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形骸歌全文阅读 第25分节

五十 后宫要不得

    当夜,裴若寻一空屋,与形骸、息世镜、孟沮三人碰头,商议明日之战。她从旁人口中得知战况,叹道:“藏沉折已练至龙火功第七层了。”

    息世镜脸上变色,道:“你如何得知?”

    裴若叹道:“他朝拜风豹出剑,拜风豹抵挡不住,而听说拜风豹已练至第六层,以此观之,可见一斑。”

    息世镜如何服气?道:“他龙火功纵然远超我等,但不过是力气大些,更耐打些,动的快些,却远及不上咱们道法的神鬼难料。”

    裴若苦笑道:“只盼天兵派给咱们留些颜面,莫要一开场就让藏沉折上台。”

    孟沮道:“难道咱们当真没有胜算?”

    裴若想了想,说道:“这倒也未必,除非息师兄藏着掖着的道法极为厉害,或许还有些盼头。”

    息世镜嘿了一声,想起此节,微笑不语。

    孟沮道:“那藏沉折今晨伤得不轻,我看他不会打头阵,咱们速战速决,逼他出来,俗话说,趁他病,要他命。”

    形骸道:“师兄,师姐,恕我狂妄自大,天兵派四人该当由我独自来对付。”

    息世镜心中一凛,喝道:“痴心妄想!你不过是想多拿分数罢了!”

    形骸道:“既为拿分,又为取胜,纵然到最后分高却落败,也是难以夺魁。”

    息世镜大声道:“咱们已抽签说定,明日我先登台,其后是孟沮,再后头是裴若,你怎地眼下反悔?”

    形骸想起缘会之事,急道:“只因我必要夺魁!”

    息世镜哼了一声,道:“我也是一样!”

    形骸心下不快,仍想争辩,忽听门外有人说道:“行海师兄,你在么?”那声音悦耳动听,灵巧中夹杂威严,竟是玫瑰在外。

    形骸吃了一惊,喜道:“玫瑰师妹?”前去打开门,见玫瑰穿神道教衣衫,做道姑打扮,坦然立于门前,正是当年她来神道教住读时的模样。裴若、息世镜、孟沮三人皆皱起眉头,不知这明日敌手有何图谋。

    玫瑰朝形骸一笑,明艳不可方物,她道:“师兄,你有空么?今夜我想与你走走。”

    裴若盯着她瞧,又看着形骸,道:“师弟,大敌当前,还需谨言慎行。”

    形骸叹道:“我去去就来。”

    息世镜骂道:“这摆明了是美人计!到这当口,就算亲妈来了,也该一概拒之门外,你怎地如此不成器?”

    形骸哼了一声,道:“不错,我就是不成器之人,还不全靠师兄你撑场面?”

    玫瑰不复多言,一转身,已从楼道窗口跃了出去,形骸快步跟上。

    玫瑰在前,形骸在后,两人快步奔上一坐小山,山间有一桃花林,天上月光明亮,花香四溢,绯光如云,此刻却并无游人。

    形骸见玫瑰停步,走到园林边栏杆处,眺望山下,看着城中火光。她侧脸映着银月光辉,在秀美中透出刚毅、镇定之情,这是以往的她万难比拟的。

    形骸叹道:“师妹,咱们许久不曾交谈了。”

    玫瑰笑道:“应该说是许久不曾见面,不曾独处了。想当年我去神道教游学,与你...结伴,你还记得咱们一同去了何处么?”

    形骸道:“头一个去处,也是桃花林间。”

    玫瑰道:“是啊,是啊,物是人非。那年我几乎就要嫁给你啦,可不料却出了那档子事。”

    形骸念及往事,知道两人的姻缘虽仅差一线之遥,可实则遥不可及。圣莲女皇绝不会任由孟、藏二家联手,而孟轻呓也不会舍得自己。

    他道:“你没事就好,他们没给你安上罪名么?”

    玫瑰摇了摇头,折断一根树枝,树枝上满是桃花,她笑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师兄,那时候我很不甘心,我记得我还嚎啕大哭了呢?现在想想,好生羞愧。”

    形骸点头道:“当时你还是个害羞的姑娘,仍像个孩子一样,该调皮时调皮,该胡闹时胡闹,可该机灵时却机灵的叫人没法。”

    玫瑰嗔道:“你怎知道我眼下不害羞,不机灵了?若不是我害羞,我早就....早就告诉你了。”

    形骸愕然道:“告诉我什么?”

    玫瑰低下脑袋,心神激荡,难以启齿,她想了许久,终于红着脸道:“我...我还喜欢你,一直....都未曾忘了你。”

    形骸心头一震,顷刻间不知该如何答复。

    玫瑰道:“我刚回天兵派不久,上头的军官就派咱们前往各地亲历战事,体验前线之苦,我忙的要命,累得要死,可一闲下来时,就想起那桩案子,你我间的婚约。我有些糊涂,又有些怕自己忘了你、忘了那时的屈辱,我不甘心,我觉得我是个大傻瓜,为何连这么简单的因果都未能看穿?”

    形骸道:“看穿什么?”

    玫瑰叹道:“是圣上从中作梗,对么?她想一箭双雕,教训藏家与孟家。”

    形骸脸上变色,朝她“嘘”了一声。玫瑰点了点头,笑道:“放心,我...我很感激圣上,是她提拔了我,令我成为最年轻的女侯,让我能大展拳脚,统兵打仗。”

    形骸道:“旁人皆以征战为苦,唯独你们藏家以戎马为生,所谓保家卫国,国士无双。”

    玫瑰转过身,卷起袖管,形骸见她手臂上多了几条未愈合的刀伤,还有那袁蕴点上的守宫砂。玫瑰叹道:“我走了很多很多地方,见到了许多许多死人。一开始,我身边死了战友,心里难过极了,泪水停都停不住,可很快的,第二个、第三个同门死了,几天之内,死了好几百人。

    于是我的泪停了,眼睛干了,心肠变硬了,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心软。我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以往从未想过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举动,拟定这样的计谋,前往这样的地方。我带人埋伏在丛林里,潜伏在沼泽中,任蚊虫叮咬,吃野兔田鼠,见到敌人就杀,杀了后割掉脑袋,挂在敌人的城墙上。

    我偶尔会照镜子,看着镜子里的我,我不认得那人是谁,我畏惧这人,但我明白我唯有依靠这人,跟随这人,让她取代我,这样一来,我的战友们就都会依靠我,跟随我,他们也都能活下去了。“

    形骸道:“是三水之战么?”他听裴若提起过这场战事,玫瑰率领少量年轻士兵,与当地土著结盟,一举攻克三水之地反叛的王爷,因此被封为女侯,成为世人称颂的女英雄。

    玫瑰低声道:“你也听说了?”

    形骸道:“捕风捉影,岂能及得上亲耳听闻?”

    玫瑰黯然摇头,道:“亲耳听闻,又怎及得上亲眼所见?我...我攻克了那王爷的城池,见到城中百姓,我才知道他们为何会反。他们全是奴隶,城中所有人,无一例外都是,每个人都是商品,都是牲口,吃的是剩饭馊菜,穿的衣不蔽体,他们活不下去,所以他们非反不可。”

    形骸大感震撼,道:“整座城的人....为何全是奴隶?”

    玫瑰道:“大约是一百年前,圣上颁布法令,她想若一座城的人全是奴隶,晓得自己卑微,那就更好统治。但她错了,没人愿意当奴隶,奴隶也绝不会甘愿卑微,所以....三水这地方在一百年间一直断断续续的造反。”

    形骸愤然道:“那圣上为何不还他们自由?”

    玫瑰苦笑道:“为什么?因为圣上将他们全卖给了咱们十大宗族,咱们每年交钱给朝廷,需要苦工时,就从三水捉人。此事由来已久,已然积重难返。”

    她咬咬牙,挥动桃花枝,满树桃花随风纷飞,融入花海。

    她道:“龙国正在腐烂。”

    形骸长叹一声,明白她的意思。

    玫瑰又道:“我要改变这一切!”

    形骸愣了愣,问道:“为什么?”

    玫瑰道:“为国为民,侠之大者。我的武艺兵法,不是为了镇压受苦的百姓,而当为他们谋福。”

    形骸不知她这么说对不对,这念头对不对,当年他也曾为了侠义而与孟旅等人作对,违抗自己的祖国。他本以为自己能够想的明白,可随年岁增长,却越来越不明白了。

    他道:“侠客不是疯了,就是死了。”

    这句话是吴去病当年斥责他的话,形骸有何资格以此嘲弄玫瑰?

    玫瑰抿嘴不言,呼吸渐乱,过了半晌,她转头看他,道:“师兄,你愿娶我么?”

    她此问异常突兀,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形骸察觉到她言下焦急之意,迫切之情,她为何如此?为何前一句话忧国忧民,后一句话又儿女情长?

    她在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自己真的疯了,真的死了,真的为侠义之道而舍弃一生的幸福,再想不起年少时的爱。

    她怕自己变得太过剧烈,再也回不到过去的自己。

    形骸断然道:“我已有心爱的女人,岂能朝三暮四,三心二意,师妹,请恕我不能答应你。”

    玫瑰“啊”地一声,泪水涌动,她道:“你....你就这么狠心的...”

    形骸毫不犹豫,全无拖延,他道:“恕我直言,你我缘分早已尽了,你还不明白么?我孟行海行得正,坐得直,乃是天下最正直之辈。我不想心中有愧,做那拈花惹草、偷吃滥尝的卑鄙小人!师妹,你来找我,想要再续前缘,本是一番好意,可我心中并不欢喜,反而深感不乐。只因深夜之中,孤男寡女,未免有违正言正行之道....“

    他脸上“啪”地一声,挨了重重一巴掌,眼前金星直冒,隐约间,他见到玫瑰转身,飞奔而去。

    她跑的很快,如飞一样,就好像是海底的神龙钻出海面,得以翱翔于天。

五十一 得失需谨慎

    形骸脸上火辣辣的疼,心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愿娶玫瑰,自不能由她嫁我。又所谓:‘有妇之夫,行止有矩。’世间如我这样忠贞不二、坐怀不乱的少年英雄,上哪里去找?”想着想着,不以为苦,心下生出自豪之情。

    明日之战,关乎缘会幸福,甚至攸关生死,他不敢怠慢,行向客栈,走了不远,忽然手掌一阵温软,被一人握住。形骸一吓,见孟轻呓笑吟吟的走在他身边。

    他不由说道:“梦儿,你可吓坏我了。”

    孟轻呓揶揄道:“怎么?你以为是藏玫瑰?当她又回心转意,跑来嫁给你了?”

    形骸吓出一身冷汗,道:“你怎地....你全听到了?”

    孟轻呓在他脸颊上一吻,道:“你很好,美色于前,不为所动。我很是欢喜,单凭你今夜之言,不枉我等你这么久。”

    形骸道:“四百年之约,情深似海,我岂会偏离心意?”

    孟轻呓笑了笑,又道:“我可没那般狭隘,大丈夫三妻四妾,原也不怪。若你觉得藏玫瑰好,可以与她私会结情,只要你开心愉悦,我也替你欢喜,因为我知道她抢你不走。”

    形骸忙道:“万万不可,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万不可稍有纵容。”

    孟轻呓掩嘴一笑,道:“你倒还挺有自知之明。”

    形骸道:“此乃古人之智,圣贤之言。”

    孟轻呓“嗯”了一声,忽然又轻轻叹息,默然不语。

    形骸道:“梦儿,怎么了?想心事么?”

    孟轻呓道:“明晨一战,你实则未必非要取胜不可。”

    形骸以为她旧事重提,摇头道:“梦儿,我已查的明白,雷府那小子是个残忍荒唐的小魔星,决不能令缘会嫁他!”

    孟轻呓道:“只要你....明天落败,此事包在我身上,我会向母后请命,撤除婚约。”

    形骸不料她竟然改口答应,先是一喜,又是一惊,问道:“为何...为何非要我落败不可?”

    孟轻呓咬咬嘴唇,道:“我不瞒你,实话对你说了。此次群英会,母后定要让藏沉折夺魁,以便封他为万户侯,将来再封公、封王。母后见过你真实功夫,深怕沉折失手,敌不过你。她嘱咐我转告你她的意思。”

    形骸道:“可....可沉折呢?沉折师兄知道此事么?”

    孟轻呓摇头道:“这事与沉折无关,与你无关,既然母后这么想了,就非这么办不可。她还许诺我孟家几处封地,翡翠万两,若你让沉折取胜,这些都是你的。”

    形骸低下头,心想:“我若输了,反而能事事如愿,可若赢了呢?定会惹得龙颜大怒,后患无穷。”

    他感到沉折扔来的独角仍在怀中,他认定沉折盼着与自己交手,绝不愿形骸相让。形骸从孱弱孤僻的少年,历经苦难,成为今时的自己,大多该归功于沉折。

    他可以不在乎名利,但他不能不在乎道义,不在乎友情,不在乎挚友的期盼。

    形骸正色道:“梦儿,尽人事,听天命,你对我实言相告,我也不会骗你,与沉折师兄交手,我会全力以赴。”

    孟轻呓身子一颤,目光晶莹,突然间,她与他紧贴在一块儿,吻上形骸嘴唇,形骸抱着她纤弱的身躯,享受她唇间的热度。

    在接吻间隙,他道:“梦儿,对不住,让你为难了。”

    孟轻呓流下泪来,她摇头道:“该是我对不住你。”

    形骸道:“你为何这么说?”但孟轻呓眼睛红红的,转过身,倏然形影飘渺,凭空消失。

    形骸呆立在暗中,看着墨色夜空。他觉得天地无比广大,星空浩瀚无垠,皇城繁华壮丽,城里的百姓贵族皆活的幸福美满,他身为龙火贵族,本该是龙国中最自由自在的人,但此时他却感到这天空宛如牢笼,群星似密探眼睛,皇城的宫殿楼宇是层层障碍,而那些百姓贵族们则一个个儿成了如山般的重担。

    他回到客栈,裴若等人已然睡去,想来是等得不耐烦了。他脱去衣物,收摄杂念,钻入床铺,闭目入眠。

    但过了不久,胸口冷冰冰的,似有一只手掌压着他。形骸大骇,一睁眼,使沉舟擒拿手,左臂抓向那人咽喉。那人手指一弹,形骸手臂巨震,若非他真气精强,已被这一指震断。

    他看清来人穿金戴玉,秀丽异常,震惊无比,心想:“是圣上?”

    圣莲女皇手指在他嘴唇上轻轻一碰,眨眨眼,形骸点了点头,圣莲女皇放开了他,传声说道:“不许发出半点声响。”

    形骸跪地传音答道:“参见圣上,不知圣上....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圣莲女皇叹道:“你装什么傻?我不让我的女儿都告诉你了么?”

    形骸心知是孟轻呓传了话,圣莲女皇这才亲自前来,难怪孟轻呓曾说:“我对不住你。”

    此事不能怪她,梦儿也不敢违背圣莲的旨意。

    他咬咬牙道:“圣上,这群英大会自古以来,一直公正光荣,圣上也一直教导咱们要不遗余力、尽显手段、彰本国勇士风采。小人纵然不成器,却始终以此为念,不敢或忘...”

    圣莲女皇笑道:“原来你不是装傻,而是真傻。你以为这群英会一直是光明正大的?我想让谁胜就谁胜,我想让谁败就谁败。”

    形骸气往上冲,心道:“这群英会看似高高在上,纯净无暇,想不到也竟如此肮脏腐败?”

    圣莲女皇道:“你得知了实情,定然很失望了?是不是?你定然以为我是个徇私舞弊的卑鄙女人,对不对?”

    形骸并非不知轻重的莽夫,此刻不敢强硬,忙道:“我万不敢....万不敢这般想。”

    圣莲女皇点了点头,道:“我又何尝不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若要治国,靠的还是那些能干有德、心怀正气的朝官战将,只会溜须拍马、耍阴谋诡计之辈,我是万万信不过的。”

    形骸听她说的好听,却不知她心里到底怎么想。

    圣莲女皇道:“你若与沉折平手相斗,沉折可占七成赢面,但他这人常常出神入迷,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又将你视作生平唯一的朋友,我怕他一时心软,败给了你,那岂不令我失望?”

    形骸想起与沉折间的义气,心头一热,道:“师兄绝不愿我让他!”

    圣莲女皇道:“你与他倒算是个知己。你起来吧。”说罢将形骸扶起,形骸仍有些战战兢兢,忐忑不安。

    圣莲女皇摸摸他的脸,拍拍他的肩膀,捏捏他的大腿,道:“就这一次,成么?算我求你了,好么?我爱你那位师兄,这几百年来,我觉得自个儿头一次如此喜欢一人,我.....肚子里的孩儿就是他的,我盼着他一生长胜不败,成为我龙国的武神、剑圣,这样我心里也能安稳。你无需输的太难看,仅需在紧要关头稍露疲软,跌下台去,大家皆大欢喜。事成之后,我会好好补偿你,补偿你们孟家。”

    形骸心中交战,友情与亲情,正道与利益如两军交锋,激烈无比。他又想起了麒麟海,想起了费兰曲,想起了孟轻呓,想起了玫瑰。他终于知道自己的德与意在现实面前何等脆弱。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岂能一步踏错?

    但死有重于泰山,也有轻于鸿毛,我岂能因此而死?更害得轻呓伤心?

    全力应战,缘会未必能脱困,故意输了,缘会反而能得救。

    这其中哪有对错?唯有得失而已。

    形骸身子发抖,却渐渐趋于平静,他说道:“微臣愿遵圣上旨意。”

    圣莲女皇笑了起来,在他唇上一吻,道:“好孩子,若不是轻呓阻挠,我早就招你入宫,你也可与沉折相伴了。”

    事已至此,形骸反而感到轻松,他轻笑一声,道:“微臣粗鄙,远不及师兄,岂敢弄脏宫廷玉毯?”

    圣莲女皇朝他嫣然一笑,从正门走出,隐于暗处。形骸往床上一躺,似乎刚与强敌大战了一场,心力交瘁,躁动难安。他心想:“裴若师姐她们也受警告了么?不,她们决计胜不了沉折,圣上不会多此一举。”

    他放松心情,不再紧张忧虑,一觉睡醒,精神充足,梳洗过后,走到长廊里,恰好碰上裴若,又见袁蕴也在。

    他道:“师父,师姐。”

    袁蕴点头道:“听说昨夜你与藏玫瑰出去了?你这胡闹小子,大敌当前,还与敌方的姑娘家独处,当心耗尽纯阳。”

    形骸道:“师父,弟子清白,日月可鉴!你可用法术探我身躯,仍是童男之身!”

    裴若扑哧一笑,袁蕴骂道:“放屁!我管你是不是童男!只要别耽误了比武就成!”

    裴若问道:“那玫瑰找你去做什么了?你俩定然是花前月下,私定终生了,对不对?”

    形骸道:“我与她吵了一架,她满怀怒气,今天比武,只怕来势汹汹。”

    裴若半点不信,笑道:“赛马之道,以长击短。只要派师弟你上台对她,对她说几句好话,她有再大怒气,也会心花怒放,不再计较。”

    形骸道:“吾辈行事,但求不违正道,问心无愧.....”蓦然想起自己万不配再说出这话,脸皮一红,将大道理吞落腹中,又想:“大丈夫能屈能伸,古有胯下之辱,卧薪尝胆的典故,何必争一时意气?”

    袁蕴道:“走吧,你下去饱餐一顿,咱们早些去擂台。”

    形骸心想:“或许该故意吃坏肚子?不成,不成,那般白痴模样,师兄一眼就能看穿。”

    来到厅堂,见美味佳肴摆了一桌,任君挑选,楼外聚集了不少百姓,唧唧喳喳,呼喊不绝,都想瞧瞧神道教四位少年高手,未来国之台柱。形骸不由暗暗自嘲:“我这台柱已然歪斜,撑不了台面,诸位这就散了吧。”

五十二 玫瑰绽放时

    众人出发,至天地山园林处,只听鼓声震响惊天,又见彩旗飘扬蔽日,比之先前两天更为隆重。龙国大内侍卫列队排齐,在外守备。阳光洒洒、万里无云,青山绿水,国士屹立,当真是龙马精神,威武英勇。

    到了擂台之间,见文官穿了朝服,武将身着铠甲,样貌齐整,也衬出地位高低来。今日决胜,前几天朝政忙碌者也抽空赶至,非瞧上一瞧不可。

    礼部尚书再度出场,“奉天承运、皇天眷顾”云云说了一通,再道:“今日群龙相斗,各显神威,实乃多年未有之盛况。臣不多言,唯有敬观而已,微臣斗胆,请圣上下旨开赛。”

    圣莲女皇换了身衣衫,绣有五色神龙,头戴凤冠,乃是五龙朝凤之意。她道:“瞧着这八位少年英雄,朕心头好生欢喜,如今孰高孰低,还请手底下见真章吧。”于是万众欢呼,举手起立,人群宛如浪潮。

    形骸暗叹:“外明内暗,表里不一。真章,真章,今日比武,是万不能见真章的。”

    息世镜穿戴一新,陡然腾飞,跃上擂台。对面倩影走出,来到息世镜面前。众人呼喊道:“是玫瑰女侯!当真好漂亮,好威风。”息世镜见是藏玫瑰,心头一喜,心想:“她毕竟是女流之辈,容易对付,先用天狗食月胜过这一场,再用我那杀手锏对付藏沉折。”见玫瑰朝他拱手行礼,容貌美不可言,忙还礼答道:“师妹,昨夜见面,你我立场不同,在下不可与你交谈,好生遗憾。”

    玫瑰摇头道:“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息世镜被她一呛,一时难以回话,心下恼怒,定了定神,又道:“当年你来我神道教学艺,本有几分情分,如今又同我教为敌,在下为师门效力,不可手下留情,还请师妹见谅。”

    玫瑰神色冷漠,目光威严,道:“本不必留情,哪有见谅之说?”

    息世镜颜面上挂不住,道:“师妹,你先出手!”

    玫瑰点一点头,登时长剑出鞘,一剑斩向息世镜左腿,息世镜见她一剑如此快法,吓得不轻,急使气舞掌护体,挡下一招,随即全身红光如血,真气升空,使出天狗食月,朝玫瑰刺出剑招,玫瑰经历过战场厮杀,武功胆气皆远胜常人,使天兵派剑法的一招“神龙摆尾”,非但破解敌袭,立刻又反攻过去,息世镜连出重剑,丝毫不让。

    玫瑰所用剑法灵动轻巧,快捷无伦,而剑招又甚是狠辣,几乎毫无花巧。与她相比,息世镜借天狗之威,力气更大,出手更狠,往往一剑出手,剑风殃及十丈。可纵然他长击远打,力大势沉,玫瑰却凭借动作精准,剑招简练,全无惧色,更不吃亏。单以剑法而论,神道教自然远不及天兵派,两人拆了二十余招,息世镜已手足无措,功夫越来越无章法。

    裴若低声道:“这师妹剑法怎地如此高超?”她以往并非未曾与天兵派切磋过,但玫瑰身手显然远在她那些旧识之上。

    息世镜自忖这天狗食月的道法擅长肉搏拼斗,整个神道教弟子中唯有孟沮稍胜自己,本打算十招内拾掇下玫瑰,不料却反过来被她所制。他惊怒交加,仗着自己真气强横,护体更胜甲胄,孤注一掷,全力朝玫瑰劈出一剑。玫瑰一抬手,横剑格挡此招,砰地一声,一股惊涛骇浪般的劲力散向周围,擂台破开丈许裂纹。两人皆纹丝不动。

    孟沮、裴若皆大惊失色:“息世镜全力一剑被这姑娘拦下来了?她臂力内劲也这般惊人。”

    息世镜暗叫“不妙!事到如今,唯有使出我所藏之道,立时胜她!”长剑在地上一划一挑,激起飞沙,挡住玫瑰,他人趁势跳开,取出道符,念咒焚烧。

    玫瑰本就在等他烧符时刻,微一冷笑,陡然加速,剑上真气凝聚,宛如龙形,刺透息世镜身上红光,将道符斩破,息世镜惊惧不已:“完了!这招使不出来!”霎时方寸大乱。玫瑰足尖闪着绿气,再使一招“花苍木青”,踢在息世镜脑门,息世镜一头摔出擂台,晕晕乎乎,再难以起身。

    正因玫瑰曾在海法神道教游学将近一年,对道术士的符华法了如指掌,心知道法越强,施展越久,道术士迎敌之际,往往先召元灵妖魔缠敌,再从容施法制敌。可这息世镜自恃天狗食月厉害,一贯仗此获胜,从未在半途施展更强更猛的道法,若他一上来用元灵抵挡,再使绝学,尚有取胜之机,但想要在近身搏杀中途使出,正犯了法家的大忌,登时被玫瑰捉住破绽,一击取胜。

    玫瑰站定,向息世镜再一拱手,等待下一强敌。形骸心想:“若圣上真要沉折师兄夺魁,玫瑰她万不该连胜到底。”朝圣莲女皇一瞧,果然见她愁眉不展。

    息世镜被人抬回,一时半会儿回不了神。孟沮道:“这姑娘应当消耗不轻,待我上去胜她!”

    裴若急道:“师兄,千万不可蛮干!”

    孟沮迎向玫瑰,说道:“师妹,我接你天兵派手段!”他见了息世镜落败场景,知道须得早出全力,遂立即运功,使出苍天无眼来。

    玫瑰微微一笑,朝他喊道:“缩头乌龟!”

    形骸与裴若心头一震,同时想道:“糟了!师兄最听不得这话!”当年孟沮在小蟠桃会上听见乌龟二字,立刻暴怒失控,险些酿成大祸。待事态平息,拜紫玄宣称众弟子再不可说出这“乌龟”“王八”之类的言辞。那时玫瑰也在场,她为人精明,将此事牢记在心,遇上孟沮,立刻以此对付。

    孟沮果然中招,怒道:“你说什么?”

    玫瑰又道:“缩头乌龟,缩头乌龟,息世镜抢了你心上人,还骂你缩头乌龟!”

    孟沮变作无眼妖后本就理智薄弱,受她相激,怒不可遏,真正似瞎了眼一般盲目直冲,玫瑰哈哈一笑,绕着擂台边上跑。孟沮身法迅速,眨眼间已赶上玫瑰,玫瑰回身一剑,孟沮暴怒之下,力气更远在息世镜之上,一挥手,玫瑰长剑飞了出去,孟沮再一扑,张嘴咬向玫瑰脑袋。

    裴若喊道:“师兄小心脚下!”但为时已晚,玫瑰左掌中伸出许多藤条,将孟沮双足缠住,孟沮身子失衡,扑通一声,摔在台下,竟就这样输了。

    玫瑰向孟沮鞠了一躬,道:“师兄,抱歉,力不能敌,唯有智取,得罪莫怪。”

    孟沮大吵大嚷,仍想闹腾,袁蕴长叹一声,扔出捆妖绳,再将他制住,孟沮复原后懊恼不已,垂头丧气,但倒也心服。

    裴若见己方两位先锋勇将相继落马,心知敌人棘手,无需藏沉折出阵,己方只怕也难以获胜。依照次序,该她出场,遂迈步走出。形骸劝道:“师姐,由我来吧。”

    裴若摇头道:“事到临头,岂容退缩?我裴若岂是怕输的?”遂走入场中,向玫瑰拱手。台上看客看见是她,皆喝彩道:“是及时雨裴若女侠!她与玫瑰侯齐名,这真是一场龙争虎斗!”

    玫瑰先望向裴若,又望向形骸,随后又面对裴若,道:“裴若师姐,久闻大名,我一直想见你一面。”

    裴若笑道:“师妹,听说你与本门孟行海师弟曾有一段良缘,只可惜未能如愿,是也不是?”她想先说此言,扰乱敌人心神,以期玫瑰失误犯错,自己便有极大胜机。”

    玫瑰微微一笑,拔剑出鞘,道:“师姐,请!”倏然剑生龙形,一道剑气快如离弦之箭,正是她胜过息世镜那一招。

    裴若早有防备,闪身避开,召出一只云孔雀,那云孔雀白翼震荡,狂风大作,将玫瑰吹得连连后退。裴若跳上云孔雀后背,升上高空,躲到安全之处,预备符咒,随后一个玄铜地钟罩落下来。

    玫瑰一躲,那大钟并未命中,但嗡嗡作响,玫瑰脑袋犯晕,脚下一个踉跄。裴若手一台一压,那大钟又压向玫瑰,玫瑰惊呼一声,朝后倒翻,钟声响亮,玫瑰身子摇晃,神色苦恼。这钟声若被凡人听见,会被震去三魂六魄,性命难保,但裴若此刻只针对玫瑰,旁人听了倒也无碍。

    形骸心想:“如此师姐身在高空,几可立于不败之地!妙计,妙计!我道术士就该如此施展道法!”

    裴若笑道:“姑娘,力不能及,就当智取,得罪莫怪!”说的正是玫瑰原话,说罢再催大钟追击。

    玫瑰倏然微笑道:“不怪!”双掌一推,掌心飞出木条,好似蟒蛇般将那大钟缠住,大钟一时难动。玫瑰手掌对准裴若,潜运融融功,领悟天脉法则,突然喝道:“退散!”

    只听云孔雀惊呼一声,身形粉碎,化作万千羽毛,裴若花容失色,心想:“这是....这是买椟还珠的道法,专门用来驱散元灵,放逐妖魔!她如何....如何会这高深法术?又为何全不用烧符?”惊骇之余,身不由己,从空中直落下去。

    形骸急道:“师姐!”眼见她就要摔得头破血流,玫瑰打出一掌,将裴若坠势化作横飞,形骸忙将裴若抱紧,身子一震,退了一步。

    观众见玫瑰孤身一人,连胜神道教三杰,将神道教逼入绝境,非但功力超凡,且聪明绝顶,无不佩服得无以复加,顷刻间疯狂拍手,大声鼓劲儿!再看神道教一方,仅剩下那独臂的孟行海一人,到了真刀真枪比拼的当口,再无人会怜悯于他,放他轻易过关。

    裴若脸色惨白,心道:“若是咱们四杰被天兵派这小丫头一人击败,回去之后,定会受尽嘲笑,几年内被天兵派压得抬不起头来。师弟这一场无论如何也不能败了。”再看形骸,他却望着玫瑰,表情甚是镇定,不知是不是在虚张声势。

五十三 道法好奇妙

    台上观众中有好事者说道:“这两位姑娘也终于分了高下,听说藏玫瑰比裴若年纪还小,最终却成赢家。可见世间道法纵然千变万化、花里胡哨,终究远及不上这些战场上炼出来的龙火功夫。海法神道教虽不能说是浪得虚名,可却远不是山剑天兵派的对手。”

    另一人笑道:“你这话可把轻呓公主也说进去了。”

    那人自知失言,心生怯意,道:“公主殿下文武双全,自不能算作海法神道教的门人。”

    又有一人乃是纯火寺信徒,哼了一声,道:“世间道术士皆鬼鬼祟祟、邪气森森,又是胆大妄为、阴险狡诈之辈,他们光明正大的胜不过咱们军中勇士,但论耍阴谋手段,却是防不胜防。”

    形骸耳听周围议论,却也无暇理会,飞身上场。袁蕴、裴若等知道他这一场决不能败,心下好生忧虑。

    玫瑰见到形骸,心中却甚是平静,她不再想昨晚他那刻板严肃的话,也不再想两人间的往事。她觉得他们此时仅是对头门派之敌,一者为武人,一者为法士,她为山剑天兵派而战,形骸为海法神道教而战。

    圣莲女皇叮嘱过要让沉折夺魁,玫瑰面对形骸,本该退让,可既然圣上此时并未阻止,她仍想试上一试。

    她念着那些在战争中跟随自己作战而亡的战友,想起与他们说的玩笑话,再想起在神道教游学时那些道术士对天兵派的冷嘲热讽,心头泛着怒意,她心想:“我们兵家为国出生入死,马革裹尸,在生死关头领悟武艺,磨练功夫。道术士却享受太平,闲情逸致,钻研法学,不务正业,还妄自尊大的贬低我天兵派武学。我非替他们讨回公道不可。”

    她或许仍对眼前之人怀有怨气,却将这怨气与门派之争混淆,于是私怨变成了公仇,她可以显得不那么自私,不那么小家子气。她曾经见识过形骸的手段,知道他远比裴若更难对付,但那时她眼光见识太浅,难以丈量其度。她唯有全力出手,迫形骸不遗余力,与他做个了断,彻底踏过这道坎。

    她龙火功主五行之木,恢复远比其余四行更快,且身上仍有法宝,若真到了紧要关头,可以反败为胜。

    .....

    形骸朝台上扫视一圈,掠过圣莲女皇与孟轻呓,掠过层层朝官大臣,看见许多幼小的宗族看客。如果形骸败了,他们会怎么想?

    他们或许会说:“神道教不过如此,道术士名不副实,咱们将来若龙火功能够觉醒,宁愿去冲锋陷阵,投身寺庙,可万万不愿去那荒僻古怪的岛上。”

    神道教的道术士为防备纯火寺严查,令门人发誓,绝不吐露本派秘密,故而岛上情形鲜为外人所知。在世人眼中,神道教乃是怪胎异类,神秘诡谲,与凡俗格格不入,即使时常需依赖道术士手段,难免对他们疏而远之,畏大于敬。

    世人不该如此,道术士并非被诅咒的盗火徒。道法的奥妙囊括天地,包容万物,并非家国海陆所能容纳,甚至关乎这世上所有人的未来。

    你们想不想见识见识?哪怕只是惊鸿一瞥?随后你们会对道法改观的。

    他不再与玫瑰交谈,该说的昨晚已经说了,他最终会败给沉折,却不会败给玫瑰。他一扬手,面前白云漂浮,霎时召来一只云孔雀,这云孔雀外形与裴若那一只极为相似,却要大上数倍。

    玫瑰立刻再使买椟还珠道法,试图驱逐此兽,但这云孔雀灵气深湛,法力不凡,玫瑰这买椟还珠造诣浅薄,击中云孔雀后,它只是鸣叫一声,稍受损伤,却未被放逐。玫瑰仅刚入门,不明其理,吃了一惊,心想:“竟有这等事?”

    云孔雀一张翅膀,使出“风虎云龙”,刹那间擂台上狂风大作,旗杆纷纷折断,空中彩旗乱舞。玫瑰“啊”地一声,被吹得往外飞去,她立即拔剑在地上一刺,稳住身形,施展龙火炼体功,拿椿站住,再运木行真气,双足如老树盘根,半步不退。

    形骸单臂一推,一枚大火球飞向玫瑰,火球借着风势,顷刻扩散,好似一块大幕罩向她,玫瑰高举长剑,一招“龙翔凤集”,以强烈剑气将这大火劈开。只是狂风劲吹,汹涌异常,她全无反击形骸的余裕。观众看这云孔雀这等神威,不由得大声惊呼。

    玫瑰不甘心落败,心想:“这风灵擅长呼风,我无法反攻,行海如此已立于不败之地。攻乃守之上策,守无万全之道。说不得,唯有使出法宝了!”下定决心,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瓶,从小瓶中取出柳条,往地面洒下雨露,只听隆隆巨响,地上升起一面五丈高的宽厚树墙来,以树定风,终于摆脱困境。

    众人心头一震:“玫瑰女侯也会道法?”

    这小瓶名曰玉净,乃是玫瑰在三水之地所获。她当年被卷入那王爷叛乱之中,迫不得已,只能冒险前往丛林深处,向当地蛮族求助。

    她通过蛮族种种考验,与蛮族一位公主结下深厚友情,被那公主认定为传说中丛林女神转世,于是将这族中祖传法宝玉净瓶赠给玫瑰。玫瑰以符华法驱使此宝,居然得心应手,运用如意,正是凭借此瓶,她在战场上才能以少胜多,如得仙援一般。

    玉净瓶妙用无穷,玫瑰年纪尚小,未能全数领悟,但依靠其中“落地生根,无中生树”之效,最多可在刹那间召唤方圆三十丈的树林,她自身在树林之中如鱼得水,行动视觉皆半点不受阻碍,且隐入林间,敌人难以侦测到她的形迹。她还可借树木灵气增长内劲,出招时力气骤涨,犹如百兽奔腾,无坚不摧。

    这时,她借木墙掩护,再洒露珠,周围草木遵她号令急速发芽生长,弹指间,擂台已被樟榆松柏叠叠覆盖,两人被围,外人再难看得清楚。

    圣莲女皇本料定玫瑰绝胜不了形骸,可见此情形,脸上变色,心想:“她为何不照我话行事?难道真要与形骸拼到底么?”

    玫瑰藏身树后,身影隐形,在树木中穿过,宛如微风一般。她见到形骸,暗忖:“师兄,公事公办,伤了你可别怪我!”于是凝神出剑,朝形骸刺去,这一招极快极强,轰地一声,斩断大树,可却未能击中敌手。

    她心想:“是幻影?”加快脚步,复又没于树海,听见哗啦哗啦声响,一抬头,见形骸骑着云孔雀,在树林上空盘旋。

    她心想:“这又有何用?我借草木灵气,也可用以射箭,能及百丈高空!”于是取出小弓,一箭射向上方,箭似惊雷,瞬息百丈,但形骸挥剑一挡,将那箭矢挡开。

    形骸本可借幻灵塑世功,在林子里击败玫瑰,但他故意高飞,飞到众人目力所及之处,让他们看得清楚。

    他此刻是海法神道教的门徒,是为道法声望而战,他要向世人布道宣讲,让凡世知道“法”的奥妙。

    法乃天地之理,重塑乾坤之道。

    他运融融功、瘦体功,身躯变瘦,将龙火全数化作真气,施展北风巨人,朝下方吹出寒气,云孔雀尖声呼喊,振翅扬风,那寒气从天而降,借着风势,何等庞大广远?台上众人虽在远处,被冷风一吹,皆瑟瑟发抖,发须结霜,大声惨叫起来。

    霜雪降入树林之后,宛如古时霜雪,急冻剧冷,树木不耐这酷寒,立时枯折凋零。由于这树是玉净瓶召来,有如五行元灵,死后当即消失,玫瑰眼见树木接连不见,露出惊恐之色,却只有干着急,不一会儿已无处躲藏。

    形骸烧了符咒,朝玫瑰一指,一道惊雷劈向了她,玫瑰被冻得发抖,可仍身手矫健,飞身避开,转眼又一枚火球打落,轰地一声,玫瑰被火球一炸,低呼起来,跌出擂台,勉力站定,她因身体冰冷,浴火后并未受伤,可却已然败了。

    孟轻呓见情郎震慑群雄,心下替他高兴,面露微笑。袁蕴松了口气,心想:“这臭小子练功有成,却连我这师父都瞒过了。”裴若、孟沮、息世镜看得惊喜交加,裴若喊道:“师弟,好法力啊!”

    观众目眩神摇,舌挢不下,心惊肉跳,敬畏万分,心想:“这哪是人力所为,分明像是天神做法。此人仅有独臂,人又年轻,怎能有这等修为?”

    形骸高声道:“世间之法,妙用深不可测,我神道教门人幽居荒岛,穷心竭力,亦难及其能之万一。然则即使如晚辈这等初窥其妙之人,施展而出,亦有出其不意之效。”

    众人见他骑着洁白飞鸟,举手间令寒冬降世,便觉得他言行举止皆有威严,令人心悦诚服,纵然此刻受了风寒,尚未缓过,依旧大声为他喝彩。

    玫瑰苦笑摇头,心道:“原来是我们小瞧了道术士,而非道术士小瞧了咱们。我自以为学了一年,就可领悟道法,其实远还在门外。”她既然落败,并不气馁,退到一边,总觉得也算是一场了断,心中隐约有解脱之情。

    沉折更不拖延,向擂台走去,但他身边两位同门道:“侯爷,且让我俩去会会他!”也是他们见形骸法力铺天盖地,又深知这等道法消耗极大,有心替沉折与敌人周旋,以便他胜得更轻松些,是以主动请缨。

    沉折想说:“你们不是他对手。”微一犹豫,说不出口。一高大强壮的汉子奔了几步,踏上擂台,道:“孟行海,我乃藏家藏七雨,想要见识见识你那道法。”

五十四 胜负不挂怀

    形骸心道:“本门乃道法之宗,他们是家国勇士,当以礼相当,留有余地才是。”于是微微躬身,道:“七雨兄为国效力,好生叫人钦佩,在下自当遵命。”

    藏七雨脸色稍缓,又想:“听闻道术士运功时损耗本元,纵然厉害,难以为继,此人使出那般惊世骇俗的手段,还能有多少余力?且让我与他周旋一番。”点了点头,摆开架势,忽然间手中大剑斩出数道剑气。

    形骸见他真气不错,手法也妙,当真相斗,与息世镜的天狗食月在伯仲之间。他暗忖:“我让他走上十合,全他颜面,再出手败他好了。”虽说这般想,但身为道术士,技艺不乱,有条不紊,先召出一头大牦牛,牦牛体壮皮厚,中了剑气,只闷闷叫了几声。

    藏七雨朝牦牛冲去,突然侧扑,一招“鲤鱼跃龙门”,跳过牛背,直取形骸。形骸使两成真气,打出“飞火流星”,藏七雨人在半空,却能随风挪移,动作轻巧,避开火球,斩出东山剑风,又被形骸以飞火流星抵消。

    两人绕着牦牛转圈,藏七雨使天兵派的“神行迷踪步”,形骸则用气舞掌的轻身功夫,藏七雨剑气不绝,形骸也是火球连连,斗得甚是紧张激烈。

    袁蕴、裴若皆猜出形骸心意,暗暗赞许:“不错,得饶人处且饶人,纵然得胜,也不伤两派和气。”看台上的人也觉得甚是精彩,随着两人拼斗而喊叫拍手。

    过了一盏茶功夫,形骸加重力气,掌中火球大了一倍,藏七雨抵受不住,径直被轰下了场,好在他真气浑厚,久经战阵,落地后打了几个滚,只受轻伤。他本就打算让沉折战胜形骸,自己与他缠斗许久,耗此人力气,自也达到目的,心满意足,擦一擦汗,拱手道:“在下输了,果然好道法!”群众哗然,为两人叫好。

    形骸点了点头,望向沉折,沉折也望着他,表情宛如冰雕,却无出场之意。天兵派中另一人落在场中,昂首说道:“在下天兵派裴礼!”此人似乎打的也是拖延消磨敌人的主意,更不给形骸喘息之机,掌中摸出十八枚铜钱镖,一扬手,暗器上下分布,飞速打出,好似一场急雨。

    形骸见那暗器受内劲相助,闪闪发光,又快又强,十分锐利,手掌在面前一转,使雷震九原心法,霎时雷光似盾,将暗器全数击落。裴礼见自己得意招式顷刻被破,自也恼恨,再取出十枚闪电锥,向形骸投去,这暗器比铜钱镖更沉更猛,破空时声如尖哨,去势凶狠异常,对准的都是形骸眼睛、额头、裆部、心脏等要害。

    形骸暗暗有气:“咱们又不是生死相搏,你何必出手这般狠?”单手轻振,身前真气密布,谁料那闪电锥之中有一枚砰然炸开,散出毒雾,将形骸罩住。

    裴礼大喜:“此乃‘阴魂散’之毒,任凭你真气强横,也能穿透入内,此毒虽杀不了人,但可叫你一时三刻丧魂落魄!”他自知身上使命是让沉折夺魁,可即便自己得胜,分数也远及不上沉折与玫瑰,故而早下定决心要赢过形骸,显显自己本事。

    正得意间,雾中雷光一闪,裴礼中招,登时全身麻痹,直挺挺躺倒,形骸走出毒雾,神态如常,说道:“雕虫小技,怎奈何得了我等道术士的融融功?”他体内真气极为深厚,加上放浪形骸功之效,那阴魂散对他丝毫无用。

    裴礼急着想要相抗,但躯体僵直,麻木得没了知觉,形骸将他抛下了场,看台上山呼海啸,群情振奋,朝廷乐队吹号打鼓,好似行军曲、冲锋号一般。

    形骸心想:“师兄,只剩下你我了。”

    他知道自己不能取胜,但他却觉得自己终于来到了这里,走到了沉折面前,赶上了他的足迹,得以心满意足。他们已有两年不曾见面,但那份建立在患难之际、生死关头的友谊却不会磨灭。那或许是他们少年时最珍贵的回忆、最无可取代的经历。

    他摸出那断角,回想沉折在西海所传的手法,正想抛还给沉折,骤然间,他胸腹间尖刀刺入般剧痛,脊髓似成了一条蜈蚣,自顾自蜿蜒扭动。形骸张大嘴巴,手掌一松,断角落在地上,乒乓作响。

    他体内真气宛如恶龙肆虐,怪虫起舞,撕咬他全身经脉,将他的龙火熄灭,压制得低微衰弱。他双腿无力,双手酸软,可外表上却又半点也看不出来异样。

    那一晚,圣莲女皇的举动清楚浮现在形骸眼前。她轻触他脸颊、肩膀、大腿,亲吻形骸嘴唇,那并非示好,而是阴狠的功夫。她深怕形骸临时改变心意,于是留下了这么一手。

    她惩罚形骸曾对她顶嘴。

    她向形骸示威,告诉他身为女皇的无上神权。

    她也许还想教训形骸,让他明白自己别无选择,无论他愿不愿意,这一仗他都必败无疑。

    他死死与那法力相抗,难受的魂不守舍,此时,沉折走到形骸面前,拾起那断角,问道:“你没事么?”

    形骸苦笑道:“没事。”

    沉折又道:“我知道你为人如何,当初你武功低微、初学乍练,已比任何人都勇敢坚强。”

    形骸脸色惨白,直起身子,平视他这位有如兄长的好友,他能感到两人体内的冥火在共鸣,沉折看似冷漠如冰,可他比形骸更激动的多。

    什么盘外招,法外计,什么圣旨圣意、龙心皇旨,都给我见鬼去吧!这是我与师兄之间的事,不容任何人干预!

    他盘膝坐倒,沉折也不逼迫,退后一步,耐心等候。就像当年在那冥火风暴柱前一样,形骸冒险运功,沉折孤身守候。

    一团黑色的影子,犹如水滴,飘荡在形骸头顶,那水滴缓缓淌动,从形骸天灵盖中钻入。

    圣莲女皇、孟轻呓、袁蕴等见多识广之人皆身躯震颤,大惊失色,袁蕴气得发抖,骂道:“这小子当真胡来!他不要命了么?”

    裴若急问道:“总掌门,这是什么道法?”

    袁蕴低声道:“这不是道法,这是妖法,他招来归墟妖,附身体内,增强自身灵气!”

    归墟妖当年曾在声形岛上引起轩然大波,害死许多人命,险些不可收拾。裴若深知此妖可怖,又见纯火寺在旁虎视眈眈,深怕被瞧出端倪,心急如焚,大喊道:“师弟!快散去这法术!”

    形骸心中声音响起:

    “后卿、阴影之神;

    旱魃、迷宫之主;

    尸犼、墓穴之王;

    笑屠、湮灭之灵;

    将首,虚无之尊。

    吾效忠于诸位,求诸位救吾逃离苦海,指引吾返回虚无之地。”

    他见到阴影,见到迷宫,见到墓穴,见到湮灭,见到虚无,骸骨神放声大笑,癫狂的呓语在空中盘旋,仿佛漫天诸神都发了疯。

    那疯狂缓解了痛苦,恢复了他的真气。

    形骸起身,朝沉折点头,冥虎剑在手,沉折眨了眨眼,苍龙剑出鞘。

    沉折劈出一剑,形骸竖剑格挡,哗啦一声,剑气从他身旁绕开,将擂台切割成三。观众见这一招之威,又见形骸竟能挡住,皆大声惊叫起来。

    形骸使雷震九原功,周身雷电缭绕,朝沉折刺出一剑,沉折拦住,但这一剑引雷下击,空中十道天雷砸下,沉折使海魔拳的“河乱海夷”,水光似幂,横在头顶,将雷电挪开,落在四周,身边擂台粉碎,众看客又是一通大呼小叫。

    沉折一跃近身,使风雷十剑,形骸还以风雷十剑,两人功力不凡,皆在顷刻间刺出数十剑,剑风一股一股,一圈一圈,将擂台斩裂,将龙柱斩断。形骸这两年来注重修法学道,纵然雷震九原功神妙,真气直追沉折,但剑法上不是沉折对手,挡了二十招,沉折打出一拳,形骸中招,顺势退开,左右挥剑,雷霆震荡,防止追击。

    玫瑰见两人转瞬间将这坚固的擂台毁得不成模样,心下惊骇,暗忖:“他两人的境界只怕皆已能比肩东山爷爷了!”台上也有老臣想道:“我瞧过许多次大会比武,这一次实可谓千载难逢,前所未有。”

    沉折凝立不动,传声道:“你不用放浪形骸功么?”

    形骸答道:“你怎地不用阳火神功?”

    两人都笑了一声,神色严肃,沉折使出“神行迷踪步”,眨眼已在形骸身后,一剑刺落,形骸一回头,一张嘴,口吐寒霜,但沉折这一剑运用心想事成剑法,突破寒冷,急速而至。形骸斩出冥虎剑芒,沉折身形一变,踢中形骸胸口,形骸一凝神,雷电骤至,沉折中招,闪身而退。

    形骸连打手势,足下骨刺进入龙脉,施展“地狱无门”,但这道法经他数月修炼,再借归墟妖法力,已截然不同。蓦然间,四周升起数百个怨灵,众怨灵化作实体,正是草原上兆国冤死者模样,众怨灵听形骸指使,向沉折杀去。众人见了这许多妖魔鬼怪,心中惊恐,吓得不由自主朝后一退。纯火寺有和尚怒道:“为何神道教钻研死灵妖术?”

    沉折仰天长笑,终于使出折戟沉沙剑诀,在怨灵中来回穿梭,寻隙攻打,纵然每个怨灵皆远胜精兵强将,但沉折游刃有余,仍挥洒自如,丝毫无碍,形骸只觉他精神振奋,十分喜悦。

    形骸心想:“师兄当真了得,纵然我全力以赴,也胜不了他。只可惜我不能使放浪形骸功,他不能用阳火神功,未能拼斗到底。”此时,圣莲女皇那法术再度发作,形骸痛的一个趔趄,法力全失,归墟妖趁势作怪,但形骸竭力将它遣返阴间,他口吐鲜血,单膝跪地。

    怨灵消散,他想要认输,可一时发不出声。但沉折也长剑落地,他捂住胸口,喊道:“孟行海,你....你迫我至绝境,令我心脉受创,手段....果然...高超...”说话间,他一声惨叫,鲜血喷洒,摔下了擂台。

    形骸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一幕,再看看圣莲女皇,她面带冷笑,形骸只觉她表情难看的有如女鬼。

五十五 念佛不拜皇

    形骸与沉折冥火相连,此刻察觉到沉折仍真气充沛,绝非体力不支、伤重下场,他是有意相让自己。形骸身中咒法的情形,沉折一直心知肚明,却不点破,也始终未全力以赴,否则形骸独臂应战,与他比剑,绝撑不了这么久。

    他为何这么做?只因他同情形骸?或是他不满圣莲女皇手段?他这场做戏能否瞒得过圣莲女皇?圣莲女皇未能如愿,是否会龙颜大怒?毕竟天威难测,龙心难知。她想要办到的事,几乎从没有办不成的。

    台上朝臣贵族本都看好沉折,不料他竟然落败,而观众中也是崇拜沉折者居多,见状大失所望。有些精乖的大官隐约知道圣莲女皇心思,见到这般结局,心下忐忑,怪这孟行海行事莽撞,怎能当真赢了沉折侯?

    只听礼部尚书大声道:“圣上,擂台损毁成这般模样,乃是前所未有之事。依照规矩,两人胜负难判,我似记得这孟行海好像踏错一步,脚踩在了地上,按理已经落败了。”

    此言一出,反倒激起看客不满,不少人说道:“我怎地不记得孟行海有落地了?若真有此事,当场就该制止,事后再提又有何用?”

    礼部尚书脸红一阵,白一阵,仍厚着脸皮说道:“总而言之,此事需召集同僚,谨慎裁定,不可仓促决断。”他提议幕后商量,摆明了要徇私舞弊,霎时惹得四下嘘声连连。

    圣莲女皇摇了摇头,笑道:“小行海,你的法术真了不起,神道教四杰也名不虚传。你们四人上来受封吧。”众人一听,齐声喊道:“圣上英明!”一时欢呼雀跃,喝彩入云,掌声雷动,擂鼓喧天。

    海法神道教已有多年不曾夺魁,袁蕴脸上有光,面露喜色,让裴若等一齐扶起形骸,走向女皇。孟沮喜道:“行海师弟这下可替咱们神道教立下大功了!真是托他之福。”息世镜闷闷不乐,可念及毕竟沾了光,封了侯,只得强颜欢笑,道:“师弟,我可真服了你。”

    裴若嗔道:“行海师弟,你真不够意思,怎地瞒咱们瞒到现在?”

    形骸摇头道:“我哪有欺瞒?我早说了我要独自对付四人,你们偏偏不让。”

    裴若不过是调侃而已,心下又是钦佩,又是感激,笑道:“算啦,咱们跟着你封侯受赏,受了好处,小女子在此多谢。”

    形骸却惶惶不安:“圣上嘴上这般说,可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她当场不发作,会不会秋后算账?”

    擂台那边,沉折朝他微微颔首,随山剑天兵派众人离去。形骸见他如此洒脱,突然间竟不再畏惧:“师兄违背圣上心意,尚且毫无惧色,大丈夫受苦受难,视若等闲,又何必畏首畏尾?天大的事我都熬过来了,为何眼下又杞人忧天?”

    四人走入圣莲女皇所在露台处,圣莲在前,孟轻呓在后,两边许多宫女,接见四杰。孟轻呓秀眉微蹙,眼神中有些责备,又有些赞许。形骸心想:“但愿莫连累了梦儿。”

    圣莲说道:“裴家裴若,封虞山侯,采邑八百户!”一侍女走上,赐予缎带玉牌,名刀一柄,裴若大声道谢。圣莲随后又赏了孟沮、息世镜。

    轮到形骸领赏,圣莲蓦然握住形骸手掌,形骸微微一震,却感到体内所受咒法已被解开。圣莲微微一笑,低声道:“我和你开个小玩笑罢了,你别生我的气。”她声音调皮可爱,仿佛刚刚恶作剧得逞的少女般恳请谅解,似乎并未怀恨。形骸心下一寒,忙低头道:“微臣不敢。”

    圣莲女皇左手拉着孟轻呓,右手拉着形骸,三人并肩站在露台前头,受万人瞩目,她道:“孟行海道法精湛,在擂台上战无不胜,表现可嘉,封青云侯,采邑千户。好女儿,你孟家后继有人了。”后一句是对孟轻呓说的。

    孟轻呓道:“母后,他不单单是我孟家子孙,也是你的臣子。”

    圣莲女皇摸了摸孟轻呓脸蛋,笑道:“我若将他抢走了,你舍得么?”

    孟轻呓眉头一扬,正思索着该如何答话,圣莲女皇又拍了拍自己腹部,道:“算了,我有孕在身,就饶过他了。”形骸与孟轻呓皆感心头大石落地。

    台下喝彩声中,倏然响起另一洪亮嗓门,那人说道:“圣上,慢着!”

    形骸见此人苍老干枯,双目雪白,乃是纯火寺大师拜老爷子拜天华,也是孟轻呓的兄长,圣莲女皇之子,心想:“拜老爷子又有何话说?”

    圣莲问道:“孩儿,有话请讲。”

    拜天华高声道:“先前比武之际,我瞧见这少年头顶有一妖魔钻入其脑,他以妖魔附体,心神岂能不受其惑?这少年古怪难测,危险至极,不可放纵,当交给我纯火寺受审!”

    孟轻呓怒道:“哥哥!我等道术士奴役妖魔,造福世人,乃是正理常态。他对母后忠心耿耿,也已受了母后封赏,岂容尔等加害?”

    拜天华喝道:“圣上,国法不可违,教义不可背,既有妖逆,必有祸乱。圣上虽封赏此人,乃是一时鬼迷心窍,但正该悬崖勒马,及时悔改才是。”

    他出言严厉,不像是臣子儿子,倒像圣莲女皇的上司一般。也是拜天华在纯火寺地位尊崇,武功高绝,只知教规佛法,刚正不阿,对邪魔外道绝不留情,故而对圣莲女皇也无所畏惧。

    圣莲女皇冷冷说道:“你让我悬崖勒马?照此一说,你可是在责备我了?你说我鬼迷心窍,是不是也以为我被妖逆附体,想要审我来着?”

    形骸稍稍放心:“拜老爷子不会说话,圣上岂会受他恐吓?”

    拜天华一直视神道教为心腹大患,又知形骸与他儿子拜紫玄之死有重大关联,欲知究竟,因此不愿退让,垂首说道:“老衲不敢妄议圣上,只是纯火寺职责所在,还望圣上明断。”

    圣莲女皇高声道:“孩儿,你若再无礼,可莫怪我将你逐出去了!”

    她身边侍卫走出,分立左右,拜天华不为所动,仍低头行着佛礼,叹道:“老衲是出家人,本就无亲无故,心中唯有龙佛。母后可是要老衲禀明星知大师,由他决断么?”

    圣莲女皇心中惊怒,冷笑一声,面向袁蕴,说道:“袁总掌门,我劝不动这顽固老儿,你意下如何?”

    袁蕴早已怒不可遏,几个起落,挡在拜天华面前,说道:“拜大师,你想动我的徒儿,就让星知大师前来找我!”拜天华不惧皇权,却知她与星知释者同为迷雾师,情同父女,也曾上过天庭,因此纵然对神道教不满,对她颇为忌惮,不然近年来与神道教争执又岂会退让?

    他想了想,道:“他先前呼唤死灵,亵渎佛法,你亲眼所见,竟想置之不理,视而不见?”

    袁蕴道:“那是你孤陋寡闻,见识狭隘。死灵、元灵、妖魔、鬼怪,皆为灵体,并无正邪之分,若用死灵去做坏事,那自然是邪魔外道,可我这徒儿却是端端正正、侠义心肠!若用死灵为善,又岂能与妖邪一概而论?”

    拜天华道:“他是善是恶,我不得而知,需得亲自审视才行。”

    袁蕴眉头一皱,正想回绝,拜天华身后走来一老僧,大声说道:“师兄,这位孟行海小施主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可替他担保。”

    形骸看清来人,大喜过望,道:“辛树大师?”

    辛树老僧朝他笑了笑,又道:“数月之前,在曲和关中,正是行海施主助我与利针茅、川星击退一邪教魔头,若不是他,我等已然丧命。师兄若要不信,利侯爷、川星侯皆可作证。”这位辛树老僧德高望重,威名素著,众人听清他说形骸曾救了三位当世龙火功宗匠性命,更为惊讶,都想:“为何咱们都未听说过此事?”

    拜天华低头思索片刻,道:“救命之恩,不可不报,罢了,罢了!”转过身,迈开大步,行向出口。辛树老僧向形骸方向拜了拜,形骸道:“大师,多谢。”

    辛树笑道:“但有善行,必结善果。施主何必道谢?”紧跟拜天华而去。

    圣莲女皇幽幽叹道:“好个顽固的孩儿。”又对形骸说道:“青云侯,你还可向我提出个心愿,说吧,只要我办得到,一切皆无不准。”

    形骸早已将这愿望在心中转了千遍万遍,眼下毫不犹豫,跪地说道:“微臣当年在西海落难,认了一位义妹,如今这位义妹与声形岛上雷府有了婚约。然则雷府公子....并非我那义妹良配,微臣苦恼再三,知道这婚事非她所愿,反而会害她终生,特请圣上做主,取缔此约定,还我那义妹孟缘会自由。”

    孟轻呓苦笑一声,微微摇头。众人一听,愣了半天,都哄笑起来,心想:“什么义妹义兄,他准是爱上了那姑娘,想要娶她,才提出这么个请求。以往有人求财,有人求权,却从未有人当众要求美人儿的,这小子胆子不小,好不知轻重。”

    圣莲女皇道:“孟缘会,孟缘会。那雷府答应放她走么?”

    形骸急道:“雷府不愿,唯有请圣上做主。”

    圣莲女皇笑道:“你这荒唐小子,可还要我裁断你二人义兄义妹之亲,将她赏给你做老婆?”

    形骸大惊,说道:“微臣万无此意,只是为她将来打算罢了!”

    圣莲女皇道:“你起来吧,此事也不算难,你立刻回声形岛,将那小丫头接走好了,雷府若有怨言,你就说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形骸只感如释重负,欣喜若狂,对圣莲女皇再无半分不满,连连磕头道:“多谢圣上,多谢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五十六 驾鹤入夜去

    形骸归心似箭,恨不得插翅而返。袁蕴、裴若、孟轻呓、孟沮、息世镜在皇城皆有事要办,形骸于是向众人辞别,孤身赶回声形岛。

    他骑马乘船,一路顺利,到声形岛港口时恰是日暮时。他夺魁消息已然传回,岛上一派喜气洋洋,热闹欢庆的情形。形骸生怕被人缠上,施展幻灵塑世功,掩人耳目,走上山路,渐行至无人烟处。

    其时夕阳斜下,残阳似血,山石树木皆被笼罩在猩红之中,形骸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悸,他心想:“我为何心思不宁?莫非真有噩耗么?不,不,不可胡思乱想,喜事临门,反而心慌,此乃常有之事。”脚下又快了几分。

    他这心愿此时只怕也早已传遍龙国,被世人误会,引为笑谈,但形骸不在乎,只要他心中坦荡,只要他能挽回缘会的幸福,被人耻笑又算的了什么?他向老天爷祈求保佑缘会平安,保佑雷府那小公子莫做出出格之举。

    如若不然,形骸非要折磨得他生不如死。

    他心想:“我为何这般残忍?我乃侠义人士,仁德君子,又岂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为人难免如此,何必用条条框框约束自己?那样的人只能是伪君子、假道士。

    我不是伪君子,我不是假道士。是的,是的,我承认我关心缘会,想念缘会,我....我想照顾缘会,除了梦儿之外,她是我最关心的人。

    若她再长大些,若她再长大些....

    形骸心中一惊,急忙收摄心神,暗骂自己丧尽天良,猪狗不如:他怎能有这样的念头?他对缘会唯有亲情而已。

    但谁能捉摸得透旁人?

    谁又能掌控得了自己的心?

    不要再多想了!去找缘会。我的心为何跳的这样快?为何这夕阳这般鲜红、这般不祥、这般凶险?为何这山路如此漫长,似乎永远都走不到尽头.....

    冷不丁,他在山路转角处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他登时认出她来,一颗心惊喜至极,似乎要跳出胸腔,他看清来人是缘会。她怎会来到这里?这儿离镇上还有数十里地,天结时灵气作祟,十分不太平,缘会她怎会孤身在这深山老林中.....

    缘会一半身子被夕阳染红,一半身子则在山壁阴影中,形骸只觉她形影有些模糊,仿佛幽灵...

    他急道:“缘会!”

    缘会见到他,眼睛一亮,朝他飞奔过来,投入形骸怀抱,喜极而泣,道:“爹爹!你回来了!”

    形骸看着她小脸,看看她四肢身躯,她完好无损,她安然无恙,她安全了!形骸能够拯救她,让她回到自己身边。形骸即将从神道教中出山,成为青云侯,与梦儿,与缘会一起,过上舒适而光荣的生活。

    他问道:“孩子,你怎地跑来这儿了?”

    缘会红着脸道:“我隐约觉得.....你会今天回来,所以我偷偷从爹爹家溜出...”

    形骸道:“他不是你爹爹了,我才是你爹爹。”

    缘会霎时容光焕发,喊道:“你....你赢了?我不用再嫁到雷府了?”

    形骸哈哈大笑,说道:“不用,不用,女皇圣谕一下,比祖仙姐姐说话还管用十倍!雷老爷那残忍的小子再害不了你,雷万良就算哭死也没用。”

    缘会很高兴,又显得很内疚,她叹道:“那...雷老爷会不会太可怜了?”

    形骸抱住她,低声道:“你一直比谁都善良,顾虑重重,事事为旁人着想,但傻孩子,这世道不是这样的,这世上的人不是这样的。他们野蛮、愚昧、却又狡猾而疯狂,你需学的自私自利,才能保护自己。”

    缘会点头道:“那咱们快些回去,告诉雷老爷他们,我好早些收拾收拾。”

    形骸道:“正该如此。”

    他施展轻功,全力飞奔,来到镇上时天色已暗。

    镇上很安静,夜色淡紫,只听到风吹草动,树摇花飘之声。形骸微觉奇怪:“天结是最热闹的节庆,本该闹腾喧哗,吓走元灵妖魔,为何如此死气沉沉?”

    缘会拉着他道:“爹爹,快走,快走,我等不及啦。”

    形骸笑道:“小丫头,这些年真委屈了你,看你急成这样。”

    他不再理会这诡异的静谧,不再理会这坟墓般的气氛,不再理会这不合理的征兆,他只有一个念头,一个心意:让缘会彻底回到自己身边。

    雷府中更静了,寂静似乎会传染,一切都沉浸在冷淡静默之中。偶然间,形骸听见滴滴答答的水声,似乎是水滴一点点落地,滴入水池。

    血腥气味。

    形骸用左臂搂住缘会,全神贯注,小心警惕,他道:“缘会,闭上眼睛。我会护着你。”

    缘会身躯一颤,道:“爹爹,为什么?”

    形骸终于察觉到了恶兆,他运龙火功,在雷府里头听不见一个呼吸声。他道:“你闭上眼!跟我走!”

    缘会照办,他踏入院子,当先就是雷老爷的尸首,他被吊在一棵树上,鲜血聚成池塘,仍在缓缓淌下。缘会睁开眼,惨叫了一声,形骸叹了口气,无力阻止。

    她早见过太多惨剧,并非胆小的姑娘,形骸也不必太过担心,她比形骸想象中要坚强得多。

    他继续往里走,尸体越来越多,雷府上的人一个都没逃走。

    他惊觉这些尸首有奇特的、匪夷所思的美感,他们并非被随意杀死,鲜血也并非被洒的到处都是,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血泊中,或在血泊上方,血泊成了个完美的圆,让每具尸体相邻而独立,仿佛一块块私有的农田。

    是那雷小公子,他体内果然有妖魔。

    他应该已经走了,否则形骸当能听得到他。

    若他没有走,那他的功力可怖可畏,当是个不容小觑的强敌。

    又或者他成了活尸?

    形骸走入正中的大宅,雷小公子坐在厅堂的太师椅上,身子僵硬,毫无声息,有如尸骸。

    形骸察觉出不对劲,他走近一步,辨别出雷小公子也已死去。

    他死在刑具之下,那刑具的模样让形骸觉得好生眼熟,当年,当年在后矿山,那个小爪子.....

    骤然间,他心脏剧痛,已被人刺穿,他痛呼一声,一低头,看清下手之人,血液似乎瞬间结冰,脑中惊恐万状,如坠入最荒诞的梦境。

    缘会手掌闪着紫光,嵌入形骸胸口,她看着形骸,眼神无辜,一如既往的纯洁可爱。形骸大叫,将缘会推开,可仍怕伤着她,用力很轻,缘会像受惊的小鹿,颤抖着退开,可一眨眼,她又一掌刺入形骸胸腔。

    形骸双膝跪地,复又摔倒,他伤的太重,浑身上下再无半点力气。

    缘会哭道:“爹爹,爹爹,对不住,我着了魔,我.....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形骸转过头,凝视缘会模样,涌出一股冲动,他想安慰缘会,让她莫要伤心,但他看见缘会的表情在变化,她收起苦脸,双眼在黑暗中发光,嘴唇上翘,笑得十分欢畅。

    她笑道:“爹爹,这三年多来,我这乖女儿扮得怎么样?”

    形骸无力喊叫,但他心中恐惧得无以复加,他心想:“三年来....乖女儿...扮得怎么样?”

    缘会笑道:“你知道当年为何小爪子要将我困住么?是因为他怕我,怕的厉害,我让他去做许许多多的更好玩、更有趣、更带劲的事,他不敢,连他这样的小疯子也会不忍心?他想杀我,是你救了我。你杀了我的哥哥,是我的仇人,可又是我的恩人。”

    形骸竭力说道:“我...不信,你中邪了,快些...快些清醒....”

    缘会变回无邪的表情,她道:“是,爹爹,我明白啦。我当时还弱的很,又见你良善的可笑,所以我决定与你玩一玩,陪你走一走,讨你欢喜,让你开心几年。谁让你救了我呢?我自然要报恩啦。

    于是乎,你这人懦弱好心,我就比你还懦弱好心。你侠义心肠,我就比你更侠义心肠。你喜欢救人,我就时时刻刻要你搭救。我瞧你一本正经、温柔体贴的对我说话,也一本正经,温柔体贴的回答你。唉,我的表情腔调,有时让我自个儿也犯恶心,可我这人很有毅力,很懂得知恩图报,也很懂得你这等人的心思。要将你骗的团团转,让你全心喜欢我,可再容易不过了。”

    形骸浑身流转疗伤水,伤势略微好转,他暗中凝聚力气,准备道法。

    缘会又嬉皮笑脸,顾盼生辉,道:“可是啊,人的本性是改不掉的。我喜欢杀,喜欢撺掇别人杀,可偏偏那时我功夫还不高,只能偷偷摸摸,藏着掖着的杀。我杀荷叶国的侍卫,杀旅店的客人,杀路边的小猫小狗。等跟着你来到声形岛上,我的功力越来越强,我能将我的念头传出去,传到一百里,一千里之外,让那些有邪念的人也享受杀人的乐趣。”

    形骸心想:“岛下的....难蛇?神道教中那些杀人疯子.....就是这么来的?雷府小公子....”

    缘会拍手笑道:“我让这小子替我杀人,吓他老子一跳,也想瞧瞧你操碎心思的神情,好玩,好玩,当真好玩。我本算定要陪你四年,等四年一到,我功夫练好,就要与你分别啦。你这人有些古怪,嗯,我觉得不对劲,还是提早杀了你为好。一年之前,你闯到我屋子里,似乎想要伤我,可把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看穿了呢。”

    形骸咬紧牙关,声嘶力竭的喊道:“缘会!你....你胡说些什么?”说罢劈出一道惊雷,这一击他使出全力,实如劈天斩云的雷电。

    缘会眨眨眼,笑了笑,手一抓,将那雷电握成一团圆球,就仿佛是个线团。

    她双目发紫,背后升起炫目的紫色火焰,在她背后,一只骨头双翼的紫鹤悄然矗立着。

    那是断翼鹤诀。

    缘会抬起手指,顽皮的转了个圈,倏然刺穿了形骸额头,随后用他的血在他周围画了个圈,血将形骸包围,比旁人更隆重,更美观些,她坚信每个人的血就该是每个人的坟墓,血液是神圣的,也是美丽的。

    缘会俏皮的向他摆了摆手,就像即将替父母出门买酒的懂事女孩。

    她道:“爹爹,永别啦。”

    旋即她驾鹤振翅而去。

五十七 风雪夜归人

    形骸万念俱灰,恨不得永远安静,但莫名间,他仍有思考,仍能感受到痛苦与绝望。

    他的胸口很疼,脑袋很疼,心很疼,魂很疼,疼痛,但还活着。

    他不断问自己为什么。

    他不相信所见之事,不相信所听之言,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相信自己仍旧清醒。

    他一直以来善良体贴的小妹妹,竟是个凶残绝伦的魔头?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不可能有这般转变,若有,那也是邪魔在作祟,是阴险的鬼怪占据了她的心。

    形骸想起归墟妖,想起骸骨神,或许缘会正是被类似的妖魔所害,才会做出这样的事?

    骸骨神笑道:“她本就是这样的人。我提醒过你许多次,记得么?在麒麟海时,她杀了那侍卫,编造了蹩脚的谎话,我让你杀她,你偏偏不肯听我的。”

    谁能预料得到?

    骸骨神预料到了。

    但谁又会相信这神秘莫测的魔头?谁又会猜疑那清纯懂事的女孩?

    骸骨神道:“当我除去截源之后,不也曾让你处置这丫头?你很愚昧,不懂得魔神的智慧,因此你的善是虚伪的、可笑的、无力的、有害的。你明明见到了事实,瞧见了真相,可却读不出种种线索,连盲人都不如。盲人会听人劝,你却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什么都看得清,你是凡人,幼稚可笑,狗屁不通。”

    形骸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不安,他在缘会身上见到的种种征兆,他对雷府的偏见,他对缘会的拯救,他梦中的惊惧,他对未来的担忧,他的奔波,他的努力,他那不可思议,大违本性,不顾一切的固执。这段时日,他变得不像自己,在旁人眼中显得怪异出格,他自己浑若不觉,反而怪世人不理解他,不知道他心中的苦。

    其实在内心深处,他担心的不是缘会,而是雷府。

    是他将妖魔引入了这家人之间,让妖魔不动声色、潜移默化的影响了他们,折磨着他们,改变着他们,最终灭亡了他们。形骸见到缘会在黑暗之中,可其实是缘会散布出黑暗,笼罩了雷府。

    形骸想将缘会带走,或许并非是为了缘会,而是为了真正无辜的人。可形骸好糊涂,他将善人当做恶人,又将恶人当做善人。他对善人横眉冷对、诸般斥责,却对恶人呵护爱戴,珍爱有加。

    雷老爷来找他时,曾老泪纵横,他说的是自己儿子的罪孽,可也许他已受了缘会的迷惑,无法吐露真相?他绝望的挣扎,奋力一搏,语无伦次的哀求形骸,希望形骸能够察觉出异样,在最后关头挽救他们。但形骸没有理会,他自顾自去群英大会,成为了光宗耀祖的青云侯。

    他想的是缘会,想的是门派的声望,想的是与沉折的友谊,想的是与孟轻呓的爱情。

    你平步青云,他们却在地狱中受苦,凭什么?凭什么?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没有比这更不公的结局!

    他们的死该算在你头上,因为缘会原本要杀的是你,现在更殃及了更多凡人。

    形骸被愧疚的毒蛇由内而外撕咬,他质疑道:“你能掌控我心神,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为何不强行干预?”

    骸骨神道:“你觉得都是我的错?”

    形骸道:“我只是....只是....”

    骸骨神道:“你只是太软弱无能,不敢一个人承担这罪?放心,放心,我的罪本就大的很,可以与你分担。你是我的化身,你是我的徒弟,你是我最后的希望。”

    形骸稍稍好过了些,他终于感受到这魔头的恩惠,感受到了些许温暖。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会信奉魔神的。因为正途被堵塞了,邪路为他们送来了篝火、温度、光辉与希望。

    骸骨神道:“人是麻木的,是愚昧的,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吃苦便不领教训,古往今来的先知,又有多少受人相信?又有多少人会记得贤者的恩德?他们好了伤疤忘了疼,记性差得很。我纵然抢先出手,制止了她,你又会怎样?你会怨恨我,误解我,疏远我,不信奉我的教诲。我唯有让你自行体会,自行领悟,经历过最大的痛,留下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你才能变成我想要塑造的人。”

    形骸心想:“怎样的人?”

    骸骨神道:“世上邪恶长存,但邪恶的种子很狡猾,很隐蔽。我需要一位从心到体皆如铁铸之人,心怀正义,手段无情,无论那邪恶藏得多深,伪装的多好,你都能将他们找出来,彻底的铲除掉。”

    形骸道:“那是纯火寺所作的事。”

    骸骨神道:“纯火寺是我所创,但他们已违背了我的初衷,沦为私欲牟利的走狗,权利政权的凶器。他们猎杀的是自己的同胞,甚至会将我也视作敌人,他们看不见真正的、远古的阴谋。”

    你创了纯火寺?你到底....到底是什么人?

    骸骨神答道:“不可说,不可说,我抹去了我存世的证据,一旦我的名字再为人所知,那我的那些对头也会想起我来,追踪过来。我创了骸骨神教,骸骨神教覆灭之后,我将我的信条传给了纯火寺,但他们扭曲了我的教义。我给的是智慧的黄金,他们却满足于疯狂的淤泥。”

    那为何不将他们重新导上正轨?

    骸骨神道:“我无能为力,你若有心,可以替我去办这件事,但你更希望独来独往,不受约束,对不对?你练得是放浪形骸功,不是念经的和尚,苦行的僧侣。“

    形骸回忆起昨天的自己,这几年来的自己,自从懂事后的自己,他不断想着自己的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与人为善、恭敬谦让,他渴望成为古道热肠、侠义仁德的英雄,该出手时就出手,得饶人处且饶人,处处留有余地,处处给人台阶。除非迫不得已,除非被逼无奈,他不会杀人,更不会斩草除根。事实上,他每次铲奸除恶,心中都会经历极大的震动,经过思绪的纷争。

    他回顾过去,觉得无法忍受,无法想象:这样愚昧庸俗的人,怎能一直活到现在?若不永绝后患,将会后患无穷,这样简单而正确的道理,形骸怎会一直不懂?

    不会再有纷争了,过去的行海已经死了。如果我能活下去,如果我能醒过来,如果我能复原,如果我仍有神功,我不会再犹豫,不会再迟疑,不会再温和,不会再谦让,不会再退缩,不会再虚伪,不会再愚善。

    如果我心怀正义,那我所杀必为邪徒,这其中没有容让的余地,没有动摇的必要。死的邪徒也不会告密,不会带来多余的麻烦。

    如果....如果....我不被死亡淹没。

    他睁开眼,脑袋和胸口很麻木,身上黏糊糊的都是鲜血。

    为何我没死?

    骸骨神说道:“就像亡人蒙一样,当冥火功练到一定境界,你会超越死亡。每一次死去会减弱活气,但却能挽回生命。”

    形骸摸摸自己脸颊,肌肉是麻木的,他找了面镜子,发现自己成了活尸。

    骸骨神道:“无人能看穿你的面貌,冥火自然而然会赋予你障眼法,但从此以后,世人会厌恶你,误解你,孤立你,排斥你。你所在的地方,一个月后,大地会枯萎,清水会污浊,蛆虫会丛生,鬼魂会出没。”

    形骸点了点头,他何必在乎?他本已死了,现在活着,只是为了猎杀妖魔,猎杀缘会。

    骸骨神叹道:“但你很幸运,因为你练有放浪形骸功,凭借此功,你可抵消冥火诅咒,得以在世上容身。但若你全力以赴,将会露出活尸面貌,引发应有的天罚。你不蠢,应当能够掌控时机。”

    形骸自然而然就明白了那压抑诅咒的法门,那叫做‘伏尸法’,似乎那是命中注定的,是与生俱来的,是他动物般的本能,残存在体内的野性。

    他死而复生,沦为活尸,功力却更为精纯。他的心不再受约束,他得以真正放浪形骸,寻回自己的本质。他侥幸的被沉折复苏为人,可欠下的终究要还,不该拿的也终究会失去。

    骸骨神又道:“你是昔日伍斧转世,故而与孟轻呓在一起时,你会逐渐找回自我,变为活人。但若与她疏远,则会被冥火淬炼,越陷越深。”

    形骸问道:“是你盗了冥火,赋予盗火徒,而非那个后卿。”

    骸骨神道:“除我之外,更能有谁?”

    形骸再无疑问,他不再困惑,他长大成人,终于摆脱了野性、愚昧,收获了智慧与疯狂。

    他使出放浪形骸功,足下探出骨刺,激发龙脉,转变龙脉为极阴,脉象中涌出雾气,将尸体溶解,令血液消失,令冤魂远走,不留下半点痕迹。外人看来,这镇上的所有人在一夜见全不见了,似乎被一场迷雾吞没,他们或许会质疑,或许会恐慌,或许会摸着线索,找到形骸,但他们唯有猜测,难有实证。

    缘会杀光了镇上的人,形骸毁去了所有的罪证。事情本该是这样,因为他们是同谋。若没有形骸,缘会不会活着,也不会来到这里。缘会是凶手,形骸又何尝不是?

    他不知道缘会在哪儿,但他的余生将会找她,在此之前,形骸忽然想到了另一个罪人。

    .......

    夜深时分,草原与猛犸国交界的城镇处,寒风凛冽,掠过山谷,透过窗户,吹进屋子里头。

    夏夏打了个寒颤,她伤重难动,大声喝骂丫鬟,要她过来堵上窗户的缝隙,但这懒惰的小奴大概睡死了,迟迟不至。

    夏夏心里痛骂,先骂丫鬟,再骂孟如令、裴柏颈、戴杀敌,最后狠狠骂那个烛九,骂那个孟行海。这孟行海将她伤成这样,为何孟如令不将他杀了?为何戴杀敌不肯听夏夏的话,去攻打曲和关,捉龙火贵族来泄恨?还有那个裴柏颈,他自称妙手回春,可为何夏夏的身子迟迟未好?他说夏夏要养个好几年,可这般痛苦,谁又能忍受得了?

    夏夏骂了许久,终于心情好转,开始设想今后的事了。她是灵阳仙,长生不老,这短短几年也算不了什么。等她养好了伤,恢复了功夫,定要再捉龙火贵族,一个个儿挖出眼睛、斩断舌头,让他们互相吃肉,互相喝血,死的苦不堪言,比夏夏眼下更惨痛百倍!对了,孟行海,尤其是此人,夏夏要找到他,将他的亲朋好友全数捉了,用最残酷的手段.....

    夏夏想着想着,心里痛快,露出微笑。她一直是个乐观的好姑娘,纵然眼下受了挫折,将来也必有好报。

    有人推门进来,夏夏心想:“这死贱婢终于来了!”骂道:“叫你那么多声,你耳朵被人割了吗?”

    那人走到她床前,一把掀起了被子,夏夏惊呼一声,睁眼一看,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这人脸色苍白发青,活脱脱是个冻尸。

    但他的脸,夏夏忘不掉,他是那个孟行海!

    夏夏吓得泪如雨下,哀求道:“你...想要做什么?饶了我,饶了我,我已成了残废,你还要对我怎么样?”

    她显得很可怜,很柔弱,很悲惨,很凄凉,即使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一定会饶了她的,因为她不再是威胁了,她过的生不如死,她看起来是真心想要悔改的。

    而且她还很美貌,或许他会想做些其他的事,饶过她的性命,男人嘛,听说都是如此,等他们发泄完了,多半不会再想起来杀人。她记得那个孟行海是有些迂腐的,并非心狠手辣.....

    但他为何像个被冻死的人?死人又岂能行走于世?

    形骸喃喃道:“神赐了野性,人得了愚昧。魔赐了智慧,人得了疯狂。你是个罪孽深重的疯子,该当死了,一了百了。我当时做错了,累你受了更多的罪,我向你道歉,我前来弥补。”

    夏夏大声呼喊,想要唤人过来,但她忽然想起戴杀敌他们今天都不在。

    形骸拧断了夏夏的脖子,让她毫无痛苦的死去。

    这样她的罪就消了,她此刻的痛苦也不见了,她将来也不会犯罪了,再不会有人因为形骸的心慈手软而遭殃了。

    形骸从窗户跳了出去,并未关窗,屋外的风雪呼呼吹了进来。

    屋内很冷,但屋子的主人却再不会以冷为苦。

    ————

    本卷完

一 天地我独尊

    夜间,营帐中仍亮着灯火,火光明亮,人影摇晃,响起轻微的剥咧声。

    玫瑰坐于桌前,看着兵书,灯光照得她俏脸生红,双眸中似有水般的火焰流淌。帐外的风吹来了海洋的气味儿,咸咸的、湿湿的,玫瑰看书看得入迷,海风吹动她的秀发,她的心却始终在书上。

    忽然,灯火熄灭,帐内一片漆黑。玫瑰脸上变色,手按剑柄,摸出玉净瓶来。她察觉到身前站着个人,离她约有丈许,此人何时到来,玫瑰半点不知,他若出手,玫瑰局面不妙。

    那人开口说道:“是叛军派我来取你性命。”声音竟是个女子。她嗓音娇嫩,语气生硬,不带半分情感。

    玫瑰道:“是么?那你为何还不动手?”

    刺客不答反问:“你占了十八集铺时,为何将军中粮草分发给镇上的难民?”

    玫瑰皱眉道:“人要吃饭,不然会死。他们是我龙国的子民,我瞧他们挨饿,因此给他们些吃的。”

    刺客道:“粮草乃行军命脉,大敌当前,你如此举动,实是狂妄自大、不知所谓。且那些难民中有不少在叛军中效力,此乃妇人之仁,你不怕养虎为患?”

    玫瑰笑道:“可接下来打的几仗又是谁赢了?”

    刺客微一犹豫,道:“你兵法颇有火候,可错事始终是错事。”

    玫瑰道:“若是错事,你刚刚早拿剑刺我了,为何等到现在?”

    刺客一愣,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玫瑰道:“你若想投靠我,我欢迎之至,可你不该灭我的灯,我读书正来了兴致,这一下可被你打断,我都忘了自己看到哪儿。”

    刺客激动起来,道:“谁说我想投靠你?”

    玫瑰道:“我说的。”

    刺客急道:“我只是....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十八集铺的人很感激你,叛军中仍有厉害刺客,你需务必小心。”

    玫瑰朝她鞠了一躬,道:“姐姐,你留下来帮我,成么?”

    刺客“啊”地一声,似乎方寸大乱,朝玫瑰扔出一物,玫瑰伸手接过,见是一丁点翡翠。她记得十八集铺上有个小姑娘,她爹爹病重,玫瑰让军医替他看病,还给了她一些碎玉,好让她过活。

    正如刺客所说,玫瑰明知自己所做是错的,或许她帮的是敌人,或许她假仁假义,施恩卖好,将自己的将士置于险境。

    但敌人不过是乌合之众,玫瑰带这许多粮草也用不上,她本就打算速战速决,一切也正如她所预料。

    龙国天威,举世无敌,又何惧草民叛党?玫瑰不仅仅是来平叛的,还是来告诉这儿的人,龙国象征着仁,象征着义,象征着天理,象征着威严。如臣服于我,我必善待于尔,慈悲为怀;如与我为敌,我必摧城拔寨,绝不留情。

    那是数百年来龙国军团的信条,如今人心不古,但玫瑰仍奉之为至理,她麾下兵马也必须恪守不违。

    玫瑰手一挥,点亮烛火,在她桌案前的草席上一指。刺客在她面前坐下,揭开面罩,她年纪似乎比玫瑰大一些,肤色黝黑,瓜子脸、樱桃红唇、一双杏眼,甚是好看,她颇为紧张,举动拘谨,玫瑰反而觉得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

    玫瑰道:“你本事真大,我军中守备算得森严,你是如何闯进来的?”

    刺客道:“我遇上人,就点穴道,一路至此。”

    她说的轻描淡写,但却在五万兵马中来去自如,身手委实令人惊叹。

    玫瑰道:“我叫藏玫瑰,你呢?”

    刺客道:“你不必知道我姓名,我只是来提醒你....”

    玫瑰道:“你答应帮我了?”

    刺客道:“我不能,我....我若帮你,他们会杀死十八集铺的人,杀死我的...我的妹妹。”

    玫瑰道:“那事不宜迟,咱们即刻出发。”

    刺客愕然道:“出发?去哪儿?”

    玫瑰道:“你带我去叛党大军老巢,将他们一网打尽,防止他们杀人。”

    刺客大骇,摇头道:“那儿高手许多,都是我的同门,我...”

    玫瑰笑道:“只要你告诉我在哪儿就成,反正你是来杀我的,又何必管我死活?”

    刺客低下头,抿嘴许久,道:“过了蛇湾,西岸有个不起眼的洞穴,他们...都藏在那儿。”

    玫瑰呼哨一声,突然间,刺客背后多了五个人影。刺客大惊失色,回过身,长剑挡在身前,但那五人一动不动,垂首而立。

    刺客猜这五人各个儿了得,行动之际,连她都难以察觉。玫瑰早就能制住她,为何却一直忍让?

    玫瑰道:“都听到了么?咱们即刻出发。”

    五人点了点头,让开道路,玫瑰道:“姐姐,你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刺客道:“我随你....随你一起去,那儿地方很难找,且有哨兵。”

    玫瑰道:“姐姐,多谢你。”

    刺客又道:“我姓木,木菀心,我身上有咒法,遇上首领,只能乖乖听他的话,不能随你们杀进去。”

    玫瑰心知木菀心受那首领掌控,练成这一身刺杀本领,所受之苦直是超乎想象。她好生同情,点头道:“我知道此人底细,我会替你杀他。”

    木菀心不知所措,不发一语。

    ....

    两个时辰之后,玫瑰等人从那洞窟中出来,每个人身上皆被血染红,神色喜悦,她腰间悬着一老者脑袋,此人正是蛇湾地叛党首领威握。据藏家密探消息,此人多年来于各地学堂劫持龙火觉醒者孩童,严酷训练,以为杀手,为他杀人,如今终于将此人正法。如此一来,蛇湾之危已解,木菀心也算得了自由。

    洞中其余刺客皆冥顽不灵,负隅顽抗,但无一人及得上木菀心,被玫瑰等人全数杀了。

    顺服我时,我宛如此慈善菩萨。不归顺时,我变作杀人魔鬼。玫瑰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

    木菀心从树上落下,见众人模样,知大功告成,如释重负,向玫瑰拜了拜,转身就走。玫瑰道:“木姐姐,你答应过要帮我的!”

    木菀心身子一颤,咬牙道:“我...不成,我杀了许多龙国的人,手上染满了血,我一生都见不得光。”

    玫瑰道:“我们这儿哪个人手上不染满鲜血?谁说你杀了龙国的人?我一个都没瞧见,半句话都没听见,一点儿也不知道。”又回头对身后的高手道:“你们呢?”

    众人齐声笑道:“刚刚好大的海风,咱们耳朵跟聋了似的。”

    木菀心激动万分,她茫然少时,奔上几步,朝玫瑰拜倒,玫瑰将她扶起,见木菀心已泪如雨下。

    这女刺客看似冷酷无情,可刚久易折,她的心太脆弱,受不得丝毫触动。玫瑰在她耳边低声道:“我身后的人,也都与你一样,是江湖上的杀手。他们都很无奈,但他们比谁都忠诚。我谁都信不过,却信得过他们。”

    木菀心喜道:“是,大人。”她这些时日来心中情绪古怪不定,自从她头一次见到玫瑰起,木菀心就不由自主的为她吸引。她悄悄跟随在后,观察玫瑰的言行,见闻越多,就越为之倾倒折服。直至此刻,她在玫瑰肩上哭泣,才终于确信自己找对了人,走对了路,拥有了归宿。

    她今后或许仍是杀手,但她的人生已完全不一样了。她追随的人将她当做家人,当做朋友,由衷的信任她。她终于走出了黑暗,见到了阳光。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人一样活着。

    众人走过海湾时,天空一轮明月,海面上银光点点,碎星散芒,海岸上有巨大的、腐朽的战船废墟,据传是七百年前留下的。那时,剩余龙火贵族中的高手们,率数十万大军乘风破浪,赶往地母岛,意欲占领这天地中央,竖立皇权。

    但他们永远未能登陆,庞大的海兽与漫天的雷暴击毁了他们的船,吞噬了士兵的灵魂。

    玫瑰迎着明月,呼吸海风,心头想起了那流传千古、威震八方,奠定龙国的一段话来:

    “地母岛上的百姓、将士,无论是神龙骑还是俗世人,且听我所言。仙灵已被击退、乱毒症也已消失,永不再现。此为我神通所致。

    其余无功鼠辈,妄图率军登岛,也已被我击溃,尸骨沉海,荡然无存。

    我赐予诸位和平,诸位若有明智,务必收下。

    诸位当赠我臣服,我是圣莲女皇,仙灵覆灭,是我所为,毒症清除,是我之能。诸位性命得以延续,亦是我之馈赠。

    我有才德,可以治理天下,我有神法,可以扫荡妖魔。

    我于此昭告天下,龙火天国,由此建立,圣莲女皇,由此统治。

    我于此昭告天下,世间百姓,当忠于我,与我携手,保家卫国。

    我于此昭告天下,举世妖邪,望风披靡,八荒四海,再无敌手。”

    史册记载,广阔无际的地母岛上,在各处都能见到圣莲女皇通天彻地的身影,在哪儿都能听到她说的话,她用词浅显,却通俗易懂,经历过末日的人们,无论是饱读文士,还是农夫走卒,虽不知她是何人,但都在听到这段圣谕时放声大哭,跪地不起,由衷信服,狂喜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个人。

    他们知道绝望的日子、无穷的仙灵、致命的疾病,真的就此消失了。他们又能活下去,陪着残存的家人朋友,迎来一次又一次海面的太阳。

    他们失去了太多,因此知道生命的可贵。他们毫不怀疑,这一切都是这位圣莲女皇赐给他们的。

    一个古往今来,从所未有的庞大帝国,由那一刻起,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二 地狱无看守

    降木月中,天色灰蒙蒙的,树叶黄橙橙的,淡雨轻轻落下,万物皆似染上了似有似无的哀愁。

    形骸走过铺满落叶的山路,踏上台阶,细雨斜斜打在脸上,他感到一丝凉意,又似什么都未感受到。

    山上可见一角围墙,颇有些年头,爬满苔藓蔓藤,再往上走,见到拱门与屋檐,立柱与匾额,写着云火纯龙寺。

    五天之前,孟轻呓对形骸说道:“你二十岁啦,该需去纯火寺的寺庙中祷告,不然可领不了俸禄,我知道你厌着纯火寺,可也没有法子。”

    形骸想起梦儿,冷漠的心温暖了些,于是加快脚步,步入寺门。

    云火纯龙寺乃是纯火寺的下属寺庙,亦是纯火寺中数一数二的圣地。当今纯火寺各地寺庙中最负盛名的高僧,皆出自云火纯龙寺院之中。一百年前,五行老僧下令拆除墙壁与寺门,寺庙周围仅存一面土墙废墟,如此举动,为示意佛法无界,如此一来,任何外人皆可来去自如,参拜五行神龙佛。

    现如今,这寺庙几乎毫无防备,仅有天险可守,若有强敌攻打,寺中僧侣岂不会遭殃?

    世上绝无那般蠢人,胆敢挑衅云火纯龙寺。寺中有五行神僧,另有龙佛化僧长老,功力之深,凡人莫测,更何况还有神秘的迷雾师隐居在此,即使圣莲女皇前来,只怕也不敢造次。

    身后有人说道:“劳驾,施主,请让一让。”几个面黄肌瘦,满脸尘土的和尚尼姑走了进去。

    偌大前院中,坐着数百人,全数留着头发,静坐不动。形骸听说众人皆是为出家而来,请求前院主人木行僧为他们梯度出家。这些人中,有凡俗之辈,也有龙火贵族。有些是朝廷命官,有些是江湖豪客,有些是江洋大盗,有些是青楼的常客,至于穷苦百姓也是不少。

    寺中的木行僧会让他们不吃不喝的坐上数日,考验其心,若能坚持下来,则替他们梯度,成为杂役和尚,再过数月,每人给一个木钵,不发盘缠,打发出门,绕着缚灵大路走上一圈,如果能够返回寺庙,则成为正式僧人,可传授纯火寺的佛法武艺。这一圈路极为漫长,且艰难无比,走的慢者往往要耗时一年,途中仅能化缘,不可用出家前半点资财,否则会被龙脉察觉,立时开革出门。

    纯火寺乃龙国国教,信奉教义之徒不计其数。走完旅途者要么是身负龙火之人,要么是内功精湛的高手,要么是毅力卓绝的少年,若是心不诚、志不坚,体不强,定会半途而废。

    除了新觉醒的龙火贵族之外,通过这考验筛选,每年纯火寺更有许多心智体魄甚是坚韧之人投奔,纯火寺势力之大,高手之多,传播之广,超过海法神道教百倍。龙国数万万顷之地,哪怕再偏远角落,也有纯火寺的寺庙,有纯火寺的高僧。

    形骸驻足观看,有一妙龄尼姑走了过来,她眼睛甚是清澈,肤色雪白,样貌端正,打量形骸模样,问道:“施主,你是青云侯么?”

    形骸单臂行了个佛礼,道:“师太,我曾遣人送来书信,需拜见木行大师,度过成人之礼。不知师太法号?”

    那尼姑甚是兴奋,眼中流光溢彩,好似野兽。她道:“我叫秀萝,你随我来吧。”

    走过前院,顺着长廊,越走越是荒僻,形骸神色如常,不以为意。秀萝推开一扇极隐秘的铁门,门中传来一阵阵哀嚎惨叫声。

    秀萝叹道:“人间既是地狱,我等实乃地狱看守,地狱之中,自有苦难之音,施主不必介意。”

    形骸道:“观地狱之苦,知人世之乐,在下颇想见见地狱中的景象。”

    秀萝笑道:“我本就想让你瞧瞧,木行僧嘱咐过,你是贵客,可身上戾气重,须得点化点化你。”

    两人越走越深,血腥气味儿越来越浓。恍惚间,形骸似又回到了那个夜晚,走在雷府的一座座房屋间,在黑暗中见到骸骨,见到血迹,见到死尸,见到妖魔。

    屋中有近十人,皆被铁链拴着,被折磨的奄奄一息,浑身肌肤没一处完整,体内骨骼没一片完好,鼻青脸肿,面目全非,照此下去,大多数活不了几天。

    形骸问道:“他们是什么人?”

    秀萝道:“邪魔外道。”

    形骸问:“何谓邪魔外道?”

    秀萝答道:“与妖魔勾结,图谋不轨,危害龙佛,污染龙脉,扰乱世间,不敬女皇者,皆是妖邪!”说出此言,已是声色俱厉。

    形骸走上前,撑开其中一人嘴巴,见他舌头已被割去大半。形骸道:“真是怪了,他似是我海法神道教的一位同门,数月前失踪不见。”

    秀萝扬眉冷笑道:“此人以往是谁,已然无关紧要,他是从地狱来的,我等就该以地狱法门度他!他召妖魔为他效力,为数远过三只,犯了教义国法,罪该万死!”

    形骸点点头,手指轻划,那人身上镣铐似被利刃割断,形骸又在此人额头上一拍,一股浑厚真气吊住此人性命。

    秀萝冷冷说道:“你协助妖邪,图谋不轨,与之同罪,今天也休想走了。”

    形骸背起那人,身形一晃,倏然震开重重门锁,直往外闯,那秀萝在他身后追赶,哈哈笑道:”你私闯大牢,劫走死囚,更是罪加一等,孟行海啊孟行海,想不到你这般蠢,这是自寻死路了!”

    来到地面,微弱的日光透过云层,照在形骸身上。他见到院中站着二十来个和尚,手持兵刃,圈圈环绕,堵住出路。

    秀萝一个翻身,从形骸头顶跃过,喝道:“孟行海,我早就想捉你!”

    形骸道:“我乃圣上亲封的青云侯,若非圣上,谁人也无权审我拿我,定我的罪。莫说云火纯龙寺,就算是纯火寺本院也不行。我家祖宗也知道我前来此处,若逾时不归,她会亲自来找我。”

    秀萝想起孟轻呓,脸上变色,眼珠一转,忽然又笑道:“可惜,可惜,青云侯来到我寺之后,心中魔性发作,意欲伤人,我等迫于无奈,唯有将他制住,割去他那尖锐锋利的舌头,斩断他凶狠强悍的手脚,这叫由体入心,除妖降魔,手持屠刀,治病救人。”

    形骸将那神道教同门放在地上,道:“师太究竟是谁?”

    秀萝仰天笑道:“好说,我秀萝乃木行僧座下第一高手,亦是修罗堂堂主,掌管云火纯龙寺除妖降魔、追凶查案之事。孟行海,当年你当众召唤归墟妖,唤起无数怨灵,更做出灭绝人性的勾当,实情如何,今日我非审出来不可!”

    形骸点点头,秀萝突然打出一拳,拳风凌厉凶悍,势如雪崩。形骸左臂一挡,拳风歪了,砰地一声,山壁坍塌一块。

    秀萝心知形骸道法厉害,决不能容他有施展余地,身子腾空,再踢一腿,倏然变作数十腿,这一招叫做天降惠雨,足劲有极强的吸力,敌人万难躲闪。形骸袖袍一拂,一股内劲飞出,他借此退后数步。

    秀萝一招不中,足尖在山上一点,翻身再打下一掌,此掌当真迅猛刚强,宛如炮弹一般。形骸一转身,轰地一响,地面碎开个小坑。

    秀萝见自己无往而不利的“悠长三式”竟然无功,心头惊怒,喊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上!”

    众僧呼喝一声,霎时布成“龙佛欢喜阵”,一方出刀挥砍,一方运剑急功,一方投掷暗器,一方绳索圈套,形骸施展雨燕身法,在众人围攻下飘动穿梭,并不出手还击,众僧纵然攻得凶猛,却碰不上他半点衣角。

    秀萝高喊道:“孟行海,你死到临头,还负隅顽抗?三年之前,你海法神道教之外那一小镇上数百口人,一夜之间全数失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网恢恢,神佛公正,海法神道教纵然替你隐瞒,可又岂能瞒得过我纯火寺的灼灼目光?”

    形骸心想:“那小镇,那一天,雷府上,黑暗中....”

    秀萝又笑道:“此事如此蹊跷,定然有鬼。但这鬼怪却非妖魔、元灵,而是个道法深厚,用心歹毒,手段狠辣的大魔头!对不对?是你杀了全镇的人,又让海法神道教替你隐瞒。他们当你是宝贝,自然替你遮掩的天衣无缝。然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瞒得了一时,又岂能瞒得了一世?”

    形骸又想:“尸体与血液围成圈,无辜的人因我而死,那天真老实的小公子被绑在刑具上,死前又在想些什么?”

    他在想:“为何我的家人都躺着不动了?为何我的缘会儿笑得这般欢畅?为何她的脸上泛着紫色的光芒,身后有一只可怖的仙鹤静静站着?为何我的身子这般痛?为何我被绑在这残忍的架子上?”

    为何这世上好人没好报?为何无辜的人会被无情的残杀?难道弱小就是罪么?难道强者就能毫无道理的杀人?

    是的,是的。世事正是如此,纵然残酷,却也无奈。

    秀萝继续喊道:“你想抢夺缘会,雷府不让,全镇的人都帮着雷府,所以你大开杀戒!杀那些无力的凡夫俗子。那缘会被你藏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在你的封地,与你不要脸的苟合在一块儿了?是了,是了,你为一己私欲而杀人,更是罪无可恕!你这厚颜无耻,荒淫无道的邪魔外道....”

    她骂声戛然而止,形骸捏着她的咽喉,看着这年轻而狂热、美貌而端正的尼姑。

    秀萝眼中的怒火消失了,她显露出惊恐之色。但形骸并未让她害怕多久,他干脆利落的拧断了她的脖子,刺穿了她的心脏。

    众僧惊声怒吼,向他冲来,但形骸将秀萝尸体抛出,将众人撞得人仰马翻。

    他背起同门,几个起落,已然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