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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 过桥登山

    雨后的破庙里边,篝火带来一些暖意。

    陈平安膝盖上盘腿坐着莲花小人儿,小家伙悄悄指了指裴钱的眼睛。

    陈平安心中了然,让裴钱跟他出去一趟,小家伙没入土地,帮着陈平安去巡视小庙四方。

    先前裴钱在破庙内的异象,陈平安虽未亲见,但是大战落幕后,裴钱袖子上全是鲜血,满身泥泞,说是先前眼睛疼,在地上打滚了很久。莲湖小人儿当时手脚乱舞,给陈平安大致解释了过程。

    一大一小走出破庙,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转身停步,蹲下身凝视着裴钱的那双眼眸,“你的眼睛怎么就突然流血了?”

    裴钱心有余悸,脸色惨白,委屈得眼眶都是泪水,摇头哽咽道:“不知道啊,突然就疼得死去活来了,好像有东西要炸开,跟有钱人家过年时候那爆竹似的,对了,咱们到了家乡,过年的时候能放爆竹不?可喜庆了,我一直想要亲手试试看哩。”

    陈平安哭笑不得,哪跟哪啊,轻声道:“当初离开家乡,有人让我五年之内都不要返回龙泉郡,不过过年的时候,放爆竹没什么难的,咱们说正事,是不是当初把咱俩丢出藕花福地的老道人,在你眼睛里动了手脚?他有跟你说了什么话吗?”

    裴钱想了想,“在老魏他家里,就是南苑国京城,不是有一口水井嘛,我看了会儿水井底下,又看了会儿头顶的大太阳,烦着呢,然后我就在那儿见到了一个个子很高的老家伙,身上穿着道袍,他说要往我眼睛里放点小东西,我当然不答应啊,可老道人说值钱得很,我想了一会儿,就答应了……”

    裴钱哎呦一声,赶紧歪着脑袋。

    原来是陈平安扯住了她的耳朵,教训道:“钻钱眼里,连命都不要了?”

    裴钱嚷嚷着疼疼疼,眼睛疼,陈平安这才松手。

    陈平安若有所思,钟魁就一直说裴钱的眼睛好看,应该是看出了些端倪,只是没有明说。

    其实钟魁私底下说了句谶语,日出东海,万里熔金。月落西山时,啾啾夜猿起。

    陈平安自言自语道:“总不能真是将藕花福地的日月,放进了裴钱眼睛里吧?”

    最少裴钱能够看得出地底下的莲花小人儿,还能够看破太平山祖师爷那一手隔绝天地的方丈神通。

    经过“太平山年轻道士”赠送祖师堂玉牌一事,陈平安有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不过对于那位自称认识文圣的东海观道老道人,而且是天底下最早听说过“顺序”学说的人,想来即便真要算计他陈平安,陈平安暂时也没破局的本事,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一步算一步,之所以是算计,而不是太平山祖师堂玉牌这类用心险恶的阴谋,不是陈平安如何仰慕观道观观主,而是到了老道人,或是掌教陆沉这种层次的修行之人,早已不屑使用阴谋诡计,皆是光明正大的阳谋,争取处处与玄之又玄的天地大道契合。

    陈平安站起身,“以后给你买一把新的油纸伞。”

    裴钱讶异道:“花这冤枉钱做啥?”

    陈平安没有给出答案,让她先回破庙里去。

    等到裴钱一路跑回庙内,陈平安转过身,看到了自己一眼就能看出身份的男子,申国公高适真,因为高树毅长得跟这位国公爷有七八分相似。高适真身后站着一位管家模样的持伞老者,应该是位深藏不露的练气士,还有一位手持老藤拐杖的白衣老翁,对陈平安笑容谄媚。

    高适真死死盯着陈平安,突然感慨道:“比想象中还要年轻很多啊。”

    高适真问道:“如果不是在那座边陲小镇,三皇子想要顺手牵羊,希冀着裹挟大势逼死姚家,为自己的功劳簿锦上添花,才有了那桩祸事,如果换成在蜃景城,你跟我儿子高树毅相逢,就像今夜的大雨,只是两个陌生人,在某个老字号的酒楼各自喝着美酒,你们会不会成为朋友?”

    陈平安摇摇头。

    高适真脸庞扭曲起来。

    陈平安缓缓道:“我之前跟那个大皇子刘琮说过,其实我们道理都懂,就是有些时候再好再对的道理,比起自己想要拿到手里的东西来说,太轻飘飘的。高树毅这样的人,我希望他下辈子投胎,别再碰到我,不然我再杀他一次。”

    高适真脸色阴沉,“你是想惹怒我,诱使我对你出手,你好借机斩草除根,让申国公府一脉从此从大泉除名?”

    陈平安伸出两根手指,在身前随便一抹,道:“这就是你和高树毅的为人处世,做什么说什么,总有轨迹可寻。”

    陈平安这个并无恶意的动作,就让那持伞老者心弦紧绷,差点就要护在高适真身前,拄着老藤拐杖的老翁更是差点遁地而逃,乖乖,以雷霆手段镇杀埋河水妖,再一剑逼退书院君子,哪里是他这么个小小土地公能够掰手腕的,打个喷嚏都能让他魂飞魄散了吧。那两张闻所未闻的金色符箓,真乃神仙手段也。

    高适真反而是最镇定的那个人,“我此次上山,是为了将阵亡边军的尸体搬下山,你不会阻拦吧?”

    陈平安道:“这就是我还愿意站在这里跟你说话的原因。”

    高适真满脸怒容。

    申国公府在大泉王朝屹立两百年,与国同龄,何曾受此奇耻大辱?!

    老管家轻声道:“老爷。”

    高适真深呼吸一口气,转头望向那位山水神祇中胥吏之流的土地公,“有屁快放!”

    白衣老翁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对陈平安低头弯腰,笑道:“陈仙师,小的我要帮着国公爷收拾尸体,可能会派遣一些山精鬼魅,担心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不小心动静大了,会叨扰仙师在破庙的休息,所以赶来提前与陈仙师打声招呼,还希望仙师大人有大量,不与小的计较这些。”

    陈平安点头道:“只管搬运。”

    老翁怯生生道:“小的斗胆再多嘴一句,不知陈仙师打算如何处置那头大妖的尸体?可否需要小的使唤山精鬼魅们,为仙师代劳,做些例如剥皮抽筋、汲取大妖丹室精血撞入瓶瓶罐罐,这类力所能及的琐碎事情?”

    只取了埋河水妖一颗妖丹的陈平安笑道:“那就有劳土地爷,事成之后,我会给些报酬答谢你们。”

    老翁受宠若惊,连说不敢让仙师破费,差点热泪盈眶。

    天底下竟然还有如此温良恭俭让的神仙?

    高适真冷哼一声,转身下山。

    陈平安独自走向破庙。

    埋河鳝妖距离结成金丹,只有一步之隔,最后那颗晶莹剔透的幽绿丹丸,枣核大小,不知是否因为挨了一张龙虎山五雷正法符箓的关系,妖丹内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雷电闪烁。但是今晚与这头埋河水妖一战,入不敷出,是板上钉钉的了,一颗尚未成熟的伪金丹丸,陈平安付出了足足三张龙爪篆纹的符纸,毁了这套钟魁亲笔的铁骑绕城兵家符,再加上那张陈平安自己掏腰包拿出的金色材质的五龙衔珠符,到现在陈平安都还在心疼。

    走向破庙的时候,这位白衣飘飘、头别玉簪、腰系朱红酒葫芦的陈仙师,一直碎碎念念,破财消灾破财消灾。

    至于隋右边两次战死消耗的两颗金精铜钱。

    陈平安根本不愿意去想,一想到就心肝颤。

    入了破庙,魏羡难得主动开口,“要不要返回蜃景城,痛打落水狗?如今大泉刘氏已经胆子都碎了,掀不起风浪。说不得那个书院君子还要砸锅卖铁,主动求和,央求咱们别走漏风声。”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摇头道:“赶紧去往天阙峰仙家渡口,到时候我以飞剑传讯,分别给大伏书院和太平山说今夜事。其余我们不用多管了。王颀的所作所为,尤其是勾结妖族一事,必须要让钟魁和书院知晓。如今连太平山都如此不太平,桐叶洲实在太乱,我们早早乘坐渡船返回宝瓶洲的老龙城。”

    今晚守夜一事,交由卢白象和隋右边。

    受伤最重的朱敛去远处溪涧梳洗一番,换了身洁净衣衫,在火堆旁盘腿而坐,安然酣睡,让裴钱佩服不已。

    摘了甘露甲的魏羡虽然不用守夜,却去了破庙外边,在武疯子朱敛与随军修士厮杀的战场处,蹲下身,对着那些凌乱脚印怔怔出神。

    陈平安在墙根那边,坐忘而眠,神色如常。

    如何都睡不着的裴钱,却知道陈平安心情不太好,难道是赔钱的关系?因为没了落魄书生钟魁那两张符箓?她很想拎了行山杖就去揍莲花小人儿,都怪它是个赔钱货。迷迷糊糊,唯独她有个牛皮小帐篷的枯瘦小女孩,就此睡去。

    天亮时分,魏羡坐在门槛上,破庙门外,有个笑了足足一个时辰的白衣老翁,手持老藤拐杖,更远一些,站着一些道行浅薄的山精鬼魅,很是滑稽,背着两只大行囊,还有捧着瓷瓶陶罐的。老翁天未亮就到了门外空地上,也不喊话,就拉着一帮喽啰站在那边当门神,魏羡有些佩服这个老头儿,能对着破庙笑这么久。

    陈平安睁开眼后,起身走向门槛,见到了恭候已久的土地爷,快步走去,给了老翁一枚小暑钱作为酬劳。

    吓得掌管这方数百里山水的老翁,像是见着了一碗吃完就要上刑场的断头饭,死活不敢收下。

    陈平安只得作罢,再次与这土地爷抱拳致谢,白衣老翁笑开了花,告辞之后,走出去两三里路,才抹了抹额头汗水。

    一头人身却鼠首的山精赶紧拍马屁道:“土地爷,没想到你老人家还有这么大面子,能让那位仙师如此客气。这等英雄事迹,要是传出去,那还了得,以后这方圆千里,谁敢跟土地爷大嗓门说话?”

    白衣老翁咳嗽一声,缓缓而行,觉得手中老藤拐杖顿时轻了几分,装模作样道:“以德服人,以德服人。”

    陈平安看着堆放在门口的那些大小行礼,叹息一声,在老龙城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可以派上用场了。

    飞剑十五作为方寸物,虽然一直用得心应手,可到底不够大,无字玉牌作为地仙也要垂涎的咫尺物,其实极其稀罕,之前只是因为陈平安恋旧,才一直给陈平安暴殄天物地雪藏起来。方寸物和咫尺物,被山上修士誉为“最小洞天”,可遇不可求,崔东山作为走到过十二境巅峰的大修士,随身携带不过是一件咫尺物。

    飞剑十五是极其特殊的存在。

    寻常方寸物和咫尺物,各有一把打开“洞天”的钥匙,正是这些物件本身蕴含的脉络,被人炼化后,极难破解,除非是以大神通强力摧毁,一旦出此下策,里头的物件最少也要销毁大半,说不定连同“洞府”一起全部崩碎都有可能。郑大风自然不可能只给咫尺物而不给钥匙,说清楚了破解驾驭以及重新炼化之法。

    此行去往天阙峰,再无波澜。

    大泉王朝的真正底子,其实因为陈平安,已经伤得不轻。

    守宫槐宦官李礼,申国公府,大皇子刘琮,草木庵徐桐,将种许氏,坐镇蜃景城多年的君子王颀。

    一路北行,陈平安背着竹箱,裴钱手持行山杖,斜挎包裹,额头上贴着一张百看不厌的宝塔镇妖符。

    卢白象腰佩停雪,手心攥着几颗棋子,吱呀作响。

    隋右边背负着那把品秩暴涨的痴心,眼神恍惚的次数有些多,比起最初走出画卷那位剑心纯粹通明的女子剑仙,多了几分人味儿。

    朱敛喜欢边走边看书,裴钱就纳闷了,老家伙走路也不看地面啊,怎么不摔个半死?

    魏羡闲来无事,行走之时,竟然用上了陈平安的六步走桩,陈平安对此没说什么。

    天阙峰,是大泉北边清境山的最高峰,清境山群峰绵延,林木尤为葱茏幽翠,远胜别处,以一个幽字冠绝大泉山水。

    天阙峰有丹梯三千阶,从山脚直达山顶,山顶有一座青虎宫,只是在此间修行之人,与外隔绝,从不涉足市井,对于达官显贵的登山访仙,一律拒之门外,加上清境山多野兽出没,又没有直达天阙峰的道路,使得青虎宫的存在,一直云遮雾绕,山野樵夫也不敢擅自靠近天阙峰,老人都说容易鬼打墙,是山上的神仙们不愿沾染俗气。

    一行人行走在清境山小路上,

    草木庵虽然是大泉名义上的第一修行门派,可是任何一个拥有跨洲渡口的修行之地,都不容小觑。

    哪怕天阙峰肯定比不上倒悬山和老龙城,可也绝不是草木庵能够媲美。

    陈平安便提醒了魏羡他们几句。

    画卷四人,都是才智卓绝之辈,自然知晓轻重利害。

    那本购自倒悬山的九洲神仙书,其中就有专门提及天阙峰的女仙梳妆台,虽然寥寥几句,却也极为传神,令人好奇不已。

    走得累了半死的裴钱突然抬头,惊讶出声道:“快看快看,天上有船!”

    陈平安伸手按下裴钱的手指,轻声道:“山神娶亲一事,你给忘了?”

    裴钱赶紧点头,拍胸脯保证道:“下次肯定不会了!”

    陈平安笑道:“就算有了下次,也没关系,你毕竟还小,但是我说是这么说,你不能因此松懈。”

    裴钱笑容灿烂,“明年就十一岁啦,可不小了。”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来背我的竹箱?”

    裴钱苦着脸道:“可我今年才十岁啊。”

    陈平安一个板栗敲过去。

    裴钱灵巧躲过,挪了几步,哈哈大笑。

    朱敛笑眯眯看着两人。

    天阙峰,一峰独高,周边群峰如俯首低眉。

    所以很惹眼,只是临近山顶就开始云雾缭绕,看不清那边的具体景象。

    大致算是进入天阙峰地界后,经过一座石拱桥,底下就是哗哗作响的清澈溪涧,游鱼悠哉。

    陈平安刚走上桥就停步了,往南望去。

    登山之后,就不知下一次是什么时候,才能双脚踩在桐叶洲的大地上了。

    扶乩宗那条有着千奇百怪的喊天街,大妖作乱后,是不是从此就没了?

    那个撞破天大阴谋的外门杂役少年,会不会像自己这样,从一个泥腿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飞鹰堡那边,陆台在那座上阳台观道可有成效?当时为何要偷偷将价值二十枚谷雨钱的狭刀停雪,偷偷放入他的行囊?当时陈平安见陆台收了陶斜阳三人做记名弟子,还不太理解陆台那句“不近恶不知善”,如今才有些理解其中意味。

    钟魁以后还是不是大伏书院的君子?

    女冠黄庭追杀那头背剑白猿,会不会又是一番造化?

    藕花福地的春潮宫周肥,返回玉圭宗后,摇身一变就成了整个云窟福地的主人,是叫姜尚真来着?

    碧游府和埋河水神庙的香火,有没有更加鼎盛?

    大泉蜃景城到底有没有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冬雪?

    曹晴朗在那个小宅子里,一个人过得还好吗?学塾先生的学问大不大?会不会教他书本以外的道理?

    桥上,卢白象四人见陈平安停下,就跟着站在桥上。

    陈平安看着远方,黑炭小女孩便抬头看着跟平时不太一样的陈平安。

    朱敛是一得空就开始翻书看,裴钱看过了陈平安,就踮起脚跟,想要看清楚这疯老头到底成天看些什么,鬼鬼祟祟的,见不得人。

    朱敛又是一巴掌抵住裴钱脑袋,轻轻推开。

    裴钱问道:“书上写了啥?”

    朱敛答非所问,“没写啥,就是些个老套故事。”

    裴钱刨根问底,“啥叫老套的故事?”

    朱敛呵呵笑道:“对你这个年纪的小娃儿来说,不老套,见啥都新鲜。只不过书上故事,那些悲欢离合,纸上看来终究浅,淡,轻。看过就看过了,很快就会忘记的。可是人活着,饿得肚子咕咕叫,脚底磨出了水泡,给人打了一拳鼻青脸肿,都是实实在在的。”

    裴钱皱眉道:“你到底想说啥?能不能好好说话,多学学人家老魏,行不?”

    朱敛斜眼打量着手持行山杖的小丫头,啧啧笑道:“胆儿肥了不少啊。”

    裴钱笑着退后了两步,摆手道:“不肥不肥,就我这小身板,瘦了吧唧的。”

    朱敛合上书籍,埋怨道:“给你一搅和,书上那般荡气回肠的贴身厮杀,索然无味啦,不看了不看了。”

    裴钱一头雾水,“书上的人,杀得很痛快?有我爹和神仙姐姐在破庙外那么厉害吗?”

    隋右边黑着脸,强忍住一剑削去那老色胚脑袋的冲动,再一巴掌拍死这个口无遮拦的小丫头。

    朱敛收起那本香艳异常的书籍,双手负后,摇头笑道:“比不得比不得。”

    觉得自己这一记马屁十分出神入化的裴钱,邀功地转头笑望向隋右边这位神仙姐姐。

    隋右边转过身,径直走下石拱桥,眼不见心不烦。

    裴钱有些纳闷,心想这个臭脸娘们今儿吃错药啦?

    卢白象依旧云淡风轻微笑着,此地景色宜人,以后若是自己能够结茅修行,也该寻一处这样风景如画的风水宝地。

    陈平安没有理会裴钱那边。

    到了宝瓶洲最南边的老龙城,就可以见到那个范二了,还有性情温婉的桂夫人,当然还有灰尘药铺的郑大风。

    再往北走,去大髯豪侠徐远霞,徐大哥的家乡,找他和张山峰去,告诉他们此次分别,自己喝过多少的好酒,一双手能数过来就算他陈平安输!

    还要去书简湖,看看顾璨那个小鼻涕虫过得如何,见面的时候,会不会成了仙家弟子的顾璨,就再也不会是自己屁股后头的拖油瓶了?

    再去大隋山崖书院,那里有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

    当然还有个弟子崔东山。

    估计这一趟走下来,五年之期也就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就可以回到家乡,走入泥瓶巷,走上落魄山。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更何况自己如今的家,可真不是什么草窝了。

    只有真正走过外边的世界,才知道如今的龙泉郡地界,是何等的洞天福地适合修行,山水气运被大骊王朝强行截留在原地的各座大山,可以说每一座都是盖了水字印后的碧游府。

    ————

    天阙峰青羊宫,有大殿六重之多,分别香火供奉祭祀有各路道家神仙,主殿大柱上的对联,号称一绝,将近四百个字,有“仙人篆书榜金门”的美誉,青羊宫右侧有一堵巨大石壁,云雾袅绕,是一幅天然而生的蛟龙布雨图,左翼靠近悬崖,正是最著名的仙子梳妆台,源于有一棵古老青藤扎根崖畔,枝叶茂盛,一直蔓延垂挂下去,长达百丈,宛如一位天上仙子,以云海作为溪水,梳洗一头长达百丈的青丝。

    青羊宫宫主陆雍,是一位潜心修行、不理俗事的老元婴,名声不显,而且这辈子只注重炼丹一事,在山上练气士眼中属于最极端的“文修”,战力极其不符元婴身份,在桐叶洲中部,一些个擅长厮杀的金丹地仙,都不太把青羊宫当回事,因为天阙峰的仙家渡口规模不小,经常有地仙往来,所以青羊宫的练气士没少受气。

    昨天青羊宫来了一位身份比天大的贵客,报上名号后,山门弟子赶紧跑去通报,陆雍竟然舍了一炉丹药毁坏的风险,离开丹炉房,亲自陪同那位大修士逛了一圈天阙峰,战战兢兢,汗如雨下。怪不得陆雍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实在是青羊宫早年招惹过对方所在宗门,毕竟青羊宫与桐叶宗更近些,桐叶宗又是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经常有弟子下山修行时,路过这座渡口,有此青羊宫一个不长眼的龙门境长老,在一场冲突中,偏袒桐叶宗一位嫡传小仙师,本来这不算什么,人之常情,可哪里知道那个给青羊宫羞辱的下五境年轻修士,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玉圭宗弟子,而且关键是那人姓姜!

    玉圭宗姓姜的人,有钱。为何有钱?云窟福地都是姜家的,能不有钱吗?

    当年那个姜氏子弟也没喊打喊杀,就是砸了一大把钱,预定了整整一个月天阙峰渡口所有渡船的名额,使得数百位桐叶洲练气士,滞留清境山,在青羊宫附近大眼瞪小眼,待足了一个月后才得以启程,人人恨不得把青羊宫给砸得稀巴烂。

    至于说跟那个姜氏年轻人抱怨半句,没谁有这胆子。陆雍身为堂堂元婴地仙,直接躲了起来炼丹,炼出一大炉丹药后,让青羊宫弟子们一个个送出去赔礼,这才没彻底砸了祖师爷辛苦打造出来的金字招牌。

    一个姜氏子弟就这么牛气冲天了。

    那么姜氏家主亲临青羊宫,陆雍能怎么办?

    天阙峰那条被称为“丹梯”的台阶顶部,站着姜尚真和陆雍,就两个人。

    陆雍试探性问道:“真不用老朽让青羊宫子弟下山去,帮着前辈迎接那些贵客?”

    万里迢迢从桐叶洲西海赶到这大泉北境的姜尚真,默不作声,高深莫测。

    陆雍只觉得苦不堪言。

    难不成会是一场山崩地裂的神仙打架?小小青羊宫,哪里经得起姜尚真这种上五境神仙的一跺脚一挥袖?

    陆雍只能祈求祖师爷们显灵保佑了。

    与这种性情难测的上五境大修士相处,真是难熬,陆雍感慨万分,等这尊神仙离开清境山后,自己一定要闭关炼出一炉灵丹,不然实在憋屈。

    陆雍小心翼翼问道:“不然老朽亲自下山相迎?”

    陆雍觉得自己一位元婴,卑躬屈膝到了这个份上,姜氏家主好歹要稍稍念些香火情吧。

    姜尚真淡然道:“你配吗?”

    陆雍膝盖一软。

    我青羊宫危矣!

    姜尚真蓦然大笑起来,拍了拍老元婴的肩膀,“哈哈,开个玩笑,别怕别怕。只要今儿顺利,之前那件你们青羊宫惹出的破烂事,一笔勾销不说,我姜氏再跟你购买一百炉最贵的丹药。”

    陆雍咽了口唾沫,只得赔笑。

    姜尚真啧啧道:“说这三个字,确实让人神清气爽。”

    ————

    桥上。

    朱敛三人也走过了石拱桥,与隋右边站在一起。

    所以桥上就只剩下陈平安和裴钱。

    陈平安回过神后,趴在栏杆上,探出脑袋,似乎想要寻找什么。

    裴钱蹦跳着,好奇询问:“找什么?”

    陈平安说道:“想看桥底有没有悬剑。”

    裴钱挺直腰杆,又开始施展她的马屁神功了,“在桥上哪里看得到,我去桥底下帮你找找看!”

    陈平安笑着站起身,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不用了。”

    裴钱仰起头,满脸疑惑。

    陈平安低头看着她的那双眼眸。

    裴钱配合着瞪大眼睛,使劲瞪圆了,“给瞅瞅,我眼睛里边真有钱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拍了拍她脑袋,往桥那一头指了指,笑道:“去,咱们过了桥开始登山。”

    裴钱好嘞一句,颠了颠包裹,挥动着行山杖,大摇大摆走下了石拱桥。

    陈平安闭上眼睛,记起少年时在家乡坐在桥上,入梦后看到了另外一座桥。

    金色,极长。

    云海滔滔,左边望去,日出大海,转头右往,月落西天。

    陈平安就这么闭着眼睛,从脚底下这座不起眼的石拱桥一端,大步走向另外一端。

    一袭白衣,山风拂过,双袖飘摇。

    裴钱刚刚蹦跳着下了桥那边的台阶,转头望去,眼睛一亮,老气横秋道:“我爹真神仙也。”

第三百五十九章 言念陈平安

    (这一卷的最后一章了,一万两千字。大家可以猜一下第六卷的卷名。)

    陈平安闭眼行走石桥,身形微微摇晃,桥下流水,双袖行云,仙气十足。

    魏羡对裴钱的点评深以为然,出口称赞道:“龙骧虎步,岳峙渊渟……”

    指点江山才说到一半,魏羡就闭上了嘴巴。

    卢白象微笑道:“天有不测风云,有些小意外,无伤大雅。”

    原来石拱桥是有阶梯的,不知为何,陈平安忘了这茬,竟是直接一脚踏空,连人带竹箱滚落在地。

    裴钱一巴掌拍在额头上,亲爹唉,你咋这么不经夸呢。

    隋右边撇过头,嘴角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个蹦跳起身,睁眼后拍了拍衣袖,旁若无人,大步前行。

    法袍金醴上有金光一闪而逝,那幅金色团龙的所衔之珠,其中蕴含灵气,愈发凝聚。

    若非有这件海外仙人的本命遗物傍身,陈平安这会儿可就不是摔个跟头这么简单了,一是体魄如同“开关迎敌”,任由天地灵气如海水倒灌窍穴,有大苦头要吃。二是极有可能以鲸吞之势,汲取清境山的天地灵气,到时候肯定要惹来一番异象,横生枝节,指不定就又是一场风波。

    金醴法袍就是一座湖泊,起到了蓄水的作用。

    只是终归治标不治本,炼化五行之物,真正搭建起完整的长生桥,在自身气府开辟出五座类似湖泊,已经是当务之急。

    当下这座长生桥,成也未成,妙不可言。

    陈平安莫名觉得,直到这一刻,自己才真正被这座天地接纳?怪哉。

    画卷四人眼睛都毒,起先觉得有些滑稽可笑,毕竟陈平安在他们印象中,时刻端正,处处规矩,难得有这么狼狈的一幕,只是略微打量过后,就各自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只是无人道破。

    青虎宫三千级丹梯顶部,虽然有云雾缭绕,可并肩而立的姜尚真和陆雍,这两位都是大修士,比起纯粹武夫的画卷四人,自然看得更多一些。

    陆雍惊艳道:“好一件龙衮法袍,委实深不可测,说不定就是传说中的‘小福地’品相了,小仙师身穿此袍,恐怕比身披最高等的兵家甲丸,还要法宝不侵、飞剑不入。”

    陆雍误认为陈平安是位兵家修士。

    姜尚真微笑道:“陆宫主好眼光。”

    陆雍惶恐道:“前辈谬赞了。”

    姜尚真转过头,“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年纪比还大,喊我前辈作甚?”

    陆雍哑然。

    这姜氏家主作为整座云窟福地的太上皇,真是帝王心性,难以揣测,自己伴君如伴虎啊。

    姜尚真又笑道:“这会儿,你若是说一句修行路上达者为先,就很机敏过人了。”

    陆雍不知道姜尚真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得苦笑道:“前辈高见,陆雍资质鲁钝,不然这辈子也不会只能跟丹砂草木为伍。”

    姜尚真问道:“我这两百年,需要亲手打理福地事务,忙得焦头烂额,出门不多,比睁眼瞎还不如,陆宫主坐镇这天阙峰仙家渡口,迎来送往,你可听说桐叶洲之外,尤其是最近百年,浩然天下出了哪些最出名的年轻剑仙?”

    陆雍想了想,试探性说道:“剑气长城的那位?”

    姜尚真气笑道:“陆雍你是真当我傻啊?我会没听说过他?!”

    陆雍忐忑不安,赶紧亡羊补牢,掰手指开始计算别洲有哪些名动天下的剑仙,给姜尚真说了一大串上如雷贯耳的五境剑修,都是最近百年风头最盛的著名剑仙,关键是年纪都不算大,八人之多,中土神洲有四个,北俱芦洲有三个,小小的宝瓶洲竟是也出了一个,前几年刚刚跻身玉璞境的剑仙魏晋,相较前边七个,风雪庙神仙台的魏晋,境界暂时不高,但是未来成就极其清晰,所以连桐叶洲这边都有所耳闻,甚至像青虎宫陆雍这样的元婴老修士,因为魏晋的关系,才得以头回听说那个宝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风雪庙。

    一个个名字和大致事迹听在耳中,姜尚真始终摇头,只说不对,差太远了。

    陆雍也没辙。

    练气士中剑修本就稀少,剑仙更是少之又少,能够以元婴境无视一座大门槛的差距,斩杀玉璞境,世间唯有剑修。

    关于最近百年中锋芒毕露的“年轻”剑仙,一心炼丹的陆雍真就只听说这么多了。

    姜尚真不再为难陆雍,他自己内心也颇为无奈,一甲子光阴耗在了藕花福地,之前两甲子,一甲子去了趟云窟福地,平定了一场千年难遇的大乱,受了不轻的伤势,之后一甲子闭关修养,对于天下大势实在是无暇顾及,差不多两百年,山下凡夫俗子都死了多少回了,可对姜尚真这些山顶修道之人而言,尤其是还有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其实对于光阴流逝,感触不深,一步跨得出,站得稳,就可以多出数百年甚至是千年寿命。

    山下的人间是非恩怨,实在不值一提,长生之下,道非道也。

    姜尚真视线微微低敛,身后这座青虎宫号称供奉着所有道家神仙,而眼前脚下这条登天阶梯,三千级,便是寓意“大道三千”。

    听上去道路还挺多,可有几人走得到真正的最高处。

    大道大道,可不是说这条路有多宽啊,越往上走,脚下道路越窄,甚至会是座独木桥。

    只不过姜尚真有自知之明,自己所修之道,所走之路,再高,也不会高成一条独木桥,不至于需要他去与前边的飞升境厮杀争道,也不会有后人需要挤掉他才能继续前行的情况。

    关于那名海上剑修,估计还得返回玉圭宗,跟老宗主讨教才行。他老人家别的本事不说,小道消息那是比谁都灵通,老宗主那种恨不得连新进女弟子的穿什么颜色肚兜、都想问出答案的习惯,山头之间供奉们泼妇骂街一般的吵架,都要去贴墙根偷听,真是……顶好的。世上有几个仙人境的山巅修士,会躲在府邸内,每天看过了小门派各色仙子们,通过各自山门镜花水月的神通,花枝招展,搔首弄姿,展露所谓的“才情”,就会有个老头往那些门派匿名寄出大把大把的小暑钱,甚至是偷偷溜出宗门,亲自给她们送机缘送法宝的?

    玉圭宗每年靠着云窟福地的抽成,富得流油,老头子你身为一宗之主,他娘的还有脸皮跟我姜尚真喊兜里没钱心里好慌?

    还一脸豪气地跟我说寻见了一位同道中人,是那宝瓶洲一个名叫无敌神拳帮的老帮主?还要找个机会去拜会一下?还十分惋惜真武山的那谁苏稼仙子夭折了?

    姜尚真有些时候真搞不懂,老宗主到底是怎么修成的仙人境。

    几乎从不与他姜尚真谈论大道的老宗主,在他剥离谪仙人周肥身份重返宗门后,老头子竟然语重心长地攀扯了半天,说不该如此对待世间女子,藕花福地那座春潮宫的女子,可怜啊。姜尚真挨了半天训后,老家伙就让他去西海截杀大妖,一件装装样子的宗门重器都没给,估计是真生气了。

    反倒是那个被姜尚真带出福地的鸦儿,一到宗门,就被赏赐了件老头子自己私藏的法宝,当然是假借姜尚真的名义。

    一行六人,走在青虎宫三千级阶梯上,陈平安有些奇怪,一路没有遇到任何人。

    抬头望去,云雾遮蔽视线,看不到那座青虎宫。

    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轻声道:“上边站着两个人,好像正等着咱们呢。”

    陈平安心一沉。

    难道是大泉王朝那边有谁还不肯收手?

    就在此时,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那两人走下了台阶,从云海中缓缓走出。

    一位玉树临风的年轻人,一位是仙风道骨的老神仙,只是老者明显慢了一个身位,像是扈从。

    陈平安脚步依旧不急不缓,袖中就连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都捻在双指间。

    遥遥望去,上边两人看似步子也慢,实则极快,转瞬间就站在了距离陈平安一行人七八台阶的上方。

    裴钱觉得那个年轻人有些眼熟,躲在了陈平安身后。

    姜尚真开门见山道:“陈平安,藕花福地一别,又见面了,看来我们缘分不浅。”

    陈平安问道:“春潮宫周肥?玉圭宗姜尚真?”

    姜尚真笑眯眯道:“是也。”

    这位站在桐叶洲山顶的大修士,转头对陆雍笑道:“这才叫真正的好眼光。”

    陆雍无言以对。

    陈平安笑道:“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姜尚真收敛笑意,神色认真道:“陈平安,你跟周仕和鸦儿的恩怨,我不管了。无论你信不信,我在藕花福地的城头上,就想过是不是离开藕花福地后,找到你,请你去我姜氏当个供奉,云窟福地的许多机缘,只要你有本事,任你撷取,我姜尚真乐见其成。只是后边你执意要杀陆舫和周仕,我确实动了杀机,想要回到桐叶洲,做点什么。只是请了阴阳家修士帮忙,仍是如何都找不到你,后来又有件事要做,便耽搁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不还是被你找到了?”

    姜尚真心中微微讶异。

    离开藕花福地这才多久,为何感觉是两个陈平安了。

    不在修行,而在心境。

    别小看藕花福地登顶为第一人的武夫。

    武道境界是不高,可那是被某位道人的“大道”压在肩上了。

    丁婴所做一切,不过是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撂挑子”。

    “周肥”和陆舫不也没能做到天下第一人?志不在武道磨砺、而在破心魔关是一个原因,其实何尝还是“苦求不得”。

    至于陈平安身后那四人,应该就是福地传说中那些历史人物了,负剑女子应该那位陆舫经常提起的女子剑仙隋右边,其余三人,大致猜得出身份,只是暂时无法对号入座。佩刀的高大男子,是传说中那个年轻时英俊无双的武疯子朱敛?精悍矮小的汉子,是魔教开山鼻祖卢白象?那个笑眯眯的佝偻老人,是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

    陈平安能够拥有这四位扈从,姜尚真有些惊艳和羡慕,只是还不至于太过嫉妒。

    纯粹武夫,最需要时间打熬境界,脚踏实地,滴水穿石,比练气士不讲究天赋和福缘太多。

    陆雍心中叫苦不迭。

    听姜尚真的口气,还真是结下大仇的死对头,那个小仙师修为似乎不高,那就肯定是背景太硬,以至于姜氏家主此刻露面了,都不敢随手打杀?难道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嫡系子孙?

    姜尚真开心笑道:“陈平安,你没有一见面就摆出与我拼命的架势,我就放心了。我们一边登山一边闲聊?”

    陈平安简明扼要道:“好。”

    最后陈平安和姜尚真并肩而行。

    陆雍随后跟上,裴钱悄悄走在与这位元婴地仙一级台阶上,只是隔着好几步远,偷偷打量着这个山上的老神仙。

    只要陆雍一有转头的迹象,黑炭小女孩就立即跟着扭头望向远处风景,手中行山杖咄咄咄敲在台阶上。

    陆雍大感讶异,这小闺女越看越觉得灵性啊。

    虽然这位青虎宫宫主打架的本事稀拉无比,可到底是元婴修为,一棵修道苗子好不好,大致能走到什么高度,还是能看出个一二三。

    姜尚真先问过了四名扈从的身份,陈平安没有掩饰,姜尚真得知真相后,就没一个猜对的,一拍额头,自嘲道:“我的眼光跟陆雍有的一拼。”

    气氛仿佛并不凝重,不似仇寇相见分外眼红,如老友重逢,或是谈笑泯恩仇?

    可事实如何,就只有姜尚真和陈平安自己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问道:“此次北行,可还顺利?”

    陈平安摇头道:“磕磕碰碰,跟大泉王朝两位皇子都起了不小的冲突。”

    “哦?”

    姜尚真转头问道:“陆宫主,大泉皇帝叫什么?”

    陆雍赶紧答复:“刘臻。”

    姜尚真望向陈平安,“我把他们老子拎过来,要他给你道个歉?去趟蜃景城很快的,要不要多久,说不定你在青虎宫吃顿斋饭的功夫,刘臻就站在你跟前了。不过大泉王朝是大伏书院管着的,书院山主很有来头,出自中土神洲的一座圣人府邸,有个当学宫大祭酒的兄长,你到时候别打死刘臻就行,不然我不好擦屁股。对那皇帝老儿饱以一顿老拳什么的,当然没关系。”

    陈平安道:“你真不用这样做,你能不能给我透个底,这次找我是为了什么?把我拦在天阙峰渡口,然后抓去玉圭宗?”

    姜尚真爽朗大笑,抹了把嘴,自顾自乐呵起来,“屁颠屁颠赶来的路上,我倒是想过这么做。找你找得辛苦,说没有半点怨气,那是自欺欺人。其实玉圭宗是有弟子在蜃景城那边修行的,不然我还真没办法在青羊宫守株待兔。与你直说了便是,我在蜃景城待了一天,详细了解了你的所作所为后,还去见了次那个姓姚的新任吏部尚书,也就只是远远看了眼,就要蜃景城那名弟子以后帮着照拂姚氏,然后我自个儿直奔青虎宫,就为了见你一面。”

    陈平安停下脚步。

    姜尚真依旧拾阶而上,淡然道:“到了上边,自会与你挑明一切。”

    陈平安跟上姜尚真,一起步入那座围绕天阙峰的云海,这段路程白雾茫茫,只是豁然开朗,见到了一座雄伟宫观,原来是登顶天阙峰了。

    在先前众人走入云海时,陆雍想着正儿八经看几眼那丫头,不曾想转头后,仍是给裴钱扭头躲掉。

    陆雍愈发惊奇。

    这层绕峰流转的云海,可不普通,正是青虎宫的护山大阵,凡夫俗子深陷其中,就要名副其实的如坠云雾,视野所及,空无一物。

    陈平安站定,正了正衣襟,扶了扶头顶那枚白玉簪子。

    姜尚真依旧潇洒前行,走出去数步,见陈平安仍然站在原地,转头望去,发现这个打死丁婴的年轻人,神色十分奇怪。

    等到陆雍裴钱以及魏羡四人都走到了山顶,陈平安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裴钱顺着陈平安的视线望去,发现宫观那边,人头攒动,似乎都在好奇是何方神圣,能够让宫主和那位玉圭宗大人物亲自迎接。

    青虎宫那边的观望之人,多是年轻不大的练气士,多是少年少女,还有不少跟裴钱差不多大的孩子。

    裴钱小声问道:“咋了?”

    陈平安回过神后,一只手轻轻按住裴钱的脑袋,微笑道:“最早的时候,我跟他们一模一样,站在大门口,看着别人。”

    陈平安继续前行,跟随姜尚真直接去往蛟龙布雨石壁那个方向的仙家渡口。

    陆雍看了眼青虎宫那边的子弟,一个个惹人笑话,一挥袖,沉声道:“都回去修行!成何体统,不像话!”

    经过那堵变幻莫测、蛟龙隐于云雾若隐若现的石壁,走出三四里路,就到了天阙峰渡口。

    是一艘悬停崖畔的巨大楼船,船底下竟是飞旋着无数青色鸟雀,像是它们以羽翼托起了这艘浮空大船。

    陆雍心情复杂。

    这艘渡船本该昨天就动身去往宝瓶洲老龙城了,只是被姜氏家主阻拦下来,手段很简单,砸钱。

    除了青虎宫没敢跟姜尚真收钱,渡船所有乘客,都额外得到了一笔等同于路费的小暑钱,陆雍让一位长老去当的善财童子。

    也有不长眼的,骂骂咧咧,不愿收钱,只想要跟青虎宫讨要个说法,青虎宫招惹不起,姜尚真就到了渡船上,一巴掌把那名桐叶洲北方金丹修士,从天上渡船打入了清境山一座低矮山峰之中,等到青虎宫去将奄奄一息的金丹地仙,从山壁中拔出来,惨不忍睹,可知道了姜尚真的身份后,金丹修士拖着病躯,硬生生是咬牙重新登山,与那个一露面半句话不说、就动手伤人的姜氏家主赔罪道歉。

    陆雍从头到尾,尽收眼底。

    见着了那艘鸟雀盘旋的仙家渡船,裴钱激动不已,恨不得立即施展一番疯魔剑法,那可就是剑剑不落空啊。

    魏羡四人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番神奇景象,虽然脸上无动于衷,可心里仍然感慨万分。

    这就是浩然天下了。

    姜尚真站在渡口旁,笑道:“我就只送到这里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姜尚真犹豫了一下,“能不能问一句,你师承何人?”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姜尚真仍不死心,“我无恶意。”

    陈平安摇摇头,“不是故意瞒你,而是我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师父。”

    教他烧瓷的,是不愿意收他为徒的姚老头。教他剑气十八停的,是阿良。教他拳法的,是十境武夫的崔姓老人。教他学问的,是齐先生和文圣老秀才。

    教他要与人为善的,是爹娘。

    姜尚真无奈道:“好吧,不愿意说就不说。我这次找你,是有人托付我,交给你一样东西,我已经小心装在一只瓶子里头,你收下后最好放入方寸物中,在你觉得到了真正安然无恙的地方之前,就再也不要拿出来。”

    陈平安两次游历,也算见识了不少,比如在飞鹰堡外就见过千里送人头的。

    但是与自己结仇的姜尚真,竟然跑这么远就为了送自己东西,陈平安打死都不相信。

    姜尚真看着毫不掩饰自己戒备眼神的陈平安,一跺脚,施展神通隔绝出一座小天地,苦笑道:“扶乩宗之乱,你听说过吧?”

    陈平安点头。

    姜尚真指了指自己,“那头大妖受伤后,仗着皮糙肉厚,仍是给它逃入了西海,我呢,刚好就是去追杀大妖的三人之一,其余两个,太平山宗主宋茅,还有个桐叶宗管谱牒的老王八蛋,大妖伤重,难逃一死,只是我和桐叶宗的,都不愿意下死手,怕惹急了大妖来一个玉石俱焚,伤了我们自身的修为,就想着慢悠悠跟着大妖耗死它,一路上还能欣赏欣赏风景,聊聊天。”

    陈平安知道那场追杀,绝对不是姜尚真说得这么轻巧惬意。

    姜尚真转头望向西边,唏嘘道:“然后我们三个就遇到了一位剑修,那真是一身剑气冲斗牛,天生一副侠义心肠,脾气还好,一剑斩杀了大妖不说,还喜欢跟咱们讲道理,更不贪图大妖身躯……”

    说到这里,姜尚真一拍额头,“真编不下去了……”

    姜尚真眼神骤然间凌厉起来,盯着陈平安,“那名剑修问起了谁认识你陈平安,我便照实说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去而复还,说了句妖丹归我了。就只有这么一句话,太平山和桐叶宗就没了任何异议,将一头十二境大妖最宝贵的妖丹,任由我剖挖取走,我清楚那名剑修的意思,所以才来找你,就是为了将妖丹交到你手上。”

    陈平安脸色如常,“那名剑修,我认识,叫左右。”

    认识?

    就这样?

    左右?

    真是个陌生的怪名字。

    难道真是这两百年才冒头的年轻剑仙?

    姜尚真都想要跳脚骂娘了,凝视着陈平安的眼睛,手中多了一只半臂高的精美瓷瓶,“你知道这颗妖丹的价值吗?你知道什么样的剑修,才能够一剑斩杀现出真身的大妖吗?”

    陈平安摇头又点头道:“妖丹的价值,我不知道,但是左右的剑术,我知道,左右亲口对我说过,他的剑意比阿良低,剑术……比阿良高。我相信他。”

    姜尚真面容僵硬,歪着脑袋,伸手揉了揉脸庞。

    陈平安啊陈平安,你能不能别用这种轻描淡写的口气,讲一个自称“剑术比阿良还要高”的朋友?!

    陈平安也察觉到端倪,笑道:“放心,我与簪花郎周仕和魔教鸦儿的恩怨,跟你关系不大。再者,就算我去求左右,他也不会答应我,对你姜尚真出剑。”

    自称大师兄的左右。

    那可是捏着鼻子才认的自己“小师弟”。

    放心个屁!

    姜尚真倒不是不相信陈平安的话,而是那个叫“左右”的剑仙,出剑需要理由吗?估计只需要他一个心情不好,就劈在玉圭宗山头上了吧?你陈平安去问问看桐叶宗那老王八蛋现在的感受?接了一剑过后,为了不接第二剑,连那张老脸都不要了!

    姜尚真打定主意,以后远离陈平安为妙。

    递过装有妖丹的瓶子,陈平安没有二话,赶紧收入方寸物当中。

    姜尚真轻声道:“这只瓶子也算件不错的法宝,就当是我姜氏的赔礼了。至于你和周仕以后能不能遇上,遇上了又会如何,以后再说吧。”

    裴钱瞥了眼陈平安和那个家伙,就不再多看。

    山神娶亲是第一次,伸手指向头顶渡船是第二次。事不过三。

    裴钱是看得到两人,忍着不多看。陆雍和魏羡四人是看不到,便不再多看。

    片刻后,两个身影重新出现在众人身边。

    陈平安率先走向渡船,裴钱立即跟上,四人随后。

    陈平安登上渡船后,转身向姜尚真抱拳道:“一码归一码,谢了。”

    姜尚真笑着点头,多少年了,没有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了?

    早有青虎宫管事在船头等候,小心翼翼领着陈平安他们登上渡船顶楼。

    姜尚真依旧望向渡船,久久无言。

    陆雍就只能老老实实陪着这位姜氏家主发呆。

    渡船本就只是在等待陈平安一行人,很快就缓缓升空,往北而去。

    姜尚真收回视线,轻声道:“贵客临门,你们青虎宫就不打算送点什么给这位陈仙师?”

    陆雍心一紧,识趣道:“理所当然,要送要送,只是还望前辈提点,该送些什么才稳妥?”

    姜尚真冷笑道:“什么贵重送什么啊,好歹是个元婴,还需要我教你送礼?”

    陆雍一咬牙,小心翼翼道:“若是那位陈仙师婉拒,青虎宫如何做?”

    姜尚真转过头,眼神冷漠,“哭啊恼啊上吊啊,人家能不收下?天底下骗人钱财进自己口袋不容易,送钱还难?青虎宫这点小事都做不到,你这个当宫主的,怎么不去死啊?”

    陆雍大汗淋漓,“前辈教训的是,我心里有数了。”

    姜尚真冷哼一声,“不管你陆雍送出什么,回头报个价给我,双倍偿还青虎宫。”

    陆雍刚刚有一番打算。

    不曾想姜尚真眯起眼,阴沉道:“别跟我在这种破烂事上抖机灵,该是多少钱就是多少,你陆雍和青虎宫还没资格,让我姜尚真欠人情。”

    陆雍赶紧点头如小鸡啄米。

    姜尚真突然自嘲一笑,拍了拍陆雍肩膀,和颜悦色道:“方才想明白一件事,所以我打算在青虎宫多待一天,你挑选几个顺眼的子弟,我亲自为他们讲一讲修行之事。如果其中真有上好的修道胚子,我送你们青虎宫一个去往云窟福地的名额。嗯,别忘了,长得歪瓜裂枣的,资质再好,也别来碍我的眼,与人传道授业解惑,还是要讲究一个赏心悦目的。”

    陆雍心中狂喜,终于发自肺腑地作揖感谢道:“前辈大恩,陆雍铭记在心!”

    修行路上,从来是福祸相依。

    祸,扛不扛得下。福,接不接得住。

    都是自身的修行。

    比如哪怕是姜尚真这样的山顶神仙,换成了那个谪仙人身份的周肥,遇上一旦起了杀心的丁婴,一样就只能死在藕花福地了。

    ————

    登上渡船顶楼后,一行六人,各自皆是头等厢房,当然陈平安的屋子更是大到夸张。

    魏羡四人拿了玉牌和钥匙后,默契地跟随陈平安。

    裴钱关上门后,丢了行山杖,在几间屋子串门,跑来跑去,最后去了那座观景阳台看云海,黝黑脸庞上挂着满满的幸福,呆呆眺望远方。

    魏羡也去了观景台。

    三人落座,加上一个陈平安。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方才那位年轻神仙是?”

    朱敛已经重新起身,倒了一杯茶水给陈平安,陈平安接过茶杯后,说道:“是玉圭宗姜氏家主,姜尚真,好像是玉璞境修士,而且他掌握着一座品相很高的云窟福地,福地版图极其广袤,有许多天材地宝。”

    朱敛赞叹道:“少爷何止是往来无白丁,分明呼朋唤友皆是山上仙人。”

    隋右边看了眼神色从容的陈平安,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陈平安摇头道:“不是什么朋友。”

    卢白象感慨道:“玉璞境,那就是已经跻身上五境了。”

    陈平安已经给他们大致讲过纯粹武夫与练气士的各自境界划分。

    武夫第七境金身境,八境远游境,九境山巅境,是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但是世间其实犹有十境,可哪怕如此,陈平安跟他们说十境依旧不是武道止境。

    练气士中五境,洞府境,观海境,龙门境,金丹境,元婴境。

    上五境只知玉璞境,仙人境,飞升境。其余二境,则失传已久。

    观景台那边,裴钱看过了风景壮阔的云卷云舒,又开始觉得有些乏味了,唉声叹气起来,“老魏啊,我跟你说点心里话呗?”

    魏羡嗯了一声,站在栏杆那边,渡船航行在云海上方,应该有仙家阵法庇护,才能够使得这渡船观景台不受天上大风的激荡,唯有舒适的清风拂面。

    裴钱垫着脚跟,愁眉苦脸道:“我爹还是不愿意教我绝世剑术唉。”

    魏羡淡然道:“饭要一口一口吃。”

    裴钱蹲在地上,背靠栏杆,“愁啊。”

    魏羡低头瞥了眼枯瘦小丫头,“没关系,明天还是这副鸟样,习惯就好。”

    裴钱抬起头,眼神幽怨,“老魏,你这样的人,能找着媳妇吗?”

    魏羡想了想,“找得到,都是别人帮我找的,不过我最喜欢的那个,没能娶进家门。”

    裴钱问道:“为啥?嫌弃你长得丑?那也怪不得别人姑娘啊。”

    这一大一小,安慰人的本事,相差无几。

    魏羡趴在栏杆上,“都是不嫌弃我的模样,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就是那时候我家里穷,一心想着以后挣着了大钱就娶她,后来世道乱,她死了,我没死。”

    裴钱站起身,拍了拍魏羡胳膊,“行啦,都是过去的事了,你想啊,这都过去多少年了,你还念着她呢,可不就算是她还活着吗?不错啦,说不定当年娶了她,越看越烦哩,你肯定也当不成皇帝老爷了。”

    魏羡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当年我身边就没谁能够讲明白,那么多当官的,读书全读狗肚子里去了。”

    裴钱笑嘻嘻问道:“老魏,你觉得我能当多大的官儿?”

    魏羡说道:“娘们儿当不了官。你这样子,长大了估计也是个丑姑娘,即便进了宫,一辈子也见不着皇帝的。”

    裴钱一脚踹在魏羡腿上,怒气冲冲道:“老魏,你咋是个老流氓呢?!”

    魏羡呵呵笑着。

    这位藕花福地万人敌,最近心里头难得有些小小的芥蒂,也没了。

    其实也不能怪陈平安恶心人,还是他魏羡自己嘴贱,好死不死问了陈平安关于南苑国后世的历史,尤其是史书对他魏羡的评价。

    陈平安当初察觉到南苑国不对劲后,就翻阅许多正统史书和稗官野史,关于开国皇帝魏羡,自然翻到不少,其中就有种种魏羡诞生时的祥瑞和传奇,比如说魏羡父亲有次去田地里劳作,见到妻子仰卧在道路上,有白龙盘踞其上,然后就怀上了魏羡……

    魏羡在那次闲聊之后,就再没跟陈平安说过话。

    裴钱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当时就笑得捧着肚子满地打滚。

    这段时间就经常拿这个恶心他,比如她走山路的时候故意挺起大肚子,然后在魏羡身边打转,还他娘的哎呦哎呦的。

    最后是给陈平安扯得耳朵生疼,外加一顿结结实实的板栗,裴钱才消停了,还跑来跟魏羡道了歉,背对着陈平安的时候,其实在挤眉弄眼呢。

    魏羡不至于跟这丫头置气,可总归开心不起来。

    裴钱抬头看着魏羡的侧脸,突然说道:“老魏,对不起啊,以后我不笑话你了。”

    魏羡咧咧嘴,“么的事。其实这算什么,还有好些事情,南苑国的史官是没胆子写……”

    裴钱小声道:“比如?你给我说道说道,咱俩小声些说。”

    魏羡轻声道:“多了去,比如那会儿我在乡里绰号鼠八,家里穷,就偷鸡摸狗,后来还干过剪径草寇、贩卖私盐的好些腌臜勾当,至于我娘亲,可没被什么白龙趴在身上过,倒是我亲眼看过她偷汉子,只是我没吱声,那汉子人不错,比我爹做人多了,后来为了救我,那汉子堵在巷子里,给匪人把整个后背砍烂了,还喊着让我快跑,我能怎样,跑呗,反正到最后,我也没能找到杀他的凶手。”

    裴钱一边叹着气,一边转身走向陈平安那边,骤然快跑,哈哈大笑道:“魏羡他娘亲……”

    陈平安转头望向一脸欢天喜地、正要揭人伤疤的裴钱,怒道:“闭嘴!回去道歉!”

    裴钱吓得噤若寒蝉,眼眶一红,立即跑回观景台,正要开口跟魏羡道歉,魏羡却笑着拍了拍她小脑袋,“行啦,哭啥,屁大事儿。下次换你请我吃串糖人。”

    裴钱赶忙答应下来,可仍是战战兢兢,怯生生瞥了眼屋子里的陈平安,完蛋,是真生气了。

    她赶忙抱住魏羡大腿,哽咽道:“等会儿我爹要把我丢下船,你一定要抓住我。”

    魏羡无可奈何,转头望向屋子那边,笑道:“真没事。”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只是站起身,对裴钱说道:“过来。”

    带着裴钱到了隔壁书房,裴钱赶紧麻溜儿关上门,这才耷拉着脑袋,认错绝不还口、挨打绝不还手的可怜模样。

    陈平安沉声道:“老魏是不是你朋友?!”

    裴钱想了想,不敢撒谎,老老实实回答:“半个。”

    裴钱匆忙补充了一句,“半个已经很多了,小白还没有半个呢,就老魏有。”

    陈平安问道:“关于朋友,那两本书上怎么说的?”

    裴钱不假思索就说道:“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勿自辱。日三省乎己,与朋友交而不信乎?君子待人以诚……”

    裴钱竹筒倒豆子,说了一大通。

    陈平安问道:“那你做到了哪一句?”

    裴钱低着头,小声嘀咕道:“书上说的,又不是你说的。”

    陈平安气得不行。

    裴钱轻声道:“我知道错了,除了不该笑话老魏,还有老魏待我以诚,我也应该以诚待之。”

    陈平安这才脸色稍稍好转,黑着脸道:“拿上书,去观景台大声读书。”

    裴钱问道:“我会背了,不拿书行不行?”

    一见陈平安又要生气,裴钱立即转身就跑,说要拿书的,不然诚意不够,愧对写书的圣贤。

    陈平安叹了口气。

    又想起了泥瓶巷的顾璨那个小鼻涕虫。

    都不是

    观景台上,裴钱双手高高拿着书,不用翻书页,就开始大声朗诵起来,假装翻书页的时候,转头满脸得意,对魏羡轻声笑道:“老魏,我爹觉得我这次认错的话,说得对哦。”

    魏羡伸出大拇指,以示嘉奖。

    裴钱摇头晃脑。

    结果脑袋上给人一板栗砸下去。

    裴钱头都不敢转,哭喊道:“我不敢了,我错了,真的不敢了……”

    朱敛嗯了一声,负手转头而走,“好的,孺子可教,还有救。”

    裴钱猛然转头,正要跟这只老王八拼命,结果刚好看到陈平安走出书房,立即憋下这口恶气,乖乖转头,继续背书。

    最后裴钱还留在观景台背书,隋右边早已离去,魏羡和朱敛也分别离开。

    于是只剩下卢白象还坐在桌旁,与陈平安相对而坐。

    卢白象笑问道:“主公,你就不问我那句话的内容?”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倒了两杯酒,递给卢白象一杯,笑道:“想说就说,你不想说,我还能如何。”

    朱敛曾经以为陈平安之所以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因为后者第一个说出了那句话,算是第一个投诚的“叛徒”。

    恰恰相反,卢白象至今未说,是画卷四人中的最后一个。

    卢白象神色古怪,喝过了一杯酒,才说道:“我那句话,其实相比他们三个,应该是最没有意义的,‘花钱如流水,开不开心’。”

    陈平安无奈道:“的确是那人的口气。”

    卢白象问道:“以后能不能不喊主公?”

    陈平安摇头道:“那可不行,听着挺带劲的。”

    卢白象怎么都没想到是这么个答案,本以为陈平安极大可能会答应下来。

    陈平安哈哈笑道:“不用喊,开个玩笑。”

    卢白象缓缓起身,抱拳行礼,微笑道:“陈平安以国士待我,卢白象必以国士报之。”

    陈平安也只好跟着起身,“这话换成朱敛来说,我还习惯,你来说,不太适应。”

    卢白象笑着告辞离去。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过了许久,读书声不断,说道:“回屋子。”

    裴钱就等这句话了,合上书本,欢快跑回屋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嗓音沙哑道:“渴死我了。”

    陈平安问道:“真不记恨我?”

    “啊?”

    裴钱一脸茫然,神色并非作伪,“为啥咧?”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裴钱可怜兮兮道:“今天能不能不抄书啊,爬了那么多阶梯,可累了。”

    陈平安啪一下,贴了一张符箓在裴钱额头,“这张宝塔镇妖符,归你了。”

    裴钱正要欢呼,陈平安已经说道:“回自己屋子抄书去。”

    裴钱一琢磨,自己赚大了啊,重新挎好包裹,手持行山杖,蹦蹦跳跳抄书去了。

    陈平安走到观景台。

    已经是第几次乘坐仙家渡船了?

    ————

    隋右边在自己屋子闭目养神,桌上放着那把越来越锋芒的痴心剑,养剑这么长时间后,隋右边能够清晰感受到一股剑意在剑鞘内游走。

    剑意,而非剑气。

    那晚大战落幕后,她跟随陈平安离开破庙。

    两人有过一番对话。

    陈平安的言语,有些说得很不客气。

    “当下两颗金精铜钱,我可以不用你还,但是从今往后,魏羡朱敛和卢白象,他们三个,花了我的金精铜钱,还不还,待定,可是你必须还,不过什么时候还,不讲究,只是话我得先说清楚,丑话说在前头,总好过到时候你跟我翻脸。”

    有些则说得很让人怀疑。

    “你别觉得我没资格与你说修行和剑道,我见过天底下剑术和剑意几乎是最强的两个剑修。我虽然练剑不久,但是我已经知道剑意和剑术,在这座天下的最高处在哪里,一步步走去那边就行了。”

    有些则说得玄乎。

    “修行一事,重在叩心关。你们四个,曾经都是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自己有自己的道路要走,而且会走得格外坚定,比如你隋右边,就一心想要剑术通神,越是志向高远,你现在就越绝望。但是相信我,天无绝人之路!”

    最后隋右边询问陈平安为何唯独她,必须要偿还金精铜钱。

    那个家伙,当时神色严肃,回答道:“我有个喜欢的姑娘,下次我去找她的时候,就要翻看我的家底,万一对不上账,还是因为其她女子,我怎么跟她解释?”

    ————

    剑气长城,大战告一段落。

    夜幕中,这座天下,双月悬空。

    走马道上,大小新旧两座茅屋那边,宁姚坐在茅屋正对着那处城墙上,膝盖上叠放着压裙刀和槐木剑,怔怔出神。

    那位名为陈清都的老大剑仙,来到宁姚身边,盘腿坐下,“既然暂时空闲下来,那么有件事就可以告诉你了。”

    宁姚疑惑转头。

    老人笑道:“那把长气剑,我本来是想着将来哪天送给你的。”

    老人摆摆手,打断宁姚的开口,“但是此次妖族攻势,极其奇怪,我怕送你,反而是祸事。刚好陈平安要重建长生桥,我就让他背着长气剑去桐叶洲找那座观道观,借剑之前,我私底下与他明言,背了长气剑,好处一大把,可是坏处更大,要担因果的,是宁姚与妖族之间的大因果。”

    陈清都微笑道:“那孩子……第一次流露出很不一样的眼神和脸色,哪怕他与曹慈一战,咱们就在旁边看着他连输三场,陈平安的眼神都不曾那么明亮。真是让人记忆深刻。”

    陈清都转头问道:“宁丫头,你怎么不生气?不怪我多此一举,让他担风险?”

    宁姚翘起嘴角,“生气?我不生气。我是宁姚!他是陈平安!”

    意气风发。

    好像在说,我宁姚喜欢的家伙,愿意这么做,她半点都不奇怪!

    陈清都跳下墙头,走向茅屋,啧啧道:“大晚上的,还要挨这么一剑,我也是自找苦吃。”

    宁姚双手托着腮帮,开始想念他。

    她满脸骄傲的笑意。

    哈,我的眼光怎么就这么好呢?

    她突然眉头紧皱,想起泥瓶巷住宅有过一次对话,“啊?到最后还是我缺心眼?!”

    她站起身,收起了曾经借给他过的压裙刀,以及跟他借来的槐木剑,然后学着那个笨蛋,开始出拳而走,自言自语道:“我宁姚一只手,能打五百个大剑仙陈平安!”

    她停步转身,望向那座蛮荒天下,双臂环胸,神采飞扬,“就问你们怕不怕?!”

    ————

    老大剑仙陈清都哑然失笑,好嘛,真要有这么一天,天底下谁敢不怕?

    ————

    当初在天阙峰渡口旁。

    姜尚真最后问了陈平安一个小问题。

    “为何要在乎那些青虎宫子弟的观感?而且你那是……想给他们留个好印象?图什么?至于吗?”

    姜尚真当然看得破障眼法,知道法袍金醴和养剑葫的不俗。

    但是真正让姜尚真感到奇怪的物件,是陈平安别在发髻间的那枚白玉簪子,普通材质。

    他稍稍留心,就发现了玉簪上篆刻有八个小篆。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第三百六十章 到达老龙城

    (还是12000字章节。新的一卷开始啦~ps:公布一个新读者群,群名“草长莺飞少年郎”,群号16551024。另外公众号上已经发布第二期期刊,可以去翻一翻,我的)

    天阙峰青虎宫这艘渡船,在到达宝瓶洲老龙城之前,还有三座渡口需要停靠,最北一座正是桐叶宗山门外的常春渡,四季如春。

    只是陈平安如今只想着安稳到达老龙城,期间三座渡口,加在一起停留了将近一旬光阴,始终不许裴钱下船去渡口店铺逛荡,黑炭丫头只能搬了条凳子在观景台,眼巴巴望着三座渡口熙熙攘攘的繁荣风光,偶尔魏羡会过来陪裴钱聊会儿天。

    不过虽未下船,陈平安却请了这艘渡船的青虎宫长老管事,帮着购买了许多物品,魏羡四人都给了一份单子,一起交予管事。

    魏羡要了些各地风土人情的书籍,卢白象买了一把人间王朝流散出宫的御制古琴,隋右边没提要求,仍是孑然一身唯剑足矣的架势,朱敛倒是给了一大串书单,结果陈平安直接就让朱敛收回去,说是仙家渡口不卖这些书籍,到了老龙城自己去市坊书肆搜罗,朱敛扼腕痛惜,只得作罢,原来佝偻老人想要买一大堆,光看纸上的书名,陈平安看得头皮发麻,打死不乐意交给渡船管事了,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

    陈平安除了练习撼山拳走、立、睡三桩,那部《剑术正经》所记载剑术也没落下,反正两者可以一起练习,再就是钻研那道仙家口诀,虽然法诀极其上乘,可是世间炼器,最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空有一身好手艺而无从下手,飞剑初一和十五,因为不是陈平安自己炼成的本命飞剑,所以只需要养剑即可,又有“姜壶”这枚养剑葫,已经不能更加省心省力,可一旦自己炼化本命物,所需天材地宝的数量和价值,那真是令人咋舌,品相越高,越是无底洞。

    观道观观主那位东海老道人,让卢白象捎给自己的那句“花钱如流水”,除了调侃之外,也是个颠簸不破的大事实。

    如今长生桥建成了大半,府门大开,迎接八方来客,越是身处灵气盎然的洞天福地,陈平安就越危险,所以在清境山临近天阙峰的石拱桥上,陈平安才会摔跟头,当时他还无法完全驾驭法袍金醴,去阻挡那股灵气的铁骑洪流,灵气与体内一口武夫纯粹真气相冲,才会失控。

    法袍金醴能够收纳、转化的灵气再多,终究也有个瓶颈,一旦金醴蓄水饱满,任由灵气冲入各大体魄气府窍穴,就该轮到陈平安的武道境界下跌了。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炼化第一座洞府的法宝,到底选哪一件,若是选择五行之水,会相对简单,因为玉简上,那位埋河水神娘娘就是以炼水作为例子,阐述祈雨碑文的蕴含大道,讲解过大致的炼水所需材料,其中着重提及了“水精”这关键一物,凝聚了水运精华之宝物,皆可为水精,只是品相差别悬殊,河伯坐镇的河水,跟上古龙宫坐镇的江渎之水,应运而生的水精材宝,天壤之别。

    可以说,用什么品秩的水精来“炼水”,会直接决定陈平安五行之水本命物的品相高低。

    渡船悬空停靠常春渡旁,裴钱在观景台站在凳子上望着渡口那边,眼馋得很,惆怅得很。

    陈平安这会儿坐在桌旁,对着桌上那方可爱可亲的水字印,也愁。

    更愁的是,当陈平安深入了解了“可炼万物”的那门法诀后,猜测一旦炼化水字印为本命物,每次盖章,帮助世间有缘的水神提升水运,极有可能会让陈平安伤及本命元气,好处就是原本钤印一次就会消耗一部分神通的水字印,不再有沦为寻常印章的担忧。所以陈平安打定主意,五行之水,就是炼化这方水字印了!

    涉及到了本命物,不再是像那条老蛟金须炼制而成的捆妖索,由于不是寻常的炼化为虚而已,那么接下来必须拥有一只炼物的丹鼎,这又是一桩天大的麻烦,购买不易,得去找肯卖的仙家,然后找到了,再想要购买到好的,说容易也容易,说不容易更是难如登天,就看陈平安兜里有多少神仙钱了。

    老子现在没几个钱了!

    陈平安满脸愤愤不平。

    谷雨钱已经一颗不剩,如今没了骊珠洞天,意味着天底下就再无新的金精铜钱出现,每用一颗世间就少一颗,破庙一役,一下子就用掉两颗。

    如果不是隋右边,是魏羡三个糙爷们,陈平安真想拎出来揍一顿。

    裴钱扛着凳子返回屋内,坐在陈平安身边,担忧问道:“咋了?咱们钱不够花了?”

    无心之言,却恰好一语中的。

    陈平安看了眼裴钱,这丫头安慰人的本事,到底是跟谁学的?

    裴钱以为陈平安开始嫌弃自己是个赔钱货,吓得不轻,泫然欲泣,皱着那张黝黑小脸,“别把我从船上扔下去啊,我以后每天不嚷嚷着吃鱼吃肉了,一碗白米饭加三筷子腌菜,就可以打发我了!”

    陈平安笑道:“跟你吃多吃少没关系,你这会儿是长个子的年龄,多吃几碗饭能有多少钱。”

    裴钱一抹脸,瞬间笑容灿烂,“到了老龙城,咱们有落脚地儿吗?如果有的话,就可以少花点冤枉钱喽。”

    陈平安点头道:“有的,我有个朋友在那边,还算比较有钱,不过事先说好,人家大方是人家的事情,不是你胡乱伸手要东西的理由。”

    裴钱病恹恹的,有气无力道:“知道了。”

    她还以为又能碰到个姚近之这样的家伙呢,送东西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还会求着她收下,关键是陈平安还无法拒绝。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刺姚近之那句话了,有次头戴帷帽的姚近之私底下跟裴钱闲聊,裴钱见她摘下帷帽,皮肤那白嫩白嫩的,让裴钱自惭形秽得很,后来忘记聊到了什么事情,裴钱就笑呵呵拍了一记暗藏刀子的马屁,“近之姐姐你长得这么美,想得美也是应该的。”姚近之也未生气,只是笑着伸出纤嫩如青葱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裴钱额头。

    日复一日。

    从初冬时节就这样到了冬至,渡船已经离开了桐叶洲版图,位于两洲之间的海上。等到停靠老龙城海外孤岛那座渡口,估计已是冬末时分。

    卢白象期间看陈平安在屋内枯燥走桩,问道:“这拳架很普通,为何如此坚持?”

    陈平安回了一句立身之本,不在多高。

    卢白象若有所思。

    等到卢白象离开屋子,裴钱小声询问陈平安啥个意思,陈平安就笑着说想不出多高明的言语,随便糊弄一下,下棋厉害的人都喜欢往复杂了想。把裴钱乐得不行。

    这天陈平安坐在书房,毛笔却拿了放放了拿,把坐在对面抄书的裴钱,给看得比陈平安还着急。

    陈平安最后站起身,离开屋子去找了朱敛,回来的时候裴钱发现陈平安愈发犹豫不决,最后只得收起纸笔。

    裴钱很是纳闷。

    之前他写给大伏书院、太平山的书信,让飞剑嗖一下带走的两封,陈平安写得可都很快。

    那么这封信,是写给的谁呢?

    陈平安来到观景台,练习剑炉立桩。

    有人敲门,裴钱跑去开门,见了那人后,有模有样作揖道:“裴钱拜见青虎宫陆老神仙!”

    老人笑着点头,心情舒畅几分。

    正是天阙峰的元婴地仙陆雍,陈平安赶紧过来相迎。

    落座后,裴钱又手脚伶俐地倒了三杯茶水,先给陈平安,再给陆雍,当然没忘记给她自己倒一杯。

    陆雍转弯抹角、兜兜圈圈聊了差不多一刻钟的场面话,陈平安便耐着性子,与天阙峰上这位风头被姜尚真碾压的陆地神仙,客气寒暄。

    可别把地仙不当回事。

    陈平安走过大大小小的江湖,知道一位陆地神仙的分量,不会因为自己认识左右、所以能够在姜尚真面前不卑不亢,而对眼前这位青虎宫宫主心存轻视。能够坐镇一片风水宝地、拥有一座仙家渡口的老元婴修士,说句难听的,一旦撇开盘根交错的关系,铁了心要杀他陈平安,撑死了就是陆雍两三袖子的事情。

    见这陈平安并未仗势凌人,陆雍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又好了几分。

    仗势的势,既是万里迢迢赶到天阙峰的玉璞境姜尚真,更是那个让姜氏家主如今作为的幕后大佬。

    不然陆雍对于一个外乡年轻人,无亲无故的,惹不起,无非是各走各的修行路,何至于如此谄媚,上杆子给人登门送礼物?

    陆雍喝过了两杯寡淡茶水,终于转入正题,“陈公子大驾光临天阙峰,是我青虎宫的幸事,我当时其实正好在炼一炉丹药,是道家的坐忘丹,此丹性情温和,最适合修士在打坐吐纳时服用,除了可以静心,最重要还是可以养神,尤其温补心窍,丹名坐忘,其实还有一个世俗说法,虽糙却准,就是吃了吃丹,坐着就已是修行,忘记原本的修行一事也无妨。”

    一聊起了炼丹,陆雍神采奕奕,跟站在姜尚真身旁判若两人,“心是一身之主,百神之将帅。只是自古心难定,佛家就有说心猿不定,意马四驰,故而修行一事,就有了灵山拴意马,玉府锁心猿。我所炼的坐忘丹,极难炼成,就算侥幸炼成了,一炉可出丹十颗的材料,最多不过三四颗而已。之所以还算受桐叶洲诸多地仙的欢迎,就在于其中有一妙,别家炼丹仙师不曾有,青虎宫出自我陆雍之手的坐忘丹,能够让修士心扉之上,如同养出山下百姓张贴大门上的两尊门神,庇护心关!”

    陈平安由衷赞叹道:“养出门神在心扉外,可谓神仙手笔了。”

    陆雍很是受用,抚须而笑。

    他自然不是“正好”炼这炉坐忘丹,事实上此丹想要炼就,除了天材地宝一大堆,还要等待天时,耗费“地利”,也就是清境山这一方山水的珍贵气数。不然如何让桐叶宗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来争抢?至于为何其他炼丹神仙炼不出,除了陆雍炼丹之术确实高明之外,清境山蕴含的独到山水气数,更加至关重要。

    这就是为何陆地神仙开宗立派和开辟府邸,都要慎之又慎的根源所在了。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桐叶洲的地仙们都要奉若珍宝,那么六七境左右的纯粹武夫,也可以用来稳固魂魄?”

    陆雍愣了一下,点头道:“当然,只是我这青虎宫坐忘丹,给那些断头路的莽夫,过于大材小用了,简直就是牛嚼牡丹。”

    陈平安笑问道:“宫主与我说起这坐忘丹,是想要看在姜尚真的面子上,价格略低,卖与我陈平安?”

    陆雍心一紧。

    这家伙竟敢直呼姜尚真的名字。

    陆雍脸色不变,“陈公子未免太小觑我青虎宫了,与朋友打交道,谈什么价格,这一炉丹药说来巧了,陈公子这一到天阙峰,我送了公子与姜氏家主离开后,有如天助!竟然破天荒炼出六颗之多,是我陆雍炼丹以来,数百年来头一遭,这等福缘,一生当中就只有两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可见陈公子与我青虎宫,与我陆雍绝对是有大缘分的,大道机缘所在,我岂敢藏私?便为陈公子拿来了六颗坐忘丹!”

    裴钱微微张大嘴巴。

    娘咧,世上还有比自己更能睁眼说瞎话的家伙?

    这老神仙的马屁功夫,她可以学上一学啊,似乎比她确实要更加“读书人”一些?

    陆雍大概也觉得自己的这番措辞,有些“失了火候”,故作心疼道:“虽是大道所指,不得不顺着天意行事,可我仍是有些心疼,只希望陈公子以后能够为我青虎宫,在姜氏家主面前美言几句,姜氏生意遍及大半个桐叶洲,说不定以后青虎宫出炉的灵丹妙药,就能从这六颗坐忘丹上,找补回来了,亦是幸事,所以陈公子只管坦然收下,退一万步说,即便姜氏家主瞧不起青虎宫这点出产,青虎宫能够与陈公子成为朋友,也是不亏!”

    裴钱赶紧给陆老马屁精,哦不对,是陆老神仙又递过去一杯茶水。

    陈平安自然比裴钱想得更多。

    比如涉及到了姜尚真,以及姜家生意和青虎宫出产。

    这六颗坐忘丹,其实比较烫手。

    陈平安略作思量,就打算婉拒了,如果把姜尚真换成老龙城范家,说不定还有商量的余地,生意一事,本就是你我双方锦上添花,可陈平安不愿意跟姜尚真有更多往来。

    所以陈平安开口道:“陆宫主好意,我心领万分,只是这一炉坐忘丹太过价值连城,不敢夺人之美。再者,我其实与姜尚真关系平平……不过关于陆宫主赠丹一事,我可以书信一封玉圭宗给姜尚真,拒收丹药此事,绝不让陆宫主为难便是。”

    陆雍神色自若,似乎在权衡利弊。

    心底则有些懊恼自己的画蛇添足了。

    就不该动那小心思,想要陈平安闻弦知雅意,帮着青虎宫与姜氏牵线搭桥。

    这艘渡船底下一楼,有位年轻修士站在窗口,脸色阴沉。

    这个蠢货陆雍,真是不知死活。

    屋内还有一位姿容出彩却脸色惨白的女修,正是那位先前在天阙峰被姜尚真一巴掌差点拍死的金丹地仙。

    而站在窗口那位施展了障眼法的年轻修士,则是潜入渡船的姜尚真,他突发奇想,在青虎宫开坛讲学后,并没有立即返回玉圭宗,而是选择偷偷登上了渡船,直接找上了那位给人从石头缝里拔出来的可怜金丹女修,在姜尚真敲门她恼火开门后,姜尚真撤了遮掩气机和面容的术法那一瞬间,后者吓得差点跪地求饶。

    姜尚真没打算在陈平安面前现身,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企图。

    在涉及大道根本的事情上拖泥带水,从来都是修行大忌,滴水可破心境,泥点可污金身,不可不慎。

    只是等着陆雍出现办妥他交代过的事情,就会返回位于桐叶洲最南端的玉圭宗,一大堆狗屁倒灶的事情,还需要他回去处置,比如那个胆大包天擅作主张的“独子”姜北海,姜尚真就恨不得打断这个败家子的手脚,丢进云窟福地生生世世当那乞丐娼妓。看来自己一甲子不在家族,让这个志大才疏的家伙有些忘乎所以了。

    上五境修士,子嗣尤其来之不易,远远不如中五境只要想要开枝散叶,就可以子孙满堂。

    楼上,陆雍不敢再有更多念头,终于只想着送出那瓶坐忘丹。

    只是万事开头难,之后就未必简单了,一步走错,反而更难。

    陈平安不知道姜尚真之后对青虎宫的恩威并济,只认定一件事,跟姜尚真攀扯上关系的事情,就只能是左右要姜尚真转赠妖丹一事,绝对不可再多。

    练拳吊命,是陈平安外在的立身之本。

    心思纯粹,拴得住立得稳,在人心复杂的世道,其实更是。

    陈平安只要清楚有了姜尚真出现天阙峰,陆雍就不敢对自己心生歹意,所以不收这瓶坐忘丹,不担心青虎宫翻脸不认人。

    尤其陆雍还是一位元婴地仙,只会更珍惜当下的修为和地位。

    于是就苦了悔之莫及的青虎宫老宫主。

    竟是到最后,不管如何软磨硬缠,那个年轻人言语和善,措辞温和,偏偏就只是不收那瓶坐忘丹。

    难不成真要按照姜尚真的玩笑话,一位元婴地仙在自家地盘上,对着一个后生一哭二闹三上吊?

    陆雍做不出来。

    所以只得让陈平安再考虑考虑,陆雍则离开屋子,去了渡船同一楼层的另外一间。

    结果刚打开门,就看到了最不愿意见到的一张面孔,脸色淡漠的姜尚真。

    生平最恨别人“自作聪明”的姜尚真,根本不与陆雍废话半句,直接拿出了玉璞境的大神通,早早将这间屋子打造成一座方丈天地的牢狱,伸手一抓,将措手不及的老元婴拽入屋内天地中,屋内凭空浮现出一根根有金龙盘踞缠绕的金色栋梁,它们开始从柱子上飞掠离开,如同一条条金色锁链,穿过陆雍一座座关键气府,最后一条最为威严的金龙一爪按住陆雍头颅,拍倒在地上。

    姜尚真走到匍匐在地的老元婴身前,一脚踩在他的后脑勺上,轻声笑道:“天大的面子都给了你青虎宫,还人心不足,真当我姜尚真是心善的菩萨,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陈平安出现在天阙峰,因为那根玉簪子,给了我一点小念头,我就不是为青虎宫弟子讲大道送福缘了,是要将你陆老儿的元神硬生生拍进那堵石壁当壁画了?!”

    姜尚真微微加重脚上的力道,可怜陆雍身处小天地当中,连哀嚎声都发不出,唯有神魂剧烈颤抖,痛得这位不擅争斗厮杀的元婴地仙,只觉得生不如死。

    姜尚真眯起眼,加上力道越来越大,“世间多少修士,全是你陆雍这般不讲究,不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凭着一点机缘,成了半吊子的山上人,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连我姜尚真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只为了一个剑修,就可以压着自己的一肚子杀机,在陈平安面前好好说话,你陆雍倒好,真是比我姜尚真还要牛气啊!”

    陆雍后脑勺已经略微凹陷下去,如果再有片刻,估计就会元神爆裂,金丹与元婴一起在这座小天地炸开,姜尚真当然会被波及,受伤不轻,可看样子,姜尚真是全然不在乎这份后果。

    姜尚真原本已经答应送给青虎宫一位资质尚可的弟子,在未来跻身中五境的当天,就可以去往云窟福地历练,寻觅自己的机缘。

    青虎宫也算因此结交了姜氏和玉圭宗。

    不出意外的话,以后最少再不会有一名金丹修士,就敢顶撞青虎宫渡船长老、指名道姓骂陆雍。

    可又如何?

    福缘到了手,抓不住,反成祸事,万事皆休。

    更远一些,同样是骊珠洞天出身的少年,赵繇和宋集薪,比起从未上过学塾的陈平安,两个同龄人甚至还算是齐静春的学塾嫡传弟子,尤其是赵繇得到了齐静春最根本的那枚“春字印”,可当少年面对当时的大骊国师崔??,被齐静春寄予厚望的少年赵繇,甚至连看门人郑大风都喜欢的骑牛车少年,不一样连崔??都觉得是个稍大一些的蝼蚁而已?使得一方春字印,彻底消散天地间。

    若是赵繇没那么“聪明”,誓死不以春字印与崔??换取机缘。

    当时“春风犹在少年袖”的齐静春,岂会任由崔??拿走印章。

    眼前,陆雍同样因为一念之差,就要丧命于此。

    姜尚真深呼吸一口气,收回脚,只是又一脚踹在陆雍脸面上,踹得他撞在一根金龙缠绕的柱子上。

    陆雍挣扎着坐起身,背靠大柱,头顶就是那条倒挂的金龙,它那头颅缓缓扭转,随时可以一口咬掉陆雍的脑袋。

    姜尚真压下怒气,收敛笑意,蹲下身,与那陆雍平视而笑,“受此大辱,有没有生气啊?”

    陆雍惶恐道:“不敢不敢!”

    姜尚真心念微动,他身前出现了一片翠绿欲滴的柳叶。

    陆雍心神大骇,竟是直接开始磕头,砰砰作响,“恳求前辈饶命!”

    玉圭宗的姜尚真,一向只是以钱囊鼓鼓著称于桐叶洲,极少与人厮杀的消息传出。

    不过玉圭宗的老宗主,对姜尚真青眼相看,一洲皆知,原本宗门与姜氏共同经营的云窟福地,不顾非议,全盘交给了当时的年轻姜氏家主。

    约莫五百年前,桐叶宗却有了一条“玉圭可欺,绕姜而走”的不成文规矩,并且传闻这是因为桐叶宗一位元婴修士的临终遗言。

    姜氏家主姜尚真,本命之物只是一片柳叶,别说是桐叶宗,就算是玉圭宗的地仙,都未见过。

    桐叶宗那位老元婴的遗憾后半句,则是“一片柳叶斩地仙”。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在我手上,姜氏威名沉寂两百年,此次出山,不杀个地仙,对不起列祖列宗。”

    陆雍泪流满面,抬起头,“前辈杀我陆雍这等末流元婴,岂不是更辱姜氏?前辈应该换一个杀啊!”

    姜尚真啧啧道:“这句话,说得如我一般机敏过人啊,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姜尚真打了个响指,那片柳叶与小天地一同消失。

    鬼门关转悠了一圈的陆雍仍是不敢起身,狼狈坐在地板上,“求前辈再给陆雍一个机会,此次若是不让前辈满意,陆雍自求一死,只是万一如此,还希望前辈不要迁怒青虎宫。”

    姜尚真点点头,“还算说了句人话,行了,起来吧,堂堂元婴地仙,哭哭啼啼,传出去还以为我姜尚真仗着境界欺负人。算你运气好,你陆雍今天要是玉璞境,就已经死了。”

    陆雍果然立即站起身,再次老泪纵横,“谢前辈不杀之恩。”

    姜尚真感慨道:“看着你这番作态,我竟然觉得有些可怜,看来是在某个地方待久了,心肠也跟着软了。要知道当年遇上同境的桐叶宗地仙,最后任由他跪地磕头一千个后,我仍然觉得诚意不够,还是赏了他一柳叶,割掉了他体内那尊元婴的头颅。此次返回宗门,得找点棘手的事情做做才行。”

    姜尚真摆摆手,“出去吧,你送完了东西,事情就算到此结清,不用担心我跟你秋后算账,青虎宫那名弟子,依旧可以去往云窟福地。”

    姜尚真没来由心情好转,哈哈笑道:“对了,这叫一码归一码。”

    陆雍倒退着走出屋子,关上门后,突然意识到这间屋子,才是他在渡船上的下榻之地,不过哪敢再敲门,直接跟渡船管事要了一间寻常屋子。

    在夜幕中,陆雍重新去往陈平安房间,落座后,什么都没有多说,拿出了三只造型古朴的小瓷瓶,在陈平安的疑惑眼神中,陆雍站起身说道:“居中瓷瓶装了六颗坐忘丹,其余两瓶各装了六颗火龙丹、布雨丹,瓶底有铭文落款,前者主材选自一条火蛟遗蜕,后者取自山门那堵墙壁的独有青苔,适合地仙以下的所有练气士,两颗一起服用,效果极佳,可以壮大魂魄,有‘金身描漆’的美誉,尤其是被阻拦在金丹境门槛上的练气士,视为破境捷径。”

    不等陈平安拒绝。

    陆雍沉声道:“若是陈公子今天不收下,陆雍不敢强求,那么恳请下次路过天阙峰,记得在我青虎宫废墟上,为我陆雍上三炷香。”

    说完之后,陆雍直接身形不见。

    裴钱瞪大眼睛。

    天底下还有这么送礼的路数?

    这个她可不想学。

    陈平安站起身,环顾四周,“姜尚真,出来一见?”

    姜尚真站在观景台那边,笑眯眯挥挥手。

    挥手打招呼之后,姜尚真身体后仰,直接倒掠出了观景台,撞入渡船一侧的云海之中,潇潇洒洒走了。

    陈平安伸手揉着眉心。

    头疼。

    陆雍惴惴不安去了姜尚真“与自己讲道理”的屋子,敲门后无人响应,壮起胆子又敲了一次,仍是没有动静。

    等了许久,这才推门而入。

    已不见姜尚真。

    只有桌上多出一大把谷雨钱。

    陆雍怔怔坐在桌旁,老元婴沉默片刻后,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辛酸泪。

    打定主意,这次返回天阙峰,炼丹,这辈子就只炼丹了,再不与这些性情多变的山顶修士打交道!

    那边。

    陈平安喊来了画卷四人,商议此事,没有任何遮掩,桌上就放着那三只瓷瓶。

    魏羡的意思是丹药必然没有问题,大可以放心。

    卢白象的建议,是山上手段防不胜防,小心起见,到了老龙城,以天价转售出去便是。

    隋右边没有开口说话,这不是她所擅长的事情。

    朱敛最直截了当,笑着说取个折中的法子,恳请少爷赏赐他一颗火龙丹和布雨丹,试试看滋味如何,到了老龙城之前,若是他既没有暴毙,又确有滋养魂魄的效果,那就说明这三只瓷瓶里头的灵丹妙药,没问题,到时候再来决定是自己吃,还是卖出去坑人。

    陈平安只是收起了三只瓷瓶在飞剑十五当中。

    当晚朱敛就偷偷来敲门,恳求陈平安卖他两颗青虎宫丹药,钱他先欠着。

    陈平安无奈道:“朱敛,你是真不怕死啊?”

    佝偻老人笑呵呵坐在桌旁,搓手道:“在藕花福地当惯了天下第一,如今到了这么大一座天下,再当个天下第一是不用想了,可好歹要争一争四人当中的第一吧,不然老奴哪有脸皮伺候少爷,连个小娘们都比不上,拿块豆腐撞死算了。”

    朱敛继续道:“富贵险中求,之前破庙一役,老奴图一时痛快,放开手脚厮杀,留了些病根在身上,难道真忍心老奴最后一个跻身那金身境?”

    陈平安问道:“真想好了?”

    朱敛点头正色道:“不想好,就老奴这种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德行,能敲这门,打搅公子休息?”

    陈平安拿出两只瓷瓶,倒出两粒色泽迥异的仙家丹药,无奈道:“生死自负。这两颗丹药,就当是你朱敛在破庙死战不退的报酬。”

    朱敛手心接过了两粒丹药,直接拍入嘴中,嘿嘿笑着起身与陈平安告辞,“少爷赏罚分明,老奴就忠心耿耿相随了。”

    这等马屁话,陈平安左耳进右耳出就好。

    朱敛瞥了眼歪脑袋、脸颊贴在桌面上的裴钱,后者与他愣愣直视。

    朱敛就此离去。

    后半夜,裴钱已经去隔壁睡觉,陈平安独自在屋子里练习立桩,叹息一声,去开门。

    隋右边站在门外。

    她说道:“我不要那火龙丹和布雨丹,只要一颗坐忘丹。”

    “就这么想要陪着朱敛一起火中取栗?是想要殉情,还是怎么着?连到了老龙城都不愿意等,我看给你隋右边一整瓶坐忘丹都是浪费!”

    陈平安说完后,连门都没有让她进,砰然关上门。

    隋右边面无表情在门外站了很久,最后默然离去。

    之后半旬,风平浪静,云海绝美。

    距离宝瓶洲最南端如龙探首入海的那座巨城,还有月余光阴。

    陈平安这天去找到了负责渡船事务的青虎宫管事,主动开口询问有无上品丹鼎可以售卖。

    管事说有的,虽然青虎宫不经营此事,可是老宫主一辈子心血都在炼丹上,珍藏有不少丹炉,既然陈公子是我们青虎宫的朋友,那么他才敢与老宫主开这个口,只是老宫主愿不愿意割爱,他一个渡船打杂的,不敢保证,他需要先以飞剑传讯给青虎宫。

    陈平安抱拳感谢。

    那名自称“打杂的”金丹境地仙,确实不知诸多内幕,只确定这个年轻公子哥,是个背景吓人的仙家豪阀子弟,与高不可攀的姜氏家主好像有那世交之谊,不然他还真不敢擅自答应,向老宫主询问丹炉售卖一事,那可是老宫主的命-根子,每一只暂时不用的丹鼎都被陆雍小心珍藏起来,只要不炼丹,每天都要亲自仔细擦拭一番。

    天阙峰的飞剑传讯,是北俱芦洲一家剑修大宗门的特产,价格昂贵,不过一分钱一分货,物有所值,速度极快,远胜这艘只以平稳见长的渡船。

    结果当那名仿佛见了鬼的管事,找到陈平安,陈平安同样有些心虚和尴尬。

    陆雍的答复是他会亲自送来一只珍藏多年的上品丹鼎,而陈平安的尴尬之处,在于身上的神仙钱,板上钉钉是买不起那只丹鼎的,只能到了老龙城,与范二或是郑大风借钱才行,可是如此一来,也太跋扈了,做生意,似乎不该如此。毕竟陈平安早已习惯了家乡杨家铺子那位老人的买卖风格。

    在陈平安满怀愧疚,见到那位风尘仆仆赶来渡船的老元婴后,道明此事,不曾想陆雍爽朗大笑,反而神色愈发轻松,到了陈平安屋子,要那青虎宫金丹地仙在门外守着,陆雍这才拿出那只堪堪装下心爱丹鼎的特殊方寸物,当丹鼎现世,悬停桌面一尺上空,顿时有一阵阵五彩云雾升腾袅绕,香味弥漫于整间屋子。

    恐怕除了瞎子,谁都看得出这只丹炉的异常珍贵。

    裴钱蹑手蹑脚,绕着桌子打转,使劲瞧着那只一臂长宽高的朱红丹鼎。

    丹鼎五足,分别是五头异兽的并拢双腿为一鼎足,异兽头颅则在丹鼎边沿上方张开嘴,五彩云雾正是它们嘴中吐露而出,似乎对应着五行色彩。

    老元婴陆雍满脸傲气,指着悬空丹鼎笑道:“此丹鼎名为五彩-金匮灶,丹鼎铸造材质主要为五行之金,是因为咱们炼丹老祖宗的那句千古祖训,‘金性不败朽,故为万宝物’。我早年有一桩修道大福缘,得自一座破碎小洞天的仙人府邸,那次各方势力的争夺,如今想来,也是惊心动魄,我只是运气最好,才拿到了这座丹炉。因为是福缘,不是购买而来,所以我就喊个公道的价,不敢跟陈公子狮子大开口,五十颗谷雨钱,只要五十颗!”

    说到最后,老元婴伸出一只手掌。

    陈平安嘴角抽搐。

    整整五十颗谷雨钱!

    天价。

    可是内心深处,知道陆雍报出的这个价格,绝对是公道得不能再公道了,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纠结,毫不犹豫道:“陆宫主,我肯定是想要买下来的,但是不怕笑话,老龙城那边的朋友,愿不愿意借给我这么多谷雨钱,我现在真不好说。”

    说完之后,陈平安抱拳道:“如果万一让陆宫主白跑了一趟,我先在这里赔罪了。”

    陆雍心情复杂,心想他娘的如果山上修士,不管修为高低,都是眼前这陈平安好说话、懂礼数的,该有多好。

    要说他乐不乐意卖出这只堪称奇异的五彩-金匮灶,在遇上姜尚真和陈平安之前,那是谁敢开口他就敢骂谁,若是个元婴之下的练气士,说不得还要被他揍一顿。

    只是这会儿,心境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陆雍此次返回青虎宫后,带着那把几乎是用命换来的谷雨钱,思来想去,还真给陆雍想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应该如何跟姜尚真打交道。所以得到陈平安来自渡船的飞剑传讯后,不怒反喜,忍着心头滴血的痛楚,带上了可谓陆雍棺材本的这只丹鼎,他陈平安只要敢买,他陆雍就肯卖!

    这其中又有一桩不为人知的密事,那就是五彩-金匮灶,品相太高,反而是一直是陆雍的憾事,因为他所擅长的炼物诀不够最上乘,以及所拥有的天材地宝、或是别人送来的各色材料,可能他陆雍每百年才用得上一次五彩丹鼎,而且每次出炉的丹药或是炼化之物,收支堪堪持平,偶尔还会亏本,便是陆雍都不得不承认,此鼎搁放在青虎宫,于他陆雍而言,它是鸡肋,于鼎而言,他陆雍就是个……废物。

    在陆雍返回自己屋子前,陈平安只得说了句客气话,“大恩不言谢。”

    陆雍心情舒畅,笑着离去,竟是直接将五彩-金匮灶留在了陈平安这边,还给了一本材质不明的炼丹书籍。

    陈平安小心翼翼将那丹鼎收入咫尺物当中,开始翻阅那本陆雍亲笔撰写的炼丹秘籍,看了一会儿。

    离开屋子,去了渡船上专门提供飞剑传讯的剑房,寄了一封信给玉圭宗姜尚真。

    除了大略说过陆雍卖鼎一事后,密信末尾写道:一大一小,欠了你两个人情。

    一间屋内,渡船金丹管事站在陆雍身旁,说了陈平安写一封信,送去了玉圭宗。

    至于具体内容,自然不知。

    不然天底下谁还敢飞剑传讯。

    陆雍嗯了一声。

    金丹地仙好奇问道:“宫主,这位陈公子,来历极其不俗?”

    陆雍小心斟酌,笑道:“年纪轻轻就拥有一件咫尺物,你觉得如何?”

    之前刚刚离开屋子,吃一亏长一智的陆雍就意识到不妙,他是为了表明诚意,才将那五彩-金匮灶大大方方留给陈平安,只是此鼎极其不凡,寻常方寸物未必放得下,而且哪怕强塞进去,也会有撑破“小洞天”的絮乱迹象,但是陆雍稍稍留步,就惊讶发现丹鼎气息瞬间不见了,而且陈平安所在屋子的气机极其平静。

    咫尺物无疑了。

    金丹地仙喟叹道:“有钱,真有钱!必然是传承千年的山上豪阀嫡系子弟。只是这般出身的年轻仙家,行走天下,却喜欢身边携带纯粹武夫担任扈从,倒也有趣。”

    陆雍不愿多谈陈平安,挥挥手。

    独自一人,陆雍感慨道:“没白遭那顿罪受,我青虎宫兴矣,”

    当渡船终于缓缓停靠在孤悬海外的那座老龙城岛屿渡口,陈平安松了口气。

    到宝瓶洲了。

    已是冬末。

    渡口未见范家的桂花岛渡船,应该是往返倒悬山,如今尚未归来,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见到桂夫人一面。

    可当陈平安看到金丹管事站在门口,而无宫主陆雍的身影,陈平安就知道不妙了。

    果不其然,那金丹管事也脸色颇为古怪,说道:“宫主有急事需要立即返回天阙峰,所以要我捎话给陈公子,那几颗谷雨钱,什么时候托人交给渡船这边,都无妨,希望陈公子别太把这件小事挂在心头。”

    陈平安无奈道:“我会尽量将谷雨钱交给前辈。”

    金丹地仙笑道:“可不敢催促陈公子,宫主都发话了,而且宫主离开渡船之前,与我说得语气极重,我不敢不从。”

    在陆雍返回清境山天阙峰没几天,就有一柄极其迅猛的传讯飞剑来到青虎宫,一座剑房差点当场崩溃。

    陆雍战战兢兢取出密信后,板着脸走回府邸,这才大笑出声。

    从今天起,除了姜氏长房会单独赠予陆雍一百颗谷雨钱,玉圭宗还要全盘包圆了青虎宫出炉的每一颗丹药,帮助行销桐叶洲四方。

    陆雍以拳击掌,赶紧让人去山下招徕弟子,市井乡野寻找苗子也好,直接跟大泉、南齐数国开口讨要也罢,总之青虎宫需要大肆招徕弟子进入青虎宫!资质稍差也无所谓,修行个七八年,只要青虎宫用心调教,总能够炼制最简单的丹药,每一粒出炉,可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小雪钱啊!

    陆雍去了祖师堂,对着挂像上那些祖师爷们,上香之时,轻声道:“祖师爷保佑青虎宫香火鼎盛,传承千年万年。”

    陈平安背着竹箱从渡船走到渡口岸上。

    裴钱剩下最后一步的时候,故意双脚并拢,以一个蹦跳姿势落在了地上,挺起胸膛道:“宝瓶洲,我来了!”

    哼哼,好像还有个喜欢穿红棉袄的小丫头片子,就叫李宝瓶,如今傻乎乎在那啥山崖书院读死书呢,竟敢喊他爹叫小师叔,你等着!

    魏羡四人纷纷走下渡船,站在陈平安两侧。

    朱敛弯腰问道:“少爷,接下来咱们去哪儿?直接入城?”

    陈平安早有腹稿,笑着说道:“渡口这边,有桂花岛渡船的范家人待着,我们过去找他们便是,我跟他们的家族继承人,一个爹娘名字取得很好的家伙,是朋友,好朋友!”

    朱敛赞叹道:“少爷的朋友果真不俗。”

    朱敛吃了那两颗青虎宫丹药后,筋骨积伤痊愈不说,魂魄还得到了极大温补,受益匪浅。

    只是大概何时能够顺利跻身金身境,陈平安不问,朱敛也未说。

    卢白象和隋右边则不约而同想起一事,能够被陈平安称呼为“好朋友”,可不容易。

    魏羡对裴钱说道:“欠我的那串糖人,别忘了。”

    裴钱眼珠子急转,可怜兮兮道:“我穷的叮当响,暂时没钱哩。”

    魏羡一板一眼道:“要是搁在当年,欺君犯上,是要掉脑袋的。”

    裴钱偷偷指了指陈平安,然后抬起小胳膊,拇指食指黏在一起,对魏羡悄悄道:“你看我爹是怎么跟人做朋友的,再瞧瞧老魏你是怎么跟我当朋友的,老魏你就不感到一丢丢的羞愧吗?”

    魏羡呵呵笑道:“亲兄弟明算账,不然打下了江山,也坐不稳龙椅。”

    裴钱踹了魏羡一脚,埋怨道:“跟你当朋友,真没劲。”

    陈平安转过头。

    裴钱赶紧蹲下身,拍了拍魏羡裤管,“老魏你也真是的,恁大人了,也这么不干不净的见人,我给你拍掉尘土啊。”

    陈平安凭借记忆,率先走向范氏桂花岛渡口那边。

    一想到身上如今背着五十颗谷雨钱的债务,陈平安脚步就有些沉重。

    少年肩头就该挑着草长莺飞和杨柳依依,对吧?

    可我如今也不是少年了啊。

    用裴钱的口头禅,就是愁啊。

第三百六十一章 原来也不太平

    陈平安领着裴钱他们很快找到了桂花岛渡口的范家人,上次是金丹老剑修马致驾车,范二送行,陈平安直接登上了桂花岛,所以没有怎么接触渡口范家子弟,只是当陈平安自报名号后,范氏管事好像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让陈平安稍等片刻,立即去传信回老龙城,并且很快喊了数辆装饰素雅的马车,亲自将陈平安一行人送上马车,恭敬得有些让陈平安摸不着头脑。

    作为接连宝瓶、桐叶两洲的枢纽,繁华程度犹胜大王朝京师的老龙城,拥有两座仙家渡口,老龙城五大姓的六艘跨洲渡船,渡口就在这座距离老龙城三十余里的孤岛。而当年陈平安初次来到老龙城,渡口在老龙城西边,入城需要经过一条令人咋舌的三百里长街,而那条长街,都是孙氏的祖业,家主孙嘉树,是个差点成为朋友又差点成为敌人的年轻人,让陈平安至今难以释怀。

    陈平安和裴钱同坐一辆马车,裴钱乘坐青色鸟雀托起的楼船,在天上飘了这么久,这会儿总算脚踏实地了,又到了陈平安的家乡,有些兴奋不已,掀开车帘子,对外边的景象很好奇。

    卢白象和隋右边在车厢内开始手谈,共处一室的魏羡和朱敛,则一个闭眼打瞌睡,一个瞪眼翻旧书。

    陈平安通过范家管事的态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开始梳理头绪,他陈平安肯定不是多重要的人物,离开老龙城的时候,只是一位刚刚在孙氏祖宅打破瓶颈后的四境武夫,认识之人,不过是范二,早已分道扬镳的孙嘉树,灰尘药铺的郑大风,在骊珠洞天结下死仇、却没有在老龙城碰面的苻南华,屈指可数。

    而当时的老龙城,被铺天盖地的喜庆氛围笼罩,因为苻氏要迎娶一位云林姜氏嫡女,准确说来,是云林姜氏嫡女要下嫁苻家,联姻对象,就是那个差点跟蔡金简一起被陈平安捅死的少城主苻南华。

    “下嫁”这个说法,很有讲究。便是富甲一洲的苻家,都没有觉得不妥。

    富贵富贵,富未必贵,贵必然富使然,富不如贵多矣。因为后者意味着传承有序,家底深厚,靠山只在那云遮雾绕的高处。

    当然像桐叶洲玉圭宗姜氏,甚至是皑皑洲刘氏那么有钱,花钱比挣钱还难,则两说。

    云林姜氏是最早迁徙到宝瓶洲的中土豪阀之一,府邸位于东南部大海之滨,府门面朝大海,阙门神道,一直入海三十余里,最终以一对巨大的天然礁石作为阙门,被誉为“囊括东海”,名动数洲。

    在儒家刚刚成为正统之际,礼圣一手制定了浩然天下的繁复礼仪规矩,姜氏祖上有过数位身份超然的“大祝”,在《大礼春官》中与大史、大宰皆为六大天官之一,主掌着天下所有帝王君主祁神降福的祝词。

    当时整座老龙城都在猜测那位姜氏嫡女的嫁妆,会不会是一件半仙兵。

    只不过对于陈平安而言,这种八竿子最多只打着一两竿子的热闹,就只是跟郑大风、范二喝酒之余的谈资而已,他既不是老龙城人氏,又不掺和这些一洲大势,所以感触不深。苻南华就算娶了身份尊贵的女子又能如何?哪怕这个修为境界不如他兄长苻东海、大姐苻春花的仇人,真侥幸当了整座老龙城的城主……那陈平安还真就有点烦心了,这意味着极有可能牵连到范二,甚至是整个范家。

    只是万般难事,可多思量多琢磨,却不可过于忧虑惊惧,否则就只能是自乱阵脚。

    陈平安拎得清楚这点。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尚未入城就缓缓停下,陈平安弯腰掀开帘子,马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跳下了马车,小跑着使劲挥手,还是那般阳光灿烂,微微松了口气的陈平安下了马车,高高抬起手掌,跟来者重重拍打了一下,正是范二,不再是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了,成了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可是走哪儿,范二身上仍是带着独有的阳光气息,没变。

    范二晃了晃手掌,笑呵呵道:“陈平安,感受到我这一掌的威力没?说出来可能要吓到你,我如今也是四境武夫了!不过没关系,天底下四境武夫,你第一我第二,最好了!”

    也是四境武夫了?也?

    跟随陈平安一起走下马车的裴钱五人,都有些讶异。

    陈平安笑眯眯道:“厉害的厉害的。”

    范二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怎么不穿草鞋啦,害我差点没敢认你。”

    又伸手比划了一下个子,范二有些丧气,“比我高了好些啊。”

    范二鬼鬼祟祟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鼓囊囊的钱袋,然后朝陈平安摊开一手,使劲眨眼睛。

    按照上次的约定,陈平安需要烧出一只瓷器送他当礼物,丑些没关系,只是陈平安亲手做的就成,他范二好拿去跟朋友显摆。

    陈平安赶紧让范二藏好钱袋子,然后轻声道:“你说答应送你的瓷器?还没做呢,到了老龙城里边,我得先买好些烧瓷的工具,还得找合适的泥土,你以为很简单?”

    “行吧,到了老龙城再说,细工出慢活,到时候我帮你找土。”

    范二也不失望,偷偷藏好了那袋子自己的私房钱,全是世俗钱财的金元宝,范家规矩还是严厉的,上上下下再宠溺他范二,可神仙钱那是一颗都不会有的,所以约好了请陈平安喝花酒,这小两年里头,范二没少拍家族长辈们的马屁,去年春节,范二恨不得把只要是姓范的家族门户,全部走门串户了一遍,这才千辛万苦攒下这份家底。

    范二突然道:“上车聊,去我那边。”

    陈平安点点头,让裴钱返回原先车厢,自己跟着范二上了车。

    两人坐入车厢后,陈平安问道:“有麻烦?”

    唯有这辆马车,才能隔绝某些窥探。

    范二点点头:“你离开没多久,老龙城就变天了。”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递给范二,“慢慢说,不急。”

    范二笑开了花,接过那只姜壶,晃了晃,“我就喝一小口啊,君子慎独……哎呀,这酒好喝,跟我家桂花小酿不是一个味儿,各有千秋,刚才那一口只算一小口,再喝点再喝点……”

    陈平安盘腿而坐,笑望向这个同龄人。

    不管接下来会听到什么坏消息。

    见到了范二还是那个范二,就是最好的好消息。

    范二喝了“三小口”养剑葫里的桐叶洲美酒,这才还给陈平安,缓缓道:“老龙城五大姓,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按照真正的实力,其实是符孙方侯丁,只是咱们范家一直依附苻家,苻家又是可以一打四的老龙城城主,加上苻家又有一艘桂花岛,所以有些人喜欢把方侯丁中的某个姓氏摘掉,把范氏丢进去占个位置。孙家因为有元婴老祖坐镇祖宅,生意又做得口碑极好,所以没谁会质疑。”

    陈平安点点头。

    范二双手撑在膝盖上,将小两年的老龙城内幕与风波,与陈平安娓娓道来。

    “老龙城五大姓也好,六大姓也罢,本来苻家没想着一家独大,大家就相安无事,摩擦会有,只是在去年之前,不至于撕破脸皮。”

    “城主苻畦本就是位元婴地仙,还手握四件半仙兵,而且苻家很奇怪,金丹境就能够驾驭这样的仙家兵器,还有老祖躲在幕后。”

    “孙氏家主孙嘉树,不以修为见长,但仅是孙氏祖宅那边就有一位元婴祖宗,三位金丹供奉,其中一位刚刚续约百年金丹修士,在咱们老龙城,跟登龙台旁边结茅修行的苻家首席供奉楚阳,被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元婴的大金丹修士。

    “方家虽然没有元婴,有两位七境武道宗师,一位八境金丹剑修,在宝瓶洲南方的山下,无论是王朝还是江湖,根深蒂固,不容小觑。”

    “侯家就靠着那位家族庶子身份的书院贤人,才能在老龙城站稳脚跟,本来是最弱势的一个家族,可那位重来不返乡祭祖的侯氏贤人,去年开春,突然成了观湖书院的君子,侯家在去年的前半年,很是风光了一阵子。侯家原本差点失去了那条走龙道的渡船路线,多了个君子后,方家已经吃进肚子里的肉,都乖乖吐了出来,还补偿了侯家许多。几个侯家亲手扶植起来的山上仙家门派,多是墙头草。”

    “丁家的情况跟侯家有些相似,都是靠一个‘外人’支撑门面,侯家是一个被家族伤透了心的君子,丁家是靠着一个当初百般看不上眼的女子,竟然与桐叶宗攀扯上了些亲家关系。而那个嫡传弟子,或者说那个女子,也委实念旧情,与铁了心不理睬家族的观湖君子,大不相同。去年,那个男人竟然带着妻子再次回到了老龙城,而且身边有数位金丹修士担任扈从。”

    范二一伸手,“口渴了。”

    陈平安将养剑葫抛给他,“葫芦你就一直拿着吧,来来回回,你不烦我烦。”

    范二也不客气,抿了一小口酒水,继续说道:“但是在这之后,发生了两件事,使得咱们老龙城天翻复地了。一件你想得到,一件你绝对猜不到。”

    陈平安笑道:“姜氏嫡女嫁给苻南华,是其中之一,这个我猜得到。”

    范二点头道:“那位女子带来的嫁妆之大,超乎想象。她的教学嬷嬷,是一位传说中的元婴剑修,随她一起算是进了苻家。除此之外,嫁妆里头还有……”

    说到这里,范二叹了口气,又抿了口酒,“竟是一条从姜氏府邸一路从海底潜行到老龙城外的幼蛟,虽然才是金丹境修为,只是这等上古遗种,按照规矩,金丹可以当元婴用的。”

    陈平安说道:“如此一来,苻家就有了彻彻底底一统老龙城的底蕴,最少气势有了。”

    只是陈平安很快皱眉道:“可即便有了那位云林姜氏的嫁妆助阵,又有你们范家作为盟友,苻家想要一口吞掉整座老龙城,会不会代价太大了,孙侯方丁四大姓,肯定会被逼着抱团,一旦开战,金丹元婴这些山上的地仙之战,且不说会毁掉老龙城多少地盘,苻家也会肉疼才对。”

    范二苦笑道:“于是在这种剑拔弩张却又谁都没有‘大义’出手的情况下,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陈平安问道:“怎么说?”

    范二挠挠头,“跟灰尘铺子有关,也跟郑先生有关,于是也就跟我们范家有关了。”

    陈平安静待下文。

    范二这次仰头狠狠灌了一口酒,擦了擦嘴,轻声道:“你走后没多久,铺子里一位姑娘,给方家一位嫡系子孙糟蹋,死了。”

    陈平安默不作声。

    范二缓缓道:“听闻消息后,我们范家管着祠堂族谱的一个长辈,赶紧亲自去跟郑先生说的情况,连同我爹在内,都在祠堂等着灰尘药铺带回来的消息,当时那个长辈回到祠堂的时候,神色轻松,说郑先生好像没有太当回事。我爹便信了,可是我大娘那会儿就在私底下提醒过我爹,事情没这么简单,要我爹多上心,帮着郑先生抽丝剥茧,看看是不是背后有人捣鬼,真要有人针对范家或是郑先生,前者,必须早作谋划,后者,不可袖手旁观。可是我爹不愿意小题大做,说如今苻家之外的四大姓开始结盟,范家若是在这个时候出头,很容易会被视为苻家的马前卒,说不得就要引来四大姓氏的敌视,甚至直接当个软柿子捏,所以不可轻举妄动。我去找我爹说了一次,然后就被禁足在祠堂整整一个月,床底下一直没机会用上的那袋子泥土,我尝过了,你真是骗人的,哪里能当饭吃。”

    陈平安见范二还要喝酒,就伸手抢过了酒葫芦,“这都几口酒了,借酒解愁就是句屁话,别信。”

    范二点点头,伸手揉了揉脸颊,“我几次想要偷跑出祠堂,都给拦了回去,等一个月后,听说灰尘铺子那边没有任何动静,如何能信,我就亲自跑了一趟铺子,郑先生当时就坐在门口上抽着旱烟,见着了我还笑嘻嘻打招呼,我那时候也是傻,与郑先生扯东扯西后,见郑先生好像真没有将那件‘小事’放在心上,我离开的时候,其实是有些生气的。”

    范二惨然道:“我知道很多人眼中,就算是我那个很敬重的爹,在他眼中,那就是一件小事,千真万确的小事,老龙城嘛,有什么是银子无法解决的事情?甚至所有人给出的理由,我都挑不出半点毛病,可是我心底,就没觉得那是一件小事啊。”

    陈平安说道:“范二,你是对的,那本来就不是一件小事。”

    范二憋了这么久,终于有个人亲口对他说,那不是一件小事。

    这个曾经在灰尘药铺里、眼神清澈得让陈平安都羡慕的年轻人,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对陈平安挤出一个笑脸。

    陈平安取回了酒葫芦,却没有喝酒,事实上在登上天阙峰渡船后,就喝得极少了,只有偶尔会跟魏羡卢白象小酌几杯。

    他问道:“后来呢?”

    范二笑容多了些,“后来郑先生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有这样一个传道人,是我范二这辈子最大的荣幸!”

    范二随即有些黯然,“只是在郑先生对方家发难之后,我就被拘束在家族内,一步不得离开大门。只能通过断断续续的消息,来了解郑先生的所作所为。”

    范二眼神再次明亮起来,“听人说,郑先生了解了事情的原原本本之后,去年立夏那一天,大白天!去到了方家府邸门前,一拳打烂了大门,径直而入,只说了一句‘金丹之下滚远点’,方家起先勃然大怒,两位龙门境供奉修士率先露面,被郑先生两拳撂倒,昏死过去。随后一位刚好驻守府邸的七境武夫,大踏步走出,说要领教一二,郑先生一拳撂倒,当场打死!在那之后,那个罪魁祸首被方家话事人带了出来,说只要留他一条性命,其余任凭郑先生处置,断手断脚,方家绝不阻拦,当时方家话事人身边还有那位金丹老剑修,正是方家的定海神针。我那郑先生,看也不看那方家话事人和那个小王八蛋,只是对金丹剑修够了勾手指,最后……还是一拳将其撂倒!”

    范二一伸手,“酒来!”

    说得豪气。

    陈平安只得递过去酒葫芦。

    范二大口喝酒,“方家可没有元婴大佬,那金丹老剑修不愿认输,又祭出了本命飞剑,竟是直接给郑先生打碎了!可奇怪的是,郑先生没有当场杀了那个小王八蛋,撂下了一句话就走了,然后直接去了苻家,点名要那苻东海出来挨他一拳。直到那一刻,老龙城才明白,是苻畦长子苻东海精心安排的这场意外。苻东海比那真正为恶的王八蛋,自然更该死,可胆气,比姓方的确实要大上许多。真让人开了大门,出去挨了郑先生一拳,只可惜靠着一块祖传的老龙布雨佩,保住了性命,给一位陌生脸孔的老嬷嬷救了回去。”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那位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

    苻东海此举,一箭双雕,既可以离间郑大风和范家的关系,又有希望将范氏推出去,逼着范家与抱团结盟的四大姓氏率先开战。

    只是苻东海大概如何都没有想到,郑大风身边有一尊出自骊珠洞天杨老头“小庙”的赵姓阴神,精通摄魂拷魄、隐匿潜伏等诸多秘事,会顺藤摸瓜,找出了他这个隐藏极好的幕后主使。

    范二有些感伤,不再喝酒,只是捧着酒葫芦,轻声道:“当时苻家正是在老龙城最如日中天的时候,先是家主苻畦从别洲购买新添了一件半仙兵,又有云林姜氏嫡女嫁入家族,哪怕苻家不要面子,愿意息事宁人,可姜氏怎么可能让嫡女刚刚出嫁,就沦为一洲笑谈?所以那位元婴老妪就出现了,硬生生救下了半死不活的苻东海,只是没有亲自出手,只跟郑先生说有本事就打完了苻家男人,再来跟她交手。”

    范二背靠车壁,双手抱住后脑勺,“事后听我爹说,那姜氏老妪的元婴境界,很圆满,距离上五境恐怕只差些许,极有可能手持一件半仙兵的城主苻畦,都只能与她斗个旗鼓相当。”

    他望向陈平安,“我一开始总以为郑先生是七境武夫,可能性更大,后来觉得说不定是八境武夫,只是那一战后,才知道是九境止境大宗师。苻家很快就请出了登龙台的楚阳,就是那个被誉为老龙城金丹第一人的修士,比那方家的金丹老剑修还要善于厮杀,据说苻家门外,郑先生终于不再是一拳撂倒对手。”

    范二伸出一只手,竖起三根手指,“一拳打退楚阳,两拳重伤了楚阳,不曾想楚阳竟然因祸得福,顺利跻身了元婴境,可还是被郑先生第三拳撂倒!”

    陈平安喝了口酒。

    范二突然眼眶有些湿润,“我们范家当晚就吵翻了天,许多家里长辈翻来覆去,都说‘事已至此’四个字,我爹就算心里头后悔,仍是觉得到了这般田地,再去跟郑先生赔礼道歉,已经于事无补,在祠堂那边,纷纷劝说我爹不如干脆就铁了心依附苻家,既然苻家如此势大,那就顺水推舟,只要打散了其余四大姓氏的结盟,范家即便元气大伤,可无需百年休养生息,老龙城第二大姓,就是囊中之物了。大娘,和我亲娘,还有我姐范峻茂,都没资格进入祠堂,不管我范二说什么,没用,看我叨叨不休,我爹大概是气急眼了,就问我到底谁是这个家的家主,我能说什么?”

    陈平安问道:“最后你们范氏祠堂得出的结论是什么?狠下心,舍了自寻死路的郑大风不管,投靠阴了你们一把的苻家,向四大姓氏发难?”

    范二眼神茫然,“本该如此的,可是后来突然又变卦了,我爹说传话给所有人,说是再议。没有人知道其中缘由,我去问大娘和娘亲,都说不清楚我爹的想法。”

    范二继续道:“三拳打败了楚阳后,后者就返回登龙台养伤,没有对郑先生纠缠不休,可是苻家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这么大一个面子,岂能罢休,于是苻东海和首席供奉楚阳之后,走出了第三人,手持一件苻家祖传半仙兵的元婴老祖苻扬,因为发生在苻家门口,又有半仙兵现世,苻家练气士联手遮蔽了战场,只知道郑先生走出来的时候,满身血污,他独自行走在大街上,抬起手臂,朝背后苻家竖起了一根小拇指。”

    范二轻声道:“就在那一天,孙家背信弃义,竟然临阵倒戈,投靠了苻家。不成气候的方家,联络侯家,选择推举丁家为主,而丁家的主心骨,明显是那位来历通天的桐叶宗嫡系子弟。事实上,很快桐叶宗就来了一艘渡船靠岸,人不多,下船的就两个。可是在那之后,以丁家为首的三姓结盟,反而比孙家在的时候还要胸有成竹。”

    桐叶宗。

    桐叶洲的山上第一家。

    与姜尚真所在的玉圭宗,一北一南位于桐叶洲两端,而桐叶宗明显要更胜一筹。

    按照姜尚真的说法,当初三人阻截追杀扶乩宗大妖,如果不是左右那一剑,肯定是桐叶宗某位祖师之一,凭借镇山之宝取走大妖性命。

    陈平安对于老龙城的云诡波谲,心中大致有个脉络了。

    郑大风那一记谁都没想到的“无理手”,牵一发而动全身,极大加快了老龙城的形势变化。

    使得各大姓氏,说得好听一点,叫浮出水面,说得难听,就是原形毕露。

    郑大风,满城皆敌。

    就为了一个药铺打杂的少女。

    陈平安最后喝了一口酒。

    范二苦笑道:“苻家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家主苻畦亲自出马,跟郑先生有了一场半年之约,就在今年初冬,双方在登龙台那边交手。只是就在大战之前,那位在丁家深居简出的桐叶宗子弟,亲自去了趟灰尘药铺,内幕如何,外人不得而知,不管初衷是拉拢还是威胁,总之郑先生与人又大打出手了一场,就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道上。有人说是郑先生以一敌三,有人说是捉对厮杀,总之又受了重伤,于是苻畦放出话给灰尘药铺,大战延后到年末,登龙台公平一战,直到分出生死!没几天了啊……”

    范二抱膝而坐,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掀开帘子看了看外边,即将进入老龙城外城大门。

    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对范二说道:“大致情况,我知道了,放我们下来。这会儿,我去你们范家很不合适。”

    范二恼羞成怒,就要拒绝,陈平安笑道:“别犯傻啊,吃泥土充饥这种傻事,做一次就差不多了。朋友没你这么当的,落个你不孝我不义的,没劲。”

    陈平安伸出手掌,轻轻拍了拍胸口,“范二还是不是郑大风的徒弟,在这里摆着呢。范二是不是陈平安的朋友,也在这里。”

    不等范二说什么,陈平安已经起身弯腰去掀起帘子,“停车。”

    范二刚要跟着起身,陈平安已经弯腰走出,放下帘子前笑道:“千万别送啊,像是给我送行一样,我就是去灰尘药铺那边坐会儿,不是你想的那样。天底下这么乱,处处都有不平事,我陈平安可管不过来。就是想着见一面郑大风,你嘴里那个口口声声‘一拳撂倒’的郑先生。”

    范二瞪眼道:“别忘了那瓷器,还有约好了要一起去正儿八经喝花酒的……”

    陈平安已经跳下马车。

    范二躺在车厢里发着呆。

    喝了酒,见了最好的朋友,可范二心里还是觉得不痛快。

    陈平安下了车,裴钱和四人也只好跟着离开车厢。

    目送范家车队率先入城后,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咋了,那家伙舍不得花钱,不乐意给咱们免费吃住的地儿?看着不像是这种人啊。”

    陈平安笑道:“瞎说什么呢,我们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交钱过了外城门,想进内城还是需要交钱。

    这笔钱,灰尘药铺怎么都该帮着出吧?

    陈平安知道去往灰尘药铺的路线,记性又好,只是老龙城实在太大,等到陈平安走到灰尘药铺的巷子和街道拐角处,已经是临近黄昏。

    带着身后五人进了那条小巷,就看到了一个邋遢汉子坐在店铺门口的小板凳上,学他师父抽着旱烟呢。

    郑大风呛了一口,一阵咳嗽,啧啧笑道:“稀客稀客。”

    陈平安看着还是吊儿郎当的汉子,也没说什么,瞥了眼空荡荡再无莺声燕语的铺子,陈平安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问道:“药铺招不招人?”

    郑大风没好气道:“没钱雇人了。”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借我四十颗谷雨钱,我就当你药铺的伙计。是借我,不是送。”

    郑大风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盯着陈平安,“咋的,涨了境界,换了身行头,就能把谷雨钱当铜钱使唤了?滚滚滚,老子没心情陪你说笑话。”

    郑大风突然抬起头,望向背负痴心剑的隋右边,正色道:“不过这位姑娘若是愿意留在咱们铺子,另当别论,管吃管喝管住,至于每月薪水,先欠着!”

    隋右边站在巷子中,对于这个邋遢汉子的搭讪,她无动于衷,脸上连细微情绪变化都欠奉。

    陈平安对裴钱一挥手,指了指铺子里头,“就住这儿了,放行李去,自己挑屋子。”

    手持行山杖的裴钱欢呼一声,先从袖中拿出她那张最喜欢的宝塔镇妖符,贴在自己额头,一溜烟跑进铺子,先前在老龙城走得她累死,老早就想要拿出这张符?给自己“增加内功”了,这会儿终于得偿所愿。

    魏羡四人一言不发地陆续跨过门槛。

    郑大风无奈道:“我的陈大爷唉,你是真不知道老龙城这会儿的光景,还是觉得自己有了些本事,来我这破烂铺子逞英雄?”

    陈平安笑呵呵道:“你猜?”

    郑大风像是头回认识陈平安,瞧了半天,转过头,继续吞云吐雾,含糊不清道:“行吧,愿意住就住下,老头子在你身上押了不少,应该不会让你这么早死翘翘,大不了让赵老哥盯着你就是了。登龙台那边,反正老赵也插不上手。”

    一尊阴神出现在巷弄阴暗处,对陈平安说道:“别掺和,我和郑大风都有可能死在登龙台那边。”

    陈平安没有立即给出答案,望向郑大风的侧脸,问道:“怎么回事?”

    郑大风抽着旱烟,吧唧嘴,“别把我想得多好,是关系了大道,不得不出手罢了。当初我死活破不开九境瓶颈,你这个狗屁护道人,其实只有后边的一半功劳,先前那一半,是有个小姑娘的一本书,里头有《精诚篇》,我从她手上偷了过来,给她发现了,就只好说是暂借,后来给我不小心震碎了,等终于破境了,就想着重新买一本,四十好几文钱,当时心疼,拖了几天,然后就没机会还了。”

    郑大风脸色晦暗,被烟雾笼罩,“当初不过是欠你陈平安五文钱,如今欠了小姑娘那么多钱,你觉得我坐得住?总得做点什么吧。再说了,不是我,她再过个两三年,怎么都可以找个人嫁了,日子穷些,总好过穷日子都没得过。好死不如赖活着,我郑大风自己就一直这么做的,何况她也算不得‘好死’。老赵好不容易帮着她聚了魂,傻丫头也没说啥,就是求我帮着照顾她爹娘和弟弟,哭着说不怪我呢。”

    赵姓阴神淡然道:“是说她喜欢你,说这辈子脏了身子,不敢想了,下辈子还有没有机会遇见你郑大风,还要喜欢你,只是胆子要大一些。”

    郑大风蓦然抬头。

    一股雄浑无匹的罡气充斥着整条巷子。

    郑大风沉声道:“滚!”

    阴神不以为意,缓缓消逝。

    “接着。”

    陈平安抛给郑大风一只瓷瓶。

    只是郑大风任由瓷瓶在身前划过,滚落在地。

    陈平安起身去捡起那瓶坐忘丹,站在郑大风身前,伸手递给他,“桐叶洲元婴地仙拿来养神的丹药,有六颗,你郑大风能吃几颗就吃几颗,死在登龙台上,我回头跟杨老头要钱去,没死,就是你欠我的。”

    郑大风抬起头,皱眉道:“陈平安,你到底想要做什么?这跟你有屁的关系?”

    陈平安始终弯腰递着那只瓷瓶,“你觉得我这么泥瓶巷的泥腿子,这么辛辛苦苦练拳又练剑,吃了不少苦头吧,以前是为了吊命,这会儿你都说了,我这会儿已经人模狗样了,你觉得我图什么?”

    郑大风淡然道:“我他娘的知道你图什么?我郑大风上次在药铺早跟你说了,从来跟你陈平安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这件事,是跟我无关,可我也有理由留在这里。”

    陈平安还是那个姿势,问道:“想听文绉绉一点的,还是泥腿子一点的?”

    郑大风不搭理他。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人生在世,何以解忧?唯有酒和钱。人间小不平,花钱买酒可以消之。人间大不平,我还有一剑与一拳。”

    陈平安咧嘴一笑,“这些是书上学来的,按照我陈平安这个泥腿子的说法,就是老子已经这么不爽了,那就干死他们啊!不然老子练剑练拳好玩啊?!”

第三百六十二章 希望别人的肩头

    (万字章节)

    郑大风愣了半天,大概是怎么都没有把眼前这个年轻人,跟当年陪自己蹲在树墩子旁的黑炭少年,印象重叠在一起,最后抹了把脸,冒出一句,“说话就说话,你喷我一脸唾沫星子做什么?”

    可郑大风到底还是接过了那瓶坐忘丹,如果陈平安没有吹牛不打草稿,那么两颗足矣,能够压下伤势,至于祛除病根子,依旧很难,已经不是多吃几颗灵丹妙药的事情了。

    裴钱早就在门槛那边探头探脑,提起手中的行山杖,气坏了,“你这人,怎么不分好歹呢,再这么说,小心我生气了啊……”

    郑大风收起了瓷瓶,转头笑嘻嘻道:“吓死我了,这位风华绝代的小女侠,何方人氏啊?”

    裴钱咳嗽一声,立定站好,以行山杖重重拄地,“听好了,我叫裴钱,是一位落难民间的公主殿下,陈平安是我……师父!我是咱们这一派的开山大弟子!”

    是她爹这种挨揍的话,裴钱在陈平安面前从来不说。

    郑大风咽了口唾沫,转头望向陈平安,大概是想问你陈平安这种木头疙瘩,上哪儿找来这么个丫头片子?

    陈平安说道:“进屋子谈正事。”

    郑大风疑惑道:“不是谈完了吗?”

    陈平安气笑道:“我愿意插手此事,又不是一心找死?对手阵营有哪些势力,各自拥有几名金丹、元婴地仙?哪些势力是坐山观虎斗,哪些地仙会下场厮杀,各自身后会不会有伺机而动的上五境修士,我不得了解一下?老龙城的堪舆形势,以及登龙台附近的路线,我不得知道一点?你跟苻家、方家和丁家的三次交手,我难道不要听一听?”

    郑大风一阵头疼,掏出瓷瓶,“拿回去拿回去,咱们真不是一条道上的,尿不到一壶里去!”

    陈平安没理郑大风,径直跨过门槛。

    赵姓阴神已经出现在铺子里边,微笑道:“我可以与你详细说清楚。”

    郑大风哀叹一声,习惯性掏了掏裤裆,拎着板凳返回药铺,跟着陈平安一起回了后院,在郑大风正屋里边,陈平安和赵姓阴神相对而坐,裴钱没敢去那坐北朝南的主位放下屁股,坐在了背对屋门的长凳上,主位还是留给了郑大风。陈平安还让魏羡卢白象四人各自拎了椅凳,坐在这座正屋内旁听。

    郑大风落座前,总算还有点主人家的派头,抓了一大把瓜子在小菜碟里,放在了裴钱身前,她瞥了眼陈平安,跟郑大风不情不愿地道了声谢。

    然后郑大风给自己拿了两大碟盐水花生和酱牛肉干。

    裴钱看了看自己小碟里的瓜子,再看了看对面郑大风的,竟然就连碟子都比她大啊,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裴钱竖起大拇指,“你这待客之道,我服气!”

    郑大风伸手虚压了两下,“记在心里,别挂在嘴上。”

    裴钱盘腿坐在凳子上,狠狠嗑着瓜子。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在桌上,问道:“能不能喝一点儿?”

    郑大风剥了颗盐水花生,摇头道:“滴酒不沾,最近喝不了。”

    赵姓阴神缓缓道:“六天后,节气大寒,在苻家的那座登龙台,郑大风会跟苻畦有一场不死不休的大战,也就是说最后能够活着走下来的人,只有一个。如果郑大风死了,倒也简单了,我们上去帮着收尸就行,没什么危险,苻家既然打杀了一位九境武夫,面子挣够了,乐得大度些,不会再跟一座灰尘铺子过意不去。”

    看陈平安望向自己,阴神苦笑道:“自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他死了,我就连阴神都当不成,何谈庇荫子孙。所以哪怕登龙台到时候布满术法禁制,我仍有法子闯入其中,不过一旦如此作为,无非是让郑大风晚死片刻,到时候你陈平安一旦选择执意出手相助,就会是一场大乱战,不说金丹元婴,恐怕只要是个中五境修士,除了范家,老龙城五大姓氏都会来踩上一脚。”

    陈平安点头道:“这是最糟糕的结果,我已经知道了,再说说最好的情况。”

    阴神心中略有讶异,这趟倒悬山往返之行,陈平安似乎变了许多。只是阴神本就形象缥缈,面容模糊,继续说道:“郑大风三拳打倒老龙城第一金丹修士楚阳后,与手持一件半仙兵的苻家元婴老祖,大战了一场,苻家经营老龙城这么久,府邸那块,早已被打造成类似书院、道观的小洞天福地,所以那场架,打得不轻松。”

    郑大风嗤笑道:“示敌以弱,我要干倒的,从一开始就是老龙城城主苻畦,如果不是我故意压着境界,那个拿把破铁枪瞎晃悠的老家伙,早给我撂倒,往他老脸上吐口水了。”

    陈平安不太相信郑大风的言辞,阴神笑着点头道:“郑大风说得不算太扯,他那会儿,确实是不愿意过早暴露真实境界。”

    陈平安心中了然,这符合郑大风的性格脾气。

    换成李槐他爹,李二,可能就不会这般藏掖。

    事实上在当年的骊珠洞天,除了齐先生和杨老头,以及李宝瓶的哥哥李希圣,恐怕这条老光棍看门人,才是那个学问最大的人物。懂的越多,所求越高,一身拳意反而不如李二纯粹,毕竟欲多则心窄。所以郑大风当初的破镜,才如此艰辛。以至于需要陈平安和那《精诚篇》,来当他的传道人。

    陈平安问道:“那就是丁家的女婿,那个带着媳妇回娘家的桐叶宗嫡传弟子,害得郑大风受伤这么重?为何会谈崩,以至于大打出手?”

    郑大风脸色阴沉,只是撕了一块酱牛肉丢进嘴里。

    赵姓阴神笑道:“好家伙,来头还真不小,一到灰尘药铺就开门见山说了一大通,大致意思就两点,一个他叫杜俨,是桐叶宗那位中兴老祖的嫡长孙,再一个他杜俨当年在老龙城遮掩身份四处晃荡,那个姓方年轻人的祖辈,当年是他屁股后头的小跟班,到了年轻人这一辈,是独苗,所以希望郑大风卖他一个面子,别让人家断了香火。只要郑大风点头答应,他许诺桐叶宗会站在灰尘药铺这边。”

    阴神瞥了眼一直偷瞄那只养剑葫的郑大风,冷笑道:“九境武夫,就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明知道杜俨身边站着个玉璞境修士,还不当回事,还敢笑话人家上五境修士,竟然乐意给人当狗乱吠,郑大风,现在如何,想不想喝酒啊?想喝就喝嘛,反正你是天下无敌,一个十境元婴巅峰、外加最少一把仙兵、再又有登龙台地利的苻畦而已,还不是照样给咱们郑大爷一拳撂倒的事情?”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一只脚踩在长凳上,勾着肩膀,浑然没当回事,就是喝不了酒,确实有些难熬。关键是陈平安这小子不厚道,自己明明说了滴酒不沾,你陈平安也不喝酒,那就拿回去老老实实别在腰间啊,你还揭开葫芦的酒塞算哪门子事?

    陈平安点了点头,好奇问道:“范二只跟我说郑大风之前去方家,撂了句话给那个年轻人,是什么?”

    郑大风丢了手中花生壳在地上,眼神淡漠,“要那家伙生不如死。老赵会些邪门歪道的禁忌手段,到时候那小子有得享福了。”

    直到这一刻,陈平安才转头,对身后魏羡四人笑道:“忘了介绍,这家伙叫郑大风,是我老乡,九境武夫。看大门的,不过那会儿,我跟他做过几文钱的生意,我还是念他情的。”

    郑大风笑着向四人抱拳,“九境而已,见笑见笑。”

    陈平安继续道:“我那把飞剑十五,原先主人就是他的师父。他师父在这几十年里头,好像就收了两个徒弟,郑大风九境,他师兄顺顺当当一路进的十境,就跟咱们吃饭喝水没两样。”

    裴钱眼睛一亮,这路数适合自己哇!吃饭喝水就上了那啥武道十境,自己每天还读书抄书呢,要是再偷偷喝个酒,还了得?!

    郑大风伸手抹了把脸,闷闷道:“你大爷啊……”

    屋内画卷四人,心境各异。

    赵姓阴神刺了几句郑大风后,继续说道:“最好的结果,就是郑大风胜了占尽天时地利的苻畦,接下来就看我们如何带着郑大风,一起活着走到这里,从城外登龙台,回到内城这座灰尘药铺!悬,得看天意喽。不过回头来看,云林姜氏的存在,既是最大的危险,而云林姜氏祖上数位‘大祝’积攒下来的豪阀脸面,也算是我们的一线生机所在。毕竟在场面上,若是郑大风侥幸活着走下登龙台,没谁敢画蛇添足,为云林姜氏或是苻家强出头,连苻家都不敢明着毁约。至于私底下,也就是登龙台到铺子之间的这条路上……”

    赵姓阴神说到这里,莫名其妙问道:“那个人真不愿意出手?”

    毕竟那个人,是他和郑大风离开骊珠洞天入驻老龙城,最大的原因。

    郑大风撇撇嘴,“范家那家伙在我出手前就挑明了,最多让范家不坑我,再就是使得苻家没办法驾驭老龙城上边的云海,其他的,我郑大风愿意找死,她就亲眼看着我死好了。”

    那位绿袍年轻女子的话语,郑大风略有改动,那个之前来铺子喝着酒就跻身了元婴境的范峻茂,那个一剑丢掷出云海、直接毁掉玉圭宗姜氏元婴供奉一件上品法袍的范氏女子,对郑大风说的完整言语,是“过再多年,还是这副做不成大事的烂泥德行,那我就再看你给人钉死一次好了”。

    郑大风当然不会原封不动说给陈平安听,太晦气,也太丢人现眼。

    事实上这番话,赵姓阴神当初都没办法听到。范峻茂的境界攀升,到如今的那个元婴境界,都透着极大古怪。

    整个老龙城,恐怕除了城主苻畦之外,所有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出为何苻家会逆势而行,为何最后没有直接乖乖依附苻家?

    在范家,有人说话比范二他爹更管用,甚至比范氏祠堂所有人嗓门加在一起,都要大。不是什么隐世不出的元婴老祖宗,元婴倒是元婴境,祖宗就算不上了,是范二同父异母的姐姐,那个名声不显的大家闺秀范峻茂,只是她却没有站在郑大风这边,坦言此次只看戏,不趟浑水,由着郑大风慷慨赴死。

    郑大风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赵姓阴神随后详细介绍了范家之外,老龙城五大姓氏的金丹、元婴地仙,以及各自的大致神通法宝。

    比起范二当初在车厢上所说,只是略多出三人而已,而且没有从石头缝里随便蹦出个元婴,算是个不小的好消息。

    阴神笑道:“老龙城和登龙台堪舆图我今晚就可以找来。”

    陈平安当然不会拒绝。

    阴神瞥了眼郑大风,竟是破天荒爆了粗口,“娘希匹,换成保护陈平安多好!就算有大战,也不需要事事我来擦屁股,一场死战那也打得教人心里头舒坦,哪里需要如此想着法子缝缝补补,提心吊胆?!”

    郑大风斜眼道:“哎呦,陪着老子每天晒太阳的舒坦光景,给忘啦?”

    阴神冷哼一声。

    陈平安又问了一遍,“有没有玉璞境大修士躲在幕后,有的话,是几个?”

    郑大风笑道:“咱们宝瓶洲,玉璞境很多吗?我给你掰手指算一算?”

    郑大风开始翘起一根根手指头,“咱们骊珠洞天,阮邛算一个,大骊宋氏牛气吧,如今吞并了宝瓶洲将近半壁江山,一样恨不得把那铁匠当菩萨供奉起来,对吧?大隋高氏老祖宗,喜欢当个说书先生,算一个,对上我师兄李二,都没敢下场跟李二对一拳。风雪庙有个魏晋,那是千年一出的剑修天才。真武山肯定有一个,只是从来不愿意露头。神诰宗宗主,刚刚跻身仙人境,才得了个天君头衔,观湖书院山主,则未必是上五境。你数一数,一洲之内,这才几个玉璞境?当然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还有南婆娑洲的剑仙曹曦,墨家游侠许弱,这些不算,归根结底,就不算咱们宝瓶洲修士。”

    陈平安笑道:“天君谢实和剑仙曹曦怎么就不算了,这两位就是咱们骊珠洞天走出去的,好不好,只不过墙里开花墙外香罢了,在别洲闯荡出来的修为和名头,根子还是咱们老乡,尤其是那个曹曦,祖宅跟我一条巷子,上次我还在泥瓶巷跟这位老剑仙碰了头,曹曦为人不太厚道,在我家门神上动了手脚,不过被李宝瓶她大哥看出了端倪,随手破掉了。”

    郑大风没得反驳,只好手撕牛肉干,狠狠嚼着。

    画卷四人。

    从头到尾,尽量让自己神色自若的他们,已经快要绷不住脸色了。

    陈平安的“家乡”,是不是太邪乎了点?

    看门的,是个九境武夫?然后有个十境武夫的师兄?那什么泥瓶巷就有个名叫曹曦的剑仙,稍远,是位道家天君的“龙兴之地”?

    郑大风想要找回场子,道:“可是宝瓶洲才几个十境武夫?就两个,李二,宋长镜,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吧?教你拳法的那个,总不会也是十境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道:“待在我家的这位,应该也是十境。”

    郑大风揉了把脸,“老子当初差点也直接从八境巅峰直奔十境去了,好不好!”

    陈平安笑问道:“那你这会儿再跑几步给我来个十境看看,岂不是就万事大吉了?我都不用去登龙台,待在灰尘药铺,给郑大风你做一大桌子庆功宴的饭菜,如何?”

    郑大风吃瘪。

    跻身十境若是简单,李二为何要离开骊珠洞天。

    纯粹武夫的九十之别,与剑修的十二十三之差,有些相似。

    至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与剑修十四境,想一想就行了。

    这两个门槛,比起寻常练气士的五六、十和十一这两条鸿沟天堑,更加难以想象。

    自认已经心比天高的郑大风,都不敢奢望那虚无缥缈的武神境。

    断头路,何谓断头?

    跟着杨老头这位骊珠洞天历任圣人都要先拜山头的“神君”这么多年,郑大风知道一些内幕。

    赵姓阴神心情大为舒畅,果然还是需要陈平安这个传道人,才能让郑大风难受。

    陈平安望向对面那尊阴神,问道:“按照前辈的说法,这座灰尘药铺有玄机?”

    阴神笑道:“当然,神君让我选择此地作为落脚地,并非是郑大风随便跟范家讨要的寻常地方,一旦开启阵法,我在此地,可以发挥出玉璞境的修为。”

    郑大风叹气道:“那也是以折损阴德作为代价提升境界的下乘手段,撑不了太久。”

    阴神脸色如常,“真当我随你走这趟老龙城,就是每天陪着你晒太阳看月亮,等着哪位仙子御风从你头顶掠过?只要撑过了一个月,形势兴许就有变化了。”

    “明白了。”

    陈平安笑道:“那现在开始算一算我们这边的实力。”

    郑大风吃着盐水花生,“你说有哪些?不都在这间屋子里头了?”

    裴钱指了指自己,开心笑道:“我也算?可我距离练成绝世剑术还差一个‘明天’哩。”

    黑炭似的小丫头,难得还有些难为情。

    郑大风一本正经,“裴小女侠,你其实才是我们的顶梁柱,主心骨,不可妄自菲薄!”

    裴钱笑纳了,伸手推了推空碟子,“再来些瓜子。”

    郑大风还真起身去偏房抓了一大把瓜子,丢裴钱身前的小碟子里,碟子不大的缘故,就显得那把瓜子分量十足,极有诚意。

    裴钱看这家伙,就稍稍顺眼了些。

    陈平安终于喝上了第一口酒,放下养剑葫后,飞剑十五掠出,然后陈平安又取出郑大风赠送的那块咫尺物玉牌,微笑道:“老龙城不是很多人觉得有钱就了不起吗?我如今钱没几个了,可我多少还是攒下些家当的。我身上这件法袍,名为金醴,是上古仙人遗物,郑大风,你能不能穿?还有条用蛟龙沟元婴老蛟龙须制成的缚妖索,你能不能用?”

    郑大风摇头道:“等你跻身了武道炼神三境,就会知道这些所谓的仙家外物,只会束手束脚。你穿可以保命,我穿了,只会愈发送死。”

    陈平安点点头,拿出一大摞已经画好的符?,“阳气挑灯符应该用不着,登龙台既然类似苻家打造出来的洞天福地,破障符未必没机会,还有这宝塔镇妖符……斩锁符,**蛟龙之属。至于这张我一个朋友亲笔书写的镇剑符,品相极高,元婴剑修的本命飞剑,都能够压胜片刻……”

    陈平安仅仅是取出那叠符?,对面赵姓阴神就已经微微察觉到一股压迫感,尤其是那张青色材质的镇剑符,虽说是专门针对地仙剑修,仍是让它觉得如芒在背。

    郑大风震惊道:“陈平安,你这趟倒悬山之行,就每天忙着打家劫舍?”

    陈平安没搭理郑大风,继续拿出一件件东西,接连三只瓷瓶,“一头桐叶洲埋河水妖的不成熟金丹,蛟龙沟那条老蛟的元婴金丹,还有一颗……十二境大妖的金丹!”

    郑大风转头望向赵姓阴神,指了指最后那只半臂高的大瓷瓶,“你信吗?”

    赵姓阴神摇头又点头,“一般人我不信,陈平安说了,我就信……一半吧。”

    陈平安问道:“有哪些东西,可以救急吗?”

    郑大风说了句“让我缓缓”,就陷入沉思。

    赵姓阴神问道:“早知道你有这么多家当,就不该让你陈平安进这屋子,何必呢?”

    阴神竟是重复问道:“何必呢?!”

    陈平安神色平静道:“你可以当做我是在跟药铺那位杨神君,做一笔大买卖。要么输个底朝天,要么赚个撑死人。”

    阴神只是摇头不语,显然不信这种说辞。

    陈平安转头,歉意道:“你们怎么说?”

    魏羡淡然道:“么得法子,还能咋样。”

    隋右边横剑在膝,眼神熠熠,“我除了一颗青虎宫坐忘丹,还要多要一对火龙丹和布雨丹。”

    朱敛呵呵笑道:“杀那山上神仙,快哉快哉。”

    “如果我说话管用,自然是希望立即离开老龙城,只是既然已经决定了留下。”

    卢白象最务实,“那么我也要两颗火龙丹和布雨丹,拿到了老龙城形势图后,我可以帮着谋划具体路线。”

    陈平安对四人一抱拳,“谢了!”

    转过头,对郑大风问道:“你觉得他们四人的武道境界,服下丹药之外,短时间还能不能提升?”

    郑大风点头道:“一个七境金身境,三个六境巅峰,人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纯粹武夫,我都不知道你从哪里招徕的家伙,金身境稳固境界一事不难,其余三人,想要这几天破境,还是很难,但是磨一磨,肯定能再将六境巅峰的高度,顺势拔高一截。只要这次他们能活下来,对于以后的武道修行,大有裨益。毕竟巅峰不过是‘无瑕’,距离能够争夺那最强二字,差得老远,这两天我可以给他们四人喂拳,我这九境武夫的拳意,他们能吃进肚子多少,各凭本事。”

    画卷四人面无表情。

    郑大风一挑眉,陈平安身边这四名扈从,架子真不小啊。

    不过四人各自气魄,是真不俗气。

    纯粹武夫,各有各的纯粹法门。

    魏羡是沙场万人敌,深陷敌阵,四面八风皆铁甲,凿阵而已。

    卢白象是才情惊艳,除了武道之外,琴棋书画,事事都要做那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

    隋右边是一心追求剑道极致,做那千古未有的飞升壮举。

    朱敛和颜悦色的面皮下边,就藏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任你们天下武夫加在一起,敌不过我朱敛一人双拳。

    郑大风对于自己接下来的喂拳,有些期待。

    陈平安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我想要炼化一件本命物,灰尘药铺这边如今能不能找人购买?而且必须保证不在天材地宝上边动手脚。如果成了,我等于多出一条命。”

    赵姓阴神转头望向郑大风。

    郑大风想了想,“我得问一个人,如果她点头,就可以。”

    郑大风突然笑问道:“我信她,你信我吗?”

    陈平安回了一句,“我信你师父。”

    郑大风再次吃瘪无言。

    阴神起身笑道:“我去多找几幅堪舆图。”

    陈平安转头对裴钱说道:“你跟隋右边睡一间屋子,魏羡三人挤一挤。我可以在前边的药铺打地铺,不过如果材料能够收集齐整……”

    不等陈平安说完,裴钱大义凛然道:“那我就跟神仙姐姐去打地铺!”

    隋右边四人并无异议。

    这些琐碎,大战在即,终究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了。

    夜幕降临,陈平安端了条长凳子,隋右边和魏羡三人分别从两间屋子服下丹药,走到院子。

    郑大风一手负后,一手放在腹部,微笑道:“面对同境修士,十丈之内,纯粹武夫务求一拳而已。你们四人,我虽不知根脚来历,却也可以暂时当四位七境练气士来看待,最少。你们只管一起上,咱们节省时间。”

    无一人向前走出一步。

    郑大风无奈道:“怎么,不把我这个九境武夫当盘菜?嫌弃四人联手围殴一人,跌份儿?”

    裴钱搬了条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脚边。

    郑大风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示意郑大风只管尽情出拳。

    “既然你们这么客气,那我就不客气了。”

    郑大风脚尖一拧,身形不见。

    砰然沉闷一声。

    四拳却几乎同时递出。

    站在两侧屋檐下台阶顶部的隋右边和魏羡、卢白象、朱敛,分别向后退出去一步到三步不等。

    郑大风啧啧道:“底子打得不错啊,陈平安,你到底上哪找来的这么些扈从和婢女?我也想要几个,尤其是像这位姐姐这般模样的……”

    隋右边率先出剑了。

    朱敛身形佝偻,一跃而去。

    魏羡和卢白象几乎同时向两侧挪步散开,随时策应院中隋右边和朱敛两人。

    根本无需言语,既已心有灵犀。

    这就是藕花福地四位天下第一该有的境界。

    陈平安轻声问道:“有兴趣的话,可以仔细看看。”

    裴钱抬起手,满满的瓜子,陈平安摇摇头,她这才收回手,嗑着瓜子摇头道:“不感兴趣哩,跟……师父你差远了。”

    私底下喊爹,当着陈平安的面就喊师父,裴钱觉得自己真是读书读开窍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嘛。

    陈平安说道:“你错了,如果只是比拼武道的境界的高低,我其实暂时还不如他们四人,我如今才武道五境,不过接连几场大战苦战死战,我的五境底子打得……很好,所以随时可以破开六境瓶颈。”

    能够让陈平安觉得他自己在某件事上做得很好。

    恐怕不比崔姓老人说陈平安某一境武道底子打得“还不错”逊色了。

    裴钱扬起脑袋,笑脸灿烂道:“师父你反正是最厉害的。”

    院中四人,在郑大风手底下吃足了苦头。

    这还是郑大风故意将境界压在八境远游境的关系。

    不然更没法打。

    喂拳就成了欺负人。

    武道修为不比练气士境界,一境之差,天壤之别。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教陈平安练拳的崔姓老人,宝瓶洲唯一一位十境巅峰的纯粹武夫,当年在竹楼外,就轻轻松松以五境之拳,打死了那个想要拜师学艺的六境武人。

    可这样的例外,哪怕不是孤例,也差不多了。

    陈平安想起了剑气长城那个在墙头走桩、一身拳意硬生生压过城头近身剑意的白衣少年,曹慈。

    陈平安很想知道,如今两人同样是五境,自己会不会依旧毫无悬念地连输曹慈三场。

    陈平安轻轻抛开杂乱思绪,眼睛盯着院中的对战,却对裴钱说道:“那次进入清境山地界前,咱们经过那座郡城,我其实忘了跟你说声对不起。”

    裴钱嗑着瓜子,抬起头,疑惑道:“是说那个烙饼的事情吗?为啥跟我说对不起?”

    当时裴钱拉着半个朋友的老魏去买吃的,陈平安和卢白象三人在逛书铺,等到陈平安找到裴钱的时候,发现这丫头正大口大口啃着一张烙饼,有位衣饰华贵的妇人正在指指点点,对着黑炭小丫头破口大骂,妇人身边还有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孩子,妇人骂得不算太粗鄙,大概是书香门第出身的缘故,只是一个劲说裴钱这野丫头没家教,怎么可以如此蛮横无理,爹娘也不管管之类的。

    陈平安第一印象就是裴钱又闯祸了,就板着脸走过去。

    他很怕裴钱在自己身边,非但没有学会了书上的道理,却反而与自己还有朱敛四人相处久了,沾惹上了一身跋扈气息。

    所以走到裴钱身边后,第一句话的语气就很重,虽然没有直接训斥,可到底是偏向妇人小孩那边些。

    裴钱也委实是怕极了陈平安,二话不说就把剩下半张大饼递向那妇人,说她不要了,送给那孩子好了。

    妇人勃然大怒,愈发生气,觉得受到了羞辱,把陈平安当做了裴钱的家族长辈,一起给教训了一通,大概是见陈平安穿着打扮,是殷实门户里走出的有钱子弟,妇人顿时收敛些许,骂得含蓄了许多。

    陈平安等到魏羡说了几句,才明白其中缘由,竟是裴钱买到了铺子最后一张烙饼,刚好有个孩子过来,实在嘴馋,就要裴钱把饼给他。

    裴钱哪里肯,就开始摇头晃脑啃了起来,故意嚷嚷着哎呦好吃真好吃,孩子立即气哭了,妇人便开始骂人。只是裴钱全然不在乎,只是开开心心吃饼,妇人越骂裴钱越高兴,而魏羡就在旁边看着,只要那妇人不动手,他就不插手。

    陈平安得知真相后,就牵着裴钱的手,要妇人给裴钱道歉。

    妇人气疯了,叫嚣着要让陈平安出不了郡城。

    陈平安就让她做做看。

    妇人撂下狠话后,要陈平安走着瞧,然后就气咻咻带着孩子走了。

    结果就没有了然后,等了一时半刻,陈平安见没有下文了,就带着一行人离开了那座郡城。

    陈平安摸了摸裴钱的脑袋,“应该要跟你说对不起的。”

    裴钱就奇了怪了,连瓜子也不磕了,从小板凳坐在陈平安身边的长凳上,忐忑不安道:“老魏说天底下就数断头饭最好吃了,爹,你该不会是又想把我丢下不管了吧?所以先把这些话骗我?”

    一时间竟然直接喊了爹,裴钱更加手忙脚乱,丢了瓜子,伸手死死攥住陈平安的袖口。

    陈平安一板栗敲下去,裴钱立即破涕为笑。

    得嘞,没事了。

    裴钱松了手,双手撑在长凳上,脚丫一晃一晃的,“恁大点事儿,师父你还跟我道歉,真是吓死我啦。用老魏的话家乡土话讲,屁大事儿,那就是毛毛雨,洗个头都嫌不够唉。”

    陈平安同样双手撑在长凳上,笑道:“还记得上次我们登上天阙峰山顶吗?是不是觉得我很怪?”

    裴钱使劲点头:“记得很清楚哩,你当时做了件怪事,站着笔直笔直的,还扶了扶头顶的玉簪子,可不就是书上讲的正衣冠嘛,青虎宫那些个家伙,你又不认识,又不是啥了不起的大人物,为啥要这么做呢?我想了很久,没能想明白,后来就不去想了。”

    陈平安眼神恍惚,抬头望向远方,轻声道:“在早些年,在家乡小镇的大门口,第一次遇见了外乡的神仙,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我当时就站在郑大风身边,隔着一道木栅栏大门,我从小就眼力好,记性也不错,所以一直到现在,就记得很清楚,当时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他们的神态……”

    陈平安停顿许久,轻声笑道:“所以我练拳以后,就一直想,以后我如果自己也成了山上人,就一定不可以变成那些人,不可以用那种眼神看待别人,不可以高高在上,用看蝼蚁的眼光,看待我们这座人间。”

    这可能是陈平安第一次这么认认真真,跟眼前这个黑炭小丫头说着书本之外的道理,属于陈平安自己的道理。

    陈平安蹲下身,捡起那些瓜子,放在自己手心,重新坐好,自己抓了一颗,然后伸向裴钱那边,看似随意道:“我们每个人的坐姿,言行,信奉的道理……怎么说呢,就像是在告诉这个世界,你读过多少书,知道多少道理,受过多少苦难,记住了多少父母无声的教诲。所以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时候,会觉得原来陈平安的爹娘,还有那个陈平安打心底敬佩的那些人,最后就只教出了这么个人。”

    陈平安对裴钱笑道:“现在不懂没关系,年纪小嘛,我想你这么大岁数……”

    陈平安哑然,有点说不下去了。

    笑了笑,陈平安将所有瓜子交到裴钱手上,自言自语道:“齐先生的先生,说得对,小小年纪要有朝气,我做不到,过了岁数了嘛,所以我就希望你可以做到,山崖书院的小宝瓶,藕花福地的曹晴朗,都可以做到。一个肩上有杨柳依依,一个肩上有草长莺飞,一个肩上有,多好,我一想到这个清风明月,就会很开心。”

    裴钱哇了一声,嘿嘿笑道:“爹,像你这样的好人,我要是以后一个人出门在外,上哪儿找去哦。”

    然后小女孩也开始忧愁起来,“前不久吧,在渡船上干瞪眼,没办法去渡口那边玩耍,我就偷偷有了个想法,想着哪天我长大了,练成了绝世剑术,就会跟爹你开口,说‘爹,给我一匹马呗,我就去闯荡江湖啦!’不过我后来又一想,估计马有点贵,爹你未必乐意送给我唉,那就驴也行,骡子也行啊!外边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着我呢!”

    小女孩唉声叹气起来,“现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么得意思,全是坏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陈平安也晃着双脚,笑道:“可你不就是在江湖里遇上我的?对吧?”

    一大一小,一起晃荡着双腿,裴钱想了半天,轻轻说道:“可我不想遇到别人了啊。”

第三百六十三章 谁能借我一剑

    灰尘药铺又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郑大风喂拳半个时辰后,就让画卷四人先喘口气,之后就这么断断续续,郑大风始终将境界压制在八境,只不过在一点点涨,从最早的远游境初期境界,到最后的八境无瑕巅峰,面对魏羡四人越来越娴熟的合击,郑大风越来越不轻松。四人依旧从未聚头言语,哪怕是休憩间隙,依旧是分别站立,各琢磨各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裴钱心大,吃过了晚饭抄完书,在院子屋檐下用那根行山杖,耍了一通她自己悟出的疯魔剑法,就心满意足去偏屋睡觉了,睡觉之前,在屋门口跟陈平安打了声招呼后,这才去打开陈平安放在她屋子里的绿竹书箱,拿出那只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看看这样,瞅瞅那件,额头上还贴着那张已经真正属于她的宝塔镇妖符,摇头晃脑,满脸得意,今儿咱有钱了呀,伸手摸了摸脑袋上的那张符箓,有些小忧愁,明明知道卖了它能够买回一栋大宅子,可是又不太舍得,算了,等有了第二张再说,反正如今不愁吃不愁穿的,有了宅子也没啥用,不过她想好了,以后自己一定要有座矮冬瓜水神娘娘碧游府那么大的宅子,也要有那么古怪的影壁,让人一进门就晓得她的有钱。

    一行人住进铺子的当天晚上,赵姓yīn神带回了一张张堪舆图,都不知道它是从哪座府邸找来的,整整齐齐搁在正屋桌上,灯火下,卢白象跟郑大风要了一支硬毫小锥,像是在行军布阵,开始在上边仔细标红旁注,老龙城五大姓氏的各自“关隘”所在,供奉客卿、金丹地仙的“兵力分布”,然后在登龙台和灰尘铺子之间画出一条直线。

    魏羡也在,朱敛和隋右边倒是没参与,一个在屋檐下借着月光看书,一个站在院子里淬炼气府窍穴中的那股纯粹真气。

    至于郑大风,已经去偏房睡觉去了,鼾声如雷,约好了两个时辰后才继续喂拳。

    喂拳,既是砥砺四人武道修为,将境界再拔高一截,同时也能帮助四人以最快速度汲取青虎宫丹药的灵性。

    这笔买卖,是陈平安赚了。

    陈平安始终站在桌旁,看着卢白象和魏羡以及赵姓yīn神,在一幅幅堪舆形势图上圈圈画画、指指点点,他极少给出建议,最多就是两人一yīn神在某个细节争执不下的情况下,陈平安在好与更好的选择中,由他敲定选取哪个,事实上算很悠闲了。

    藕花福地最后那趟“行走在光yīn长河之畔”的远游,路程遥远不说,所经历的的岁月是更悠久,但是即便如此,陈平安只敢说略懂人情世故,略知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对于这些与兵法相通的具体谋划,陈平安不会指手画脚,交给真正的行家就是了。魏羡无需多说,沙场出身,而卢白象是罕见的世间第一流全才,精通兵法韬略,熟谙藕花福地儒释道三教的宗旨精义,更不提那琴棋书画,这位魔教的开山鼻祖,可能如今唯一欠缺,只是初到浩然天下,尚未站到山巅而已。

    只不过从山脚走到半山腰,再走到山顶,修行路上,总归是行人越来越稀疏,若是走岔了,走到了某条断头路的尽头,眼睁睁看着别人继续登高,又该如何?

    所以陈平安对于隋右边关于此生武道境界最高位置的执念,从未来最高成就有望武神境跌到了九境,心境差点塌陷,剑心崩碎,陈平安可以理解她的愤怒,但是并不认可。郑大风嬉皮笑脸对隋右边四人说了一句“九境而已,见笑见笑”,可真以为九境是路边大白菜吗?郑大风是杨老头的嫡传弟子!骊珠洞天的看门人,一样差点在九境门槛上走火入魔。

    隋右边破庙一役,跻身金身境,已是大机缘在身,落袋为安了,仍是眼睛唯有最高处的风光,与浩然天下讲究的纯粹武夫,脚踏实地,步步登天,其实已经背道而驰。

    只是陈平安不觉得自己的道理,能够让藕花福地的女子剑仙,真正心服口服,但是没关系,痴心剑是他陈平安的,青虎宫丹药也是他的,送不送隋右边,何时送怎么送,都是他陈平安说了算。

    没人欠她隋右边的。

    一盏灯火下,多幅堪舆图上,已经梳理出了一条主线脉络,屋内争执越来越少,陈平安就走出屋子去透口气。

    走过院子,去身后正屋对面的那条檐下长凳坐着。

    灰尘药铺的布局,很像家乡那座杨家药铺,陈平安走向那条长凳的时候,就会想起当年有位初次拜访杨老头的教书先生,收起了伞,也就差不多是坐在那个位置上。

    遇见世间不平事,而认为是不平事者,意最难平。

    换成高适真,刘琮之流,会觉得这不是什么不平事,袖手旁观看热闹就行了,说不定还会借机入局,看能否分一杯羹。

    换成姜尚真之流,可能会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事情,多看一眼都是耽误修行。

    陈平安对破庙围杀之局,哪怕一场架打下来,家底大损,亏到姥姥家了,可是谈不上多深刻的记恨,当然不记恨,不意味着该出拳时会手软。

    可是姜尚真可能至今都不会理解为何陈平安在藕花福地,为何对周仕和鸦儿起了杀心。

    哪怕是这会儿安心酣睡的郑大风,恐怕一样不明白陈平安为何要插手老龙城乱局。

    其实道理很简单,双方若是大致旗鼓相当,那么大道不合,各有行事之理,你来我往,各凭本事厮杀,yīn谋阳谋,谁生谁死,陈平安都能接受。

    可是曹晴朗的父母,那两颗被周仕鸦儿随手丢在地上的头颅,鲜血淋漓。

    还有那个死在方家子弟手上的药铺小姑娘。

    任你丁婴、方家有千万个说服自己、说服两座天下的理由和借口,这三人始终是不应该遭此劫难的。

    当下,陈平安还不知道齐静春曾经喝着李槐家里的劣酒,对李二亲口说过,拳向更强者出,方是真豪杰。

    只知道阿良在飞升前,曾经对他们所有人说过,任何一位真正的强者,应该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

    人间悲欢离合,千千万万,各有苦衷福缘,世间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不会有相同的一条河流。

    可有些道理是相通的。

    陆台在飞鹰堡对那个“心种鬼胎”的可怜妇人说,人间无趣,不如不来。

    陈平安琢磨来琢磨去,不是人间无趣,而是不愿讲理的人太多了。

    善人吃亏,只能安慰自己吃亏是福,只能告诫自己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而恶人为恶而不知恶,甚至是知恶而为恶。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正屋内还在推敲每一个细节,赵氏yīn神熟悉老龙城势力,所以魏羡和卢白象作为一方,yīn神设身处地,作为苻家针对灰尘药铺进行一次次不同角度、不同兵力的攻势“演武”,魏羡和卢白象便见招拆招。

    朱敛在屋檐下翻阅着他最稀罕的某本艳情,没买多久的一本新书,硬生生给他反复翻阅成一本老书了,这会儿又在那边念叨着良心之作,良心之作啊。原来那本刻印粗糙、署名一看就很假的才子佳人,在尾页上,竟然一大串同道中人的“佳作”书名,还带有三两句画龙点睛的中肯点评,所以老人今夜再次合上书籍,由衷感慨道:“好人一生平安呐。”

    说到这里,佝偻老人转头对陈平安讪笑道:“少爷,老奴冒犯了,以后会注意的。”

    陈平安笑着摆摆手,提醒道:“那件事情,你记得给我保密。”

    朱敛愧疚道:“是老奴才疏学浅,这些天一直良心不安,哪敢泄露半点。”

    陈平安不搭话了。

    先前在天阙峰渡船上,陈平安寻思着想要给倒悬山寄封信到鹳雀客栈,然后让那位掌柜的帮着送给抱剑汉子,看能否送去剑气长城交给宁姑娘,只是每次下笔都为难,不知道该如何写这封信,犹豫到最后,就去找了能说出口一句“世间情动当啷响”的朱敛,结果不曾想朱敛这个家伙,本以为是个风流种,不曾想还真是隋右边眼中的老sè胚,给的一些个建议,要么让陈平安起鸡皮疙瘩,要么满头冷汗,只好无功而返。

    院中,隋右边拔剑出鞘,屈指弹剑。

    她侧耳倾听那叮咚声。

    这位一行人当中最不讨喜的女子,这会儿,破天荒了有一抹笑意。

    陈平安笑道:“隋右边,你这个样子不就挺好,干嘛一天到晚板着张脸,以后有机会的话,我介绍剑仙给你认识。”

    肺腑之言,发乎情止乎礼。

    隋右边收剑入鞘,转过头望向陈平安,冷笑道:“狐狸尾巴这就露出来了?怎么,要不要我帮你暖个被窝?”

    陈平安哈哈笑道:“可别,我啊,胆儿小。”

    朱敛笑眯眯道:“愿随夫子上天台,闲与仙人扫落花,好诗好诗。少爷,不晓得你是夫子啊,还是仙人呐?”

    陈平安一听朱敛这老王八蛋的下流马屁,就知道事情要糟,果不其然,隋右边脸sè冰冷,杀气腾腾,大概是在想着先一剑砍死谁的缘故。

    陈平安和朱

    敛几乎同时就脚底抹油了,一个窜进屋子,一个跑进前边的药铺。

    隋右边冷哼一声,返回自己的屋子,裴钱已经睡着,大概是从小就习惯了一个人,怎么折腾都没人管,又是常年被天席地的,要不就是趴在富裕门户家门口的石狮子上,睡相实在是一塌糊涂,手脚趴开,被窝哪里留得住暖气,隋右边眉头一皱,轻轻走过去,帮着挪了挪小女孩的手脚,垫了垫被角。

    隋右边点燃灯火,独坐桌旁,寂静无言,唯剑相伴。

    陈平安今夜睡在药铺里,打地铺,睡得浅。

    院子里郑大风经常会给四人喂拳。

    陈平安闭着眼睛,倾听那些拳意流淌的声响,或轻或重,皆在心头微微荡漾,如叩门扉。

    巷子这边一夜无事。

    苻家这点脸皮还是有的,再者大战在即,即便有人有那实力闯入巷子,挑衅郑大风,也等于是打苻家的脸,而如今老龙城苻家的颜面,几乎等于云林姜氏的脸面。若非如此,苻畦不会亲自出马,约战郑大风于登龙台。

    关于苻畦到底能够动用几件仙兵一事,是先前正屋商议对策的重中之重。

    苻家子弟,竟然能够以金丹境修为使用极难驾驭、甚至有可能反噬的半仙兵,本就是一桩咄咄怪事,只是久而久之,外界就默认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醒过来,郑大风蹲在正屋门口那边喝粥,裴钱蹲一旁,窃窃私语,不知什么时候关系就这么好了。

    卢白象在屋子里抚琴,有高山流水之韵。

    魏羡在院子里练习从陈平安那边偷师而来的六步走桩,隋右边也好不到哪里去,在练习剑炉立桩。

    朱敛相对厚道一些,给陈平安端来一大碗白粥,说是让少爷尝一尝他的手艺,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喝过了粥,天微微亮,神清气爽。

    去开了前边的铺子门板,灰尘药铺开门迎客了,至于有没有客人,一大清早的还真有。

    陈平安开了门就在巷子里走桩练拳,一直到街巷拐角处,然后掉头转身,来来回回,在打拳打到第三遍的时候,有一对男女走入视线。

    其中一个熟人不奇怪,另外一个不太熟却让陈平安记忆犹新的女子,出现得有些出人意料。

    年轻人是范二,身边是位身穿绿袍的年轻女子,当初在地底下的那条走龙道航道,两艘渡船擦身而过,陈平安遇见过她,她还抖搂了一手凌空驾驭酒壶的本事。

    范二远远看到陈平安,大笑着:“陈平安,敢不敢与我四境范二一战?”

    陈平安停在药铺门口,摇头道:“不敢。”

    “你我各自身为四境大宗师,既然狭路相逢,却不巅峰一战,岂不是让世间多出一桩憾事!”

    范二以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的王八拳作为开场白,嘴上咿咿呀呀的,张牙舞爪冲向了陈平安。

    陈平安伸手扶额后,只得缓缓走桩向前,配合着这个范二一起来场“大宗师之间的巅峰对决”。

    所幸范二才跑出去十几步,就给那个绿袍女子伸手扯住领口,丢到了她身后,“少在这里丢人现眼,要耍去登龙台耍去。”

    范二乖乖走在她身后,对陈平安挤眉弄眼。

    陈平安停下脚步,疑惑道:“你是范二的姐姐,范峻茂?”

    范峻茂一样腰别酒壶,脚步不停,冷笑道:“我倒是不想有这么个弟弟,可管不住我爹和二娘的恩爱缠绵啊。”

    范二没心没肺偷着乐。

    陈平安心中叹息,随即释然,也只有这种性子的范峻茂,才能够让范二真正喜欢并且敬重吧,若是贤淑安静的大家闺秀,喜欢依旧,范二却不至于如此打心眼钦佩他姐。

    范峻茂没有走入药铺的念头,伸手一指,“范二,去里边待着。”

    范二嗷嗷叫了两声,屁颠屁颠跑进药铺,与陈平安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冒死提醒道:“节哀顺变。”

    陈平安惊讶道:“范小姐,你该不会是……”

    不等陈平安把话说完,范峻茂点头道:“没猜错,就是我。上次我们见面,你南下我北行,去的就是你家乡骊珠洞天,所见之人,是那个杨老头儿。对于郑大风,他可不太上心,要他在老龙城自生自灭来着,倒是对你,专门多提了一嘴,要我有兴趣的话,可以多看看。”

    关于杨老头对郑大风的态度,郑大风不愿在这种事上糊弄陈平安,昨夜早有明言,老头子早就撂下狠话,要他这个不成材的弟子哪怕死了,都不可以泄露半点根脚。

    故而苻南华对郑大风的所有印象,就是骊珠洞天那个吊儿郎当的看门人。

    范峻茂喊道:“范二,丢条椅子出来,记住是椅子,别给我一条板凳。”

    范二应了一声,还真是扛了条椅子到前边铺子,直接从大门摔了出来。

    范峻茂接住后,放在了药铺对面的墙根,一屁股坐下后,身体后仰,椅子一翘一翘晃荡着,她懒洋洋道:“郑大风可能想不清楚,苻东海谋划此事,苻畦并不知情,是苻东海这个志大才疏本事半点没有的蠢货擅作主张,苻畦知道一些骊珠洞天的秘史内幕,对于郑大风是铁了心想要拉拢的,之前还专程带了个大长腿的娘们,好像叫苻春花来着,来这边找郑大风,可惜郑大风当时拒绝了人家的好意,即便如此,苻畦只当郑大风是一条过江龙,养在范家的小池塘里不招惹便是,可是苻东海捅了大篓子,云林姜氏那个老婆姨,又好死不死插手了,一下子将苻畦原本可以解释、可以关起门来处理的‘误会’,变成了姜氏的面子问题。这下子怎么办,就有了登龙台必须死一个人的赌战。不然苻家前脚姜氏联姻,后脚跟就往姜氏脸上摔了个大耳光,你要是云林姜氏的老祖宗,会怎么做?”

    陈平安回答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面子大不过道理。”

    范峻茂兴许是被这个答案给惊吓到了,摘下酒壶,“幸好我刚才没喝酒,不然非一口呛死。”

    陈平安坐在门槛上,“虽然我跟孙嘉树有些过节,但是我觉得老龙城这些大姓氏里头,还是孙家的生意经,最正派。”

    范峻茂喝了口酒,眼神玩味,笑问道:“我们范家不入你的眼?”

    陈平安笑道:“能够教出范二这样的未来继承人,范家家风肯定不差的,只是那座祖宗祠堂可以说话的人,多了之后,肯定各有各的小算盘,身为家主,必须要照顾方方面面,很难……洁身自好,甚至难免委曲求全,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不过在郑大风这件事上,范家的确不够宅心仁厚。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以后要跟范家做生意,除非是范二亲自打点,否则我就不会放心,可跟孙家做生意,反而是孙嘉树本人不插手,我更放心。”

    范峻茂歪着头,啧啧道:“你也不笨啊,为什么杨老头喜欢说你太不聪明?”

    陈平安哑然失笑,“我离开家乡也有好些年了,除了长个子,脑子也得跟着长一长吧?”

    范峻茂点点头,“长了点脑子是不假,可遇上了大事,终究还是太不聪明。”

    陈平安不以为意,直奔主题道:“我们可以开始谈买卖了吗?”

    范峻茂嗤笑道:“光是看郑大风交给我的那张单子,我就知道你炼物肯定失败了,门外汉不说,还心比天高,如果我没猜错,你炼化五行之水的那件本命物,品秩不低吧,炼物的口诀和丹鼎都也不错吧?那你知不知道,除了必然不成之外,一旦失败,积弊深重,注定后患无穷?”

    陈平安脸sè凝重。

    范峻茂笑了,“我知道你这种人不信邪的,买卖嘛,我管你买了我家货物后,是亏是赚,放心,一大堆天材地宝都给你带来了。我要那颗蛟龙沟元婴老蛟的金丹!这样有价无市的稀罕东西,确实让我都有些心动了,不然我不会亲自跑这趟,范二来了就行。”

    范峻茂痛痛快快仰头灌了一口酒,“你想对了,我就是要宰你,趁火打劫,而且这一刀下去宰得十分之狠了,可是你陈平安能不买吗?!”

    陈平安抛出那只装有老蛟金丹的瓷瓶,被范峻茂一把接住。

    陈平安问道:“听郑大风说,你能够掌控老龙城上方的那座云海,那么如果我能够拿出更好的东西,你愿不愿意出手,无论登龙台一战胜负,都保住郑大风的性命。”

    “范二身上有我送他的一件咫尺物,这会儿应该已经往外掏东西了,我既然是范氏子孙,所以做生意还是要讲究一点诚信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就是价格贵了点,其它挑不出半点毛病,你就算去找苻家,苻畦也只能给你差不多成sè的货物。”

    范峻茂说完这些,轻轻抛着手中那只瓷瓶,微笑道:“哪怕我坏了规矩,选择出手,估计撑死了也就只有五成可能性,保住郑大风那条死不足惜的贱命,何况我半点都不想啊。”

    陈平安刚要说话。

    郑大风已经坐在了门槛,跟陈平安一左一右,成了灰尘药铺俩门神,郑大风笑

    道:“行了,求她没用。”

    范峻茂点点头,手腕翻转,瓷瓶消逝不见,“确实如此。”

    陈平安再次被郑大风强行打断话头,这次郑大风甚至对他摇了摇头,示意不要拿出那件东西。

    范峻茂眼睛一亮,“还真有好东西啊?!拿出来瞅瞅,万一我觉得物有所值,出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打狠架涨筋骨嘛,不是坏事。”

    郑大风猛然站起身道:“够了!范峻茂,陈平安炼制本命物一事,真的机会渺茫?”

    显然是要转移话题,让范峻茂的那份好奇心不继续蔓延。

    范峻茂有些无趣,瘫靠着椅子,摇晃着手中的酒壶,“真当炼制本命物,是下五境道士随手炼几颗养气丹丸吗?知道所谓的天时地利人和吗?还是他陈平安觉得自己是那得天独厚、洪福齐天的幸运儿,门外汉随便找个地儿,想炼个本命物,就真能一次炼成?你陈平安要是成了,我范峻茂把眼珠子挖出来送给你。”

    郑大风转身对陈平安说道:“那就别炼!”

    郑大风极少有如此神情严肃的时候,这辈子都不多。

    陈平安只得点点头,“那就算了,我知道自己的赌运。”

    范峻茂站起身,“行了,那就这样,郑大风啊,到时候好好打,我在头顶看着呢,记得要死得英雄气概一些。”

    郑大风恢复原形,笑眯眯搓手道:“范大小姐,那天在云海上,穿啥颜sè的裙子啊,这身绿袍好是好看,可偶尔也要换一身行头嘛。”

    范峻茂到底不是寻常女子,笑呵呵道:“到时候就算我光屁股站在登龙台上,你都睁不开眼睛喽。说不定苻畦会先一剑戳死你,犹不泄愤,再一脚踩爆你的脑袋,到时候眼珠子炸出来,砰一声,从登龙台飞到云海里,我再两根手指夹住它,啪一声,又爆了。”

    郑大风赶紧求饶道:“范大小姐,求你老人家念我一句好行不行?”

    范峻茂大笑着走在巷子里,大步离去。

    等到确定范峻茂已经远去,郑大风才沉声道:“那颗妖丹,你知不知道在最后关头,你只要拿出来,无论是苻畦,还是云林姜氏的人,甚至是任何一位仙人境大修士,看到了都会心动,你就有机会换来一条命,你今天给了范峻茂,又能换来什么?!她出手又如何,五成可能性而已,可那是对我郑大风一个人而言,到时候我就算被救下来,你们一行人怎么离开老龙城?”

    陈平安突然笑道:“给你郑大风当传道人,我是不乐意的。”

    郑大风翻了个白眼,坐回门槛,“你以为老子愿意?让我一辈子在李二那边抬不起头的事儿。”

    陈平安双手拢袖,望着那堵墙壁,“不过要是给现在的郑大风,当护道人,我是乐意的。”

    范峻茂蓦然“坐回了”那张椅子上,哈哈大笑,“看来还有一颗更加夸张的妖丹,十一境?不对,十二境大妖的妖丹!肯定是桐叶洲扶乩宗那头大妖的金丹了,有意思有意思!”

    郑大风脸sè剧变,死死盯住这个绿袍女子,“我不跟你开玩笑,你少打那颗妖丹的主意!”

    范峻茂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一拳,只见身后墙壁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弥漫,最终在她指尖汇聚成一片小巧云朵。

    如果不是早有预谋,不然她还真没办法听到郑大风的这番真心话。

    啧啧,连郑大风这种家伙都愿意跟人掏心窝啦?

    范峻茂眯眼打量着那个年轻人。

    范峻茂喝了口酒,满脸得意,“十二境大妖的金丹,可以分大中小三炼,大炼的难度,不输炼就本命物,你陈平安就别想了,给我正好,我管着你们俩头顶的这座云海,事实上苻家不过相当于管家而已,我不在,苻家可以调用些,我在了,他就是想要动用我手指头上的这么点小云朵,都不行。”

    她抹了把嘴,遮掩不住眼中的炙热,“给了我那颗妖丹,我可以鲸吞整座老龙城三面海水的水运,挑个好时辰,天时地利人和就都有了。怎么样,拿出来,我可以有一半的机会让郑大风活命,反正这条贱命,迟早要丢的,我救他一次,关系不大。”

    陈平安笑问道:“敢问范小姐,那中炼和小炼又如何?”

    范峻茂一挑眉头,“小炼不难,然后拿来泡酒喝最合适了。效果嘛,谁喝谁知道!”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的,那我就拿来‘中炼’了,谢过范小姐提醒。”

    范峻茂站起身,眼神凌厉。

    郑大风站起身,沉声道:“范峻茂!你别忘了,我这里还有一尊yīn神!你敢动手,我就敢让你境界迟滞最少百年!”

    范峻茂在药铺大门正对着的这段巷子,来回踱步,眼睛一直死死盯住那个名叫陈平安的家伙。

    到最后,范峻茂一跺脚,拔地而起,掠入那座云海,她心情烦躁至极,大喊大叫着挥袖抓起一座座云海,相互撞击粉碎。

    她折腾了半天,直挺挺后仰倒去,躺在云海上,“拿来小炼泡酒喝,这辈子都不愁了啊。”

    她抹了把嘴边的口水,开始在云海上打滚。

    巷子那边,郑大风抹了把额头汗水,瞥了眼不动如山的陈平安,“你胆子真是大!”

    陈平安脸sè不变,“你看看我后背?”

    郑大风还真跨过门槛去瞧了眼,陈平安果然汗流浃背……

    郑大风笑着坐在门槛上,感慨道:“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眼巴巴看着门外风光的黑炭少年,会变成今天的样子。”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小口小口喝着酒:“我自己都没想到。”

    沉默片刻。

    陈平安转过头,笑问道:“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郑大风想了想,“应该是都不错吧。”

    然后郑大风给了自己一耳光,“你郑大风跟裴钱朱敛不过待了一天,就学会拍马屁了?”

    站起身,郑大风嘀嘀咕咕走回了药铺后边的院子,喊了四人开始过招,这次画卷四人都感觉到郑大风带来的沉重压力,不太像是喂拳,反而有点拿他们四个练手的意思。

    范二笑着跑出铺子,坐在陈平安身边,“东西都放屋子里头了。”

    陈平安嗯了一声,“我应该不会炼制本命物了,不过想炼化另外一件小东西。你早点回去,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别给家族节外生枝。”

    范二也不拖泥带水,“回头我再找机会,来药铺这边。”

    陈平安站起身,把范二送到街巷拐角处,那边早有马车等候,车夫正是桂花岛渡船上那位金丹老剑修,马致,本命飞剑凉荫。

    剑修之修行,练气士甲子老洞府,百年洞府剑修犹年少。

    当时老剑修马致还难得跟陈平安吐了次苦水,若是范家愿意拿出一半家产,竭尽全力供奉他这位金丹剑修,就可以跻身元婴境剑修了。

    陈平安没有走出巷子,笑着挥手跟老剑修打招呼,马致亦是笑着点头。

    这天夜里,陈平安躺在屋顶上,手中拿着一枚并不时常拿出来的玉牌,怔怔望着,月sè下,晶莹剔透。

    如今陈平安神仙钱不多,可家当真不算少,而这枚玉牌,是陈平安最早的家底之一,在第一次出门远游大隋之前,就有了。

    他没有去炼制那枚水字印。

    人生道路上,有些明知道是危险的坎,亲身涉险都是对的,可有些诱惑,就得听从那句老话了,命里八尺莫求一丈。

    陈平安将这枚玉牌放在身上,双手轻轻覆住,闭上眼睛。

    痴心剑已经借给隋右边,可没有隋右边,对于陈平安来说,那把剑仍是远远不够,可惜那把长气剑已经留在了藕花福地,不然是可以用来迎敌的。

    如果有人能够借我一把剑就好了。

    可是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

    直到节气大寒的前一天,灰尘药铺依旧云淡风轻,一个客人都没有。

    但是客人没有,一艘显得空荡荡的跨洲渡船,却停在了孤悬海外的那座岛屿渡口。

    老龙城城主苻畦,云林姜氏那位剑修老元婴的教习嬷嬷,还有桐叶宗嫡传弟子杜俨,竟然并肩而立,等待那艘渡船有人走下。

    最终,只有一位不起眼的老者走下渡船。

    若是当初追杀扶乩宗大妖的三人在场,就会认出此人身份。

    桐叶宗姓杜的那位中兴之祖。

    衣衫素朴的老人慢悠悠下了渡船,见着了渡口众人,倒也和和气气打过了招呼,说过了有的没的寒暄话语,没有丝毫姜尚真所谓“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暴戾气焰。

    但是当老人望向老龙城方向,一开口说正事,就立即让众人觉得山岳压顶了,“是个九境武夫?”

    苻畦苦笑道:“正是。”

    老人伸出大拇指,抹了抹嘴角,“大骊王朝授意,你老龙城苻家,送了我们桐叶宗四艘倒悬山航线的渡船,礼不轻了。”

第三百六十四章 无解之局

    (1000字章节。)

    大寒时节,飞鸟厉疾。

    登龙台畔,风啸声,犹如悍妇的喋喋不休。

    老龙城内城,几辆马车停在灰尘药铺外边的街巷拐角处。

    苻家一声令下,全城戒严,不但不允许山泽野修、世俗百姓去往城外的登龙台观战,还严禁城内除六大姓氏外的任何人结伴上街。当然一些手眼通天的大族子弟,可以与世交六姓借取一块家族令牌,悬挂在腰后,便可在登龙台与内城之间畅通无阻。老龙城内自然颇有怨言,可是碍于苻家如今威势凌人,苻家又早早与六姓之外的主要家族话事人通气,倒是没有太大的幺蛾子,老龙城内时有摩擦,又给瞬间压下,就像一朵朵小浪花,一些个自恃身份的刺头子弟,被腰悬老龙布雨佩的苻家修士阻挡回府邸后,少不得给闻讯赶来的长辈骂得狗血淋头,训斥他们还要不要命了。

    灰尘药铺,喝过了朱敛熬制的米粥后,蓄势待发,一行人即将出发前往那座登龙台。

    郑大风率先走出正屋,在门口抽了几口旱烟,倒不是看不出如何紧张神色。不过相较之前的邋里邋遢,今天换上了一身略显老旧却清洗干净的青色长褂。

    朱敛和裴钱收拾了桌上的碗筷盘碟。

    隋右边一袭白衣,背负那把“吃心无数”后、品秩越来越高的痴心剑,她站在屋檐下,武道第七境金身境修为,风姿卓绝,望若神仙。

    卢白象依旧是儒衫穿着,不再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摩挲,悬佩狭刀停雪,这把佩刀,原主人可谓既是太平山斩妖除魔、口碑极好的元婴地仙,更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的妖族大佬,一块祖师堂嫡传玉牌,使得陈平安在破庙身陷围杀。

    魏羡今儿装束最扎眼,问了陈平安在老龙城穿龙袍犯不犯法,陈平安笑着说你穿皇后娘娘的凤冠霞帔都没人管你,魏羡就穿上了那件从画卷中一起带出的龙袍,南苑国开国皇帝的朝服。袖中藏有那颗兵家甲丸,西嶽,神人承露甲的祖宗甲之一。

    好似厨子的朱敛擦拭着手上水迹,从灶房走出,身后跟着个今儿好像一直心情不太好的裴钱。

    陈平安今天依旧身穿那件法袍金醴,发髻别有那枚寻常材质的玉簪子,腰悬朱红酒葫芦,另一侧挂了一块谁都不曾见过的素白玉牌。

    玉牌只是被陈平安从一座曾经盘踞“一缕极小极小剑气”的气府取出,属于范峻茂所谓的小炼,如今仍是只能看,不能用。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个念想。

    准确说来,是陈平安这个泥腿子为数不多的执念之一。

    为爹娘报仇。答应宁姚当大剑仙。跟剑灵姐姐的甲子之约,有朝一日,能够堂堂正正,对四座天下说一句话。

    陈平安今天脚上换了双新靴子,是先前裴钱偷偷送来的,天未亮,裴钱就摸黑起床了,来到在药铺前边打地铺的陈平安身边,手里拎着双靴子,陈平安好奇问她靴子哪来的,裴钱说那次在客栈,不是跟九娘他们借了几两银子嘛,去狐儿镇除了买吃的,大头开销还是这双靴子,一早就想送给陈平安的,可是后来狐儿镇那边的人骂上了门,陈平安又要赶她走,把她一个人留在客栈,她生气了嘛,就把它给埋了,后来陈平安改变主意,又带上了她赶路去蜃景城,她晚上又偷偷挖了出来,当时钟魁在她旁边看热闹,还说是什么衣冠冢,她一路走到蜃景城渡口,清境山仙家渡口,再到老龙城,一直怕衣冠冢这事儿,会惹陈平安发火,她心里又有些做贼心虚,就一直没敢拿出来。

    当时一大一小,大的坐在地铺上,开始穿靴子,有些高兴,只是没有夸奖枯瘦小女孩几句,不过想说的话,大概都在他那张年轻脸庞、那双干净眼眸里头了。

    小的蹲在一旁,问道:“合脚不?”

    陈平安点头道:“合脚。”

    只是陈平安穿上了靴子后,起身蹦跳了两下,就翻脸不认人了,说让裴钱跟赵氏阴神留在灰尘药铺,不用跟着去登龙台,而且之后阴神也会在某个时刻离开药铺,要裴钱不用怕,只要别擅自离开药铺就不会有危险。

    裴钱当然不乐意,这些天她可是每天都在勤学苦练那套疯魔剑法,只是看陈平安说得认真,就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

    此时此刻,陈平安望向郑大风笑问道:“怎么说,出发?”

    郑大风狠狠吸了一口旱烟,将烟杆别在腰间,大踏步向院子,“走!”

    一行人离开灰尘药铺,走在巷子里。

    上了范家送来的马车,范二和老剑修马致都没在,之前范二又来过一趟药铺,两人在屋顶坐着喝酒,陈平安就要他大寒这一天不许出现在药铺附近,范二说他知道事情轻重,不会任性行事。

    裴钱端了条小板凳坐在灰尘药铺门口,低头弯腰,双手抱住膝盖。

    脚下有那根与她朝夕相处了很久的行山杖,被她踩在鞋底,轻轻捻动,滚来滚去。

    门槛那边,还倾斜立着一把油纸伞,这是陈平安要求她的,哪怕是在灰尘药铺,也要把伞带在身边附近。

    赵氏阴神暂时没有动身,郑大风只需要折断烟杆,它就能够出现在郑大风身旁,太早现身登龙台,说不定那边早早有了应对之策,反而不妥。登龙台附近,当得起藏龙卧虎这个说法,有资格站在那边的,都是老龙城高高在上的神人异士,无一不是享受五大姓供奉的修士、宗师。

    那尊阴神站在黑炭小女孩身旁,问道:“担心陈平安?”

    裴钱轻声道:“我爹那么厉害。”

    从骊珠洞天那座小庙走出的赵姓阴神,笑道:“厉害是厉害,就是傻了点,明明没他的事情,非要趟浑水。”

    裴钱破天荒没有跳脚骂人,自言自语道:“可不是,不然会一直带着我?我是个赔钱货唉,我爹都那么有钱了,还是个财迷,从来不会大手大脚花钱,一颗铜钱儿都恨不得掰成八瓣用。”

    越说越愁,裴钱直起腰,从袖子里掏出那张黄纸符箓,啪一声贴在自己额头,扬起脑袋,鼓起腮帮,吹得那张宝塔镇妖符轻轻飘荡起来。

    三辆马车,有内城驶向外城。

    郑大风独自坐在最前边的车厢里,闭目养神,已经竭力压抑的一身拳意,竟是有了满溢而出的迹象,随着马车每次颠簸起伏,就有罡气漂浮不定,只是很快就会在郑大风的每次呼吸之间,迅猛掠回体内。

    九境巅峰武夫,自有其气度。

    陈平安本该跟喜欢自称老奴的狗腿子朱敛坐在一起,只是隋右边抢先一步,朱敛多识趣,笑呵呵去跟魏羡卢白象坐一辆马车了。

    车厢内,相对而坐。

    隋右边开口询问道:“你对卢白象刮目相看,是不是因为他第一个泄露天机,说了某句话?你对我如此不满,是因为当初在边陲客栈,我对你流露出的那抹杀机,被你察觉了?”

    陈平安反问道:“老道人说你们走出画卷后,肯定对我忠心耿耿,是他在你们心境上动了手脚?”

    陈平安自问自答道:“可是我总觉得不像。不单单是你那次对我泄露了杀机,你们四人,在我眼中,始终是活生生的死个人,是人,就会有人心的起伏不定,不管再怎么心如止水,古井不波,修行路上,谁都没办法敢说自己,不改初衷。所以我很好奇,那位老道人到底是为何敢说,要我放心用你们。”

    隋右边也反问道:“你信不过……我们藕花福地的那位老天爷?”

    陈平安摇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信老道人。”

    隋右边伸手抹过横放在膝的痴心剑鞘,“我们四人,除了各自得到一句话,其实还有一句话,四人皆知……魏羡不好说,他从不与我们三人私下聊天,所以最少我和卢白象、朱敛知道这句话。”

    陈平安问道:“可以说?”

    隋右边苦笑道:“其实说了也无所谓,就是‘亲手杀死陈平安之人,可得唯一自由身’。所以你如果第一个请出我离开画卷,我不管如何,都会尝试着杀掉你。至于魏羡为何明明是第一个走出画卷,却没有对你动手,甚至连杀意都没有,我想不明白。等到客栈一战,你一口气请出其余三人后,就成了一个相互牵制之局。谁都不愿意别人得手,成为那个‘唯一’。”

    陈平安皱眉道:“可是魏羡在破庙外,亲口说过我死,你们皆死,岂不是自相矛盾?”

    隋右边笑道:“要么是魏羡撒谎了半句,要么是那位老天爷算到了你会先请出魏羡,故意没有对他说这句话。不管魏羡如何,最少我、卢白象和朱敛三人,绝对不允许三人中其他两个杀你,谁敢私下杀你,那他就会沦为其余两人的必杀对象。有没有魏羡不知真假的那句话,我们都不愿意失去……自由。你当过藕花福地的天下第一人,应该知道对我们这种人来说,自由,绝不是可有可无的追求。”

    陈平安没有对隋右边所谓的“自由”多说什么,只是感慨道:“难怪说人算不如天算,天算早已算尽人心。”

    陈平安很快否定了这句盖棺定论,“不一定事事如此、人人如此。”

    隋右边笑问道:“此次就算活了下来,公子也亏得很,值得吗?”

    这座天下太大山太高,修士离开世间太远,不值得的人和事太多了。

    陈平安没有说话,开始闭眼修习剑炉立桩。

    三辆马车驶出了外城,往登龙台去。

    ————

    苻畦开始独自登上那座登龙台,拾阶而上。

    苻家元婴老祖并未露面,苻畦长子苻东海,长女苻春花,还有迎娶了云林姜氏嫡女的“新郎官”苻南华,以及在此结茅修行的老龙城金丹第一人楚阳,和一拨供奉客卿,都站在登龙台下方。

    楚阳脸色冷淡,他与郑大风一战后,因祸得福,成功破开大瓶颈,成为了一位元婴神仙,但是今天在苻畦登台之前,老修士却坦言,无论胜负,他都不再出手掺和这摊子烂事,上次破例离开海边茅屋,去了苻家拦阻郑大风,已经尽了苻家供奉的天大本分。苻畦对此没有异议,笑言楚老以后只管在此笑看海上潮起潮落,再不会有人间纷争干扰楚老的静修。

    苻东海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哀乐。

    他本以为在苻南华最得意的时候,自己设计坑害郑大风,是为苻家立下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劳,可以压一压弟弟苻南华的气势。

    哪里想到会是这般田地,城主父亲苻畦甚至在他被郑大风上门大伤后,连一面都没有露,既不责罚,也无安慰,好像就当他这个长子是死人一个了。这才是最让苻东海最抓狂的地方,苻畦身为苻家家主,还挑着老龙城城主的头衔,对待家族事务和老龙城格局,从来“极好说话”,比如从不肆意打压其余大姓的蒸蒸日上,对待家族里那些无法修行的蛀虫废物,更是极为优待,但是当苻畦不好说话的时候,苻东海苻春花这些嫡系子弟,甚至会感到胆寒。

    苻春花仰头望向步步登高的那个高大背影,神色恍惚。

    她还记得父亲当初带着她去找郑大风的场景,不算相谈甚欢,不欢而散也算不上,有些志不同道不合的意思,大致就是从那天起,双方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可是苻东海这次的小动作,却惹来这么大的风起云涌,苻春花身为半个局外人,反而比惴惴不安的苻东海看得更透彻一些,其实父亲苻畦对苻东海这次的自作聪明,并不生气,反而隐约有些高兴。就像一个不被寄予厚望的蠢货,有一天误打误撞,总算给苦等已久却无法入场的聪明人,做了一件帮得上大忙的事情。

    一直顶这个“少城主”身份的苻畦幼子苻南华,最百无聊赖。

    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毫无悬念。

    至于那个姜氏嫡女,风风光光拜堂成亲了不假,可是入了洞房后,双方来了一场开诚布公的谈论,苻南华觉得可以接受,不过她长得很让人意外,并非外界传闻那般臃肿丑陋,便是比他喜欢过的那个桂花岛金粟,姿色竟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苻南华没有半点念头,因为当时洞房内,这对名义上天作之合的新婚夫妇,除了早早脱了嫁衣换上平时衣裙的姜氏嫡女,身后就杵着一个教习嬷嬷。

    姜氏供养出来的一位老资历元婴剑修。

    苻南华哪敢造次,不过是多看了一眼姜氏嫡女,自己的妻子,就引来了那位教习嬷嬷的一记凌厉眼神,惹不起还躲不起嘛,之后苻南华就不再自讨没趣,除了一些个必须要有的面子功夫,就极少去她和老嬷嬷那边找不自在,而那女子说话算话,就算是苻南华与朋友出门喝花酒的钱,她来出。

    苻南华觉得这样的新婚日子,极好了,要知足。

    他本就是娶了个姜氏嫡女的身份而已,至于如她这般美貌的女子,在老龙城只要愿意一掷千金,还是能找到几个的。

    丁家居中,方家侯家分别站在左右。

    只是今天那位桐叶宗来头很大的丁家“女婿”杜俨,并未露面。

    不露脸也好,老龙城这结盟的三大姓氏人物,聊天就可以轻松许多,不用时刻揣摩那位桐叶宗嫡传的心思,生怕不小心说错了话,飞来横祸。

    毕竟一个能够以大洲命名的仙家大宗,底蕴之深厚,便是富甲宝瓶洲的老龙城所有大族加在一起,都无法与之抗衡,更何况他们这些个被讥笑为趋利之徒的“商家子弟”,从来都是一盘散沙。

    宝瓶洲本来就是九洲里最小的一个,而桐叶宗又是南边桐叶洲最大的一座仙家门派。

    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方家侯家都暗中庆幸,身份尊贵的杜俨,到底只是一个姓丁的女子,才庇护着丁家,而不是他背后那位充满传奇色彩的老祖宗,对这座老龙城生出了兴趣。

    方家如今处境最惨,给郑大风一个人将府邸差点打穿了。

    不过今天那个罪魁祸首的方家子弟,十分趾高气昂,全无半点颓态,正跟侯家的一位狐朋狗友高谈阔论。

    他如何能够不觉得心情舒畅,那个姓郑的疯子很快就要被活活打死在登龙台上了,他已经准备好一大笔银子,只等回城,就要大摆宴席,只要是那些在灰尘药铺当过伙计的女子,无论年纪大小、相貌美丑,一律丢进老龙城最底层的窑子当娼妓,你郑大风不是因为一个烂泥里的贱货就如此兴师动众吗,现在后悔了吧?

    孙家和范家,距离苻家和丁方侯两拨人都很远。

    而且两个家族来凑这热闹的人寥寥无几。

    孙家家主孙嘉树没有出现,范家只来了一位掌管祠堂香火的老人,其余都是些才能相对出彩的旁支子弟。

    当三辆马车进入视野后。

    各自为营的老龙城大姓队伍,没有发出任何喧闹声响,没有指指点点,便是那个笃定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的方家子弟,都开始屏气凝神,收敛了笑意。

    无论秉性好坏和性情优劣。

    今天能够站在这边的,或多或少象征着家族颜面,没有几个是真傻子。

    就像这次观战,为何所有家族都没有让地仙祭出法宝,以亭台阁楼、小型渡船等,飞升到空中,让大家舒舒服服俯瞰战场?而是乖乖站在登龙台底下,只以山上术法的各类“镜花水月”观看战事?

    甚至就没有一个人胆敢有此提议。

    这就是苻家数千年来积攒下的巨大威势,以及老龙城这些商家大姓家族该有的生存智慧。

    三辆马车缓缓停靠在登龙台那边。

    苻家众人眼神玩味,同样不会有人跳出来向郑大风一行人出言挑衅,可能会死,而且丢的是苻家的脸,苻家自己人甚至都会觉得死不足惜,别糟蹋家族银子了。

    郑大风独自登上那座高台。

    与陈平安他们没有任何临别言语,大步登高而已。

    陈平安环顾四周一遍,很快收回视线,就只是仰头望向那一级级阶梯。

    远处苻南华则盯着这个家伙,大感讶异,当年泥瓶巷那个黝黑消瘦的少年,还真是运道不俗,离开了骊珠洞天后,短短几年,就有今天这样的底气了,非但没有绕着他苻南华和老龙城而走,反而一头撞进来搅局。而且上次登门道贺的队伍中,本该死得不能再死了的云霞山蔡金简,不仅活着离开了骊珠洞天,回到了云霞山,修为不退反进,而她那天见到自己后,蔡金简的态度也很值得咀嚼一番。

    在郑大风走入登龙台最高处后。

    陈平安视线就投向了更高处,那里有一座云海,只是身处老龙城地界,抬头却看不见,唯有乘坐渡船,居高临下,才能看到那幅壮阔景象。

    按照郑大风的说法,这座云海才是苻家屹立老龙城千年复千年,真正的立身之本。

    历史渊源,一直可以往前推溯到世间最后一条真龙的上岸宝瓶洲。

    在那之后,才有了那条地底下的走龙道,有了骊珠洞天的那场大修士战死如雨落的血腥厮杀,有了那座螃蟹牌坊和那座小镇,有了那口井,有了大雪纷飞夜,有了那个几乎冻死的少女倒在泥瓶巷陈平安祖宅门口,有了陈平安凑巧救下了她,她却去了隔壁,当了宋集薪的婢女。

    东海老道人带着陈平安行走藕花福地不知多少年,几万里路,期间老道人说了一句话:世间事,皆有脉络可供观看,世上人,所思所想皆有迹可循。

    只不过这些,都是陈平安暂时无法去深究的大事。

    众人头顶,巨大云海之上,躺着一位绿袍女子,怔怔望向那道庇护天下苍生的穹顶天幕,若是能够看得更远一些就好了。

    只是看到了又能如何,世俗王朝,国破山河在,犹有城春草木深,她,脚下老龙城里的那个孙嘉树,龙须河畔有过一面之缘那个女子,大概还会有一些人,他们则都不行。

    至于先前走上登龙台的那个小丫头,想抢夺云海,应该是要修补完整那件苻家打造的龙袍,到时候就有希望将半仙兵的老龙袍,提升为一件名副其实的仙兵。

    这让范峻茂十分在意。

    大道之争,比性命攸关还要危机四伏。

    像她,死了一次,根本不算什么。

    只要大道香火不绝,自然还可以再来。

    所以杨家铺子的老头子,是唯一不能死的存在,只要老头子还能在那边吞云吐雾,她这辈子依附皮囊的范峻茂,李二之女李柳,所有老头子选中的人物,就可以身死道不消。

    至于说这座天下,除了老头子,范峻茂还怕谁。

    答案是没有。

    即便是已经走到道路最尽头的三教祖师,他们三位亲临老龙城,以如今比老头子更高的神通,弹指间要她真正意义上的灰飞烟灭,她也只有刻骨仇恨,而无半点敬畏。

    在这一点上,范峻茂与登顶高台的稚圭,大道相悖,却心性相通。

    她猛然坐起身,看了眼登龙台上的苻畦,疑惑不解。

    郑大风已经登顶。

    苻畦严阵以待。

    今天,元婴老祖持有的半仙兵,苻畦没有借用。那件老龙袍苻畦也没有穿上。庇护苻家祖师堂的那件半仙兵,同样没有取出。

    苻畦如今已经无法驾驭掌控头顶云海。

    所以苻畦今天就只带了那件刚刚从别洲购买而来的半仙兵,一位剑仙死后遗留下来的无主飞剑。

    范峻茂觉得不对劲,大大的不对劲。

    她一拍座下云海,云海除了绕开那座登龙台,蓦然下沉,瞬间笼罩整座老龙城,与此同时,范峻茂咬破手指,在手上画符,是一道早已失传的上古符箓,如今练气士的神人掌观山河,不过是从这道符箓脱胎而来的赝品而已。画符之后,凭借着云海弥漫老龙城,脸色微白的范峻茂双手合掌,然后瞬间张开双臂,在双手之间,一幅幅画面一闪而逝,范峻茂观看眼前那些画面,如走马观花。

    苻家祖师堂,孙氏祖宅,灰尘药铺,一一掠过。

    当画面最终定格在一位外城城头上的老人身上后,这幅小巧山河图,瞬间砰然而碎。

    范峻茂画符手心处,已是皮开肉绽,强行咽下一口心头精血,一下子损失了寻常元婴地仙十数年道行,范峻茂脸色阴沉,根本不介意那点修为损耗,好家伙,一条最少是十二境仙人境的过江龙!

    难不成是桐叶宗那个老变态?

    自从开窍以来,一向心比天地宽的范峻茂,终于有些心情凝重起来。

    郑大风死在登龙台上,她觉得是技不如人,一了百了,怨不得任何人。

    可要是活着走下了登龙台,却莫名其妙暴毙在一位“局外人”手上,她心里不得劲儿!

    这座老龙城,自古以来就是她的地盘!

    但是为了一个不顺眼的郑大风,值得她舍弃这辈子的这个“范峻茂”吗?

    她后仰倒去,开始权衡利弊,其实没有利只有弊。所以她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一声,好歹不去看他郑大风的笑话了,毕竟半点不好笑。

    整座登龙台开始巨震不已。

    引来宝瓶洲这一带的东海、南海之水,激荡拍岸,不过都给地仙们各展神通,纷纷压退回去。

    在距离那座孤岛渡口不远处的海面上,有个小道童踩在漂浮不定的一只巨大金黄葫芦上,满脸笑意。

    梧桐伞遮蔽了天机,所以既可保命,也可遮蔽你陈平安身后人的推衍和救援啊。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你陈平安这次惨了,惹上了桐叶洲唯一一个不该惹的家伙,不然玉圭宗、扶乩宗和太平山,甚至是桐叶宗除了此人之外,你陈平安都问题不大,同境之争,你陈平安确实有几分本事,可以不惧,甚至是金丹元婴这些世俗眼中的所谓陆地神仙,你也一战之力。再高一些的,上五境玉璞境,未必愿意欺负你一个年纪轻轻的纯粹武夫,再高一些的,仙人境,可能会看出你一些端倪,也不太愿意撕破脸皮。

    只可惜。

    这次桐叶宗的下山之人。

    最不讲究了。

    不凑巧,这个不讲究的老变态,又是整个桐叶洲的山上第二人。

    毕竟桐叶洲还有他家那座观道观嘛。

    所以说任你陈平安千算万算,不惜耗费家底无数,辛苦布局护着那个郑大风,到头来就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说不定就会死在这里。

    这样也不错,帮你收了尸,带回道观便是,乖乖成为藕花福地的养料。

    踩在那只巨大金黄色养剑葫上边的小道童,身形摇摇晃晃,幸灾乐祸道:“好戏登场喽,小小宝瓶洲,有苦头吃啦。”

    不到半个时辰而已。

    登龙台就彻底安静下来。

    而最终结果令人匪夷所思。

    走下登龙台的人,竟然是那个郑大风,关键是他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重伤濒死的苗头。

    苻东海和苻春花心境剧烈起伏,死活不愿意相信眼睛所见。

    难道父亲苻畦死了?

    这可不全是坏事!

    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

    苻南华神色自若,脸上带着微笑,心中一动,听到心湖上那番隐蔽话语后,苻南华手掌翻转了一下,做了个不易察觉的小动作。

    丁家那边,有位老供奉一步向前,对丁氏家主附耳低语,后者很快就去跟方侯两大姓氏的家族窃窃私语,两人神色各异,最后仍是点头。

    苻南华的那个小动作,如同大石砸湖,引来涟漪阵阵。

    郑大风走下登龙台后,一言不发,陈平安陪着郑大风坐入一辆马车。

    郑大风瞬间面如金纸,沙哑道:“苻畦打到一半,就认输了,分明是半点脸皮都不愿意要了。苻畦既不愿意陪我死战到底,没有给我破开九境瓶颈、一举跻身十境的那一线机会,也没有拿出所有家当跟我拼命,只是跟我互换了伤势,所以这趟返回内城药铺,一定会有大危险。陈平安,你最后想好!是半路下车,还是跟着我返回药铺?!”

    陈平安淡然道:“苻畦不要脸,我要的。”

    郑大风歪了歪头,伸手抹去从耳中流淌而出的鲜血,笑道:“这种话你自己信吗?你要是要脸,就为了几文钱,每天大清早候在树墩子那边,拿了信然后在小镇跑来跑去?”

    陈平安摇头道:“那个钱,我挣得心安理得。”

    郑大风苦笑道:“怎么,你非得我求你,才肯离开?”

    陈平安说道:“你求我也没用。”

    郑大风后仰靠去,“你他娘的到底图什么啊?”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上次在老龙城破境,就有古怪,但还不明显,这次我去了趟藕花福地,回来后,到了老龙城,不知为何直觉告诉我,在我心井之中,有恶蛟游曳正抬头,一旦选择离开,它可能就会摆脱束缚,彻底出水了。这可能是我逆天而行、重建长生桥的必然劫难,估计在我跨过那座石拱桥的时候,觉得被这方天地接纳,其实是错觉,不是什么好事,而是已经被浩然天下盯上了,今天逃,此生都要逃。”

    这个,郑大风相信。

    不过他心底知道,这其实还是陈平安的“借口”,虽然言语千真万确。

    郑大风骂骂咧咧,“那你也别因为老子死在这里啊,换个人行不行,别让我郑大风觉得亏欠,行不行,你去找对你刮目相看的李二,或者你的好哥们刘羡阳……”

    陈平安指了指郑大风眼睛,“眼眶流血了,好好擦擦,本来就长得不周正,那个姑娘会喜欢你,眼光真是不太好,要是她还活着,看到你现在这副模样,估计就喜欢不起来了。”

    郑大风笑骂着一脚轻轻踹向陈平安,结果被陈平安一巴掌随手拍掉。

    三辆马车驶向老龙城。

    三名车夫都是范家死士,神色从容。

    驶出十余里后,道路上出现两位方家供奉,仅剩的七境武夫和一位金丹修士。

    郑大风想要下车,却被陈平安拦阻下来。

    隋右边率先走下马车,卢白象尾随其后,只不过暂时交由隋右边一人对付两人,卢白象跟着两辆马车缓缓而行,随时可以接应隋右边。

    一辆马车停在原地。

    之后又有侯家供奉拦路。

    朱敛跳下马车。

    又有一辆范家马车停下。

    魏羡步行跟随最后一辆坐着陈平安和郑大风的马车。

    再后边,是丁家供奉。

    魏羡身穿龙袍,外边披挂着甘露甲,停下脚步,马车继续前行。

    郑大风摇头道:“是苻家的意思,已经完全不是我们之前预估的局势了,登龙台之战,比预期好了太多,但是走下登龙台,比最坏的结果还要坏太多。苻家竟是连云林姜氏的脸面都没太当真,这是怎么回事?”

    临近老龙城外城东大门,陈平安掀开帘子瞥了一眼,“这说明我当时说的,躲在幕后的上五境修士出现了,而且不太会是玉璞境,就算是十一境,多半也会是一名剑修,所以才能够让云林姜氏都隐忍下来,但是真正最坏最坏的情况,是那个等着我们俩的大修士,很早就牵涉进了姜氏嫡女下嫁老龙城的局内,杀你郑大风,只是随手为之,大买卖的小小彩头而已。至于范家,说不定已经被排除在外了,要遭到一轮清算,范峻茂不管出不出手,范家都已经有了灭顶之灾的苗头。”

    郑大风自嘲道:“如此说来,我郑大风是死无葬生之地了。就看那位守株待兔的大修士,给不给我跻身十境的机会。”

    马车缓缓停下。

    陈平安掀起帘子,抬头望向城头高处,轻声道:“可能比较难了。”

    郑大风和陈平安并肩站在入城的大道上,城头上站着三人,一位平淡无奇的老人,桐叶宗嫡传杜俨和妻子丁氏。

    丰神俊朗的杜俨轻声笑道:“老祖宗,你老人家亲自出马,是不是太欺负人了?”

    老人微笑道:“不仗着境界修为欺负人,那为何要辛苦修行?再说了,我如今的境界,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不也是次次搏杀,九死一生,一点点攒下的家当。”

    杜俨笑着点头道:“老祖宗教训的是。”

    杜俨犹豫了一下,“那个叫陈平安的家伙?”

    老人笑道:“我听说过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先前自家那个废物借走了宗门重器,到头来还是一名剑修捷足先登,宰了扶乩宗大妖,白白让姜尚真得了天大便宜,我知道那名剑修的名头,厉害着呢,左右,文圣的弟子,前一百年间,打断了各大洲许多极好剑胚的剑心,比如婆娑洲那个曹峻,风头一时无两,后来老秀才自囚学宫功德林,左右就消失了,他的剑术,很高明的。左右当初在海上,就问到了陈平安这个名字,所有陈平安肯定跟文圣一脉大有渊源的。”

    杜俨听得头皮发麻。

    能够让自家这位桐叶宗中兴之祖一口一个“厉害”、“很高明”,那得是何等出类拔萃的剑仙?至于“文圣”“老秀才”“大有渊源”,更是让杜俨觉得这次陈平安会安然无恙了,不过那个郑大风,肯定难逃一死。

    不曾想老人又说道:“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带上那艘渡船?我等着那个左右呢,不怕他来,就怕他让我白拿了那件本命物。”

    杜俨心情激荡,作揖道:“老祖宗神武,气魄之大,冠绝我桐叶洲!”

    老人嗤笑道:“这种废话不要多说,有本事自己走到我这个高度,让你自己的子孙、后世宗门弟子拍这等马屁。”

    杜俨忐忑道:“不敢奢望。”

    老人摇头道:“所以你也是个不成气候的废物,不过是运气好,随了我的姓氏。”

    杜俨没有半点郁闷,反而开心笑道:“运气好,不也是本事。”

    老人破天荒点了点头,道:“这话没错。”

    老人一步跨出。

    刹那之间,老人便直接来到郑大风眼前,相距两三步而已,几乎面对面了,因为个子不高的关系,老人还得微微仰视这位受伤不轻的九境武夫,笑问道:“听说你是骊珠洞天那边的看门人,给那个古怪老儿打杂,不知道我打死了你,他有没有胆子离开那座牢笼,找我麻烦?”

    郑大风无动于衷。

    一拳递出而已。

    老人双手负后,站着挨了一拳,倒滑出去数步,只是整个人身形岿然。

    反观郑大风腹部,被一条小舟模样、长达两臂的器物,洞穿了。

    老人习惯性伸出大拇指,撇去嘴角一丝鲜血,“就这点劲儿?我可不是纯粹武夫,不都说练气士的体魄是纸糊的嘛,我看也不尽然。”

    老人弹指,弹掉那点鲜血,然后指了指郑大风腹部,“这可不是剑修的本命飞剑,我这辈子最烦剑修,太喜欢出风头,尤其是剑仙之流,眼高于顶,我恨不得把他们的眼珠子抠出来,塞进他们的屁-眼里头去。只可惜等我能做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又得遵守这方天地的规矩了,大牢笼啊,没办法轻易离开山头,你说可恨不可恨?”

    说到这里,老人斜眼瞥了一下天幕。

    郑大风一步踏地,向老人再出一拳。

    结果被老人侧过身,同时一只手按住郑大风的脑袋,往后方一推。

    郑大风倒飞出去百余丈,腹部还牢牢钉着形若飞剑的那艘小舟,倒在血泊中,一次次挣扎着起身,一次次跌回地面。

    老人转头望向陈平安,问道:“你能喊来左右吗?”

    根本就不等年轻人任何答复,就已经一袖挥出。

    一袭白衣倒飞出去,只是在空中轻灵旋转,飘然落地,先后一脚重重踩入地面,这才止住后退身影,双袖飘摇。

    老人微微讶异,“比想象中要好些嘛,竟然有资质不当个废物,不错不错,可惜不姓杜,那么死了也不……可惜!”

    老人抬起一手,轻轻按下。

    一只大如山峰的金色手掌,直接破开老龙城上方的云海,往陈平安头顶山岳压顶而去。

    陈平安以云蒸大泽式向天出拳。

    方圆百丈之内,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大坑之中,陈平安缓缓走上斜坡,重新出现在老人视野中。

    老人环顾四周,点头恍然道:“看来那左右并非你小子的护道人,自然就赶不来了……”

    言语之间,法袍金醴被打出金色真容的陈平安,好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拦腰抓住,整个人腾空飞起,划出一道圆弧,撞入老人身后的老龙城城墙之中。

    老人摇头道:“好苗子又如何,连上五境都不是,还不是废物?”

    看也不看后边的城墙,老人伸出手臂,轻轻向后一弹指。

    陈平安撞入城墙处,出现一张巨大的裂缝蛛网,被老人弹指后,已经深陷城墙中的陈平安直接撞破了整堵墙壁,落在外城中。

    老人挠挠头,等了片刻,天地尤为寂静。

    郑大风半蹲在地上,抬起头,老人笑道:“你可以尝试着折断那根老烟杆,我很好奇那老家伙是亲自来救你,还是些雕虫小技。”

    郑大风口吐鲜血,艰难道:“杀我一个人就够了。”

    老人摇头道:“骊珠洞天那老家伙站在我跟前,跟我说这话,我说不定才会考虑一二。”

    老人皱了皱眉头,转头望去。

    那个年轻人竟然强撑着重新出现在了城墙大窟窿当中,手中握有一颗丹丸模样的东西。

    一位教习嬷嬷脸色阴暗,“是一颗上五境妖丹,如果是被炼化之物,这一炸开,整个老龙城东边都要毁了。”

    苻南华放声笑道:“此人绝对不会如此作为!”

    教习嬷嬷神色古怪,瞥了眼苻南华,后者轻声笑道:“这种人,就是这么蠢。”

    孙嘉树叹息一声,陈平安确实不会这么做的。

    他刚走出一步,就被元婴老祖一把按住肩头,“不可强出头,不然孙家此番谋划,全部付诸东流。”

    孙嘉树挣扎了一下,仍是被老人死死按住,“其他事情,你都可以任性,这件事,不行!这不是你孙嘉树一个人的事情。”

    孙嘉树依然想要说话,竟是直接被孙氏老祖打晕过去。

    陈平安坐在破碎城墙边缘,摊开手掌,“我用这颗妖丹,买郑大风一条命。”

    虽然距离颇远,可是老人依旧听得一清二楚,“什么时候九境武夫的性命?值这么多钱了?”

    略作思量,老人笑着点头,“不过九境武夫再少,总比这十二境妖丹要多一些,我答应了。”

    他伸手一抓,将那颗十二境妖丹收入囊中,然后冷笑道:“郑大风的命留给你了,至于这个小崽子的武道境界嘛,就别留着了。”

    只见老人一跺脚。

    死命挣扎着起身的郑大风背脊处传来一连串的崩碎声响。

    一位九境武夫,如同没有了骨头,瘫软在地上。

    老人看着那个年轻人,“好了,现在你又拿什么来买下自己的性命?记住,要比十二境大妖的妖丹更加珍贵,才行。”

    年轻人盘腿而坐,血人一个,已经看不清面容。

    老人笑道:“都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我今儿破例一回,等你会儿。”

    这位貌不惊人的桐叶宗中兴之祖,那件本命仙兵,名为吞剑舟。

    远古时代一条巨大吞宝鲸的完整尸骸,历经六百年整,才炼化而成。六百年间,桐叶宗倾尽人力物力,孤注一掷。

    桐叶宗被南边玉圭宗唯一一次压过声势,就是在那段惨淡岁月,先是开山老祖一脉的宗主,在一场远游中土神洲的变故中,身死道消,宗门没了仙人境坐镇,青黄不接,然后是桐叶宗为了杜氏老祖,财力一掏而空,老修士炼化本命仙兵后,又闭关了数百年之久。

    只是当这位老人出关后,第一事情就是乘坐“渡船巨舟”,到了玉圭宗山头,约战一位玉璞境剑仙,只分生死,结果直接将那名剑仙打死,连剑修的本命飞剑都给吞掉了。

    既然能吞掉剑仙飞剑,那天底下还有什么是吃不进肚子里的?

    老人等了片刻,问道:“想好了没有?”

    陈平安摇摇头,“没了。”

    老人笑眯眯问道:“腰间的养剑葫芦,品相还凑合,嗯,还有块玉牌,有些年头了,竟然是件咫尺物?可惜加在一起,也买不了你的命,何况你死了,东西就都是我的了。”

    陈平安低下头,拍了拍养剑葫,挤出一个笑脸,说了一句别人的言语,“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能跑就跑吧。”

    然后他颤颤巍巍伸手,满是鲜血的左手,一把扯下腰间那块玉牌,死死握在手心,想要一把捏爆这枚辛苦中炼才只是从窍穴取出的咫尺物。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件东西,死也不能留给别人染指。

    咫尺物安然无恙。

    陈平安满是愧疚,只是到最后,有些委屈。

    从来不会怨天尤人的陈平安。

    有些委屈。

    他抬起攥紧玉牌的手臂,横在眼前,泪水糊着血水,只是不愿让世间看到这一幕。

    陈平安放下双手,缓缓闭上眼睛,高高抬头,往南边瞥了眼,“我有一剑……可搬山,可倒海……”

    那位桐叶宗中兴之祖,嗤笑道:“这是做啥子?临终遗言,不是应该破口大骂我欺负人吗?”

    于是他驾驭本命仙兵,“一剑”戳穿了城洞那边年轻人的腹部。

    不知为何,那块玉牌粉碎了。

    老人微微皱眉,不过也只是觉得可惜少了一件咫尺物。

    ————

    穗山之巅,一位坐在石碑之巅死死耗着那位金甲神人的老秀才,一直在默默推衍天地,脸色大变,站起身,以罕见的肃穆神色沉声道:“傻大个,助我劈开两大洲之间的屏障,别问,速度!”

    身披金甲、以剑拄地的穗山大神更是奇怪,点了点头,什么都没问,就现出高如山岳的金身法相,一剑劈斩而去,直接劈出了一条类似光阴长河的无尽虚空。

    老秀才一掠而去。

    缝隙合拢。

    整座中土神洲的中岳穗山,山水气运震荡不已。

    ————

    天地间,有人像是听见了老龙城的那句言语,她轻柔应声道:“来啦。”

    ————

    破碎后坠地的骊珠洞天,整座方圆千里的小天地都开始剧烈摇晃。

    阮邛脸色铁青,竭力压制这份疯狂至极的气运絮乱。

    一大片斩龙台石崖处。

    掠出一抹白色的高大身影。

    她带着两只雪白大袖,笔直升天。

    在这座浩然天下的天幕穹顶处瞬间停滞,然后瞥了眼宝瓶洲版图的最南端。

    身形如一剑而去。

    雪白身影所到之处,整座宝瓶洲上方,在大寒时节都响起了一阵阵雷鸣。

第三百六十五章 道理听与不听,剑在

    云海以下,登龙台以西,渡口孤岛以北,整座老龙城陷入了光阴长河瞬间停滞不前的境地。

    当范峻茂看到那抹雪白身影如坠地之天虹的瞬间,脸上充满了无穷尽的缅怀追思,最后竟是热泪盈眶,站起身,欲言又止,又以一个历史悠久的“安坐”之姿,端端正正坐在云海之上,后世儒家君子,讲究正襟危坐如尸坐如神明,即是如此。

    灰尘药铺那边,裴钱手持行山杖,在铺门外边的巷子里正施展着疯魔剑法,浑然不觉天地异象,门槛那边的赵氏阴神已经纹丝不动。

    外城有位身材矮小的富家老翁,一脚刚要踏出,一皱眉头,缩回了脚,纹丝不动,只是转动眼珠子,略作思量,又以更加隐蔽的阴神出窍远游,鬼鬼祟祟,又如鱼得水。

    老龙城东门外,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满脸涨红,本命飞剑在窍穴内嗡嗡颤鸣,这才使得她能够竭力看到一些模糊画面。

    桐叶宗姓杜的中兴之祖,眯起眼,望向城墙窟窿那边,本命仙兵吞剑舟,安安静静悬停在身侧。

    那堵城墙被硬生生打出来的“门洞”中,一位白衣如雪、大袖飘荡的高大女子,坐在碎石堆上,动作轻柔,怀中抱着一件金醴法宝几乎崩毁的年轻人,受伤太重,已经昏死过去,她低下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年轻人那紧皱的眉头。

    不远处,站着一位青衫寒酸的老儒士,抬手擦着额头,“你也太冒失了,动静闹得这么大,知不知道,为了遮蔽了你的行踪,我算是把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如果不是穗山大神还算讲义气,让我直接跳到了宝瓶洲北部,你这会儿就已经天下尽知了,到时候陈平安还怎么安心修行?”

    见那女子不说话,老秀才愈发心虚,哀叹一声,不看那桐叶洲版图上的仙家第二人,来到墙壁边缘,忍着心中怒火,“怎么,你们两位既然这么喜欢看热闹,怎么连头都不敢露了?”

    北边,出现一位缥缈身影,依稀可见,是一位中年儒士,腰间悬挂有一枚金色玉佩,篆文为“吾善养浩然气”。

    南边,是一位同样身形飘忽不定的儒士,只是古稀模样,腰间同样悬挂金色玉佩,篆文为“得道多助”。

    中年儒士作揖道:“拜见先生。”

    南边那位古稀儒士竟是见到了文圣老秀才,全然无动于衷,眼皮子都没有动一下。

    老秀才深呼吸一口气,指了指那个桐叶宗中兴之祖,望向悬挂“得道”玉佩的老儒士,问道:“你身为负责察看桐叶洲北方的圣人,若说十境十一境的练气士行走天下,你可以推说人间事繁多,脚底下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你在天上顾不过来,这么一个飞升境练气士,你眼睛瞎了?一盏大灯笼在你眼前飘过,你还是看不到?”

    古稀儒士默不作声。

    中年儒士叹息一声,他事先其实被打了声招呼,说桐叶宗杜懋会下山来趟他所在辖境的宝瓶洲老龙城,是北方大骊宋氏的谋划之一,又牵扯到了扶乩宗、太平山大乱的妖族内幕,所以杜懋离开宗门之前,就与古稀儒士报备存档过了,只是事出突然,来不及跟学宫讨要关牒。所以中年儒士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对于这些飞升境大修士的约束,是礼圣订立下来的一条铁律,这么多年来,并非没有反弹,甚至还有大修士公然讥笑,礼圣老爷真是博爱,浩然天下放养着那么多妖族,不去绞杀殆尽,斩草除根,留着养虎为患不说,反倒是对自家人规矩森严,伸个胳膊腿儿,都得学宫批准,瞧瞧人家道家三脉坐镇的青冥天下,飞升境爱待在那座白玉京就待着,闷了就肆意远游天下,为何独独浩然天下,打个喷嚏都得讲规矩?

    桐叶宗杜懋有些不耐烦,一手负后,一手挠头,抬头望向那位老秀才,“你就是文圣啊?”

    老秀才竟是从头到尾把此人晾在一边,分别与那两位坐镇天上的儒家文庙陪祀七十二贤,说了一句,“你们两人,皆是老三的得意门生,是圣人,老三应该教过你们,你们更应该记得,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羞恶之心,人皆有之!”

    前者,对坐镇宝瓶洲南部的中年儒士说。

    后者,是对那位放任杜懋下山跨洲进入老龙城的古稀儒士说。

    能够跻身文庙、陪祀至圣先师的读书人,当然是名副其实的圣人,比儒家书院山长的所谓儒圣,更加有分量,只是浩然天下儒家正统,仍然坚持七十二贤这个说法。

    老秀才继续道:“你们家先生更说了,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现在是那个陈平安在教你们做人!反正老三也教不好,就让一个读书不多的孩子教你们好了。”

    古稀老人脸色古板,漠然开口道:“你已不在文庙,再无陪祀神像,学统文脉已断,对我家先生应当敬称为亚圣。”

    老秀才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我没喊他老王八蛋,就已经给他天大面子了!你算个什么东西?!靠着狗屁的道德文章,无补于事的狗屁学问,进的文庙吃冷猪头肉而已。”

    古稀老人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嘴角微动,似有讥讽。

    老秀才拍了拍胸口,自言自语道:“要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老秀才叹息一声,“你们两个,是明知道我如今没办法拿你们怎么样,所以就有恃无恐,对不对?”

    中年儒士摇头道:“不敢,也不愿如此。”

    古稀儒士冷笑道:“你的学问就是搅屎棍,是臭苍蝇,坏了我们儒家道统的千秋大业。”

    这位悬佩“得道多助”金色玉佩的古稀儒士,不退反进,向前跨出一步,“我就当着你的面,这么说了,你能如何?”

    老秀才给气笑了,“我当年如日中天的时候,你苦读钻研我这一脉学问书籍的事情,给忘了?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还跑去跟崔??讨教过?结果如何?崔??这辈子没干过几件好事,骂你啥也没学到,只学了老三的道貌岸然,还建议儒家以后颁布一个‘伪君子’头衔,与那正人君子并驾齐驱,真是一针见血。”

    中年儒士满脸苦笑。

    古稀儒士定力真是好,被老秀才如此羞辱,仍是神色自若。

    老秀才仰起头,望向高空,喃喃道:“君子可以欺之以方,这是老三你亲口说的啊,我知道,你是要为读书人再添加一副枷锁,想要遥相呼应至圣先师那句‘克己复礼为仁’,可你现在看看这座天下,符合你的初衷吗?不用看其他人,就看看你这位得意弟子就行了。就因为这样,堂堂礼记学宫大祭酒,礼圣的门生,为了厚着脸皮去求白泽出手,结果人家怎么说来着?‘再看看’,再看什么呢,我觉得不用看了,这个世道啊,就是不行,就是江河日下,人心不古!当初我们切磋学问,又是怎么说来着,哪怕大道不同,可是皆认为‘今人不必不如古人’的,笑话,真是笑话!”

    中年儒士望向南边的那位古稀儒士,轻声笑道:“不然与先生认个错?”

    古稀儒士反问道:“何错之有?”

    中年儒士沉吟片刻,“断人文脉香火,只应该在学问上着手,只应以苍生社稷自己的选择出发,不该以力服人。一个飞升境的练气士,打着幌子,挑衅四位圣人默认的老神君,肆意打杀一位‘有可能是文圣门下弟子’的年轻人,不合理,不合礼!”

    古稀儒士淡然道:“我在看千秋大业,在看文运万年。”

    中年儒士微微摇头,不再言语。

    老秀才一屁股坐在墙壁破洞边缘,“道理讲与不讲,谁来说这道理,旁人听与不听,有些道理,始终都还在的,你们不懂。”

    身后,一个清冷嗓音响起,“讲完了?”

    老秀才点点头,垮着双肩,双手叠放在膝盖上,有些灰心丧气,“讲完啦,跑这么远,还有一路遮掩你的气机,这会儿又说了这么多废话,没半点精气神喽。至圣先师,礼圣,老三,我,这么多辛辛苦苦琢磨出来的好道理,我看是要原封不动还给这方天地喽。”

    高大白衣女子轻轻放下陈平安,站起身,缓缓走到老秀才身边,“那该我讲我的道理了。事先说好,你要是敢拦着,我连你一起……”

    老秀才摇头道:“不拦着,是我这个糟老头子没本事啊,才害得小齐身死道消,才害得小平安遭此苦难,是我对不起这两位弟子。有些人想吃屎,我都拦不住,我拦着讲理的你做什么?”

    一直站在原地看戏的杜懋笑道:“怎么,也是位隐世不出的剑修?仙人境?总不能是倒悬山那边跑出来的飞升境吧?”

    中年儒士眼神古怪,瞥了眼南边的古稀儒士,后者神色肃穆凝重,显然面对她,比面对曾经身为文圣的老秀才,压力更大。

    白衣女子打了个哈欠,往前一步走出,笔直落在墙根下,缓缓前行。

    腰间悬挂有一把无鞘也无剑柄的老剑条,锈迹斑斑,唯有剑尖处一小截,磨得极其锋芒光亮。

    古稀儒士沉声道:“你如果胆敢出手,就是坏了此方天地的规矩!”

    白衣女子只是缓缓前行,伸手拍打着嘴巴,她像是刚刚睡醒。

    那把老剑条系挂得并不牢靠,所以随着她的步伐,剑尖轻轻摇晃,雪白剑芒流转不定。

    杜懋心思急转,缩手在袖,想要推演天机,突然发现这座天地已经被人禁锢,再也无法演算眼前这位高大女子的真实来历。

    她在前行途中,转头对那位中年儒士说道:“看在你说了几句人话的份上,出去!”

    中年儒士微微皱眉,却发现老秀才在对他挥手,略微犹豫,仍是散去身影,离开这座光阴长河绕行的中流砥柱“小天地”。

    她视线往南些许,斜眼那位古稀儒士,“滚出去。”

    老秀才再无动作。

    古稀儒士质问道:“你真要与这座天下的大道抗衡?”

    高大女子歪着脑袋,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住老剑条顶端,“磨了这么点,不过劈开一座倒悬山应该是可以的,那我就在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开道门吧。”

    古稀儒士脸色大变,“不可!”

    她哪里乐意搭理这家伙。

    轻轻一推老剑条。

    一闪而逝。

    这座中流砥柱天地的天幕,当场破开一个大窟窿,飞剑直去倒悬山那边,转瞬万里又一万里。

    老秀才浑然不在意。

    到底是当年那个成圣前跑去天穹,伸长脖子嚷着让道老二往这里砍的混不吝读书人。

    婆娑洲和桐叶洲之间的广袤海域上,一位远离世间的剑修猛然抬头望去。

    刹那之间,只见前方千里之外的大海,像是被一把飞剑给直接劈成了两半,巨浪高如山岳,往他迅猛压来。

    这名剑修自然不会担心这些海浪威势,近身百丈则粉碎,但是那把飞剑的气势,让他都有些触目惊心。

    浩然天下有这样的剑修?

    阿良又给道老二打下来了?

    可阿良如今没有这样的一把剑吧?事实上是这辈子都不曾有过。

    四座天下,最好的四把剑,一把在中土神洲天师府的历代大天师手中,一把在那个自称“资质鲁钝,得不了道教不了学问”,却一剑劈开黄河通天的读书人腰间,一把在道老二手中,阿良离开倒悬山后,据说就是去找最后那一把,“杀力高出天外”的那把!只是不知为何,天底下最配得上那把剑的阿良,到最后竟然只是赤手空拳,飞升去了天外天。

    他没有去追赶那把杀力无匹的飞剑,而是猛然惊醒,立即往宝瓶洲最南端那边赶去。

    古稀儒士伸手指向那个高大女子,愤怒道:“你疯了!”

    她依旧缓缓前行。

    杜懋咽了咽口水,“你既然丢了剑出去,还真要跟我拼杀?”

    她仿佛听到天底下最好笑的一个笑话,“拼杀?你大概不知道一件老黄历的事情,毕竟你年纪小,我不怪你。”

    老秀才蓦然大笑起来,捧腹大笑的那种,“上古时代最大的那条吞宝鲸,是给谁宰掉的,你知不知道啊?!我知道啊,可我就是不告诉你啊。”

    她就这样笔直,走到了一位飞升境神仙的身前,与之前杜懋站在郑大风身前差不多的距离。

    只是白衣女子身材高大,所以她居高临下,眼神冰冷,看着这个该死的老不死,“不如你驾驭你的这件本命仙兵,试试看?我站着不动,不骗你。”

    “臭娘们你找死!”

    杜懋爆喝一声,身形急掠。

    但是吞剑舟却瞬间风驰电掣,直刺那个古怪女子的头颅。

    本就不过几步距离,又是一件本命仙兵。

    可杜懋却心神剧颤。

    古稀儒士亦是眼皮子开始打架。

    只见那艘吞剑舟颤颤巍巍悬停在她眉眼之前,充满了本能畏惧,以及对杜懋这位主人的哀怨。

    高大女子伸手一根手指,向下指了指,“乖,别碍眼,下去点。”

    吞剑舟竟是无比温顺地开始下降,最后悬停在她脚边,结果仍是被她一脚踹飞出去,恼火道:“不长记性。”

    杜懋习惯性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熟悉“桐叶宗那个老变态”的对手,就会知道,当杜懋做出这个动作后,几乎就是要拼命了。

    高大女子叹了口气,对杜懋说道:“你运气不错,只毁了一件本命物,我那一剑本该是对你递出的。不过下次等我现身桐叶洲,你就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就在此时,天地先前破开窟窿的那个地方,探入一只青衫袖口的大手,双指夹住那把老剑条,手臂颤动,大袖翻滚。

    显而易见,哪怕只是暂时控制这把磨了一截剑尖的老剑条,也并不算轻松。

    一个威严嗓音从外边大天地传入这座小天地,“胡闹,下不为例。”

    高大女子,转过头去,“怎么,是要我持剑后再出剑,那我把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打通?”

    她一招手,老剑条瞬间脱离那只手的掌控,被她握在手中。

    那只手臂的主人并未现身,但是一抖手腕,袖有清风凝聚如滚滚江水,直接将那位古稀儒士裹挟其中,说道:“随我去文庙,闭门思过。”

    老秀才啧啧道:“如今连冷猪头肉都吃不成喽。”

    那人冷哼一声,似乎是对老秀才说,“今天的事情,老秀才你来收拾残局,文庙那边不会插手。”

    老秀才蹦跳起来,骂骂咧咧道:“老子不服!给点好处来!不然看我不去文庙那边,除了老头子的神像,连礼圣和你在内,搬走剩余七十尊神像,全部丢出去,再把我那尊搬进去,反正老头子本来就是看我最顺眼……”

    那人将古稀儒士收入袖中后,叹息一声,“拿去。”

    言语落定。

    小天地天幕窟窿已经合拢,只是轻飘飘落下一枚金黄色玉佩,却不是古稀儒士那块“得道多助”,而是中年儒士那块“吾善养浩然气”。

    老秀才接在手中,这才心满意足,“这次还算公道,有点小善了。”

    那人似乎给这个“小善”说法惹火了,没有立即返回中土神洲,反而有一股磅礴的浩然正气滞留在小天地之外,老秀才直着脖子,“咋的,你也不服?不然我跟你说道说道那场三四之争,到底我为何而输?真是你学问比我高?如果不是我弟子当中,是齐静春,是左右……”

    老秀才看似“胡说八道”的时候,双手抖袖,微微屈膝,就要坐而论道。

    唯有儒家圣人与中土上五境仙人,方可亲眼所见当年某人的学问,是何等如日中天,是如何力压释道二教的那些圣人们!

    便是欺师灭祖的大骊国师崔??,说起这一段尘封历史,亦是神色慷慨。

    那人直接走了。

    老秀才停下吓唬人的动作,瞪大眼睛看了半天,没动静,应该是走了,这才咬了口那块金色玉佩,“哎呦,是真的,还算讲点道理,我这一大水缸口水,不亏。”

    此次离开骊珠洞天,高大女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手持老剑条后,对杜懋笑道:“你似乎运道比我想象中要差点。”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不是嫌弃飞升境束手束脚吗,打他个跌落玉璞境元婴境,想去哪儿去哪儿!不是想要断我文脉香火吗?哈哈,这下子踢到铁板了吧,不对不对,是踢到了一根老剑条,杜懋你运气,万年以来独一份啊,以后出门还是可以跟人吹牛皮的……

    高大女子转过头,眯眼厉色道:“照看好我的主人!”

    老秀才缩了缩脖子,“放心,我不比你少关心小平安。”

    杜懋卷起袖管,缓缓道:“没了吞剑舟,我还是一位飞升境!”

    老秀才扯了扯嘴角,一挥袖,杜懋头顶的小天地天幕,已经打开,刚好让杜懋一人,如同重返浩然天地。

    杜懋终于有些气急败坏,飞升境之所以在各种洞天福地龟缩不出,除了容易引发天地起运的絮乱之外,被儒家规矩约束之外,更是自身就不敢轻易露头,极其容易引来大道碾压!

    高大女子横剑在身前,淡然道:“关上。”

    老秀才点点头,果真重新关闭了天幕漏洞。

    这下子杜懋才开始有一丝慌张,只是脸上戾气不减分毫,“既然如此看重那个年轻人,你当真舍得跟我互换修为?”

    高大女子笑道:“这会儿开始跟我讲道理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

    杜懋这趟北上,有三个目的,有机会就断了文圣一脉的香火,顺便领教一下剑修左右的飞剑,二是有人想要试探一下那位骊珠洞天老神君的底线,三是为了桐叶宗渗透宝瓶洲半壁江山而来的。

    现在已经达成了两个目标,第一个,可有可无了,他本就不是儒家门生,无需为此消耗自己的道行。

    山上修行,以力为尊。

    最少他杜懋一直推崇这个观点。

    胜人者得势,自胜者得道。

    前者是实打实的,能够落袋为安的,至于后者,在杜懋眼中,完全就是大而无当的废话,只要是死在大道之上,即便称得上殉道而死,不还是死了?

    她轻轻握紧那根老剑条,“先前我主人在你身前,你与他讲道理了吗?”

    杜懋倒是个真小人,“他的修为,如今就是个废物,如果不是为了引出剑修左右,都没资格让我杜懋跟他说一个字。你有!”

    高大女子一手持剑,一手抬起做了个手势。

    老秀才苦兮兮拿出一幅山河画卷,“悠着点打。”

    杜懋见到那幅不同寻常的画卷后,不再犹豫,将那派不上用场的本命仙兵收回窍穴当中,同时祭出金身法相,一肩膀撞开小天地,往南海飞掠而去。

    她没有追赶。

    老秀才笑了笑,随手丢出那幅画卷。

    高大女子与杜懋那尊金身法相一前一后消失。

    然后那一卷轴山河图悬停在了老秀才身前,至于这座老龙城小天地,重新合拢无缝,老龙城外,除了那位教习嬷嬷能够稍稍眨眼,其余人等,依旧全部寂静不动。

    画卷上,时不时传出一阵阵丝帛撕裂声响,是被杜懋的金身法相撑开画卷天地,更是被一剑剑破空所致。

    看得老秀才心疼不已。

    不到一炷香功夫,老秀才心中大定,屈指一敲画卷某处,然后收起了画卷藏在袖中。

    高大女子缓缓从虚空处走出,老剑条悬挂在腰间,磨砺锋锐的那一小截剑尖黯淡几分。

    她打着哈欠,手里拖拽着一条腿。

    桐叶洲飞升境的大修士杜懋,就这么死狗一般被她从画卷中拖拽出来。

    她问道:“只是这个……叫什么来着?”

    老秀才抹了抹额头汗水,“杜懋,桐叶洲除了东海老道人之外,最强的一个修士了。”

    她哦了一声,将那具“尸体”随手丢在一旁,“他有些旁门神通,应该是撞开天幕的瞬间,就阴神归位了,这具尸体,只是这个……谁的阳神身外身。”

    老秀才恍然,“只是身外身啊,难怪坐镇天生的儒士会点头答应,如果没有我们这一闹,在学宫那边是搪塞得过去的。”

    只是老秀才一脸无语,“可哪怕如此,杜懋也拥有十二境的修为吧。”

    她盘腿而坐,坐在陈平安身边,再次将他小心翼翼抱在怀中,她抬头望向远方,悠悠然道:“在我剑前,十二,十三,有差别吗?”

    老秀才小声问道:“那艘吞剑舟呢?”

    她心不在焉道:“我撤去了先天压制,由着他的阳神使用这件兵器,然后给我打爆了,不然我早出来了,我就是想知道如今所谓的‘仙兵’,到底是什么个货色。”

    老秀才抹了抹额头汗水,“你自己如何了?”

    高大女子低头端详着那张白了些的年轻脸庞,似乎在做着噩梦,虽然已经被老秀才暂时止住伤势,可到底会很难熬,她伸出手指,轻轻揉着他的眉心,柔声道:“骊珠洞天大山中那片石崖,是我原先主人的剑意凝化,本来就是我的。只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懒得计较这些。后来我跟阮什么来着,做了笔小买卖,他占据了那块斩龙台的三成。”

    老秀才瞥了眼她腰间老剑条的剑尖,笑道:“所以你这几年,就在用阮邛的那座斩龙台磨剑?”

    她淡然道:“是用真武山的那片,阮邛这片,要留给我家小平安的。”

    老秀才汗如雨下。

    她望向南方,“这事情还没完。”

    老秀才摇头道:“别,千万别,没完是没完,但是你不可以出手了,让我来吧,这是为了小平安好。”

    她点了点头,“我这趟回去,暂时就不出来了,如果下次出来,发现你所谓的好,一点都好,我会找到你的,你应该清楚,在你与浩然天下的大道合一后,世间唯有我,可以杀你。”

    老秀才干笑道:“咱们是自家人唉,这么凶干啥?”

    高大女子,白衣袖口无风飘摇,摇头道:“本来好好的,就因为你非要收他做关门弟子,才有今天的祸事,如果不算半个自家人,你第一个死。”

    老秀才瞪眼道:“别说赌气话啊,再说了,你敢当着你家主人的面,讲这混账话吗?”

    她直截了当道:“不会说。会偷偷做。到时候陈平安认不认我,不还是我的主人。”

    老秀才哑口无言。

    她一招手,在她当年赠送给陈平安的那件小礼物崩碎后,从里头坠落出三块长条青石,皆是世间剑修梦寐以求的斩龙台,大小不一,小的如尺子,大如宫殿铺就的一块地砖。她将陈平安交给老秀才,“我出去解决掉些小事。”

    老秀才悻悻然道:“有话好好说哈。”

    高大女子这次没有走向某地,一样是一步跨出,就来到了某人身前。

    正是那位元婴剑修的教习嬷嬷。

    高大女子伸出双指,从教习嬷嬷心窍间硬生生拔出了一把本命飞剑,双指夹住那把本命飞剑的首尾,微微加重力道,压得那把飞剑绷出一个弧度。

    在这座小天地中,身形无法动弹的老妪眼神充满哀求。

    高大女子微微侧过头,“求我?不然与我主人一般,说对的道理,我就答应你不捏断这把飞剑。”

    这是明摆着不讲道理了。

    稍等片刻,这位云林姜氏的教习嬷嬷,哪来的仙人境神通能够在这座小天地言语半句,所以高大女子就继续加大力道,弧度越来越大,啪一声,当场断折。

    教习嬷嬷七窍流血,金丹出现裂纹,元婴更是哀嚎不已。

    高大女子嗤笑道:“你们的道理嘛,我其实是一向很喜欢的。趁着我家小平安没醒过来,我赶紧做了再说,以后可就未必有这样的机会喽。”

    她说完之后,笔直飞升一般,来到老龙城上方的云海。

    绿袍女子范峻茂继续保持那个古怪的坐姿,抬起头后,眼神炙热,且心怀敬畏,范峻茂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事先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是你的新任主人!”

    高大女子悬挂老剑条,站在范峻茂身前,弯下腰,笑问道:“不知者无罪?”

    范峻茂摇头道:“不知即是大罪了,我认!”

    高大女子伸手揉了揉眉心,“你怎么跟当初一个模样,每天都是可怜兮兮的?不是偷偷跑去拱桥那边对着云海哭,就是今天这样跪在云海上,这让我怎么杀你?”

    范峻茂神采飞扬,“杀我便杀我,有你在,足够了!”

    高大女子哦了一声,手心轻轻一拍老剑条尾端,高高翘起,旋转一圈,然后一剑刺透范峻茂心口,将其缓缓挑起在空中,“够吗?你难道不知道我当年杀了多少个你这样的存在?”

    范峻茂嘴角渗出鲜血,竟是一双眼眸中唯有快意,“你没变,你没变,我知道的,已经一万年了,还是如此,哪怕再过一万年,你都不会变……只要你愿意拿出这份精气神,天底下就……”

    高大女子转头看了一眼老龙城城墙那边,从云海落回地面,老剑条也从范峻茂心口处拔出,返回她腰间。

    范峻茂跌落在云海,捂住心口,晕死过去,但是云海开始疯狂涌入她体内。

    在老龙城城墙窟窿那边,陈平安已经清醒过来,继而有些茫然。

    老秀才已经不知所踪。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身影缓缓飘落在眼前,悬停在城墙窟窿外边的高空。

    已经不再是个泥瓶巷苦寒消瘦少年的年轻人,轻声问道:“我是不是错了?”

    她摇摇头。

    年轻人保证道:“下次我会更小心些,比如学一学阴阳家的推衍术。本来以为自己可以解决的,没想到那个修士境界那么高……”

    她还是摇摇头。

    年轻人问道:“不对我失望?”

    她再摇头。

    于是。

    陈平安笑眯起了眼。

    高大女子也是如此。

第三百六十六章 剑灵往北,左右往南

    (第二章。)

    光阴长河依旧从这座小天地外边,缓缓流淌而过,天幕处两种天地规矩间的摩擦激荡,焕发出五彩琉璃的迷人色泽。

    陈平安和剑灵肩并肩坐在城墙废墟边缘,双腿悬在外边。

    陈平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腹部,已经止血,伤口处大致血肉愈合,只是内里好似一团乱麻的五脏六腑,依旧能够疼得让人打颤。

    一件飞升境本命仙兵的创伤,哪怕远远不算倾力一击,可即便是从陈平安的腹部一穿而过,后遗症之大,依旧难以想象。

    远处,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静止不动。

    唯独本命飞剑被折断的那位教习嬷嬷,最为诡异,一直在摇摇晃晃,幅度极小,但是尤为凄惨。

    孙嘉树被老祖宗打晕过去,交由身边老管事伸手搀扶。

    绝大多数人,脸上都带着快慰的笑意。

    听她说,被打断脊柱的郑大风,那一口九境武夫养炼而出的纯粹真气,已经彻底消散,真的沦为了一个废人,不过体魄底子还留下一些,相当于五六境的武夫身躯。郑大风已经被文圣老爷送往灰尘药铺,性命无忧便是了,不过估计就算从病榻上重新站起来,后半辈子都会生不如死。

    她还说,老秀才说这烂摊子由他来收拾,总之绝不会让陈平安吃亏,那个杜懋吃进去多少,就得吐出来更多,而且事情没这么简单。

    一起看着这座小天地的天幕穹顶,她突然说道:“我得走了,磨剑一事,不能耽搁片刻了。”

    陈平安想起一事,轻声说道:“我有一把可以遮蔽天机的油纸伞,神仙姐姐你拿着吧?按照先前的说法,就连文圣老爷的死对头都表态了,以后我最少不用再碰上杜懋这种老怪物,只要不是上五境修士,我都能应付,而且也不会主动招惹,这次老龙城帮着郑大风,是个特例。”

    她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陈平安的脑袋,“也好,你还没送过我东西呢。”

    陈平安眨眨眼。

    她理直气壮道:“是说当年过桥的时候,你箩筐里那块斩龙台?那也不是你送的礼物,是我偷的呀。”

    陈平安笑道:“神仙姐姐,你想要啥,那把油纸伞不算,我送你其它的,我走了很远的路,以后还会接着走下去,说不定就能遇上你喜欢的东西。”

    她侧过身,然后身体后仰,笑道:“不怕那位姑娘生气啦?”

    陈平安笑容灿烂,“大不了给她打一顿呗。”

    她弯曲双指,在陈平安额头上轻轻一敲,“少年郎长大喽。”

    陈平安也侧过身,伸手比划了一下两个人的高度,开心道:“是吧?”

    她用肩膀轻轻撞了一下陈平安的肩头,笑问道:“很喜欢那个丫头?怎么个喜欢法?”

    陈平安想了想,苍白脸庞上,微微红,双手撑在地上,望向远方,羞赧轻声道:“这个我哪里好意思说出口。”

    她啧啧道:“哎呦哎呦,我可真要吃醋了。”

    陈平安依旧眺望远方,摇头道:“不会的,神仙姐姐最好了。”

    高大女子笑着站起身,“走,去那药铺拿雨伞。对了,地上这具尸体,是杜懋的阳神身外身,可以收起来,好歹是十二境仙人体魄的一副皮囊,能卖钱。”

    陈平安瞥了眼地上那个“杜懋”。

    她笑道:“能卖不少钱,甚至可以让人寄居其中,比如大骊国师崔瀺那种。”

    陈平安收入咫尺物当中。

    她会心一笑。

    陈平安虽然体内气府破败不堪,只是行动无碍,不过如今要与人交手就算了,估计当下的实力,还不如当初初入三境的武道修为。

    陈平安站起身,低头看着破烂的金醴法袍,心疼得比肉疼还要厉害。她手中拎着那三块最早放在咫尺物素白玉牌当中的斩龙台,笑道:“没事,补得回来,几袋子金精铜钱而已,说不定还能一鼓作气提升到半仙兵品秩。杨老头得给些,那个杜什么来着的,也得想法子给。”

    陈平安点点头。

    她大步向前,走在这座被打通的城墙大窟窿之中,“别灰心,大道尽头还远着呢,到时候我还是会在你身边的。”

    陈平安快步跟上,她抓住陈平安的肩头,跃出墙洞,在陈平安的指点方向后,掠向老龙城内城的那座灰尘药铺。

    由于老秀才尚未撤掉老龙城的禁制,依旧是万物寂静。

    落在药铺门外的巷子里,手持行山杖的裴钱,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因为她耍完自创的疯魔剑法后,发现赵姓阴神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她怎么喊都不管用,那些黑烟就跟冰锥子似的,她双手抓住一缕,结果扯都扯不动。最后丢了行山杖,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哭完之后疯了似的跑出小巷,只是在街巷拐角处停步,因为记起了陈平安的叮嘱,于是她就在那里徘徊不去,最后又蹲在地上,撕心裂肺,喊着又是爹又是师父的,把嗓子喊哑了之后,哭不动了,又啪一下掏出那张符箓贴在额头上,给自己壮胆,皱着一张哭花了的小脸,就要跨出那一步,去找陈平安!

    结果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嗓音,“回来。”

    裴钱转过身,看到了对自己笑着的陈平安,既委屈又高兴,哭哭笑笑跑向了陈平安,一把抱住。

    高大女子站在陈平安身后,看到这一幕,觉得有趣,挺像的。

    至于这个黑炭小闺女眼睛里的古怪,她的出身和眼界,使得她比谁都更清楚其中的门道。

    这番气象,叫做眼蕴日月。

    当然不是浩然天下的“正统”日月,而是某些洞天福地的日月精粹,可即便如此,九境武夫,或是陆地神仙,仍是都没办法承受这份滔天福运。

    小姑娘为何安然无恙,她不感兴趣,什么奇怪之事、神异之人,不曾见过?多到早已麻木了。仅是死在那把老剑条下的,就不计其数。

    裴钱这才见到了那位一袭白衣的高大女子,瞪大眼睛,神色呆滞。

    剑灵笑了笑,对陈平安说道:“如今天下,很少有这么纯粹的武运胚子了,你怎么不教她?”

    陈平安按住裴钱的小脑袋,“以前怕她学了武,不知道轻重,容易闯祸,接下来我就亲自教她了。”

    裴钱开始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情不自禁,恐怕她当下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剑灵眯眼道:“看来还不是儒家新找到的普通洞天福地,说不定其中一个,当年还是被我亲手斩落人间的?”

    陈平安一头雾水。

    剑灵笑道:“暂时不用了解这些,陈芝麻烂谷子,我想起来就心烦。”

    她率先转身,走向药铺那边。

    裴钱这才回过神,怯生生躲在陈平安身后。

    那把被东海老道人称呼为梧桐扇的小油纸伞,就斜靠在门口,她弯腰拿起,瞬间撑开,掉出一块玉牌来,正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玉牌。

    她抓在手中瞥了眼,一把捏为齑粉,“什么破烂玩意儿。”

    陈平安一跺脚,急匆匆道:“我还要还给太平山的唉。”

    剑灵笑眯眯道:“不早说呀,没关系,就说是我弄坏的,让那个什么太平山来骊珠洞天找我,我赔给他们就是了。”

    她心想,前提是他们敢收。

    陈平安无奈道:“算了,我再写封信给太平山那位老天君,应该问题不大。”

    她撑着伞,点点头,“那我走了啊。”

    陈平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到最后只是笑着点头而已。

    她走到陈平安身前,微微弯腰,以额头抵着陈平安的额头,轻声道:“陈平安,遇见你,是我的幸运。”

    说完之后,她便手持油纸伞,化作一道雪白长虹,破开老龙城天幕,破开范峻茂倒地不起的那座云海,一个悬停后,往北返回骊珠洞天那片斩龙台。

    药铺门口,裴钱扯了扯陈平安的袖子,心惊胆战道:“这位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神仙姐姐唉,当着她的面,我连开口拍马屁都不敢哩。”

    陈平安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所以习武之后,不可以目中无人。”

    裴钱使劲点头,突然问道:“她就是那个‘姑娘’吧,那下次见面,我喊她一声娘?”

    陈平安刚要跨过门槛,一个踉跄。

    裴钱恍然道:“是喊师娘!”

    陈平安赶紧转过身,捂住这个家伙的嘴巴,瞪眼道:“不许乱说!”

    裴钱眨了眨眼眸,“嘴上不说,放在心里?”

    陈平安黑着脸扯着她的耳朵,裴钱歪着脑袋,垫着脚跟,咿咿呀呀乱叫,给陈平安扯进了药铺后边的院子,这才松手。

    裴钱蹲在地上揉着耳朵。

    陈平安独自去了郑大风的正屋偏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男人,昏死中,同样是止住了外伤而已。

    只是比他陈平安凄惨太多了,当初在藕花福地陈平安是以种秋的顶峰拳架和“校大龙”,一举破境,如今床上这个男人,连整条大龙脊柱都碎了。

    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怔怔望着郑大风。

    裴钱蹑手蹑脚走到了偏屋门口,看到这一幕后,犹豫了下,轻轻离开。

    她坐在台阶上,双手托着腮帮。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伤心的陈平安。

    她跟着也有些伤心,吹着额头上的那张黄色符箓。

    符箓吹不跑,伤心也吹不掉。

    一个人长大了,都会这样吗?

    ————

    一瞬间,浩然天下流淌在宝瓶洲南端的光阴流水,恢复正常,从四面八方涌入老龙城。

    只是除了金丹元婴这些世俗地仙,一般人根本察觉不到这种微妙。

    片刻之后,这些老龙城聪明人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古怪了。

    陈平安不见了还算正常,本就被那吞剑舟戳穿了腹部,消失在视野中。可是杜懋不见了,以及那个郑大风也不见了,这可就有点难以解释了。

    何况远远观战他们的这边,也有意外发生。

    比如苻家人最紧张,那位除了宝瓶洲眼中的“桐叶洲第一人”之外,老龙城内最无敌的教习嬷嬷,颓然倒地了,而且当场失去了意识,一身鲜血流溢出来。

    分明是已经大道伤及根本的可怕场景。

    苻畦从登龙台那边一掠而至,蹲下身,脸色铁青,百思不得其解,有些怨恨那个范峻茂的存在,若非如此,自己今天绝不会全然蒙在鼓中,定然能够窥得先前异象的内幕,在查探清楚这位云林姜氏老妪的状况后,更是心头惊骇,本命飞剑,毁了?但是苻畦没有道破天机,淡然道:“受了些伤,我们赶回府邸再说。”

    苻南华望向城墙那边,已经没有了陈平安的身影,是死在外城里头的某处了,还是?

    苻东海和苻春花再次对视一眼。

    亲眼见到这位不可一世的教习嬷嬷“受了些伤”,对他们还不愿对城主座椅彻底死心的两人而言,可是一个不小的好消息。

    苻南华轻声询问道:“后边?”

    苻畦摇头道:“不要管了,意义不大,现回去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杜懋消失了。不走东门,往南门入城。”

    身为老龙城如今当之无愧的头把交椅,并且板上钉钉要一统老龙城的苻家,车马竟然选择绕路,往南门而去。

    最呆头鹅的,自然是还是城头上那个杜俨,飞升境杜懋的嫡系子孙,揉了揉眼睛,老祖宗人呢?人呢?!

    妻子丁氏,修行资质平平,反而比金丹境圆满的杜俨更加镇定,“在桐叶洲,老祖宗都可以横行,何况是这么小的一个宝瓶洲?”

    杜俨点点头,握住她的手,笑道:“是我失态了。此次事了,我们桐叶宗就会以老龙城作为跳板,一路往北撒网,收拢各大仙家门派,顺我桐叶宗者昌,逆者亡。到时候我会负责其中一条路线,你呢,就当你的丁氏家主,老龙城以后就只有苻、丁两大姓氏了。”

    那位妇人嫣然一笑。

    老龙城外边的丁方侯三大姓氏,都有派遣各自家族供奉截杀郑大风一行人。

    这是先前苻家临时起意的安排,其实让他们有些措手不及,原本不该如此仓促且赤裸,而是城外一拨人,外城一拨,内城一拨,三拨人都可以做得更加“符合身份”,让人抓不住把柄,而不是这种近乎街巷斗殴的拙劣伎俩。只是既然苻家都舍得脸皮不要,他们之前的四大姓结盟,可在孙家孙嘉树、丁家杜俨先后倒戈向苻家后,在得知苻家的截杀命令后,哪里有讨价还价的本钱和底气,以后沦为苻家附庸,吃些苻家嘴里剩下的残羹冷炙,总好过今晚就给连根拔除好些。

    三族队伍中,那个方姓子弟没觉得形势有变,还惦念着今晚的大摆宴席,到时候让那些灰尘药铺的女子,全部抛头露面,谁喝一杯酒,就能教她们脱去一件衣裳!

    三大姓氏的话事人在商量之后,决定跟随苻家去往南城门,至于身后那些负责截杀的供奉客卿们,先不去约束,想必摘取头颅后,自会在城中与他们汇合。

    云海之上,范峻茂缓缓醒来,果然跌境为金丹了。

    她却没有半点怨怼,大笑过后,瞥了眼底下的登龙台那条路线,还有零零星星的厮杀,她皱了皱眉头,伸手捂住心口,另外一只手双指往下指指点点。

    云海之中,一条条光柱纷纷落下。

    因为动用了云海根本气运,范峻茂的出手,威势不亚于寻常元婴。

    本来就伤亡惨重的供奉客卿们,仅剩下的五六个,又给一个个射穿头颅。

    担任死士的范氏车夫,只剩下最后一人。

    下车四人,最终走上那辆马车的,只有浑身浴血的卢白象,和披挂甘露甲、伤势最轻的魏羡。

    而武疯子朱敛,死了。

    隋右边更是战死。

    卢白象捡回了那把痴心剑,不忘在那些尸体上,对着心口一剑一剑戳下,这才去的车厢。

    老龙城内,那个先前能够在光阴停滞中阴神远游的大修士,富家翁妆扮的矮小老头,此刻站在一棵树下,弯腰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

    大快人心!

    最近的千年以来,老人未曾如此开怀大笑了。

    杜懋这个老变态,原来也有今天!

    他此次跨洲北上,本意不过是散心,去会一会某个同道中人,哪里想到能碰上这么一桩美事。

    这位身在桐叶洲,却在宝瓶洲某些中小仙家,尤其是各色仙子们心目中,名气极大的“一尺枪”,最舍得一掷千金的山上豪客,与某位无敌神拳帮自称“玉面小郎君”的豪客,经常在那些镜花水月的山门神通期间,为了某位仙子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当然不是真打架,而是砸钱,而且可不是雪花钱钱,而是那小暑钱!

    老人收敛笑意,正色道:“今儿是个好日子呦,不能再扣扣搜搜了,必须压下那个家伙一头,我得阔气,拿出该有的气派来!再不能让那个家伙嚣张了。只是可惜了正阳山的苏稼仙子,多好多俊多有仙气儿的一位姑娘唉,本来还想亲自跑一趟正阳山,送件法宝的,可惜了,憾事憾事啊……还有那个神诰宗的贺小凉,贺大仙子,怎么就离开宝瓶洲了呢,还想跑去见她,一睹芳容来着的,哪怕远远看一眼,也好啊……”

    ————

    灰尘药铺偏屋内。

    陈平安始终坐在那把椅子上,听说就算病床上那个男人能够起身走路,以后也会是个驼背了。

    会一辈子佝偻着。

    本来就邋里邋遢,长得还不周正。

    遥想当年,在大门口,看着那些山上仙家走入小镇,吊儿郎当的汉子啧啧惊叹,“刚才那婆娘,大腿能夹死人”。

    那一天,消瘦少年还听不懂那句荤话的言下之意,只好问道:“那位夫人练过武?”

    那个时候,没个正经的汉子,其实就已经是八境武夫了。

    今天。

    陈平安沙哑道:“郑大风,我走了这么远的路,遇到过很多江湖中人,你是骨头最硬、脊梁最直的那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此时此刻,那个昔年小镇看门人,躺在鲜血浸透的被褥中,无声无息。

    ————

    老龙城那座孤岛渡口之外的海上,踩在巨大金黄葫芦上边的小道童,正可怜兮兮地伸出双手,被一个穷酸老秀才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枝,“挨板子”。

    小道童眼眶通红,叫苦不迭,“文圣老爷,真不关我的事情啊,这次老龙城,我又没坑害他陈平安,是他自己惹上了那个杜懋,我都推算不出来啊,杜懋什么境界,我总不能去老龙城送死吧,你打我不合规矩啊……哎呦!疼疼疼……”

    老秀才不听这抱怨还好,一听到这个更来气,下手更狠,“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王八羔子,当年你跟谁称兄道弟来着?是谁跟你把臂言欢来着?嗯?拿起筷子吃饭放下筷子骂娘是吧?臭牛鼻子教歪了你,我来把你板正喽!还敢躲?立定,站好,伸手!”

    小道童乖乖伸着手,实在是躲也无处躲,哀嚎道:“文圣老爷,你再这样,我就跟师父他老人家告状去了,你那么偏袒陈平安,我师父也会偏袒我的……”

    老秀才气呼呼道:“还敢顶嘴,臭牛鼻子肚子里什么坏水,我会不知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今天不把你打服了,我就跟你姓!”

    小道童哇哇大哭,“文圣老爷,咱们本来就是一个姓氏啊!咱哥俩哪怕不是一家人,可看在这点香火情的份上,你就少打我几下……”

    老秀才冷哼一声,丢了那根树枝,教训道:“以后搬家搬到了青冥天下,少惹事!就你这点小机灵,只会是祸事。那座白玉京里头的道士,十二楼五大城,神仙逍遥是逍遥,却也意味着不会像浩然天下这么讲规矩的,他们最不愿意要的,就是规矩二字。”

    小道童一屁股坐在金色大葫芦上,擦拭眼泪后,使劲抖动双手,抬起头,好奇问道:“师父老人家没说要去那座天下啊。”

    老秀才瞪眼道:“你知道个屁。”

    小道童哦了一声,“我知道个屁,然后我知道你是文圣老爷……”

    老秀才呵呵一笑,又抓住了根随着海水飘远的树枝,小道童则自己站起身,站好伸手,又开始新一轮挨板子。

    小道童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根不起眼的小枯枝,给眼前这个老穷光蛋攥在手里,可半点不比剑仙飞剑差啊。

    老秀才瞥了眼西南那边,丢了枯枝,一巴掌拍在小道童脑袋上,“赶紧滚蛋,以后夹着尾巴做人。”

    金色大葫芦飘荡远去,站在上边的小道童突然背对老秀才,弯腰扭屁股,不忘转头做了个鬼脸。

    老秀才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拧转,那根枯枝嗖一下,刚好戳中小道童的一瓣屁股蛋。

    小道童拔了那根枯枝丢掉,一蹦一跳着,赶紧驾驭脚底下的养剑葫火速离开。

    看来这次露面,老穷光蛋气得不轻,所以要拿他撒气。

    小道童抹了把脸上的泪水,人小鬼大,气呼呼道:“气煞老夫也!以后再不跟你称兄道弟了。”

    嗖一下。

    枯枝又戳中另外一瓣屁股蛋。

    老秀才打发了那个小王八蛋,往西南那边一闪而逝。

    剑气冲霄。

    海水震荡。

    老秀才二话不说,火冒三丈,过去就是跳起,一巴掌狠狠拍在那个剑修的脑门上,犹不解气,一巴掌接着一巴掌,“你个没用的玩意儿,小齐护不住,好,算你有借口有理由,离着远,不晓得骊珠洞天的境况,好嘛,如今连眼皮子底下的小师弟都护不住,放着书不读,你练剑练剑练剑,练个屁的剑!知不知道他陈平安被你害了两次,一次是心境被你牵引,一次是你冒冒失失赠送十二境妖丹,陈平安差一点,就只差一点,就要遭受这场无妄之灾了!杜懋,听说过吗?!一个飞升境的臭不要脸东西,在老龙城堵住了陈平安,你小师弟如今才是一个五境武夫!专程冲着你小师弟去的!什么为宗门参与大骊谋划,什么帮人试探老神君,都是扯淡!就是要杀陈平安!”

    老秀才在外人面前,哪怕是那个小道童,甚至是那两个坐镇天幕的儒士,所谓的生气,仍是点到为止,最少不会如此直白流露出来。

    可是在这名剑修身前,是半点不含蓄了。

    而那名剑修也站着不动,任由个子比自己矮许多的老秀才,蹦跳着一次次摔巴掌在脑袋上。

    老秀才一边打一边骂道:“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你左右真是潇洒啊,齐静春一辈子都不如你潇洒,这个小师弟更不如你潇洒,谁都不如你左右潇洒!你这么潇洒,你咋不飞升上天滚你他娘的蛋呢?!”

    左右站在原地,不还手,不顶嘴。

    因为他左右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生气和失望的先生。

    哪怕是那次自囚学宫功德林,是他左右相伴左右,先生依旧笑呵呵,半点不以为是苦事。

    哪怕是文庙神像一次次被人移动位置、搬出、打烂。

    先生依旧无所谓,是真的无所谓,而不是故作轻松。

    他知道先生从来不是这种人。

    左右脸色平静,问道:“先生,弟子该怎么做?”

    “你终于记起是我的弟子了?我当年是怎么对付的那尊中土五岳神祇?如今你占着理、有着剑……你说做什么?”

    老秀才又是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左右脑袋上,指了指桐叶洲最北方,怒喝道:“干他娘啊!”

    左右哦了一声。

    往南而去。

    剑修与一身剑气之下,大海东西分开。

第三百六十七章 李二出远门,左右不为难

    (13000字章节。)

    桐叶宗中兴之祖杜懋无缘无故消失后,整座老龙城最少在表面上,陷入了诡异的平静。

    在杜懋弹指间“打杀”了走下登龙台的郑大风,以及一袭雪白长袍的陌生外乡人后,哪怕杜老神仙不在了,余威依旧像是那座不可见的头顶云海,依旧回荡弥漫在老龙城各处,让所有五大姓家族的高层都不敢大口喘气。

    因为先有亲眼看到杜老祖的仙人神通,使得一些原本属于天大事情的突发情况,也给强行碾压得细细碎碎,比如苻家暗中授意,丁方侯三族派遣出去截杀郑大风一行人的供奉客卿,死绝了,根据一位担任斥候职责、侥幸生还的龙门境修士口述,白衣年轻人的四名武夫扈从,个个杀力惊人,悍不畏死,能够以伤换命的时候,毫不犹豫,其中两人战死,一位擅长驭剑的绝色女子,一位喜好撕人的老疯子,之后云海落下了一道道光柱如剑修的本命飞剑,让原本可以围杀剩余两名扈从的修士,当场毙命,最过分的是,那个用刀的高大男子,拿着那把古怪长剑,在一具具供奉尸体的心口上戳了一剑。

    得知噩耗后,三大姓氏急急忙忙秘密聚头议事,杜俨得到了消息,却没有过来凑热闹,于是众人猜测是不是苻家和杜俨设了一个天大的局,以郑大风作为障眼法的引子,引蛇出洞,要以最“名正言顺”且消耗最小的方式,绞杀他们三大家族用来压箱底的供奉修士?

    不然为何苻畦身为家主和城主,整座老龙城的旗帜人物,在云林姜氏嫡女下嫁没多久的时候,都舍得半点脸皮不要,说好了只能一人活着离开登龙台的壮烈死战,结果苻畦挠个痒痒就向郑大风认输,交由杜老神仙对付郑大风,这不是早有预谋是什么?看来还是小觑了苻家的野心,是铁了心连这点残羹冷炙都不乐意给他们三大姓氏吃了?

    当场就有人拍桌子瞪眼睛,扬言苻家如此心狠歹毒,就别怪他们破罐子破摔,到最后看看老龙城还能不能剩下半座。

    群情激愤的,扬言要玉石俱焚的,多是些色厉内荏的。

    沉吟不语的,反而是真正说话管用的老龙城权贵。

    老龙城真正的底蕴,从来不在拳头和法宝上,是在一部部账本上。

    突然有管事禀报少城主苻南华登门。

    苻南华带了几名扈从,却是独自一人走入议事大厅,落座后,屁股还没坐热,茶也没喝一口,只是笑着说了几句话就起身告辞。

    厅内众人开始权衡利弊,坐着这里的人物,打算盘,计算得失,都是行家里手。

    苻南华说得简明扼要,不提亲家的云林姜氏,桐叶宗也已经与苻家结盟,老龙城六艘去往倒悬山的跨洲渡船,掌控在苻家以外的四艘,苻家全要了。在座三个家族以后每年的三成利润,要以上贡给苻家,作为继续居住老龙城的“房租”,当然,接下来苻家会借助各方势力,大举向北,世俗王朝,山下仙家洞府,山下江湖门派,都会被苻家势力囊括其中,打压、排挤、铲除所有老龙城之外的商家势力,在此期间,丁方侯三大家族能够挣到多少真金白银,是财源广进、更胜以往,还是一蹶不振、为了支付那点租金,就导致运转失灵,以至于被驱逐出老龙城,就需要在座各位精诚合作的大前提下,还要各凭本事了。至于具体事宜,如果今天各位觉得大方向没有问题,下次就可以坐下来真正聊一聊细节了。

    有一位老者微笑道:“富贵险中求,搏一搏。”

    有人笑道:“大骊铁骑已经快杀到了咱们宝瓶洲中部了吧,咱们这次北上,如果成功,不知道能不能与那些北方蛮子碰个头?”

    一位老妪自嘲道:“苻家这是打算牵狗出去咬人啊,不过咬得好,倒也能咬下几块肥肉进自己嘴里,比起现在的小打小闹,说不定真能多赚些。”

    一位最年轻的公子哥,相貌普通,气度却是不俗,哪怕周围是一圈成了精的老狐狸,他仍然不会让人轻视,他这会儿双手抱着后脑勺,仰头望头顶一盏琉璃灯,喃喃道:“归根结底,还是以大势压人啊。”

    灰尘药铺,范家重金聘请来的几位郎中神医,多是练气士中的医家子弟,或是精通丹药的道家养生高人,最近在铺子这边进进出出。

    范家祠堂已经吵成了一锅粥,对家主的建言逐渐变成了质疑,最后干脆就是痛心疾首了,一个个说自己愧对范氏祠堂里的那些牌位,子孙不孝,愧对列祖列宗,竟然只能眼睁睁看着范氏走了一条取死之道,竟敢螳臂当车,在这种关头还要庇护那个已成废物的郑大风,范峻茂和范二的父亲,当代范氏家主,面对种种非议,只是沉默喝茶。

    药铺这边。

    郑大风已经清醒过来,能够开口说话,除了范家请来的高人用药疗伤培元固本,赵姓阴神也有些从骊珠洞天带出来的家底,帮着郑大风修补魂魄漏洞,不至于让郑大风一下子垮下去,只能一天天变得形若槁木。

    郑大风没有寻死觅活的,虽然言语不多,有些神色轻松,偶尔裴钱来屋子坐一会儿的时候,还会笑着与枯瘦丫头聊几句,裴钱每次来这边,都是蹲在地上,搬一条椅子搁放书籍,然后抄书。郑大风到了裴钱这边,是最愿意说话的,虽然每次开口言语,都会扯动伤势,但是裴钱不太领情,抄书的时候,格外认真,郑大风要是说得多了,还会抱怨一句你很烦唉,抄歪了一个字,某个笔画不够端正,我爹会要我重写的。

    郑大风就会乐呵,只是这一笑,就又疼得直冒冷汗,不过屋里边有裴钱蹲着抄书,病床上的汉子,心情大抵还是不错的。

    陈平安会时不时来这边坐一坐,一躺一坐,由于都受着重伤,所以两人聊得不多。

    这天黄昏,离开充满药味的偏屋,陈平安走到院子里,朱敛在灶房忙活一桌子饭菜,裴钱在院子里练习她的独门绝学。

    院子里摆了一张桌子,卢白象在跟隋右边对坐下棋,魏羡站在一旁,依旧看不懂围棋,却会耐心等待胜负。

    之前朱敛和隋右边死在老龙城外边,陈平安就又花了两颗金精铜钱,砸入他们两人的本命画卷。

    两人阵亡后,按照东海老道人当初订立的“天条”规矩,武疯子朱敛未来的最高成就,瓶颈跌到了武道十境。

    而隋右边更是惨不忍睹,破庙一役接连死了两次,这次又跟一位金丹境换死,九境,未来的成就,就只能在九境山巅境停滞不前了。陈平安也好,画卷四人也罢,不管对于那位观道观的老观主,观感如何,“老前辈的道法通天”,五人都不怀疑。

    今天那个每次出场都会黑烟滚滚、煞气腾腾的赵氏阴神,没有出现。

    谁都没有料到,这尊元婴境阴神,本该是改变棋局的胜负手,坐镇药铺后如同一位玉璞境修士,不曾想从头到尾,都没它任何事情。陈平安重伤,郑大风变成了废人,朱隋两名扈从战死,卢白象和魏羡也没闲着,都是鬼门关那边转悠回阳间的,唯独这尊阴神好像就陪着裴钱在铺子门口聊了几句天,光阴停滞时,药铺阵法尚未开启,它亦是被禁锢其中,光阴流水继续流淌后,大局已定。

    陈平安到了前边药铺门槛坐着。

    院子里,裴钱双手扶住行山杖,气喘吁吁道:“老魏,我的剑术练得咋样了?”

    魏羡没转头,继续盯着棋盘上的黑白棋子,有点像是沙场上的犬牙交错,他也就只能看出这么个意思了,随口敷衍裴钱,“强。”

    裴钱不太满意,大声问道:“有多强咧?!”

    魏羡想了想,“强无敌。”

    裴钱大怒,“老魏,你当我是傻子啊,这种话谁信?”

    魏羡斜眼裴钱,“那你信不信?”

    裴钱脸色立即阴转晴,呵呵一笑,“有点点信的。”

    裴钱信心暴涨,提起行山杖,指了指卢白象的背影,“小白,你是省心省力地投降认输,还是坐着不动与我一战?”

    背对着裴钱的卢白象笑道:“认输认输。”

    裴钱又问,“隋姐姐,你要不要跟一个今年才十虚岁的小屁孩子,来一场光明正大的大战?”

    隋右边淡然道:“那还是免战吧。”

    裴钱扯开嗓子,转头朝小灶房那边喊道:“厨艺精湛、天下无双的朱敛,就剩下你了,敢不敢拼着今晚饭菜不那么好吃,出来与我厮杀?”

    腰系围裙、手拿锅铲的朱敛大声回答道:“不敢!”

    裴钱嗯了一声,环顾四周,抱着行山杖,“果然除了我爹之外,我已经强无敌了,有些寂寞,看来今儿明天都不用练剑了。”

    不知何时已经回到那边檐下长凳坐着的陈平安,微笑道:“要持之以恒。”

    裴钱蹦?着去陈平安身边坐下,充满期待问道:“师父,我是不是你的开山大弟子?”

    陈平安笑道:“我有个不记名弟子,叫崔东山,如今在大隋山崖书院,你想要当大弟子,可能得问过他答应不答应,不过他对于‘大师兄’这个称呼,可能不太喜欢,所以你还是有希望的。”

    裴钱不以为意道:“崔东山?这名字听着就是个小鱼小虾,出息不大的,到时候我跟他商量商量,让他当我的师弟,喊我大师姐。师父你放心,我不会仗着咱俩关系近,就欺负他的,也不会拿钱贿赂他交出大师兄的身份。”

    陈平安笑容古怪,“好的,你可以试试看。”

    赵氏阴神站在药铺竹帘子那边,“陈平安,我有事找你。”

    陈平安起身掀开帘子,走到院子前边的药铺里头。

    阴神带着陈平安走出大门,走在小巷里,不知如何运转阵法,竟是直接将自己变成了坐镇某座小天地的玉璞境修为,小巷中昏暗起来,虽然赵姓阴神面容模糊,可仍是能够让陈平安清晰察觉它的小心翼翼,甚至还有些心有余悸的罕见情绪。它在隔绝了外界查看之后,漂浮身形悬停立定,对陈平安沉声道:“有一位自称与齐静春有关系的老儒士,找到了我,准确说来是直接将我拘押到了他身前,说是你陈平安的……不记名先生……”

    说到这里,阴神有些想笑又不敢笑。

    天底下只有不记名弟子,哪来的不记名先生?

    尊师重道,在浩然天下可决不是一条可以随便践踏的规矩,一旦越过雷池,往往需要付出远远重于“声名狼藉”的惨痛代价。

    陈平安点了点头,没有在这件事上与赵姓阴神坦诚相见。

    阴神也不愿刨根问底,就像陈平安就从未询问自己既然姓赵,又是骊珠洞天出身,那么到底是哪一支赵氏的祖先。

    僧不言名道不言寿,山水神?不问前生,皆是此理。

    它继续道:“那位老先生要我转告你,可以在老龙城过年完再动身,还有些东西得晚一些捎给你,明年开春以后,想去哪就去哪,只做陈平安便是了。”

    陈平安笑道:“好的。”

    然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直接问道:“杨老前辈,当真对郑大风的遭遇,视而不见?”

    赵姓阴神本不愿意谈及任何有关老神君的事情,只是想到铺子里病床上的那个男人,它这次破例一回,轻声道:“老神君看得远,所以会显得格外不近人情,但是对于李二和郑大风,虽然只有师徒名分,不涉及传道一事,可我这苟活于世的小小阴神,斗胆说上一句,觉得还是与我们大不相同的。”

    陈平安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阴神劝慰道:“郑大风虽然没了武道修为,可是心境尚好,我们不用太过担心。若是咱们每天怜悯看他,郑大风才最受不了。”

    陈平安笑道:“这个我心里有数。”

    阴神赞赏道:“这件事上,其实算你做得最好……”

    陈平安连忙摆手,“怎么,难道谁到了灰尘药铺,都会开始喜欢拍马屁?”

    阴神爽朗大笑,撤去阵法禁制,一闪而逝。

    然后陈平安看到了街巷拐角处的绿袍女子,范峻茂。

    不太清楚她为何在最后关头,选择对卢白象和魏羡出手相助,是觉得杜懋已经不成威胁,所以赶紧锦上添花?向灰尘药铺示好?

    可这似乎不太符合她在陈平安心中的性情。

    范峻茂走入小巷,丢了一只酒壶给陈平安,“里头是被我小炼后的老蛟金丹,你如今和郑大风,需要这个,每天忍着痛,喝上两三口,对于武夫体魄的修缮,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十二境大妖的妖丹小炼泡酒,太烈,如今你们喝了会死人,寻常金丹境妖族的,又不够,这颗元婴境老蛟的金丹浸泡出来的药酒,刚刚好。”

    陈平安问道:“这壶酒我收下,不过你是生意人,需要我付出什么?”

    范峻茂摇头道:“就当是我们范家弥补灰尘药铺的,不用你陈平安额外支付什么。”

    陈平安无奈道:“听了你这个解释,我不太敢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

    范峻茂冷笑道:“那如果我说,范家还砸锅卖铁,帮你垫付了天阙峰青虎宫的那五十颗谷雨钱,你岂不是吓得要把酒壶抛还给我?”

    陈平安问道:“到底是为什么?”

    范峻茂打量着当下有些病秧子的年轻人,“给飞升境杜懋的本名仙兵吞剑舟,戳出了一个洞,不死不奇怪,有人救你嘛,可是这会儿能够蹦蹦跳跳,行走如常,说明你的五境底子打得真好。既然是这样,我作为范家的幕后话事人,就有理由在你身上押注了,押重注!陈平安,你如今体内一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运转不畅了吧,身上金醴法袍又破烂得像是座漏风茅屋,等到那口纯粹真气越来越衰落,灵气倒灌越来越严重,你不但武道修为要一跌再跌,可能连长生桥都要倒塌,想不想搏一把?”

    陈平安没有急着拒绝或是答应,笑问道:“怎么个搏一把?”

    范峻茂指了指头顶的那座云海,“你不是要炼化五行之水的本命物吗?你已经有了口诀、丹鼎和足够分量的天材地宝,人和已经凑齐,我再帮你弄来天时地利,一旦炼成本命物,你体内有了容纳天地灵气的第一座府邸,你的那口纯粹真气,就不用消耗在毫无意义的对峙、消耗战上边,一举两得,陈平安,你意下如何?”

    陈平安突然说道:“如果没有猜错,你肯定认识其中一人,对吧?”

    范峻茂没有否认,却又摇头笑道:“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范峻茂眼神晦暗,极为深沉,一双漂亮眼眸,像是两口漆黑不见底的古老深井,“你真的真的真的配不上!”

    这位坐拥云海的绿袍女子,一连说了三个“真的”。

    陈平安笑问道:“你说了算啊?”

    一时语噎的范峻茂,气得牙痒痒。

    陈平安不再继续招惹这个脾气不太好的“年轻”女子,“范二,没事吧?”

    范峻茂一听到这个家伙就忍不住翻白眼,“焉了,禁足在家,每天无所事事,扛着把小锄头这里挖挖那里翻翻,积攒了十几袋子泥土,说是以备不时之需。二娘心疼得厉害,我娘亲也眼红好些次了,都不知道怎么劝他别失心疯。”

    陈平安嘴角翘起。

    不管这座老龙城根子烂成如何,只要有个范二在,陈平安以后只要有机会,就愿意常来。

    范峻茂在离去之前,脸色难得有些凝重,说道:“桐叶宗可能会被秋后算账得厉害。”

    陈平安眼神冷漠,“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过惯了不讲理的舒坦日子,那就记得平时多烧几炷香,求着老天爷别让自己撞上能够跟他们讲理的人,既然遇上了,就站好挨打,给打死了就下辈子投胎再来。”

    范峻茂看着那张病态微白的脸庞。

    像是第一次认识陈平安。

    北俱芦洲,有一位元婴地仙坐镇的狮子峰。

    北俱芦洲剑修如云,而且山上山下极其尚武,云海御剑擦肩而过的一个瞪眼,可能双方就要厮杀得天昏地暗,至于冒名别家山头,对着不顺眼的山头一阵乱锤,锤完就跑路了,挨了无妄之灾的山头,匾额给人打烂,祖师堂稀巴烂,都不知道到底咋回事。然后多半是给打蒙了的山头,又有人觉得憋屈,去离着自家门派远一些的更小山头,发泄一通。

    北俱芦洲大概就是这么个修行极端修力、以万千剑修为首的神奇地方。

    不然也不会明明是位于浩然天下东北方向,却硬生生抢走了正北方皑皑洲的那个“北”字。

    只是随着鱼凫学宫的那位圣人出手后,接连打得两元婴一玉璞、三位大修士“通了个狗屁”,然后放话给各路剑修不许仗势无理欺人,各方势力这才稍稍收敛几分。

    如今几乎狮子峰整座山头,在亲眼见到李柳在地仙难入的禁地,出入自由,并且带出一枚黄金狮子印章后,一步跻身中五境,都深刻领教了那个“李柳”的不同寻常,随着时间的推移,李柳在山上修士心目中的地位,水涨船高,无形中已经仅次于老山主。哪怕是这位与鱼凫书院圣人都有交往的大元婴修士,私底下与李柳相处,姿态摆的比那些入门练气士遇上李柳,还要低!

    大概就只有李柳的娘亲,在山脚小镇开了家铺子,还迷迷糊糊的,误以为自己闺女,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才给山上某位辈分不高的仙师收取为弟子,妇人还问长问短,生怕是某个老不羞的玩意儿,垂涎自己女儿的容貌,才要李柳去修习那什么神仙术法,这不是耽误她闺女嫁人是什么?等到女儿岁数大了,哪里还有家世好、钱袋子鼓、模样凑合的女婿自己跑上门,难道真要她在小镇这边帮李柳物色个男人?

    妇人可瞧不太上眼。她有些后悔当初没厚脸皮一些,要那个一路随行的世家子弟,好像姓司徒来着?干脆多待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女儿李柳都不用在山上瞎胡闹了,风风光光,直接嫁入了有钱门户,这辈子就算衣食无忧了,等到李槐大了,就接来这边,说不定还能在他姐夫那边混个轻松又挣钱的好差事。

    妇人开铺子这小两年来,心情不太好,钱没挣几个,整天担心儿子在书院给人欺负,担心山上风大,女儿是不是模样长歪了,不俊俏水灵了。

    李柳这段时间每次下山和回山,都会在铺子爹娘这边帮个忙,住上三两天。

    狮子峰上上下下,得到过老山主的严令,不许擅自接近小镇上这间铺子,一经发现,一律当场打死。

    所以妇人至今还不清楚,女儿李柳在狮子峰,是真的比神仙还神仙,而不是某位神仙身边端茶送水的养眼小丫鬟。

    这两天,李柳就刚刚出门游历一趟回来,在铺子里给娘亲揉着肩膀,听着妇人说着各家各户的家长里短,唠叨那些个鸡毛蒜皮的邻里纷争。

    李二蹲在门口晒着冬末的太阳,妇人越看越烦,孬样!

    别人家的汉子,哪怕个个贼头鼠脸瘦杆子似的,照样有婆姨骂天骂地,哭喊着抱怨自家汉子偷了谁家狐狸精,李二倒好,真是让她放心得很!至于李二真动了花花肠子,估计她肯定是先拿菜刀剁掉李二的第三条腿,然后去找那个**拼命了,不过妇人对外人,动刀子是不敢的,她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肯定会给人合起伙来欺负。

    这种窝里横,李槐随她。

    李二抹了把嘴,倒是没觉得这里的太平日子难熬,他其实从来都习惯这种生活,也只喜欢这样的,可毕竟如今一家三口都在北俱芦洲,唯独儿子李槐留在了宝瓶洲的大隋书院,汉子嘴笨,也喜欢把事情放在肚子里,可天底下哪有不担心自己儿子饿不饿冷不冷的爹呢。

    李柳伺候完自己娘亲,端了两根小板凳来到门口,父女二人一人一条坐着。

    担任李柳护道人的婆娑洲剑仙曹曦,在狮子峰待了挺久,每次下山都是护着李柳去各处销声匿迹的秘境、或是断了香火的仙家府邸遗址,捡宝贝。

    就是捡。

    曹曦根本不用出手,只需要一边看着李柳一次次满载而归。

    这次护送李柳返回狮子峰后,曹曦堂堂剑仙,总算不用继续陪着这个古怪丫头瞎逛荡,独自下山云游去了,如今不知所踪。

    李柳如今腰间悬挂着一枚黄金狮子印章,还有斜别着一把短剑。

    只是都被曹曦用了障眼法,元婴地仙之下不可见。

    李柳突然望向李二,两人微微视线交汇,李二就站起身说是去外边散步,李柳则立即返回屋子,陪着娘亲唠嗑。

    妇人笑骂道:“总算知道挪窝啦,有本事勾搭个娘们回来,我认她做妹妹都成。”

    李二加快步子。

    妇人白眼,对李柳埋怨道:“当年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你爹,那会儿小镇上多少俊小伙,惦念着你娘亲呢,估摸着是那会儿鬼迷心窍了,才挑了你爹。”

    李柳柔柔一笑,“不这样,哪来的我和弟弟。”

    妇人用手指戳了一下李柳的额头,冷哼道:“李槐从小就懂事,你呢,瞧瞧你这个当姐的,半点不知道心疼弟弟……非要学什么仙法,你这么笨一个丫头,学得会吗?山上时间过得可快三五年一下子就过去了,到时候你从一个黄花大闺女,变成个老丫头,谁乐意娶你?聘礼少了不说,还要害得娘亲从你弟弟的媳妇本里头拿钱,给你当嫁妆,你说你对得起李槐嘛……”

    絮絮叨叨。

    而且重男轻女、可谓偏心得一塌糊涂了。

    李柳竟然也不生气,反而一双水润眼眸,笑成月牙儿,“在山上修习仙法,每个月会有一些钱赏下来的,我都给李槐攒着呢,以后他娶媳妇,可不会给人瞧不起。”

    妇人一听先是惊喜,然后立即急眼了,伸手道:“早不说?!赶紧拿来,万一哪天你遇上个油嘴滑舌的浪荡子,银子都给他祸祸了去,李槐咋办?我得帮你收好!”

    李柳拿出一袋银子,约莫二三十两,“其实山上还有些。”

    妇人赶紧藏好,总算良心发现,“余下那些,你就自己收着吧,在山上跟差不多身份的神仙弟子们打交道,难免有些人情往来的开销,娘亲这点道理还是晓得的。你去告诉他们,到了山下进咱们铺子,可以打折。”

    李柳乖巧嗯了一声。

    她所谓的“还有些”。

    连一位婆娑洲见惯大场面的剑仙,都要心动不已。

    妇人得了从天而降的一大笔银子,心情大好,摸着自家闺女的柔嫩小手儿,“以后嫁个好人家,娘亲和你爹,也就放心了。记住喽,最好是找个能帮衬你弟弟的大户人家。”

    李柳柔声道:“晓得啦。”

    李二回来的时候,破天荒脸色阴沉。

    妇人有些讶异,然后大怒道:“咋的,多看了哪家婆姨给人骂了?造反了,看几眼会少几两胸脯肉啊,我去骂她!”

    李二摇摇头,“咱仨进后边院子说。”

    李二方才身前凭空出现了一缕香火。

    便火速登山,去狮子峰找了个僻静地方,听说了个消息,就立即赶回铺子。

    在正屋桌旁,妇人越来越忐忑,因为李二这幅样子,很少见,这辈子就只有过一次,那次李二这个只会在床上欺负她、对外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怂包,就去了趟山里砍柴烧炭,很久之后才出山,不过好歹挣了些银子回来。

    李柳坐在娘亲身边,见爹要开口说话,立即“善解人意”地问道:“是家乡那边寄了书信到小镇这边?”

    李二不笨,立即点了点头,闷闷道:“师父他老人家说了个事儿,我就想跟你娘俩商量个事。”

    妇人咽了口唾沫,“该不会是那个老东西死了没人收尸,要你这个当徒弟的赶回去打点后事吧?这可老远老远的,咱们就不能寄点钱回去,让杨家铺子那边的人帮个忙?老东西也真不是个东西,好死不死,等咱们刚刚在这边站稳脚跟,就去见阎王爷了,我要是能见着他的棺材,非把这家伙骂得活过来!”

    李柳掩嘴而笑。

    李二张大嘴巴,愣了半天,摇头道:“师父老人家好好的,就是……郑大风出了事。”

    妇人眨眨眼,“就那不要脸的货色,贼精贼精的,能出啥事?怎么,不是说去了南边吗,怎么,在那边剐几眼水灵姑娘,偷几样妇人贴身衣物,就会给人打死啊?”

    李二盯着桌面,脸色淡然道:“没死,给人打残废了,整个后背都断了,如今还躺在床上,以后就算病好了,也会是个直不起腰的汉子。而且这次师弟没惹事,是别人惹他。我问师父不管管,师父他老人家说又不是大风他爹他娘的,教了本事,没死在外边,还想咋的。”

    李柳眯起那双柳叶似的漂亮眼眸。

    妇人错愕了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郑大风这个王八蛋喜欢嘴花花,虽然她总骂他是一辈子打光棍的贱命,可是自己男人的这个师弟,人……其实不坏啊。

    李二抬起头,望向自己媳妇,“我想去看看师弟,就是怕……你不肯。”

    妇人红着眼睛,破口大骂道:“你这要是不去,你李二还是人吗?”

    李二咧嘴一笑。

    妇人小心翼翼问道:“去了之后,你能不缺胳膊断腿地回来吗?”

    李二点点头,“打不过就跑,事情不大。”

    妇人立即忧心忡忡,“啥?还要跟人打架?!”

    李二耷拉着脑袋,不太愿意跟自己媳妇撒谎。

    李柳赶紧劝慰道:“娘亲,没事儿,郑大风在的地方,跟咱们老家不一样,只要花钱去衙门打官司,就能讨回公道的,就是破费一些,对吧,爹?”

    李二赶紧点点头。

    到底是自己的亲闺女,贴心。

    妇人擦了擦眼泪,将那袋子刚刚到手的银子放在桌上,又去屋子翻箱倒柜,又拿出一大袋子,除了儿子李槐的媳妇本死也不能动,差不多就是他们的家底儿,交给李二后,说道:“路上省着点花,多剩下点,好打官司用。”

    李二拿了钱,大踏步离开铺子,只对李柳说了句多照顾着点你娘。

    妇人呆呆坐在院子,许久之后,叹息一声,“大风也是个可怜的,以后还怎么找媳妇呢。”

    李柳伸出两根手指,悄悄摩挲着腰间那把短剑的剑柄。

    李二径直去了狮子峰山巅,找到了那位以擅长斗法著称的老元婴,要了条山门小渡船,先去一座大渡口,再去往宝瓶洲。

    高大老人不敢多问,一是这个木讷汉子是自己“祖师爷李柳”的亲爹,二则这个汉子,十境武夫!就当下两人这个距离,重创自己这位元婴地仙,恐怕就是一拳的事情。

    而且狮子峰山主一直觉得“李二”这种人,才最可怕。

    太好说话,太随和,简直比胆子最小的乡野村夫都没脾气。

    所以当李二都不愿意好好说话的时候,最少自己这座狮子峰,是铁定扛不住人家锤的。

    老人笑道:“我送先生下山去往那座渡口好了,帮不上先生大忙,省去些小麻烦还是可以的。”

    李二没有拒绝,道了一声谢,然后乘坐那艘由狮子峰山主亲自驾驭的渡船,火速南下。

    李二竟是坐在了渡船船头的栏杆上。

    先前在僻静地方,三炷香袅袅升起后,清晰可见老头子坐在杨家铺子后边院子里的模样。

    李二最后问老头子,自己能不能走一趟桐叶宗。

    老头子撂下一句随你,就挥手驱散了香火烟雾。

    随我李二。

    那就好办了。

    他打破九境瓶颈跻身十境后,才知道别有一番新天地,最重要的是他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走这条路,如何走得更快,在最后那个断头路的尽头走到之前,他李二可以走得一路畅通无阻。

    听说那个叫杜懋的,在老龙城付出的代价不小,失去了本命仙兵和阳神身外身,如今至多是初入仙人境的修为?不过老头子,说桐叶宗的护山大阵不太咋的。

    那他杜老贼最好这段日子,去祖师堂多上几炷香,不然以后未必还有这个机会了。

    大概是因为陈平安、裴钱还有那个已经能够坐在病床上的郑大风,都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

    所以这些天灰尘药铺没什么苦闷氛围,相反,随着郑大风开始恢复嬉皮笑脸的性子,后边院子还挺热闹。

    范二也被他大姐范峻茂带着,来了趟铺子,在屋子里见了他的传道人郑先生,进去的时候忍着没哭,见着了郑大风就没能忍住,只是不知道师徒二人嘀咕了什么,出来的时候范二脸上有了些笑意。

    范峻茂问陈平安想好了没有,要不要在云海之上炼化那件本命物,陈平安说再考虑考虑。

    范二说要跟陈平安切磋切磋,他让着点陈平安就是了,结果被范峻茂一板栗打得蹲在地上,裴钱看得心有戚戚然,于是自告奋勇,跟自称“四境大宗师”的范二来了场较量,结果范二被裴钱手持行山杖撵着打,范二一边跑一边嚷着“裴钱你小小年纪,为何有此绝世武功,难道你就是传说中不世出天才,容我范二回去勤学苦练三天,再来领教你的通神剑术!”

    裴钱跑得汗流浃背,觉得这次交手自己确实尽显风采,连自己额头都挨了行山杖一下,剑术太高,收不住手啊。

    等到范二被范峻茂抓着离开药铺,裴钱转头望向魏羡,问道:“老魏,我真有这么厉害啦?我晓得那个范二的马屁,有水分……”

    魏羡坐在小板凳上晒着冬日里的和煦日头,“水分不大。”

    裴钱一抹脸上的汗水,“娘咧,我原来真是天才啊,以后还有些怀疑来着。行了,老魏,我今天晚上抄完书,就再自创一套拳法,明天传授给你,你不用如何谢我,十串糖葫芦就成了。”

    魏羡摇头道:“你的拳法,我不学。”

    裴钱蹬蹬瞪跑过去,气势汹汹道:“为啥,看不起人?还是舍不得糖葫芦那点小钱?”

    魏羡道:“么的钱了。”

    裴钱顾不得魏羡是不是瞧不起她的拳法了,哎呀一跺脚,懊恼道:“咋连买糖葫芦钱也没了呢!”

    她突然蹲下身,小声道:“老魏,你不还有件花里胡哨的龙袍嘛,咱们把它卖了换银子呗?到时候你要是累,我帮你兜着,咱们是朋友唉,我会不帮你?”

    魏羡反问道:“你咋不卖你那张符??”

    她扭扭捏捏掏出那张黄纸符?,贴在自己额头上,点了点头,破天荒道:“也对,我舍不得,估摸着你也会舍不得,我就不勉强你了。”

    魏羡转头,瞥了眼小丫头,“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裴钱转过头,在魏羡耳边窃窃私语道:“我跟你说啊,我其实真是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小时候我在家里都用金扁担的,馒头儿,吃一个丢一个。”

    魏羡点点头,“像我。”

    陈平安除了每天在前边铺子打地铺,还把原本柜台当做了书桌。

    这段时日,都在反复阅读、推敲琢磨那本青虎宫陆雍赠送的炼丹秘籍。

    因为灰尘药铺如今成了老龙城心照不宣的禁地,又有赵氏阴神坐镇小巷,陈平安就放了其中一块最小的斩龙台在桌上,还有那枚金色的玉牌,篆刻着“吾善养浩然气”,它的来历,神仙姐姐没有细说,只说是某个老东西还算赏罚分明,重的,让一个家伙闭门思过,轻的,摘下了这块牌子。

    陈平安这些天几乎每天都要往金醴法袍丢入一颗金精铜钱,今天已经是第四颗了。

    这是关乎性命的头等大事,容不得陈平安心疼半点。

    而且一瓶坐忘丹,和两瓶配合服用的火龙丹、布雨丹,除了陈平安自己服用了一颗坐忘丹,其余都给郑大风和画卷四人,分发完毕,一颗没剩下。

    这会儿陈平安记起一事,站起身去了后边院子,带着裴钱去偏屋找到练习剑炉立桩的隋右边,后者有些奇怪,陈平安说能不能帮着裴钱先开筋拔骨。

    裴钱笑得合不拢嘴。

    自己终于正式成为师父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了!

    隋右边点点头。

    结果陈平安刚走出屋子没几步,就听到裴钱震天响的哭喊声,然后小丫头飞快跑出屋子,说她再也不要练武了。

    隋右边站在门口,无奈道:“她根本吃不住疼,我算很讲究力道了。”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捂住脸。

    没脸见人。

    裴钱还死死抱着他,抽泣着,满头大汗不说,黑炭小脸上满是惊恐和畏惧。

    这天还没到晚上,裴钱就到了柜台这边找到陈平安,说她今天抄书抄了一千字呢,虽然实打实抄了那么多字,可小丫头很是心虚。

    陈平安哭笑不得,说道:“不练武就不练武,这有什么,以后多用心读书,一样可以有出息。”

    裴钱蹦蹦跳跳走了,去找老魏侃大山去喽。

    陈平安笑了笑,继续翻阅那本千金难买的炼丹秘籍。

    没来由想起那天裴钱站在街巷拐角处的模样。

    跟自己当年小时候上山采药,遇上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溪水发大洪水,堵住了下山最近的路,自己为了赶回家照顾娘亲,不一样是咬着牙要尝试着跳过去?

    所以陈平安有些心软。

    哪怕连剑灵都说了裴钱是“世间屈指可数的武运胚子”,可陈平安不觉得裴钱不练武了,就是多么可惜的事情。

    多大岁数的孩子,就做多大的事情,没什么错。

    难道他陈平安小时候,一个人孤零零蹲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同龄人在神仙坟那边放着纸鸢,吃着碎嘴零食,穿着崭新衣裳,就不羡慕吗?

    当然羡慕啊。

    难道他陈平安当年力气小,只能把家里爹娘余下来的物件,一样样典当出去换米钱,难道不哭吗?

    一样会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得很难受的。

    这些磨难,未必全是坏事,熬过去,就会是另一种好事。

    可是陈平安仍然希望自己在意的身边人,可以人人更顺遂一些,最少不用太小太早就去面对这些。

    只是人生在世,最难称心如意,见着了好东西,兜里的银子不答应。

    想要平平安安的,老天爷未必点头。

    陈平安趴在柜台上,有些困意,便睡了过去。

    桐叶宗上下,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上五境大修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依旧觉得自家宗门,是桐叶洲当之无愧的执牛耳者,便是玉圭宗加上扶乩宗和太平山,三座山头加在一起,才能勉强与他们桐叶宗掰掰手腕子。

    虽然数百年以来,桐叶宗私底下始终不许宗门子弟对外宣称,那位百年难遇的中兴老祖是飞升境,只可说是仙人境,只是有希望跻身十三境而已。但是谁不知道,这叫此地无银三百两?外边的那些一洲练气士,之所以从不在嘴上不提这个,无非是担心惹来桐叶宗的不高兴,其实心里跟明镜儿似的。

    桐叶宗除了这位中兴老祖、威势镇压一洲外,还有数位玉璞境,同样声名显赫,比如那位掌管宗门谱牒、戒律的祖师爷,就刚刚顺利斩杀十二境大妖归来。

    而当代桐叶宗宗主,亦是玉璞境,而且还是一名剑修!

    宗主更教出了一位惊才绝艳的嫡传弟子,是一位不过三百岁的元婴剑修。

    如此雄厚底蕴,最南边的那个玉圭宗,敢跟桐叶宗争第一的头衔?

    桐叶宗占地方圆一千二百余里,不会御风不会御剑,串个门都不轻松。

    拥有一座桐叶小洞天。

    只有上五境大修士和元婴地仙才有资格入内修行。

    然后有一天,所有桐叶宗子弟与生俱来的尊严、自信和宗门荣誉,开始出现变化,许多天经地义的想法,变得没那么胸有成竹了。

    比如某天晚上,几乎所有中五境修士都感受到了一股磅礴压抑的气息,从北往南,直扑桐叶宗北部边境!

    人未露面,剑气已至。

    一剑直直劈向了宗门护山大阵“梧桐天伞”焕发出来的幽绿屏障上。

    当场崩碎。

    虽然瞬间就以无数雪花钱消耗而聚起的山水灵气,撑起了第二道遮天蔽地的梧桐伞。

    仍是一剑斩破。

    一直撑起了规模越来越小的第六把梧桐伞。

    那名不知名剑修才停下剑,悬停在距离桐叶宗祖宗山头三百里外的空中。

    他淡然出声道:“杜懋,出来,不然第七剑,我就不保证不会伤及无辜了。”

    这一刻,就算是下五境的桐叶宗外门弟子,以及分散外围的家眷仆役等,靠南边的,都痴痴仰头望向那一粒刺眼的光点。

    靠近北方的,只要是金丹地仙之下的练气士,更是连多看那名剑修一眼,都觉得有一缕缕剑气在狠狠浇灌眼眶,赶紧低下头去。

    就在此时,以祖宗山头为中心,以桐叶洞天的灵气作为源泉,在那名剑修身前,出现了最新的一道天地屏障,这把隐约出现伞架的最核心护山大阵,只遮蔽住了祖宗山头方圆三百里的山水。

    刚好将那名剑修拒之门外。

    事实上已经不算什么门外,人家只是杀进了家中,没能继续冲入大堂而已。

    桐叶洲宗主腰挂祖师堂玉牌,可以穿过阵法屏障,身穿紫袍,仗剑悬停在那名剑修身前,笑问道:“可是剑仙左右?”

    “杜懋?”

    剑修看了眼紫袍剑修,摇头道:“不像。”

    所以他出剑了。

    两名上五境剑仙。

    如两道长虹划破夜空。

    没有出现桐叶宗子弟预料中的一场持久战。

    被誉为世间最能“吃钱”的剑修厮杀,本就比其余练气士更加生死立判。

    二来,实力悬殊。

    最终桐叶宗宗主很快被一剑劈入屏障内,整个人撞在一座灵气稀薄的山峰上,山头被直接炸碎。

    那名剑修笔直一剑,从上到下,瞬间划破屏障一个大口子,缓缓走入,就像是一个不请自来、还要破门而入的客人,不讲半点礼数。

    铺天盖地的谩骂声,以及五彩绚丽的仙家法宝,一股脑砸向此人。

    这名剑修不再束缚自身那份蕴藏百年、不得现世的剑气,瞬间外放,便如银河瀑布流泻人间。

    根本就没有一件法宝能够近身百丈之内。

    剑修对着那座祖宗山头,神色淡然,像是在与人讨教学问的口气,很认真道:“我家先生发话了,要我干你娘,要我读书有些难,这个不难。那么问题来了,杜懋,你娘还在不在世,长得如何?”

    天地寂静。

    尤为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