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绘画培训

    我又陷入究竟该找什么工作的困难处境,除过画画,我好像不会做任何事情,但是我早已讨厌画画,甚至见到有颜色的东西就心生反感。从重新回归这座城市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再也不找一份和画画有关的工作,但除过画画我貌似什么又都不会。我为找工作空档期准备的积蓄即将花完,很快会陷入吃不饱饭的境地。

    同样,这座城市的劳务市场成了我最终的选择,那个地方是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第一天跟着一个装修队从上午八点干到下午十八点,在工人们标记的点上面用电锤打眼,然后将楔子砸入,我的手被电锤和榔头磨了三个水泡,赚了一百五十元。手上的三个水泡让我再次休息了两天没有做任何事情,我也深刻感受到自己在重体力体力劳动方面存在的严重缺陷,这些在海边的那座城市并没有表现出来。最终,在朋友的帮助下,我进入一家美术培训班做美术老师,我刚回这座城市时做的决定再次被放弃,我重新拿起了画笔。培训班学员年龄跨度很大,但大部分是小孩子和中学生,我身兼多职,每晚七点半至八点半为小孩子教,周内的白天为决定参加艺考的中学生进行强训。

    中学生水平参差不齐,有些画的很出色,有些则画的一塌糊涂,也有一些没有一点儿的基础,就是为了高考才临时改学画画。我得从最基础的透视和光线关系讲起,怎样排线、怎样估算比例等。面对这种学生,我花半个小时的时间讲完理论部分,然后让他们用铅笔连续练习一个小时的排线。接下来就是简单的几何体的练习,他们大多对我颇为尊重。

    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性格内向的男孩儿,他个头不高,留着短发,带着高度近视镜,沉默寡言,我让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没有丝毫的绘画功底。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鞠了一个深深的躬,请我多多指教。三天之后,我就凭我的经验做出准确无误的判断——他不适合画画,但这种话作为一个老师——一个给别人打工的培训老师,永远也不能说出口。他从小跟随父亲在日本生活,但最后父母离婚,他随母亲在国内生活,生活拮据,学习成绩一般,想走艺考这条路。这处于他母亲的考虑,她要让孩子出息,然后让他父亲刮目相看。孩子总是表现的心不在焉,我的话当做耳旁风,线排的乱七八糟,明暗关系甚至搞反,正方体画成长方体,并且屡教不改。

    他经常画着画着就放下笔坐在那儿发呆,看到我从旁边走过去,就拿起笔随便做几下样子,我走开之后又恢复原状。一天,他的母亲问我他表现的怎么样,我以一个老师的身份如实回答,我很想告诉她不要再让她孩子学画画了,那样只会浪费时间,趁还小,可以培养其他的兴趣和特长,但并没有说出来。而我的如实汇报让她大为恼火,接孩子回去的时候,在培训班楼下的门口含着泪打了他一耳光,并且说他就不能争点儿气怎么的话,孩子的眼镜被打的掉在地上,我赶紧跑过去劝她。她泪眼婆娑,带着无限的悔恨和无奈,仿佛整个世界都欠她的。

    那一个耳光带来了严重的后果,眼镜将孩子的左眼刺伤,再经过三天的治疗之后依然失明,右眼又是六百多度的高度近视。我去医院看了孩子,他眼睛上蒙着纱布,依然沉默寡言。看到他的样子,我悔恨不已,我觉得孩子的这种后果和我有莫大关系。那些天,虽然没有任何人觉得我做错了事情,但我依然觉得罪孽深重,无论做什么都难以赎罪。晚上睡觉总是梦到那个男孩儿在我床边哭泣,空洞黯然无光的左眼流出的血而不是泪水。

    我消极低沉,神色更显忧郁,每次指导学生的时候更加的用心,我希望我的学生都能在我的指导下在绘画方面有所进步,以弥补我对那个眼睛受到伤害的男儿过错——虽然就像很多人说的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但往往事与愿违,能有非常明显进步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快速的强训一到三个月便不见了踪影。来培训班的学生,只要上过三个课时,我便能准确的判断出他能学到什么程度,他能坚持多久,甚至可以从他问我问题的方式、画画时的小动作推测出来他的家长是怎样的人,往往准确无误。

    小孩子的培训课有趣而简单,但维持课堂纪律让我感到困难重重,小孩子话多好动,动不动就从自己的座位起来满画室乱跑,课堂乱糟糟,像周末的集市。我从来没有呵斥过他们,总是细心引导,还要防止他们把铅笔含在嘴里咬。我有时候提出一个问题,他们能从其中引申出永远也回答不完的奇怪问题。他们想象力丰富,不拘小节,画的东西也千奇百怪,什么都画不像,但又很有趣。

    我那段时间在城中村租了一间房租低廉的单间,房子是房东在楼顶加盖的一层小房屋,楼顶就一间房子,我一家住户,像是有属于自己的一个独院。房间里面太热,我每晚也不再在外面随遇而安,而是铺张凉席睡在楼顶。

    秋天的味道伴随着九月一起到来,这种味道只适合怀念,和在午后的草地上美美睡上一觉,这种味道总是让我不断的回想往事。从小时候第一次拥有记忆开始,什么都会想起,想起的事情让我觉得我人生中也遗忘了太多东西。当然,我也想起了毕业时发生在这座城市的故事,仿佛已经远逝,仿佛又在昨日,朦朦胧胧却又触手可及。从回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刻起,我总是避免去学校所在的那片区域,在秋日的味道中,哪怕听到我们学校的名字,都将会是一种残忍。因此,从回到这座城市的那一刻起,我没有去过一次学校所在的区域,好几次为了避开学校,我特地绕了一个小时的路程。虽然我很想念上学时的时光,很想回学校让记忆回归现实,但我知道,那也会让我对毕业时的感觉更加真实。虽然我知道往事不堪回首,人仍需坦然面对,但我更希望忘却冲淡昨日之忧,正因为如此,我才不会消极对待明天。

    过年时母亲提出来结婚问题经常被我想起,并不是因为婚姻,而是因为年龄,从听到我该结婚了的话之后,年龄的概念反复的出现在我的脑海,这经常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年龄的增长总是不经意间就让人大吃一惊,当我们发现年龄增长的了时候,年龄其实就已经到了让我们恐惧的时刻。我有了和以前截然相反的人生观,我不再觉得无忧无虑,对生活安之若泰也是一种生存方式,我希望自己需要有点儿出息,我已经到了需要为将来做好打算年龄。我重新审视以前的自己,像是站在外面瞭望黑暗的洞穴,什么也看不到,但能想象到里面宽大无比的空间,还有隐藏在里面属于另一个自己的历史。

    我觉得改变的第一件事应该是先赚点儿钱,从那时起我便觉得——并且很长时间都觉得,赚钱欲望的强弱是最直观体现一个人对生活追求。我想起了上学时姓钱的班长,才觉得他比我早成熟了那么多年,正因为如此,他才处处体现的比别人更聪明,更能窥透世事本质,看到属于我们那个年段别人永远看不到的边边角角。

    我第一次主动在工作中提出涨薪的要求,我将一张涨薪申请提交到培训班校长手里,他说三天之后给我答复,但一周之后依然要无音讯。我再次写了一封提交给他,得到他同样的答复。一个月过去之后,涨薪的事情不了了之。最后,我听取朋友的建议,希望培训班能给我交保险。

    “我们这儿从来不给老师交那玩意儿”校长半躺在办公室的躺椅上说:“你考到教师资格证,去正规的学校教课就可以。”

    我私底下问过好多同事,他们都对我的要求和想法都大为惊讶,觉得我真实不可思议,竟然会对领导提出这样的要求。现实是,老板就是个施舍者,他施与你一份工作,让你有口饭吃,别的就别痴心妄想。

    “在这个国家的私企。”同事说:“没有那个老板是严格遵守法律的。”

    培训班增加了新的项目,几乎所有和艺术相关的内容都教,聘请了更多的拥有艺术才能但吃不饱饭的老师。我萌生过再兼一个课时的钢琴课教学,可以多赚点儿,但最后觉得为了那么点儿钱放弃自己宝贵的时间有些不值。学校招了两个钢琴老师,其中一个姓刘,一天我们在电梯里面相遇,电梯出现故障,我们被困在里面,她吓得差点儿哭了。我安慰她没什么可怕的,一会儿救援就到。救援二十分钟之后才到,他们打开电梯门的时候,电梯正停在五楼和六楼中间的位置,救援人员将我们从门缝里拉上六楼。

    有一次,我没课的时候去钢琴教室,看到她正在给孩子们讲《小星星》的简单指法,这让我想起了秋沛,我想,秋沛一定找到了一份教书育人的工作,并且一定会成为一个好老师。从那之后,我经常去钢琴教室,最初我以为自己只是单纯的没课想去看看,取得次数多了才发现自己只是想从那间教室找到秋沛的影子。有一天下课后,我们一同走出教室,她问我经常去她的课堂,是不是也会弹钢琴,我骗她说我一点儿也不懂。

    “那天在电梯里面。”她问:“你一点儿也不怕吗?”

    “没什么可害怕的。”我说:“再说,咱俩总得有个人要保持镇静。”

    我从没有想过会跟她发生点儿什么,只把她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同事,我从这个培训班离职一年后,因为想要练琴才重新找她,那时她已经在一年的时间内结了一次婚,离了一次婚,过着单身钢琴老师的日子。

    我一直没有把培训班的工作当做长久之计,一直想着找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在那儿工作到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愈加对薪资不满。那段时间的历练,让我焕然一下,心怀梦想,立志要做一番大事。这种梦想断断续续,时有时无,虽则如此,这种想法依然让我决然的提交了我人生的第二份辞职报告。老板没有丝毫的犹豫,连辞职报告看都没看便批准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