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剑诛魔传全文阅读 第45分节

第四二六章 命在旦夕

    天边,成片云彩被凌厉的风撕扯成无数碎块,零散无序。

    舞剑坪上,九州四海两盟的正道人士在一番惊疑不定的相互厮杀后,在撑过邪门魔教一阵袭扰后,既未回过神来,也未缓过劲来,形如散沙。

    纵然如此,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会让保持高度戒备的各方如临大敌。

    而在邪门魔教鸣金收兵之际,舞剑坪东南一角的异动无疑牵动了不少关注。

    本将撤走的幽冥教五人中忽然窜回一道黑影直往同样即将退去的兜率帮一众扑去。

    不知是起了何等内讧,幽冥教黑无常回身袭杀兜率帮姬千鳞未遂,又因此与埠济岛之人起了争端,兵戈相向,直至笑面弥勒出手,事态才免于恶化。

    正当夜殇看似教训实则规劝挽留黑无常悬崖勒马之时,又不知从何处杀出一银发男子重创了黑无常,絮絮叨叨一些琐碎之事。

    从黑无常行刺未果,到黑无常遇袭受刺,直至银发男子竹筒倒豆子般将黑无常涉足江湖这寥寥几年间的事迹道尽,仅过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却让心不在焉的在场诸人只觉听了篇繁杂冗长的故事。

    “讲故事”的银发男子便是尹厉,那一席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显然是一时亢奋之言,未经事先构思,略输条理,可在群雄听来却足矣将这些年来诸多或不值一提,或聊有趣味,或震惊一时的江湖之事一一串联起来,仿佛亲眼见证了一个少年背负血仇、砥砺前行的传奇经历。

    不出片刻,这些老江湖将所闻之事在脑海中稍作分析后,毫无意外地得出了近乎统一的结论。

    这近乎癫狂的疯子恐怕所言不虚。

    这位现为黑无常,曾为杀手夜枭,又是闻所未闻的年轻小辈原来出自道义盟。

    人在江湖,总是身难由己,身在曹营心在汉本不足为奇,身兼多重身份却不为人所知者更不在少数。

    但有些秘密既然不为人所知,便有其不为人所知之理,一旦秘密不再是秘密,那些身怀秘密者便再难存活于世。

    一如星耀庄护法公孙哲,当其毁尸灭迹的意图暴露时,定有人会去挖掘其身上所藏之秘,故而,即便其未能得逞,即便莫殇仅是斩去其一臂,其仍不得不以一死来守护秘密。

    此次百花大会所来者中显然不止有一个公孙哲,结合其后酿造的乱局,不难判断其中多半乃几大邪门魔教安插于各帮的内应,星火燎原,当猜忌之火在各帮间被点燃,也注定了无可避免的自相残杀。

    而当邪门魔教中也跳出正道内应时,正道中人似是从中找到了平衡,显得有些幸灾乐祸。

    他们非但无意出手相助这个可算是同道的,正苦苦支撑的黑衣青年,仅是一面以悲悯的眼神看着这将死之人,一面又琢磨起道义盟老伯打出的这手棋到底意欲何为?尽管这手棋已即将成为死棋。

    姜逸尘确实已命在旦夕,至少在尹厉和群雄看来如此。

    他能感受到从左右腰间蔓延到腹部、背部,又逐渐往四肢百骸扩散的,那时而如刀劈剑刺,时而如急火炙烤,又时而如万蚁噬心的各种苦痛!

    即便他催动霜雪真气通过奇经八脉将那极寒气息送抵周身以此镇痛,可他浑身已然被汗水浸湿,那些痛楚显然痛到骨髓,痛到几乎要了他的命!

    当然,尹厉涂在匕首上的这些毒,本便是用来要他命的。

    因为疼痛,或是因为满面淋漓的汗水,姜逸尘的视线已变得模糊。

    他能清晰感受到周围那些漠然注视自己的眼神,感受到鸡蛋和梅怀瑾自责和无可奈何的情绪,却越来越难看清身前尹厉的出招路数。

    喋喋不休的尹厉并没忘记此行初衷,在顺带揭穿姜逸尘的底细后,已然发觉姜逸尘眼皮发沉,出剑动作变缓。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尹厉面庞上的笑拧成诡异的弧度,双匕铮铮作鸣,像道道红色霹雳疾刺而出。

    姜逸尘双手握剑而斩,纵使斩空,也总在最后关头依凭多年磨炼出来的战斗本能,控制身体避开要害,恰如其先前只让尹厉有机会将匕首刺入其腰部。

    叮叮叮叮!

    姜逸尘既要抵御体内剧毒,又要应对尹厉的攻势,精神集中力自然大不如前。

    刃如飞芒在他腕上、臂上、腿上割出十数道伤口,鲜血渗出外袍,一身黑袍在众人看来已透出血色!

    而在那些被划开较大的伤口处,赫然可见在伤口被极寒气息冰封前,本该是鲜红浓稠的血液竟有些泛黑,更有甚者像滚烫的开水般不断翻滚冒泡!

    谁能想见一个生命已几乎走到尽头的青年,即便在此时,双手仍能紧握着剑,仍能不断地将伤及要害的攻势一一挡开,眼中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慌失措,没有恐惧。

    都说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这句话并不算错,只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终究还是你自己。

    尹厉自认为这些年间已将姜逸尘是什么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深知姜逸尘即便在临死之际也绝无可能向自己讨饶,但尹厉始终无法想见姜逸尘的垂死挣扎会如此顽强!

    尹厉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完全摸透眼前这个让他嫉恨许久之人。

    尹厉不够了解姜逸尘,姜逸尘却足够了解自己,尹厉确实将他这些年所作所为以及所作所为的目的弄得一清二楚,也将他的实力几何摸清,但尹厉终究无法知悉他所作所为以及获得这些实力过程中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与苦楚。

    尹厉遗漏了这些过程的细节。

    这些细节自然不是尹厉有意遗漏的,没有相同的经历绝无法感同身受,姜逸尘这些年的经历有不少人知晓,但其中细节始终只有亲历之人才能一清二楚。

    江宁郡,龙虎奇巷,彼时尚无内功依凭的姜逸尘,只身一人,历时三日杀了几近五百个发狂的野兽和武人,尽管试炼皆为虚幻之物,但那刀劈剑刺斧砍等切肤伤骨之痛却如身临其境。

    西山岛,不夜峰,蹉跎一年之后决心复仇的姜逸尘,只身一人,日复一日攀上那永昼无夜的绝巅,在至阳之地借体外炽烈之灼平衡体内极寒之冻,每日承受冰火两重天的煎熬四个时辰近乎两年之久将《霜雪真气》修炼至大成,他早便在急火炙烤之下脱胎换骨!

    幽冥教,万毒冢,已无路可退的姜逸尘,只身一人,在那暗无天日的幽冥地府中被万千毒物啃食足足七七四十九日方才炼成《千蛛万毒功》,万蚁噬心之痛他早已尝尽。

    姜逸尘只身一人挺过如上难关,他从未对任何人提及其中详细,即便是老伯,亦是凭推测方知其所经历过的一切。

    这些经历,尹厉自然看不到,也无从知晓。

    尹厉所看到的只有结果。

    没有人的能力是凭空得来的,即便最了解他的对手也没可能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如何变强。

    相比起所经历过的苦难,当下这点毒带来的痛楚,又算得了什么?

    姜逸尘双眼一闭,两肩一松,隐之剑几乎要从其手间脱落,就要向前扑倒。

    任何人都以为姜逸尘命将休矣,尹厉更是如此。

    正在尹厉双眼大放光芒,喜上眉梢之际,即将跌落在其身前的姜逸尘霍然睁眼,一个箭步欺身,一计龙抬头甩出,早已重新紧握于手的大黑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贯穿了尹厉心窝!

第四二七章 夜枭之死

    直到隐之剑剑柄抵在尹厉胸前,姜逸尘这才附耳低语道:“黑寡妇螯牙之毒、血蝎尾刺之毒、尖吻沟牙之毒、虎蜂螯刺之毒、鸩羽之毒、苦实之毒,你煞费苦心这些年意图置我于死地,却偏偏遗漏了件最不该遗漏之事。”

    这是尹厉从适才现身至今,姜逸尘对其所言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对此将死之人,他并未明言其究竟遗漏了何事。

    “呵,没想到,我东奔西走这些年,我流汗流血这些年,我煞费苦心这些年,竟还是无法胜过你。”

    “真让人不甘心!”

    许是隐之剑尚未拔出,尹厉体内各脏腑经络间的运转还维持着某种平衡,尹厉吐出这些话语时倒还显得精神劲儿十足,话语中的自嘲和不甘之情也尤为浓烈。

    此时,恐怕也只有姜逸尘能察觉到手中的隐之剑正在变沉。

    剑身重量本不会改变,变沉的自然是剑下身躯,尹厉的生息正慢慢消散。

    “好在,濒死之际,我又从你身上学到一样本事。”

    尹厉同样没有说出从姜逸尘身上学到的是何本事,他甚至把这句话说得极轻极细,轻得只有姜逸尘一人能听见,细得只有姜逸尘侧耳倾听才能听见。

    姜逸尘当然没有侧耳细听尹厉作何喃喃低语,事先放松警惕已让他付出了足够严重的代价,眼下他即便能肯定尹厉行将就木,却始终保持着十二分戒心。

    只要隐之剑一时还插在尹厉胸膛间,尹厉便没那么快咽气,也不至于连多说几句话的力气也没,可尹厉偏偏表现得奄奄一息,表现得无力言语,无外乎其想拿这最后一份力气做些别的事!

    这时候尹厉还想做什么?

    无他,鱼死网破尔!

    猛然间,尹厉狠一甩头,竟要去磕姜逸尘的脑袋!

    姜逸尘却先一步撤步收身,避开了尹厉这自残式的袭击。

    但尹厉的濒死一搏显然并未就此结束。

    两柄带着倒钩的匕首还在手中,尹厉立马舍去其一,探出左手把抓住姜逸尘持剑的右手,手指陷入姜逸尘右手手背、腕中,死死限制住姜逸尘的右手和隐之剑,使之动弹不得!

    同一时间,仍紧握匕首的右手往身后扬起,牟足劲一收,直往姜逸尘腹部戳去!

    二人距离之近,姜逸尘无处可躲,但他却不慌不乱。

    在匕首锋刃甫离胸口还有一尺之遥时,左手以苍鹰搏兔之势朝尹厉右手腕处抓去!

    岂知在姜逸尘左手正与匕首锋刃平行交错之际,尹厉骤然松手,任由匕首从手中脱出,手位高抬,手势翻然一变,并掌指向上,掌心向前,佛光乍现,直冲姜逸尘心门拍去!

    那略微发黑发皱的手掌似在佛光中生机重现,金灿夺目,厚实无比,坚不可摧!

    掌如金铁,力按千斤,势无可挡!

    这才是尹厉最后的杀招大力金刚掌!

    突如其来的变故仅发生在须臾间,但观战群雄又是何等眼色,哪能看不明白其中门道?

    饶是如此,此掌一出,万籁俱寂,众人眼眸中仍难掩讶然之色。

    他们当然不是惊讶于少林绝学出现在非少林弟子身上,而是惊讶于银发男子的狠辣果决。

    银发男子并未自报家门,且银发散乱,他们中没有多少看出其确实身份,却不难看出这一掌非昼夜不舍潜心修炼数载不能成,也不难察觉到这一掌中裹杂着怎样的执念,汇聚了怎样含辛茹苦十数年炼成的毕生功力,还有那濒死仍坚定不移的意志。

    众人已能断定,银发男子凭此一掌之威势,足矣轰塌其对手之胸骨,足矣碾碎其对手之心脏,足矣让这位黑无常,这位杀手夜枭,这位名叫姜逸尘的青年先行上路!

    哪知就在群雄已作出此等定论后,异变再起!

    那本被晃开的左手不知何时也掉转了方向,绕过径直而来的右手推掌,没有对掌,也没有去抓腕,而像握着颗鸡蛋似的,蜻蜓点水般在那右手腕最为薄弱之处轻轻一敲。

    那坚不可摧,那势无可挡的右掌竟像是一根被稻草压折的树枝般生机断绝!

    临到目标处仅余三寸距离,掌未至,掌已断,掌力散,右臂颓然下垂。

    嘶!

    群雄仅来得及发出这简单的惊叹之声,便又见得银发男子早已撤开左手,从腰带间不知摸索出何物,再次袭向黑无常!

    所有人都已放弃,只有尹厉自己还未放弃!

    短短半盏茶内险死还生数次,姜逸尘哪敢再给尹厉任何机会,也顾不得再次暴露身赋绝学,右掌松开剑柄,毫不客气地再将尹厉左手击折!

    怎料尹厉手中所藏并非利器,而是满手深色粉末状物,尹厉也赶在姜逸尘右手临到前,先一步将之抛洒向近在咫尺的姜逸尘面额上。

    姜逸尘急忙屏住呼吸,抬脚踹向尹厉腹部,将剑拔出,后撤数步,也未能全然躲开那随风扑面的粉末。

    鲜血簌簌淌出,尹厉也总算一头栽倒在地上。

    “咳咳!咳咳……呼呼……”

    “我从你身上学到很多,学着你,在身上藏了很多,很多秘密,多留几手,你,料不到吧,呵呵……”

    尽管命不久矣,尹厉还在顽强地呼吸着,他还有言语未尽,努力透过散乱的发丝找到了同样盯着他看的姜逸尘。

    “不过,还是从你这学到的最后一手管用,示敌以弱,哈哈,哈哈……”

    “化,化功散不知你吸进去多少,那障目砂保准已入了你的眼,珍惜,珍惜你现在能看到的一切吧,再,再过过一会儿,你就是个,瞎子!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让你活下去,但假使你活着,也一定比我还生不如死,哈哈,呵呵……”

    地面上已了无动静,姜逸尘这才感觉到眼中的不适,他及时闭息,不受化功散影响,但正如尹厉所言,那障目砂却是防不胜防。

    这障目砂之名,姜逸尘闻所未闻,他发现眼帘四周已被瞄上了道黑框,清晰地感受那黑框正在缓慢扩张着自己新占领的地盘,几番尝试都未能阻止情况恶化,如无意外,不出一盏茶,他将确确实实成为瞎子。

    变成一个瞎子并不容易接受,只是相比于此,变成个即将被俘获的瞎子更难接受。

    周遭议论声渐起。

    “那是不是,那是不是?”

    “是,一定是!”

    “许久未见过,如此迅捷凌厉的掌法了!”

    “折梅山庄天殇折梅手!”

    “刚刚那招是围魏救赵啊!”

    “这小子身上果真有不少秘密!”

    “抓活的?”

    “看看情况再说。”

    视野中的盲区愈来愈大,群雄藏于心,敛于表的想法却在姜逸尘眼中越来越清晰。

    幽冥教夜殇四人早在他向尹厉发起反击时便已退走,鸡蛋、梅怀瑾二人本怀着愧意想出手相助,却也被谢飞拦下,一齐带走。

    现下,邪门魔教中人仅余他一人,这些正道之人不一定会让他死,却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以此来挖掘他身上的各种秘密。

    即便他自己想死,也不见得能死。

    咻咻咻!

    突然破空声自四面八方响起,随而是道道惊呼!

    “小心!箭雨来袭!”

    “小心,天上有箭!”

    “列阵!”

    姜逸尘闻言悚然一惊,也随群雄抬头举目,只见天边箭雨密不透风,黑压压如提前降临的夜幕将舞剑坪全然笼罩其中。

    纵然舞剑坪上皆为江湖上威名赫赫的大侠,纵然他们皆有一身本事足矣自保周全,可在历经一日蹉跎后,心倦体乏之际,却有万千箭矢突临,再没人有暇顾及什么杀手夜枭,什么天殇折梅手,或是什么宝藏青年,无不肃然以待。

    对于这等箭雨,如若人手不足,倒还有点威胁,而场中少说也有三五百来号江湖高手,这点威胁便也荡然无存,众人所忌惮的自然并非箭雨,而是箭雨背后,究竟是何人作为?

    叮叮当当一阵金铁交碰声后,舞剑坪上再次陷入沉寂。

    群雄相互照拂,在箭雨过后,基本能确定周边并未有人倒下。

    他们之所以静默不语,无非是在等待。

    等待对手下一步举动,或是言语。

    果然不出多时,并听得一昂扬之声自夜幕中传来。

    “经报有上千草莽聚于平海郡百花屿密谋造反之事,傲骨嗜血团团长战梨花奉命,携神风营营长陈啸伯及逍遥客孙野王特来彻查此事,请诸位耐心配合,如有违抗,就地镇压!”

    群雄闻言哗然!

    有人怒不可遏,有人疑惑不解。

    “什么?!”

    “朝廷这是要直接撕破脸皮了?”

    “卑鄙无耻!”

    “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听这阵势,来者至少两千人,且对方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也有江湖人士相帮,我等实处于下风,再战下去,凶多吉少啊。”

    “恐怕是和那些邪门魔教串通好的!”

    “邪门魔教?咦,那黑无常呢!?”

    却有人在此时还惦念起姜逸尘去向来。

    “不在此处。”

    “趁着那会儿箭雨溜了吧。”

    “好像往阴阳桥那方向去了。”

    “他那状况往阴阳桥逃,岂不是寻死去了?”

第四二八章 陈尸溪间

    百花屿间鬼神哭,阴阳桥下生死隔。

    于江湖人而言,最终归宿亦为江湖,他们随时随地都有可能丧命,随处都可能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既是如此,在能够提前选择的情况下,择一草长莺飞、繁花似锦之所为墓,岂不美哉?

    是以,历经千百年光景,百花屿虽是风景绝佳之地,却也是名副其实的“万人冢”。

    只是相比起那些长年不见天日、阴冷晦暗,遍地残尸断骸,几无落脚之处,漫野充斥腐气,极难自如呼吸的积尸之地,百花屿这陈尸不出三年便化归春泥,难有尸骨成山之日,具备极强新陈代谢能力的栖息静地,实难让人将之与“万人冢”三字相联系起来。

    不过,若要说整座百花屿上一处尸山没有也不准确,至少还有一个没人能涉足之处可能出现尸骨成山的景象。

    那儿便是阴阳桥。

    百花屿东面,舞剑坪七里地之外,有一深谷宽逾半百丈,一天然石桥横跨其上,桥上阳光明媚,桥下十丈以内目力难及,十丈之下黯淡无色如阴间地府,故桥名阴阳。

    阴阳桥所隔不只阴阳,还有生死。

    世间不知多少武林高人相约于此,所决不只是高下,不只是胜负,还有生死。

    江湖上神功妙法无数,绝不乏假死之法,倘若决斗只为分生死,却有一方因各种缘故使诈假死,经年后“死而复生”重现江湖,并非少见之事,而若是在阴阳桥上决斗,不论用何手段,只要能让对手摔下桥去,便未曾听闻有能从桥下爬上来之人。

    如此,阴阳桥也不失为众多江湖人士以决一生死、了结恩怨之法。

    然而,阴阳桥下是否真有尸骨成山?

    这点,当今江湖上当真鲜有人知晓,而即便是知晓其真正答案者,也不见得便身在江湖中。

    至少这日清晨正徜徉在潺潺溪流畔的绿衣女子暂时不在那江湖中。

    那绿衣女子约莫双十年华,明眸皓齿,一头短发将那张脸蛋衬得极为干净,犹若冰雪所刻冰清玉洁。

    女子顾盼间满是闲适舒爽之意,显然在此处待得极为快活,此处又怎会有尸骨成山?

    哼哧哼哧!

    哼哧哼哧!

    伴随着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喘息声,一头远未及绿衣女子膝盖高,四肢粗短,耳小直立,吻部突出似圆桶,体躯不显健壮的小野猪,从绿衣女子身后跑至身前,这嗅嗅,那闻闻,偶尔甚至探出小舌头在草石间,或是溪水间尝尝味,活似一头小狗。

    即便身后的主人在这段时日里已带它来过这儿数回,仍难消弭它对于这方天地的好奇与喜爱。

    小野猪漫无目的地在前头,东晃晃,西瞧瞧。

    绿衣女子本是领着小野猪走的,这时却也毫不在意地跟在其后头,漫步而行。

    不多时,这一人一猪便发现了大煞风景之物。

    竟有一黑色块头横亘在不远处的溪流间,阻断了溪流往下流淌,破坏了这一方静谧安详!

    只一眼,绿衣女子便能辨清那黑色块头是个身着黑衣的人,而且面朝着下,多半是具死尸。

    打她来这以后,便从未见着此情此景。

    绿衣女子蹙了蹙眉,无意多瞅那死尸一眼,乃至多驻留片刻,抬脚便要离去。

    哪知那小野猪,哼哧哼哧,晃晃悠悠,晃晃悠悠,越走离那死尸越近。

    绿衣女子愣了愣,赶忙唤道:“阿白,那儿脏,走啦!”

    被绿衣女子唤作阿白的小野猪其实一点都不白,通体毛色近乎都是浅棕色的,唯有吻部鼻头之上那么一小撮毛发是白的,或也因此才被冠以此名。

    阿白似是没听到主人的呼唤,又往那死尸凑近了些许。

    “阿白?”

    身后绿衣女子又唤了一声。

    而在这时,阿白已凑到那死尸跟前。

    溪流虽不深,流水也不急,但以阿白这副身板在溪水中还是不容易站定的,可当下,它那短小的四肢便好像四枚大铁钉般,牢牢扎入浅浅的溪床中难以动摇,杵在死尸一尺开外,偏头晃脑似在打量那尸体。

    再三确定,这死尸对自己完全造不成威胁后,才下定决心挪动脚步凑上前,用那长着挫小白毛的吻部,由下而上拱了拱对方。

    发现自己的力量不足矣撼动这具死尸后,阿白将行动目标锁定在那未被黑衣遮盖的手上。

    阿白俯下头,张嘴将那被溪水浸泡得有些发白臃肿的手含住,竟哼哧哼哧地咀嚼起来!

    绿衣女子显然瞧清了自己的小野猪在干嘛,急唤道:“阿白,回去赏你俩玉米棒!”

    听到“玉米棒”三字,阿白那对短小粉嫩直立的小耳朵明显长长了几分,险些就把口中“美味”抛下,撒腿便跑。

    但未能征服嘴中“美味”,似乎让阿白心有不甘,它没有遵从主人的召唤,而是继续和那死尸之手较劲!

    仅过了不到片刻功夫,阿白便确定自己的嫩牙乳臭未干,垂丧下头,悻悻然放手归生。

    然而,它并未完全放弃对眼前猎物的征服之欲,流着口水,绕着尸体转起圈来,似在寻觅下一个下口目标。

    “怎么还不走?”

    绿衣女子的语气声中并没有半分恼意,也不再显得着急,反倒是多了几分疑惑。

    阿白生下来便比它那十几个同胞兄弟姐妹少几分狠辣果决,不知道哭,喝不到奶,显得弱小,显得病恹恹的,理所当然地被亲生父母抛却。

    打它睁开眼后,眼中便只有绿衣女子一人,绿衣女子对它极好,饮食起居全包,还不时带它四处遛弯玩耍,生身父母不过如此,阿白自然而然对绿衣女子唯命是从,纵然偶有顽劣之时,在绿衣女子再三呼喝后,定不敢忤逆其意。

    今日偏生在绿衣女子叫唤了四声后,甚至连它平日最爱吃的玉米棒都亮了出来,它都执拗不走,实在古怪得很。

    不知这具死尸上究竟藏了什么好吃的,又或是有何蹊跷,竟如此吸引阿白?

    绿衣女子终于挪近脚步,这才仔细端详起尸体周遭状况来。

    那潺潺溪流才能没过马蹄,左右未及三丈宽,溪流中有水、有沙、有石子,溪流两侧毫无规律地静躺着爬满青苔的大石块,以及将这些大石块拥簇其间的细腻草甸,草甸往两边延伸便是由粗大石子构成的地面,地面边缘连接着高耸峭立的石壁。

    溪流不深,流水不急,水量自然极小。

    这么一具尸体,便也无法顺着溪流,被从上游冲下来。

    草甸间不见被人踩踏过的痕迹,想来此人也非自己走到此处才伤重倒下。

    那么,唯一来路便只有,上边!

第四二九章 经年之痕

    溪流之上为何?

    绿衣女子仰首上观。

    她已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但每次目中所见总令她觉得太不真切,恍惚如梦。

    若非亲眼所见,恐怕没人敢相信世人言之凿凿的阴阳桥下,并不是幽暗无光的黄泉地府,而是别有一番天地。

    正所谓一叶障目,阴阳桥下真正的黑暗仅绵延百丈有余,然因两侧峭壁凹凸不平,怪石嶙峋,杀机暗藏,纵是轻功绝佳者身在其中也绝难完全避开无法预见之险,更别提坠下桥者尚无生还之例,是故世人皆断言“阴阳桥下生死隔”。

    殊不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那绵延百丈的黑暗之下,两侧岩壁虽仍是陡峭笔直,怪石错落,但这千仞深渊偏偏如千仞高山,日出便能见晨光,直至日落黄昏褪尽才融入夜色,是以只要能捱过那段黑暗,便存有一线生机。

    溪畔两侧的岩壁向内凹陷,故而往上四五丈距离,两侧岩壁便要贴近许多,绿衣女子视线并未顺着岩壁往上寻去,而是直接穿过两侧岩壁,直视那披着淡薄晨衣的苍穹。

    她很清楚自下而上千仞处的石桥之下是一道怎样的鸿沟,却不明白为何从上往下看这深渊时会是乌黑一片,而在这深渊底部时,偏偏能仰观那一线之天。

    绿衣女子怔然半晌,最终还是微微晃了晃脑袋,放弃思索这个已让她发过数回愁的问题,或许这个问题最好的解释便是自然之力——也只有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才能造出这等奇异景象。

    绿衣女子收回心神,便也把目光收回到了岩壁两侧,果然在上端一侧岩壁处瞅见了一道竖直向下却有些许歪扭的深刻刻痕。

    这道刻痕向上不断延伸,难见尽头,往下则在岩壁向内凹陷端断开。

    刻痕周围,本是生长在岩壁间的树枝已被折断,本是从岩壁上探出的小草已被碾平,本是附着在岩壁上的青苔已被抹干净。

    绿衣女子的目光第二次落回溪间那具尸体上,尸体位于岩壁刻痕正下方,尸体从何而来已不言而喻,至于在岩壁上留下深刻刻痕的则是一柄剑。

    那是柄黝黑大剑,和尸体的身型比例实在不协调,显得有些奇怪。

    本是四尺长的剑身有一半沾染着土石血渍,还未来得及被溪水冲洗干净,单侧剑刃上无数道或大或小的缺口也无不说明着这柄剑即便曾经是,从此往后却也再不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而是一柄随时都可能在交战中断裂的残剑。

    深渊千仞,这柄剑能支撑着一个人滑落至谷底,而人还未摔成肉泥,足见此剑不仅锋利,且质地坚硬。

    绿衣女子打量了黝黑大剑片刻,在她记忆深处,她虽未见过此剑,但必定听过此剑之名,然则这一年半载以来,生活在如此安逸闲适之地似乎让她早已忘却江湖间的诸多事宜,一时半会儿间她实在想不出关乎这柄剑的任何过往,只得暗叹作罢。

    黝黑大剑被紧握在那具尸体的右手中,而那只右手手肘成反向弯折,破损衣袖中依稀可见筋骨外露。

    绿衣女子走近尸体,一脚将尸体翻了个面。

    噗通!

    这一翻溅得水花四起,把阿白吓得不轻,惊退开十数步,以为主人冲它发脾气,楚楚可怜地望向主人正要讨饶,却发现绿衣女子目光并没落在自己身上,这才放下心来,又凑近那尸体嗅起味来。

    识人辨特征,是成为杀手所必备的观察力,这种行为习惯根深蒂固,即便脱离江湖不少时日,对曾经身为杀手的绿衣女子而言也并未改变,眼下这具尸身在身形上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也只有从其脸上获取更多信息。

    绿衣女子单脚轻抬,拿鞋底拨开那些被水打湿,沾附于脸的发丝,一张苍白瘦削的面庞从中显露出来。

    这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其年纪应于绿衣女子相当,在长久被溪水浸泡后,这张脸显得足够白皙,乃至有些透明,以至于脸上四五处因磕碰产生的淤青也黑得瘆人,幸而从此人紧闭的双唇瞧去,里边一口牙倒还是完好无缺。

    绿衣女子的视线这张面庞上逗留了许久,竟莫名生出一丝熟悉感来。

    这丝熟悉感并不浓厚,但至少让她确定,自己与此人之间绝不仅一面之缘。

    可一如先前,她终究远离江湖有些时日了,身心寄托于此间山水,记不得太多过往,便实在无法辨识出此男子身份。

    就在这时,摸索大半天无果的阿白总算觅着了下口处,拱了拱男子腰腹部,张开血盆小口就要咬下,却被绿衣女子抬脚拦下,随即整个身子被向后拨去。

    阿白带着不解,带着焦急,哼哧哼哧地在绿衣女子脚边挣扎起来,可也就挣扎了一会儿,便被绿衣女子给抱入怀中,望肉兴叹!

    阿白盯着的部位确实是一大块肉,那肉正处在男子腰间,黑衣破碎,皮肉外翻,肉色白里带黑,仅有些许血色。

    绿衣女子也总算明白了为何阿白对此人情有独钟,她平时用来喂养阿白的,便是些半生不熟的肉碎。

    绿衣女子轻拍了拍怀中的小家伙,安抚道:“这肉有毒,不能吃。”

    言罢,绿衣女子便要将阿白从此处强行带走,虽说她无甚要紧之事忙活,可她并不想在一具死尸身上瞎费功夫。

    脚面方从溪中离开,绿衣女子眉头骤然一蹙,顿住身形,再次将脚落回原处。

    尽管很细微,尽管微不可查,但敏锐的洞察力还是让绿衣女子发现了那张削瘦面庞上的变化——那男子刚才微微皱了皱眉。

    绿衣女子凝视着男子面庞好一会儿,再不见其有何动弹,却是轻叹口气,蹲下身,将阿白放到身后,自己伸出手去探男子的鼻息。

    手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断定此人坠落溪中至少已有大半天功夫,仅从时间上来看,并非没有活命机会。

    一息,两息,三息……

    就在绿衣女子即将放弃之际,有如游丝般的气息从男子鼻孔中呼出,萦绕在绿衣女子指间,满是挽留之意。

    感受到这一抹生息,绿衣女子终是下了个决定——救人。

    她先是掰开男子紧握着剑的右手,而后从怀中取出一条手帕,再撕下半臂衣袖,将男子右臂裹直裹紧。

    紧接着便一把将男子抱离溪中,将其上衣撕开,简单为之擦干身子。

    随而双手化掌,在那青一块紫一块又遍布伤痕的肌肤上自上而下,由里及外地飞快拍打了三两回,活血化瘀,以此唤醒整个躯体的活力,同时又在几个关键穴位处点穴封脉,防止伤口处血液外流。

    她动作不再如先前有任何迟疑,变得简洁干练起来。

    做完如上事宜,绿衣女子便开始往男子丹田处注入自己的内力。

    年轻男子至今仍未咽气,除了那柄剑的功劳外,便是有护体真气加身。

    不过,从千仞深渊上滑落绝非想象中轻松,若非其早已将最后一丝内力耗尽,又何至于摔折了右手。

    要想救治男子,便只能将其带走,路途颠簸,在其毫无意识的情况下,这点儿内力的作用虽是杯水车薪,却也好过伤势加重太甚。

    随着内力不断充实着男子丹田,绿衣女子眉梢不由挑了起来,她能清晰感受到男子丹田仿若无物,可内息偏偏又能在其中凝聚,好似男子体内是个“假丹田”。

    在她记忆中当真认识一个通过塑造假丹田才得以修习内功的年轻男子,那人与她似是在四五年前见过,那人的模样……

    绿衣女子已撤回了手,仔细认真地端详起男子面容来,记忆中那人的模样似乎与之有所区别,区别在于此男子面庞实在是太瘦了些……

    是被削掉的?

    一些记忆深处的东西似乎逐渐在苏醒,绿衣女子的手不知何时竟停留在男子左肩颈处。

    她能看出男子现下这副皮囊有曾被万千种毒物洗涤过一遍,肤质已焕然一新,那些刃口也好,瘀伤也罢,都是十几个时辰里新添的,唯有左肩颈处有个不明显的凹陷。

    这凹陷并不齐整,仅有一寸长,一指头宽,只凭肉眼,轻易无法发现。

    手指抚过后,不难判断那凹陷便是个咬痕。

    经年累月,咬痕早已不如初时清晰深刻,但此人本有机会将这烙印彻底抹去,偏生将之留住……

    绿衣女子思绪飘回了五年前西江郡那个雨夜的破落草屋中,她已然想起眼前男子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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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零章 无尽黑暗

    “你身份已泄,不若同我去莽荒之原避避风头?”

    “这是……老伯的意思?”

    “老伯只托我照看你别被人逮住,并不管束你去往何处……接下来一段时日里,各方间的拉锯必定极为焦灼,不会专门耗费人力物力来寻你,但只要你进入他们的视野中,在他们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我想没人不乐意顺手从你身上挖点东西出来。”

    “所以边境之地会是最好的避风港。”

    “也不尽然,今日之后,江湖间的血雨腥风不止,而各边境的局势也只会较往常更为紧张,北边的瓦剌人更不是吃素的。”

    “于我而言,现在越是危险之地,便越适合藏匿。”

    “不错。老大他们都已去了北边,只把我留下,现在是时候去和他们汇合了,你如果不想去,便不去。回道义盟,老伯和慕容都会欢迎你,上次慕容也说起,好久未见你了……”

    “老伯得配合洛兄做更为要紧之事,慕容大哥势必也忙得分不开身,此时我回道义盟,只是给他们徒添麻烦。”

    “……你,已有打算?”

    “留在这儿。”

    “留在这儿?藏身何处?”

    “阴阳桥下。”

    ……

    ……

    “阴阳桥下生死隔。据我所知,从没有人能从桥下爬上来。我坚信你不是个寻死腻活之人,却不赞同你做这不智之事。你应该回道义盟,回到老伯身边,回到你的伙伴兄弟们身边,和他们并肩作战。道义盟的麻烦从来不会少,而且道义盟也从来不怕麻烦。”

    “我只是想……”

    “无需多想!杀手夜枭,屡次与我紫夜轩为敌,害我门人性命,某人今日便要拿你首级慰我门人!”

    “没想到屁股后面竟有虫跟来。”

    “不止一个。”

    “不打紧,兄弟你且歇着。”

    “呵,某人素来清楚,老伯请来的朋友必定不凡,所以多请了几位朋友来。”

    “哈哈,这位朋友,这杀手夜枭也是幽冥教的黑无常,行事诡变,多次杀害我正道中人性命,你与他为伍似乎不太妙啊。”

    “是极是极!你若就此离去,我们既会当做没见着此事,同时还会记着你这份情,以待日后相还。”

    “不过朋友,欸!——”

    “姜兄弟!——”

    ……

    ……

    黑暗中,一道道对话之声在姜逸尘脑海间重复着。

    那些声音中,有他自己的声音,有他熟悉的声音,还有四道在最后关头出现的,既贪婪又阴冷的声音。

    渐渐的,他的脑海间不再只是单纯的对话声,与对话声相匹配的画面逐渐浮现。

    那道熟悉的声音是他极为熟稔之人,那人身板挺拔,面色如冰,横眉冷目,还有一头在黑夜中极为耀目的银发。

    此人在寻常人眼中必定是极为狠厉的角色,可在姜逸尘看来却是极为温柔而可靠。

    这一头银发之人自然不是刚刚死于他剑下的尹厉,而是羽落部的枫。

    至于枫为何会出现在百花屿,又在他力竭之际及时出现帮他挡下从天而降的箭雨,同时还将他远远带离舞剑坪,也正如其所言,是老伯的嘱托。

    尹厉在匕首上喂的剧毒虽未能致姜逸尘于死地,却让他耗费了大半功力去消解毒性,流失了不少精血,力倦神疲。

    在密密麻麻的箭雨降下时,多亏枫及时出现,才保他无恙。

    周遭江湖之人均对姜逸尘身怀之密心生觊觎,枫哪敢有片刻耽搁,带着姜逸尘闪避箭雨的同时,已往人稀处遁去。

    因为带着一人,所以枫离去得不够快。

    因为离去得不够快,所以被发现了去向。

    因为被发现了去向,所以有人循踪而去。

    正当枫在阴阳桥头上劝说姜逸尘回心转意时,那些循踪而去之人便循踪而至。

    彼时姜逸尘双眼已被障目砂侵蚀大半,实难一一辨清那些循踪而至之人各自身份,只能看出当先追至四人之中,为首者是紫夜轩的紫衣侯,第二位开口之人则是藏锋阁的俞乐。

    四人先后开口要挟,显然见着大螃蟹,却无人想做第一个吃螃蟹之人,也只想以言语之力劝退姜逸尘身前的最后一道屏障。

    哪知第四人言语未毕,姜逸尘已隐约瞥见林中后方影影绰绰的人影循声而来,他很清楚枫定不会弃他而去,却又怎忍心因自己之故拖累枫。

    是以,他做了个简单的选择,一如他曾做过的选择——向死而生。

    只要他不存在,那些人便没有理由为难枫。

    只要他不存在,那些人即便想为难枫,枫也能全身而退。

    只要他不存在,那些人便没勇气来寻他。

    于是,他纵身跃下阴阳桥,叩开鬼门关!

    ……

    ……

    黑暗,无尽的黑暗。

    姜逸尘没理由不相信自己所跳下的便是阴曹地府,因为他很清楚,他的双眼还没全瞎,却在一瞬之后,只能看到黑暗。

    他的脚撞上了硬石。

    他的膝盖磕到了硬石。

    他的胸膛撼上了硬石。

    他的眉心划过了硬石……

    但他早以调动起丹田内余下的任何一丝内劲,包裹起周身,在跌落到谷底前,他不能伤得更深,唯有如此,他才有那一丝活命之机。

    不知下坠了多久,不知还要下坠多久,姜逸尘只知道自己的下坠之势已不能再快一分时,终于拔出了背上的隐之剑,扎入岩壁中,减缓下坠速度。

    ……

    ……

    黑暗。

    又是无尽的黑暗。

    姜逸尘终于到了气尽力竭时,右手手肘也终于承受不住剑柄上不断附加的威压,被撕扯开了一道血肉,往外翻折!

    ……

    ……

    姜逸尘几乎失去了所有知觉,只残余微末的呼吸,在支持着他那已反向弯折却依然紧握着剑柄的右手。

    ……

    ……

    咚隆一声巨响!

    姜逸尘感觉不到巨震所带来的痛楚,只知道自己已落到谷底,也就此丧失意识。

    ……

    ……

    黑暗过后,依旧是无尽的黑暗。

    姜逸尘气息微弱,感知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能觉察到一丝丝甘甜顺口的能量流入自己嘴中。

    他贪婪地吸收着这些能量,让这些能量进入自己的四肢百骸,他明白他还活着,他需要这些能量来恢复。

    他不知道过了几天,也不知道过了几个时辰,他只知道这些能量总会适时地送入他口中,可每次都不会很多,以免给他还未完全恢复的身子造成负担。

    直到能清晰感受到身子内外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感时,他终能确信自己活了过来!

    随着痛觉的复苏,姜逸尘也找回了自己的听觉和嗅觉。

    他侧耳倾听,没有鸟鸣,没有虫吟,周围一片静谧,静到似乎只能闻见自己的呼吸。

    如此,他也便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现在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深吸了一口气,险些没被空气中浓厚混杂的药草、膏药味给呛死,但他不得不庆幸自己是被懂医道之人所救。

    也正因周遭气味太浓太杂,让他忽略了近在身旁的一缕淡香。

    他没法验证自己视觉如何,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双眼被一块纱布裹住,而眼皮上贴盖着一层湿布,湿布上似有当归、芍药、苦竹叶、黄连等煎煮后的清香。

    洗眼汤?

    姜逸尘很快便辨识出了贴附在双眼前的这块湿布功用。

    障目砂之毒若能用洗眼汤轻易除去,那尹厉岂非白忙活一场?

    姜逸尘这般想着,也是这般期望着,但心中却有几分犹疑,让他迫不及待地想一看究竟。

    他正要使唤右手摘下纱布,却发现整只右臂被两片竹板牢牢裹夹住,全然动弹不得,这才想起自己右手手肘已断。

    当他成功驾驭起生涩的左手,缓慢伸向眼前纱布时,一道清丽淡然的声音在他耳畔边响起,令他整个身躯陡然一僵。

    “洗眼汤只能帮你清除残留在双眼里的杂质和污垢,却不足矣洗净障目砂之毒,助你重新视物。”

    。

第四三一章 苍天不薄

    声音虽轻,在姜逸尘耳中却犹若雷霆。

    他当然不至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给吓着。

    他甚至都没去理会那句话中的意思。

    他只是略微惊诧于自己的感知力竟受损如斯,全然不察有人在畔。

    他最为震惊的则在于这道声音的主人。

    这道声音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子,是个他久未谋面却总能在某些个雨夜里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盖因此,只通过这么短短一句话,姜逸尘便确定了这道声音主人的身份。

    一抹自内心深处油然生出的欣喜,好似干涸龟裂的枯井底突然钻出一道流经地底河道的清泉,不多时便让这口枯井重新焕发生机,转瞬间便让姜逸尘忘却身上任何一丝疼痛。

    只是忘却疼痛也没法让他在这一时半会儿间掌控自己身躯的行动。

    他想坐起身,可自胸腔以下的躯干都不听自己使唤。

    他明白自己并非瘫了,但昏迷有好些个时日了,刚恢复意识,身体机能则还未跟上步伐。

    最终,他只能微微将头偏向女子声音来向。

    又猛然将头偏到另一侧,从干涩的双唇中咳出口中肺中的浊气。

    这才郑重地再次扭转过僵硬的脖颈,偏回头来。

    “冷……冷姑娘?”

    喜上心头。

    情难自已。

    有口难开。

    那个不知何时便已铭刻于脑海中的名字本已衔在唇间,可临到嘴边却忽觉不当、不妥、不敢相信跟前女子便是心中所念之人,陡然变成了颇具礼貌、稍显羞涩、而又略带试探的称呼。

    空气突然安静。

    女子似也完全没料到姜逸尘竟能猜知自己身份,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道:“你似乎很确信我在这儿?”

    是她。

    果然是她。

    她果然还活着。

    姜逸尘心脏骤然停歇,而后便跳动得越发有力。

    尽管难以置信,但肩颈处那道逐年淡漠的咬痕则无不再三向他证明着,那年那雨夜那茅草屋中所发生之事,绝非是一场幻梦,而是真真切切存在过,确确实实发生过!

    几经深思熟虑,几经细致推敲,姜逸尘有八分确信,那夜与他共同沉浸在温柔乡中的女子便是跟前这个女子。

    此前他当然没办法确定她就在这儿。

    他只是在一年半载前,无意中从鸡蛋和梅怀瑾口中听说了魔宫与平海郡生变之事——魔宫宫主龙多多入魔癫狂,挥剑杀同门戮平民后逃匿,其得力下属或死或叛……

    而身为魔宫的第一女杀手,则被传迫于龙多多剑锋之威,跃下阴阳桥,死生不知。

    彼时他得知此消息,心中怅然若失。

    他本以为自己已见惯生死,随着时日渐久必当遗忘于心,可当踏上百花屿后,那道曾并肩协战过的魅影便在他心中挥之不去。

    所以,当枫说出要带他去一危险之地藏身好好修养时,他所想到的不是别处,正是阴阳桥下!

    他想亲自看看阴阳桥下是否真能隔断生死,看看桥下佳人究竟是死是活。

    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天险之险,更因行动仓促而盲目,险些丧命。

    所幸,他被她所救。

    救他之人便是冷魅。

    这结果,委实再好不过。

    心绪稍定,姜逸尘便觉着更有劲谈吐了,道:“一年多前,曾听闻过魔宫发生在平海之事,听知你跌落阴阳桥,再者你我也曾,也曾出过数日,两相联系后,便猜会否是姑娘。”

    “竟已过了这么多时日……”

    挑拣药草的动作稍顿,冷魅视线穿过她用几根细树枝搭成的简易窗棂,望向那湛蓝苍穹,心道:谷间不见四季更替,气候却是舒适宜人,教人心无挂念,乐享其静,无怪乎不觉时日流淌。

    听出冷魅言语中的感慨之意,姜逸尘不明所以,对具体时日做了个补充:“准确说来,应是一年半载。”

    一年半载。

    姜逸尘之所以将个时间点记得如此清楚,倒并非是因为冷魅,而是因为他便是在蜀郡汉阳村有福客栈听来九州四海这一年半载的百花之约后,方才着手策划如何步步为营潜入幽冥教习得《阴风功》。

    空气又静谧了片刻。

    冷魅才道:“你可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姜逸尘不知冷魅为何突然反过来问自己这问题,讷讷道:“多久?”

    冷魅道:“五次日升日落。”

    姜逸尘喃喃道了个五天,便不再言语。

    这回反倒令冷魅的秀眉蹙了蹙,正要出言相问,似是想起了件重要的事,起身离凳,往屋子另一端走去。

    ……

    ……

    当空空腹中被填了个七分满足后,姜逸尘两腮边的红晕还未褪尽。

    直至冷魅也用完膳,将一切收拾妥当,再次坐回小木床沿边的小石凳上,再次挑拣起地上的药草后,那尴尬的情绪才被姜逸尘缓缓消化掉。

    除隐娘外,除若兰外,长这么大来第一次被其他女子这么一勺勺细致认真地喂食。

    隐娘毕竟是娘亲,他尚年幼时,他病入膏肓时,被娘亲喂食,自然不会有什么害羞情绪。

    至于若兰,当时的他脑海中如一团浆糊,他麻木到只会饭来张口,哪里能意识到谁在喂,再者他也弄清楚自己对于若兰的那股情愫是种甜美的依恋和习惯,多少也有几分姐弟间的情意在,而今若兰已为人妻,他心中有过缺憾,却也不得不接受现实如此,所以对于若兰,他也不会羞于表达。

    但冷魅却与前二者截然不同,她和他之间可没有半分亲情关系,他们二人虽曾同仇敌忾过,却似乎连朋友都不是。

    被一个只共处过寥寥数日的女子,在自己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如此亲昵的喂食,姜逸尘没有摔死自己,却险些在适才那一盏茶里害羞致死。

    冷魅可是将刚才姜逸尘的表现尽收眼底,哪能不明白姜逸尘心中所想,可她依旧淡然道:“你似乎不是很在意你的伤势。”

    此话一出,姜逸尘面色再次尴尬地变了变,他听出了这句话里包含的更多意思。

    ——你既伤得连饮食起居都无法自理,那么最首要之事便是将伤给治好,想那些有的没的,徒添羞恼有何意义?

    一念及此,一念及被一女子喂食还不是最最令人羞恼之事,姜逸尘便彻底放弃了脑海中的挣扎,坦然接受了自此之后必然发生的某些事,把“害羞”“羞恼”“羞涩”这些字眼统统从脑海中剔除!

    空气再次陷入安静。

    姜逸尘想着该怎么接冷魅的话,才不会让尴尬的气氛继续下去。

    “你似乎也不在意阴阳桥上发生了什么。”姜逸尘这么想着,却没这么问出口,“在下略通医理,知晓自己伤势大致如何。”

    冷魅道:“这倒是,你很善于保护自己,看似遍体鳞伤,实则无一致命。”

    姜逸尘道:“若非冷姑娘及时援手相助,在下也早已没命。”

    冷魅轻笑一声,道:“你运气不错,这底下花花草草比起上边来只多不少,更重要的是还有不少珍稀草药生长于此,否则我也巧……束手无策,你现在浑身的伤势再静养个十余日便可下地活动,唯一的麻烦,还是眼睛。”

    姜逸尘轻叹了口气,道:“无妨,想必是我这一两年间杀孽太重,被天所谴吧。”

    冷魅又不由蹙起眉头,实在不明白自己不在江湖这一年半载里,当年这稚嫩的年轻人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会变得如看破红尘的老道般,修成了忘我无我之境,对自己的伤势浑不在意,甚至对自己今后无法事物都浑不在意,淡淡道:“障目砂之毒并不是无药可解。”

    姜逸尘闻言,白纱遮盖下浅浅的眉毛骤然聚在一处,一个正常人哪会对自己突然变成瞎子浑不在意,只是想到这是尹厉多年筹备后的最后一手,全然在自己见识之外,连见多识广的枫都不知如何解毒,便接受了这可能是无法改变的现实。

    当下听得冷魅之言,有些感慨又有些欣喜苍天待自己实在不薄,道:“冷姑娘识得那障目砂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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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二章 葱岭遗毒

    春日里的阳光总是温柔和煦。

    而在历经接二连三惊风暴雨的洗礼后,江宁郡温柔和煦的春色多被雨打风吹去,即便时近晌午,仍显萧瑟苍凉。

    一个满头银发,身板挺拔,穿着玄青短袖劲袍之人风尘仆仆而来,踏着萧瑟苍凉的春色步入菊园,走进陶然阁中。

    阁中一如往常有个老人,老人却不似往常般威严肃穆,单衣外和着件大氅遮风避寒,透着些许疲老之态。

    “老伯。”银发男子微微躬身一礼。

    未能在来人身畔看到企盼瞧见的另一人,老人爬满血丝的眸子中闪过一丝忧虑,松弛皱巴的眼皮微微眨了眨,浑浊的双瞳才复又明亮。

    老伯对朋友向来不拘于礼,见来人无意落座,便直入主题道:“尘儿可还好?”

    来人自然便是从姜逸尘身旁归来的枫。

    枫摇了摇头,自归途中便始终紧绷,此时又因不知如何同老伯交代的横眉近乎连成一线,抱紧拳头愧然道:“死生不知。”

    老伯也摇了摇头。

    枫摇头是因为未能将姜逸尘带回,乃至带回关乎姜逸尘的确切情况,而老伯摇头则是在劝朋友不必将此事归咎几身。

    五日前平海郡百花屿的武林大会,自初晨始,至暮临乱,朝廷近二十年来第一次于明面上介入江湖纷争中,更试图借这大乱之机削弱江湖各大强势帮派,重振朝廷威严,故而到了夜深时夜空依然被刀光剑影映照得分外明亮。

    百花大会中州江湖元气大伤,作为中州江湖一员、作为受邀方参与此次大会的道义盟,自然未能免受池鱼之殃,亲身赴会的老伯和韩无月当日便是同受邀而至的少林、武当几大门派协同听雨阁众人杀出条血路方才脱身。

    也是到了昨日午后,老伯才回到江宁菊园。

    几日来,千百双眼睛无不时刻关注着平海郡的局势,以及几大帮派驻地中的动静,老伯也不敢有半分松懈,而关于姜逸尘之事,老伯虽不曾过问,心中却是不曾减少过一分担忧。

    他心里很清楚那孩子的脾性,知道那孩子总难免感情用事,有可能在不恰当的时机做出不恰当的抉择,尤其是在修习了那有益于其自身却带有些许魔性的《阴风功》后,那孩子的情感更难自控。

    所以他极尽所能地去安排妥当他能安排到的事,譬如和听雨阁等人的及时抽身而退,散人居一方的有惊无险,更是托付了羽落部的强者若有变故便带其离开,就是为了保护那孩子。

    哪知其间还是出了岔子。

    与幽冥教的割裂倒还在可控范围中,但尹厉的出现,着实将那孩子推到了世所难容之地,至少在场那些人不会轻易容他,恐怕得抽其筋扒其皮后才能容他苟活于世。

    当然,尹厉偷袭姜逸尘之事老伯并未亲眼所见,他能确定的是在尹厉偷袭得手后,姜逸尘非但反杀其人且尚未殒命,其后之事江湖上的传言之多,他无心听信,他一直在等一个确实的信息,那便是枫带来的信息。

    可现如今,枫却未能带回那样确实的信息,老伯心知当中必有那孩子自身意志之故,却也不免心中微苦,口中微涩,良久才复开口道:“他跳下了阴阳桥?”

    枫说姜逸尘死生不知,那在百花屿上唯一能让枫束手无策的也只有能隔断生死的阴阳桥了。

    “是。”枫思忖片刻,还是决定将当日之事一五一十说出,好教老伯能有个准确的判断,“姓尹的小贼为了对付小姜,准备得很充分,手段很歹毒。”

    “听闻那日尹厉所准备之毒都是见血封喉之毒,可那些毒偏偏未能致尘儿于死地。”

    “的确如此。”

    “幽冥教万毒冢有洗髓炼身之效,若非尘儿曾亲言于我,我也不知道修习个《阴风功》事先竟还要受那般苦。既然承得了那些苦,受得住千百种毒物的洗礼,尘儿又岂会被轻易毒倒。”

    “原来如此……但那小贼到底有备而来,那些毒虽未能致命却对小姜造成了极大的消耗,尤其是那小贼留在最后一手的障目砂,小姜的眼睛似乎抵御不了那毒物。”

    “障目砂?障目砂……嘶,那东西,果然还留存于世。”

    “小姜的眼睛可还有救?”

    “时日虽久,但药谷应还有记载那治法。依你说来,在朝廷射落箭雨时,尘儿应以无力自救。”

    “我便是趁箭雨落下时将他救出,也问过他是要回道义盟来,还是随我去北边。”

    “他有自己的选择?”

    “是。”

    “便是阴阳桥下?”

    “是。”

    “何苦来哉?”

    “我将他带至桥上时,他也还未做出最后的决定,当时我便觉着还值得劝说一番,哪知……”

    “发生了何事!?”

    “那些人追了上来,小姜知道那些人只为他来,不想拖累我,遂纵身坠桥。”

    “多少人?”

    “一十三人。”

    “你可记住他们的面孔?”

    “无一落下。来菊园路上,我已确认了他们身份,适才已将名单交予韩先生。”

    “好。”

    对话进行到此处,枫已有离去之意,向着老伯郑重地行了第二次抱拳礼,道:“我这便去将小姜找回来,或者,杀了那十三人。”

    老伯第二次摇了摇头,道:“且慢。”

    枫道:“老伯还有何事交待?”

    老伯道:“要从阴阳桥下寻出人来,可非朝夕之事。慕族长那儿更需要你,断不可因尘儿一人之故误了大事,我会遣更合适的人去确认尘儿的情况,假若尘儿命数已尽,这仇由你我一同来报,可若尘儿福大命大,我想他更乐意自己动手。”

    ……

    ……

    “昆仑境以西以北,未及毒竺国之处,其地势之高与云端平齐,东西千余里,南北百余里,狭隘之处不逾十里,自下处上观,其地如连片葱翠色高山,故名葱岭。”

    “葱岭之上寒风凄劲,春夏飞雪,昼夜飘风,地碱卤,多砾石,播植不滋,地广人稀,非世代居于其上者,不适生存。是以,虽属咽喉要道,可不论中州或是毒竺长久以来都无法将葱岭完全划入疆土。”

    “曾有两个游牧部族世代生活于葱岭,其一为百里部族活跃于葱岭东部,与中州有所往来,其二为纳伊部族,久居于葱岭西部,与毒竺更为亲近。”

    “以葱岭之大,两个部族各居一端,本不至于水火不容。只是,高原百万顷,空有河流百条,每至秋冬之时必当冰冻三尺,唯中部寸草不生之地有一百亩大龙池,水甜鱼肥,终年不冻。”

    “水,能通过凿冰取来,但这样得来的水却不能同时满足人畜随时随地饮用,若牛羊难活,来年人便难活。故而,百里、纳伊两族春夏时节便在东、西部牧牛放羊,到了秋冬之际,则齐至大龙池边,依水为生。”

    “在人数尚少时,大龙池足矣供养两族人及牛羊的口腹,便也相安无事,可随着两族人数与日渐增,大龙池逐渐难堪其重,为了争夺足够族人度过秋冬两季的生存食粮,两个部族终挥刀相向。”

    “两个部族间的秋冬之战在初时互有胜负,告败一方在忍受半年饥饿后,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总能在次年以更狠厉的决心和气势夺回大龙池半年拥有权。”

    “饥饿也并非那么容易熬过来,每次饥饿总不免死很多人,两个部族总会想方设法去获得胜利,或是通过提前储备食物以防告负后受饿。”

    “百里部族目力绝佳,长于射术,更从中州内陆取经,将弓箭打造得更为精妙,百里穿杨可谓轻而易举。”

    “纳伊部族通灵性,长于御兽,从毒竺那学来不少御兽之术,却在百里部族的箭矢面前寸步难进。”

    “百里部族总能一连三五年将大龙池据为己有,而纳伊部族若不在夏末秋未至时便早早准备战事,恐怕都再难喝上大龙池的水。”

    “因为食难果腹,纳伊部族逐年衰败,眼看长此以往再难战胜百里部族,纳伊部族终从毒竺国那求来一举击溃百里部族的法子——障目砂。”

    “听闻这障目砂便是毒竺国某一精于施蛊的部族根据百里部族所长,研制数年方才成型的一种毒蛊,为了这个毒蛊,纳伊部族付出了不少代价,也是让这个部族代为培育多年后,才将这毒蛊带回葱岭。”

    “某年夏末,纳伊部族遣出数十人,昼夜潜藏于百里部族驻地左右,每至风起时便于上风向施放障目砂,使之随风飘入百里部族驻地,进入初秋后,果然百里部族近半数之人目力受损,更有不少人两眼全黑无法视物,惨败归东。”

    “百里部族本以为是眼疾所致,细查之后方知是纳伊部族施蛊所为,百里族长怒火冲天,当年冬至时,便率领整个部族杀至大龙池畔,将纳伊部族悉数杀尽!”

    “至此,葱岭再无纳伊部族,但纳伊部族留下的障目砂之祸,却也让百里部族元气大伤。为治障目砂之毒,百里部族不得不深入中州求医问药,难得其果,直至五年后方才齐聚数大医家之力成功治好第一人。”

    “百里部族便也将那张成功的药方带回了葱岭,依那药方每日洗目一次,十日后便可复明。”

    冷魅讲的故事很长,但结果显然是好的,姜逸尘听罢后长舒口气,十天的时间,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实在算不上长。

    只是冷魅的语气却忽然一变,困惑道:“纳伊部族灭族之事发生在百年之前,你究竟是得罪了何人,竟能拿出障目砂来害你?”

第四三三章 妒恨之仇

    百年之前?

    姜逸尘捕捉到了令冷魅产生困惑的关键所在。

    障目砂因葱岭两部族间的纷争诞生,由纳伊部族从毒竺求来,纳伊部族也因这歹毒手段触怒百里部族致使灭族。

    姜逸尘不知道冷魅从何知晓这发生于百年之前中州之外的轶事,却不难从其先前叙述中推断出,百里部族或许无法深入毒竺歼灭障目砂来源,但百里部族既无法容忍纳伊部族存世,又岂会容忍障目砂流传于世?

    而百年之后,障目砂出现在了中州,出现在尹厉手中,出现在他眼前,那么这障目砂究竟是从何而来的?

    是尹厉去过毒竺那个巫蛊部族?

    是那个巫蛊部族中有人携毒来了中州?

    还是彼时尚有不在葱岭的纳伊部族人幸存于世,而今也来到了中州?

    姜逸尘未在往下细想,毕竟他所掌握的相关情报委实有限。

    于是,他先回答了冷魅提出的问题,道:“尹厉。”

    尹厉,这个对冷魅而言并不该陌生的名字,着实让其沉默了好半晌,似乎也琢磨过一番适才姜逸尘所联想到的问题,抑或是在脑海中搜寻出关乎这个名字的过往事迹后,才开口道:“想来你身上的刃伤也均是拜其所赐。”

    姜逸尘肯定道:“不错。”

    冷魅问道:“他死了?”

    姜逸尘答道:“死了。”

    冷魅刚刚蹙起的眉梢缓缓松开,道:“为你清洗伤口时,我发现不少伤口处的皮肉外延都已成了死肉,这些死肉中留有余毒,那些毒可都不是一般毒物,为了杀你,他这些年可也是没有闲下来片刻。”

    “确实如此。”回想起前几日那猝不及防的受袭,姜逸尘就着尹厉使出来的伎俩,逐一分析起来,“那年兜率帮通过黑寡妇和泽蛛杂种繁殖培育天赐蛛为祸西江郡,尹厉初时与姬千鳞仅是合作关系,后来把注意打到我身上,却因你在场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将我们引入姬千鳞的埋伏中,想必那时他便投入了兜率帮的怀抱,而不论是黑寡妇、血蝎还是尖吻,都能从姬千鳞手中换来。”

    “岭南之地的七彩山庄,虽说实力平平,却以豢养奇蜂异蝶闻名,虎蜂便是其中毒蜂的佼佼者。那年尹厉被逐出贵派后不久,转头便混入了个四海小帮派中,要再改换门庭入七彩山庄便也非难事。除却那些大帮派,他在九州四海两盟间倒可谓来去自如。”

    “鸩鸟多生活于岭南一带,不过也不排除他通过红衣教获取鸩羽之毒的可能,毕竟此毒在红衣教所用剧毒中名列前三甲。”

    言至此处,姜逸尘略一停顿,脑海中浮现出当日他并未在意过的尹厉身着。

    未曾在意,是以记忆模糊,但隐约间姜逸尘似能确定尹厉彼时的一身行头他在探查红衣教来人情况时便瞧见过。

    “至于苦实,这东西寻常药铺中不常备,但四两千斤堂中便有此物。”

    言语间,姜逸尘不由联想到一种可能,尹厉既是寻着他的足迹去调查他的作为,那么当尹厉查到汉阳村的四两千斤堂时,有否为难过杜掌柜他们?

    一念及此,姜逸尘不由攥紧双拳,怎奈何左手只能稍稍并拢蜷曲,反倒是松垮无知觉的右手手指忽而微微动弹了下,可惜未能再进一步。

    姜逸尘明白自己的伤势不可能轻易恢复如初,不再徒作挣扎,最后补充道:“而那手少林绝学大力金刚掌,只要能在兜率帮中立功够多,便也可从影佛那讨来。”

    “如此,这般,他终也未能杀你,只能仗着源自百年前的毒物来向你施以最后的诅咒。”冷魅言语中有些感慨,转而又不解道:“不过,他既将你视作一生之仇,你不应毫无防范。”

    姜逸尘也不由感叹道:“知晓我身怀《天殇折梅手》者本不多,尹厉便是其中之一,被惦记上后,我更有所警惕,也曾调查过此人,可除却他的身世性格外所获寥寥,一段时间内不见其人,不闻其踪,不知其流落至何处,遂未再挂怀。岂料他竟能卧薪尝胆,躲在我的影子里,直至关键时刻才现身给予我致命一击。”

    冷魅挑拣药草的动作略缓,似在回忆,又似在琢磨着如何为这段牵扯数年的妒恨之仇做出个合理总结。

    “风尘女子所生养的孩子打娘胎里便被世俗扣上不干不净乃至野种的称号,天生便被低看一等,对一个孩子而言过于沉重,但若仅是如此倒也罢了,偏偏这风尘女子记得这孩子是由谁受之的,更在诞下孩子后不久便被找上了孩子生父的家门。”

    “一边是半个皇亲国戚,一边是世俗肮脏母子,尹家未动用那些阴狠手段将这对母子暗中处理掉,也承认了他们的身份,于这对母子来说既是幸运,也是不幸。”

    “尹家二少爷风流成性,妻妾成群,哪会将一个风尘女子放在眼中。尹厉母子虽有名分,却无颜面地位,他们不必为衣食而忧,却也得不到阳光的青睐,他们身为尹家人,却并无尹家人的光彩。”

    “自小在家中便豪无存在感,索性在年少时离家随一江湖师傅习武,尹厉的天赋并不出众,便也不受那位江湖师傅器重,多年下来,尹厉自始自终也未能赢过他那些优秀的师兄师姐,强烈的被忽视感再次推动他选择离去。”

    “从此,尹厉开始浪迹江湖,从偷鸡摸狗到偷师学艺,他恨不得学会所有的东西让人刮目相看,他当过武当道童,更做过丐帮乞丐,也因从未受过重视,所以无人在意,从三五月换一个帮派到一两年换一个帮派,在魔宫呆了三年算是相当长一段时间了。”

    “他学了很多东西,但始终没学会不去妒忌他人,而在碰上你后,他这些年来所受的妒恨便有了集中点。”

    “素来被漠视的他,眼见着一个地位与己相仿之人却得到了怡春院红牌的垂青,得到了自家正副帮主的关照与卫护,这口气他显然无法咽下去。”

    “在知悉你身怀消逝许久的武林绝学后,杀了你既可解心头之恨,又有机会获取绝学名震武林,他自然不会错过。”

    “然而你一再令他受挫,他对你的嫉恨便深入骨髓,甚至到了癫狂的状态,倾力而为临到末了终还是棋差一招……”

    “不过我还是更为好奇,你们二人怎会打到阴阳桥上来,你该不会是在他临死前被推下桥的吧?”

    姜逸尘闻言轻轻晃了晃僵硬的脖颈,想到冷魅对这一年半载以来所发生之事一无所知,轻笑道:“不是,但此事说来话可不短。”

    冷魅也轻轻一笑,心知姜逸尘今日刚苏醒,言谈许久已有倦意,遂道:“那便日后再说。”

    冷魅又道:“那治疗障目砂之毒的药方我仅粗看过一遍,时日已久记不清详细,好在作为主药的青莲便在这谷中盛开,明日开始我会配药为你洗眼,效果可能不比原药方,但想来不出一两月时日便可重新视物了。”

    姜逸尘道:“冷姑娘也知我现在最不缺的便是时间了,一切便有劳了。”

    “我虽乐于清静,但,偶尔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也能添些趣味。”

    姜逸尘听言心中不由一喜,正不知如何言语,已听得轻柔的脚步声悄然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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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三四章 治疗伊始

    世人无法登天入地,遂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世人不见坠下阴阳桥仍能生还复又现世者,遂不知阴阳桥下深有千仞,千仞深处有溪又有谷。

    溪无名,谷无名,冷魅就着阴阳桥之名唤谷为阴阳谷。

    过去一年半载间,冷魅涉足之处逾百里方圆,阻于绝壁之前,困于竹林之中,不见出谷之路,更未见过第二个活人。

    在冷魅看来,阴阳谷之大不输于百花屿,她甚至怀疑世人所见的百花屿只是阴阳谷乐意昭示于世人的一面,桥下才是百花屿最真实的世界,阴阳桥所隔并非生死,而是两个世界,一个是与世俗接壤的百花屿,一个是隔绝于世的阴阳谷。

    隔绝于世,必有其异。

    阴阳谷中唯有春夏两季,而无秋冬时节,草木未见枯败已吐新枝,花朵不见凋零已添新苞。

    眼下桥上还是初春景色,桥下已有莲叶接天。

    一方碧池中,百朵红莲映日,煞为好看,当中寥寥数朵如竹般翠绿的青莲虽也盛放,却混杂在碧绿的莲叶间毫不起眼。

    偏偏这毫不起眼的青莲便是姜逸尘复明希望所在。

    让姜逸尘失明的毒物是障目砂,障目砂本质为毒蛊,此毒蛊蛊虫极其微小,寻常肉眼难以观之,以胶体类物质为食为居,生命周期仅有十日,却能在短时间内成千万倍繁殖,成千上万只蛊虫聚集成群便犹如流动的黑砂。

    人眼实质即为胶体,也正是障目砂蛊虫所喜所食之物,是以一旦附着其上,蛊虫便会在眼珠子表面大肆繁殖。

    最初阶段,蛊虫活跃于眼珠子的最表层,随着蛊虫不断繁衍,数量成百上千,上万,十万,百万计,整颗眼珠子便如乌云蔽日般被黑色的蛊虫群覆盖,再不见光彩。

    直到眼珠子表面不余一丝繁衍空间,蛊虫群才会停止征伐,陷入休眠期。

    这段休眠期约有八九日,大部分蛊虫行将就木,静待死亡降临,而稍晚些出生的少部分蛊虫还未饱腹一顿,还未繁衍足够的后代,不甘就此死去,便会开拓新的食物源。

    眼珠子最表层已被占据得满满当当,那么新食物源便来自最表层的里边一层。

    新阶段,蛊虫的繁衍速度稍缓,每一次新蛊虫的降生都会伴随着一部分老蛊虫的死亡,直至更往里一层眼珠子被新的蛊虫群再次包裹,蛊虫群繁衍才会停滞,进入新一轮休眠期。

    眼珠子大小总有限,蛊虫群一代比一代少,但一代又一代的蛊虫群终将把整颗眼珠子蚕食殆尽。

    相比起失明,无尽折磨才是纳伊部族对百里部族最残忍最恶毒的诅咒。

    单只蛊虫在眼珠子上噬咬或难有所感,十只蛊虫进食才有蚊虫叮咬之感,可蛊虫繁衍之快,不多时便可让人体会到何为如针扎眼!

    当蛊虫群向眼珠子表层最后的净土发起冲刺时,那疼痛感好比千万根银针扎肉的刺痛只汇聚于眼部,这种疼痛不流于体表,而是深切地直接导入脑部神经,痛感最为敏锐的地方,教人痛不欲生,教人生不如死!

    能撑过一次这般疼痛者已属不易,遑论大多人根本承受不了这般痛楚,多在此过程中径直不省人事。

    而若每隔不到十天功夫便要遭受一番如此剧痛,即便心性再为坚韧者,也难抵御住源自肉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

    昔年百里部族中受障目砂毒害者,便鲜有人能熬到眼珠子被蛊虫吞光的时候,或自行了断,或以自残手段摘除双眼,苟活余生。

    彼时,障目砂之所以令诸多武学高手、当世神医都束手无策,便是因为蛊虫除了以眼珠子为食为居外,还有极强的生存力,无法用寻常药水洗除,无法以浑厚功力逼出,唯有通过外力擦拭才能祛除些许,然则此举治标不治本,空缺部位不出多时又将被迅速繁殖的蛊虫占据,只是徒添一次疼痛罢了。

    可就如百年前所发生事实,冷魅所说的那段故事,天无绝人之路,一物降一物。

    蛊虫以胶体类物事为食为居,便可通过诱杀之法,用比眼珠子更为美味的胶体将蛊虫诱出,而后杀之!

    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花瓣切片煮水有祛毒明目之效,莲子煎服于脾胃有益、养心安神,而若将花瓣和莲子混在一处慢火煎熬半日则生晶状胶体。

    此晶状胶体本无实际药用价值,可只要能让此胶体变得“美味无比”,便是治疗障目砂的良药。

    昔年那份药方将此晶状胶体和以十数种药草炖熬数时辰,冷却后的晶状胶体晶莹剔透,与眼珠子相比自然是天差地别,可在蛊虫眼中却是珍馐补品。

    只要将此晶状胶体敷在眼上,任胶体缓慢被眼部吸收,这些胶体便会成为蛊虫群新的食物源,停止对眼珠子进一步侵害。一旦蛊虫将这些“美味佳肴”吞入腹中,也便是其死亡之时,美食与剧毒本为一体!

    当蛊虫彻底被从眼珠子表面消灭干净后,敷上新的干净胶体则会为眼珠子补充耗损的晶状物,随着时日渐长,胶体便会被眼珠子共化。

    故而修复阶段胶体的用量则极为讲究,少则影响日后视物距离,多则会致眼孔长期肿胀生疼,唯有恰到好处的用量才能让中毒者眼睛恢复如初,当然,此为后话。

    坠桥当日,障目砂已彻底侵蚀了姜逸尘的双眼,昏迷五日期间正处在蛊虫群第一次休眠期中,趁此时尽早敷上青莲和药的胶体进行治疗便可尽早恢复。

    冷魅未能回想起多年前见过那张药方上的全部内容,仅记得那张药方上关于最后熬炼成的胶体表征的具体描述,她便凭此判定一次次尝试配药的成果成功与否。

    终于在她试验了三十余次后,也便是姜逸尘醒来后的当天,确定了有六成把握的胶体药方,随而在隔天着手为姜逸尘双眼敷药治疗。

    许是蛊虫群处在休眠期,许是冷魅配出来的青莲胶体药效有限,许是姜逸尘对于眼部的感知太过麻木,总而言之在这一天里,冷魅为姜逸尘换过三次药,姜逸尘均未感觉到眼部有何异样,也便无法向冷魅反馈究竟有否好转。

    其后的第七第八天,也便是姜逸尘苏醒后的第三第四天,姜逸尘不由绷紧神经,等待着那些蛊虫群度过首次休眠期后带来的剧痛。

    岂知蛊虫群让姜逸尘在不安中平静度过了两天,蛰伏了整整九日后才彻底爆发!

    ……

    ……

    痛感在天明时降临。

    上一次,姜逸尘在坠桥时已昏迷,遂躲过了那阵痛感。

    这一次,姜逸尘则是在最清醒的时候迎接了这次洗礼。

    经历过万毒冢的苦楚,千针扎眼的剧痛理所当然未能击溃姜逸尘的精神防线,却不意味着其肉体强度和神经强度能完全无视那些痛楚带来的强烈刺激。

    他虽一声未吭,可疼痛逼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水早早便浸湿了他的衣衫。

    剧痛足足持续了两个时辰之久,以致于本是打定主意静观其变的冷魅都感到不对劲,思忖着到底哪味药出了问题,却又不敢盲目作为。

    最终,姜逸尘虽抗住了痛楚,却因心神消耗过剧昏睡过去。

    见着沉沉睡去的姜逸尘,冷魅不由回想起几日来他向自己道说的过往,眼眸中闪过两种情绪,一种是理解,一种是敬佩。

    冷魅敬佩姜逸尘,因为她不认为在她能在他所经历的那些事情中短时间内做出更好的选择。

    冷魅很理解姜逸尘,更觉得在阴阳桥上时,他们基本可谓同一类人,与他们亲近之人待他们极好,但这世道注定无法让他们和他们的亲人安度余生,于是他们逐渐在别人的期待下,在自己的努力下,成了一枚足够份量的棋子。

    可棋子终究是棋子,往难听的说,也便是个有感情的工具罢了,他们亲近之人会因他们棋子的丢失气恼悲愤,可终究不会为他们停下前进的脚步。

    而当两枚暂时被废弃被遗忘的棋子不期而遇时,便没来由生出股惺惺相惜之情,她定要帮他!

    怔愣半晌后,冷魅摘下缠绑在姜逸尘眼部的荷叶,翻过涂有青莲胶体的一面,凝神观察片刻后不得其果,循着早已躲到窗边门畔却越发亮堂的阳光,缓步踱出屋外,叹了口气。

    她心知问题出在何处,更清楚自己没法分毫不差的去解决那个问题。

    毕竟谁也无法拍胸脯保证将数年前出于好奇时随意一瞥的文章,一字不落地记到现在。

    她蹙着眉,有些苦恼地再次看向手中端着的荷叶。

    只见昨夜至今仍晶莹如露珠的粘稠胶体此刻反射着阳光,耀眼异常。

    尽管莹光炫目,但在充足光线下,冷魅终于看到了本被清洗得一干二净的荷叶纹理间,浮动着一丝不易观察到的,由黑色斑点连成的细线!

    冷魅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掬起荷叶凑近眼前,看得更为认真仔细,再三确定那黑色斑点连成的细线绝非什么污垢杂质,而是类似点点细碎的黑砂后,玉唇轻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第四三五章 衣食住行

    春意正浓,碧空如洗。手机端

    阴阳谷中清新而不幽静,万物尽显勃勃生机,耳畔常伴阵阵蝉鸣。

    自两日前障目砂蛊虫群度过休眠期后首次发难,冷魅确认自己所配制的青莲胶体行之有效后,姜逸尘的疗伤进程便步入正轨。

    相比起眼部治疗的初见成效,姜逸尘整体伤势恢复情况则显而易见。

    苏醒两日后,躯干四肢各处的淤青便已消退。

    三日后,左手即恢复如常。

    四日后,右手终找回知觉。

    五日后,便能坐身而起。

    到了第六日,已可下地缓步行走。

    对于饱受剧毒噬身,又从万仞悬崖跌落之人,这恢复速度不可谓不神速。

    这当中不乏谷中宜人气候对伤者颇有益处,也不乏谷中药草药效显著助力极大,更不乏佳人在畔悉心照料让康复水到渠成,然则最为重要的原因不在于前三者,而在于伤者自身恢复如初的强烈意志。

    至于姜逸尘为何会有这般强烈的意志,虽说与阴阳谷外未尽之事及不想就此窝囊地度此余生不无关系,但在不知可否出谷的情况下,他的注意点显然不在外边,而在于一些贴切目前状况的原因。

    几日来,二人长时间独处一室,自然免不了有些对话。

    姜逸尘或对冷魅表达感谢,或拿冷魅这一年半载间不在江湖时所发生之事来闲谈。

    而冷魅的话题则多在于如何让姜逸尘配合治疗障目砂之毒,或是她这一年半载来在谷中生活的一些琐碎事宜。

    从冷魅话语中,姜逸尘不难得知在阴阳谷中生活的几个重点。

    他们不必为吃喝而愁。

    阴阳谷中气候不仅宜人,也宜物。

    这儿药草会如此之多,自然也少不了花草,少不了果蔬,更少不了各式各样的飞禽走兽。

    药草生得,花草生得,果蔬生得,飞禽走兽也生得,只因这儿水源充沛且溪水甘甜。

    为了方便日常饮食所用,冷魅在更屋前开了亩地,撒了稻,种了菜,扎了篱笆,养了鸡鸭。

    他们也不愁住。

    他们有屋子住。

    屋子是冷魅花费十数天搭成,又在后续时日中不时修补、不断完善的草、木、竹、石混搭小屋。

    屋子本只有一丈见方,屋中一应物事有床有桌有椅,还有一小方以粗细不一石块垒起的炉灶,全凭冷魅一手打造。

    这一应物事中尽皆由草、木、竹、石做成,无一铁具,故而锅碗瓢盆等零碎细用不出多时便不堪其用,只得一换再换。

    而今屋中添了一人,冷魅便花费不少气力将屋子拓宽些许,也为自己添了张新床。

    他们唯一需愁的便是穿。

    冷魅很有本事。

    冷魅的本事不单单在于刺杀,也在于生存。

    是以她能采药、制药、熬药以自医,也能医人。

    她能捕猎、种植、生火煮食以果腹,也能果他人腹。

    她能砍材、劈竹、磨石以容身,也能容他人身。

    然,人力终究有穷时。

    冷魅是人,终非无所不能。

    她不会铸铁,无法打造日常生活所用的铁具,只能靠那对寒宫折桂来做些削铁如泥的粗活,或用寒宫折桂削竹刻木来仿造一些木制竹制工具做替代。

    她不会纺织,或者说她不会制造纺织工具,也不会制造纺织材料。

    她更不会扒野兽之皮为衣。

    所以谷中最稀缺的,莫过于布匹、粗麻等身着之物。

    初时用来给姜逸尘缠绑敷药的纱布是二人平日随身所带,尽管勤于清洗,可频繁地反复地使用后,那些纱布便渐渐散成了条条丝带,到后来只能以大小适宜的叶片取代纱布该有的作用。

    冷魅跌落谷中时已是深秋时节,彼时衣着较多些,来到谷中后不久便被冷魅拆解为两套替换衣裳。

    而姜逸尘虽是在乍暖还寒时来到,可身着衣物实在不多,更在坠桥后破损严重,即便缝缝补补也只能凑成一套。

    这也便意味着,有些时候,在姜逸尘身上穿的衣裳实在被汗水浸湿太甚不得不替换时,冷魅只能将自己的贴身衣物给他换穿。

    姜逸尘不愿去想自己在昏迷时,冷魅是如何服侍自己的,他脸皮虽不厚,可在昏迷时发生之事便可理所当然地当作全然不知,可在自己意识清醒时,让一个女子将贴身衣物为自己换上,他又怎能装作浑不在意?

    纵然前日冷魅是趁他因疲惫昏睡过去后,为自己换上的衣物,但醒来后明显发现本是黏糊熏臭的身子清爽干净,本该合身的衣裳却有些紧缚,他哪能不知哪位面色冷然的刚强女子又在她昏睡间为他做了多少事?

    唯一令他稍感庆幸的是谷中温度适宜,寻常时候他不至于像前日那般冒那么多汗,教人尴尬而羞涩之事不需每天都来一遍。

    不过,到底两人间到底只有三件衣服,随着时日渐久,衣裳不料总免不了磨损,如若真无出谷之日,想来终有一日他们不得不以树叶草绳编衣而着,到那时,会否再发生一些让他尴尬而羞涩的事?

    若非自己到来,冷魅悠闲恬静的日常生活不会被打破。

    若非自己到来,冷魅前几日也不需把唯一的竹榻让给自己,她则就地而寝。

    若非自己到来,冷魅何至于把衣服都让出来,和某人替换着穿,还专门为某人洗衣做饭喂食,甚至是帮某人搓澡、出恭……

    因为这般,因为那般,姜逸尘总认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不速之客。

    他若无知无觉倒也罢了,可他偏偏对所发生的一切一清二楚,又偏偏看不见这些发生得一清二楚之事。

    胸中有股羞恼意,皮下含着窝囊劲,可对着冷魅他不敢也不能将这些隐匿的情绪表现出来,即便冷魅心中通明。

    所以,他只能将这意和劲发泄在身体恢复上。

    只要他的身体完璧如初,一些问题总能迎刃而解。

    譬如他现在,左手已能为自己洗身,尽管有死角无法触及。

    双脚已能走动,便能借着竹杖走到恰当之地出恭,还能自行收拾残局。

    已能解决一些力所能及之事,不必冷魅昼夜不离地“侍奉”在旁。

    相比起姜逸尘的各种不适,冷魅倒要自然而适应的多。

    尽管她确实曾因接受关乎杀手的训练,因行杀手之事,有意或间接地伺候过他人,可她着实从未这般不抱其他目的,没有任何念想,只为让那人复好而专心致志地服侍那人的吃喝拉撒睡。

    她很清楚自己变了,不再是从前的自己。

    或许自她从阴阳桥上跃身而下的那一刻起,她便已经开始改变了自己,而姜逸尘的到来,只是在说明一件极为简单而浅显的道理,这世间终非只有一人,任何人都妄想一人独活,因为本便是有人的相互活动,才有人世的说法。

    又或许现在的她,才是她本该有的样子。

    杀手本便善于察言观色,历经千百次训练和实践后这已近乎成为一种本能。

    冷魅本便是比姜逸尘更为出色的杀手,她当然有此本能,是以姜逸尘那种复杂的内心变化和情绪压抑她不难感受到。

    但看破不说破,姜逸尘如此这般也是坚韧不拔积极向上的一种表象,这是一种值得尊重的表象。

    所以当姜逸尘开始能逐步能自理生活一些物事时,冷魅便逐渐过回了原有的惬意生活,每天带着阿白去门这溜溜那晃晃,顺路采采药,顺便多煮些饭,顺手上个药……

    荡剑诛魔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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