男子,自言自语道:“当年我将世间大妖所有真名,告诉那位小夫子,助他铸造九大鼎在世间九座大山之巅,希望双方共处,相安无事。”

    “在那之后,天下万妖蛰伏,退居山林,隐世不出,才有了你们人族的登山修道,才有了山上神仙。才有此方天地蔚为大观的美好风物。”

    “当年那个刚刚得了人道功德的小夫子,信誓旦旦对我说,先生以礼相待苍生,我儒家必替天下,礼待先生。”

    说到这里,男子转头看了眼学宫大祭酒,扯了扯嘴角,“先生二字,如今倒是几乎被你们儒家独占了,呵呵。”

    吕玺欲言又止,神色沉重。

    男子继续望向那条奔流到海不复回的滚滚河水,说道:“后来有了搜山图,又后来,浩然天下九座雄镇楼,其中便有了一座镇白泽。你现在走到我跟前,要我去婆娑、桐叶、扶摇三洲,帮你们‘搜山’寻大妖?凭什么,凭当年礼圣的两声先生吗?还是凭你们帮我打造的那栋高楼?容我在浩然天下有立锥之地?”

    男子再次转过头,微微加重语气,“嗯?”

    吕玺说不出一个字来。

    好在那位白老爷露出一个笑意,感慨道:“不过我是信他的,更知他的难处。所以这么多年来,依旧遵循着你们订立的规矩。至于你们啊,太不讲理了。读书人不该如此霸道的。应该以圣贤道理教化苍生,应当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如被中土五岳压顶的吕玺,稍稍轻松了一些。

    男子自嘲道:“妖族有我白泽,是大不幸。”

    吕玺又开始头皮发麻了。

    男子也不愿跟这个晚辈计较,缓缓道:“我这次坏了规矩,擅自离开那栋楼,出去行走天下,就是想亲眼看一看,当年那个小夫子与我描绘的世道,这么多年过去了,到底到来了没有。”

    “敢问先生,结果如何?是好了,还是坏了?”

    吕玺问话,竟有颤音。

    需知白老爷的观感,关系到一座天下,不,是两座天下的走势!

    男子微笑道:“我想再看看。”

    他最后说道:“可以吗?”

    虽然看似询问,却看也不看那位学宫大祭酒,但仅仅是这位白老爷言语之间蕴含的气势,就使得吕玺的方丈神通都遮掩不住气机,一条黄河大水,激荡起伏,大浪拍岸,头顶彩云更是聚散不定,显现出了白帝城的巍峨真容。

    吕玺终于沉声道:“可以!”

    ————

    魏羡依旧牢牢守住破庙门前的那块空地,屹立不倒。

    朱敛更加凶悍惊人,受伤越重,杀力越大。

    疯魔一般。

    所向披靡。

    但是剑势大开大合的隋右边,在独自破甲九百、比卢白象要多杀两百边军后,即将换气之时,被许轻舟和草木庵徐桐联手偷袭,可即便如此,隋右边仍是拼着最后一点残余气机,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斩杀了一百二十余披甲边军,这才被许轻舟一刀劈掉头颅,又被不敢掉以轻心的仙师徐桐以压箱底术法,打烂身躯和魂魄,除了一把惨然坠地的痴心剑,世间应当再无负剑美人隋右边。

    可就在许轻舟弯腰,正要拾取那件战利品的时候。

    破庙门口那边,大步走出一位神色冰冷的绝色女子,正是隋右边!

    与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她冷声道:“已经破一千一百甲了。”

    陈平安无奈道:“一颗金精铜钱,都够我在家乡再买一座真珠山了。”

    隋右边冷哼一声,心情大恶,一掠而去,翩若惊鸿,伸手向远处随便一抓,痴心剑已经破空而返,被她牢牢抓在手中,一道磅礴剑气直直而去,吓得许轻舟和徐桐左右分开十数丈。

    原来大战之前,魏羡所说秘密,是陈平安死则四人皆死,陈平安不死,四人死后,一颗金精铜钱就能重新走出画卷,境界不跌丝毫。

    山顶两位仍然袖手旁观的大敌,尚未露面。

    陈平安闲来无事,晃了晃手中那根枯枝,既心痛那金精铜钱,又有些想笑,轻声道:“前辈果然道法通天。”

第三百五十六章 道争毫厘,左右徘徊

    大雨急促如沙场擂鼓,山上厮杀惨烈。

    尤其是当那个驭剑女子死后突兀再现,从破庙安然无恙走出。

    让山顶君子王颀和埋河水妖面面相觑,这是哪门子的仙家神通?难道那剑术卓绝的绝色女子,是道家旁门的符箓傀儡?还是不为人知的墨家机关术?可什么时候符箓和机关术已经高明到如此地步了?

    被一次次剑气夷为平地的那块山林空地上,武将许轻舟瞥了眼草木庵仙师徐桐,方才若非徐桐提醒他小心,他差点就要伸手抓住了那把必然法宝品相的痴心剑,徐桐却要他赶紧让开,许轻舟心头亦是巨震,果断弃了唾手可得的法宝,这才躲过了死而复生女子的剑师驭剑术,不然最少一条胳膊就要交待在这里。

    徐桐心情沉重,“此女绝对不是寻常的纯粹武夫。”

    许轻舟定睛一看,除了地上长剑被驾驭离去,然后剑气转瞬间一劈而至,地上尸首分离的女子已经凭空消失。

    远处一棵树木上,毫发无损的隋右边站在枝头,手持痴心。

    隋右边遥望身披兵家金乌甲的许轻舟,和手捻一张金黄材质符箓的仙师徐桐,战意盎然,她有一种直觉,只要再来一场耗尽纯粹真气的生死之战,破境在即!

    许轻舟出现片刻的心神摇曳,这女子,“死了一次”后,修为和气势竟然涨得如此明显,分明是在大战中抓住了破境契机,打定主意要将他和徐桐当做砥砺武道的磨刀石,一旦给她跻身第七境金身境,恐怕自己手中名刀“大巧”就失去了意义。

    许轻舟是意志坚定、久经厮杀的纯粹武夫,尚且如此,徐桐身为练气士,大泉王朝第一大仙家门派的草木庵,又是数代相传的子承父业,修行路上,徐桐顺风顺水,面对一位单纯的六境巅峰武夫,徐桐根本不怕,可是面对一位极有可能战场破境的敌人,以及这位敌人像是一个杀不死的存在,那么只需被她一剑功成,就可以削去自己的项上头颅,徐桐如何能够不心惊胆战?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法宝灵器千千万,可是练气士的命只有一条。

    许轻舟已经察觉到徐桐的怯战心思,既没有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那位在蜃景城享福百年的神仙,也未跟着慌乱起来,这位出身大泉头等将种门庭的男子,沉着冷静道:“再杀她一次,若是她再活过来,你我二人便避其锋芒。”

    徐桐一咬牙,手指间那张金黄色符箓,宝光流溢,“那就不计代价,再杀她一次!”

    隋右边扯了扯嘴角。

    她看那许轻舟和徐桐,不过是自己在登天道路上,她脚底下的两具白骨而已。

    另一处战场,卢白象也需换气,只是因为隋右边帮着吸引了许轻舟和徐桐,暗中隐忍不发,只等这一刻才出手偷袭的武道宗师和练气士,杀伤力远远不如许、徐二人倾力而为,所以只是肋部被划出一条血槽,一手捂住伤口,肩头还被一枝朝廷特制、布满符箓纹路的墨绿色箭矢贯穿,卢白象随手抖了抖刀尖的血滴,竟是看也不看一眼那枝箭矢,更没有腾出手来去拔出。

    连他在内,四位藕花福地的历代天下第一人,走出画卷之前,各自都得到了一句话,只是相互并不知情,作为四人共主的陈平安,更被蒙在鼓里。

    魏羡最早走出那幅画卷,可破庙门口那句话,却说得挺晚。

    卢白象当时就相信魏羡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人,更相信不是陈平安暗中授意魏羡,想要诱使四人死战到底。

    只是卢白象暂时还不想死。

    朱敛都没死呢,破庙前佝偻老人的那道生机气息,最为生龙活虎,果然是受伤越重杀力越强的武疯子。

    卢白象虽然不曾听说过什么金精铜钱,只知道这座天下的神仙钱,有雪花、小暑和谷雨三种,但是卢白象觉得自己这条命,怎么都是一颗“金精铜钱”能够媲美。

    反正马上就要破甲一千,既然完成约定在即,就不用着急,何况对方这场围杀之局,想要收网捞起他这条大鱼,还早呢。

    关于破境一事,卢白象可能是四人当中,看法最为清淡的一个。

    隋右边无疑是最心头炙热的那个,因为她野心最大,要完成藕花福地未能完全的夙愿,仗剑飞升。

    第二口新鲜的纯粹真气,在卢白象体内如大江大河奔流,虽然逊色先前巅峰状态,但是足够再应付一炷香的厮杀了。

    破庙所在山头的山脚处,又有大泉边军登山绞杀那些传闻中的魔道巨擘。

    高适真被大雨淋得脸色惨白,终于拗不过身边一位国公府老管家,由着后者帮他在头顶撑起了大伞。

    高适真方才刚刚经历过一场大喜大惊,先是有山上谍报传到山脚,负剑女子被许将军和徐仙师联手斩杀,脑袋被许轻舟削落在地,又被草木庵主人打得魂飞魄散,死的不能再死了。结果片刻之后,就又有斥候下山禀报,那负剑女子又活了过来,与许轻舟徐桐展开了下一场厮杀,这次那负剑女子盯着两人追杀,不再针对边军甲士。

    这位孤注一掷的大泉申国公,突然转头看着身边不远处,那些在大雨中沉默登山的甲士,依稀可见,有些脸庞年轻,跟他儿子高树毅差不多的岁数,有些百战老卒则已经不再年轻,如他高适真一般。

    约莫两刻钟后,心情沉重的高适真又得到一个坏消息。

    那负剑女子硬扛许轻舟一刀劈砍在背,以及一尊金甲符箓傀儡的当头一拳,一剑洞穿了徐桐的心脏,本不该当场死绝的徐仙师,竟然手段尽出,不管吞下多少灵丹妙药,施展了多少续命吊命的仙术,依旧死了,整颗心脏枯萎如灰烬。负剑女子死后,尸体又消逝不见,第二次从那座破庙走出,而且已经跻身了武道第七境金身境,许将军已经率先撤退,擅自离山,大皇子殿下震怒,扬言要严惩蜃景城许氏。

    高适真一言不发。

    唯有冬夜里冰冷刺骨的瓢泼大雨,像是老天爷睡梦里的念念不休。

    几代人都为国公府效命的老管家,轻声安慰道:“国公爷,只要王先生不曾亲自出手,就说明还没有到一锤定音的时候,不用太悲观。”

    高适真面无表情。

    山上,卢白象虽然负伤极多,可除了腰部那道伤口,以及那枝贯穿肩头的御制箭矢,战力影响不多,依旧抵挡住了一拨拨的潮水攻势。

    一些个漏网之鱼,破庙门外一夫当关的魏羡,收拾起来毫不为难。

    那副西嶽甘露甲,不愧是让许轻舟眼红至极的兵家甲丸,要知道许轻舟本身披挂甲胄,是兵家甲丸三等中的第二等金乌甲,品相要高出甘露甲一大截。

    加上魏羡出身行伍,这位起于市井底层的南苑国开国皇帝,大半辈子戎马生涯,在藕花福地四国青史上赢得了万人敌的美誉,在那之后,所谓陷阵无双的沙场猛将,在世时再风光,撑死了就是“魏羡第二”,所以魏羡比卢白象更适应乱军丛中的厮杀,无形之中,身处大军结阵的战场,魏羡就拥有一种类似儒圣坐镇书院的优势。

    这可不是什么六境巅峰武夫就能拥有的天资,可能八境远游境和九境山巅境的宗师,都无法获得。

    朱敛出手不留余力,故而受伤极重。

    在魏羡打算与朱敛转换阵地的时候,朱敛却拒绝了魏羡的好意,武疯子一旦身陷绝境,凶性之烈,令人胆寒。

    魏羡仍是执意要换下朱敛,更多是想要来一出“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的好戏,这个他最擅长,虽说多半要付出一条命,才能宰掉那个什么大泉皇子刘琮,但隋右边都死了两次,魏羡觉得自己死去活来一回,能够换来一场彻底放开手脚的酣畅冲锋,不亏。再说了,边陲客栈是护在门口,这山上庙门口还是如此,自己岂不是成了一条看家护院的看门狗?

    但是朱敛一拳打退一件练气士的灵器,借势后撤,够老身形一路后滑,朱敛双拳已经可见白骨。

    朱敛在重新向前冲杀之前,咧咧嘴,轻声跟背后魏羡说道:“好心提醒你一句,死了能活,花的是那陈平安的银钱,心不心疼,看咱们四人各自心情,但是我劝你还是别轻易死,暂时我说不出理由,就是这么个直觉,信不信由你,你要是觉得无所谓,你就绕过这些会点术法的烦人苍蝇,去杀那皇子刘琮,我不拦你。”

    魏羡好像不愿领情,问道:“能帮我挡着甲士入庙片刻?”

    朱敛已经一脚重塌,身形若奔雷,数次转折路线,重新与那些随军修士和一旁策应甲士纠缠在一起。

    显而易见,他朱敛不帮这个忙。

    魏羡一拳砸中一名劈刀砍向他面甲的大泉边军,打得那人胸口甲胄凹陷进去,撞飞了身后一名袍泽,尸体直接砸得身后边军七窍流血,倒地不起。

    魏羡抽空转头望向陈平安,“擒贼先擒王,我去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答应。

    魏羡深呼吸一口气,迅猛前掠,只是稍稍绕过了朱敛所在战场。

    朱敛嘿嘿一笑,“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难得有回菩萨心肠,还给人当做耳旁风,这世道。”

    陈平安再次抬头,直直望向那座山峰。

    破庙内,裴钱在跟莲花小人儿显摆她的家当,又拿出了那只多宝盒。

    她对那个憨笨蠢蠢的莲花小人儿,破天荒没什么戒心,它是除了陈平安之外,裴钱在这个世上最放心的。

    只是莲花小人儿心不在焉,经常踮起脚跟望向门外那边的陈平安。

    裴钱臭着脸教训道:“咋的,对我爹没信心啊?你断了条胳膊,还眼瞎不是?我爹是谁?会输?我跟你说!就算我裴钱哪天变成了不喜欢银子的傻瓜,我爹也不会打架输给别人!”

    莲花小人儿一脸茫然,两者之间,有啥关系?它一直搞不懂这个脾气恶劣的黝黑女孩,到底在想什么。

    陈平安的嗓音传入破庙,“用树枝抄书练字。”

    蹲在地上的裴钱如遭雷击,偷偷给了莲花小人儿脑袋上一巴掌,没敢下狠手,怕五百字变成一千字,起身后拿了行山杖,在地上写起了圣贤文章,她每写一个字,小家伙一个蹦跶,沉入土地后,然后就在那个字旁边探出脑袋,咯咯而笑,裴钱翻了个好些白眼,心想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无聊的小东西,该不会是个小白痴吧?唉,回头还是跟陈平安好好说道说道,卖了换钱,给她买本新书都成啊。

    山顶,埋河水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然我下去练练手?”

    王颀沉吟不决。

    魁梧壮汉看了眼雨幕,“再过一刻钟,这雨水就要小了,到时候就算你求我,我都懒得出手。你别忘了,我这次出现在这里,原本没有帮你杀人的必要,只是帮着我家主人盯着这边情况而已,到时候只需从那陈平安的尸体上摘下那养剑葫,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当然,他其实还需要帮主人寻找那件能够遮蔽天机的宝贝。

    至于如何找。

    大有玄机。

    这桩密事,王颀一个小小离经叛道的书院君子,根本没资格知晓罢了。

    壮汉悄悄转移视线,遥望了一眼手持狭刀的卢白象。

    王颀仔细思量之后,点头道:“出手可以,不要现出真身,不然事后我无法跟大伏书院交待,那位山主不好糊弄。”

    壮汉讥笑道:“这还不简单,就说我这埋河水妖,受你点化,弃恶从善了,想要跟你和大泉朝廷讨要一座水神祠庙,所以愿意出把力,靠着立功,换取一个正统身份,怎么就不好解释了?”

    王颀苦笑道:“这番看似合情合理的措辞,皇帝刘臻兴许会信,书院山主绝对不会当真。行了,就按照我说的,千万别以妖族真身与陈平安缠斗,你只要逼迫陈平安露出一丝破绽……”

    王颀话语一顿,杀意十足,“我就要他在这里形神俱灭!”

    壮汉撇撇嘴,“行吧,希望你说到做到,能够一举击杀那个等咱俩送上门的陈平安。别是什么嘴皮子功夫……”

    说到这里,魁梧汉子哈哈大笑,“差点忘了,你们读书人的嘴皮子功夫,正是咱们这座天下最厉害的,失敬失敬。”

    王颀不跟这蛮夷妖物一般见识。

    埋河水妖全然不在意会不会让破庙那边察觉动静,大步走出,每一步都踩踏得山头震颤,瞬间冲出了山顶崖畔,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轰然落地,发出巨大的声响。

    王颀轻轻叹息一声,面有忧愁。

    结成金丹客,方是我辈人。

    只是人老珠黄,草木有荣枯,千辛万苦而来的一颗金丹,也有黯淡之时。

    他王颀一身所学,尚未施展抱负,如何能死?尤其是金丹练气士,对于生死大限,远远比那些浑浑噩噩的凡夫俗子更加透彻明了。

    数着日子等死一事,何其煎熬。

    来了。

    那座高耸山峰的下边,给魁梧河妖砸出那么大一个声势,陈平安不是聋子,自然一清二楚。

    左手拎着那根随手拾取的枯枝,右手一拍养剑葫,初一十五从葫中掠出,消逝不见。

    右手缩入袖中,捻出一张金黄符纸材质、钟魁以小雪锥亲笔写就的宝塔镇妖符。

    这张珍稀符纸,当初碧游府开府,埋河水神娘娘才得到大泉朝廷赐下一张,是钟魁赠予陈平安三张金黄符纸中、底纹为龙爪篆的风雷纸。

    虽然陈平安暂时不知来者身份。

    可世事就是如此巧合,一张写于碧游府的镇妖符,刚好被用来镇杀一头埋河水妖,实在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

    至于初一十五,是陈平安祭出宝塔镇妖符后,在他向来者递出一剑前,用以阻拦山顶君子王颀的救援。

    立于山巅的君子王颀,心中感慨,果真是一念起心,分出神魔。

    希望此次围杀顺利,在这之后,得了直指大道的仙人口诀,便不再理会俗世恩怨了,潜心修行,终有一日会成为书院副山长,到时候再弥补大泉王朝的山河气运一二便是了。

    ————

    一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并未御风远游,却一次次缩地成寸,很快离开大泉王朝边境来到北晋南方,又一路往南,拣选了寂静偏远的山林湖泽,悄无声息,最后在一处山头停下,身形消失。

    地底下,别有洞天,似乎是一条被掩埋的古道,年轻道士行走其中又有千里之遥,地下这条蜿蜒古道岔路极多,可是他没有选择方向,没有丝毫犹豫。

    一路上或阴森或瑰丽的地底异象,都没能让年轻道士停步片刻。

    最终来到一座破败不堪的“山门”前,匾额歪斜,碎了小半,只剩下“渎别宫”三字。

    当他步入其中,一股细微剑气骤起又骤然消失。

    到处是断壁残垣,年轻道士脚步缓慢。

    飞鹰堡,碧游府,狐儿镇。

    除了九娘所在的客栈,其余两处都不是什么太紧要的地方,准确说来,飞鹰堡曾经极其重要,如今已是往事云烟了,让他不太愿意想起。

    之后在桐叶洲的游历,一路上他处处无心插柳,至于最终柳成不成荫,这位年轻道士其实根本不在意。

    他住持的这桩桐叶洲谋划,扶乩宗和太平山两头大妖才是关键所在。

    但是当他发现竟然有个不知根脚的家伙,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出现在他走过的“大道”之上,

    一次是巧合,两次还是巧合,那么三次呢?

    要谨慎啊,可别一个不小心,最后留在家乡那边一副以山脉作为枕头的真身,魂魄损失太过严重,使得数百年内无法清醒过来,到时候岂不是错过了万年未有的开疆拓土、争霸大业?还怎么为家族子孙谋取一块块无法想象的肥沃地盘?

    他不断在心中如此告诫自己。

    在这座废弃宫殿的道路尽头,是一座类似远古锁龙台的旧址,有一头衣衫褴褛、满身血污的白猿盘腿而坐,一身无法遮掩的凶煞戾气,磅礴流泻,只是那一缕缕凝如实质的剑煞之气,每当要飘出这座巨大石台,就会被一条条莫名浮现的雪白闪电,打得毫无踪影。

    正是逃命至此的太平山背剑白猿,只是如今已经不存在“背剑”一说了。

    老猿沙哑问道:“为何来此找我?就不怕我们两个都死在这里?”

    年轻道士走到锁龙台边缘地带,没有拾级而上,微笑道:“放心,家乡那边有个老东西,早就对有过断言,你是个有福运的,死不了。”

    老猿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猿瞥了眼这家伙身穿道袍、头戴芙蓉冠的模样,真是让它越看越压抑。

    当年在太平山上,此人不知如何改头换面,以失去记忆的少年之身,被一个太平山金丹修士相中,带上山后,竟然瞒天过海,混进了祖师堂,还给他得了一块嫡传玉牌,是在女冠黄庭之前,太平山最有希望跻身玉璞境、打破青黄不接尴尬局面的修道天才,被寄予厚望。

    此人跻身金丹以及顺势破开元婴瓶颈的速度,连太平山祖师堂都感到震惊,不惜专门为他找来一件遮掩天机的重器,为的就是防止桐叶宗和玉圭宗心生歹意。

    在年纪轻轻就成功跻身元婴后,修行路上一直不遗余力斩妖除魔、口碑极好的他,有天不知是觉得时机成熟,还是突然开窍了,在井狱中找到了白猿,展露了那个骇人的真实身份,命令镇山供奉的背剑白猿,故意放走一头井狱底层的大妖魔,一战之后,两败俱伤,元神受损,一个不到百岁的年轻地仙,竟然沦为风烛残年的境地,生机衰败,腐朽不堪,比千岁高龄的老元婴还要惨淡,在那之后,年轻元婴便以“天无绝人之路”的理由,下山游历,最终与那扶乩宗金丹修士厮杀惨烈,后者以失去转世机会,引来一尊远古魔头的分身降世,年轻元婴最终竟是尸骨无存。

    那块太平山祖师堂玉牌没了,遮蔽天机的重器已是毁于一旦。

    这位昔年太平山最有天赋的年轻道士,坐在台阶上,背对着白猿,微笑道:“钟魁,黄庭,是必须要死的。尤其是钟魁,他不死,不止是儒家未来多出一位学宫大祭酒那么简单。大战过后,生灵涂炭,自然就轮到了鬼魅阴物横行天下,咱们家乡那边有个老家伙,刚好擅长此事。如果儒家有个钟魁,到时候可能我们阵营当中,死的可能是这么多个你了。”

    他高高举起胳膊,伸出三根手指,加重语气,“最少!”

    然后年轻道士又伸出弯曲的剩余双指,“其实是这么多,方才是怕吓到你。”

    白猿嗤之以鼻,自然不信。

    五个自己,那就是五位十二境剑修!

    那个被它三招毙命的钟魁,有这本事?

    年轻道士双手轻轻拍打膝盖,“如今你躲着当老鼠,好歹还有个盼头。扶乩宗那位,害我谋划失败,活该给人追杀到了海上,它运道不如你太多,哪怕入了海,还是难逃一死,现在就看那两个慢悠悠赶去的家伙,谁能捡到这个大漏。不过十二境的修为,临死一击,说不定还能拉个人陪葬,我回到家乡后,就不与他的子孙计较太多了。”

    白猿皱眉道:“坐镇桐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圣人,连我都找不到,要想找出你,岂不是更难,你为何要急着离开?”

    那位文庙七十二神像圣人之一,哪怕职责就是监督桐叶洲版图的动向,在他眼中不过是人间星火点点,密密麻麻,皆是中五境练气士、武道宗师和人间帝王将相的映像,可太平山一役,圣人到底也只能看到两团炸开的稍大萤火而已,然后才会运转神通,视线落在了太平山那边。

    神人掌观山河,极其不易。

    尤其是涉及到了国与国、洲与洲之间,亦有一道道无形的天然屏障。

    穗山之巅,老秀才那般喜好自己的闭关弟子,不过是掐诀推衍而已。

    除非是有炼化之物被想要关注之人携带在身,则两说,会容易许多。

    可要是那人有了遮蔽天机之物,又是难如登天的境地了。

    年轻道士双手抱住后脑勺,向后躺去,背靠着台阶,“为了不让太平山搜寻我头上这顶祖师堂芙蓉冠,我主动坏了它的品相,本来呢,再支撑个五六十年,还是可以的。现在那个在天上年复一年画地为牢的儒家圣人,提前来到人间,可就不好说了。那位陪祀文庙的圣人,找,是必然会找到我的。桐叶洲三头大妖,狐儿镇,扶乩宗,太平山你这背剑白猿。肯定幕后还有个主使。在找到我之前,我必须再做点事情,既然谋划失败了,与最早预期偏差了不少,好歹要再恶心恶心他们。比如说,杀个陈平安,再杀个黄庭之类的,不急,看情况吧。”

    白猿默然。

    这些阴谋,实在不是它的擅长。

    年轻道士微笑道:“被找出来,我才能够保留一丝胜算,当然了,不能让他们找得太轻松了,不然儒家会怀疑的。一定让那位儒圣找得辛苦一些,才天衣无缝,让他们一点点抽丝剥茧,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年轻人,或者是之后黄庭的死,就是线头。不然灰溜溜跑回家乡,我可就真输了个底朝天,回到那边后,有苦头吃喽,说不定就要被驱逐到那片山脉之中,自生自灭,然后给那个瞎子当苦役,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些愁啊。”

    白猿一想到蛮荒天下的那个古老传闻,也有些悚然。

    年轻道士啧啧道:“确实有些怀念家乡的味道了。在这儿,太束手束脚了,既要防着头顶巡视的儒家圣人,还要忌惮那个神神道道的观道观观主,很是辛苦啊。若是没有后者,我在桐叶洲的布局,其实要轻松很多的,无需刻意绕开他嘛。黄庭算是运气好,有我这个前车之鉴,给咱们那位脾气暴躁的祖师爷丢进了道观中去,如果可以的话,真想见一见那个臭牛鼻子啊……”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破庙那边,裴钱突然捂住双眼,满地打滚,指缝之间,仿佛有日光、月辉迸射而出。

    片刻之后,这边的地底别宫锁龙台附近,就出现了一位高大老道人,冷笑道:“哦?”

    ————

    桐叶洲西边海上。

    一头现出千丈真身的大妖,掀起滔天巨浪,疯狂逃窜。

    身后有数道身影御风尾行。

    海上,有一名剑修,心情烦躁。

    既不愿意给谁当那狗屁护道人,可是内心深处,又有些担心桐叶洲的乱局,殃及那个小齐给予所有希望的年轻人。

    实在不愿现身人间,便在海上御剑散心。

    左右徘徊不去。

    刚好,剑修名叫左右。

    见着了那头已经识趣换了逃亡路线的受伤大妖。

    可他心情实在糟糕,就一剑递去。

    一剑将其斩杀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雨停

    (万字章节。)

    魏羡身披西嶽甘露甲,在得到陈平安首肯后,在魏羡牵制住大半随军修士的时候,试图直捣黄龙,找机会宰了那皇子刘琮,哪怕换命都无所谓。

    隋右边那边斩杀了草木庵仙师徐桐后,许轻舟哪怕明知刘琮会迁怒整个家族,仍是二话不说,擅自离开这座山头,返回蜃景城,与担任征西大将军的爷爷商量对策。作为大泉王朝名列前茅的将种门庭,又扎根蜃景城数代之久,许氏忌惮大皇子刘琮,却不至于束手待毙。

    坐龙椅的,还是当今陛下刘臻,不是刘琮。真与刘琮撕破了脸皮,大不了许氏就铁了心投靠二皇子,换一条真蛟扶为龙。

    卢白象所处战场,战况依然胶着,大泉边军这五千死士,不愧是刘琮的麾下嫡系,知道军法森严的厉害,哪怕被杀得肝胆欲裂,眼睁睁看着袍泽一位位死于那人刀下,依旧不惜性命,疯狂扑杀而去。隐匿暗处的武学宗师和随军修士,都看得于心不忍,实在是太惨烈了,一些个铁石心肠的督军校尉更是满脸泪水和雨水,仍然恪尽职守,无论是谁,胆敢怯战而退者,斩立决!

    仙气缥缈的游仙诗,兴许写得出山上的神仙风采。

    可从没有任何一首边塞诗,真正写得出沙场的血腥残酷。

    埋河水妖从别处山峰坠落在地后,大踏步奔跑而来,笔直而冲,若有树木阻挡道路,一手拍去。

    陈平安看那来者的声势,心中有了决断。

    将原本袖中右手双指间的那张符箓,换成了叠在一起的三张符箓。

    当初在碧游府,钟魁借了那支小雪锥,作为报答,写了总计六张符箓给陈平安,其中三张符纸是他自己的,写了三张符箓可结阵的三才兵符,又称“铁骑绕城符”,画符之前,钟魁一口浩然气,86小说有披挂银甲、身骑白马的百余骑武将,那一大串米粒大小的骑军,在符纸上冲锋而出,最终排兵布阵,策马而停,变做了一笔一划的符箓图案。

    之后陈平安自掏腰包,拿出两张金色材质符纸,和一张圣人文稿的青色符纸,钟魁苦兮兮按照陈平安的要求,分别写了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符,上山下水防止鬼打墙的破障符,以及最后一张品秩、威势远远超出井字符的镇剑符,被钟魁誉为“投袂剑起,九洲海沸”。

    不敢现出真身的埋河水妖冲杀而来,已经不足百步。

    陈平安缓缓走出屋檐,往右手边走去,很快双方就只剩下五十步距离。

    陈平安一抖手腕,三符被一口纯粹真气点燃,迅猛出袖,心中默念道:“列阵在前!”

    魁梧大汉哈哈大笑,脚步不停,一个纵身而跃,杀向那手拎枯枝的年轻人,“武夫耍符,也不怕让大爷我笑掉大牙?”

    只是很快这头埋河水妖就半点笑不出来。

    三张金黄符箓本体燃烧殆尽后,身形犹在空中的壮汉惊讶发现,虚无缥缈的三符,开始远远围绕着他疾速旋转,壮汉气沉丹田,使了个千斤坠,匆忙落地之际,三张符箓之中分别有一名白马银甲的虚幻骑将,持矛冲杀而出。

    壮汉厉色道:“去死!”

    身形一拧,旋转一圈,迅猛三拳打烂那三位骑将。

    只是源源不断的骑将冲出符箓,不多不少,一次三骑,无声无息。

    壮汉如困战阵中央,仍是毫不畏惧,出拳如虹,一次次打杀那些策马冲出符箓的骑将。

    每当壮汉转移战场,三才兵符的三张符箓就随之飘荡,始终保持原先距离。

    魁梧壮汉杀得兴起,凶相毕露,只觉得酣畅淋漓,大呼痛快。

    三张铁骑绕城兵符,短暂困住并且消耗一位几乎结成金丹的河妖,并不难,甚至是逼迫它现出真身,也不是没有可能,可想要活活耗死这头埋河大妖,绝无可能。

    陈平安自然对此心知肚明,不奢望这三张符箓困杀那壮汉。

    留在山巅的书院君子王颀,在耐心等待陈平安的破绽,陈平安何尝不是在寻找一线机会,以符镇杀或是一剑斩杀阵中壮汉。

    大雨依旧,暂时还没有变小的迹象。

    埋河水妖却被那三张古怪符箓给纠缠得心烦不已,怎的符胆灵气蕴含而出的骑将,就打杀不绝了?这都是被他打碎为灵气四散的第几骑了?一百五十,两百?

    它越来越觉得形势不妙,那个站在三十步外停步的年轻人,手持枯枝,肯定不是好心等着自己破开符阵,再来一场狗屁的君子之争!

    尤其是它眼角余光中的那根枯枝,让它总是有些心神不宁,不对劲,绝对有古怪!

    不管了。

    你王颀当那缩头乌龟,死活不出手,老子可懒得管你如何跟大伏书院讲道理。

    身上已有多出细微伤口的埋河水妖,眼瞅着大雨就要声势下降,此时再不占尽天时,到时候现出真身的威势就要骤减。

    这头水妖双眸雪白一片,虬结肌肉开始极度扭曲。

    山巅王颀显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怒喝道:“不可!”

    水妖哪里还管这些,大地蓦然震颤,现出巨大真身,一双眼眸大如灯笼,身躯长达百丈,头颅就搁在原先“壮汉”立足之地。

    尚未灵气殆尽的铁骑绕城符便跟着拉开距离。

    依旧有铁骑向这头河妖冲锋而去。

    一些个在躲在两侧伺机而动的大泉边军,直接被黄鳝大妖的身躯一弹而开,倒飞出去的时候七窍流血,数十人或伤或死。

    大雨淋在河妖身上,滑落在山上后,没有渗入泥地,而是迅速汇聚成了一条溪涧。

    陈平安认出了这头大妖的身份,正是埋河水底与水神娘娘厮杀的黄鳝大妖。

    看来山顶那个藏头藏尾的高人,是书院君子王颀无疑了。

    双指捻着那张钟魁说是“五龙衔珠”的龙虎山正法符箓,灌入真气后,丢向埋河水妖头顶。

    果真有五条十余丈长的“纤细”蛟龙,盘旋空中,口衔白珠,有雷电萦绕。

    埋河水妖刚刚以为到了自己施展神通的时候,不曾想头顶出现了五条隐隐蕴含天威的蛟龙,心神微微凝滞之后,发出震天响的一声咆哮嘶吼,开始剧烈挣扎,想要挣脱铁骑绕城符的围困,尽可能少挨几颗“雷电珠子”。

    铁骑持矛,一次次刺入鳝妖身躯之中,任由埋河水妖身躯将自己一扫而散,身形与灵气一同消散重归天地间。

    一条蛟龙张开大嘴,一颗雪白雷珠激射而出,砸入埋河水妖头颅。

    山头颤抖。

    又是两颗,分别砸在河妖七寸与尾巴上。

    不止是身躯剧痛而晃动,河妖的魂魄与金丹都一起颤抖起来。

    唯一的好处,就是迸发出来的巨大冲劲,总算扫落撞碎了那三张该死的兵符。

    一道青色长虹从别处山顶落在这座山头的树干上,以心声请求陈平安,“你我双方就此收手,我让刘琮立即带兵离开,如何?”

    王颀说出这番言语的时候,咬牙切齿。

    那头埋河水妖,真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一条衔珠蛟龙吐出雷电宝珠后,就会自动涣散消失。

    陈平安没有任何停手的念头,

    最后两条蛟龙自然而然,就毫不犹豫地吐出蕴含天地万法之首的最正雷法宝珠。

    五条蛟龙已经不见,可那五颗珠子却死死镶嵌于埋河水妖的身躯之中,从头颅到尾巴,当最终连成一线后,大放光明,河妖身躯之中,雷电迅猛游走,最终形成一条几乎与河妖身躯等粗的巨大闪电。

    与陈平安心意相通的初一和十五,改变原先策略,划出两条流萤,分别刺入埋河水妖灯笼大小的眼眸中。

    隋右边亦是驾驭那把不知穿透多少心口的痴心剑,精准钉入埋河水妖的头颅之中,一穿而过,整把长剑直接没入头颅下边的地面,足可见其锋锐程度。

    而王颀与陈平安,几乎同时出手,都有必杀之心。

    陈平安手持枯枝作剑,一掠而去。

    而天地间的这场大雨,仿佛瞬间全部被君子王颀驾驭,一滴滴改变了降落轨迹,千万滴雨珠,悉数激射向陈平安。

    一剑过后。

    树枝上再无王颀的身影,陈平安站在书院君子的位置上,一抖肩,法袍金醴激荡起一阵涟漪,将那些嵌入金色法袍的雨滴,全部弹开。

    堂堂书院君子,王颀竟然避战而退了。

    奄奄一息的埋河水妖,再也无法驾驭身躯下已成溪涧规模的雨水,血水与雨水一起渗入泥土。

    陈平安手中枯枝化作齑粉。

    一掠去了埋河水妖头颅那边,在空中伸手一抓,将痴心剑握在手中,直接劈下了埋河水妖的整颗头颅。

    大雨渐渐停歇。

    很快山上甲士就开始撤退下山。

    魏羡终究没能擒下大皇子刘琮,只杀了一名誓死护住的剑修,只得由着刘琮退往山脚,收了兵家甲丸在袖中。

    朱敛受伤最重,却也一次没死。卢白象往埋河水妖尸体这边走来,才有机会拔掉身上那几枝特制箭矢,没有随手丢掉,一把握在手中,狭刀停雪已经收回鞘中。

    ————

    桐叶洲西海上,那头现出真身逃命的大妖,莫名其妙就给人一剑当场斩杀,大如山峰的整颗脑袋,在一根丝线切割过后,齐齐整整坠入海中,长如山脉的尸体倒还是漂浮海上,起起伏伏。

    一路追杀至此的三位桐叶洲大修,心思各异。

    太平山当代宗主宋茅倒持长剑,剑尖朝后,以示诚意和感激,朗声道:“太平山宋茅,谢过前辈助我们一臂之力,斩杀大妖!”

    只是那名一身剑气疯狂流泻如瀑布的剑修,理也不理堂堂太平山宗主的示好。

    桐叶宗掌管宗门戒律、以及谱牒的一位祖师爷,脸色阴晴不定。

    这一路衔尾追杀大妖,只有宋茅倾力而为,全然不顾自身性命之忧,恨不得与那头大妖同归于尽,只是宋茅虽是太平山名义上的第一把交椅,修为却不算太高,此次下山,因为山门井狱变故,又不敢携带其中一把护山仙剑,所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这位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桐叶宗祖师爷,则是不愿拼着修为受损击杀大妖,一头跌了境仍是十一境的大妖,真身巨大且尤为坚韧,哪里是好对付的,大局已定,这头畜牲必然逃不出三人视野,钝刀子割肉,慢慢来就是,急什么。

    所以此次奉命出山,这位玉璞境桐叶宗祖师,视为一桩美差,斩杀了那头祸乱扶乩宗的大妖,冥冥之中,有功德在身不说,还可以让死了道侣的扶乩宗宗主嵇海感恩,所以虽然这一路追杀,藏藏掖掖,没有祭出镇门之宝,内心深处,却对大妖,势在必得。

    玉圭宗掌握那座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面如冠玉,仅就相貌而言,比他的独子姜北海还要年轻英俊,此刻他满脸笑容,显然给海上那名剑修宰了大妖,让那桐叶宗祖师算盘落空,他心情极好,毕竟他可没有携带杀力巨大的宗门仙兵。为了好朋友陆舫的剑道,他偷偷去了趟藕花福地,等于是在桐叶洲消失了一甲子,玉圭宗内部,怨言不少。所以才将他推了出来,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这位姜氏家主可不就要消极怠工?

    身穿道袍、头顶芙蓉冠的太平山真君宋茅,虽然心中略有不悦,但是大是大非拎得很清楚,对方眼高于顶,全然不将自己和太平山放在眼中,有他的底气在。就是实在想不到,桐叶洲何时出现这样剑术通天的剑修了?宋茅有些琢磨不透对方的心性和背景,不知道那人为何出剑,是借机捡漏杀妖证道分功德,还是纯粹的路见不平?会不会贪图那头大妖一身是宝的尸体?甚至是要全盘收入囊中,不许三人染指分毫?宋茅自然不在乎大妖尸体,只是此次桐叶洲大乱,此妖是明面上的罪魁祸首,与背剑白猿那头老畜生遥相呼应,才使得桐叶洲中部妖魔横行,必须要搬回去,让儒家书院过目,再让由书院出面,请阴阳家推算天机。

    所以宋茅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

    那古怪剑修望向桐叶宗祖师,说了两个字,“不服?”

    在整个桐叶宗都威名赫赫的老祖师爷,说了一番暗藏杀机的话语,“这头大妖最好是留着性命带回桐叶宗,说不定能问出更大的阴谋来,你见大妖身受重创,一剑杀了,就断了线索,我们还如何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不然我们三人,何必追杀如此之远?好巧不巧,桐叶宗西海如此广袤,你就刚好出现在大妖逃亡路线上?”

    玉圭宗姜氏家主脸上笑意不变,他是从来不嫌热闹大的。

    宋茅正要说话。

    那瞧着不过是位中年男子的陌生剑修,淡然道:“那就干啊。”

    从头到尾,剑修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不服。

    就干。

    这哪里是山上神仙的做派,半山腰那些中五境练气士,都未必如此粗鄙。底层的江湖武夫还差不多。

    宋茅已经来不及当个和事佬。

    又是一剑。

    只是这次递向了“不服”的桐叶宗祖师爷。

    那位老神仙脸色剧变,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赶紧祭出一件炼化千年的本命法宝,是一口得自一座破碎洞天的上古礼乐大钟,钟为八音之首,这口炼化后高不过一臂的青铜古钟,悬在桐叶宗祖师爷的头顶,古钟法相高达十数丈,将老人笼罩其中,古钟外壁篆刻有一篇上古儒家功德圣人的铭文,此刻大如拳头文字迅速流转,老人屹立其中,可谓宝相庄严。

    只是那一道剑气当头劈下后,以为最少可以抗衡片刻的老者,却发现身前古钟法相,直接被劈裂开来,再不敢有丝毫托大,连人带本命青铜古钟一起倒掠出去,为的就是希冀着剑气在自己倒退千百丈外,能够气势衰减。

    退了再退。

    长达十余里的海面之上,出现了一条久久没有被海水填平的沟壑。

    当剑气终于消失,桐叶宗老祖师爷面无人色,震撼之外,更是心疼不已,手中托着那座本命古钟,眼见着上边出现了一条细微刮痕。

    这需要他耗费多少天材地宝才能修缮如新啊?!

    那剑修随手一剑,怎么可能有此威势?

    别说是桐叶洲,更别提北边那个小地方宝瓶洲,就算是婆娑洲,也不该有此剑仙!炼化一条大江做腕上飞剑的曹曦,负责看守镇海楼之人,也绝无此剑气!

    剑修一剑劈退老修士,滚那么远去,总算不碍眼了,转头对另外一人问道:“热闹好看吗?”

    姜氏家主脸上笑容立即僵硬起来,抱拳赔罪道:“多有失礼,还望剑仙前辈恕罪。”

    剑修冷笑道:“前辈?你岁数比我可大多了。”

    这位姜氏家主在桐叶洲山上,那是出了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性子,正色道:“修行路上,达者为先。我姜尚真哪敢与前辈相提并论。”

    剑修不再理会这个听都没听过名字的姜尚真,望向更远处那个心有余悸的老头子,“你身上好像带着擅长攻伐的重宝,还不错,给我看一眼?”

    那位吃过大苦头的老祖师爷,大致晓得了这个剑修的脾气,那真是比太平山老天君还火爆,哪敢傻乎乎亮出那件宗门重器,用屁股想都知道那剑修不会罢休,万一来一句“既然拿都拿出来了,别浪费了,干脆互换一招,试试斤两”,那自己到底是接还是不接?不接招,玉圭宗和太平山的人都在旁边看着,接了,接住对方一剑倒还好,接不住,难不成与跟那头毙命大妖陪葬?

    老修士再不敢摆谱,赶紧说道:“携带宗门重器,只为顺利杀妖,不可随便现世。”

    心中腹诽不已。

    世间竟有如此跋扈不讲理的剑修,儒家圣人都是在干什么,也不管管?!

    不等老修士觉得自己如此退让示弱,那名剑修稍微有点脑子,也该见好就收了。

    剑修就已经问道:“你不拿出来,怎么接得住我第二剑?”

    桐叶宗老祖师爷气得火冒三丈,真当我是泥菩萨没半点脾气了?

    姜尚真板着脸,心中偷着乐。

    早看不惯桐叶宗修士那副欠揍的嘴脸了,不止是他,整座玉圭宗都是如此,尤其是自家老宗主,这辈子屈指可数的几次大动肝火,几乎全部是拜桐叶宗修士所赐。

    太平山真君宋茅沉声道:“如今桐叶洲妖魔乱世,恳请剑仙前辈今天不要出剑。”

    剑修收回视线,“那你来接这一剑?”

    宋茅毫不犹豫道:“可以!不管接不接得住,桐叶宗和玉圭宗的人都在场,会传讯我太平山,是我宋茅技不如人,即便死在此处,太平山绝不怨恨前辈!”

    剑修念叨了两声太平山后,像是记起了什么,破天荒笑道:“果然是太平山的修道之人,还不错,桐叶洲也就你们上得了台面,其余不值一提。”

    宋茅愕然不知何解。

    那剑修压下满身剑气些许,作为自己不再出剑的表态。

    算了,记得小齐曾经提起过这个太平山,说了句什么来着,素有古风侠气?

    剑修说道:“大妖尸体你们只管拿走。”

    宋茅如释重负,收剑入鞘后,抱拳道:“谢过剑仙前辈杀妖。”

    剑修犹豫片刻,望向三人,问道:“可有人认识一个叫陈平安的年轻人,知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宋茅和桐叶宗老祖师爷皆是迷茫不知。

    姜尚真在心中迅速一番权衡,笑道:“我刚好知道。”

    剑修问道:“怎么说?”

    姜尚真以心声告知这位剑术通神的古怪剑修,简明扼要说了藕花福地的见闻遭遇。

    剑修点点头,不以为然道:“小小福地的天下第一……还算凑合吧。”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前辈是否需要我帮忙看顾一二?”

    剑修斜眼,“你配吗?”

    姜尚真无奈苦笑,不再说话。

    剑修就此远去。

    与桐叶洲越来越远。

    他左右可懒得给谁当什么护道人。

    等到那名剑修远离此地,姜尚真嬉皮笑脸道:“果然还是咱们浩然天下更有趣些。”

    宋茅好奇问道:“你认识这位大剑仙?”

    姜尚真笑而不语。

    小心翼翼回到两人身边的桐叶宗老修士,冷哼一声,“此人剑术是高,就是……”

    姜尚真幸灾乐祸道:“就是如何?”

    老修士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

    是真怕了那家伙的出剑,太不讲理了。

    下一刻,老修士觉得自己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原来那名剑修已经转瞬而返,瞥了眼老修士,却是给姓姜的撂下一句话,“这头大妖的妖丹归你了。”

    姜尚真抱拳笑道:“晚辈知道如何做。”

    剑修左右,再次就此远离人间。

    ————

    桐叶洲那条破碎龙脉中的别宫中,白猿看到了一位身穿道袍的高大老人。

    年轻道士笑容尴尬。

    老道人笑问道:“心想事成,开不开心?”

    年轻道士苦涩道:“很是意外了。”

    坐在锁龙台上的白猿,虽然做不出年轻道士这种祸乱半洲的阴谋布局,但是修行数千年,眼力还是有的。

    观道观观主,那个据说是谁都找不到的东海老道人。

    想要进入藕花福地,世人就只能找到那个背负金黄大葫芦的小道童,一帮货真价实的陆地神仙,耐着性子与一个小家伙谈买卖。

    年轻道士站起身,问道:“老道长来此,是要替天行道,杀我了事?”

    老道人讥笑道:“天都塌了,哪来的替天行道。我来此地,是想看看,谁有这胆子和本事,敢觊觎我送出去的那把桐叶伞。”

    年轻道士恍然道:“是那把小丫头随手撑在手中的油纸伞?”

    他叹息道:“早知道那陈平安与老道长有关系,我可不敢冒犯,自找苦吃不是?”

    老道人与年轻道士擦肩而过,一步步拾级走上那座锁龙台,“我对人间没有兴趣。不杀你。也该让某些安乐窝里的人涨涨记性了,不然早忘了那些老骨头们当年做了什么。”

    年轻道士转过身,笑着跟在东海观道的老道人身后,步步登高,“谢老前辈法外开恩。”

    有老道人这番话。

    他在桐叶洲的谋划,哪怕提早-泄露,仍可算是成了一半,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重返蛮荒天下后,最少不用被放逐到那片山脉中去了,给一个瞎子当苦力,年复一年搬动一座座山岳,放在这里搁在那边的,别人觉得好玩,身处其中的大妖,有哪个不觉得生不如死?关键是不知怎么回事,蛮荒天下的那些霸主,似乎从未想过要联手将这颗大钉子拔出,丢到剑气长城那边去。

    老道人走到锁龙台上,瞥了眼如临大敌的白猿,点点头,“小畜生还算有点意思,我便顺势而为好了,记得在藕花福地,拿出你的那门背剑术。”

    刹那之间,已无仙剑可背的太平山白猿,在锁龙台上消逝不见。

    年轻道士心思急转,默默推演,嘴上问道:“白猿已经不在,老前辈不如开门见山,想要我做什么?”

    老道人反问道:“你的本心想要做什么?”

    年轻道士坦承道:“说了会死在这锁龙台,还是不说了。”

    老道人有些失望,“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你一个真身巅峰、距离十三境只差毫厘的大妖,却连一个陈平安都不敢杀,所以错过了一桩天大机缘。当初剑气长城陈清都,借了陈平安一把佩剑,为的就是将某些因果转嫁到陈平安的肩上。你要是杀了他,你与蛮荒天下有大功德,我呢,也可以趁机将陈平安收入道观之中,既可以气死那个老秀才,也可以让自己蒲团的位置抬高一大步。”

    年轻道士心头大震。

    老道人笑道:“现在晚了。”

    年轻道士一跺脚,悔恨不已。

    脚下那座古老锁龙台轰隆隆作响,锁龙台外边的漆黑虚空,不断电闪雷鸣。

    老道人说道:“你如果是人,在浩然天下当个纵横家,前途是不错的,当个阴阳家嘛,资质不太行。”

    年轻道士无奈点头,“确实如此。”

    老道人突然说了一句用意极深的话语,“其实你们这些两座天下的晚辈,如果生得更早一些,然后能够侥幸活到今天,很多都可以不差的。”

    年轻道士陷入沉思。

    老道人双手负后,伸手一抓,锁龙台外那些闪电雷鸣,纷纷破开禁制和规矩,窜入锁龙台内,在老道人手心汇聚一团,最终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雷电圆球。

    这一幕看得年轻道士不得不中止思绪,苦笑不已。

    这就是差距了。

    甚至与境界高低无关。

    老道人将那颗雷电收入袖中,轻声道:“老秀才很看不起的诸子百家之一,其中有个人,却为这世道泄露了一句最大的天机。”

    年轻道士眼神炙热,“恳请老前辈为晚辈解惑!”

    老道人转过头,眼神冷漠,“你一个妖族,口口声声喊我前辈,自称晚辈?骂我是老畜生不成?”

    不给年轻道士任何机会。

    本就残缺不全的魂魄从那副精心挑选的皮囊中飘荡而出,被老道人伸手掐住脖子,而“太平山年轻道士”的身躯则瘫软在地,又跟白猿如出一辙,凭空消失。

    只是那顶道家三教之一的芙蓉冠,留在了锁龙台上。

    老道人随手一挥,大妖魂魄的幻化人形,依旧是年轻道士模样,给重重砸在地上,脸上痛苦不已,哪怕如此,他仍是赶紧将那顶芙蓉道冠驭入手中,匆忙戴在头上。

    虽然当初为了成功越过那堵剑气长城,只能够以一魂四魄让人藏起,才可以离开蛮荒天下,走入那座倒悬山,最后来到这座桐叶洲。

    可是在浩然天下修行了这么久,一身皮囊又属于极佳,所以最终仍是跻身了十二境仙人境。

    可在老道人手底下,全无还手之力。

    老道人缓缓道:“有人曾言,‘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靠着那顶芙蓉冠稳固魂魄的大妖,艰难道:“是名家那位开山鼻祖不算最著名的学问之一,我在各家书籍上见过许多次,只是不曾认真思量。”

    老道人讥笑道:“所以说你们蠢啊。”

    只剩下魂魄而无肉身的大妖,头戴芙蓉冠,心中惴惴,从未如此怀念家乡。

    老道人转过头,微笑道:“那把‘当年遗物’的狭刀停雪,上边的禁制,我已经抹掉,你会不会介意?”

    大妖摇头不言。

    老道人笑道:“连个马屁都不会拍,活该你遭此大难。”

    大妖一头雾水。

    老道人已经一步跨入虚空,走了。

    ————

    当陈平安铺开隋右边那幅本命画卷,丢入一颗金精铜钱。

    藕花福地的南苑国京师,便下了一场小雨。

    初冬时节,雨水虽然不大,可还是有些惹人厌烦。

    一行四人走在街上,为首那个年轻人,雌雄莫辨,很是俊美,大冬天手持折扇,没有打开,轻轻敲打手心,落在南苑国百姓眼中,若非实在长得好看,不然就真是附庸风雅的大俗人一个了。

    四人走在一条大街上,年轻人左右张望,啧啧称奇。

    有个名叫曹晴朗的蒙童,原本已经从自家陋巷走到街上,只是突兀下了场雨,只得跑回家拿了把油纸伞,这会儿走到街巷拐角处,遥遥看到了那一行人,满怀着希望瞪大眼睛望去,可依稀看到那位年轻公子哥的面容后,不是自己希望的那个人,曹晴朗便有些失望,独自一人,快步走向学塾。种夫子授课,最不喜欢别人迟到。

    曹晴朗看不太清楚那位公子哥。

    后者却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作为保留一身修为、以真身和完整魂魄落在藕花福地的谪仙人,陆台等于一落地,就跻身了最新的天下十人之列。

    至于身后三名扈从,一样的待遇,却受限于在浩然天下打下的底子不厚,而且年纪也轻,所以撑死了就是这座江湖的二流顶尖高手,距离一流宗师还有些距离。

    差点在那场劫难中心神崩溃的桓荫,改换门庭投靠了陆台的年轻道士黄尚。

    城府深重飞鹰堡外姓俊彦,陶斜阳,正是头顶五岳真形冠金丹邪修,钉入飞鹰堡内部的棋子。

    如今三人都是陆台的记名弟子。

    陆台来到毗邻状元巷和一条街上,附近有座武馆,陆台看着一座小宅子,曾经是丁婴和鸦儿进入京城后的落脚处,算是魔教在南苑国的一处据点,只是大战落幕后,国师种秋一直留着这栋宅子。陆台笑道:“从今往后,这就是我的私宅了。”

    他转过头,对三人吩咐道:“黄尚你去湖山派,能够从俞真意手上学到多少本事,看你自己的造化。”

    “至于陶斜阳和桓荫,这座福地,你俩随便逛荡,陶斜阳可以多留心龙武大将军唐铁意,桓荫可以接近塞外那个臂圣程元山。”

    “甲子之后,你们要是没办法跻身天下前十之列,那就乖乖变成这座福地的养料好了。自求多福吧,已经送了你们各自保命的物件,这要还淹死在这座小小的江湖里,我觉得带你们下来,简直就是浪费钱。”

    陆台挥挥手,三人毕恭毕敬告辞离去。

    不远处站着一位双鬓微霜的青衫儒士,正是曹晴朗眼中的种夫子,今天不是顽劣贪睡的学塾蒙童们迟到,反而是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夫子自己迟到了。

    陆台笑望向国师种秋,“我与陈平安是朋友,种国师的风采,我已经亲眼领略过,所以我选择落在南苑国扎根。”

    种秋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拭目以待,还是希望你不要毫无顾忌,哪怕你陈平安的朋友。”

    啪一声,陆台打开素雅竹扇,轻轻扇动清风细雨,笑眯眯道:“有没有想过六十年后,去看看外边的风光?”

    种秋摇头,转身离去。

    陆台不以为意,转头看着宅门,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张贴的门神已经略显老旧,自言自语道:“快过年啦,门神得换,春联得贴,还要请几个顺眼些的漂亮丫头当丫鬟,不然先去趟春潮宫,跟那簪花郎周仕讨要几个?”

    在陈平安往画卷丢入第二颗金精铜钱后。

    松籁国湖山派,下了一场细细绵绵的太阳雨,没有人大惊小怪,除了那位貌若稚童、御剑升空的掌门大真人俞真意。

    俞真意御剑悬停在极高处,天上大风吹拂得一身道袍猎猎作响,轻声道:“风雨欲来。”

    南苑国京城一栋官邸,有少年刚刚从藏书楼捧书走出,结果有一物从天而降,就摔在他身前,差点就给砸到了,吓得少年一大跳。

    仔细一看,是一头满身鲜血的小白猿,精瘦精瘦的。

    小家伙神色萎靡地躺在地上,眼神比那捧书少年还要迷茫。

    而藕花福地的北晋国边境上,一个年轻道士喃喃站在湖畔,痴痴望着湖中镜像,反复呢喃:“我是谁?我是谁?”

    最后头疼欲裂的他,抱着脑袋蹲下身。

    ————

    破庙内,气氛古怪。

    所有人围着篝火而坐。

    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辛苦了。”

    朱敛拒绝了陈平安递来的瓷瓶,说这点伤势,哪来开筋动骨最合适不过,不用浪费少爷的灵丹妙药。

    然后他瞥了眼已是金身境的隋右边,这个武疯子笑问道:“少爷,我也有句话,百思不得其解。”

    陈平安点头道:“说说看。”

    朱敛满身血污,多处白骨裸露,仍是笑容如常,“‘吃一钱后,十一到十,此后停步’,作何解?”

    隋右边猛然起身,杀气暴涨,却发现那把痴心剑,陈平安拿走后一直没有交还给她。

    隋右边死死盯住佝偻老人,“朱敛,你为何不早说?!”

    陈平安缓缓道:“应该是说每死一次,我用一颗金精铜钱将你们从画卷再度请出后,你们未来的最高武道成就,就会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武神境’,跌落到第十境。吃了两颗,就只能成为九境宗师,所谓的山巅境,一般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

    隋右边神色悲怆,杀气更浓。

    既恨朱敛,更恨陈平安,无法抑制。

    朱敛笑呵呵道:“明白了,感谢少爷为老奴解惑。”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径直走向庙外,“隋右边,你随我出门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庙内隋右边眼神冰冷。

    陈平安仍是没有回头,跨过门槛,“一炷香内,你不出门找我,我就把画卷烧了,你欠我的两颗金精铜钱,可以不用还。”

    隋右边这才面无表情地走出破庙,快步跟上那个走在山路间的背影。

    陈平安在隋右边跟上后,似乎毫不在乎她会不会暴起杀人,缓缓说道:“心境坏了,以后还练什么剑?你隋右边就这点心智,我看你其实根本就不用练剑了,反正有没有东海老道人的束缚,你都走不到最高处。”

    隋右边手指微动。

    陈平安在前边依然缓缓而行,只是淡然道:“你会死的。你真想死的话,在你死前,我还有话要说给你听。”

    隋右边默然。

    ————

    一刻钟后,陈平安和隋右边一前一后,返回破庙。

    隋右边虽然脸色奇差,但是心境似乎有所好转,没了半点杀气,也无要破庙所有人一起为她武道崩塌而陪葬的疯狂死志。

    两人再次坐在火堆旁。

    陈平安接过裴钱的饭碗和,开始吃今晚的第二碗米饭,马屁精裴钱还蹲在他旁边,双手托着一小坛子腌菜,陈平安环顾四周,笑问道:“你们到了这座陌生天下,有什么想法吗?”

    四人沉默片刻,卢白象率先开口笑道:“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愿得大逍遥。”

    朱敛嘿嘿笑道:“世间情动,不过盛夏白瓷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愿得美人心。”

    魏羡想了想,说了句符合他开国皇帝身份的话,“杀尽百万兵,宝剑血犹腥。”

    裴钱瞪眼道:“老魏,屁咧,你就不能好好说话?”

    魏羡点点头,“这话是南苑国文人送我的诗句,要是我自己吟诗的话,应该是……大雨哗哗下,柴米都涨价。板凳当柴烧,吓得床儿怕。”

    裴钱这才点头笑道:“老魏,这诗比前边好多了,我都听得懂哩。”

    魏羡笑纳了,嗯了一声,“当年就有许多大文人说得诚恳,说我确是有些文采天赋的。”

    裴钱翻了个大白眼。

    隋右边自顾自道:“愿随夫子天坛上,闲与仙人扫落花。”

    陈平安最后身边的裴钱,笑问道:“就剩下你了。”

    裴钱惊讶啊了一声,羞赧道:“我读书还不多,如今还不会作诗呢。”

    陈平安扒了一大口饭,夹了一筷子腌菜,笑道:“我也没让你作诗。”

    裴钱哦了一声,神采飞扬,“那我可就真说了啊,不许生气,不许骂我!”

    陈平安点点头。

    裴钱大声道:“我想读最薄的书,吃最贵的菜,骂最坏的人,打最野的狗!”

    陈平安差点给米饭噎到。

    裴钱见机不妙,觉得大概是志向不够大,瞥见脚边的行山杖,赶紧补充道:“要不……再加一个戳最大的马蜂窝?!”

    魏羡板着脸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王霸之志。”

    裴钱向那老魏咧嘴而笑,伸出大拇指,“还是老魏你上道!很有眼光哩,难怪能当个皇帝老爷,唉,就是如今穷了些。”

    陈平安摇了摇头,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破庙外边,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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