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浪形骸歌全文阅读 第6分节

五十一 国事最为重

    孟旅道:“我活了快一百年,从未听说十四岁的小娃娃能将龙火功练到这等地步。若真是如此,我孟家可就有福了。”

    吴去病点头道:“听说这些年来,我孟家觉醒之人乏善可陈,皆远不如以往,多半难成气候,我正担心本族从此人才凋零,却不意老天爷还帮着咱们。”孟旅点头称是。

    形骸被两人夸得不好意思,心里飘飘然的,暗想:“这两位长辈待我真好。”一时竟忘了两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

    哀释儿道:“但这小子总是派若何的人,可信得过么?”形骸一惊,从美梦中回过神,又大感不安。

    孟旅皱眉道:“行海,你怎会跑到派若何手下去的?弄得不好,可是叛国之罪。”

    形骸吓了一跳,道:“启禀曾曾祖父....”孟旅打断道:“你就叫我旅大人,叫他吴使节,叫她哀师太,辈分称谓实在麻烦的紧。”

    形骸点头道:“旅大人,咱们龙国与麒麟海诸国并没打仗,相反还和睦得紧,我遭遇海难,蒙麒麟海的渔民相助,也只是想帮帮他们罢了。”

    孟旅叹了口气,道:“你有所不知,咱们龙国沿岸的墨从、拂云等省,常年遭海盗骚扰,你道那些海盗是哪儿来的?都是麒麟海这些岛主、国王、女王、族长私自集结,暗中捣鬼。”他语气颇有耐心,正是教导后辈的口吻。

    形骸愕然道:“真的?”

    哀释儿笑道:“我以往也曾扮过海盗,抢掠龙国船只,次数还当真不少。”

    形骸知道不假,愤愤道:“原来这派若何竟也这等卑鄙?”

    吴去病点头道:“所以,他们对咱们玩阴的,可别怪咱们也投桃报李。她勾结海盗,抢咱们的船,咱们....哼哼.....也让她国内乱上一乱。”

    形骸登时醒悟,道:“你们果然与盗火教联手了?苏母山...也是.....咱们龙国....”

    吴去病见他义愤填膺,眉头一皱,神情像是看着不懂事的顽童一般,道:“那苏母山派兵从我龙火帝国边境捉走奴隶,索要赎金,残忍杀害,恶行还算少么?哼,咱们不费一兵一卒,只是牵线搭桥,就将这群歹毒蛮子狠狠整治一番。怎么?听你的语气,似对这群海上蛮子偏袒得很哪。”

    形骸满腔怒气登时漏光,低头道:“城中百姓是无辜的,红爪爷爷也是堂堂好汉,盗火教....更是可怖....”

    他心底不住呐喊:“他们说的不错,苏母山的下场确实应得,善恶到头终有报,苍天轮回不轻饶,可是....可是安佳....红爪爷爷....”

    孟旅训斥道:“你可别忘了,你是咱们龙火天国的人,是帝国子民,是神龙贵族,是我孟家的子孙,国与国、族与族,事关重大,个人如何皆无关紧要。”

    吴去病见形骸郁郁不乐,换上和蔼语气,道:“孩子,你不必怕,也不必担忧,那盗火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得了咱们龙国的钱财,方才能够招兵买马,要不然屁都不是。他们崇拜死者,行径狂热,似这等愚昧之徒,迟早会自取灭亡。咱们让派若何他们吃些苦头,元气大伤,但盗火教终究难成气候。”

    孟旅笑道:“待得双方战事焦灼,我龙国再向派若何施以援手,派若何与麒麟海其余蛮子岂能不感恩戴德?经此一战,咱们龙国坐收渔翁之利,得了民心,收群岛贡奉,又除了心腹大患,正是一举三得的妙计。”

    形骸急道:“盗火教并不简单,他们并非活人,而是活尸,我亲眼见到.....”

    吴去病冷笑道:“死灵妖法,何足道哉?我天国的神龙贵族数目上万,雄兵无数,这区区盗火教还根本不放在眼里。”

    形骸心中冰凉,想道:“他们根本不了解盗火教的底细,他们是在玩火。”

    孟旅又严厉说道:“行海,这件事你休要走漏半点消息,不然非但咱们活不成,你也必死无疑。而叛国者遗臭万年,永世不得翻生。”

    形骸进退两难,心中交战,忽然省起:“若是沉折师兄,又会怎么办?”沉折性格沉稳,为人冷漠,但对龙国与藏家极为忠诚,若自己与他易地而处,他绝不会有损祖国大业,念及于此,他道:“我死也不说。”那两人这才满意而笑,拍拍行海肩膀、脑袋。

    哀释儿又道:“派若何极为精明,她眼下想不到,可将来总会想通,若不将她除去,龙国总有一天会遭报复。”

    吴去病叹道:“此事需从长计议,此刻还需专注当下之事。”

    哀释儿道:“我欠你们的恩,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孟旅见形骸东张西望,似想离开,道:“行海,不是咱们信不过你,但眼下咱们身有重任,你还得随咱们走一趟,咱们正好缺帮手。”

    形骸道:“遵命,不过到底是什么重任?”

    孟旅笑道:“吴使节、哀师太答应帮我找一件事物,至于其他,你不必细究。到时只帮咱们打架就好。”

    形骸无奈,点头答应。

    四人离了小溪,不久到一村庄,其余十个随从站在村口等候。孟旅指着形骸道:“众位兄弟,这位是咱们孟家的小贵族行海,你们待他要如同待我一样言听计从,不得违背。”

    众汉子面露敬畏,齐声道:“行海公子好。”

    形骸惨然一笑,听这村庄并无人声,其中一扇大屋中满是血腥味,他朝窗内看去,见其中皆是死人,乱糟糟的,情形难辨,他魂飞天外,喊道:“这....这是....”

    孟旅道:“放火!”数道火箭射上房顶,大屋顿时燃烧起来。哀释儿远远站着,视若无睹,但眉宇间似有忧伤。

    吴去病见形骸怕的厉害,暗忖:“这孩子功力虽高,可心意仍不坚强,需得好好安慰。”于是道:“行海,这村落是土匪强盗,袭击咱们,我们迫不得已才将他们除去,乃是替天行道。”

    形骸见屋中似有孩童尸体,却又不敢确定,烈火如浪,笼罩房屋,很快形骸已无法靠近。

    孟旅打开一张图,看看方向,道:“快了,但前方仍有守......土匪,一个都不放过,不可走漏消息。”形骸见那地图标明路线,描绘甚是精细,发现他们此刻似在金树荷叶国的东面,相距半座岛屿。

    众人立即出发,到晚上也不停,只偶尔睡一个时辰,复又赶路。众随从皆武功精强,似是千锤百炼的武士。形骸看着众人,一会儿骄傲,一会儿又害怕。

    走了一个时辰,孟旅挥手制止众人,施展道法,招来一只铁翼鸟,那铁翼鸟飞上了空,不久又飞了回来,孟旅道:“前头又是派若何的守卫。”

    形骸不禁问道:“你不是说是土匪么?”

    孟旅眉头一皱,呵斥道:“你多问什么?”吓得形骸一个哆嗦。

    吴去病道:“孟旅兄弟,何必对这孩子这么凶?咱们也该如实相告了。”遂对形骸说道:“行海,事到如今,我也不来瞒你。我等所去的地方,叫做织网仙子塔,进去要找一本‘三界道法书’。”

    形骸问道:“吴使节,这书有什么用?是派若何女王的么?”

    吴去病望向孟旅,道:“是孟旅想要此书。”

    孟旅冷笑一声,想要说话,斟酌再三,终于说道:“据传,这织网仙子塔本是我龙火天国事物,数百年前,咱们离了这海岛,派若何于是鸠占鹊巢,占为己有,还派了重兵把守,从此不许咱们龙火国的道术士前去看书。她自己又不明白织网仙子塔内精微奥妙的道理,犹如身在金山,却不懂掘金之法,这岂不是浪费古人的心血么?”

    形骸忽然想到潜地婆婆曾说过一位‘织网仙子’,她说这织网仙子是一位灵阳仙,被神龙骑所杀,如此说来,织网仙子塔是神龙骑在千年前从织网仙子那儿抢夺过来的?派若何固然是鸠占鹊巢,孟旅这一行人也未必是名正言顺。

    孟旅又道:“盗火教与荷叶岛大战一触即发,此刻岛上一片忙乱,咱们归国在即,在此之前,需得趁此良机,将这本三界道法书夺回。此事需做的快,做的隐秘,不容有失。”

    说罢,他画了草图,将前方城寨兵力布置细说一遍,那铁翼鸟探查极为周详,何处有哨塔,何处是出口,何处是烽火台,皆说的清清楚楚。

    形骸暗暗心惊:“这人才智了得,心思缜密,似经常统兵打仗、偷袭埋伏一般。”

    吴去病点头道:“你施法吧。”

    孟旅做了个手势,龙火发散,地面现出一圈砂石阵法,纹路精妙,微微发光。孟旅从怀中取出翡翠、金、影、玉、月石等珍贵事物,画了六道符咒,盘膝而坐,念念有词,足足过了一个时辰,这才大口呼吸,面色如纸,道:“好了,他们一个都跑不了。”

    形骸问道:“这是什么道法?”

    吴去病语气钦佩,道:“这叫‘地狱无门’,可阻逃兵行动,但孟旅眼下耗尽龙火,需得修养,小行海,该让我瞧瞧你的本事了。”

    于是孟旅留在原地,吴去病领形骸、哀释儿等人悄声前行,见前方是一小山寨,地形正如孟旅所言。此刻月光明亮,照得山寨中甚是清晰。

    形骸看见有人在墙上走动,阴影被火光投到墙下来,飘忽不定。

五十二 杀人有何难

    吴去病低声道:“据传此山寨中有一月舞者把守,此人也非同小可。你若遇上此人,敌不过他,不必硬拼,交由我对付即可。”他以为形骸龙火功造诣虽强,但掌法兵刃与自己仍相差甚远。他对形骸将来寄予厚望,可以令这少年受挫,却不想让他受伤。

    形骸道:“吴使节,我领会得。”

    吴去病又道:“不可手软,都要杀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形骸霎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心想:“我以往杀的人,要么是罪状该死,要么是想要杀我,可....可这些人与我无冤无仇,只是我想要他们的事物,这....这.....”

    人本是野兽,杀戮本是天性,你怕什么?为何下不了手?

    野兽也不会滥杀,只有饿的时候才会捕猎。

    错了,错了,母狮保护幼师之时,又何尝不会猎杀夺命了?你要保护这些同胞,所以你得杀人。

    什么都别想,放空思绪,遁入湮灭,聆听虚无,这事岂不简单?

    吴去病重重拍一下形骸后背,形骸吓了一跳,冷汗直流,点头道:“是,吴使节。”

    吴去病蒙上脸,倏然冲了出去,手中单刀画了个半圈,墙上落下一个脑袋,其余好手也同时出动,纷使飞檐走壁的功夫,隐没墙后,只听山寨中有人惨叫,往外奔逃。

    忽然间,地面长出一根手臂,那手臂掐住逃跑者喉咙,喀嚓一声,将那人咽喉捏断。后续出逃之人也死在同一招之下。有几人武功颇高,挣脱手臂,但地上长臂如林,蜂拥而上,终于将那几人杀了。

    形骸暗想:“地狱无门,这道法当真凶险。”不再多看,飞身入墙。

    这山寨中已乱作一团,数百人手持兵刃,正与吴去病等厮杀,但吴去病千夫莫挡,哀释儿一往无前,其余十人配合精妙,山寨守军人数虽多,却决计抵挡不住。

    此时,一身蓝色劲服的汉子大喝一声,一掌打向形骸。形骸感到掌风压迫,沉重猛烈,使护体罡气,双臂在前一挡,身躯朝后飘开,化解敌人掌力。

    那汉子似吃了一惊,仰天大吼,声如擂鼓,霎时变作棕熊般样貌,他朝形骸冲锋,拍出一掌,掌力更大了一倍,形骸往上一跳,那掌力击中哨塔,那哨塔登时坍塌,此人掌法威力惊人,好似战车冲撞一般。

    形骸落在那人身后,那人回手就打,形骸以龙火功硬扛,只觉敌人功力未必及得上自己,可发力运劲太过精妙,一瞬间增长数倍,形骸处于守势,数招之内手臂酸麻,胸口隐隐作痛。那熊人蓦然变招,一腿扫出,形骸又跳上半空,此人双掌齐出,形骸出手一挡,闷哼一声,落在木墙边上。

    他知情势危急,不可再容让,瞬间伸出冥虎剑。这般一运功,身子又是一时虚弱。

    敌人见形骸此剑情形有异,黑光闪烁,蓝纹浮动,剑长似矛,幽暗玄虚,似不敢妄动,但立时又骂了一声,胸中长吸一口气,体型膨胀,再度挥出双掌,两道掌力宛如气墙,朝形骸压了过来。

    形骸将冥虎剑挥动,剑上黑火撕裂那气墙,掌力被劈得零零散散,形骸又觉冥虎颤动,似贪婪狂热的野兽,将那零散真气吞噬一空。

    敌人浑身巨震,再度遥遥发掌,形骸刺出兵刃,霎时一道黑火点燃真气,沿着敌人掌力烧去,那敌人惊呼一声,双掌骤然不翼而飞,鲜血狂涌而出。

    形骸如坠冰窟,不知这冥虎使得什么邪法,但他心脏狂跳,饥饿充斥在心神间,冥虎剑赐予形骸力气、速度、野***望、怒气、恐惧。形骸思绪一断,眼前一黑,待清醒时,他已站在那敌人尸体旁。

    冥虎剑刺穿了那人心脏,那人的血变作黑色,融入冥虎,融入形骸。

    形骸在吸那人的血。

    形骸在做噩梦。

    他的心声笑道:“神赐予野性,人得了愚昧。这事本该很简单。”

    形骸身子发颤,他想:“这不是我的骨头,这甚至不是我,是了,是那渔父爷,他的鬼魂在我心中肆虐,我被鬼魂附体了!”

    但如果不是呢?

    霎时,那冥虎剑,那骨头,那吸血的怪物不见了。形骸终于惨叫起来,一跤摔倒。

    城下屠杀已近尾声,众守军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即便逃到角落,即便苦苦求饶,也被拖出来杀了。形骸愣愣跪在墙上,看着尸体堆积,看着鲜血流淌,整个人似僵尸一般。

    他心想:“也许世上本没有对错,生与死,杀人与被杀,害人与被害.....都是命数使然。”

    虽这么想,他心如刀绞,但绞痛过后,留下的只有麻木。

    吴去病跳了上来,见那蓝衣汉子,目光惊异,笑道:“好家伙,你可知此人是谁?”

    形骸轻声道:“还请使节告知。”

    吴去病白须一翘一翘,喜滋滋的说道:“他叫‘熊掌断岳’卷围,曾是派若何手下极为勇猛的将军。哈哈,什么月火玄功,连我龙火神功的小娃娃都及不上。”

    他见形骸发愣,立时打自己一嘴巴,道:“老夫不会说话,是咱们这位龙火神功的小娃娃太过了得,连熊掌断岳也一并宰了。”说着又大笑起来。

    形骸道:“吴前辈谬赞了。”站起身,兀自有些魂不附体。

    他心中不住念道:“我是来追阴谋主使的,我是来帮派若何的,我是来帮安佳的,可事情怎会变成这样?我反过头来杀了女王军中爱将?”

    一切已无法挽回,他觉得自己并无选择余地。

    忽听一声急响,山寨旁绿雾升腾,回旋飞舞,形骸听那雾中有无数尖叫声,凄凉而又绝望。形骸忙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吴去病笑道:“这是道术士的玩意儿,孟旅说这西海阴气重,人死后会变作幽灵,若遇上蛮子族中的巫婆、巫师,死人也能开口。他这‘地狱无门’能将魂魄逐走,该去哪儿去哪儿,如此才万无一失。”

    形骸“啊”地一声,点头道:“我遇上过幽灵!只要喝魂水就能与他们说话。”

    吴去病奇道:“你知道魂水?那东西可珍惜的很。”

    形骸暗忖:“有何珍惜可言?我全身血液都能变作魂水。我...根本就是个怪胎,是个活死人。”这般一想,心下郁闷。

    众人再一把火把这山寨烧了,那地狱无门之法连烟雾都遮掩无踪,远处无法瞧见。形骸惊骇异常:“孟旅想要偷袭敌人,敌人当真防不胜防,无路可逃。”

    待与孟旅碰面之后,孟旅道:“从此过去,仍有一处山寨。”

    形骸道:“旅大人,咱们未必一定要一路烧杀过去啊?如此反易暴露,而且耗时耗力,我看你也疲累得很,无法再用地狱无门。咱们可否绕路?”

    孟旅服下一粒丹药,病怏怏的脸色霎时好转,他皱眉道:“此去古塔,唯有一条路,那山寨在必经之路上,且前两处已然做了,不能收手,万一稍有不慎,图谋不成,回来时被人埋伏,咱们岂不功亏一篑?”

    形骸想:“功亏一篑又怎样了?那本书也未必非取不可。”却又不敢开口。

    孟旅道:“行海,你年纪太小,心慈手软,这也没什么稀奇。你是不曾见过这世上的蛮子何等凶恶。那些海盗侵扰国境,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连孩童也放不过,百姓不是被杀,就是被捉,送往群岛为奴。西海如此,北边雪原、南边沙地、东边丛林,那一处不是如此?咱们龙国太过强盛,众蛮子都恨透了咱们,眼下看似平和,可实则皆是敌人。对待敌人,决不可有软弱松懈之时。”

    形骸心道:“我何尝没见过?我还见过被做成活尸的奴隶呢。但若此事是派若何放纵,为何不径直去找派若何?杀这些无辜之人,又有何用?”

    哀释儿大声道:“小子,你可知我家人下场?”

    形骸心中一震,摇头道:“我委实不知。”

    哀释儿道:“我死里逃生之后,等了一年,偷偷回家探望,却得知我丈夫、孩子,全都被杀。我不知是派若何所为,还是那沙铠波下手。我那孩儿、丈夫何等无辜?我自诩没做错办点事,却落得这般下场。你道咱们杀人不对,可这些人为虎作伥,杀了毫不可惜。哼,与我相比,他们可算是死得其所。”

    形骸被众人相劝,烦恼渐消,又生出义愤填膺之情。他想:“正如我心中那声音所言,不必自寻困扰,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事办完,这也算派若何作为的报应,更何况那书对派若何也无用。”

    孟旅见形骸眉宇间已然开朗,命众人再休息半个时辰,复又上路,直至一处山谷。这山谷之中仅一条通路,两旁山崖陡峭,树木稀少,进入其中,地形又颇为繁复。

    孟旅道:“大伙儿散开,四处查探,遇上放哨的,立时处死,过半个时辰,来此见我,咱们天明前攻进去。听说这山寨中有一巫者,法力颇为不弱,咱们需潜入山寨,将他杀了,才能动手。”

    形骸见众人各自朝各处探去,皆果断坚决,毫不迟疑,可见常常如此行事。形骸想:“这十人虽非龙火贵族,可武艺也算极高,联手起来,连那沙铠波也可战胜,加上擅长暗杀偷袭,实是不可多得的精锐。”

    他不知自己该往哪儿走,只朝无人方向行去,不久到一处高山顶上,白云浮动,那山寨在远处若隐若现,此处有几棵青松,一片竹林,微风吹过林地,沙沙作响。

五十三 莫要斩白蛇

    这晚风甚是寒冷,令形骸心底发凉,似乎那些惨死的冤魂随风而来,缠着自己,形骸摸不着,看不到,只觉身在虚幻之中。

    这山寨中的人,不久也将沦为剑下野鬼,有多少会被冥虎吸血而死?形骸害怕起来,不愿旁人见到冥虎,更不愿被人瞧见它饮食。

    他抬头看着天上,星星一闪一闪,冷冰冰的,光芒交织,宛如天图。形骸忍不住想道:“咱们所做的事,纵然人不知道,天却看得到,星星都是见证。”

    但它们在乎么?我们太渺小了,连蚂蚁都比不上,蚂蚁打架时,谁又会多看一眼?

    星星永恒不变,就像天地一样。对天地而言,人的命转瞬即逝,早死晚死,分别不大,是人,是狗,是鱼,是虫,当真有差异么?

    他捏住左手,身子发冷,暗忖:“是这骸骨神的手咒得我如此,我将这手斩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若那咒如同毒液、鲜血、骨头,早已遍布全身?你唯有一死了之了么?

    形骸用力摇头,他绝不想死,他委屈一世,忍受煎熬,岂能轻易死去?他觉得自己好生虚伪:杀人可以,自杀却不成。可人性如此,形骸如何能免?

    他想念墨从,想念龙国,想念那些受欺凌的日子,他甚至想念那李金光,想念襄离别院,想念自己那虚荣庸俗、望子成龙的养父母。他意识到自己仍是少年,仍然软弱,仍渴望家的温暖。

    忽听有人道:“你好。”

    形骸吓出半身冷汗,瞧见一少年站在另一边,此人约莫十岁年纪,戴顶布帽、身穿灰布长袍,颇不合身。他柳眉星目,小脸白里透红,十分可爱,手中一根木杖,像是牧羊的。

    形骸愣愣想着:“他是....山寨里的人么?糟糕,他...看见我了。”

    按理而言,形骸当拔剑杀他,但他捏紧手掌,打消此念。

    少年笑道:“我爱深夜里跑到山上来,看看星星对我眨眼,它们似有话对我说,远远的送来光芒,令夜晚暖融融的。”

    形骸道:“星星可不暖,相反冷的很。”

    少年道:“你怎地知道?我倒觉得这些星星其实比太阳还热。”

    形骸被他言语打动,便想象这星星传来热光热风,一时不再寒冷。

    少年道:“你是这儿附近的人么?瞧穿着不怎么像。你龙国话说得很好,像是从龙国来的。”

    形骸心中有鬼,忙道:“你龙国话也说的不错。”

    少年哈哈一笑,忽然改口,叽叽喳喳的说着西海话,形骸自知瞒不过去,索性装作冷淡。

    少年道:“大哥哥,你为何不理我?”

    形骸道:“我只是路过的,不想与生人打交道。”

    少年大眼睛一眨一眨,道:“那山寨中的全是大人,粗俗得很,我一个都不想理。好不容易遇上个大哥哥,却又不搭理我。”

    形骸暗想:“他若回去,岂不也得丧命?当务之急,是将这孩子留在这儿。”他见这孩子与缘会年龄相仿,无论如何起不了杀心。

    念及于此,他道:“那好,我陪你瞧瞧星星,吹吹风,只是我这人有个毛病,不喜旁人问我名字.....”

    少年喜道:“我不问,保证不问。”忽然间,他身子一震,只听山寨中传来微弱惨叫声,他倏然站起,道:“山寨出事了!”

    形骸握住他手,道:“什么事?哪有什么事?”

    少年倏然一甩,形骸竟未能捉住他,他身形变化,成了条长翅膀的白色蛇人,月光一闪,他朝山下飞去。

    形骸心中叫苦:“他竟是月舞者!”即刻下山,奔向山寨。只是他上来时心不在焉,下山时又迷了路,他骂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绕了一顿饭功夫,这才抵达山寨处。

    山寨墙外绿雾缭绕,鬼手潜伏,正是“地狱无门”,此时喊声已听,唯有哭声、求饶声,可又立时静默。身后脚步声响,形骸见是孟旅走来,他见到形骸,似颇为恼怒,道:“行海,你这孩子去哪儿了?”

    形骸道:“我遇上.....个探子,追了他半天。”心下暗暗祷告:“盼那少年见了惨状,已然逃走。”可他见了自己容貌,又是月舞者,如此一来,自己岂不大难临头?

    哀释儿、吴去病等人从正门走出,仍是一个未少,更无人受伤,吴去病手中提着个老人头颅,他冷笑道:“这巫者睡得正香,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孟旅道:“没活口了么?”

    这时,吴去病身边数丈外一棵松树稍稍一晃,吴去病立时知觉,飞身上树,抓下一小小身影。形骸大惊失色,暗想:“是那孩子,他....他为何不跑?”

    那少年本是蛇人模样,一被捉住,似吓破了胆,立时又变回孩童。众人看得清楚,都道:“这孩子是练月火功的!”

    孟旅哼了一声,道:“杀了!”

    形骸大声道:“不能杀!咱们将他捉回去,千万不要杀!”

    少年一双灵目望向形骸,冷冷说道:“你与他们是一伙儿的?”语气并无惧意,甚至连怒气都没有,却让形骸如在冰天雪地中一般。

    吴去病叹道:“行海,这小子是月舞者,不知有何奇门功夫,一旦逃走,事情当真不妙。你这妇人之仁,可得好好改改了。”

    形骸忙道:“我看管他,保管他跑不了,一旦出事,你们杀我好了。”

    吴去病与孟旅互望片刻,吴去病道:“大人说过,要咱们不得滥杀幼小之人。”

    孟旅冷笑道:“当务之急,是夺得那三界道法书,且保住咱们自己性命,大人嘱咐也只能晾在一边了。吴兄,你动手吧。”

    吴去病指着形骸道:“孩子,你若看不了,就转过头去,可别扰乱心神,将来练功走火。”

    形骸怒道:“你连孩童都能杀,为何还顾及我?”

    陡然间,吴去病手中一轻,那孩童已被哀释儿抱起,她随即轻轻一跃,已在十丈之外,她将少年放在地上,喊道:“快走!”倏然回手,砰地一声,接下吴去病重重一掌。

    少年腿一软,跪了下来,形骸想:“吴去病这一抓已点了他穴道?”

    哀释儿变作一白豹人,双爪连动,与吴去病抢攻,哀释儿力大过人,吴去病妙招不断,两人一时势均力敌。吴去病断喝一声,双掌一推,哀释儿连退数步,表情痛苦。

    孟旅道:“师太,你不念救命之恩了么?”

    哀释儿颤声道:“我孩子死时,也是他这般年纪,要杀旁人可以,决不能杀孩子!”

    形骸心中乱作一团:“我该如何是好?我若带着这孩子逃跑,从此成为叛徒,再也不能回龙国,而又是孟旅他们同伙,派若何也绝不会饶。难道....任由他们杀了他?”

    这是最简单的出路,也是最可怕的出路。

    孟旅手朝她一指,念了咒语,哀释儿惨叫一声,口中喷血,神色惊怒,道:“你.....你....”

    孟旅道:“我在救你之时,早在你体内下咒,以防你忘恩负义,哼哼,果然不出我所料。”

    哀释儿双臂连转,指力散开,但已软弱无力,双膝一软,摔在地上。吴去病想了片刻,哈哈笑道:“孟旅啊孟旅,原来你早算计好了,将此事全推在她头上?”

    孟旅耸肩道:“她与派若何有仇,武功又高,事成之后,将她尸首留在此处,再找些无关之人,充当她的同伙,实情如何,一目了然,派若何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事到如今,两个都处死。”

    顷刻间,形骸再不多想,他投出十根黑铁骨刺,打向孟旅、吴去病要害。孟旅本就在提防形骸,可万不料这后辈说出手就出手,且所用手段闻所未闻,凌厉至极。他袖袍一拂,一股风沙绕身,同时向后退,但仍被骨刺划伤。吴去病弯刀劈出,将骨刺弹开,手掌也隐隐酸痛。

    形骸将功力运到极处,骤然一扑,抱起哀释儿与那少年,手指一点,那骨刺皆化作长骨虫,骨骼参差,倒刺锐利,扑向众人。众人皆是高手,可仍被一时闹得手忙脚乱。

    如此一扰,形骸飞身一跃,钻入山谷之中。他身上背着两人,已远超他自身重量,但这龙火功第四层效用不俗,仍使他奔走如飞。

    哀释儿瞧出他轻功算不得精深,惨声道:“放....下我,否则大伙儿都得死。”

    形骸道:“我已做下蠢事,你就别吵我....”

    话音未落,只见一只铁翼鸟从空中飞来,双足如刀,袭向形骸后背,形骸挥出冥虎,险些斩中那铁翼鸟,它受了惊吓,又飞的老高,只在上空跟着。

    再听一声呼啸,吴去病倏然而至,他怒道:“行海,我教你的道理都白教了么?”

    形骸道:“我有我自己的道理,我要做个侠客!”

    吴去病骂道:“侠客下场都不好,要么死,要么疯!”施展“沉舟擒拿手”,气劲如浪,狂涌而至。形骸见他招式精妙,力道更胜那“熊掌断岳”,实不知该如何躲闪。

    忽然间,山上隆隆作响,数个大圆石滚了下来,恰巧将吴去病与形骸隔开。那大圆石变了形状,成了五、六个石狮子,猛扑向吴去病。吴去病神色惊讶,只得凝神对付。

    另一头最大的石狮子向形骸吐了口气,形骸登时遍体麻痹,他急运放浪形骸功破解,可弹指间,那石狮子又将形骸等人一齐呑落肚子,撒腿就跑。

    形骸在那石狮子肚子里被撞了好几下,头晕眼花,大约颠簸了一顿饭功夫,乒乓巨响,那石狮子四分五裂,形骸等人跌了出来。

    他动动手脚,发觉又能动弹了,再看四周,见在一废弃院落中,院落里有六座塔楼,皆是蔓藤缠绕,悄无人声。

    他忍不住问道:“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坐在地上,双足仍无法动弹,他目光稍柔和了些,道:“是织网仙子塔的守卫救了咱们。”

    形骸奇道:“为什么?”忽然明白过来,道:“它们察觉到你是山寨的幸存者,是保卫它们的人?”

    少年道:“我也不知道,大哥哥,你为何救我?他们似乎对你很看重啊?”

    形骸头大如斗,黯然道:“我.....也是昏了头了。”但把心一横,道:“事到如今,也是无路可退,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少年朝他左看右看,双眼一眨一眨,宛如星辰,他微笑起来,道:“大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先前你不告诉我,眼下可以说了么?”

    形骸想:“现在还隐瞒什么?”答道:“我叫....孟行海,但大伙儿都叫我形骸。你呢?”

    少年伸出手,想形骸搀扶,同时道:“形骸这绰号真难听。我?我名字可比你好听多啦,我叫太乙,他们都叫我太乙大仙。”

五十四 塔中蜘蛛精

    形骸心情糟糕,但仍握了握他的手,没好气的说道:“太乙大仙?我瞧你也没多大本事。”

    小太乙道:“但山寨中的人都尊我为大仙,咱们月舞者甚是稀少,他们岂能不敬重我?”

    形骸道:“像咱们龙火贵族数目太多,只被叫做‘爵爷、大人’.....”说到此处,想起自己只怕再无法回家,一时语塞,真是欲哭无泪。

    小太乙又望着天上,道:“今晚天晴,星海银河都瞧得一清二楚,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在星星间飞来飞去,一飞就是好几千年。终于有一天,我越飞越远,再也不回来了。”

    形骸道:“是啊,你飞的不慢,远走高飞,咱们眼下逃跑要紧。”在小太乙腿上穴道推拿几下,却仍气血不通,吴去病这沉舟擒拿手死死闭住经脉,非寻常手法可解。

    他叹了口气,再去看哀释儿,哀释儿手捂住腹部,形骸解开她僧袍一瞧,见她胸腹之间有个黑点,从这黑点开枝散叶,一根根黑线贯通身躯。

    小太乙流泪道:“这位师太是为了救我,不然也不会这般。”

    形骸忙划破指尖,喂她喝那治疗之血,但此水只能增强体质,愈合伤口,却无起死回生、驱逐毒咒之效。形骸叫苦不迭,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小太乙忽然拍手道:“我听说这织网仙子塔里有一锅子,只要把人浸泡在锅子里,专解道法、妖法,咱们将师太带进去吧。”

    形骸不知真假,但仍道:“真的?真是天无绝人之路了。”

    一旁六座高塔,皆巍峨高耸,宛如通天一般,形骸惊叹之余,又不知该去往何处。

    小太乙道:“山寨里的人,平时根本不可踏入这织网仙子塔,唯有派若何女王前来祭祀天地时才能陪同。”

    形骸道:“咱们该去哪座塔?”

    小太乙道:“这就不清楚了,派若何女王也根本未弄明白这塔中奥秘,听说鲸鱼海中的几位月舞者大巫曾在这塔中学过巫术,可他们太老,根本足不出户。”

    形骸急道:“你这不是让我空欢喜一场....”话未说完,却听头顶有人开口,他一抬头,吓了一跳,见月亮长出一张骷髅面孔来,正是飞灵神殿的骸骨神。骸骨神道:“我选对了人,你来对了地方。”

    形骸道:“什么?什么?你有话直说,别卖关子?”

    小太乙皱眉道:“大哥哥,你是不是脑子不对头了?你在和谁说话呢?”

    形骸大感窘迫,欲不理那鬼影,鬼影却道:“我告诉你该如何走。你去那观星塔。”

    形骸见最深处一塔上沐浴星光,月色漫漶,又背起两人,朝观星塔走去。塔门是铁铸的,漆黑如夜,布满雕纹,形骸推了推,难以推动。

    鬼影又道:“你用那左手,以冥虎剑刺穿门板。”

    形骸潜运功力,招来冥虎剑,小太乙“啊”地一声,道:“这是什么功夫?是你们龙火神功的法术么?你怎能将剑藏在身子里?”

    冥虎剑如透薄纸,穿过铁板,形骸体内放浪形骸功倏然扩散至门上,铁门现出星图,形骸目眩心惊,低下头去,那铁门咣咣几声,自行开启。

    小太乙又惊呼道:“我听说这观星塔从未开启过,派若何用炸药也无用呢。”

    塔内似有星光流动,空旷幽暗,疏影交错,形骸见这塔内宽敞,一股股寒气落上肌肤,里头更无声息。形骸不禁心中发毛,乱想道:“那里头什么都没有,那儿是虚无的地方,是...另一个世界,是死人的国度。”

    你本就是活尸,这一趟算是回家了。

    形骸左脚一点,进入门中,那铁门轰地关上。形骸稍感放心:“如此就不怕吴去病与孟旅他们了,可....可里头又有什么东西?”但又觉不太稳妥:孟旅对此行志在必得,可见极有把握,自己在此塔中也不算安稳。

    猛然间,他见漆黑中出现个女人影子,这女人闪着淡淡微光,黑发缭乱,脸色发青,红唇似血,身穿白袍红裙,一双死鱼般的眼睛透过乱发,盯着形骸,露齿而笑。

    形骸与小太乙同时惨叫道:“鬼!女鬼!”

    女鬼飘飘荡荡,似在大笑,她声音如在水中,听不真切,令人毛骨悚然,形骸拔剑在手,高举过头,但那女鬼往上升,形骸斩不到她。少时,他心中一动,转出少许魂水,头晕半晌,听那女鬼道:“仇人,龙火国的仇人,哈哈,哈哈,都得死,都得死。”

    形骸急道:“她不仅是鬼魂,而且是个怨魂!她要杀龙火国的人。”

    小太乙道:“那就快跑!”

    形骸已辨不清方向,只凭感觉前进,周围传来扑吱扑吱声响,似有动物接连站起。形骸想道:“那是什么?”更不敢去看。

    小太乙施展月火玄功,光芒照向四周,形骸眼睛一瞥,只见一披头散发,肌肤腐烂的女子探过脑袋,下身则是血红的蜘蛛,伸出八根肢节。形骸心胆俱裂:“我揍了那海蜘蛛沙铠波,眼下报应来了?可那明明是善事,为何会有报应?是了,这老天爷本就不管你是对是错。这些女蜘蛛莫非是沙铠波亲戚?”

    惊恐之余,思绪大乱,小太乙似吓得痴呆了,闷声不响,形骸低头冲刺,只想快些逃离。

    前方蛛影一晃,又一蜘蛛妖魔拦路,那妖魔是个男子,身穿铠甲,下方仍是蜘蛛。形骸见他铠甲样式与龙国军队极像,心下大奇:“这些妖精是我龙国人么?”

    蜘蛛妖魔“厄厄”发声,手持长剑,直刺形骸,形骸见了此招,只觉与风雷十剑中招式相似,冥虎剑劈出,将这蜘蛛长剑连同身躯一柄剖开。

    他稍稍放心:“这蜘蛛妖魔也不厉害,但为何使得是风雷十剑?啊,对了,孟旅说这儿曾是咱们神龙骑占据之所,后遭遗弃,这些...是以往留在这儿的神龙骑么?”

    正欲再度迈步,那尸体又动了起来,将人身甩脱,下方露出脑袋,成了只大蜘蛛怪,形骸惊想:“这蜘蛛怪把脑袋钻入人的身子里,令死人活动?”

    那怪物抬起四足,如枪林箭雨般打来。形骸一招“赤云紫霞”,避开那足上尖刺,将这蜘蛛一剑两段,蜘蛛惨叫一声,终于死去。

    尚未来得及喘息,另有四只蜘蛛僵尸赶至身后,四尸持刀枪剑戟,来势猛恶,形骸朝前翻滚,避开四招,连使“朝日初生”、“神龙潜影”、“龙尾难寻”,“风起云涌”,将这四尸也杀了。

    果不其然,尸骸之下,又有大蜘蛛怪冒出头,形骸早有防备,连出四剑,一并击毙。却听上下左右,喀喀声不绝于耳,形骸心想:“如此源源不绝,我稍有不慎,只怕要死在此处,这时绝不能恋战。”

    小太乙指着一处道:“那儿好像有扇门。”

    形骸已是病急乱投医,一挥手,将一圈魂水洒在面前,拍出冥火掌力,呼地一声,白火拦在前方,众蜘蛛僵尸低声呼喊,被火焰阻住,不敢朝前,形骸快步冲入那门里。

    他用力过度,不料门内是个斜坡,他一脚踏空,直往下摔去,哀释儿与小太乙同时飞出。他一把抓住小太乙的脚,长出一根骨手,托住哀释儿,冥虎剑刺入石壁,只听滋滋声响,沿着石壁向下滑落。也是这冥虎剑太过锋锐,只能缓解坠势,却停不下来。形骸赶忙运功,胸口长出黑铁,终于如铁钉般撑住身子。

    众人悬在半空,晃晃荡荡,形骸见下方愈发陡峭,乃是一处深渊。

    深渊中有什么?形骸看不清楚,或许那儿是虚无,是万物的终点。

    形骸浑身无处不痛,骨头似断了几根,但他形体已稀奇古怪,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骨头到底断没断。

    小太乙歉然道:“行海哥哥,给你添了这许多麻烦,当真对不住你。”

    形骸悲叹道:“是我自作自受,关你什么事?”

    血液流淌,变化为治愈水,形骸恢复些力气,反而更觉得哀释儿与小太乙沉重至极,哀释儿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他见哀释儿抬起头,脸庞变作那骸骨神的鬼影,它道:“将这女人摔下去吧,她已定然活不成了。她眼下只是累赘,你的性命要紧。”

    形骸怒道:“你不是我!我心中怎会有这念头?你到底是谁?”

    骸骨神扔道:“放下她吧,让她死,她死了就能解脱,活着反而对谁都不好。我附在她身上,知道她心意,她也求你让她死呢,不信你听,你听。”

    形骸隐约听见有女人在哭泣,但听不清说些什么。形骸咬紧银牙,暗想:“那定是幻觉,是邪念,哀师太一生悲苦,却不惜性命救人,她...她尚能如此,我又为何不可?上苍岂能如此待她,她没死,只要她一口气在,我便不能弃之不顾。”

    骸骨神似笑了起来,道:“那就一起落下去吧。”

    形骸身子一轻,霎时坠落,他脑中霎时一片空白,扑通几声,他似坠入最柔软的床铺,下方全不受力,人陷入里头,又被弹起老高。

    他心想:“怎么回事?下方是什么?怎地软的像棉花?”接连弹了几下,终于沉入水中,他扑打双臂,到处搜寻,找到小太乙与哀释儿,抓住两人头发,三人游上了岸。

    形骸在岸上坐定,见那池水并无异样,不知为何能化解坠势。他又喂哀释儿喝了些治疗水,她情形越来越糟,发烧厉害,形骸不通医术,只有干着急的份。

五十五 织法通天道

    小太乙道:“我师父教我一门内功,可用月火玄功,暂且压下咒法。”

    形骸道:“真的?你怎地眼下才说?”

    小太乙叹道:“只是这门功夫太过凶险,我不敢轻易动用。”

    形骸赶紧道:“不管凶不凶险,当下人命关天,岂能诸般顾忌?”

    小太乙一骨碌爬了起来,形骸问道:“你穴道怎地解了?”

    小太乙笑道:“似掉下来时,一受惊吓,真气反而打通了几条经脉。”说着走到哀释儿背后,道:“这位师太为了救我,自己性命垂危,这是割肉喂鹰的菩萨心肠,我虽功力低微,但非要用这幻灵假死功试上一试。”

    形骸听这功夫名字可怖,皱眉道:“幻灵假死功?这功夫是何道理?”

    小太乙道:“据传无人海某岛上有一种蛇,一遇月光,立时假死,死后十天,再度复活,死前无论受了多重的伤,只要没被吃下肚子,醒来后皆会痊愈。我这幻灵假死功正是由此悟出,效力是远及不上那假死之蛇的,可人若一死,咒法暂且失效,师太这条命就保住了,咱们再设法找那锅子。”

    形骸暗中想:“只盼这小娃娃办事牢靠,可别把师太真置于死地。”

    小太乙手掌摆弄,先做圆月之形,再做半月之态,又得玄月之貌,最终无月之状,他双掌贴住哀释儿任督二脉,由上往下走了几回,不久哀释儿呼吸顿停,心跳无声。

    形骸心中一紧,道:“怎知她是真死假死?”

    小太乙道:“人死后魂魄会离体,可惜咱们瞧不见。”

    形骸放心下来,笑道:“我不久前喝过魂水,没瞧见什么魂魄,师太没死,你这功夫成功了。”

    小太乙捏紧小拳头,欢呼道:“太好啦,太好啦!想不到真有派用场的时候。”

    形骸一时放松,疲累如泰山压顶而来,他长声呼吸,伸伸懒腰,道:“这儿貌似无人打扰,咱们可稍稍歇歇。”靠在石壁上,默想冥火补遗录上法诀,冥火流转,他精力渐而恢复。

    小太乙取出几块红色贝壳,放在哀释儿七窍上,那贝壳吸牢肌肤,掉不下来。小太乙笑了笑,一双猫眼又盯着形骸瞧。

    形骸道:“你这是做什么?”

    小太乙道:“我看你的面相啊。大哥哥,你长得真秀气,可动起手却厉害得紧,为何你脸上总是惊惊怕怕的?”

    形骸暗忖:“我武功再厉害,现在也是天堂无路,地狱无门了,岂能不怕?”摇头道:“我问你为何把贝壳放在师太脸上。”

    小太乙道:“这地方阴气重,人的魄难入轮回,先前上头那些蜘蛛僵尸厉不厉害?只怕正是那些尸体残魄未散,吸引来那些蜘蛛怪,才成了那般模样。师太她这会儿半生半死,需得用这火贝壳遮住七窍,防止鬼魄妖物侵袭。”

    形骸肃然起敬,道:“原来如此,你懂得倒真不少。不知小兄弟你师尊何人?”

    小太乙抬起头,道:“我不知道,我只迷迷糊糊记得我师父教我本领,但他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儿去啦。”

    形骸不明其意,追问细节,小太乙瞠目结舌,答不上来。形骸心生亲切之意,想道:“也许他与我一样,从小被噩梦搅得浑浑噩噩、莫名其妙,将梦境与现实混淆了。他亲人多半已死在孟旅、吴去病手下,我若能由此脱困,便收养他吧,他与缘会年纪一样,正好彼此作伴。”

    他苦思再三,终于开口道:“小太乙,外头....外头那些恶人....做的坏事,你莫要对旁人说,好么?”

    小太乙皱眉道:“我非告诉派若何女王不可,但恩公你放心,我不会说你与他们是一伙的。”

    形骸道:“但....他们毕竟是我祖国之人,我不想害了他们。”

    小太乙道:“他们这样坏,你这样好,不像是一国之人呢。他们要杀你,你为何还帮着这群坏蛋?”

    形骸垂头丧气,道:“我只是觉得...我们、他们,大家皆有苦衷,像在漩涡里一般,谁都身不由己。”想到自己从此有家难回,忽然有些想哭。

    小太乙摸了摸形骸头发,道:“好,我不说。”

    形骸喜道:“真的?”

    小太乙点头道:“真的,瞧在你快哭鼻子的份上,我什么都不说。”

    形骸甚是尴尬,道:“你可莫小瞧我,英雄有泪不轻弹,我怎会哭鼻子?”

    小太乙轻笑几声,又问道:“那你告诉我,那些坏人来做什么?”

    形骸如实说了这三界道法书一事,小太乙惊呼道:“三界道法书?他们知道如何找到三界道法书?”

    形骸问道:“你听说过这本书么?”

    小太乙道:“此书大大的有名,据传是织网仙子所有,得了此书之人,可学遍世间所有道法,只是至于学不学的会,那要看个人天赋毅力了。”

    形骸又问道:“织网仙子到底是什么人?我听一位法力高强的潜地婆婆说起过她,她是死在神龙骑手下的,对么?”

    小太乙叹道:“大哥哥,你真的什么都不懂,不过我可以教你。这世上修炼法术者,无论天上地下,皆分道法、仙法、妖法、佛法四大宗派。一千多年之前,曾有一太阳王朝,这你知不知道?”

    形骸点头道:“这我是知道的。不过我未练过法术,只会刀剑拳脚功夫。外头那孟旅是个道术士,他的道法很是了得,与咱们冲锋陷阵的勇士大不相同。”心中却想:“不知放浪形骸功算不算法术?即便算是,一定也是妖法。”

    小太乙道:“那太阳王朝之中,以灵阳仙为至尊,月舞者次之,迷雾师再次,神龙骑为下属,灵阳仙精熟仙法,又兼顾道法、迷雾师近佛法,而月舞者与神龙骑则主专道法。太阳王朝因神龙骑、迷雾师联手反叛,最终毁灭。但在叛乱前的数百年里,灵阳仙中出了三位集仙法、道法、佛法之大成的大宗师。他们分别是道法的织网仙子、仙法的飞灵真人、佛法的星知释者。”

    形骸听说过那飞灵真人,正是此人建造了那神秘莫测的飞灵神殿,秘密信奉骸骨神,才令自己变得愈发怪异。他心想:“原来织网仙子与飞灵真人并肩为昔日法术宗匠,莫非飞灵真人晚年钻研妖法去了?真是越老越糊涂,害人不浅。”

    小太乙又道:“其中织网仙子与飞灵真人为灵阳仙,星知释者为迷雾师。织网仙子隐居在这六座塔内,编写三界道法术,并以无上神通,布下风水大阵,将世上灵气编织成网,这网叫做‘天脉法则’,据传举世海陆,天地万物,皆被这天脉法则笼罩。”

    形骸问道:“这天脉法则有什么用?我怎地半点没感受到?”

    小太乙抬头往上瞧,说道:“乾坤有知,天地有灵,大道有识,说的就是这天脉法则。你不修法术,所以不知,而如今习练法术者,也极少有人能真正融入这天脉法则之中。”

    他指了指自己脑袋,道:“若我是修法之士,脑子里有数不清的仙法、道法,皆是我所创,世间无人得知。若我一死,这仙法、道法,不免由此湮灭,再无传人,是不是太可惜了?”

    形骸皱眉道:“你小小年纪,怎能咒自己惨死?”

    小太乙嗔道:“你就回答我的话,别岔开去。”

    形骸只能顺着他话答道:“好,好,确实可惜。”

    小太乙笑道:“是啊,在这天脉法则生成之前,我若死了,这法术必然失传,但有了天脉法则,待人死之后,那法术会化作灵气,散布在外,要么留作文字,腐蚀墙壁而留下。要么化作图案,在尸首旁生出一群不死不灭的蝴蝶,图案在蝴蝶翅膀上。要么化作口诀,不断在修法者身亡处回响。总而言之,只要你有心去找,世间的法术用不会消失,最终都能找到。”

    形骸心神一震,道:“这天脉法则难道一刻不停探世人脑中思绪么?”

    小太乙噘嘴道:“你只当这法则不存在就好,反正你又不练道法仙法。”

    形骸怏怏道:“没准将来会练。这法则还有其余用途没有?”

    小太乙笑道:“当然,岂止如此而已?这世间修炼法术之人,需通过重重考验,方可被天脉法则承认。似此类修法士,只要专心冥想,感悟天地脉象,风起云涌,土木生长,水生火热,天脉自然会将法术教给你。”

    形骸惊声问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无师自通了?”

    小太乙叹道:“是啊,照理应该如此,据传千年以前,融入天脉法则之人极多,可自太阳王朝覆灭之后,织网天脉一派之人越来越少,龙火天国倒不曾听说有身在此派的。”

    他又拍了拍一旁墙壁,愤愤道:“就是这么一位开创先河,神通无双,震古烁今的大宗师,却死在乱刀毒药之下。叛乱那天,织网仙子在这观星塔中设宴款待好友。迷雾师与神龙骑策划周详,混入宴席,突然发难,织网仙子与当场数十位好友全无防备,又中了极稀罕的剧毒,加上神龙骑成千上万,布下天罗地网,那些灵阳仙与月舞者,竟一个都未能生离此塔。”

    形骸心下惋惜,不免对照孟旅、吴去病围剿谷中山寨之举,一时间愧疚之情更为深沉。

五十六 水中银枪兵

    小太乙道:“神龙骑杀了织网仙子,占了六座塔,但其中隐秘却一直没弄清楚。后来世上生了瘟疫,传的到处都是,患上的人必死无疑,塔里头的神龙骑也得病而死,剩下的则落荒而逃。其后派若何女王在荷叶岛建国,这六座塔落到她手中,可她到来时,唯独这观星塔被关得死死的,什么手段都进不来。”

    形骸暗忖:“我为何竟能进来?难道这座塔想害我,故意放我进来的?是了,此地准是我埋骨的坟场。他说的那场瘟疫,准是潜地婆婆说的‘乱毒症’,哎呦,我杀了那些蜘蛛僵尸,万一染上了病....”不由得越想越怕,满身冷汗。

    小太乙察言观色,叹道:“那都是过往的事啦,大哥哥,你不用如此害怕。”

    形骸道:“小兄弟当真渊博,你怎会知道这么许多?是你师父教你的么?”

    小太乙眉头紧皱,嗔道:“自然是师父教的,不然还是你教的么?”

    他突然发脾气,形骸吃了一惊,可又明白他的心意:“小太乙说着织网仙子之事,又想起山寨被灭的惨剧,心里怎能好过?可他答应我不透露真凶讯息,更是憋屈透顶。他即便恨透了我,也是理所应当的。”

    两人不再交谈,默想心事,休养生息,待形骸真气恢复,他道:“小兄弟,咱们该动身了。”

    小太乙点了点头,拉住形骸的手,形骸见他柔弱,心下歉意更增,背起哀释儿,暗想:“若遇上危机,我拼了命也要保住他俩平安。”

    小太乙叹道:“大哥哥,你们神龙骑真好。”

    形骸道:“我们祖上是你们的大仇人,你为何说咱们好?”

    小太乙道:“不是说你们品行好,神龙骑体内的龙火是一代传一代的,生下来的子孙,有的是凡人,有的能觉醒,数目易于增长。而咱们月舞者的月火,灵阳仙的阳火,能否觉醒,全靠天授,养下来的孩儿,几乎继承不得神火。”

    形骸劝慰道:“难怪咱们女皇对宗族血统如此看重,可咱们这龙火效用却不及月火,更远及不上阳火了。”

    两人聊了几句,隔阂尽消。前方皆是山石,地形起伏不定,却始终有河流在旁淌动,形骸反复查探过这河水,绝无异状,先前怎会如垫子般将自己弹上天,令三人皆毫发无损?莫非有高人暗中相助?

    再过不久,见一石柱,显是人工建造,继续往里走,逐见到石柱、石阶、高台、祭坛,壁画、浮雕。形骸猜想自己走对了路,这深渊里头藏着一处庙堂,倒与那飞灵庙颇为相似。

    陡然间,上空传来呜咽声,形骸汗毛直竖,往上一瞧,见是那长发红裙的女鬼魂,她正在墙上写字,她流下血泪,用手指沾血,一笔一划写在平整处。那血字隐约可见,形骸低声读道:“织网,织网,织好了网,骗神龙骑进来杀了,他们喂毒害我,害我宾客,害我同胞,害得咱们灭绝。”

    小太乙脸色惨白,拉着形骸,躲到一块石柱后头,道:“她是....织网仙子?”

    形骸慌忙道:“她怎地成了鬼魂?若真是她本人,咱们根本不是她对手。”

    小太乙细细思索,道:“不,她并非织网仙子,而是她死时的怨念,她残留的魄。这魄引来灵体,附在身上,吸收星月精华,成了这鬼魂。她用的并非道法,而是死灵妖法,只怕是借此处阴气新练的。那些蜘蛛僵尸就是她用妖法所创,借了病死神龙骑的尸骸。”

    形骸道:“你是说她未必厉害?”

    小太乙道:“她只是具空壳,残留些许怨气,些许记忆,她不是织网仙子本尊,也不通织网仙子道法。她的妖法厉不厉害,我可不想知道。”

    那女鬼魂登时转过身来,指着形骸道:“杀了神龙骑!”

    形骸急道:“不是我!不是我害得你!”

    只见水中哗啦啦作响,漫天残影钻入水底,轰地一声,水面炸开,一浑身水流,十尺高矮,人形模样的水怪跳了上来。那水怪叫了一声,手中掣出一根尖枪,面对形骸,一枪刺来,当真快胜豹跃。

    形骸一躲,脖子处被擦伤,鲜血飞溅,他不禁骇然:“这人枪法好高!比那熊掌断岳强太多了。”将小太乙与哀释儿放开,身子在空中转了半圈,冥虎剑已在掌心,一剑朝那水怪刺出。

    那水怪霎时化作一股大浪,形骸被这大浪一冲,浑身如被奔牛踩中,痛得大叫起来,急忙长剑缩回,横竖连斩,将那水流斩断,他朝前一扑,脱离水流,吐出口中血液。

    水怪变回原形,身上有两块残缺处,似也被冥虎剑斩伤。形骸心想:“他这形体介于虚实之间,否则冥虎剑已要了他的命。”

    水怪转动长枪,倏然再度攻上,从难以想象的方位刺来,形骸见他招式奇妙,背上长出骨爪,用力挥动,总算拦下这一招。

    随后,他将冥虎剑舞得密不透风,施展浑身解数,与这水怪相斗。这水怪身手迅猛,气力壮大,且举手投足间皆是一代高手风范,他那长枪舞得时而如落花缤纷,时而如巨浪滔天,时而如绵绵细雨,时而如倾盆天水,巧则变幻不定,强可横扫千军。若非形骸这冥虎剑太过锋锐,兵刃大占便宜,而又周身频出奇招,早被这水怪刺的满是窟窿。

    即便如此,他全然落于下风,身上多处擦伤,他以治疗水加上放浪形骸功治愈身体,才不至于失血而死。而这水怪一味鲁莽,不懂虚招实招之变,形骸方可勉强看穿它的攻势。

    他心中急想:“若非它脑子不好,我根本不是这水怪对手!是了,是了,不能力敌,就当智取,瞧我装死偷袭。”

    于是故意卖个破绽,水怪手腕一振,长枪刺中形骸腹部处,哗啦一声,形骸血如洪流,洒了一地,看似情形凄惨,可实则大半混着体内的水,乃是一招滥竽充数。形骸惨叫道:“你...胜了。”瘫软在地。

    水怪果然上当,不再出手,脑袋望向那女鬼。女鬼一时发愣,并未答复。

    形骸身躯骤然扑出,一剑刺中那水怪后背,水怪一个踉跄,枪尖转到后方,刺形骸心脏。形骸屏住呼吸,将生死置之度外,转动长剑,将那水怪左手臂斩断,那水怪一枪偏了,击中形骸大腿。形骸痛的眼前一黑,勉强站定。

    忽然间,冥虎剑黑火在水怪体内蔓延,水怪哀嚎,形骸只觉水怪灵气随着冥虎剑流入自己命脉骨骼之间,就像先前饮血一般。那灵气极为阴沉,深藏凄苦,形骸冷的发抖,急运放浪形骸功,将那灵气转化为冥火,在五脏六腑中贮藏起来。

    过了片刻,他忍受不住,手掌用力一推,那水怪远远摔出,身子散开,变作浅浅水池,又缓缓流入河流中。

    形骸难受至极,嘴唇发颤,心道:“它身子里全是死者的残魄,是被神龙骑所杀的灵阳仙汇聚而成。它们....它们想要杀我。”

    按理而言,这许多怨气入体,形骸撑不过一时三刻,心脏必停跳而亡,可放浪形骸功将众怨气凝固,成了骨骼气血,再也无害。形骸只痛苦了一会儿,状况好转,吐出一口污血。

    他手腕被一小手扶住,见小太乙神情关切,笑容欣慰,道:“大哥哥,你可当真聪明。”

    形骸想起此刻处境,叹道:“我这叫聪明反被聪明误,要不然也不会落到这般田地。”

    那女鬼又喃喃低语,形骸转变些许魂水,凝神去听,女鬼道:“是你,是你?放浪形骸功?”

    形骸大吃一惊,喊道:“你怎知这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鬼不答,一溜烟朝上方高台飞去,形骸抓起哀释儿、小太乙,提气直追。

    上了石阶,只见一祭坛上放着一大锅子,小太乙惊喜叫道:“就是这锅子,去除毒咒的锅子。”

    形骸道:“终于找到了,眼下该怎么办?”

    小太乙道:“将师太恩公衣衫剥光,放到锅子里,取些水来煮。”

    形骸皱眉道:“万一煮熟了该怎么办?你这说法到底准不准?”

    小太乙叫道:“死马当活马医了,大不了我陪命给师太。”

    形骸忙道:“这大可不必,师太本来就是要救你。你也是一片好心,何必畏罪自杀?”

    小太乙恼道:“听你说的,好像师太定会被我害死一般。”

    形骸暗忖:“我只不过是照常推断,你拿水煮人,那人本就半死不活,无法运功抵挡,这哪有不死的?”

    他来到大锅旁,掀开锅盖,不禁一愣,见里头有个长长的匣子。他将匣子取出,打开一瞧,心中一凛,只见其中是一整条左腿,那左腿皮肤漆黑,足抵得上形骸两条腿那么粗。

    形骸道:“你看!这锅子把人烧的只剩下一条腿了。”

    小太乙顿足道:“你真是....别管那么多了。”接过那腿,放在路边。两人快手快脚,除去哀释儿僧袍。她身材丰腴,肌肤柔滑,甚是美观,形骸此生头一次见女子展露躯体,而且这人是个尼姑,不由得面红耳赤,岂敢多看?更不敢多摸。

    小太乙问道:“大哥哥,你为何脸红?你快扶着师太的腰啊,我够不着锅子。”

    形骸满头是汗,道:“你懂什么?师太是出家人,我是俗世人,僧俗不可肌肤相贴,以免败坏师太名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五十七 血足吞尸骨

    小太乙捧腹大笑道:“你这是庸人自扰,你才十四岁,师太足可做你祖母了,再说救人要紧,你胡思乱想什么?”

    形骸道:“正是年岁太远,更当谨言慎行,不可僭越。你这孩子在山林里住的太久,好不懂规矩。”

    小太乙使足劲,撑着哀释儿,形骸叹了口气,闭上眼,用袖袍缠住手,将哀释儿放入大锅中。

    小太乙见一旁有个挑水桶,道:“你去下方河流处挑些水来,越快越好。我可有些怕鬼。”

    形骸心想:“岂有此理,这小鬼头居然使唤我?我将来若要收养他,非得设法扭转颓势不可。”心里虽这般想,可毕竟亏欠他太多,拿起水桶,不久到了河畔,装了慢慢一桶水,倒入锅中,哀释儿浸入水里,脸上竟泛起一丝红晕。

    小太乙道:“她有血色了,这锅子果然管用!”

    形骸暗道:“未必,未必,这水将热气迫到她脸上,只怕不是好事。”

    他见锅下方有雪白的石头,不知何物,遂以龙火功生火,“呼”地一声,大火翻卷,这石块竟比煤炭猛烈许多,却又全无烟味儿。

    小太乙四下看了看,道:“这儿是道术士炼丹画符的地方,这石块叫燧冰,乃是极厉害的火药,这几年里,在龙国暗市之中,一两燧冰可抵一两翡翠。”

    形骸奇道:“你不是在山里住的么?为何知道龙国世面之价?”

    小太乙一时语塞,斟酌良久,答道:“我师父告诉我的。”

    形骸又觉古怪,道:“你师父不是早不见了么?”

    小太乙恼道:“别说我师父了!他抛下我不管,我就当没这个师父。”

    形骸见他生气,不便再问,转过身,见那锅中水已滚烫,哀释儿脸色越来越红,毒咒印子已淡了不少。”

    形骸正暗暗庆贺,眼前陡现那女鬼面容,形骸遍体冰冷,正欲呼喊,那女鬼捧着他脸颊,道:“恩公,恩公,你回来见我了?我终于找到你遗留的躯体,却一直未能给你。”

    形骸感到浑身毛孔皆透着凉气,他道:“什么恩公?哪些遗留的躯体?”

    却听咔嚓一声,他左腿上痛入骨髓,他往下一瞧,险些吓死:那锅中的断腿中骨骼疯长,尖刺钉入形骸左腿肌肉中,如利刃绞肉,形骸左腿已然血肉模糊。

    形骸急忙招出冥虎剑,斩向那断腿,手上一紧,被小太乙捏住。形骸心神巨震,道:“小太乙,你这是做什么?”

    小太乙星目闪耀,神色又是好奇,又是调皮,他笑道:“你别犯傻,这左腿没准是宝物。”

    形骸怒道:“什么宝物?它在吃我...”手臂用力,突然间,小太乙内力剧增,与形骸抗衡,形骸竟挣脱不开,他惊恐想道:“他一直在装傻扮弱,原来真气这等充沛?”

    骨碌碌声中,形骸左腿被碾碎,那断腿的骨头变作血盆大口,疯狂吞噬形骸骨肉,形骸感到一股剧痛直钻心底,他大叫一声,撞在锅上,痛的无法思索。

    小太乙神色兴奋,取出一旁桌上燧冰,轻轻揉搓,成了粉末,落入形骸左腿伤口,形骸瞪大双眼,见燧冰融入血,融入骨头,融入肌肉,融入皮肤。那断腿似饱餐一顿,心满意足,与形骸身躯结合,一时消停。

    它似吃光了巢中鸟儿的毒蛇,吃饱之后,暂且休息,仍想再将那幼鸟的父母吃了,它眼下吃不动,可也许一天之后,它又会继续开吃,直至形骸连骨头都不剩下。

    然后他成了形骸,以形骸的身份活着,继续吃人,填饱肠胃,一点一点、一顿一顿,不断吃,不断杀戮,这永远吃不饱的野兽。

    如果那野兽始终是形骸呢?

    他回过神,见左腿完好无损,痛楚也烟消云散,刚才的一切似是一场噩梦,可那伤势仍留下了烙印:形骸心惊肉跳,疲惫不堪,似又与那冤魂水怪大战了一场。

    小太乙替他擦汗,眼神依旧可爱善良,他道:“有趣,有趣,我头一回见到这般趣事。”

    形骸一把推开他,怒道:“我好心救哀释儿,你却来害我?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小太乙退后几步,低头道:“我....不该骗你。”

    形骸道:“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对这儿这般熟悉?你要是想害哀释儿....”说到这里,骤然心惊,回头去掀锅盖,可那锅盖似与锅子练成一体,又重达万斤,形骸竟提不起来。

    小太乙道:“大哥哥,师太她没事,我纯是一片好心。我知道这观星塔在等你,我知道织网仙子在等你,所以引你来此。”

    形骸愕然道:“那从天而降的石狮子....那些厚棉花般的河面,都是你捣的鬼?”

    小太乙做了个手势,道:“我曾是月舞者,又是一位风水土地,我在外头考验你,看你是否善良,是否侠义,你很好,好得很,我才拿定主意,要帮织网仙子达成最后的遗愿。”

    形骸哭笑不得,道:“什么混账遗愿?我要是知道你....你是风水土地,我....岂会....你这小骗子,可把我与师太害惨了!”

    小太乙仍目不转睛的望着他,道:“大哥哥,你救我之时,纯是一片仁侠之心。我纵然骗了你,你这颗心总是不假。你和师太都是好人,下一次再遇上这般情形,无论有无把握,仍会挺身而出,对么?”

    形骸抱头道:“我也不知,我是个大傻瓜,大蠢货!我自以为救了你,可其实你根本不用我救。”

    小太乙柔声道:“你救了我,也救了你自己。哀师太也是一样,她未能救自己的儿子,所以非救我不可。”

    形骸细思他这句话,心想:“我救了我自己?救了我自己?”刹那间,他似在这漆黑幽暗的谷底,见到了一丝阳光。

    他不再畏惧放浪形骸功,也不再忌惮那冥虎剑,他明白在自己手中,它们不会是害人的邪法,也不会是杀戮的魔剑。

    我虽有野性,但我并不愚昧。

    小太乙又拍胸脯道:“你放心,鄙人做事,一贯算无遗策。”

    形骸问道:“这左腿又是怎么回事?”

    小太乙尚未答话,石阶下方忽有人冷笑道:“行海,你可让我们好找。”

    形骸惊出一身冷汗,一跃而起,喊道:“吴使节?”

    面前人影一闪,吴去病与那十大高手已到近处,孟旅足踏一缕白云,飘在十丈上空。

    吴去病道:“你并无破解封印之法,是如何进来的?”

    形骸硬着头皮答道:“我自有法子。”

    吴去病双目缓缓转动,道:“三界道法书呢?”

    形骸道:“这儿没有三界道法书,至少我没瞧见。”

    孟旅在上方说道:“你目无尊长,投敌叛逆,此刻还不乖乖投降认罪?”语气极为严厉,隐隐透出杀机。

    形骸见局面不利,想要认错,可话到嘴边,却不愿说出口,他闷声片刻,道:“我没错!哀师太也没错!错的是你们!”

    孟旅蓦然哈哈大笑,笑声却令人心惊胆寒。

    吴去病道:“倔强的小混蛋!你还敢嘴硬?”指着小太乙道:“你让开,让咱们除去这小娃娃,我保管他死的无痛无苦。他死之后,你抗命之事,我替你遮掩下,咱们一笔勾销,你回去之后,我亲自保你封爵。”

    小太乙退后半步,道:“大哥哥,你救不救我?我仍不是他们两人的对手。”

    形骸知道小太乙并非易与之辈,但他此刻心意已决,无论小太乙是风水土地也好,是凡夫俗子也罢,形骸踏入侠义道上,哪怕这事再荒唐,后果再艰难,他也绝不会半途而废。

    他抬头道:“吴使节,旅大人,你们走吧,我不想伤了你们。”

    孟旅又断断续续笑了几声,森然道:“一并杀了。”

    话音刚落,地上升起绿色手掌,拧住形骸双足,用力扳他。形骸站立不定,往前跌倒,又有无数手掌抓向形骸。这法术狠辣凌厉,全无间隙,正是那“地狱无门”。

    形骸浑身长出骨头,如匕首旋转,将众手掌一齐削断。他拔出冥虎剑,见那十大高手正朝自己冲来。有两人正是先锋,一人双斧抡圆,一人双剑猛刺。

    这两人招式精巧,但远及不上那冤魂水怪,形骸只劈出一剑,剑芒骤涨,伸至九尺远,快如闪电,将两人一并斩杀。

    众人头一次见这冥虎剑杀人,尽皆惊骇,但他们都是出生入死,历经苦战的一方名家,见识极为高明,蓦然散开成圈,避开冥虎剑之锐,四人突前扰乱,两人从后暗杀,又有两人拍出凌空掌力,配合紧密,攻守难测。形骸陷入围攻中,脚下又不时有鬼手偷袭,一时唯有自保之力。

    吴去病冷眼旁观,瞧出形骸剑法虽妙,剑刃虽利,可并不曾受名师指点,纯是想到哪招出哪招,未至行云流水,毫无破绽的境界。他低笑一声,瞅准间隙,霎时使出沉舟擒拿手,掌力似水蛇缠身,方位难测,飘忽不定,又似铁索横江,牢不可破,从五丈远处直取敌手。

    形骸立时察觉,一招“赤云紫霞”,可沉舟擒拿手从他剑气旁绕开,卷上形骸双臂,形骸低呼一声,重重摔在地上。众高手同时出招,兵刃掌力一齐落下。

    就在此时,地上骨刺升起,宛如雨后春笋,刺入众高手心脏,将他们定在空中。众高手全然未料,一转眼间就已毙命。

    吴去病霎时倒飞数丈,骇然去看,只见形骸左足下有一根极细的骨头刺入地中,他脸色惨白,猜测正是这细小白骨在地底开枝散叶,弹指间生出这骨刺丛林。丛林树木尖处,挂着死去的尸体,鲜血被那骨头吮吸,将白骨染得血红,景象宛如地狱,如此一来,那“地狱无门”也已被破解。

五十八 美貌杂烩锅

    形骸只感足下涌来气血,汇入经脉之间,他如饮甘露,隐隐陶醉,但睁开眼,看见骨肉树林般的死尸,又大感惊慌,那些尸体紧盯着形骸,死不瞑目,似要将他也拖入地狱里头。

    他害怕之余,又胡思乱想:“此招不可再用,不然每次都要换靴子。”其实放浪形骸功极易损坏衣物,但衣衫便宜,靴子贵重,此节不可不虑。

    孟旅自也悚惧,他一路连使道法,此刻龙火告罄,一边服丹药回气,一边高声喊道:“小魔头,你从何处学来这死灵妖法?”

    形骸嚷道:“你这手地狱无门也好不到哪儿去!”

    吴去病大喝一声,一掌盖落,掌力如大风大浪,无处不在。形骸使“龙尾难寻”,紧守门户,黑剑光芒汇聚成盾,一边又往后撤,终于将吴去病这千变万化的掌力破解。

    然则吴去病活了逾一百年,功力虽只在第四层境界,可力气、肌肉、骨骼、反应、心智皆极为精强,一身沉舟擒拿手更是闻名龙国的绝学,此刻完全施展开来,身形飞快,折转灵活,忽左忽右,反复穿梭,比之那冤魂水怪实是不遑多让,且心思更为巧妙。形骸只会见招拆招,倚仗者也唯有那风雷十剑,兵器虽强,招式虽妙,但对付起吴去病这成名已久的高手,仍是大落下风。

    蓦然间,吴去病跳上半空,双掌下压,一股内劲如绳索捆至,形骸挥剑落空,吴去病一声长啸,再度将形骸裹住。形骸身上骨头往外伸,去斩那无形绳索,但吴去病发须飞扬,神色狰狞,内劲坚韧,卯足全力挤压形骸骨头。

    形骸也拼命抵抗,他骨头变作黑铁,甚是坚硬,连吴去病这蛮力也一时难以折断。形骸想以左足骨刺潜地伤他,可吴去病早有防备,决计无法得逞。

    小太乙在旁忽道:“放浪形骸功岂止如此而已?你只会倚仗冥虎剑之利,殊不知冥虎剑能助长真气么?”

    形骸闻言,似一下子惊醒过来,冥虎剑缩回掌心,霎时变作茫茫冥火,浩浩荡荡,汹涌高涨,形骸仰天呼喊,砰地一声轰鸣,将吴去病内劲震散,他这招沉舟擒拿手纵然玄妙,可一力降十会,终于就此破解。

    孟旅大为震惊:“他竟能硬破吴去病气功?这邪门功夫威力足比得上龙火功第五层了。”他体内龙火已恢复了许多,但紧要关头,不能松懈,否则功亏一篑,反受内伤,因此难以出手。

    吴去病倒退数步,表情惊怒交加,他在这荷叶国为使节,自来罕逢敌手,于龙火天国亦是威名素著的高手,此时引以为傲的功夫被这晚辈破得干净,叫他如何忍耐得住?他恼羞成怒,杀意顿起,鼓足力道,真气如水,缠绕周围,刹那间合身扑上,双掌在前,集毕生功力于一击,掌风如排山倒海一般。

    形骸掌法稀松平常,但危急关头,无法避退,只能鼓足冥火,伸掌接招,但听一声霹雳般的巨响。他掌心发力笨拙,与吴去病掌法相较天差地远,感觉左臂一震,右掌骨折,胸口喀剌剌断裂,人如断线纸鸢飞了出去,眼见就要撞个头破血流,小太乙飞身一跳,在石壁前接住了他。

    而吴去病高大的身子僵立原处,浑身插满碎骨,晃了一晃,仰躺而亡。

    这放浪形骸功是将形骸体内的血、骨、皮、脏、气、质互相转化的法门,先前对掌的一刹那间,形骸掌中冥火激扬,由气化实,竟变作数十道骨刺,击中吴去病眉心、喉咙处,吴去病虽对赢此掌,可却先送了性命。

    形骸身受重伤,半昏半醒,小太乙叹道:“大哥哥,你真傻,性命攸关之时,你为何要让他?”他瞧出形骸出掌时有些犹豫,似乎不想与吴去病拼命,否则他也不会伤的这般惨。

    这时,孟旅怒喝道:“小杂种,该杀的猪猡,狗娘养的小贼!你大逆不道,连长辈也杀么?”

    小太乙斥道:“那人一味要杀他,难道大哥哥就让他杀么?”

    孟旅道:“他本就是叛徒,叛徒就是该死!”

    小太乙道:“你们是杀人犯,杀人犯难道就不该死?”

    孟旅瞧出形骸受的是致命伤,寻思:“这小月舞者算得了甚么?我将两个一并杀了,替吴老兄报仇,这场功劳都算在我一人头上,大人岂能不重重赏我?”想着想着,心花怒放,已毫无悲哀之情。

    他远远处在那白云上,服用丹药后,调理良久,真气已尽数复原,于是掌心凝聚气力,足下沙尘成圈,暗暗布下阵法,蓦然击出一掌,一个沙球飞向小太乙。小太乙一拽形骸,撒腿就跑,躲在一块石碑后头,那沙球“啪”地散开,沙子乱飞,若敌人身中此招,非但受巨力碾压,更是尘土入眼,什么都瞧不清楚,小太乙偏偏躲开了。

    孟旅又喊道:“臭小子,你现在出来,我不杀你!我数到三,你再不露头,我将你一根根骨头拆了!”

    小太乙骂道:“笨猪,你以为我比你还蠢么?”

    孟旅大怒,恨不得将小太乙斩成肉酱,但形骸先前招式太过邪门,孟旅为道术士,远不及吴去病那般勇猛,如何敢靠近犯险?

    形骸恢复清醒,见小太乙猫腰躲着,勉力问道:“你不是很厉害么?为何不与他斗?”

    小太乙道:“谁说我很厉害了,我这人是金枝玉叶,娇嫩得很。”

    形骸愤愤道:“你先前抓我的手,力气非同一般。”

    小太乙眨眼道:“那是你瞧我可爱,无意间让我一让,不然我怎扯得动你?”

    形骸好生忧虑:“这孟旅太过谨慎,一时不敢绕到前头来,可我这伤实在不妙,四、五天未必好得了。他若能被咱们骗上那么久,岂不连猪脑子都不如?不会,不会,我看他精明的很,一会儿就能看穿我现在情形。”

    不久,孟旅念了咒语,画了符咒,那符咒落地后变成个九尺高的沙人,那沙人人模人样,五官全无,全身满是沙子,奔向形骸这边。形骸暗暗叫惨:“这可怎么办?”

    小太乙道:“我听说你这放浪形骸功能将血变作诸般药物,毒药、火药、良药、苦药,都有模有样,能不能造些燧冰?”

    形骸精神一振,道:“没准能行,且让我试试。”刚刚小太乙将燧冰粉末混入形骸血液,形骸心思转动,忽然左手掌心一暖,摸出个雪球般的物件,表面似有水流泛光。

    小太乙喜道:“成了!”抓起那雪球,朝沙人扔去。那沙人躲闪不及,轰地一声,被炸的随风而逝,原来这燧冰不耐冲撞,若狠狠抛出,便会燃起大火,催得气流炸裂。

    孟旅又怒又怕,看走了眼,暗忖:“此乃‘飞火流星’的道法,他们怎生会用?此二人身怀邪术,心有邪念,举止邪恶,决不能饶了他们。”

    他所带丹药只剩一颗,且极为珍贵,本想省些力气,但到这地步,决不能节省,他下定决心,服下丹药,再度捏起符咒法诀,指着石碑,使出那“地狱无门”。地底响声密布,忽然间伸出无数绿掌,朝小太乙、形骸抓去。此时孟旅只为对付两人,不似先前那般要围困整个山寨,施术耗时短了不少,且魔掌更为众多。

    小太乙喊道:“妈呀!”举着形骸,在石碑间蹦蹦跳跳,有的魔掌举高,掌心“咚咚”,打出小沙球,各个儿重的好似铁球,四下沙尘弥漫。小太乙轻功极为高明,初时全数避开,但到了后头,那魔掌到处都是,沙尘弥漫半空,连石壁中都能长出魔掌来,小太乙陷入重围,已被逼上绝路。

    此刻,地面锅子炸开,一人影跃上高空,挥动爪子,银光交错,孟旅恰好在那锅子上空,被爪子刺入心脏,又整个儿被挖了出来。孟旅惨叫一声,当场毙命,地狱无门也立即消退了。

    形骸与小太乙欢呼道:“师太?”

    只见哀释儿从空中飘落,由白豹变回人样,她手一招,僧袍回到身上,蓦然已穿着妥当,她望向形骸,目光满是感激,跪地说道:“多谢恩公救命之恩。”

    形骸笑道:“什么恩公不恩公的,我救了师太,小太乙救了我,师太又救了我俩,咱们是生死之交的大交情。”

    哀释儿此时容光焕发,似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且脸庞上多了几分妩媚,形骸暗暗赞叹:“这锅子非但除了她的咒,还令她变漂亮了?真是件好宝物,若消息传出去,只怕世上女子都恨不得来这锅子里煮上一煮。这叫‘众英雌齐聚观星塔,搏性命只为美貌锅。’”

    哀释儿摇头道:“恩公,你待我恩德可不仅仅如此,若不是你,我早被仇人害死,如何能得了这六合塔?又如何能布成天脉法则大阵?至于我妙悟三界道法,也是拜你所赐。更何况您将我放在锅中,致使这残魄终于有了归宿。”

    形骸愣愣笑道:“好说,好说....”笑了两声,忽觉不对劲,细细一想,汗毛直竖,颤声道:“师太,您...说什么来着?”

    哀释儿喜悦一笑,道:“哀释儿,哀释儿,不错,我是叫哀释儿,可又是织网儿,嗯,我从今以后,就叫释网仙子,这就重出江湖啦,妙极,妙极。”说罢抱住形骸,连连亲吻他脸颊,眉开眼笑,喜不自胜。

    形骸魂飞魄散,奋力挣扎,喊道:“你这说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小太乙右拳一敲左掌,道:“是了,这锅又叫做魂魄杂烩锅,若一垂危假死之人,在锅中煮上一煮,又有炼成幽灵的残魄在旁,就能令那残魄与人魂融合为一,既救人,又救鬼,功德更增一倍。”

    形骸怒道:“你怎地不早说?”

    小太乙笑道:“即便告诉你了,你难道不救师太么?放心,她性子虽与以往稍有不同,但仍是哀释儿师太的魂魄为主,只是多了些织网仙子的学识记忆而已。”

五十九 龙王拜古神

    形骸将信将疑,但事已至此,却又不便多问。

    释网仙子道:“恩公,小太乙说的不错,我仍是哀释儿,并非什么鬼魂。你诛杀了这群恶贼,此后自不必担忧泄密之事,我决计不会多嘴,小太乙又岂能害你?”

    形骸叹道:“他们....终究是我长辈,是我同族之人。”

    在他心底,又不由得暗想:“杀了就杀了,何必想那许多?你又没做错事,何必反省罪过,为此愧疚?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痛痛快快,干脆利落,岂能纠结个没完?”把心一硬,驱散阴郁之情。

    小太乙道:“释网仙子,我听说你一直在找练放浪形骸功的人,如今找到了,到底想做什么?”

    释网仙子白他一眼,道:“你这小娃娃,消息倒也灵通,你怎知这么许多?”

    小太乙哈哈笑道:“你自个儿创了天脉法则,致使天地有灵,我身在法网之中,自然瞧出那么些由头。”

    释网仙子于是对形骸道:“恩公,此事来龙去脉,你还记得么?”

    形骸道:“我不是那‘恩公’,怎能记得你那些事?”

    释网仙子于是道:“我记得约莫一千五百年前,我因与一位仇家交手,身负重伤,逃到此处,进入这六合塔内。那仇家人多势众,武功又高,追赶过来,我本已走投无路,但忽然间,我在塔底深处听有人对我说话,那人自称‘骸骨神’,指点了我几句,却句句是我毕生日思夜想的道法难题。

    我霎时领悟奥秘,盘膝练功,只在短短两个时辰之内,我一举突破玄关,功力剧增,抵达阳火功第七层境界,伤势更是痊愈。”

    形骸奇道:“阳火功第七层?这阳火功也与龙火功一般上下分有九层么?”

    释网仙子笑道:“恩公有所不知,无论是阳火功、龙火功、还是月火功、影火功,其境界皆与修士体内真气紧密相连。真气越强,火力越烈。咱们所说九层功夫,实则只得是真气高低。这真气又叫灵气,在人体间汇聚变动,与魂魄结合,灵阳仙将此灵气变作阳火,月舞者变作月火,神龙骑则是龙火。只是阳火远比月火、龙火更强。”

    形骸道:“那如果有人既精通冥....阳火,又会龙火呢?”

    释网仙子摇头道:“我从未遇上过这等情形,只是悠然神往,私下推测罢了。然则诸般神火间颇可互济,彼此助长,增强真气,或生出意想不到的奇效来,这也说不准。”

    形骸又问道:“比如说,我将龙火功练到第四层上,同时身怀那个...阳火,则使动阳火功时,也是第四层么?”

    释网仙子喜道:“恩公,莫非你既有龙火,又有阳火?这是如何办到的?”

    形骸干笑几声,道:“那也差不多吧,我可是吃了不少苦头。”其实他所有的乃是冥火,说出来也没什么光彩。

    释网仙子抬头道:“我此生从未见过这等情形,但以龙火功练成的真气,威力比月火稍逊半筹,比阳火逊色一筹。第四层的龙火神功,未必敌得过第三层的阳火神功。至于同时掌控双火,如何测算,实非我所通晓。”

    形骸见她眼睛发光的兴奋模样,暗忖:“她好似要将我开肠破肚,用以钻研学说似的,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激她了。”于是淡然道:“前辈所言,令晚辈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释网仙子又回到正题:“彼时,我神功得成,伤势也已痊愈,仇家追来,反被我杀得一个不剩。我感激那塔内恩人指点,却不见他影子,遂各处找寻,终于又听‘骸骨神’对我说话。他自称是一位古神,早已死去,唯有残魄留在世上。”

    形骸心中一跳,道:“前辈,你们太阳王朝,是不是崇拜太阳天神?”

    释网仙子道:“是啊,但这位太阳天神在紧要关头并未帮我,我感激骸骨神,于是遵循他的教导,聆听他的宗旨,在这六合塔中住了下来,钻研道法学术,一过就是三百年。

    期间,骸骨神传授我精要,令我大有启发。我于是周游各地,布下法阵,一百年后回到六合塔,与另十一位同道中人一齐施展阳火神功,法力冲上云霄,改变天地风水,终于有了这‘天脉法则网’。

    从此以后,这法则将所有修法者连在一块儿,世间有缘之人,只要通过考验,可无师自通的学习道法、仙法。之后数十年内,我借助天脉法则网,修习世间道法,写成一‘三界道法书’,包罗世间数百法术。我所得一切,皆可谓拜骸骨神所赐。”

    说到此,她皱眉道:“可恨神龙骑与迷雾师暗算了我,将咱们全部杀死。唉,骸骨神曾屡次提醒,但我当年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未听他的劝诫,终于有此下场。”

    形骸叹道:“滚滚江河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眼成空。”

    释网仙子握住他手掌,道:“骸骨神并非时刻与我说话,到得后来,言语已断断续续,含混不清。他求我替他找他那残缺肢干,机缘巧合之下,我得了一条左腿,珍藏起来。

    他又说道:‘或许多年以后,我选中之人会来到此处,他身怀一门‘放浪形骸功’,可开启塔中所有暗门,这左腿也将与他融合,你若遇上此人,就将他当我对待。’恩公,你果然神机妙算,未卜先知,恰好在一千年后回到这里。当年我逃难至此,骸骨神救了我,如今你逃难至此,我又救了你,可见世事仿佛一场轮回。”

    形骸心下不安,暗道:“她这会儿说话哪里像是哀释儿师太?整个全是织网仙子了。”遂答道:“我根本不认得什么骸骨神,更不是那骸骨神变得,他又何图谋诡计,我一概不知,也根本不想掺和。”

    释网仙子笑道:“我只将那左腿交还给你,其余之事,我一概不管。”

    形骸不禁摸了摸左臂,毛发直竖,暗想:“若是还有右臂、右腿,我今后遇上,须得避而远之,以免中招。”

    释网仙子拉着形骸、小太乙,走过祭坛,指着一处石门,冷笑道:“孟旅、吴去病两人费尽心机,想要找那三界道法书,殊不知那书早已被我销毁,不复存在了。”

    形骸愕然道:“那他们岂不是白死了?你早些告诉他们,大伙儿也不必....”但反过头来一想:他们岂会相信此言?多半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一场厮杀始终避免不了。

    释网仙子道:“但我这天脉法则联结大千世界,人虽死,法不灭,三界道法书虽无形体,却仍在这门里头,只是若非有缘人,决计无法领悟。恩公,唯有你那放浪形骸功可打开这扇门。我已将昔日法术忘得干净,需进去之后重新学起。”

    形骸心下好奇,点点头,将冥虎剑刺入门中,冥火散播表面,轰隆一声,石门就此敞开,只见是一间密室,半径长约三丈,算得颇大,其中闪着微弱光芒。

    形骸见里头几乎空空荡荡,无书无卷,空气倒也算清新,不知是从何处吹进来的,心中纳闷。

    释网仙子欢呼一声,跑入其中,取出几块坐垫,盘膝做好,又道:“恩公,你是有缘人,可从天脉法则中受益,何不也进来冥想一番?小太乙,你想不想学?”

    小太乙打了个呵欠,道:“本大仙胸中所学包罗万象,眼下累了,懒得多花心思。”

    释网仙子好生失望,望向形骸。形骸点头道:“好啊,既然前辈盛情邀请,且让我见识见识这里头的奥妙。”

    他坐定之后,收摄心神,这石室安静下来,悄然无声,灯火熄灭,漆黑降临。形骸心中一凛,驱逐杂念,令脑中空无一物。

    蓦然间,他耳畔听到无数哀鸣声,又觉闷热,难以喘息。

    形骸一睁眼,见身在一山崖上,天上一轮惨淡的太阳,万物皆染成血色。山上风沙吹过,好似幽灵在号泣,令形骸不得不用手遮挡,血雾浮空弥漫,好像是草丛中升起的,形骸吸一口气,胸肺间充满血腥气味儿。

    他惊恐至极,忙伏在山崖上,脑袋向外探出,这么一瞧,更是魂飞天外,死死捂住嘴巴,以免大叫出声。

    他见到一极巨大的怪物,那怪物长着龙的脑袋,龙的翅膀,龙的尾巴,人的身躯与四肢,双目如蛇,闪着险恶光芒,足有十五丈高矮。在怪物身下,跪着无数常人,皆是衣不蔽体,瘦如饿殍。

    怪物朝着一雕像,缓缓跪下,道:“后卿神,后卿神,您的祭品来了,你看着,听着。”那雕像是个巨人,满面发须,模样张狂,体型比这龙首人身的怪物更大。

    他说完,龙尾一扫,将常人全数杀了,众人哇哇哭泣,却毫无逃跑之意,霎时血流成河,风卷着血上了天,在空中凝成一片血色长云。他仰天龙吼,紧盯着那长云,开始大声念咒。

    不知从何处响起鼓声,咚、咚、咚、咚,每敲一下皆震动心魄。那长云旋转,往雕像脚下涌去,形骸这才看清那雕像下方有一少女。那少女被绑在立柱上,全无衣物,被那血液钻入眼、耳、口、鼻之中。

    那龙首人身的怪物哈哈大笑,手指夹起那小小少女,少女表情痛苦,开始念咒。她并未大吵大嚷,可那咒语却响彻天地,钻入形骸脑中。形骸从未听过这语言,但咒语仿佛被烙印在脑海深处,想忘也忘不掉。

六十 离别终有时

    形骸大骇,在心中大喊道:“这又是一场梦么?快些醒来,快些醒来!那魔龙要瞧见我了!”

    魔龙巨人转过身,迈开步,将一具具尸体踩成肉泥,孩童老者皆在其中,他掌中的少女已昏迷过去,形骸觉得这少女与自己命运颇像,她成了血与肉的雕塑,成了有生命的活尸,成了受诅咒的祭品,成了魔神掌心残忍的玩物。

    忽然间,魔龙那双眼对准形骸处,眼中现出一条条血丝,他张开嘴,喷出一口烈焰。

    形骸惊呼一声,发觉自己仍在那石室,满身是汗,虚弱无力。那少女所说的口诀在他脑中回响,却无法索解。

    小太乙道:“大哥哥,你学到了什么?”

    形骸道:“我瞧见....瞧见一个龙脑袋的巨人,他在崇拜...崇拜一个后卿神像。他杀了成千上万的人,用他们的血祭拜那...那后卿,又将一个少女变成了怪物。”

    小太乙脸上变色,道:“你怎能瞧见这景象?那恐怕是极为古老的事啦。”

    释网仙子道:“这三界道法书有时会穿梭古今,瞧见过往之事,学习远古之法,但这等情形极为罕见,我也没遇上过几回。”

    形骸道:“你瞧见过这魔龙么?”

    释网仙子摇头道:“不曾,那只怕是万年前的事了,织网仙子本人或许记得,我释网仙子却一无所知。恩公,除此之外,你学会其余法术没有?”

    形骸摇头道:“我是个大蠢蛋,怕是没这等悟性。”

    释网仙子忙道:“是了,恩公你从未学过道法初步之理,连那地圈符咒阵也结不出,岂能拔苗助长、跳崖学飞?我可传你道法入门学说,以恩公的聪明才智,十天之内,必能心领神会。”

    形骸慌忙摆手道:“免了,免了,我得快些回去,我失踪已有五、六天,缘会她准急得要命,且盗火徒快打过来了,我得回去相助。”

    释网仙子冷哼道:“派若何这等暴君,早该有报应了。我看咱们趁战乱之时,找良机将她杀了,为我全家老小报仇雪恨。”她此时又变回了那哀释儿,满怀深仇大恨。

    形骸道:“前辈,万万不可,派若何纵有大错,但她身系千万家百姓安危,你若此时下手,等若害了无数条性命。”

    释网仙子咬紧嘴唇,双眸注视形骸,形骸微觉惭愧,可眼神并不退让,满是恳求之情,过了半晌,释网仙子叹道:“好,既然恩公这么说了,五年之内,我不再找派若何的麻烦。但五年之后,我必取她首级。”

    形骸急道:“师太,我是为了你好,派若何本身武功就高,又听说她浑身皆是法宝,宫中护卫无数,且消息灵通,手眼通天,你要杀她,反容易害了自己。”

    释网仙子淡然一笑,不置可否,心中却另有一番思量:“她眼下得了织网仙子的残魄,虽武功稍强,可终究仍是哀释儿的底子。她借助此地的三界道法书修炼,一点点恢复当年织网仙子之能,五年之后,当可及得上织网仙子两成功力,到了那时,要复仇并不艰难。如此既算不违恩人之言,又有十足把握成功。”

    形骸暗道:“我是个见识短浅之辈,所谏之言着实不怎么高明,而前辈与派若何女王之间仇恨纠葛何等繁复,凭我是化解不了,劝解不开的,既然前辈答应隐忍五年,我也当心满意足。待五年之后,我阅历多了,心智明了,武功高了,再回来劝她罢手。”

    设想周全,点头叹道:“那...只好这样了。”

    释网仙子道:“恩公,你虽然年纪小,但对我而言,已是一位前所未有的至交好友,我要留在此处,封上铁门,修习法术,不能陪你同行,但五年之内,你回来看我,我随时欢迎之至。五年之后,我或许就不在此处了。”

    形骸喜道:“我也是一样,前辈侠义风范,我也敬佩至极,毕生难忘,我定会回来拜见前辈。你莫要叫我恩公,就叫我行海好了。”

    释网仙子露出微笑,目光柔和,又道:“行海,你已融入天脉法则之中,一旦知晓道法之理,即使不在此石室之内,也可通过冥想而学习道法,只是不及在此钻研那般简易明快。以你的资质,前途不可限量。”

    形骸道:“是,多谢前辈指点。”

    释网仙子送形骸与小太乙出了塔,挥手道别,随后关上塔门,倩影消失在门后。

    形骸茫然若失,却听小太乙嘻嘻笑道:“大哥哥,等你再大几岁,释网仙子见了你这模样,准会爱上你的。”

    形骸惊声道:“你这小毛孩子,怎地如此口无遮拦?我可不要做亵渎女尼的无耻之徒!”

    小太乙道:“她做女尼是被派若何逼的,现在她自称仙子,那就不是女尼了。等她留长了头发,准是一位一等一的大美人儿。她叫你知己,又被你看光了身子,这岂不是最亲的缘分?都说老牛吃嫩草,越吃越精神,她是老牛,你是嫩草,岂不般配至极?”

    形骸听他仍敢戏弄自己,气往上冲,揪住小太乙后背衣衫,找着他屁股狠抽几下,算是报受骗之仇,他纵然下手不重,可小太乙仍惨声大叫:“杀人啦,杀人啦!”一猫腰,竟脱了衣衫裤子,光溜溜的躲了起来。

    形骸又好气又好笑,道:“小野人,你快把衣物穿回去,光着屁股的成何体统?”

    小太乙脑袋从树后露出,做个鬼脸,道:“大哥哥,我也要走啦。”

    形骸登时颇为不舍,道:“走?你也要离开我么?”

    小太乙微笑道:“我是风水土地爷,却并不看管风水,专门传授有缘人知识学问,答疑解惑,待完成使命,就得暂且与有缘人分开。你人很好,我很喜欢你,将来咱们还会相聚。到时你可不许打我屁股。”

    形骸深受触动,黯然道:“你只要不捉弄我,我怎会教训你?关照你还来不及呢。”

    小太乙指了一条方向,道:“你朝那儿一直走,晚上看极星,绝不会认错方向,以你的脚程,两天功夫,就能回到金树荷叶国了。”说罢眨眼一笑,脑袋缩回树后。

    形骸呆了一会儿,走到树后一瞧,已没小太乙踪影。形骸心下惆怅,更感失落,山谷中寒风吹来,更令他惶惶不安,凄冷寂寞,当即出发前行。

    经过这几日历险,他又收获数般奇法,放浪形骸功更为娴熟,即使不眠不休,全速赶路,也不觉疲累。而那冥虎剑乃是以小神尸体炼成,隐约有土地之能,可以之指明方向,不至于迷失。走了两天两夜,果然回到那金树大殿之外。

    殿外守卫听他报上姓名,立时宣他入殿,形骸来到广场中,顿时目瞪口呆,只见彩营旌旗,绵延数里,彩营映照日光,照耀四方,旌旗随风飘扬,猎猎作响。至于奇装之士、异服之人,数目成千上万,林立阶下,熙熙攘攘,来来回回的走动,比集市花市还要热闹。

    形骸心想:“啊,这些是麒麟海群岛的月舞者与护卫们!他们终于到了?”

    那许素貂快步走来,见了形骸,急道:“小兄弟,你可回来了!金爪公主急的茶饭不思,陛下派我们到处找你。”

    形骸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问道:“战况如何了?”

    许素貂答道:“那盗火教未打过来,却又占了三座大岛,其中有几位月舞者逃出,事态不妙,大伙儿正要商量对策。你随我去见陛下。”

    于是穿过门廊,进入重宫叠殿,来到后花园的庭院中,忽然间,一瘦小身影,一纤瘦少女同时奔出,正是缘会与安佳。

    形骸见状,大感欣慰,将缘会抱起,又单臂与安佳相拥。两人同时哭道:“你去哪儿了?怎地这么久才回来?”

    形骸胡诌道:“我没用,途中认不得路,又稀里糊涂的与几个蒙面人打了一架,受了些伤,幸好遇上一位心地善良的小土地爷,他救我一命,我才能活着回来。”绝口不提吴去病、孟旅等人之事。

    安佳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沉折师兄早上又出去找你了,唉,他这几天也很着急,看来他还算顾及这同门之情。”

    形骸奇道:“真的?你怎知他不是出去花天酒地了?这小子一脸冷冰冰的,没准心里风流倜傥....”

    一旁“哼”地一声,正是沉折发声,形骸说坏话被人赃并获,背脊发凉,心底发毛,回头笑道:“师兄,这段时日,辛苦你也。”

    沉折上下打量他,漠然答道:“不辛苦,花天酒地而已。”形骸冷汗如瀑,忙赔笑道歉。

    安佳又道:“你不在这几天,缘会也险些出事。”

    形骸大惊失色,道:“什么事?缘会,你遇上什么了?”

    缘会泫然欲涕,道:“我用沉折教的功夫杀了人了。”

    形骸更是惊骇,忙问原因,安佳道:“原来宫中仍有奸细,扮作一侍卫,那奸细瞧见缘会,似以为她是派若何的小女儿,想要将她捉走,以此要挟陛下。奸细闯入缘会屋中,骗缘会随他出去找你。缘会识破了此人奸计,死活不愿,那人于是硬来,反而被缘会一剑刺中心脏,当即毙命。”

    形骸松了口气,见缘会小脸苍白,怜惜万分,触摸她脸颊道:“好孩子,莫要多想,你没事就好,是我这人太蠢,离去时没想着你,才会累你担惊受怕了。”

    小缘会苦涩一笑,身子发颤,死死掐住形骸手掌,似怕他再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