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一千多天

    那一天回到住的地方之后,我做了回家的决定,回我的家乡城市、我的母校城市。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做这样的一个决定,我一直认为我永远也不会待在那座城市的。我想,我之所能做出那个决定,是因为我在几年的工作生活中变得更加成熟了,成熟的男人需要敢于面对自己的过往。还有一点,我觉得在海边的这座城市待下去永远也不会有什么前途,我不适应海边的生活,几年的时间连这儿的饭食都没适应。大海让我喜爱的同时,也怀着深深的恐惧,总觉得什么都不着边际。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需要一座属于自己的房子,但这座城市的房价高的离谱,我用画笔永远也挣不够。

    我希望赶在春节前夕回到老家,先在老家过个春节,就像上学时放寒假一样。自从来这种城市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过家。整理东西的时候,我尽量把东西缩减,不重要的东西送给邻居。难以处理的是一堆书和那架电钢琴,本想将书全部寄回家收藏,书装了四个箱子,每只重达五十斤左右。在颍秀的建议下,我只留了一箱我觉得比较重要的书,剩下的全部捐给了这座城市的图书馆。捐的时候,颍秀让我在每本书扉页都写上我的姓名和日期,说那样可以让这座城市记住我。

    “我不需要哪座城市记住我。”我说。

    而电钢琴我则送给了颍秀。起初,我打算将它转手卖出,可以赚回我回家的机票钱。当我联系好买家,等他过来取货的时间,颍秀让我给他弹一曲,他说只见我弹过一次,那次正在一个女孩儿的指导下练习,他想听我弹一曲完整的。我一直想给他弹一曲,这有点儿虚荣心的做崇,在我觉得我的水平可以完成一次完美独奏之后,只有秋沛一个人看过我弹,院子里的邻居虽然平时也能够听到,但那并不能算作表演。我很想在别人面前表演,但苦于没有观众。

    我弹了一曲《自由远方》,我知道这将是我用这架电钢琴,也是在这座城市弹奏的最后一支曲子。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我的记忆回到初来这座城市的时候,在这座城市所有的记忆都一幕幕的呈现出来。按下最后一个音符的时候,我觉得还有东西没有回忆完,就又接着从头弹了一遍。一直弹了五遍,觉得所有该回忆的都回忆完了,才停止弹奏。

    颍秀坐在我装书的箱子上面,脚搭在已经空了的书架一个格挡上,听得入了迷,琴声戛然而止的时候,他说没想到我弹的这么好了。他让我把电钢琴给他留下,他也想学。于是,我只得让赶过来买我电钢琴的人空手而归,作为让他白跑一趟的补偿,我将我的手卷钢琴送给了他。

    我们叫了辆车,先去邮局将我的一大包物品和一箱书寄回老家,然后一起将电钢琴搬到颍秀住的地方,包括我的三本钢琴入门教程,还有一百多页钢琴曲谱。我随身背了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着颍秀买的那台全画幅的单反相机。我整理东西的时候,准备将相机完璧归赵,他买相机借我的五千块钱早已还我,相机的所有权完全属于他。当我将相机拿给他的时候,他一脸的莫名其妙,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买过一台相机,他的表情真实,语气自然,会让所有人都不由的相信他的确不曾买过一台单反相机。

    离开我房间的时候,整个房间只剩下我刚搬进来时房间就有的那张床,还有一张桌子,书架被楼下一个邻居搬走。除此之外,唯一剩下的就是墙上的那三幅画。

    我在那座院子住了一千零五天,这座院子适宜居住,邻居要么友好,要么互不干扰。早晨,太阳会从院子东边的海面升起,晨光走过四公里的海岸照进院子。遇到淫雨霏霏,院子安静的像是一块儿荒地,只有雨的簌簌声。木棉树高大雄伟,每年三月会开出鲜红的花朵,直到在那场世纪暴雪中冻死。面向街道的那面墙上爬了藤蔓植物,遮住七八月火辣的阳光,蜗牛会顺着墙面爬上二楼的窗户。院子有人住十天半月便匆匆搬走,有人则从刚搬进去直到我搬走就一直住在那儿。平时波澜不惊,直到临走才觉得这座院子的很多东西原来我都恋恋不舍,这种恋恋不舍并不是因为我对这座院子有多么喜欢,而是因为我在这儿渡过了毕业后的最初几年。我相信,所有人对生活的想象、决定和改变都发生在这几年,它会构建一个人往后的人生框架。最初,我来这座城市的目的只是为了逃避心中的那个永远如影随形的人影,我带着年轻人不可避免的懵懂无知,天真的以为人生就如数学,总有公式可寻。只要遵循公式,一切便可迎刃而解。并且,最初的确如此,我感到所有的东西正在远逝。但是当隔壁那个女孩儿说出“你呼出的气息里面全是另一个女人的味道”时,我才知道自己依然摇曳在黑暗的港湾里。就像是高速行驶的汽车,只允许路面平整,才会安然无恙,稍微的一个颠簸便会车毁人亡。

    在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晚,我住在颍秀那儿。颍秀做了丰盛的晚宴为我践行。他厨艺高超,但很少做饭,大多情况下做饭只是为了博取某位女性的欢心,然后留下她过夜。饭菜可口,余味无穷。我睡在刚来这座城市第一晚睡的那张沙发上,准备第二天一早去赶回北方的飞机。

    颍秀送我到机场,进安检区的时候,颍秀嘱咐我一路小心。

    “你来这座城市的前两年发生了两起世纪灾害,我怕再发生世纪海啸。”他说:“幸好,你赶在新年之前走了。”

    登机的一刻,我二十六岁零一百一十七天;在这座城市待了一千二百一十五天;

    飞机爬升的过程中,城市的整体轮廓越来越清晰,细节也越来越模糊,河流交织。穿过海面,红色的太阳正出现在海岸线上。飞机更正航向的时候,斜起来的机身让我看到了整个波光粼粼的海面。我想起颍秀当初说的,我累的感觉并非因为工作,而是因为怀念。人生所有的累感觉都是因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